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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找到了。”

第一百章

“找到了。”
武装种发来传讯,通知己方的领导者。

阔翅族群将核心栖息星球挖得四通八达,一些甬道深入地下,就像积累的几百年的矿洞那样盘根错节。

于是寻找亚王虫的活动变成了宝藏大搜索,灰翅膀们根据手里的工事图逐一探查,顺便更新一下地图版本,扫描出最新的成品。

第一只发现猎物的猎兔犬迅速将这一消息发送给所有同伴,并按照萨克帝的要求通知对方。

之所以没能成功将任务目标拖出来,是因为突然涌出一大堆异兽杂交虫,疯狂阻挠他们前进的步伐。

阔翅种的亚王虫携带着一份完整的基因样本。

显然这勇于创新的家伙准备整个放弃烧毁的巢穴,换个地方培育它的杂交产品。为数不多的直系严以待阵地跟随着它,时刻准备冲破灰翅的封锁。

驳接轨道炸了不要紧,总有其它能够启航的舰队,总有处于边缘地带的避难所。

只要盘下一颗偏远星球、花费几个大循环的时间将那些新品种的成虫培育出来,有的是可能逆风翻盘。

但是核心种没有给对手逆风翻盘的机会。

高大的异化身影堵在撤离的通道处,能够轻易炸塌半个地下空间的粒子炮已被卸下,指爪间提着一枚血管般缠绕住其手臂的小型电浆狙击器。

“你们好。”

漆黑鳞甲的怪物咧开嘴,露出细密的副齿,同刚刚冲破封锁的棕灰色亚王虫打了个招呼。

两双金色的眼瞳中闪烁着和善的光芒。

然后他一发攻击轰在了对方身上,隆然作响溅起的土石直接埋掉亚王虫的半支队伍。

如果敌人能说话,对方一定会想要骂虫。

很可惜,所有的阔翅种都在忙着把自己从土里刨出来。

萨克帝连续点射三发,炸焦了一小堆直系,然后直接把刚露头的敌方领袖重新摁回地里。

他有点赶时间。

当初做出的承诺,是他会提着两枚亚王虫的头颅去见克拉克。

眼下只是其中一只。

就像参加完上半场晚宴后,还要换地方赶去下半场一样,时间紧任务重,不多说废话对彼此都好。

进入深度异化状态的庞大阔翅种一口咬在萨克帝的手臂上,掀开身上压着的所有碎石。

曾经分食了虫母遗骸的直系,和普通核心基因种之间存在着质的差异,它们的身形更巨大,行动速度和力量强度都远远优于同类。

克里曼带领武装种退后,在不算宽阔的通道中围城一个小圈,武器顶在那群刚爬出来的阔翅直系的脑袋上。

包围阵的内侧是残余的阔翅族群,它们也在围剿下后退。

所有虫都在有意无意地、本能地将场地让给正中间纠缠翻滚的两只怪物。

这算是虫族的老牌优良传统。

下位者向上位者掀起死斗,进行到最后往往都会发展成一对一真刀实枪的贴脸厮杀。无论武器再怎么发达,这种延续自王虫时代的仪式依然有其市场。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虫群需要做出明确区分,屠尽所有兄弟的胜利者才有资格带领族群迈向新的节点,且有权吞食败者的尸体。

和王虫残骸一样,亚王虫的躯壳也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像克拉克那样拿到心脏却选择销毁的异类,翻遍十大族群也找不出来几只。

而这一次的对手,让萨克帝久违地尝到了同喀特拉缠斗时的棘手感。

他理解到高位种曾经告诫的“分化成亚王虫的家伙都曾啃食过虫母残骸的一部分,他们和普通直系有着断层般的区别”是什么意思。

但他也同样升级了。

稳定在盛年期巅峰的核心种和刚刚抵达Ja时,完全是两个状态。深黑的鳞甲锋利坚硬,长尾如同骨鞭般倒刺直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争斗与屠戮的欲望,在无数次的战斗中对身体的掌控度已臻于完美。

即便是王虫直系,也很难一口破开要害处的防备。

对面棕灰色的雌虫身躯矫健,一口下去扯掉萨克帝前肢上大量鳞片,几乎将紧密连接的电浆狙击器整个咬碎。

在武器彻底报废前,纯金竖瞳的怪物给出最后两发射击,高热的能量贴着对方的头壳炸开,在亚王虫的脸颊上烧穿一个大洞。

淅淅沥沥的酸性血液瞬间溅落地面,伴随着破裂的武器一同砸出声响。

这让那只巨大的雌虫看上去,好像被硫酸融化了半个脑袋,细长的舌有一半落在外面。

“克拉克呢。”

对方的呼吸缝翕动,发出嘶嘶声,先一步将基因样本护在身后。

那只密钥箱几乎采取了最高规格的安全措施,只要不是被粒子炮直接命中,很难击碎其中的东西。

“你又是哪来的杂种。”

在虫族的通用语中,杂种倒不算是完全的垃圾话。

它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杂种,可以指代一切杂交、基因突变的虫。

“克拉克忙着追……伴侣,所以我负责把你的脑袋带给他。”

嘴在动,手也没闲着,深黑鳞甲的怪物扯回自己的手臂后将对方拽到近前,强有力的尾鞭死死地勒住亚王虫的脖子。

“你就是那只受到重用的外来虫。”

然而阔翅种发出咯咯的笑声,四只眼睛中带着恶意的嘲弄。

它的前肢牢固地抓紧可以割断自己脖子的长尾,任由竖立的脊刺扎穿硬鳞、豁开皮肉。

“也是你在第三象限阻击了我的舰队。”

庞大的身躯压下,几乎将核心种夯进尘埃中。

亚王虫的两对宽阔翅翼倏然张开,俯身做出一个嗅闻的姿势,发出恶毒的嘶嘶声。

“你的虫翼……很好看。”

“谢谢赞美,感谢关注。”

和体量大的对手周旋就是这点麻烦,相当容易被压着打。

但不得不说这具新身体足够强悍,不知道出自哪个族群,一旦稳定在巅峰期,就很难吃上什么大亏。

“太有趣了,你选择帮助灰翅。”

棕灰的雌虫持续发出悉悉索索的笑声,腹腔处的呼吸缝一同震动,连通它那漏风的脸一起,让着诡异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

瞬息间它们滚过几轮,显然核心种从不允许自己居于劣势地位,爪牙并用地缠咬向对方的要害。

“你居然会和克拉克搅到一起去。”

吃到一嘴土的亚王虫实在压抑不住,嘶哑地长鸣,听起来就像发了疯的大笑。

“克里沙说它的兄弟是个蠢蛋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我既不觉得北方战场的屠夫会和人类勾结,也不认为对方是个蠢货。”

“然后红太岁出现在了灰翅族群的栖息地——和我们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类星舰在为他保驾护航。”

“而现在……而现在你的出现,连后者也一并证实了。”

两只咬向彼此喉咙的恶兽撞在一起,阔翅种自萨克帝的肩颈处拖拽下一口实打实的血肉。

“可悲的愚者,可悲的背叛者!”

“他向人类伸出寻求合作的触肢,彻底忘记了我们的族群因猩红的铡刀而四分五裂!”

“只要再多两个大循环,我培养出的成虫就能啃穿人类的战舰,克里沙补完的大信息巢可以直接将战争送进人类栖息地的心脏。”

“你的牺牲将会成为最大的帮助。”

核心种真心实意地说,尾鞭同对方的翅翼绞缠在一处。阔翅种的两队翅膀太过庞大,很难一把拢住并且扯烂。

他废了十二分的力气,才锯断一个豁口。

“别把打秋风描述得那么高尚。”

这种家伙世界上太多,理想很崇高,言辞很激烈,为了族群为了未来巴拉巴拉,但其实总结一下就是既要又要。

换成他自己去做演讲,有一万种方式将侵略战美化成解放战线的慈善行动。

这种废话文学都是他玩剩下的。

好几次萨克帝想将那只携带着基因样本的箱子抢到手,但是对方的尾尖牢牢锁住这一物品,甚至不惜将部分劣势暴露在攻击范围内。

这倒是令黑色的雌虫有些刮目相看了。

阔翅的亚王虫是真的热爱自己弄出来的农副产品。

拼着受伤、宁可扔下还在战斗的族群,也想将异兽杂交体的基因带走。

所谓的“啃穿人类的战舰”很可能并非空穴来风。

高等级雌虫能够咬碎轻型巡逻舰的装甲板,但是绝对无法伤害到更高规格的战舰本体。

红太岁的外甲采用的是抗压抗冲击的深空航行材料,并且自带防御壁,另外两艘在役星舰冈格尼尔和三戟叉也是如此,只有面对同量级的武器时才有受损可能。

在三艘星舰之下,是阿尔法和欧米茄级别的战舰,这两种规格的船只也不会因为一堆爬虫而受外伤。

但谁也不知道这个新的杂交品种的成虫是什么样子。

“你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才会想要毁掉我们新的进化方向。”

几乎将对方的脑袋从脖子上掰掉,逼着黑色的野兽不得不放弃抢夺、回护自己的颈部,挣动间阔翅种撞塌了新的一半通道,它们在四起的碎屑中沿着斜坡滚落进更深的地方。

“我的孩子……它们不惧怕疼痛,永不知疲倦,可以轻易融化人类的防御金属。”

“它们才是下一个节点。”

那你更要快点死,朋友。

不死不是亚王虫。

被卡着脖子的萨克帝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嘎吱声,他的口器咧开,露出一个怪诞的笑。

“能碾碎你的老巢,可真是太好了。”

他真诚地回答。

对此,脸侧的伤口已经愈合的阔翅种同样探出獠牙,形成一个割裂般的喜悦表情。

“我也一样。”

对方嘶嘶吠叫,涎水滴落。

“还能有什么,比看见你和克拉克搅在一起,更能令我觉得滑稽呢?”

“你们将彼此当成同族吗。”

“这可真是,宇宙中最可笑的组合。”

亚王虫说。

第一百零一章

是否牺牲部分民众的福祉,以谋求更大的利益——在这个问题上,阔翅族群的亚王虫显然和萨克帝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

所以对方活得年轻又健康,能跑能跳活力四射。

反观曾经作为人类的那一方,年纪轻轻就陷入了躺在床上等待扑街的境地。

为此核心种不得不感叹,内耗使人死得早,外耗让虫长命百岁。

他非常看不惯这种快乐的生活状态,决定手动压缩一下对方的生存时长,下手相当黑。

严格来说,萨克帝的格斗经验很大一部分并非来自于他的从军经历,而是源自他早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生活,因此和正规科班出身的打法大相径庭。

生活从来不讲究点到即止、也不会在缴械后握手言和,现实是如果他打不赢一群人高马大的混蛋东西,头破血流趴在地上没钱付医药费的就会是他自己。

他血管里流淌的是被稀释过无数倍的旧王朝的血,还是街头野狗的血,在那种时刻都显得无足轻重。

一个人在功成名就后,周围的赞美者会拼命对他的过往做出找补,想要界定出一些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部分;但当他默默无闻时,根本不会有谁在意一块路边不显眼的土疙瘩。

因此奠定他本人性格的很大一部分基石,都浸润着心黑手狠的颜色。

激进且不留退路的做法,在他所偏向的战术和行动策略中,往往也能窥见端倪。压上足够大的代价,赢取足够大的筹码,公平合理,天经地义。

让他的命运走向拐往不同方向的,是V217这颗默默无闻的小行星。

一颗靠近后期革新派军事基地的宜居星球。

原本只是想搭乘走私船,以黑户的身份前往高等星域的未成年人,在遇到稽查时直接露了馅。

他花光依靠违法送货得来的所有微薄积蓄,换取了一个拥挤如沙丁鱼罐头般的货舱位置,和一套漏洞百出的身份证明。

那时他挑选电子假证的水平,还远不如后期参军时娴熟。

逮到他的是克莱因·杨的母亲。

对方就职于V217的海关部门,专门检查核对往来的所有运输船,直接将那一批偷渡者全部揪出来,而他是其中唯一的儿童。

早死的双亲,薛定谔的家,从未有过的故乡,光棍的他。

全宇宙再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完美符合黑户定义的存在。

这让芬利·杨女士连遣返或者拘留手续都没法顺利办理。

可能是因为自己有一个同样年龄的儿子,那位表情严肃但实际上性格温和的女性,最终想办法为他申请到临时居留证,并代为缴纳了高额罚金和保证金,成为他滞留在V217时的法律意义上的监护者。

联邦在走向末期的时候,漏洞百出,一个中等宜居星的居住机会不是太难入手——前提是有人愿意付费。

萨克帝一头栽进普通人眼中名为“正常的生活”的环境中:一对会偶尔争吵但是彼此爱着对方的监护人,一个同龄且古板的好学生玩伴,平安稳的成长环境,以及一间专门为他收拾出来的干净整洁的小卧室。

在此之前他没办法想象人类会拥有一个窗明几净的房间,他还以为所有人生来都是一滩烂泥,争抢撕咬暗无天日。

然后他在那里居住了几年,再也没有提起之前试图移居高等星域的想法。

V217成为他出生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故乡。

他的邻居们喜欢种菜、种花花草草,在得知他的个人经历后,经常热情地塞过来各种食物——最开始,其中的大部分他都叫不上来名字。低等星见得最多的甚至不是整块的廉价合成口粮,而是合成口粮的碎渣。

所以人是能够吃饱的。

人是可以被爱着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对克莱因嫉妒得几乎要发了疯。

对方拥有他梦寐以求的一切。

他穿着捡来的露底鞋在泥水横流的幽深小巷中送违禁品时,克莱因坐在课堂里认真上学。

他和同龄甚至更年长一些的孩子,因为廉价的资源而打得头破血流时,克莱因坐在餐桌前陪父母吃饭。

他终于凑够了偷渡的船票前、孑然一身走入密不透风、可能死在半路的货舱中时,克莱因结束了初级教育,从第一所学校顺利毕业,开始为进入接下来的新校园做准备。

他犹如来自于荒原的一只野兽,流着野蛮的血,掌握着野蛮的法则,同文明社会彻底割裂,对于优等生那些“你要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人”的说教嗤之以鼻。

但命运对他总是时好时坏,往往会在最低谷的时候给予他一线希望,又会在人生最高/潮的时候一脚将他踹下去。脑子和狠劲同时具备的他,终于在克莱因升入中等教育第二年的时候,赶上了对方的学习进度,成功办理入学手续。

