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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正德元年,四月底,杨瓒一行自淮安出发,经扬州府、苏州府、松江府,一路南下,于五月下旬抵达金山卫。

第一百章

正德元年,四月底,杨瓒一行自淮安出发,经扬州府、苏州府、松江府,一路南下,于五月下旬抵达金山卫。
再向前,即进入杭州湾,抵达江浙。

补给过淡水菜蔬,官船再次离岸。

闻讯赶来的松江府官员扑了个空,准备好的拜帖表礼也未送出,只能眼睁睁看着官船走远,扬帆海上,不见踪影。

“这个方向,似乎不对。”

金山知县忽然神情一变,引来同僚侧目。

“钦差江浙,为何往东去?”

“观其方向,是往大取山岛?”

一语惊醒梦中人,想起自淮安府传来的消息,在场官员都是眉间紧蹙,表情变了几变。

“难不成,这位钦差真是决心剿匪?”

“九成。”

“浙海匪患难平,更有倭贼夹杂其间,仅凭几百官兵,恐难拿下。”

话微酸,也是实情。

越靠近江浙,近海岛屿越多。

大小不一,零星棋布,散落海中。

岛上千态,或草木葱茏,或怪石嶙峋。或毒虫遍布,或百千海鸟栖息。

部分海岛,自秦汉便有人定居。本朝设立官衙卫所,有繁荣者,村镇规模不下于陆上州县。

然也仅为个例。

多数岛屿渺无人烟,更无卫所官员。如有淡水,能驳船,必为海盗占据。走-私-货物,交易海外方物,常年可见番商倭人。

自成化年起,偶尔能见到高鼻深眸,穿着打扮古怪的佛郎机人,带着金银器物,比手画脚,同商人交换明朝的丝绸瓷器。

起初,两三年乃是七八年才有一艘佛郎机船入港。

弘治十年后,忽然变得多起来。甚至有少数人离开船队,定居岛上,向当地人学习官话。更换明朝衣袍,学习明朝礼仪。

岛上的商人海匪,乃至倭人,都当是看西洋景,图个乐呵。

这些长相怪异,浑身飘着怪味的佛郎机人,起初很嚣张,破船靠岸,下来几个人,也不打听一下情况,就敢-插-旗-圈-地,说什么奉国王之名,占据此岛。

不凑巧,此岛归谢十六管辖。

语言不通,单看动作,也晓得对方是什么意思。

官府抓人,还要过堂审讯。海盗根本不讲究这些,想占自家地盘,还有什么可说,揍就对了。

先是陆战,继而海战。

两艘佛郎机船都被海盗夺取,一艘沉海,一艘成了谢十六的战利品。船上的佛郎机人,大食人,二十几个强壮的黑人,都被带到岛上。

有岛上番商能说佛郎机话,挑出水手船工,以及身强体壮的苦力,余下都被沉海。

同海匪讲仁慈,无异于劝老虎吃素。

何况,这些远道而来的佛郎机人,实在和“好人”不搭边。不客气点讲,明着是所谓的探险家,实则就是一群匪徒。

登上陌生大陆,第一件事就是画圈占地。

遇上好欺负的,烧-杀-抢-掠;不好欺负的,被狠揍一顿,只能自认倒霉。惹上谢十六一众海匪,更是踢到铁板,角色调转,被-烧-杀-抢-掠,当做货物买卖。

为番商寻到银矿的佛郎机人,即在这群人中间。

番商用两块银饼交换,仍拍着大腿,直叫亏本。

看得一众海匪哈哈大笑。

被当做货物买卖的佛郎机探险家,没有任何反抗的-资-本,只能老实认命。不然,下场定会和船长一样,丢进海里喂鱼。

知晓杨瓒要对付许光头和谢十六,两名番商心惊不已。但刀口抵上脖子,摇摆不定只会死得更快。

几番思量,最终,将同谢十六的交易和盘托出,包括登岛时见到的武器,岸上布放,都说得一清二楚。

“据小的所知,岛上有火炮,能发铁球。”

一名番商说完,另一名番商立即补充道:“还有火铳,火雷。谢十六的手底下,不下二十人擅使弓箭。小的听醉酒的海贼说漏嘴,谢十六的海船上,藏有前朝的攻-城-弩,连许光头都眼馋。”

“交易多在双屿岛,许光头不露面,都是谢十六和其他五个人安排。不是信得过的商人,绝不许登岛。小的和海贼交易数年,每次登岛也要蒙上双眼,到岸才能解开。”

番商滔滔不绝,杨瓒端起茶壶,轻轻嗅着茶香,没有插言。

待番商停住,方才道:“交易数年?”

四个字,语调没有任何起伏。

番商激灵灵打个寒颤,奈何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只能对神明发誓,一定改过,效忠朝廷。

“本官相信。”

杨瓒颔首,放下茶盏。

瓷沿轻磕桌面,发出脆响。似有铜锤敲在头顶,番商缩了缩脖子,耳际嗡嗡作响。

“尔等是识时务之人,想必不会忘记本官前番所言。”

番商连连点头,唯恐杨瓒真的翻脸,贴出告示,将他们丢去江浙,自生自灭。

“小的不敢忘!”

“大人有吩咐,小的拼命也会做到!”

“大人,小的忠心耿耿,天地可鉴!”

“大人让往东,小的绝不往西。大人让抓狗,小的绝不撵鸡!”

“小的一片赤诚之心!”

番商声嘶力竭,旁听的王守仁都皱起眉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抬手止住两人发誓,杨瓒道:“本官正有一事交代你二人。”

“大人尽管吩咐!”

杨瓒点点头,似对两人的态度十分满意。

“两日后,船靠嘉兴。尔等登岸,联系谢十六手下海匪,言有货物交易。”

什么?!

番商瞪大双眼,这岂不是上门送死?

“尔等不愿?”杨瓒神情微沉,“发誓改过,莫非是-诓-骗-本官?”