不完整的记忆令他无法连贯地回忆起曾经,却依然保留了部分深刻的片段。

比如在进入学校就读的第一周,他就将堵着克莱因找茬几位年长学生打进了医疗所。

那时人类和虫族早已经开始彼此撕咬,宇宙变得不再太平,连原本的安全星域也经常会爆发一些流血惨剧,保守派和革新派的矛盾初见端倪。

芬利·杨女士被学校传唤,匆匆赶来的她看见了自家一脸严肃的儿子、浑身是刺的黑发监护对象,以及几个鼻青脸肿的倒霉蛋。

回去的路上,萨克帝做好了无数种准备,他可以接受被训斥被责骂被指摘。

但是关上家门的芬利·杨女士俯下身来,沉默着给了他和克莱因一人一个拥抱。

这是他所不能理解的行为。

就像他一度不能理解邻居们送过来的小黄瓜、小土豆、小圆面包一样。

他在一个无法准确认知爱的时刻,先一步感受到了“家庭”所带来的爱。

却又在很多年后终于弄明白它的瞬间,永远地失去了它。

失去了名为V217的故乡。

“其实我相当厌烦你们这样的家伙。”

核心种实在是没忍住笑。

他的虫翼整个张开,搅碎对方的一小节尾鞭。那舒展开的黑色翅膀锋利而坚硬,震动时仿佛空气切割机。

“好像整天有着什么难以言说的苦衷似的,把崇高理想挂在嘴边,同时却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族群成员当作消耗品送进孵化巢穴。”

“让你成为领袖,你的族群真是倒了大霉。”

阔翅族群的亚王虫显得尤其碍眼。

碍眼到他的鳞尾和利爪都在发痒,想扯点什么东西撕一撕。

每一次攻击双方都要流点血,划开伤口然后又以异常的速度愈合。想要一击毙命,就只能摘除心脏或者斩下头颅。

探出的舌和信腺感知到丰富的血液气息,微苦中带着甘美,本能正在提醒他亚王虫的躯体有多么美味。

这具新身体有时候也怪有病的,会对着同类流口水。

但作为一个理智的成年人,他早已深谙不能随便捡东西往嘴里塞的道理。

在争斗过程中,那只携带着完整基因样本的箱子飞出去,顺着坡道滚落进深处。

他们卡在崩塌到一半的斜面上厮杀,好几次棕灰色的庞大雌虫都死死堵住萨克帝的去路,不让他靠近自己心爱的密钥箱一步。

“克拉克知道你的身份吗?”

对方轻易地拦住核心种,仍旧不忘嘲讽。

“我猜他不知道,不然他该第一时间咬断你的喉咙。”

“你的味道很奇怪。”

恶毒的目光永远落在他身上,阔翅种因为丢了箱子而终于得到解放的尾巴一把将对手砸入地面,激起细密的裂纹。

虫族对于信息素的确认优先于视觉,对方舔舐空气的举动让萨克帝不存在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你的样子也很奇怪。”

“就像混着别的东西。”

“你做了什么小动作来隐瞒自己的族群信息吗?”

猛力将恶心巴拉的东西掀下去,绞在一处的尾鞭上根根倒刺竖立,拧动时发出喀嚓声响。

萨克帝没心情陪着面前的家伙做谜语虫。

对方故弄玄虚地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严重拖慢了他砍头的进度。傻子才接茬。

四只金色的眼瞳锁在对手身上,每一道瞳孔都纵向拉长。

这是猎食者进攻的姿态。

和喀特拉对峙时,他也曾因为消耗过大而吞下新鲜撕下的血食,但口感与味道远不如现在芬芳。

被尖声长啸的亚王虫压在身下的瞬间他也没闲着,见缝插针地从对方的胸口咬掉带血的鳞片,那些鳞紧密而厚实,牢牢地防护住要害部位,拔出时带起一丝丝的肉根。

倘若将时间往前倒退半个大循环,他尚不具备直接破甲的能力——彼时副齿还不够牢固,力气也不够大。

软壳蟹在刚换新壳的时候同样不经磕。

现在不一样。

步入盛年期巅峰的身体嘎嘎抗揍,在之前的灰翅族群分裂战里核心种就发现了这一点。

恢复的速度几乎和增添伤口的速度不相上下,支撑起虫翼的骨骼不再脆弱易折,能够抗下超乎想象的攻击,悄无声息冒出的副齿长而锐利,很难再轻易崩断。

曾经他咬喀特拉一口,崩掉自己的半嘴牙。碎片差点划破他的喉咙,几乎顺着血液流进食道。

但现在他在亚王虫的身上啃出一个深深的血洞,却还没感受到任何牙齿松动的迹象。

以同样的长啸回应了对方,萨克帝整个身体都呈现出伺机咬断敌人脖子的低伏姿势,声音里夹杂着呼吸引发的嘶嘶声。

“废话太多。”

“如果能快点掰掉你的头,对我们都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核心种真诚地提议。

“你还是闭上嘴吧。”

第一百零二章

“东西给我。”

深灰色的武装种领队向着下属伸出前肢,单臂提起沉重的燃烧枪。

厮杀中的双方领袖撞碎通道,沿着斜坡一路滚向更深处。除了原地看押敌方败落者的部队外,其余的虫不得不紧跟对方的行迹一路追赶。

“这里无法使用大杀伤力的武器。”

同为灰翅的部下显示出犹豫,但依旧将装备交给对方。

“我们处于巢穴区的正下方,一旦坍塌会把所有虫都埋入地下。”

“我知道。”

克里曼的声音毫无波动,移动速度极快,同时代萨克帝做出指令。

“做好准备。如果萨打不赢亚王虫,就立刻将他替换下来,由我们砍了对方的头。”

每一只灰翅闻言,都下意识地放慢步调,展露出“啊?这不符合规矩吧”的犹疑。

这种事情不应该发生在下克上的死斗过程里。外界力量的插手,无异于宣告了挑战者的败落与毁约。

但克里曼很直,直到不会让思路拐弯,在言行如一方面堪称楷模,向来都是怎么想的就怎么做。

“我理解规定的重要性,但我不想让他死在争斗中。”

他说。

慕强的天性破天荒地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做出了让步。和观看Ja的大祭祀场中的挑战赛时充斥着激动与好战情绪的经历不同,直系的心态同样在发生转变。

“我想让他活着。”

“我要让他活着。”

所有灰翅面面相觑了一小会,然后继续跟上领队的步伐。

“没事,就算我们动手,也没有虫会知道。”

移交武器的下属小声说。

这一小撮灰翅交头接耳,仿佛达成了某种狗狗祟祟的共识。

他们是跟着核心种推图次数最多的部队,几乎从零开始打配合,然后磨练至完美状态。

“我们可以把对方揍到爬不起来,然后让萨去砍脑袋。”

一旦思路打开,这种作弊方式就显得刺激起来,是其它虫都没玩过的花活,主打一个有理有据还合理。

克里曼:“……”

即便是他,也对这个欲盖弥彰、掩耳盗铃的提议无语了一瞬间。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好像又有哪里不太对。

事实上,萨克帝本人眼下不太需要帮助。他也并不知道自己带来的虫暗搓搓地准备违反天性,就像小学生背着老师吃零食一样,激动地盘算着搞出什么场外援助。

他正因为剧烈运动而体温攀升。

雌虫的体表温度一向偏低,此刻却因为异常事态而变得温热,如同恒温哺乳动物那样展现出鲜活的姿态。

厮杀的欲望就像从火山口流出的沸腾岩浆,将两头恶兽点燃,融化的金属般激荡、奔涌,心脏快速敲击胸腔,将这个种群得天独厚的身体优势发挥到极限。

双方都不啻于用最恶毒、最低劣的手段弄死彼此。

黑色的雌虫凭借着小一圈的身躯将亚王虫掀翻在地,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

萨克帝在同等级的核心种里,算得上强壮高大,但阔翅种比他更庞大。

锋利的尖爪撕穿敌人的层层护甲,刨出深可见骨的伤口,同时振开的翅膀阻挡住对方尾刺的奋力一击。

尖钩与虫翼撞击时几乎溅出火花。

连续的攻击砸碎对方的一排骨头,将愈合速度被拖慢,核心种压低的腰腹和绷紧的四肢强硬而不可动摇。

强大意味着美,从颈项到鳞尾,从撕扯下血肉的副齿到竖立的倒刺,每一寸流畅的线条都如此恰到好处。

那是与人类截然不同的生物形态,即便在这不断变化的宇宙中也很难找出第二只如此精妙的生物。

命运摧毁了易碎的躯体,然后转手送给萨克帝一双钢铁的翅翼。

他的新身躯被赋予等同于直系的力量,能够和亚王虫分庭抗礼,杂糅的基因得到最完美的融合,这并非赋禁锢人类灵魂的牢笼,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进化与衍变。

有那么一瞬间,缺乏感情地望着敌人的金色眼瞳中带着傲慢的情态。强硬,无慈悲,且坚不可摧。

萨克帝任由对方发出怒吼,毫不犹豫地再一次将阔翅种按进尘埃,血液从双方碎裂的鳞甲缝隙中滴滴答答地淌下,在地面烧出螺旋形的花纹。

他凭借蛮力将几度试图起身的家伙拖住,尾鞭和躯体一并用力,牢牢压制着胡乱扑腾的宽阔翅膀和空中乱飞的长尾。

种群与种群间存在着差异。

比如性情温和的短翅种,在虫母时期只承担后勤和抚育幼崽的任务,因此就算他们的亚王虫比一般族群成员更强大,依旧很难在灰翅膀手中走过一轮。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此时此刻——阔翅族群并非传统意义上善于征战的品种,所以才会被克拉克的部队追在屁股后面咬得到处跑。曾经戍卫王虫的凶狠悍匪即便放在整个虫族的基本盘下,战斗力也是爆表的,一向抓着邻居当糖豆炫。

萨克帝没想到敌方的亚王虫对上自己也相当吃力。

说实话到现在他都没记住眼前雌虫的名字,

不过他有点能够理解这脑子有坑的家伙搞出杂交种的原因了。在虫族这种不够强就去死的铁定法则下,无论是克里沙还是阔翅族群,都对无限增强自身的战斗力展现出了极度的迷恋。

即便如此,他这具身体的成长速度还是会在一些时候出乎其本人的意料。

不应该这么顺利。

在争斗初期他确实感受到久违的棘手,然而随着战斗时间拉长,核心种的恢复速度已经明显快于阔翅族群的雌虫。

咬下的血肉缺口被飞速填补,断裂的骨骼嘎吱再生,仿佛他正走在一条不断加深异化的衍变道路上。

伴随着愤怒的咆哮,敌人以排山倒海的力量将双臂迎头砸下。

如果实打实地挨上这一发攻击,即便是萨克帝也得宕机数秒。

但他闪避的动作足够快,以看不清身形的速度飞快地抽身退避。

于是聚力一击没有掀飞萨克帝的头,但打碎了地面和墙壁。

他们砸穿甬道,直接摔进正下方的巨大巢穴中去。

核心种眼疾手快张开翅翼,降低跌落的速度,过高的距离和杂物冲撞仍旧乱七八糟地糊了他一脸。

相比之下,被他掀至下位、摁在身下的亚王虫更惨一些,脊柱砸在地上的声音听得人牙齿发酸。

但对方毫无觉察般,以最快的速度翻身跃起,同难缠的核心种拉开距离。

阔翅种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腰腹处的呼吸缝也在剧烈张合,兜着圈子摆出防御姿态。

在萨克帝能够仔细分辨周遭的环境前,他的目光便被头顶的事物所吸引。

那是一只巨大的异兽残骸。

无数垂落的触须如手臂般将其挽入怀中,高高悬吊在半空,编织出柔软的巢窠。

死去的异兽呈现出青灰色泽,探出的鳌肢溃烂,密密麻麻增生的肉瘤蓄满黑色的汁液,昭示着异种潮汐的污染曾深深作用于这具躯体。

但这并非对方死亡的直接原因——真正的致命伤位于下腹处,那里遍布撕裂伤口,有什么咬破皮肉爬出来,即便时隔很久,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认出拖行的粘腻痕迹。

那些扭曲的肢体断面呈现出断裂的骨骼,一旁嵌入式的巨大切割器则宣告对此负责。

厚重刀片可以斩断异兽坚硬的触肢,也可以轻易斩断杂交种的脑袋。

墙壁上布满紧密的凹槽和卵囊,形态各异的半成品胚胎隔着半透明的膜徜徉其中,活像是巢穴房间生出的囊肿。

最初的新品种虫族在此孕育诞生。

这是亚王虫的孵化巢穴。

毫无疑问,被挂在半空的倒霉玩意儿,是阔翅族群搞出来的杂交品种的原始样本采集体。

萨克帝处于恶心和荒谬之间。

虫族真的不挑嘴。

能把卵产在这东西的体内,实在是超越了他的认知。

一瞬间他都不知道眼瞎和下半身的幻痛哪个更先到来。往往在他觉得实在无法更进一步时,这个种族就能唱反调似的搞出点全新的、超越他当下认知的传奇杰作。

阔翅族群的亚王虫显然在标新立异的赛道上无虫能及。

对方不仅选了只异兽做实验,还是一只被异种潮汐污染过的异兽,简直难以想象新品种的丑东西到底叠了多少层buff。

人类曾经以自身经历证明了,阿卡夏,异种潮汐,异种污染这些东西没一个好货。

不要靠近,靠近会变得不幸。

除了将异种当饭嗑、主张“好兄弟你真香”的白皇帝之外,还从没有什么生物能从中讨到好处。

它们很强大,强大到无视所有常识与科学的地步。

但是这种强大从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只是漫无目的地存在于那里。

潮汐本身不含带恶意,污染恰巧是它们的伴生物,如果有任何生物恰巧出现在它们出现的范围内,便会恰巧出现无可逆转的异变。

很不幸,这一连三个恰巧的组合,对于主张实用主义,且无法应对污染的人类而言,就是依托答辩。

结果居然有虫抢着选则答辩作为进化方向。

差不多是要让萨克帝眼前一黑的程度。

介于愤怒和大笑之间的亚王虫站在自己所热爱的育种室中,四只眼睛里闪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

“你砸毁了我的巢穴,砸毁了我的库存基因——说不定你还来得及在其中找到属于你自己族群的一部分。”

“也砸毁了我的幼崽。”

阔翅族群的身体不够强大,这场战斗令棕灰的雌虫剧烈呼吸,但它依旧发出令人不悦的笑声。

“但是没关系,我已经得到了最好的样本。”

在这只异端的身上,萨克帝感受到了一种毫无杂质的纯粹。

纯粹是残忍的近义词。越意志坚定、不受外物干扰的存在,越容易集中精力、将自身摆放在最优先的位置。

此等形容并非贬义,仅仅是一种状态。

而共情和理解有时则需要通过后天培养习得,这二者都意味着让渡自身的部分利益,以迎合外界族群的情绪需求。

在克里沙和灰翅族群的亚王虫身上,都有着这样纯粹的痕迹。

它们眼中只剩下自己的目标,其余一切都可以为之让步。

所以族群成员是消耗品,是无关紧要的,是可以充当培养皿的。

“我会尽快连你的样本一并销毁。”

萨克帝诚恳地回答。

多让这些东西留存在世界上一秒,都是对他眼睛的不尊重。

新品种的杂交玩意儿继承了人类的狡诈、虫族与异兽的强大,更要命的是它们的父体基因曾受到潮汐污染,鬼知道这些爬虫成年后还会展现出哪些bug一样的隐藏技能。

人类一向热爱丧尸片,也因此深谙感染的可怕性。

万一新品种的虫族里有哪只继承到了潮汐污染的特性,大家不如一起手拉手螺旋升天。

曾经挖取星核能源的矿工,经常遭遇早晨下井一百个正常人,晚上爬出来一百只变异体的惨剧。

这一倒霉经历差点将人类族群集体团灭。

而展现出变异特质的成年体虫族,简直是可以把天捅破的大灾难。

毫不犹豫地掰断对方试图缠绞住自己脖颈的鳞尾,核心种的副齿在敌人身上噬咬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每一次攻击都刨出火花,利爪和鳞片的较量,以前者的胜利作结。

巢穴本身足够宽阔,但是四壁挂满了堆叠物,让厮杀的双方在闪转腾挪间撞碎数不清的卵囊。

冰凉潮湿的幼体胚胎滑落出来,气味怪异的液体流得到处都是。

萨克帝偶然一抬头,发现他们撞破的洞口处挤着一圈脑袋。

以克里曼为首的武装种紧赶慢赶,终于入席,十几颗形状奇妙的异化脑壳正挨挨挤挤地探出来,想要看清下面一层的情况。

好像一圈探头探脑的地鼠。

萨克帝:“……”

倒也不必如此。

而克里曼已经将枪扔向核心种。

“接住!”

这年头作弊讲究一个光明正大。

但亚王虫的位置更近,挥舞在空气中的尾鞭一把卷住场外援助,将其扯到身边。

那是一把压缩燃烧枪。

近似于铝热剂的杀伤性物质喷溅向目之所及的一切,直接浇了萨克帝满身。

核心种有一瞬间想骂虫。

武装种领队的本意是帮忙,然而从结果而言,对方充分发挥了“痛殴我的队友”技能。

因体力不支而半塌着身体站立的阔翅种在嘶嘶大笑,为这滑稽的一幕展露出癫狂形态。

但下一秒,火焰被分开,飞溅的火星甩向四周。

两对围拢成屏障的黑色翅翼自身前撤回,振动时翅梢晕染成流火的颜色,每一道纹路的缝隙都淬着刺目的金红。

还不等那笑声戛然而止,核心种已经化整为零地出现在敌人面前。

他的速度足够可怕,力量也足够可怕,直接将对方砸飞出去,刚拿到的武器一并脱手。

两双黝深的金色眼瞳中映照着兀自燃烧的火和浓烟,

旧地的人类在祈求愿望实现时,会以蜜与奶、以鲜血、以点燃的火焰作为祭献,他们渴望自己的欲望被从天而降的恩赐所填满,因此献上所能找到的宝贵财富。

漆黑的怪物不信那些。

他不信神,不信因果,也不信任何令人笃定且狂热的事物。

如果报应不足以砍下敌人的脑袋,那就亲自动手。

以野蛮的巨力卡住亚王虫的脑袋,撕开做出抵抗的前肢,踩断做出踢踹动作的后腿,暴露出坚硬的颈部。

双方的身上都遍布伤口,但区别在于黑色的那只愈合速度肉眼可见,棕灰色的却后继无力。

钳制住比自身大一圈的猎物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如山岳,地面在脚下崩裂。

对着银灰色的雌虫,他曾许下承诺,用两枚头颅换取两个族群,而这承诺必将兑现。

人类在震慑同类方面总是鲜有匹敌。

在更为荒蛮的年代,他们便学会了架起断头台与十字架,将平民、贵族、神职者,或是国王一并押赴刑场,让从不知退却为何物的人也要因为畏惧而屈下膝盖。

连滴落的血液都不放过,盛装在金色的容器中广为传阅。

所有傲慢都将为恐惧所让路。

而现在他有一个现成的。

曾经铡下庞大异兽四肢的切割器刀刃垂落,上一个受害者的骸骨正睁着腐朽的眼眶悬挂其上。

被拖行的亚王虫挣动不休,高高扬起响尾蛇似的尾鞭,一而再地狠戾勒住核心种的颈项,想要拧断那碍眼的脖子。

萨克帝没有回头。

漆黑的翅翼泛起钢铁般的光泽,振动时破开宽阔的尾甲,割裂衔接的肌腱,让原本遒劲有力的部位瞬间泄力。

只是短短的一个瞬息,萨克帝已经扯着对手往前走了几步。

血沿着双方的伤口涌出,形成一道拖拽的痕迹。

他以能够抽出一整根脊椎骨的力气,将亚王虫整个压在曾经斩下异兽躯体的切割器旁。

既然对方喜欢这个孵化巢穴,那么必将以同样的方式迎来终结。

不是每次战斗都能结束得观赏性十足。

现实与生存并非表演赛,支配与臣服才是顺从的开端。

撕裂的翅翼在身后挣扎,刮破刽子手的四肢。

但是萨克帝的力气太大了,牢牢地将他摁在行刑台上,让他躺在自己的血泊中,只能以失败者的身份发出尖锐而愤怒的大笑。

那笑声因为狂热和恐惧而显得颠倒且疯狂。

“你为克拉克征战!”

这份垂死挣动充满了错乱,因为暴力的对待而断断续续,每一句话都呛起血沫。

“你为了他而想杀掉我!”

“信息素不会欺骗,伪装也无法永远保护你!你没办法完全藏住自己身上硬翅的血!北方战场的屠夫杀光了你的族群,等到他发现你的身份,也会同样撕开你的胸膛、掏出你的心脏!”

“我等着你凄惨地死去,就像你那化为血浆和淤泥的族群一样!”

“你连回归大群的机会都不会拥——”

以无比野蛮的力气掀下巨大的铡刀,那阴冷沉重的刑具原本依靠机械轴承运转,却被萨克帝亲手扳动。

曾经斩断异兽四肢的锋利刀刃轰然坠落,溅起凄厉的长鸣。

喋喋不休的头颅被瞬间铡碎脖颈,血液与断面处静止一瞬,然后溅射而出。

地面绽开螺旋形的花纹,仿佛自死亡上生长而出的植物根系。

将对方钉在断头台上的核心种,被劈头盖脸喷了一身血雾。

有一部分血液溅在他的嘴里、溅到他细长的舌上,是温和的热度和馥郁的芬芳,比他曾经吃过的任何血食都更加甘美。

核心种松开手臂,任由还在抽/动的肢体滑落。

然后他退开一步,让自己远离那无头的尸体。呼吸缝闭合,不再摄入令人口涎滴落的气息。

死亡带来震慑,但不可沉溺于鏖杀。

他如同厌恶亚王虫本身一样,厌恶同源相噬。

从荒蛮之地走出的野兽从不耻于面对自己的本性,但潜意识中的枷锁,让他本能地套上名为抑制的人皮。

血液沿着孵化巢穴一路流淌,一直蔓延到遍布着密密麻麻卵囊的墙根处。

浅淡的红色和那些盘根错节的固定舱室交织在一处,仿佛不断跳动的血管。

而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是悬吊着的巨兽残骸、敞开的天花板,以及一群围观见证了战斗结果的武装种。

原本激动到揣手手的武装小队此刻集体安静如鸡。

那些围着破洞挤了一圈的脑袋凝固着一动不动。

这群脑子一根筋的家伙,连假装没听见亚王虫最后的话都装不像。尤其是深灰色的雌虫领队表现更烂,先于他的意识,那根粗壮的尾巴已经开始不安地在身后甩来甩去。

本能、理性和情感全都在互相冲突,让这些灰翅膀产生了指令错乱。

硬翅种是仇敌,仇敌需要剿灭,但萨是同伴。

每一只异化状态的虫都显出轻微的不知所措来。

“带走头颅。”

身负漆黑鳞甲的斩首者说。他并未将目光留给亚王虫的遗骸,也没有去看自己的同伴,深深的金色眼瞳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空阔的巢穴大厅中,自墙壁直到穹顶的遍布凹槽中,半透明的卵囊中漂浮着大量的胚胎。那些畸形而残缺的身体有一些依旧睁着死去的眼睛,有一些则静谧沉睡。

这些干瘪的卵组成千奇百怪的荒诞绘图,像是无数死亡和失败的缩影,遥远而安静地俯瞰满身鲜血的胜利者。

阔翅族群的亚王虫是它们的亲眷,残破的异兽尸骸是它们另一半的基因父体。

所有新生代自大量堆积的实验中诞生,自中低等中的雌虫和雄虫身体中孵化,未曾存活过一分一秒,转瞬消逝。青灰的副眼漠然无神,蜷缩的触肢伸向卵膜之外的方向。

直到核心种再次提起了那把被掀飞、掉在不远处的压缩燃烧枪。

杀伤性物质喷溅向整个孵化巢穴,瞬息间攒射出高热且经久不息的火焰。

数不清的眼睛里映照出火光的颜色。

每一只被染红的眼睛都像是一处小小的地狱。

它们注视着从出生到死亡,那短暂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绯红色的黎明。

第一百零三章

被一并销毁的还有核心区域的所有剩余孵化室,基因库则被谨慎封存。

萨克帝主打一个干干净净、斩草除根,不让新的杂交种有任何机会爬到地表。

即便稳定如他,在见到阔翅族群的亚王虫收集到的基因样本时,也不禁感叹一句“长见识了”。

密密麻麻的封闭隔间内,内容物被赋予序列编号,排得整整齐齐。

其中甚至囊括了很多已经绝迹于宇宙中的生物,以及硬翅族群的残余样本。

武装种小队跟在后面不远处,想靠近但是最终没有靠近,只是犹豫着逡巡。

“肯定是他搞错了。”

克里曼的尾巴发出烦躁的噼啪声,从片刻前起就一直在转圈。

“你闻起来不像硬翅,看起来也不像硬翅,他在胡说八道。”

作为回应,萨克帝平静地解锁了陈列室的墙壁,从中取出一支标着“硬翅”标签的试管,点开说明内容仔细查阅。

阔翅种对于杂交实验显然预谋已久,不然不会分门别类地将能找到的东西都藏在这里。

它们针对每一种生物都做出仔细评估,包括身体强度、生物特征,和相关实验数据。

一部分描述和萨克帝的新身体吻合,而另一部分则具有相当大的出入。就愈合再生的速度来看,这具身体远高于硬翅族群的平均水平,翅翼所呈现的形态也并非标准的硬翅同款。

核心种大概理解了对方为何会觉得自己做了伪装。

但实际情况是,他本人对此也一头雾水。

“我会和克拉克谈一谈。”

他终于出声,低沉的声音安抚住围着尾巴打转的焦虑领队。

那支贴着标签的试管被他收入旁边放着的低温箱中,随身带走。

“你们不用为此担忧,我会亲自同他说明。事实上我的身体有些特殊,并非常规意义上的硬翅种,但或多或少可能确实混杂着一些硬翅族群的基因。”

所有武装种看上去都仿佛松了一口气。

背叛指挥者向克拉克揭发,还是背叛亚王虫帮助黑色的雌虫隐瞒,这个两难的选择差点把他们的心态干崩。

而且混杂了一点基因,总比彻头彻尾的敌人更容易接受。

说不定对方的亲眷不挑嘴,找了个不太理想的产卵对象。

硬翅族群和灰翅族群曾经共同承担王虫的戍卫工作,和温和的短翅种、闷头搞建筑的鳌种不同,这两支虫群向来对入侵者极度凶残,战斗力彪悍。①

因此萨的强大合情合理。

等到初步处理完核心栖息地的事情,已经过去一整天的时间。

后续赶到的部队接手了冻结与封存的行动,对于这一败落的核心基因族群所留下的庞大资源进行一一整理。

萨克帝同手底下的武装种打个招呼,准备携带阔翅族群亚王虫的头颅先行回航。

他必须回去一次。

超出他向格拉做出承诺的归巢日期已经过去太久,这是他第一次推翻了自己的预定时间。而他的身份疑云在一层地雷之上又叠了一层,需要尽快同克拉克进行一次艰难的交谈。

如果相关问题由别的虫,而非他本人抖给灰翅族群的亚王虫,对方一定会因为欺骗而勃然大怒。

一枚一定会爆的雷/管,最好由他亲自掌控炸药量引爆,才能将伤害降到最低。

出乎意料的是,克里曼动作利落地一并做好了返航准备。

“我同你一起回去。”

面无表情的深灰色领队说。他已经从烦躁期解放出来,尾巴不再三百六十度乱摇。

“你和克拉克可能会发生争执,我不想见到灰翅族群再经历任何动荡。”

这让黑色核心种的手欠冲动再次发作。

他出其不意地薅了对方的鳞尾一把,并在甩尾巴哥发作前勾搭住对方的肩膀。

“你担心我。”

懒洋洋的拖长语气充满了煽风点火的欠揍成分。

“你有毛病吧!”

克里曼看起来鳞片要炸开了,一把甩开那到处乱窜、不干好事的胳膊。

“不要说这么恶心的东西。”

这让萨克帝多看了他两眼。

摸了摸下颌,恢复成正常的金棕色瞳孔显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绪。

“懂了,容易害羞。”

“所以你面对雄虫的时候也一样,不是因为害怕他们,而是过于紧张。”

不干人事的混账玩意儿啧啧两声。

“这样不行。太纯情了,容易找不到伴侣的。”

他说。

“要我教教你怎么追求喜欢的虫吗?”