“小的不敢!”

番商满口苦水,无法下咽。

“大人,海匪狡诈,必要先查验货物。小的离家数月,仓促之间实无法安排妥当。”

“此非难题。”杨瓒缓和神情,道,“所需货物,本官自会备妥。茶叶,丝绸,布帛,银饼,俱已装箱。尔等只需联系海匪,设法登岛。”

“大人,小的……”

番商仍有些犹豫,杨瓒勾唇,笑意未达眼底,令人脊背生寒。

“还是为难?”

明明是目秀眉清,丰标不凡,这一笑,却比凶狠的海匪更令人惧怕。

番商打着哆嗦,连忙摇头。

本能告诉两人,敢点头,后果会相当严重。

“放心,本官会遣人与尔等同行。尔等只需携货物登岛,如往常一般交易。莫让海匪看出端倪,即可平安归来。事成,本官会上奏天子,免尔等之罪,为你二人请功。”

“谢大人!”

番商行礼,感激涕零。

到底是发自肺腑,还是做表面文章,杨瓒不在乎。两人老实办事,中途不出纰漏,即是万事大吉。

番商退出船舱,王主事开口道:“佥宪当真不担心?”

“不担心。”杨瓒转头,笑道,“有王主事与之上岸,安排定然周密,本官何须担忧?”

“佥宪过誉,下官实不敢当。”

“当得。”

杨瓒笑得愈发真诚。

“王主事文武兼资,具王佐之才,周指挥亦有夸赞。今番南下,连剿六处海匪,如能再灭许、谢一众悍匪,天子班功行赏,周指挥使有鞍甲之劳,王主事亦有荡荡之勋,功不可没。”

“下官功薄蝉翼,佥宪实在过奖。”

王守仁起身拱手,连言不敢当。并言,此番剿匪,若无杨佥宪提供海图,事无可成。

“如论功,佥宪当居首。”

杨瓒笑着摇头,知晓王主事不好拐,诱-其主动跳坑已万分不易,再想更进一步,实是痴心妄想。

想到这里,杨瓒不由得开始怀念谢丕。

遥想往昔,谢状元何等高情逸态,乐于跳坑。现如今,积累下经验,也是越来越不好坑。

咳!

算算时间,谢状元应该抵达倭国,未知如何发展,是否已寻到银矿……

如杨瓒所料,谢丕和严嵩一行,早于半月前抵达倭国。

为避人耳目,先往京都,宣读天子圣意,将最大一面木牌交由幕府将军。

至于天-皇,不好意思,谢状元时间紧急,见过曾向国朝“纳-贡”的足利氏,就算完成任务。接下来,便要以观访各地为名,前往石见勘探银矿。

发现银矿的佛郎机人,被安排进使臣队伍,为谢丕带路。

受大明赏赐,幕府将军很激动,郑重挂起木牌,安排酒宴美人,款待上国使臣。

菜肴寡淡,酒水一般,倒也能接受。但那几个所谓的美人,是什么鬼?

脸上涂满面粉,眉毛剃得精光,嘴唇三点红,展颜一笑,露出两排黑牙。

白脸,无眉,黑齿。

这是人还是妖怪?

谢丕强自镇定,严嵩脸颊抖了抖,险些当场喷酒。

美人靠过来时,几乎能看到从脸上掉落的粉渣。

这不是惊吓,而是惊悚。

严副使起身要跑。

不成了,下官撑不住了!

站住!

谢状元一把拦住,表情严肃,眼神锐利。

为了大明,为了银矿,区区难关,算得了什么!

严嵩苦笑,这是区区?

谢丕点头,区区!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还不只是一级。

严嵩无奈,只能苦着脸坐下,尽量做到目不斜视,否则,难保不会夺路而逃。

设宴的足利氏搂着美人,观赏歌舞,乐在其中。

与宴的明朝官员均肖似严嵩,尽量盯着空气,眼角发抽。

男子剃头,女子白面黑牙。

当真是蛮夷之地!

宴毕,谢丕一行回房歇息,看到候在室内的美人,又是一番折磨。

这哪里是出使,分明是受罪!

最难消受“美人”恩,众人终于有了最深切的体会。

翌日,不顾挽留,谢丕严嵩执意启程。

临行前,告知足利氏,近有倭人-骚-扰-明朝沿海,最好严加约束。

“如足利将军无法,我朝亦可出兵。”

倭国管不住,明朝就出手。

朱厚照以圣祖和太宗皇帝为榜样,处置起倭寇,不会有半点手软。蒸煮不至于,砍头是必须。

“是!”

倭人弯腰九十度,连连称是,言必定颁下条令,加以严惩。

“只要发现,必不轻饶!”

谢丕没有多言,动身离开。

待登上海船,严嵩言道:“谢郎中,倭人不可信。”

“我知。”谢丕点头,道,“今次出使,有锦衣卫打探消息,倭国结束二王分治,仍呈割据之态。诸大名-拥-兵-自-重,不服统辖,互相征伐,长久必生-战-乱。”

“一旦乱起,足利氏怕会被架空。”严嵩沉思半晌,道,“此事当禀报朝廷。”

对倭国目前的情况,两人都不乐观。

“倭人凶狠,且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倭国-乱生,江浙福建沿海聚集的倭贼必会更多。提前防范,总比事后补救有用得多。

五月上旬,谢丕一行抵达石见,受到当地大名热情接待。

送出两匹绸缎,一套瓷器之后,谢丕避开,严嵩以“个人”身份,提出此行目的。

“上使要买山地?”

“正是。”严嵩道,“本官-欲-购木材,此地正合吾意。”

见对方迟疑,严嵩言只伐木十年,其后仍归属原主。

“如不放心,我等可以定契。”

真是伐木?

大名疑惑难消。

先是番商,后是明朝使臣,莫非山上有什么好东西?

无奈自身实力不强,周边对手虎视眈眈,实在没有太多时间给他考虑。况且,土地在他手中,明朝人不可能永远不走。只要增强实力,发现山中秘密,大可将其夺回!

“如阁下能履行承诺,提供兵器,这座山便交给阁下!”

“自然。”

严嵩颔首轻笑,没有漏看对方的表情变化。略微思量,便知打的是什么主意。

可笑!

心下暗自嗤笑,面上却未显分毫。

契书当场写下,第一批交付的长矛,将在六月中旬送到。

对方想要火器,被严嵩拒绝。还想纠缠,严嵩直接挥袖,作势要走。

“此地佳木,他处亦可寻。”

潜台词,买下石见山,为的是山中木材。如果石见大名不卖,周防、安芸、出云,哪里不能买。

严嵩的演技,未臻最高点,达到炉火纯青。但蒙几个倭人,实在是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谈判的结果,严副使得偿所愿,大获全胜。

倭人被各种收拾,还要点头哈腰,捧着契纸,连声道谢。

看过契纸,谢丕挑起一边眉毛。

山买下,附近的土地也圈了不少?

“山中开矿,必惊动山下村民。如此以来,总能多出些保障。”

无论谢丕还是严嵩,都不认为能长久占据银矿。除非明朝派兵,攻下这片土地。

问题是,内阁六部定不会轻易点头。

倭贼作乱,斩杀即可,派兵远征实不可行。何况,穷山恶水,打下来有何用?

鞑靼才是明朝的心腹大患。如倭国,尚不被士大夫们放在眼里。

如是为了银矿,更不可行。

违反圣人之道,绝对不行!

想到种种可能,谢丕和严嵩都是摇头。

为今之计,只能尽快勘探矿脉,加紧开采。采出多少是多少,银矿石冶炼麻烦,直接装船,运回大明再行处置。

两人计定,当日便遣佛郎机人带路,寻到发现银矿石之地。以此为中心,同行工部官员四下勘察,很快发现矿脉。

谢丕和严嵩精神一振,当即写成奏疏,加盖印章,由随行锦衣卫送回大明。

在此之前,他们尚需在倭国留一段时日。

为保银矿秘密,严嵩下令,召集附近村人,开始沿山脚伐木。

“每日一顿饭,另有工钱。”

此时,倭国正闹饥荒,知晓有饭可吃,还有工钱可拿,村民倾巢而出。多数男子连身衣服都不穿,赤着脚,一条-兜-裆-布,拎起-斧-头-就上山。

石见大名得知消息,先前的疑虑消去几分。

一边观赏瓷器,一边幻想,等兵器到手,必要给宿敌好看!

与此同时,杨瓒一行进入浙海。

官船停泊海上,番商和两名海贼乘坐自海匪处缴获的商船,运送茶叶丝绸上岸。

同行有六名卫军,皆换下袢袄,着短打,做家人打扮。

王守仁一身青色儒衫,头戴四方巾,开口子曰,闭口之乎者也,将一个屡考不第,沦为帐房先生的酸丁形象,演绎得活灵活现。

不知内情的卫军拦住商船,仔细检查路引,知对方所运俱为茶叶丝绸,并无-违-禁-之物,方许商船停靠。

一名番商留在船上看顾货物,另一人下船,带一名海匪,三名卫军,三绕两绕,寻到一处不起眼的宅院,正是海贼在岸上的联络-窝-点。

番商海贼都是熟面孔,门房立即通禀,将人迎进门内。

半个时辰后,几人走出宅院,队伍里多出两张生面孔。

当夜,杨瓒得到消息,事情顺利,两日后,商船离港,前往双屿。

事情刚起头,放心太早。

拿起钱宁送回的秘信,看着纸上苍劲的字体,杨瓒微微垂下眼睫。

数月不见,思念犹如潮涌。

否认实是违心。

他栽了,就这么简单。

应天府

顾卿得到名单,先往镇守府见过傅容,又以长安伯的名义,向魏国公府递出拜帖。

魏国公很快有了回应,隔日,戴铣即被提出死囚牢,移交大理寺重审。

一时半刻,罪名难以洗脱。好歹能保住性命,不会不明不白死在刑部大牢。

三日后,顾卿启程,离开应天府。傅容写下亲笔信,请顾卿转交镇守浙江太监刘璟。

“江浙之地,咱家帮不上忙。刘璟兼任东厂颗领班,手下有不少番子,必有大用。”

“多谢。”

顾卿离开时,向傅容表示,这份人情,他记下了。

傅容送出城门口,目送马车远去,好似了却一件心事,笑得极是畅快。

“咱家的宝没押错。这长安伯,实非寻常人。”

马车离开应天府,过广德州,经四安镇,直往湖州府。

见过湖州知府,换过关防印信,顾卿日夜兼程,仅用数日便抵达钱塘。其后转水路,先后经过沥海所,临江卫,三元所。

递出锦衣卫牙牌,见到卫所指挥千户,顾卿不多言,直接两个字:调兵。

“没有朝廷下令,兵部印信,卫军岂可轻动!”

顾卿挑眉,先宣读天子密令,后取出戴铣记录的名单。

几名指挥千户,手底下都不干净。见到顾卿递出的名单,当即冒出冷汗。

“剿灭海匪乃卫军之责。本官携天子敕令,诸位还有什么话说?”

顾卿不担心对方会通风报信,更不担心撕破脸皮。

名单掌握在手,这几人要保住性命官途,必会竭尽全力,剿-灭知情的海匪。

别说泄露消息,谁敢这么做,九成被乱刀砍成肉泥。

扇过巴掌,总要给颗甜枣,锦衣卫深谙其中道理。

“诸位放心,剿灭这股悍匪,即是泼天之功。几位的名字定会从名单上抹去。”

几人都不笨,知道没有退路,当即表示,愿听长安伯调遣。

这份名单,十成是从许光头手中流出。

海盗头子阴险狡诈,早存心思算计自己,才会记录得这般详细。不被锦衣卫查到,日后也会成为威胁自己的把柄。

与其担惊受怕,不如狠下心肠,从源头消灭隐患。

即便事发,也可算作“戴罪立功”,官保不住,总能保命。

杀掉顾卿,鱼死网破,入海为寇?