面无表情的甩尾巴哥看起来要裂了。

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直至回到第三象限的栖息星球,克里曼都没再搭理他。

眼下克拉克在单刷足肢种的地盘,还没回来,所以谈话与会面被推迟到第二天。

在狂风暴雨来临前,萨克帝只想赶紧回到巢穴,在搓搓盐里滚上一遍,吃点东西泡泡澡,然后同自己的伴侣缠缠尾巴。

连续作战说不疲惫是假的。

这种疲惫更多源于精神层面的亢奋和紧绷,一旦放松下来就会本能地需求休息。

而早早等在驳接轨道的格拉直接扑上来,一把抱住许久未见的黑色雌虫,同时忍不住瞥了一眼冷着脸走向反方向的武装种领队。

“你又欺负他了?”

雄虫小声问。

一边问他珍珠白的鳞尾一边疯狂摇动,同时忍不住把脑袋埋在对方身上,不间断地嗅嗅熟悉的信息素味道。

格拉非常非常喜欢这种微辣的锈蚀气味,想要像小狗一样在对方身上翻滚,把全身都蹭满萨克帝的气息。

“我没有。我只是表示可以教他怎么追伴侣,他就开始生气。”

一把将自己的爱侣抱起来,萨克帝满脸的一本正经。

他很努力地推卸责任。

“我在正常关爱下属。”

结果雄虫笑出声。

拱在对方怀里,格拉笑得连尾巴尖都在发抖。

萨克帝自己的恋爱学向来不及格,但就是敢胡说一通,乱给虫开班。

核心种板着脸,开始挠伴侣的痒痒,挠得白色的虫整只卷起来,边恳求边去抓他的胳膊。

“我错了,我错了。”

唧唧叫着,讨好地亲亲对方,格拉还在笑,连动呼吸缝一并发颤。

“你很厉害的!”

“但是你不要小看克里曼,他很受雄虫们欢迎。”

掰着手指头同对方说明,格拉的表情带上了一丝戏谑。

“起码在大信息巢工作的那些雄虫,很大一部分会愿意并渴求和他组建新的家庭小族群。”

本质上来说,武装种领队足够强大,在灰翅族群中地位也足够高,更重要的是对方看上去虽然总是冷着脸,但正逐渐对雄虫展现出难得的缓和态度。

格拉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身边的虫胆怯而小心地,询问关于武装种小队、尤其是那位“看起来很凶但其实上很好的领队”的信息。

男人的胜负欲总会在不明所以的场合闪现。

比如此刻。

萨克帝忍不住掂了掂对方:“我不受欢迎吗?”

居然被甩尾巴哥比下去,他离谱的攀比心理蠢蠢欲动——倒不是他想成为海王,而是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结果格拉哼了一声,紧紧地扒拉住他的脖子。

“你是我的。”

雄虫一字一句地说。

“你想受谁的欢迎?”

萨克帝:“……”

他知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送命题。

更何况现在格拉确实胆子足够大,敢抓住对方的短板不撒手。

高高翘起的小尾巴甚至还在萨克帝的手背上抽了一下。

“而且我们之间,是我先追求的你!”

这下核心种终于也忍不住了,笑着低头温柔地同白色的虫亲吻一下。

“是,我投降。我不厉害,你才是最厉害的那个。”

一天半之前他尝到了亚王虫新鲜的血液,浓厚到极点的馥郁甘美,让他在每次回忆的时候都不动声色地压下轻微的恶心感。

但此刻他的信腺感知着雄虫的信息素。

那是很清甜的气味。

在他以人类的身份执政时,大部分时间都以红鹿宫为居所。有河流穿过庭院,河面上是细细的苇草和漂浮的睡莲。

那古老的建筑群历经了沙玛努帝国和旧制联邦对峙时期,并完整留存下来。它的设计者参照了旧地的残留资料,将东方的寂静绿意和尼罗河流域的多元化建筑风格相结合。

每天当恒星的光线穿透晨雾、洒向弥漫着水气的河面,蓝紫色的睡莲和白色的莲花便会相继绽放,无花果与金合欢垂下繁茂的枝条。

旧地的埃及人相信睡莲能够赋予人生命,蓝睡莲让太阳神阿蒙雷于黎明时重生,白莲花则归于掌管死亡的奥西里斯神。

水生植物的气息萦绕在他的梦境中。

萨克帝对于这些事物残存的记忆,源于它们被判定为“归属于旧地文化的一部分,具有更要研究意义”,因此得以侥幸保留至今,并未因他的重生而消失殆尽。

而现在他嗅到相似的味道。柔软且温暖的雄虫蜷缩在他的臂弯里,表情很认真地抬头亲亲他,像是清晨自河面扑入他怀抱的一缕微风。

漂浮在宇宙中、被硝烟和血腥味浸透的心脏突然落向坚实的地面,落入一双温柔的手臂。

他栖息在爱侣合拢的翅翼间,闭上了眼睛。

“我回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我有帮上你的忙吗?”

当他们躺在小窝里,雄虫伏在对方身上,找寻到一个舒适而安全的角度蜷缩起来。

萨克帝的手臂抱着他,有力的尾鞭收起倒刺,缠住他的小尾巴。

“我有变得比曾经厉害一点点吗?”

“你很厉害。”

低声同自己的伴侣说着耳语般的小话,核心种感受到雄虫因为害羞而变得暖呼呼的。

“多亏了你发过来的工事图,我们才能用最短的时间堵住想要逃走的亚王虫。”

“阔翅族群的地下设施太过复杂,依靠逐一排查会严重拖慢进度,还有可能让对方带着基因样本溜掉。”

“除此之外,我们还根据你提供的信息找到了一整座基因库。”

“不光是我自己,其他雄虫都很努力。”

发出细小的笑声,格拉看起来变得安心,“肖用最快的速度接收了我分拣出来的信息源,而阔翅族群的雄虫们——克里曼带来的那只刚脱离产卵期的虫,准确标注出了孵化巢穴的位置。”

轻轻地握住伴侣的手,格拉仿佛主动寻求一份安抚那样,用一种潺潺细流般的舒缓语气说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他们一开始不知所措,搞不明白该不该帮忙,直到我告诉他们,你会销毁所有的孵化巢穴。”

“第一只站出来的雄虫叫卡拉,他被你们发现的时候正怀着卵。”

“他的另外两只雄虫兄弟死在了巢穴里。中等雌虫抓住他们,让他们孵化卵、强迫他们同低等级的异兽种培养新的产物。”

“同一批的雄虫大多都死去或者发了疯。但他比同伴更幸运,在快死的时候等到了你们。”

人与人,或者说人与虫、虫与虫的情感与立场都是互不相通的。

只有曾经处于同样位置、且情绪感知卓绝的格拉能够大致理解,在瘦得可以看见每一根骨头的卡拉颠三倒四地描述一些曾经的经历时,承受着多么大的恐惧。

这并非意味着萨克帝不好。

事实上,对方是少见的怀抱着怜弱情绪以及公正心的存在。对于人类文化的学习令格拉意识到,即便在人类族群内部,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理解他者的痛苦。

他阅读到奴隶贸易,阅读到猎巫行动,阅读到从旧地到宇宙时代发生的许多历史。

所以他开始明白,愿意抬手替弱者撑起一个残喘空隙的人是多么异端的存在——即便萨克帝没有归于虫族,对方也像一头逆流而行的黑羊,每一步都走得远比看起来艰难。

身居高位者永远掌控着更多的资源和力量,他们对于地位、对于和自己同属一侧的团体利益的维护,会化作前进路上的巨浪,将任何试图更改这一结构的人推倒卷走。

即便强大如萨克帝和克拉克,有时也不得不选择局部妥协。

他也曾看见人类的文学家写下精妙的语句,“走吧,人间的孩子,这世上的哭声太多,可是你不懂得啊”……然而在他的思想从懵懂无知变为能够独立思考前,便已经看见过苦难的颜色。

这宇宙中的每一个活着的生物都将看见,或早或晚。

正如人类所形容的那样,世间的不幸千奇百怪,形状各异。

或许亲历者甚至都无法意识到那便是苦难本身。

在萨克帝告诉他,“去见见这个世界、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之前,格拉一度以为幻想中最最幸运的生存状态,就是依附于一只不那么粗暴的雌虫、然后产下很多很多的卵;或者在被发现无法孵化出有活性的卵后,也不会遭到殴打和啃食。

这样的状态是不合理的。

每一只雄虫的思想仿佛呆傻茫然的幼虫,却要经历最粗暴的繁衍行为。他们甚至不能理解这行为代表着什么,仅仅依靠本能去抚育自己的幼崽。

而黑色的核心种仿佛拥有读心术。

对方明明是精神力处于正常范畴内的那一个,却总能通过细微的判断,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时刻对伴侣表达安慰。

此刻深黑的鳞尾正紧紧缠绕住细白的长尾,并且温柔地打上几个圈。

“别难过。”

萨克帝低声说,亲了亲白色的虫,沿着对方的颈侧亲到肩胛的位置。

沉稳的声音里带着神奇的安抚力。

“同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包括阔翅种的雄虫在内,之后他们都将是安全的。”

格拉在亲亲中沉默一会,才再度开口。

“所以卡拉站了出来。他不希望再见到雄虫被抓进孵化巢穴。”

“之前我问他想承担什么样的工作,他没有弄清楚状况,告诉我他可以给很多很多的灰翅雌虫孵卵,可以成为族群的财产,只要给他一些食物。”

从以前开始,雄虫就很喜欢抚摸自己的伴侣那双漂亮的金棕色眼睛。

在厮杀时露出凶狠神情的竖瞳,每当被他摸到眼睫,便会温和地闭上任由触碰。

“这不是他的错,他只是太害怕了。”

“因为害怕,所以将自己安置在一个足够低等的位置,摇尾乞怜、祈求让支配者减少威胁感和兴趣,从而更容易活下去一些。”

核心种抬起头。

雄虫的表皮非常柔软,只是被亲了几下,肩胛处便显露出了淡淡的红色痕迹,并且因为是白化种的缘故更加明显。

萨克帝笑了。

——他的伴侣成长很快。

一些虫认为如格拉般的雄虫是孱弱且无用的,但事实并非如此。

能够从恐惧中重新爬起来,本身就是一件足够了不起的事。

在这一个大循环的时间中,格拉学会了使用信息巢、与不同品种的虫打交道、驾驶机甲、在他外出时顶上空缺的管理职能。

而现在,对方拿下大信息巢的权柄,将源源不断的信息传送给身处于前线的他。

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对方开始理解并自主地想要拉同样处境的同伴一把,来得更为重要。

判断一个人成熟与否的标志并非细数其掌握了多少技能,而是他是否愿意在相应的承受范围内,承担起与自己、与身边事物相关的责任。

无法担负这一重量的生物,犹如怀抱着沉重枪炮的幼儿——破坏力同成年人一般巨大,却难以守护住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无论多少次我都会说,你真的很厉害,罗克珊。”

分享了一个足够温柔且耐心的吻,核心种近距离地注视着那双湿润的浅色眼睛。

“如果谁说你、说雄虫不够厉害,我就去把他揍一顿。”

沉重的气氛被一扫而光。

即便知道对方是故意的,格拉也没忍住笑。他抓着雌虫的手摇了摇:“你不要揍虫,不要打架。”

他扒拉着萨克帝的胳膊,乱七八糟地往上爬一点,让自己躺在对方胸口的位置,将脑袋贴在伴侣的颈侧。

“不准因为这种事情打架。”

说着他的小尾巴在核心种的身上抽两下,还悄悄地伸手摸了摸萨克帝的腰。

“你一直都很好,我明白的。”

他小声说道。

这是一个相当温和的夜晚,让连续作战好几天的黑色雌虫瞬间满电,有充沛的精力去应付接下来难搞的事务。

迎接来崭新的黎明,他久违地和格拉腻歪了一会、分食完一堆异兽钳子,刚一出门却看见了正抱着东西的武装种领队,以及另一只很久没见到的中等雌虫——恺,全部堵在自家的大门口。

“我忘记告诉你了。”

雄虫拉一下他的手:“新一批Ja的能源船抵达,瑟临按照你的要求把恺送了过来。”

点点头表示知道这件事,萨克帝简短地同恺打个招呼:“我晚点同你谈话。”

眼下他得拎着亚王虫的脑袋这份伴手礼,去处理克拉克那边的棘手问题。

结果这只天选打工虫瞬间立正,声音洪亮,嗡嗡声清晰。

“好的没有问题!您和您的伴侣一如既往地光彩夺目!”

格拉和克里曼:“……”

就连萨克帝本人也沉默了一下。

他险些忘了这个佞臣见缝插针拍马屁的本事。

不是很想接话的核心种将目光转向甩尾巴哥:“你又来做什么?”

对方抱着一只巨大的桶,几乎有半个身体那么高,看起来又深又重。

“是我找他帮忙的。”

结果做出回答的仍旧是格拉,并且看起来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先是细细地同克里曼道谢,才转向身边的伴侣:“我之前问他能不能帮忙购买一些蜜露,或者介绍一些出售类似东西的交易巢穴给我……我还没有认识很多灰翅的成员,贸然找上门会很奇怪。”

克拉克在最初确实给他们配了只管理生活杂事的虫。

结果核心种一天到晚在外面打仗,格拉整天泡在信息巢里和同伴们一起相处,放着一只没有用武之处的虫在身边实在浪费,萨克帝便干脆让自己的老板把对方调去了其它地方。

接收到消息的武装种领队懒得拐弯抹角,直接将东西送货上门。

“这些应该足够你短期使用。”

那张没有多余表情的脸绷着,但轻轻晃动的尾巴显示他在同熟悉的雄虫交谈时,没有过度紧张,正处于一个相对舒适的状态。

第一次见面时,萨为自己的伴侣要到了一屋子蜜露的故事,所有武装种都一清二楚。

因此克里曼并未多想。

这种深受雄虫喜爱的食物珍贵,但对于亚王虫的直系、掌管着所有武装种的高位者而言,也没有珍贵到哪里去,和一些美味的异兽差不多等级。

他把东西搬到居住巢穴,免得细胳膊细腿的雄虫亲自跑一趟。

谁料格拉露出些许犹豫的神情。

“不是我需要,我准备购买囤积一点,按需分发给那些在大信息巢工作的雄虫们。”

“他们之中有些虫非常虚弱,需要更好的食物。”

他慢慢地说。

“能够麻烦您同我一起,将东西搬到大信息巢去吗?”