绝对是脑袋被门夹过,傻到不能再傻。

一日为贼,终生难脱污名。

家中妻儿老小,宗姓族人都在岸上。自己落草,全族都要被拖累,死了也没脸去见祖宗。

想保住自己,只有一条路:剿-匪,杀了许光头!

至此,杨瓒的计划终于成形。

炮口张开,弓弦拉满。

只待时机成熟,海岛亮刃!

在那之前,还需送刘公公上岸。毕竟,转移江浙大小官员目光,吸引火力,拉动仇恨值,也是计划中的重点。

金尺宝刃之前,刘公公只能鼓起斗志,撸起袖子,扫视一众对手,掐个昏天暗地。

所谓牺牲奉献,壮怀激烈,盖莫如是。

☆、第一百零一章

正德元年,五月甲申

端午佳节,神京城内,再次变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早朝之上,朱厚照下旨,以先皇小祥,免群臣朝贺。

宫内不设宴,不赏金银布帛。自内阁以下,六部九卿,五军都督,按照品级,领粽子回府。

“钦此!”

略显尖锐的声音,在奉天殿中回响。

张永合上圣旨,躬身退后。

群臣口称“万岁”,四拜谢恩。

深切体会到,天子复兴圣祖高皇帝之法的决心,是何等坚定。

圣祖高皇帝之后,太宗皇帝下旨,端午节皆休沐一日。

按照惯例,群臣入奉天殿朝贺,天子赐宴,赏赐金银布帛。内外命妇大妆,入贺仁寿、坤宁两宫,按品级受赏。

赏赐俱出内库,金银之外,常有器皿摆件。刘健和马文升历经四朝,所得金注银盏,可凑足三套。其中有英宗皇帝和孝宗皇帝所用金注,不能用,摆着也是荣耀。

今上一改作风,端午节不休沐,不赐宴,赏赐都换成粽子!

内库紧张,发不出金银,赏几匹布也是好的,至少能做几件衣裳。

赏粽子算怎么回事?

许多大臣年事已高,牙口不太好,家中过节,粽子都做成核桃大小,用料更显精细,方便入口。

宫中赏下的粽子,包裹肉丁果脯,新鲜大枣,个个都有拳头大,分量十足,硬得能砸晕耕牛。食量小的,半个能顶一顿饭。

“盐引换得糯米,从太仓调来,诸卿可用。”

这句话出口,仿佛一针戳破皮球,鼓起的勇气全部消失。

谁敢抱怨粽子太硬,个头太大,糯米选的不精,里面掺沙子?

咯掉牙也得吃!

不然,是承认以次充好,用掺了沙子的米换盐引?

打死也不能干。

朱厚照体恤老臣,普通官员多是一两个,六部尚书至少六个,内阁及英国公等勋贵功臣都是十个!

幸亏没有下旨,必须一个人沐-浴-隆-恩。不然的话,至少有三位老臣会当殿晕倒。

晕死总比撑死强。

没资格上朝的京官,看到同僚拎粽子出宫,既纳闷又羡慕。

纳闷天子为何不赏金银,羡慕同僚还有粽子可领,自己连粒米都得不着。

上疏天子节俭的官员,对此大表赞赏。

“天子仁德,纳谏如流,戒奢以俭,有先帝之风。”

话传出,不少人咬牙,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敢情给事中官小,只领到一个?

背后戳小人抽鞋底,遇见仍要笑如春风,拱手表示:仁兄说得对,就是这样,在下佩服。

天子仁德,黄连也得吞下去!

英国公年逾古稀,身体倍棒,每顿能吃三大碗米饭。儿子更能吃,每顿至少五碗。

十个粽子带回家,父子几个分一分,吃完不到半饱。

国公夫人转身,眼不见为净。

结缡数十载,对丈夫的秉性习惯,多有了解。看向无奈的儿媳和目瞪口呆的孙媳,道:“摆饭。”

儿媳应诺,孙媳眼睛瞪得更大。恍然回神,见婆婆看着自己,不由得闹了个大红脸。

“媳妇失态。”

“没事。”世子夫人摆摆手,笑道,“习惯就好。”

习惯就好?

看向意犹未尽的丈夫,孙媳默默垂头。

娘说过,国公府规矩大,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都出身勋贵,嫁过来,需得温厚恭顺,孝敬长辈,敬爱夫君。可眼前的情况,同她想象中的,实在有相当差距。

武将家中多是大肚汉,几个粽子分一分,当日就能解决。

文臣府内则是另一番情形。

儿孙多的,如谢阁老,六个儿子,儿子下边有孙子,孙子不够还有外孙,加上府中女眷,粽子甚至不够分。

一个分成数块,每人仅能尝尝味道。

谢迁抚过长须,饮下半杯温酒。所以说,枝繁叶茂就是好啊。

刘健和李东阳没谢迁儿子多,好在学生不少。

能尝到宫中赏赐,自然是天大的荣耀。

两位阁老颔首微笑,很是慈祥。众人一边咯得牙疼,一边感动得泪水盈眶,有阁老做靠山,三生有幸啊!