“如果不方便的话,我也可以找其他虫。”

克里曼尾巴上的鳞片,开始一片片地炸起来。

他冷酷的表情裂开了。

第一百零五章

提着脑袋送礼的事情,萨克帝干过不止一次。

但他之前提的都是虫母的头,突然换成亚王虫的头,档次下降一大截。

“二分之一。”

面对着看起来没什么表情的银灰色雌虫,核心种淡定地坐下来,将惊喜大礼包——那枚密封手提箱往桌上一放。

“另一半尾款会在近期到账。”

不得不说,几天没见,灰翅族群的亚王虫看上去比以往更加疲惫。

这种疲惫并非体现在外表上,崭新整洁一尘不染的翅翼依旧优雅地垂落于身后,对方举手投足间的果决流畅和之前没什么分别。

但就是有一种沉沉的倦怠从那具身体里透露出来。

“他走了。”

恍然大悟的家伙贴脸开大。

“你拔腿去追也没能留下他。”

“说说你找我什么事吧。”

克拉克只是扶着额头,没有做出更多的回应。

“你说有非常紧急的事情需要商议,才将我临时从前线喊回来。”

“我不是来听你说废话的。”

“我原本想说的事情有两件,现在变成了三件。”

“阔翅族群的地盘已经全部归于灰翅,你可以派遣灰翅族群的成员进行后续管理。”

萨克帝的语速很快,金棕色的眼睛中神色平静。

然而和他的表情相反,那张不说人话的嘴一向喜欢在其他人、其他虫毫无防备的时候把天捅破。

“第二件事,阔翅种亚王虫说我的身体中流着硬翅族群的血。我从它的基因库里拿到样本,需要让你的虫帮忙做个鉴定。”

克拉克:“……”

他的头慢慢地从脖子上抬起来,铅灰色的眼瞳迟缓地转向对方。

“什么?”

他说。

“你听到了。”

不打算把话重复第二遍,萨克帝手臂撑在桌子上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但他全身上下都绷紧成一个不动声色的状态。

极力避免和对方起纷争是一回事,直接将脑袋送给对方拧掉则是另一回事。

“先做鉴定,我也想知道结果。”

灰翅族群是被他划入庇护范围的同伴,结果阔翅种那不干人事的玩意儿临死前爆出这样一个大雷,直接将他同合作者的关系推到了一个危险的地步。

“在得到准确答案前,我们没办法继续谈下去。”

亚王虫的脸色铁青,坐在阴影中长久地沉默。

萨克帝倒是能够理解这种心情。

从核心种的个人角度来看,克拉克有时候也相当倒霉。

对方曾经拥有过伴侣和虫崽,却又因为硬翅族群和克里沙的缘故而失去了一切。

捡到的人类顺风顺水地长大了,谁料人类想和自己困觉觉。

死斗赢了,然而灰翅族群减员三分之一,旧王巢炸了个干净,两座时间河港口只剩一个。

好不容易一切平息,结果发现准备提拔成继任者的副手是硬翅。

这种波澜起伏的跌宕剧情,换成萨克帝本人做主角,都是要爬起来抓住命运揍一顿的程度。

仿佛每走一步都要在背后被狂捅刀子。

“所有敢于欺骗我的虫,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再度开口时,对方两双灰色的眼睛全部睁开,如同阴云密布的海面,掩盖住所有翻腾搅动的惊涛骇浪。

“如果我想要隐瞒事实真相,可以选择将跟随我的那些武装种全埋在地下、让他们没有一只能够活着回来。”

核心种拱火向来是分场合的,现在但凡他再嘴欠一点,双方就要立刻开打。

所以他收敛了所有轻浮与嘲讽,回以更加沉稳的语气。

“你知道我可以做到。”

“我也有很多搞不清楚的事,所以我同样需要一个结果。”

他发出叹息,脑子里排列好了不同的解决方案,逐一斟酌哪种带来的伤害与风险更小。

“但我从不屑于玩弄蓄意欺瞒的戏码。”

克拉克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通知灰翅族群的技术虫赶来会议巢穴。

收到传召、匆匆赶到的族群成员谨慎地收下萨克帝带过来的基因试管,又从核心种的身上采集了包括信息素、血液、鳞片以及虫翼鳞粉在内的鉴定样本。

亚王虫此刻的状态实在是有些骇人,令这些灰翅膀们紧紧地闭好自己的嘴,拿到东西之后拔腿就跑。

走完具体检验鉴定流程需要半天的时间,没有哪只虫想留在两个炸药桶中间感受暴风雨。

场面很难看。

从高位种的角度来说,整件事情与诈骗无异。

但萨克帝又没办法彻底摊牌、解释清楚自己原本的身份,只能捏着鼻子想其它办法圆故事。

他就知道他的人生从来不会一帆风顺,收到这样一具高攻高防的新身体,必定意味着前方挖好了更大的坑等着他往下跳。

巢穴里的空气沉重得像是在开追悼会,又像是烧到快炸的油锅。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有胆大包天的虫敲敲门,还不等对峙中的双方给出反应,便一把推开大门。

“克拉克?”

白色的脑袋探进来,抱着光屏的雄虫面色自若地打了个招呼,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争锋相对的火药味。

“有些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你现在方便吗?”

被喊到名字的银灰色雌虫勉强维持礼貌笑了一下,他还做不到对雄虫、还是一只刚成年的雄虫发火这种事情。

“我想现在不太合适,罗克珊。我——”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了大信息巢?”

“亚瑟那边发来通讯,我想和你确认一下——毕竟能源星是你的私产。”

萨克帝和自己的伴侣同时开口。

格拉瞥他一眼,眼神的含义很复杂,令核心种从善如流地闭上嘴。

“克里曼在大信息巢帮忙分配蜜露。”

雄虫平静地说。

“我有些事情想找克拉克,所以提前过来了。”

萨克帝挑眉看了他一下,眼神里透露出“你想说什么”的询问。

以他对格拉的理解,对方并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横插进一场密谈中去,只有在做好打算之后才会目标明确地出击。

“亚瑟已经安全抵达能源星,但他决定暂时在Ja以及Ja的驻卫星基地停留一段时间。”

近墨者黑,对方果然也学到了开窗文学和钓翘嘴文学的精髓,暴露自己的目的前先扔出一个钩子,去吸引亚王虫的注意力。

而克拉克如他所愿被分了心,被迫压下充满攻击性的信息素,露出一个蹙眉的表情。

“我之前让武装种分出一艘运输舰送他回卡姆兰,出了什么问题?”

“他很好。亚瑟只是想在Ja搭设起一个小信息巢,作为中继点。和瑟临他们一起。”

后半句话雄虫是对着萨克帝说的。

Ja作为私产黑煤窑,整颗星球一度被笼罩在信息壁垒之内,无法接入虫族自己的信息巢内环网。

而眼下,随着灰翅族群的纷争落幕,现任亚王虫不需要再搞一些躲躲藏藏的偷家操作,人类准备弄个小信息巢放在能源星,方便两边随时联系,避免出现消息滞后的情况。

“卡姆兰与灰翅族群核心星域的距离太过遥远,他想以更快捷的方式找到你。”

“这件事要经由你的许可,所以我来同你确认。”

银灰色的雌虫眉头逐渐舒展。

“他不需要亲自去做。”

“我可以安排驻守的武装种去解决这件事。”

他的翅翼因为轻微的烦躁而在身后甩动一下,强行让自己从攻击性的状态中暂时抽离出来。

“能源星的环境不适合人类生存,他应该尽快回到卡姆兰接受更进一步的治疗。”

结果白色的虫笑了,几不可察地摇一摇自己的鳞尾。

“他想做。”

在场三只虫,两只都恋爱学不及格,唯一的优等生很认真地告诉对方:“你要问问他。”

“人类有时候比起结果,更在意过程。”

“如果你问他,他会很乐意同你说一说自己的想法。”

握着一整个大信息巢,掌控了所有的深空通讯渠道,格拉和亚瑟的联系更为频繁一些。

同之前相比,大概是同班同学转笔友的区别。

人类偶尔会询问克拉克的情况,雄虫只能很无奈地告诉对方,亚王虫还在前线。

“事实上,他之前想找你,但是害怕你在和其它族群战斗。”

“他担心自己不合时宜的通讯请求,会让你分心。”

雄虫示意自己的伴侣让一让,然后一并坐在克拉克的对面。

“你们之间有固定的相处模式,我不应该卷入其中,但是有些话以局外者的身份来说可能效果会更好一点。”

“你一直将他当成幼崽、将亚瑟庇护在自己的翅翼之下,你既是灰翅族群的领导者,也是他的抚育者,所以习惯于按照自己的安排去推进一切事情。”

在感情方面,雄虫和人类一向比善于争斗的雌虫更为敏锐,这是他第一次以平静的、对谈者的立场同灰翅的亚王虫展开对话。

“他理解你的身份,因此对这一切全盘接受,曾经是接受你将他藏在安全的巢穴中独自出征,后来是接受你将他放在遥远的卡姆兰独自面对克里沙。”

“但幼崽——孩子是会长大的。”

这是人类与虫族截然不同的地方,也是萨克帝和克拉克都未曾经历的事情,因此他们毫无参考样本,只能靠自己摸索。

对于虫类而言,成年并非一件太过于值得高兴的事情。

武装种领队成年后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将自己的亲眷克里沙掀下王位。直系们成年后蠢蠢欲动的心态则愈发旺盛,会随时等待一个分食虫母的机会。

它们的服从是真的,是天性,是本能;但时时刻刻准备掀起新一轮血腥厮杀的欲望也是真的,同样是天性,是本能。

“亚瑟不一样,他不需要你将他藏在怀里、营造出一个他尚且年幼、与世无争的假象。”

“克拉克,你在害怕他长大吗?”

格拉很认真地问。

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情感与精神都极度纷乱,但片刻前,同萨克帝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攻击性已经消减了大半。

“就像你害怕他离你而去、与你疏离那样。”

迟迟没有等到回答,雄虫干脆继续说下去。

“我想,亚瑟最初和你的想法应该差不多,所以你让他留在卡姆兰,他就听话地生活在那里——即便他很想待在你的身边,在一开始也很难融入人类的社群。”

“他将你的愿望列为最优先,愿意无条件地证明他是爱着你、以你所希望的样子被笼罩在名为保护的翅翼之下的。”

作为旁听者的萨克帝目瞪口呆。

作为一个学渣,他仿佛遇见了一位门门满分的学霸。

所以在没有硝烟弥漫的恋爱战场上,他在对方面前节节败退、丢盔卸甲,最后一头扎进爱河,输得其实不算亏。

叹为观止的核心种忍不住捏了捏那白色的小尾钩,换来狠狠一抽。

格拉边继续说,边以警告的神色瞥一眼自己那不省心的伴侣。

他听闻克里曼提到了阔翅种亚王虫巢穴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关于对方身份的部分,顿时觉得大事不妙,立刻将武装种领队独自丢给一堆忐忑的雄虫,自己则跑来会议巢穴。

抱着桶、被扔在十几只嗡嗡雄虫中间的克里曼,一个早晨表情裂开两次。

路上格拉甚至还飞快地给远在能源星的人类挂了个通讯,紧急请外援——无论是萨克帝还是克拉克,他不希望看见任何一位受伤。

然后一进门,白色的虫就被双方压抑如岩浆的低气压糊了一脸。

此刻他在飞速运转CPU、努力拯救萨克帝的脑袋,而萨克帝在玩他的尾巴。

“但是亚瑟已经意识到他无法继续下去。编织一个温柔的梦境轻而易举,但从梦境中醒来同样重要。”

深吸一口气,格拉再一次将那只不厌其烦骚扰自己的手拍开、一把抱进自己的怀中,不让对方再乱动。

“就算不再是需要庇护的幼崽,也并非意味着他会停止爱你。”

“其实他很想以成年人的身份同你聊一聊,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可以拒绝他的求偶。”

雄虫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一旁的核心种眼见着亚王虫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萨克帝想笑又硬憋回去,因为格拉在瞪他,同时飞快地将身体挡在他的前面。

“每一只虫都应该拒绝自己不喜欢的对象的求偶,我理解你和他所怀抱的感情不尽相同。”

“然而在此之前,我想你更需要和他谈一谈,问问他的想法、问问他想要什么、希望度过怎样的人生。”

银灰色的虫看上去心烦意乱,抬手将发丝往后捋了好几次。

“我并非……”

格拉尝到紊乱的情绪波动,他猜对方想说“我并非那样独断专行”。

于是雄虫将声音放得很柔和。

“你很好,克拉克。”

“你是我所见过的雌虫里,除了萨之外最好的那一个……我有时会想,如果我的亲眷能够像你那样爱护自己的卵,我是否能够经历不同的命运。”

他曾经很怕面前的高位种,就像他一度很怕克里曼那样。

但现在他不再畏惧。

“如果你不是这样的好,亚瑟也不会如此爱你。”

格拉轻轻地说。

“他其实刚刚就想给你打一个通讯。”

善于掌控情绪的一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嘴套与剑鞘的使用方法。

那双浅色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对谈者,试图将一场见血的冲突温柔地摁下去。

“你愿意同他聊聊吗?”

第一百零六章

“我明白了,罗克珊。”

雄虫其实很努力,也有点紧张,这种略显稚嫩的劝架手段瞒不过萨克帝与克拉克的眼睛。

但是高位种并没有拆穿对方的小心思。

“谢谢你。”

他只是温和地注视面前的白色虫子。同第一次见面时相比,格拉的变化很大。

最初仅仅是看见他,对方就会因为恐惧而哆嗦。

可眼下,抓着伴侣手臂的小雄虫已经可以坚定且耐心地进行劝解。

为此克拉克笑了笑:“不用害怕,我已经过了冲动行事的年龄。”

格拉因为这稳重的承诺而变红。

旁敲侧击为自己的伴侣求情的举动,到底还是被当事虫发现,不禁令他有点难为情。

“再等一段时间才能出结果,你先和亚瑟聊着,我去趟大信息巢?”

一直坐在旁边吃瓜的核心种终于开口,若无其事地给出对双方而言都算是缓冲的建议。

“反正我和鉴定报告又不会跑。”

亚王虫当场比了个“打住”的手势。

“你闭嘴。”

他说,看上去火气再度冒出来,银灰的鳞片顺着颈侧要爬不爬。

“我不想留在这里听你们搞诗朗诵。”

萨克帝说,面无表情语气严肃:“你确定你和人类互诉衷肠的时候,希望旁边坐着两个探照灯?”

格拉用力扯了他的鳞尾一把,让核心种接下来的话硬生生拐了个弯。

“我不会乱跑,只是将自己的伴侣送回大信息巢。一旦出结果,我会立即赶回。”

他说。

“在事情解决之前,我从不逃避。”

银灰的雌虫闭了几次眼睛,最终眼不见为净地挥挥手。

“滚吧。”

对方言简意赅,再多一个字都懒得施舍。

从善如流的萨克帝当场带着自己的伴侣滚了。

大门闭合的一瞬间,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的亚王虫弯下身体,将脸埋入手掌间,鳞片包裹住身躯。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再移动。

“克拉克其实……很伤心。”

格拉小声说。

他仍旧抓着伴侣的手臂,边说边回头看,直到萨克帝将他整个抱起来。

“这是必然的。”

漆黑的核心种大步往前走。

如果某天伊芙琳告诉他,霍尔曼家族和她都在为联邦工作,萨克帝的心态同样会当场崩塌。

他不仅把对方当成朋友,更是当成继任者在培养。

克拉克将一部分灰翅的指挥权交给他,放任他在战斗中练手、允许他以自己的作战方式同武装种磨合,早已脱离单纯的合作伙伴关系,而转为重点培育的范畴。

“这件事要看他自己能不能接受。”

金棕色的眼瞳中没什么情绪。

“如果他能够克服仇恨所带来的不稳定因素,寻求一个更为长久的合作……”

当萨克帝垂下眼睛,发现雄虫正侧着脑袋看向自己,非常认真地听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那是毫无保留的信任神色。

“到那时……”

他发出轻声叹息,所有情绪缓缓沉淀为某些更深层的东西。

“——我愿回以比血缘更为稳固、比同源兄弟更为亲密、比族群连接更为牢不可破的同盟者的关系。”

不仅仅是虫族,他会试着和帝国对谈。

倘若银灰色的亚王虫能够压下杀戮的天性、不被仇恨冲昏头脑,这意味着灰翅族群在对方的领导下会变得相对可控,能够尝试开启同人类之间的长期合作。

“你想要的是稳定。”

一向可以很好洞察身边生物情绪的雄虫轻声说,双臂环绕在伴侣的脖颈处。

“你想要根绝纷争、打破侵略、蚕食、毁灭、迁徙、再度侵略的循环,获得一个相对漫长的和平开端。”

结果萨克帝毫不客气地亲了对方两下。

“没错,我就是这么的贪欲膨胀。”

“而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

格拉理直气壮地回答。

他那白色的小尾巴尖高高地翘起,虚张声势地晃动两下。

可爱。

难顶。

被可爱到的后果,就是萨克帝抱着自己的伴侣走了一路,根本没打算放对方下来。

管他的鉴定报告,任何事情都不能耽误他和格拉贴贴。

谁料这个结论下得有点早。

核心种刚踏入大信息巢,就看见令人无语的一幕,也让这次贴贴戛然而止。

肖带着领取完分配的成员已经开始各自的工作。

此刻围在克里曼身边的,只剩下那几只阔翅种的雄虫。

说好听一点他们是新住民,难听一点就是战俘。

这些一穷二白被救出来的虫连自己的私有财产都没有,又因为太过于虚弱而无法立刻投身于工作、赚取相应的报酬,只能依靠格拉安排的保障资源生活,顺利达到了温饱、安全的及格线,却没有更多的财物,连能够储存蜜露的容器都找不出来。

不得不说,这种琥珀色的液体对于雄虫的吸引力很大。

即便是当初被萨克帝用各种美味异兽养大了一圈的格拉,在最初喝到这一难得且珍贵的液体时,都没忍住发出了嗡嗡叫。

“离我远一点!”

绷着脸警告那一圈畏畏缩缩的虫,克里曼强行压下尾巴上炸开的鳞片,将桶里的蜜露分装成小罐。

他之前以为是格拉需要,才只搬来这么点。如果知道对方希望分配给所有雄虫,他会多准备一些。

最瘦的那只阔翅实在没忍住,悄悄爬在桶的边缘,嗅一嗅、信腺分辨一下清甜的气味。

深灰色的武装种领队瞥了他一眼,抬起手臂。

瘦骨嶙峋的雄虫——怀着卵被解救、之后又第一个站出来在工事图上标注了孵化巢穴的卡拉,以最快的速度闭上眼睛、一双前肢紧紧抱住脑袋。

被拥抱、被爱抚的小狗只会在人类伸出手时,快乐地将头拱到对方的手心里;然而被打过的狗则会畏惧人类的手臂和木棍,任何一个细小的举动都会令它们惊恐悲鸣。

紧接着雄虫的嘴里被塞进了一个勺子。

难以形容的甜味瞬间炸开。

清凉,甘冽,带着极其特殊的迷人香气。

这是每一只中低等雄虫从未有机会尝过的味道,连残羹剩饭的异兽血食都吃不饱的虫,很难想象出这极具冲击性的温柔甜蜜。

一根根肋骨分明、撑不起宽大织物外套的雄虫愣住了。

他久久地坐在那里,没有动弹,嘴巴中塞着一只小勺。

“喜欢吗?”

这个反应令脑子不转弯的克里曼感到迷惑。

他原以为对方急不可待地想要尝尝蜜露,于是从桶壁上刮了一点喂过去。结果雄虫面对伸过来的勺子不仅当场做出一个抱头的离奇动作,之后更是一动不动地僵硬在原地、陷入毫无反应的状态中去。

有那么一瞬间,武装种领队思考自己是不是弄错了这家伙的意思。

比如这只雄虫其实不喜欢蜜露、只是出于好奇才想要伸头看看。

但下一秒,他就看见那只瘦得像苇杆似的雄虫开始剧烈颤抖。

卡拉弯下身体。

他发出了野兽般的悲鸣。

低等级雄虫无法做出完美的拟态,他们缺乏眼泪。

即便如同恸哭般颤抖,也没有任何泪水可流。

遭受了虐待和啃食,产下许多空壳死卵,却又最终熬过这一切被解救的雄虫,在吃到了虫生中第一口发甜的浆液后,趴在地上发出痛苦而破碎的嚎叫。

他死死地咬住那只小勺,吮在嘴里没有松口。

克里曼被吓了一大跳,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地快速伸手从对方口中掏勺子,他怕雄虫过于激动将那东西吞下去。

雌性可以将战舰装甲板当糖豆啃,但雄性显然不行。

阔翅种又干枯又瘦小,好像没什么重量,被武装种领队钳住的时候也显得相当软弱无力。

那是玩笑一般的挣扎。

任何一只成年雌虫都不会当回事。

克里曼全身的鳞都在炸。

雄虫的身体很柔软,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对方细长的舌和毫无攻击性的小小犬齿,被黏答答的蜜露和一些别的液体沾湿。

深灰色的鳞片顺着尾巴尖竖起来,有那么一瞬雌虫几乎连胸颈处都不受控制地被防御性质的鳞甲所覆盖,差不多进入攻击姿势。

这个状态几乎要了武装种领队的命,成年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与迫害。

即便如此,雄虫也没有松开那只勺子。

任凭高大可怖的雌虫强硬地搅动他的口腔,阔翅种紧紧地夹住尾巴,蜷缩起自己。

他咬着克里曼的手,含混而颤抖地发出了第一个通用语的音节。

“甜。”

雄虫说。

他恐惧而又固执地闭着眼睛,表情凝固在本能的求饶和害怕之间。

牙关贴着克里曼的手指在战栗。

“甜。”

力道缓缓地从深灰色雌虫的手臂上卸下。

武装种处于一种不知所措的境地。

他动作很轻地试图抽出自己的手,而这一次他成功了。

“甜,所以喜欢吗?”

有些沉闷地问,克里曼不知道说什么。事实上他不了解雄虫,不了解他们的性格、情感、喜恶、恐惧……所有的一切。

而对方没有回答。

“你想……嗯,再吃一口吗?”

其余三只同为阔翅种的雄虫不安又畏惧,悉悉索索地挤在一边注视着这个怪异的场景。

能够轻易捏碎他们脑袋的雌虫异化了一半,支离破碎的鳞片零星展现在身体的表面,绞尽脑汁地试图找出合适的话语。

“你把勺子给我,我可以再给你一些。”

瘦瘦的雄虫——卡拉,胆怯地睁开眼睛看着他,不再持续发出片刻前的悲伤啼鸣,仿佛那聚拢起的微小勇气已经转瞬即逝。

克里曼试探性地去拿那枚万恶之源的勺子,对方的牙齿仍旧咬着没放,但在他控制着力气抽/动几下后,最终松开了牙关。

武装种火烧火燎地刮了一勺蜜露,再次递给雄虫。

“要吗?”

他绷着脸,表情介于想裂开和掩饰性的冷酷之间。

这一次,雄虫顺从地张开了嘴。

第一百零七章

萨克帝和格拉刚走进大信息巢,一眼就看到脖子断了可以用手扶着继续打、但是冷酷虫设不能崩的武装种领队,正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给一只阔翅种的雄虫喂蜜露。

深灰雌虫的鳞片炸开一圈又一圈,远远看上去仿佛一颗不规则的成熟松果。

向来嘴欠手欠的核心种站在那里,挑起眉,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从他手臂间滑下来的格拉也没说话,贴在他的身侧,同自己的伴侣一并看着这堪称绝世名画的一幕。

好混乱的场景。

其余几只阔翅正各自抱着一只小小的蜜罐,细长的舌头吮吸着罐子里的琥珀色液体,发出惊叹般的嗡嗡响动。

字面意义上的“好吃到哭”。

而最瘦的那只抓住武装种领队的尾鞭,细伶伶的脖子随着对方的动作而转动,几乎是克里曼的手臂移动到哪,那颗脑袋就跟到哪。

仿佛什么新品种的向日葵。

事实上,最开始的时候,被投喂了蜜露的雄虫——名叫卡拉的那只,一动也不敢动。

甜蜜的味道再一次被塞进嘴里后,他便习惯性地紧紧地咬住勺柄,任凭克里曼摇晃好几次都不舍得松开。

从未经历过如此场景的雌虫仍旧头脑发懵,如同一个正在摸象的瞎子,每一步都纯靠趟着石头过河。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能大概明白,这个时候不应该以斥责的口吻命令对方松嘴。

总体而言,克里曼只是有异性恐惧症,并非智力有问题。

于是他根据片刻之前的经验,试着提出合理的谈判条件。

“要再吃点吗?”

害怕得全身发硬的雄虫看着他,在僵持了很久后,小心地吐出勺子。

之后就变得顺利起来。

察觉到对方没有想要伤害自己的意图,阔翅种紧紧夹住的鳞尾松开一些,贪婪地去接新的一口。

可能是在进食途中经常遭受殴打,卡拉含着蜜露的时候偶尔会抽搐一两下,连带着伤痕累累的细尾都会轻微痉挛。但是他吃得又急又快,好像晚一丁点食物就会消失那样,不知不觉中前肢急切地抱住武装种的手臂,蜷缩在双腿/间的尾巴也在神经质地小幅度摇晃。

于是萨克帝和格拉双双见证了,一枚巨大松果喂食营养不良向日葵的名场面。

在核心种因为脑子疼而叹气前,白色的虫已经无声地笑起来。

他温柔地去牵伴侣的手,拽着对方后退到角落中,免得吃到一半的阔翅们被突然出现的家伙集体吓死。

“等一会再过去。”

他同漆黑的雌虫说,声音近乎耳语:“他们现在很好,我们再等等。”

精神触须可以感受到这群虫的情感波动,而其变化之复杂令格拉感到惊奇。

三只抱着蜜罐的阔翅充满喜悦。

瘦削的卡拉感情则更破碎一些,又惧怕又痛苦,但是所有负面情绪流尽后,一些丝丝缕缕的懵懂快乐从最深处泛上来,就像吃到很苦很苦的食物后终于等到的一点回甘。

而克里曼是最有意思的一个。

格拉第一次在那只高高在上的武装种身上,尝到了难堪、怀疑,以及茫然的味道。

像是最为顽固的种子裂开一道缝隙,生长出什么全新的事物。

他害怕惊扰到这新生的绿芽,下意识地拉着自己的伴侣悄无声息地躲起来。

“不是喜爱。”

在萨克帝看过来的时候,白色的虫已经从对方的表情里读出了那未曾宣之于口的疑问,小声地同对方解释。

“起码现在不是。”

但太多东西远比喜爱更为重要。

喜爱是过于单一的情绪,并且往往伴随着排他性。人们沉迷于欢愉所带来的荷尔蒙变化和内啡肽上升,却轻易忽略了与之相伴的攻击情绪。

此刻大信息巢里交织的波动纷杂混乱,却唯独缺乏繁衍的冲动与性吸引力所引发的喜悦。

萨克帝很好地理解了他的想法,一向不饶人的嘴罕见地没有发表什么破天荒的意见。

他们挤在小拐角的阴影中,核心种长长的尾鞭同自己伴侣的细白鳞尾缠绕在一起。

“我知道。”

他以微不可闻的音量贴着格拉低语,摸摸对方的头。就像每一次当对方感到难过时,他抱着自己的伴侣摇一摇、给予温和的安慰那样。

“会好起来的,别担心。”

“有我看着他,灰翅已经是处于我庇护之下的同伴。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好。”

很久之前,他和格拉通过加密频道聊到克里曼时,他曾提及希望那只武装种能够走下来、踩在地面上,并且在永无止境的厮杀之外,去理解正常的灰翅族群小家庭、理解雄虫以及幼虫是什么样子的。

这种变化难说是好是坏,但真正的强大者不会因为怀有情感而退缩却步。

当人活到一定年龄,见过一定的事物,冷酷与偏执犹如某种不成熟的伪装,或为了掩饰某一方面的不足,或为了遮掩性格中天生利己的缺陷,那些细小的心思在他的面前无所遁形。

而眼下深灰的雌虫正站在高岸的边缘,差一步就将走入这尘世。

格拉同样能够清晰地认知到,克里曼并非抱着向异性示好的心态在从事投喂工作。

深灰色的雌虫仅仅是从阔翅种瑟缩的反应中感到了不愉快与迷茫,而这一负面情绪的共享,却正是同另一个群体共情的开端。

身居高位的武装种,在活了十几个大循环之后,突然于某一个瞬间意识到,紧紧抱住自己手臂的雄虫,是一只活着的虫。

听上去似乎是个相当荒谬可笑的结论,但雄虫们大多习惯了这一点。

和在战斗中所积累的伤亡数字、同伴交谈时提及的无用娱乐工具、被当成交易物品贩卖的族群共同财产都不一样,也和以往轻描淡写被克里曼随手解救的任务对象不一样。

哆嗦着咬住武装种手指的,是一只有心跳、有体温、因为恐惧和伤痛而不断发抖的……同类。

而向来傲慢的直系第一次经历如此直白的切身感受到,他和雄虫的恐惧不在一个层级。

当他因过近距离的接触而感到不适时,可以轻而易举地推开对方、拧断那细弱的脖子。但是当雄性感到害怕时,只能卖力地摇摆夹在腿/间的尾巴、被抓着后颈发出悲鸣。

克里曼最初与格拉一道探访那些殉职武装种遗留小家庭的过程中,曾经充满困惑地提出疑问,“他们看到我会非常害怕,即便我和你做一样的事,说一样的话,他们还是会发抖”。

那时,白色的雄虫神色平静地给出回答,“因为你可以轻易伤害他们”。

但直至此刻,雌虫才隐约理解其中的含义。

——因为他,因为大部分雌虫强大且从无约束,因为他们可以轻易并且乐于伤害比自己更孱弱的存在。

而对于雄虫来说,这种伤害不是在今天到来,就是在明天到来,无能为力的弱者或早或晚终将经历一切。

快要吃饱的卡拉终于回过神来,他之前仿佛一只饥饿的雏鸟,紧紧地含住每一口宝贵的甜液。

此刻他却在又一勺蜜露喂过来的时候,很轻很轻地抓住了对方的手,满含期待地摇头。

“吃……吃!”