六部官员各显神通,各想办法。实在没办法,只能硬吞。

锦衣卫-监-察-百官,看到不少惹人心酸的场景。

吃粽子能吃得泪流成河,当真千古奇事。

回报牟斌,指挥使大人嘴角-抽-动,几番斟酌,到底详具纸上,递送宫中。

天子是什么反应,无需猜测。

当真该庆幸,锦衣卫没这份荣耀。

坤宁宫内,朱厚照盘腿坐在榻上。面前一盘核桃大的蜜粽,雪白晶莹,玉雕一般。

夹开一枚枣粽,送进嘴里,糯米裹着蜜枣,香甜的滋味溢满口腔。

“这个好!”舔舔嘴唇,夹起余下半个,送到夏福嘴边,笑道,“梓潼尝尝。”

“谢陛下。”

半个枣粽,夏皇后分作两口,仍鼓起腮帮。

自从分过豆糕硬糖,皇帝皇后在一起,最常做的事就是吃。

两个人一起吃,味道更香。

糕点,糖果,膳食,每天四五顿,饭量逐日增多。

好在小夫妻都忙,吃得再多,也不见长肉。

对此,朝中不是没有非议。

天子多吃几盘豆糕,都有言官上疏。帝后同样好吃,成何体统,怎能视而不见?

杨瓒不在京中,谢丕顾晣臣出使,没人帮朱厚照出主意。好在有李阁老点播,解了天子燃眉之急。

文华殿筵讲之后,朱厚照二话不说,直奔清宁宫。

“儿子是真饿。”

五个字,张太后当即怒了。

一国之君吃不饱饭,这还了得!每天处理朝政,常深夜不歇,多吃两盘点心,值得这样?

靡费内库?

好,哀家解决!

爱-子之情-爆-发,张太后抬出银箱,掀开箱盖,都是雪亮的银锭。

“天子放心,有哀家。”

愿意怎么吃就怎么吃,一天吃八顿也没关系。内库钱不够,哀家这有。一国天子,竟要饿着肚子处理朝政,这叫什么事!

有人弹劾?

随他去!

“哀家倒要看看,谁敢挑毛病。再敢挑,哀家就去哭先帝,明摆着欺负咱们孤儿寡母,丧良心!”

这话诛心。

张太后没有-政-治-头脑,却能刺中“对手”痛脚。

换成太皇太后和吴太妃,还能讲讲道理。

张太后……有理也成没理。

不见先帝都被哭得没法子,将李梦阳下狱?

事情性质不同,结果却未必不同。一旦张太后下定决心,豁出去,甭管都察院还是六科,都得让路。

后–宫-不干涉朝政?

几盘糕点,和朝政没半点干系。

奢侈靡费?

没动国库,不用内库,太后的私房钱,朝官有什么资格管,不怕被人戳脊梁骨?

太后出钱,言官都打了退堂鼓。

朱厚照一身轻松,前脚接过太后的银子,后脚就送了两套舶来的首饰和一斛珍珠。

张太后得了礼物,为儿子孝心感动,母子关系渐渐转好。

太皇太后和吴太妃也没落下,同样是外邦首饰和珍珠宝石。

夏皇后没得首饰,一株珊瑚树摆在寝殿,晃得宫人内侍两眼发花。

有了官员表礼和海匪缴获,内库日渐丰盈。少年天子财大气粗,对“自己人”愈发大方。杨瓒尚未回京,赏下的金银珍宝已堆满长安伯府库房。

四品文官,没有宅院,仍借宿他人府中,天子不觉奇怪,旁人自不会多言。

朱厚照对“自己人”大方,军饷灾银也给得痛快,偏偏对朝中文武吝啬起来。

端午佳节,不赏金银改赏粽子,就是最真实写照。

能说天子做得不对?

朱厚照必拍案而起。

“直谏朕奢靡的是尔等,说朕不体恤臣工也是尔等,朕究竟怎么做,尔等才满意?亦或是朕无论怎么做,尔等都要挑刺?!”

群臣无言以对。

由此,天子以洪武旧法为旗,以勤俭节约为杆,凡是佳节恩赏,一律削减。查出有官吏贪污,全部严惩。

发下军饷灾银,必以东厂番子和锦衣卫护送。当地官员敢伸手,必要有被剁爪的觉悟。

“尚膳监的手艺越来越好。”

分完五个甜粽,朱厚照挟起咸粽,同样分给皇后一半。

正要入口,一名中年宦官忽然来报,锦衣卫又带回了消息。

“可是杨先生?”

宦官品级不够,无法入内殿,只将详情告知谷大用。后者听天子询问,立即道:“回陛下,不是杨御史,是出使倭国的谢郎中送回文书。”

“哦?”朱厚照放下筷子,擦擦手,“拿给朕。”

“是。”

谷大用呈上文书,朱厚照直接翻开。

夏皇后起身,端着空盘离开榻边,借故避入侧殿。

“陛下,妾先告退。”

朱厚照点点头,认真翻阅官文。

越看眼睛越亮,到最后,控制不住骤然升起的喜意,嘴角差点咧到耳根。

有钱了!

朕有钱了!

整座银矿,开采十年,足够再堆满五座承运库!

“谷伴伴。”

“奴婢在。”

“传牟斌戴义乾清宫觐见。”

“是!”

谷大用退下,朱厚照下榻,唤来宫人,道:“告知皇后,朕回乾清宫,晚些再过来。”

“奴婢遵命。”

宫人双颊绯红,盈盈下拜。腰带刻意束得紧,恍如成熟的水蜜桃,□□。

朱厚照惦记银子,压根没看一眼,大步流星奔出寝宫。

这一幕落在女官眼中,立即皱紧眉头。

待宫人禀报皇后,退出内殿,立即被两个中官扭住。

“奴婢犯了何错?”

“犯了何错,你不知道?”

女官表情冰冷。

不提皇后本就是个美人胚子,得天子宠爱。长春、万春宫的沈妃王嫔吴昭仪,哪个不漂亮?哪个不是一等一的美人?

一个小小的宫人,竟妄想接近天子,一步登天,简直是找死!

越近仁寿宫,宫人脸色越白。

到宫门前,双膝发软,连声音求饶,只求女官能放过自己。

“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

“堵上嘴!”

后悔已晚,无论王太皇太后还是吴太妃,都不会轻饶她。

经历过万氏之祸,两宫对宫人-媚-主尤其忌讳。

杀鸡儆猴,并不只适用于前朝。

“皇后正位,绵延嫡嗣,方为国朝之福。”

逗着鹁鸽房送上的鹦鹉,王太皇太后淡然道:“皇后年纪小,怕下不了手。哀家半截身子入土,没那么多忌讳。”

“娘娘说的是。”吴太妃道,“好在发现得早。以天子的性子,也不会再有万氏那样的祸害。”

“这倒是。”太皇太后点头,“外八道的,没得坏了内宫清净。”

鹦鹉歪着脑袋,忽然开口,叫道:“娘娘万福!”

“瞧这小东西。”

两人都笑了,逗着鹦鹉,好似忘记跪在殿门外的宫人。

伺候的女官暗中叹息,明日,怕又要驰出一辆宫车,卷走一张草席。

皇宫大内,本就是最无情之地。

认不清自己,贪图富贵,妄想飞上枝头,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幻梦。

朱厚照为发现银矿狂喜,谢丕将启程归国,严嵩尚要留一段时日,继续和倭人打交道。

出使朝鲜的顾晣臣和王忠,未必好过到哪里去。

朝鲜没有半秃将军,黑牙美人,但一日三餐,顿顿都是泡菜,实在要人命。

早膳,米粥泡菜。

午膳,米饭泡菜。

晚膳,继续米饭泡菜。

一张圆桌,摆上十几个圆碗,貌似丰盛,十碗中有九碗是泡菜。

偏偏还是最高规格!

不过几日,顾司业和王给谏已是面有菜色,严重怀疑,朝鲜心生二意,以慢待使臣向明朝示-威。

这且不算,接待使臣的不是官员,而是外戚!

要求朝鲜国王给个说法,竟是一面都不得见。

“蕞尔小国,安敢如此!”

顾晣臣是厚道人,厚道人发起火来才最是要命。

王忠脸色黑沉,同样愤怒。

小邦竟敢如此,不是生出二心,安敢如此?

正使副使同时发怒,吓坏了接待的官员。

李隆整日忙着和美人游玩,压根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反而道:“要走便走,何须阻拦。”

接待官员面如土色,差点跪在地上。

心中只两个字:完了!

朝鲜国王的态度,终究瞒不住,很快被顾晣臣和王忠得知。

“欺人太甚!”

王忠不胜其怒,当日便要启程。

顾晣臣反倒平静下来,盘膝坐着,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膝盖。

半晌,拦住王忠,并言:“王给谏压压火气,本官以为,此时不可离去。”

“为何?”

“王给谏可发现,朝鲜国王不好儒学?”

王忠点头。

李隆不好读书,登位后不理国事,宠-幸-外戚,疏远忠直,更不理正妻,宠爱-妓-女,行事日渐荒唐。一国之主,竟将寺庙改作-妓-院,简直骇人听闻。

明朝使臣抵达朝鲜,除赏赐石牌时露面,余下多在宴饮做乐,狎-妓-游玩。

“君臣不睦。”

四个字,轻飘飘流入王忠耳内。

顾晣臣转过头,低声道:“如此下去,不出两年,王位必生变故。你我不知便罢,既然知晓,当大有可为。”

王忠倒吸一口凉气。

看着顾晣臣,仿佛不认识一般。

他一直认为,比起杨瓒和谢丕,顾晣臣行事老成,甚至有些墨守成规。如今看来,他是看走了眼。

一甲三人,没一个是善茬。

“下官愚钝,还请顾司业指点。”

“王给谏可是认为本官表里不一,行事狠-毒,违圣人教导?”

“下官不敢,顾司业误会了。”王忠面现尴尬。

顾晣臣轻笑,不以为意。

若是半年前,他也会同王忠一般,认为趁火打劫不厚道,非君子所为。但是,苦读兵书,掌管武学,几番同杨瓒谢丕论事,视野不断开拓,为人处世,也随之发生变化。

做大明的官,自当对国朝负责,对黎庶宽仁厚德。

换做外邦,听话尚可以商量,不听话,如朝鲜这般,还有什么可说?

按照杨佥宪之言,不怕坑,只怕坑的不够深。

“王给谏,且附耳过来。”

如要成事,单凭顾司业自身,把握不大。加上王忠,顺便给同行的锦衣卫透个口风,成功的可能性将高至七成。

“本官之意,事情该这么办……”

顾晣臣的声音越来越低,王忠的表情急速变化。

到最后,一句“为国朝万民,天子定当欣慰”,王给谏终于抛开最后一丝犹豫,握拳表示,豁出去,下官名声不要,干了!

接下来几日,顾正使和王副使一改先前态度,不提启程还朝,对接待官员变得和颜悦色。偶尔还讨论几句诗词歌赋,畅谈一番风花雪月,往使臣居处往来的官员,登时多了一倍不止。

随来往增多,顾晣臣的计划开始慢慢实行。

大网张开,众多官员自愿投入其中,互相联络,送出厚礼,只为见顾晣臣一面。

地小国穷,没有大量金银,只能送人参药材。

不过五日,送来的人参,足够太医院用上百八十年。分给朝中文武,完全可以一人一支,回家当萝卜啃。

汉阳城内,暗潮汹涌。

身在漩涡中心,李隆仍半点不觉,终日饮酒作乐,四处游玩。

于此同时,南下的杨瓒,终于抵达江浙。

官船在宁波府靠岸,当地官员得讯,皆快马飞驰而来。

船停观海卫,宁波知府以下,临近州县官员均候在岸边。

船板落下,两队卫军率先登岸,行动间,步履严整,威武彰显。

卫军在岸上站定,手按刀柄,视线逡巡。地方官员颈后微凉,暗道一声:好重的杀气!

很快,船板后出现三道人影,众人以为是钦差杨瓒,正要上前见礼。不想,话没能出口,都堵在嗓子眼里。

蟒服玉带,白面无须。一左一右,两个紫衣长随。

哪里是钦差,分明是久闻大名的刘公公!