破破烂烂的通用语重复了好几遍,伴随着反向的推动,克里曼终于弄明白对方的意思。

阔翅种的雄虫在殷勤地邀请他一起吃。

这一小狗献宝般的、颠三倒四的举动,在其他人、其他虫看来,未免是好笑且愚蠢的。

但是克里曼绷着脸,没有露出任何笑容。

人类认为,婴儿在初期,会通过触碰与爱抚,去建立起与这个世界、与亲密关系的联接。

虫族的小家庭结构和人类不太相同,但仍旧有少量共通的生物情感。幼年期的虫崽基于本能会寻求亲眷的爱护,就像格拉那样,虽然遭到族群的排挤,仍旧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祈求获得抚育者的垂怜。

这不失为一种生存策略和自我保护的天性。

无论是人还是虫,都会在这个互动过程中得到成长,并且很大概率以自己所受到的对待方式为模板,习得相近的做法,再以类似的行为去对待身边的其它个体。

然而,出身于阔翅族群的雄虫未能如格拉一般,早早遇到萨克帝这种愿意大量倾倒资源与爱意的存在。

所以在瘦骨嶙峋的卡拉的认知中,他所获得的最好的东西就是眼下令他感到惊奇的、甜滋滋的琥珀色液体。

于是雄虫滑稽可笑地学着克里曼的举动,以同样的方动作,将他所知道的最最好的事物,往武装种雌虫的嘴边塞。

克里曼铅灰色的眼眸盯着他看了一会,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曾经对萨的做法嗤之以鼻,现在他站在高岸的分界线上,身后是自由且舒适的安全区,一切自出生起就伴随左右的权力如磐石般坚定稳固。

他踏出一步,从不沾染尘埃的世俗之外、垒起空中楼阁的高岸之侧一脚踏空,走进泥潭中去。

克里曼张开嘴,吃下一口发甜的蜜浆。

瘦弱的雄虫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有些生疏、有些难看,哭一样的笨拙笑容。

第一百零八章

“你还好吗。”

鉴定报告发到克拉克的信息连接器上时,构成人类影像的光粒子露出一个担忧的表情。

和萨克帝以及格拉当初所使用的便宜货不同,亚王虫的信息连接器一向是最新迭代的版本。

人类伸出手,以半实体的触感轻轻碰了碰自己的抚育者的脸颊。

银灰色的雌虫将整份报告看完一遍,回以漫长的沉默。

他坐在那里,完全陷入阴影中去。

然而下一秒,青年俯下身,抱住了一言不发的灰翅。

光粒子凉凉的,并没有真实拥抱时的温暖感受,只是模拟出一个虚假的怀抱。

亚瑟的手轻轻地拍着对方的后背,学着幼时克拉克安慰他的样子,不太熟练地做着同样的事。

“我总是在做一些错误的选择。”

高位种最终开口,一向柔和低沉的声音显得沙哑。

“最开始是克里沙。”

铅灰的眼睛低垂,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将伴侣和幼崽放在栖息星球,奔赴偏远星域。那时我刚步入成年期没多久,满心都是更刺激的厮杀与征战,有时会觉得五只唧唧喳喳的虫崽有点吵闹。”

“我以为灰翅族群足够强大,我以为核心区域总归是安全的。”

“最后一次出发前,最强壮的那只虫崽已经可以灵活地在巢穴里爬上爬下,最瘦小的那只刚好可以摇摇晃晃地抱住我的腿。”

“我的伴侣给他们喂饱了异兽糊糊,问我这次要离开多久。”

“虫崽们嗡嗡叫,学着他说话,七嘴八舌地问我什么时候归巢。”

“我说……”

亚王虫停顿很久,留下一段怪异的空白,仿佛语言功能出现了某种故障。

有那么一瞬间,人类差点以为自己一向冷静从容的抚育者在黑暗中发起抖来,但他很快发现那只是奇妙的错觉。

克拉克平静如雕像般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说等我摘下几颗新的星球就回来……他们可以想想给那些星星取什么名字。”

雌虫轻声说,他的目光透过青年,落在属于过去的远方,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

“我和克里沙,我们全都贪心又野蛮,想要更为广阔的疆域,想要更为丰饶的资源,也想要亚王虫的王座。”

刚刚脱离亚成年状态、稳定在盛年期巅峰的年轻雌虫,曾经王虫的直系,族群兄弟中为最强大的那一只,怀带着无与伦比的野心与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意气风发,轻易地洒出星球就像洒出几粒无关紧要的矿石,作为承诺赠予幼崽的礼物。

所以他没有嗅到伴侣信息素中的担忧,也没有更多停留哪怕一天,而是选择从虫崽的怀抱中抽出自己的腿,大步迈向整装待发的战舰。

银灰色的征服者迫不及待地扯着命运的缰绳,冲向他所渴求的胜利。

三天之后,灰翅族群的核心星域化为血海。

起先是被所有直系基因族群封存的王虫遗骸引发了混乱争夺,之后同样凶猛好斗的硬翅种掀起驱逐战,将栖息在第三象限区的其它虫族全部碾碎、驱赶出去。

作为同样戍卫王虫的两支族系,克里沙坐镇下的灰翅原本应该具有一战之力,起码足够拖延至征战在外的大部队回巢。

然而撕扯下一部分遗骸的利己者,聚拢所有残余战舰和雌虫,以最快的速度撤离纷争区,将来不及逃跑的大批雄虫、幼虫全部丢给了可怖的入侵者。

“收到消息后我立刻回航。在靠近王虫巢穴的地方,我们挖出了克里曼和其他一些武装种成员……他们当时还没有成年,被自己的亲眷丢弃、被掩埋在倒塌的建筑下面,再晚一点就会死去。”

“我想我的虫崽和伴侣也一样,或许正躲在某个废墟中等待救援。”

银灰色的雌虫笑了笑,这个笑容令人类喉咙发紧。这是曾经他们相处时从未谈及的部分,克拉克一向冷静自持,以相当耐心细致的纵容态度,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捡到的人类。

被照顾的一方不用倾听任何烦恼,只需快乐地长大即可。

然而眼下,当对方终于不再将他当成孩童对待,亚瑟却无法感受到哪怕一丝欣喜,他的心脏被撕扯搅动,制造出疼痛。

“我会把他们紧紧地带在身边,不会再满宇宙乱跑。”

亚王虫的声音很温和,含着些奇妙的韵律,编织出一个轻盈柔软的梦。

“他们不用再因为遇到类似的事情而感到害怕,灰翅很强大,而我是所有灰翅中最强大的那个。下一次,下下次,当我启程奔赴更远的星域,我可以一把举起五只小虫崽,挨个指给他们看沿途遇到的每一颗星星。”

“他们应该被吓坏了,需要一个安慰。”

“我会抱一抱他们,将伴侣和幼崽藏在翅翼下,告诉他们所有入侵者都已经被赶跑,可怕的家伙再也不会出现。”

这个梦温暖又怪异,带着荒诞的色彩。

“他们很聪明,每次都会巧妙地从我和我的伴侣那里骗到双份的异兽糊糊、把自己吃撑,所以也会找到一个很好的躲藏处。”

记忆会发生错乱,将一些事物进行美化。

每一个不愿承认错误的愚者,都曾陷入漫长的美梦。

他们可以在梦里纠正所有的遗憾,挽回难以承受的代价。

“然后我踏入了巢穴。”

所有的臆想在一瞬间碎裂坍塌,未竟的梦截然而止,暴露出内里的猩红。

那是涂满墙壁的陈旧血垢的颜色。

这一次,坐拥整个灰翅族群、亲手撕碎了自己的同源兄弟并盘踞于王座上的银灰色雌虫,终于发起抖来。

“我看见……”

他张了几次嘴,似乎在说着什么,但实际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所有话语全都变成了没有意义的纷乱音节。

“我看……我看见…………”

亚瑟的手臂收紧。

他犯下了最为致命的过错,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间离开灰翅族群的星域,将他的抚育者独自丢在那里。

就像对方曾经所以为的那样,人们总是认定他们有充裕的时间、足够多的机会,于是轻易舍弃重要的部分,反过头来去追逐无关紧要的虚无。

年轻向来招致自大。

跃跃欲试的青年自认为已经步入成年人的行列,拥有比同龄者更为稳定的心态,所以渴求一个平等的对谈、渴望一个追逐对方身影的机会。

他假设敞开心扉互诉衷肠,就像旧时的电影故事般动人,或许其间有一些波折,但一切都可以开始于一个充满爱意的亲吻,也可以将未来留白给一个水到渠成的拥抱。

然而当他所爱着的对象因抗拒而战栗时,他甚至无力让对方停止颤抖。

他只能一并站在黑暗里,隔着遥远的距离抱住对方,沉默倾听。

克拉克是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对方一把拎起跌跌撞撞的他、将他带出那片雪原、带回一个温暖而安全的巢穴。在其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银灰色的雌虫展露出割裂般的性质——对于外界的凶残坚定、毫不退让,连一丝一毫的仁慈与容错率都不愿施舍,因为退避和怀柔意味着更大的灾厄;以及对于人类的耐心温和。

青年曾因为这特殊的对待而感到喜悦。

仿佛命运垂下一丝青睐,让对方将最与众不同的仅剩温存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无人不会因为这种具有针对性的宽宥爱意而心醉神迷。

在得到爱之后,就会贪婪地想要更多,甚至无暇探究其根源,轻易地允许不美好的部分被一笔带过。

人类天性中的贪欲平等地潜藏在每一个个体之中,从无例外。

但爱是痛苦,是负担,是嫉妒与比较,是一个灵魂去拉扯泥潭中的另一个灵魂。

他仅仅见过屈指可数的个例,就敢将其宣之于口。

“我看见了我的伴侣和所有幼崽。”

当颤抖最终归于平静,亚瑟听见对方再次发出声音。

像是描述一个发生于过去的故事那样,将所有狰狞的、可怖的、难以下咽的部分,简化成短短的一个陈述句。

“我走进巢穴,然后看见了他们。”

曾经将他的抚育者塑造打磨成全新形状的事物,就和宇宙中时时刻刻正在发生的、最微不足道的笑话一般,仅凭几个音节就可以全部概括。

令卡姆兰化作鬼蜮的污染潮汐缓缓浮动,即便历经百年,依然徘徊不去;被恒星的热度所焚毁的金乌残骸遥望边境线的方向,与群星的墓场一起永世长存;非人之物自宇宙的摇篮中爬出,将濒死的伴侣抱上法赫纳,并在漫长的岁月后带着对方一同去往星海的深处,永不回还;互相撕扯下大片血肉的人类和虫族各自匍匐在战争的灰烬上残喘,红鹿宫中的帝王走向人生的终点,透过沉沉的暮色,向遥远的红太岁投去最后一瞥。

而灰翅族群内,一个有些吵闹的巢穴悄无声息地毁灭在驱逐战中,形如最细小的微尘。

这一切都是亚瑟所不曾经历、却又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他如同一个踏入旧日的虚影,穿过漫长的时光、隔着十三年的距离,牢牢地抱着银灰色的雌虫,就像对方曾经将青年收拢在翅翼之下、施以小心的保护那样。

在那之后,克拉克坐在深深的阴影中。

他没有再说任何话。

第一百零九章

“所以阔翅族群的亚王虫说的是真的。”

当萨克帝再一次走进会议巢穴,银灰色雌虫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这让核心种想起他第一次同克拉克见面的场景。

两个心怀鬼胎的家伙互相防备,谨慎试探,疏离而客气地对峙。

彼时萨克帝考虑的,还是用何种方法拧掉这身披人皮的高位种的脑袋。后来随着交情的加深,他将克拉克以及整个灰翅族群划入盟友的范围,对于共同利益的追求,取代了原本的猜忌与互挖墙脚。

结果命运兜兜转转一圈,又想推着他们往你死我活、争斗不休的献祭台上走。

非常好命运,他很久没甩过这烦人玩意儿的巴掌了。

“你之前让我留下阔翅种与足肢种的族群成员。”

终于开口时,克拉克的声音听上去锈迹斑斑,不复往日的温和。

身形端持、表情晦暗不明的雌虫坐在宽阔空间的一角,沉入光线所无法触及的地方,翅翼与尾鞭垂敛。

意料之外,对方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与他们眼下的状况毫不相干。

“你是否依旧维持原本的答案、企图浪费大量资源以妥善安置那些敌对势力的雄虫与幼虫?”