众人疑惑,刘瑾均看在眼里。

为了今天,他特意穿上蟒服,系上玉带,就为壮气势,给这些地方官一个印象:咱家不好惹!

刘瑾登岸许久,杨瓒仍未露面。

众人面面相觑,观海卫指挥抱拳道:“请问这位公公,钦差人在何处?”

刘瑾斜眼,“病了,不见人。”

病了?

“钦差何病,公公可知?”

事实上,指挥更想问,到底是真病假病,真不能见,还是另有缘故。

长随立即上前,喝斥道:“大胆!敢和刘公公这样说话!”

指挥脸色涨红,双拳紧握,牙齿咬得咯吱作响。被一个奴婢喝斥,当真是奇耻大辱。

刘瑾却是冷笑,见众人均面色不善,冷哼一声,架子摆得更高。

咱家此来,不是和诸位讲理。为的是不讲理,集体开掐。

不服?

和咱家说没用,去找姓杨的。

咱家不想挨抽,更不想挨刀子,所以,诸位洗净脖子,配合一下,撸袖子来战!

此时,杨瓒正随兵船南下,绕过东霍山,前往定海。

为免海匪察觉,官船大张旗鼓靠岸,兵船降下旗帜,绕远路暗行。

番商得命,联络海匪,两次登上双屿岛,运送茶叶布帛,大量银饼。另送给谢十六手下三颗珍珠,都有龙眼大小,莹白圆润,是万中无一的珍品。

有钱好办事。

番商送出礼物,上下打点,小心打听,终于送回消息。

谢十六外出办事,需五日后才能折返。

“五日后?”

杨瓒沉吟片刻,立即遣人报知顾卿,计划有变,需提早行动。

“谢十六不在岛上,杀几个海匪有何用处?”

“用处大着。”杨瓒轻笑,“在有在的好处,不在也有不在的好处。关键在于,顾千户能调来多少水军,能否封锁住消息,赶在谢十六回来之前,一战而下。”

周指挥有些拿不准。

“仅靠几个番商海贼,杨佥宪有几分把握?”

“非也。”杨瓒道,“周指挥莫不是忘记,王主事也在岛上?”

“他一人能当什么?”

“可当千军万马。”

杨瓒言之凿凿,周指挥纵是存疑,也不好当场反驳。只期望计划顺利,拿不下谢十六,占下双屿,也是功劳一桩。

一夜无话。

天明时分,守卫忽亮警讯。

远海之处,五艘兵船,十余艘小船,正破开海浪,迎风行来。

“来者何人?!”

周指挥和杨瓒都十分紧张。

如果霉运当头,遇上行船的海匪,两艘船四百人,都得葬身鱼腹。

靠近了,兵船亮起火把,开始摇动。

黎明海上,火光耀眼。

片刻,周指挥大笑,道:“是临山卫水军!”

杨瓒终于松了口气,这才发现,手心已然汗湿。

☆、第一百零二章

有天子密旨,却无内阁兵部官文,五艘兵船,已是临山卫指挥使能调动的极限。再多,必引来府州怀疑,未出港,便会被拦截。

余下十余艘小船,多为沥海所三山所运兵送粮使用。因装备火器,能载人员有限,满打满算,这支拼凑起来的-剿-匪-船队,不过一千五百余人。

一艘兵船上,顾卿同临山卫郭指挥使并排而立。

郭指挥披袍擐甲,执锐披坚,面容刚毅,英武非凡。

顾卿一身锦袍,腰束金带,头戴乌纱,未执长兵,独佩一柄绣春刀,腰间悬挂象牙牌,气势丝毫不亚于前者。

星眸带寒,视线扫过,恍如刀割,煞气有形。

随两船距离愈近,杨瓒抿紧嘴唇,双手负在背后,攥紧十指。指尖扎入掌心,留下月牙状的红印。

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顾卿身上。

目光凝聚,一瞬不瞬。

指节发白,痛感好似麻木。

四目相对时,潮水般的情绪上涌,涤荡胸腔。

几息之后,又急速消退。

情绪流动,似潮汐翻涌。上一刻,浪高十丈,下一刻,骤然风平浪静。海面似镜,直向下望,已是清澈见底。

这种情绪,杨瓒少有体会。

心砰砰跳,喉咙发干,想说的话都憋在喉咙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整整数月,震惊,愤怒,焦灼,担忧,一一涌上心头,又逐渐沉入心底。

同顾卿对面,方才发现,思念远甚所想。

大起大落,实难用语言秒回。

用尽全身的力气,方能控制住情绪。

“杨佥宪?”

杨瓒久久不动,也不出声,同往日大为迥异。

同船的周指挥使觉得奇怪,以为他还在担心,不由道:“对面乃临山卫兵船。船头着铠甲者,即是临山卫指挥。”

言下之意,既打出火光,表明身份,自然是“朋友”。如不怀好意,根本用不着现身,五艘兵船,十余艘小舟,将近四倍的兵力,一个照面,就能将四百人送进海底喂鱼。

“多谢周指挥提醒。”

艰难的动了动嘴角,杨瓒微微侧身,松开手指,骨头发出咔吧声响。

“本官少临战事,心中不定,让周指挥见笑了。”

“哪里。”

周指挥摇摇头,并不在意,

杨瓒深吸一口气,转开视线,理智回归,所有的情绪都压入心底。

日子还长,想同美人诉说衷肠,需等剿灭海盗。

当然,情况允许,条件具备,场地合适,杨佥宪是否真有胆量,很值得商榷。

距离渐近,两艘兵船几乎并行。

无需放下小舟,搭上踏板,周指挥几个大步,已登临山卫兵船。

轮到杨瓒,踏上船板,悬空一刻,方才发现,同刘公公相似,他也恐高。

尽量目视前方,仍如踩在云中,海风吹过,长板晃动,脚步随之虚飘。

此时此刻,对刘公公的牺牲奉献和大无畏精神,杨御极是钦佩。

短短十几步路,杨瓒走得万分艰难。

行到尽头,双腿发软,脚步微一踉跄,手臂即被攥住。

“杨佥宪小心。”

熟悉的声音,因疲惫而有些沙哑。

掌温透过布料,似要灼伤皮肤。

杨瓒抬起头,不期然,对上漆黑双眸。意识到自己险些撞–进顾卿怀里,蹭的一下,双耳通红。

顾卿挑眉,眼底似有笑意闪过。

松开杨瓒手臂,顺势覆上肩头,沿脊背滑下,撑在腰间,助他站稳。

“杨佥宪可无事?”