充满攻击性的词语令萨克帝抬起眼睛。

他的身体在绷紧。

克拉克和喀特拉、和克里沙,以及被他砍成削削乐的阔翅族群亚王虫都不同。

对方很强大,即使未曾食用任何遗骸,也几乎走到了目前虫群力量的顶点,并且这种强大是内敛的,从不轻易外露。

即便眼下银灰色的雌虫内心动荡至此,攻击性的信息素也不曾有丝毫流泻,以一种极端自控的方式被包裹隐藏。

这样的存在一旦成为对手,会像雄狮般有力、毒蛇般难缠,在最出其不意的时刻寻找一击毙命的机会。

然而萨克帝没打算更改自己的答案,他才不管对方吃错了什么药导致突然毁约。

在一些原则性的事情上,一旦迂回退让,就意味着全盘否决来时的路。倘若一个人怀抱着可以随时且轻易修改的目标走入战争,无异于将所有的牺牲和死亡都当作自我取悦的薪柴。

死去的每一个生命都将为这种摇摆不定的欲望买单。

“没有任何改变。”

他说。

“我会砍下两颗亚王虫的脑袋带给你,但是绝不会允许那些雄虫和幼虫遭到屠戮。”

克拉克看着他。

铅灰色的眼睛中平静无波。

既没有恰到好处的通情达理,也缺乏以往被气到时的无可奈何。

“我选择踏平所有威胁、碾碎挡在我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我可否理解为,你方才的话语是在向我正式宣战。”

“如果就这一问题,我们无法达成共识……那么是的。”

核心种叹气,未曾暴露在外的地方已经覆盖上黑色的鳞片,绷紧的精神远不如他的语气轻松。

即便如此,嘴欠的属性依然没能从他的身上消减分毫。

“但宣战不至于。就算打起来,我也不想掰掉你的头,不管怎么说亚瑟都是我和罗克珊的朋友,这点情分还是要讲的。”

“毕竟你如果没了,他也活不了。”

“不用将话题带到他身上。”

克拉克没什么表情:“我对你不会有对待罗克珊的宽容,我可以体谅你的伴侣想要从中劝解的心情,也不会过多追究,但是你再将话题引向我的……人类,我会立刻拔下你那根惹是生非的舌头。”

“我没在和你开玩笑,也没岔开话题。”

核心种嗤笑出声,大剌剌地随便找个地方坐下,黑色的长尾紧紧地贴着背后,保持住防御的姿态。

“而且你说对了,我就是在用亚瑟压你。”

“不仅现在用,以后也会用。”

“我不介意浇盆冰水让你醒醒神、冷静一下——你知道你是怎么从旧的王虫巢穴里出来的吗?”

在对方的翅翼张开前,萨克帝看着那双铅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你的人类把你拖出来的。”

“他外骨骼肌碎掉一半,烧得像只烤鸡滋滋冒烟,整个人快死了。”

“然后他拖着你从巢穴的最深处一点点爬出来。”

“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他的第一句话是‘救救他’。”

“他说他喜欢你,我差点以为这是个恐怖故事——什么样的人类才敢对着一只虫子求偶,如果他是我的孩子或下属,我会打断他的腿然后一脚将他踹去战争的最前线,让他亲眼看看、好好看看曾经的虫群是怎么吃人的。”

萨克帝闭了一下眼睛。他一直不赞同对方的关系,这种错综复杂的情感太容易变成双向的伤害,而涉及到的两位当事者身份又过于敏感。

“但是他太倔了,敢从卡姆兰孤身前往灰翅的星域,也敢独自钻进旧王巢去找你,他拖着你往外爬的时候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那个时候他的神色过于坚定,于是我明白,我无法改变他的想法。“

“而现在,他流着泪求我救下来的混账东西,想要将其它族群的雄虫和幼虫屠杀殆尽。”

“你怎么敢,克拉克。”

金棕色的瞳孔在纵向拉长,呈现出捕猎者的情态。

“你怎么能够一边冠冕堂皇地说你爱他如幼子,一边把血往他的身上擦。”

“你将对于幼崽的爱意全部投射在他的身上,然后把其他同类悉数划归到无关紧要的敌对范畴内。‘他才是我爱的那一个,所以其余的统统不再重要’——如果你敢这样想,我会把你摁到那些雄虫和幼虫面前揍。”

显然揍不赢对方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男人不能说不行。

“少把我们之间的事情迁怒到其他虫的身上。”

某种意义上来说,萨克帝和克拉克是天然的利益共同阵营。同为雌虫的身份注定了他们会本能地寻求结盟,也会本能地相争。

在抵御外敌时,拥有共同生物属性的家伙本该悍然维护自身利益,死死抱团。比如,就效益最大化的角度而言,雄虫是消耗品,敌方的幼虫是潜在危险,前者需要集中收集进行再分配,后者则应该尽快碾碎。

然而眼下灰翅族群正集体在往相反的方向发展,这是他一手促成的结果。他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塑料老板犯浑。

“而且你至少该为所有的灰翅考虑。”

亚王虫发起疯来,一整个族群都会跟着发疯。比如克里沙,比如掉了脑袋的阔翅——他们培养出的那些杂交玩意儿实在是令虫呕吐。

灰翅变得相当人性化,但萨克帝还记得解除嘴套的武装种们,在追着敌人的战舰撕咬出第三象限的时候,有多么狂喜快乐,仿佛一整队的疯狗出笼。

“眼下其余的核心基因族群还没有反应过来,任凭我们占得先机。一旦它们回过神,发现你一口气吞下两支族系,并且把这两片栖息星域扫荡得干干净净不留活口,你猜它们会不会联手反扑。”

“你的战绩太过刺目,刺目到每一个邻居都会感受到威胁。”

闪纹种和鳌种正处于摇摆不定的阶段,强大武力与怀柔手段的同时运用,更容易让对方提升合作的意向。加上即将被完全收入囊中的阔翅和足肢种,十大基因族群大概率会呈现出五比五的平衡局面,萨克帝可以手握足够的筹码,迫使另一半也加入合作中来。

然而闪纹种和鳌种一旦退缩,灰翅将不得不面临剩余所有核心族系的围剿。

“不要把自己和你的族群逼上死路,克拉克。”

萨克帝难得拿出认真的态度。

无论能不能做成盟友,他都得把这个开始往偏激道路上走的家伙给扯回正轨,当初他希望亚西蒙斯留下也是基于同样的道理。

亚王虫的身上隐藏着偏执的一面,剑鞘不在身边时很容易一脚踏进战火中去。

“我们的问题止于你我,但是你不能拽着真正在意你的那些人和虫一起倒霉——亚瑟和克里曼,还有大部分武装种,他们对你毫无保留,不该被卷进你那毫无道理的厮杀欲望中。”

“分裂战已经让你的族群减员三分之一,别把剩下的也赔上。”

“巧舌如簧。”

银灰色的雌虫抬起头,清晰地将表情展露出来,一向轻柔的语调中含带讥讽。

“你还能说出多少天花乱坠的道理?总是能将事情描述成对你有利的样子,萨。”

刀锋般锐利的信息素溅开,银灰色翅翼闪烁着鳞粉的微光。

四只铅灰的眼睛看向流着他所仇恨血脉的核心种,全都呈现出竖瞳的状态。

“鬼迷心窍的虫才会将你的话当真。我早该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砍下你的头颅、剖开你的胸膛,扯出那颗跳动的心脏。”

“这么久过去,你还是学不会屈下膝盖。”

细细的鳞片顺着对方的颈项和手臂攀爬,昭示着这只过于强大的雌虫正向着深度异化状的形态转变。

“我们从不需要多余的怜悯,而我也不需要一名王座的觊觎者时时刻刻跟随在身侧。”

当克拉克站起身,翅翼和尾鞭全部舒展,那是投入厮杀的前兆。

“最后的机会。”

他冰冷地说。

“收起无用的圣人情怀,学学真正的虫怎么做,碾碎所有的战败族群以显示你不会背叛的决心。”

“到那时,我会允许你撤回刚才的宣战发言。”

“你需要叫醒服务。”

核心种后退一步,带翻了碍事的椅子。

黑色的鳞片覆盖全身,鳞尾弹出环绕在身前,防备着时刻会到来的攻击。同样进入异化状态的萨克帝笑了。

“行,说不通是吧。”

“轻别介意我下手有点重,揍轻了你看起来很难清醒。”

漆黑的雌虫说,细密而锐利的副齿咧开,因怒火而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他很久没因为同伴的犯浑而动过真正的怒火,无论人类还是虫子,太过低级的挑衅只会令他感到好笑。

但对面的家伙差不多踩到了底线。

然而下一秒,有声音响起。

“克拉克。”

发出声响的人过于熟悉,令萨克帝愣了一下。

原本双方紧张对峙、一触即发的局面,瞬间按下暂停。

现场显得有些诡异。

打断了这次冲突的人还在继续说。

“再不收手你们真的要打起来了。正如我所说,他不会选择另一条路。”

伴随着轻微的叹气,可以想象出发言者无奈的表情,同时还不忘反向进行安抚劝解。

“请您也冷静一下,萨。”

“……”

萨克帝一瞬间意识到,之前克拉克是在诈他。

如果对方真的想掰掉他的头,绝不会允许亚瑟以旁听者的身份参与进来。

这只虫有点过保护的倾向,永远都在尽可能地避免让人类见证自己血腥的一面。

显然,处于矛盾中的亚王虫尚未得出一个最终的结论,于是以一个火药味过重的话题为契机,反复试探其关心的问题。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这混账东西关闭了亚瑟的影像,但是依旧保留着通讯,于是远在Ja的人类从头到尾把他们的争论尽收耳底,直到快打起来才露头。

核心种差点被气笑。

片刻前他把亚瑟当成拍醒对方的板砖,做出豪言壮语,当着当事人的面大放厥词、详细描述了一下青年和亚王虫可歌可泣的情谊。

远在天边的人类会不会尴尬到脚趾头抠出一座空中花园,根本不在他此刻的思考范围内。

反正只要他自己的脸皮够厚,尴尬的就是别人。

眼神变得一言难尽,核心种在银灰色的亚王虫身上来回打量。

对方没有立刻收起翅翼,沉默了一小会,萨克帝有充分的理由认定,搞不好他的塑料老板准备将错就错真的揍自己一顿。

“所以呢?”

他抱着手臂问,表情狰狞,配合上还没解除异化状态的脑袋,气氛恰到好处。

“我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

克拉克依旧没有理会他,但是以一种缓慢的姿势垂下攻击性的鳞尾。

“没事。”

这句话是回应人类的,银灰色的雌虫语气平静:“我和萨谈一会,稍后我会同你联系。你准备休息吗?”

“我等你。”

亚瑟的回答很简洁,他察觉到核心种即将爆炸的心态,因此长话短说。

“请不要让自己受伤,克拉克。”

青年再一次重复。

“我等你的通讯。”

萨克帝看着对方切断信息连接器。

他的鳞处于一种要收不收的姿态,突然间就理解了克里曼为什么会炸成一颗松果。

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竖鳞片。

解除异化的亚王虫缓缓坐回位置上,自始至终都没有多看核心种一眼。

难以释怀的部分像一根深而尖锐的利刺,并非可以轻易随着几句漂亮话而消失无踪。

理性成为情感的缰绳,更沉重的部分绊住了仇恨,让他不得不在同样困难的两者间做出一个选择。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馊主意。”

随着坚硬的鳞甲消失,萨克帝甩了甩脑袋,处于一种怒火熄灭、但残留着少量生气和无语的情绪。

他理解对方对于硬翅族群难以磨灭的仇恨,同样的历程他自己也经历过,在重获新生刚睁开眼睛时,差不多每分每秒他都在琢磨着怎么砍虫子的脑袋。

他们是同一种生物,对于天敌的毁灭欲谁都别想指摘谁。

但这并不影响核心种太阳穴直跳。

“我看你的脑子洒在了外太空。”

伸手把踹翻的椅子扶起来,他重新坐到克拉克的对面。

“当着亚瑟的面做屠杀宣言,你永远都在刷新我的认知。”

“我不相信你。”

银灰色的雌虫倦怠地开口,终于重启了同萨克帝的谈话,目光却落在更远的地方:“你能拿出什么让我交付信任的东西?你的秘密太多,身上流着硬翅的血,和人类的星舰谈笑风生——你可以要求红太岁为灰翅的核心星域压阵,让那可怖的利刃守住一支核心基因族群的疆域。”

“你能够说流利的人类语,即便常年与人类共同生活的我也无法做到这种程度,没有虫能够摸清你的来历——萨,这真的是你的名字吗?”

当亚王虫看过来,那双灰眼睛中什么情绪都没有。

“你让我相信一个说不清自己来处的虫,他的身上流淌着我仇敌的血,这如同让我用自己的族群去进行毫无规律的对赌。”

“漂亮的话谁都会说,但你又以什么取信于我呢?”

“以利益,以权力。”

深黑色的虫回答,他的愤怒差不多消散干净,重新冷静下来进入谈判状态。

金色的眼瞳毫不避讳地看向自己的盟友。

“我愿意与你分担每一片碎裂的鳞甲,每一块剥离的血肉,尊重你的意愿一如尊重我自己。”

短翅族群在向萨克帝伏低身体时,曾经以恳切的姿态说过相似的话语,但萨克帝从不居于下位。

傲慢让他可以拥有同行者,而不是更上一级的支配者。

克拉克与他都是野心家,能够容忍彼此分坐在长桌两侧握手交谈,但绝对无法接受一方爬到另一方头上。

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比他们更适合成为至死都无法解绑的共犯的存在。

“我愿回以比血缘更为稳固,比同源兄弟更为亲密,比族群连结更为牢不可破的同盟者关系。”

“我的心脏所跳动的每一循环,都将庇护灰翅族群如同庇护我自己的族群,保护亚瑟·西蒙斯远离所有的灾厄与苦难。正如我需要你以同样的方式守住我的族群,在我无法赶到时挡住朝罗克珊而去的伤害。”

利益与鲜血才是让成年人永远绑定的金线,远比命运垂下的纺纱更为坚固。

情谊是易变的,口头的承诺缺乏约束力,但在这之上的一些东西终究会将他们推往相同的方向。

“足肢种亚王虫的脑袋,加上一条稳定的、不用隐藏的,同人类高层的贸易通路,这是我给出的换取信任的筹码。”

“做到你所担负的那一部分,我会处理港口和贸易区设立的相关事宜。无论是时间河的使用权还是技术密钥的交换,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谈判者。”

克拉克不是小虫崽,他必须压上足够重、足够稀缺的砝码,才能在双方不算长久且危机四伏的感情之外,再度迫使天平倾斜向自己所期望的一侧。

“亚瑟的身份问题将一并得到解决,他不再是居留于卡姆兰、无处可去的遗民,他会在帝国、在人类一侧拥有一个长远而稳定的退路。”

面对克拉克长久的沉默,萨克帝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看向对方。

“与人类的合作会让停滞不前的科技和堆积如山的能源流动起来,足以支撑起停战状态下虫群的消耗,灰翅可以迎来一个不用依靠扩展与征战的手段获取资源的发展期。”

“而我所想要的,是把四分五裂的阵营揉成一个整体,以枪口顶在它们脑袋上的形式。”

“我要它们废除族群成员的私有与贩卖制度,并且开源除核心密钥级别和附加保密等级以外的技术。”

“我要开启十大核心基因族群的集体会议。”

萨克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