有事!

杨瓒嘴唇发干,耳朵红得似要滴下血来。

十几岁的身体,反应很是惊人。

当真该庆幸,自己穿的是官服,腰带也束得不够紧。

否则……

站直身体,杨瓒默默垂首,意外发现,这手的位置,是否太往下了点?

顾千户挑起长眉,表情极是坦然。

眼中带着疑惑,似在询问杨佥宪,为何这般看他,有哪里不对?

杨瓒转头,更觉悲伤。

两辈子加起来,也抵不过顾卿的道行,还诉什么衷肠?

找个地方立扑,才能找回场子。被反-扑-镇-压-的可能性有多大,杨佥宪拒绝去想。

“我无事。”

“无事便好。”

顾卿松开手,退后半步。

热度忽然消失,杨瓒动动肩膀,微有些失落。

两人的动作,未有任何出格,偏偏让四周的锦衣卫不敢上前。

总觉得,千户大人像是要捕食的老虎,这个时候,谁敢上前打扰,不亚于虎口夺食,后果必会相当严重。

不得不承认,锦衣卫直觉敏锐。

相比之下,船上的卫军,包括周、肖两位指挥使,神经有些-粗-放,甚至可以说迟钝,压根没注意到两人异状。

简单寒暄之后,发现杨瓒和顾卿仍在原处,开口道:“杨佥宪,船头风大,可往船舱叙话?”

计划是杨瓒制定,执行调兵则是顾卿。

起初,临山卫指挥确是出于无奈,被顾卿拿着名单-逼-迫,才扛起长刀,走上梁山。

同周指挥合兵,面对即将到手的战功,不情愿都化作战意。

拿下双屿,多砍几个贼子,不能升官,也可抵消罪状,消除隐患。

战功大小,很是关键。

一战而下,实是必要。

“据我所知,许光头手下有三百多条船,能完全掌控的不到六十艘。余下多为谢十六几人掌握,船上海匪对几人的忠心,甚至超过匪首。”

走进船舱,落座之后,肖指挥并不藏私,将所知的情况一一道明。

身在江浙卫所,自然比京城来的杨瓒顾卿了解情况,知道不少背地里的隐秘。

“许光头有勇无谋,在海上二十年,仍是籍籍无名。一众海匪间,压根排不上位次,大小七星岛的刘愣子兄弟,都比他强横。”

“直到遇上谢十六,才开始发迹,渐渐闯出名号。”

“这谢十六究竟是什么老头?”

“说来话长。”

肖指挥使顿了段,才继续道:“谢十六本是秀才,弘治三年,因徭役之事,为族人出面,得罪县衙主簿。后者同江浙学政有亲,隔年便寻到机会,黜落谢十六功名。”

“谢十六岳家是个商户,见其落难,非但没有出手相助,反强行接回-族女,拉回嫁妆,逼谢十六放妻。”

“功名被夺,夫妻离散,老父被气死,谢十六惨遭家变,一怒之下,投奔了海匪许光头。”

“因其颇有才干,为海匪出谋划策。不过数年光景,许光头便吞并附近几股势力,成为远近闻名的悍匪。”

听到这里,杨瓒不禁叹息。

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万事俱有因果,非遭此等变故,此人或可一路考取,以其才能,不入京师也可主政一方。

“谢十六同余姚谢氏可有关系?”

肖指挥摇头。

如真有关系,小小一个主簿,何敢如此猖狂?

夺人家产,不过数年之仇。落人功名,却是要记恨一辈子。甚者,两族乃至两姓结怨。

谢十六的子孙后代欲考取功名,查验籍贯祖先,看到这一条,考官的印象也会大打折扣。

祖先如此,儿孙纵有大才,也将染上污点。

“如无干系,谢十六为何敢自称余姚谢氏?”

肖指挥同周指挥互看一眼,都有些拿不准,是否该说真话。

两人戍卫沿海卫所,见过不少当地豪绅。均是枝繁叶茂,树大根深。动不动就要分成几支。本家分完,旁支再分。

出人头地者有,默默无名者也有。

如余姚谢阁老一支,父为阁老,几子同在朝堂,兰桂齐芳,自是蒸蒸日上。

一人高升,众人得济。

同族之人借势,成为必然。

头脑灵活,目光远大者,早早将儿孙送入族学,刻苦-攻读。

一代不行,便两代、三代。谢阁老致仕,几个儿子还在朝堂,可继成衣钵。尤其是考中状元的谢丕,不及而立,已是兵部郎中,前途无可限量。日后同谢相公一样入阁,也不是不可能。

有谢迁父子为依仗,只要能考中举人,就有做官的希望。

中不了举人,考得童生秀才,也可撑起门楣。

持以上想法的谢氏族人,自会严守己身,管束家中子弟,与人为善,博个好名声,以图日后。

不想做官,只想发财的,则要另论。

“谢阁老族中,多是耕读为本。从商之人亦有,然多是偏支,早出五代之外。”

俗语有言,树大好乘凉。然高树之下,必有阴暗。

“从商之人,生意做得越大,三教九流,必会多方结交。”肖指挥道,“谢氏远支中,有被谢十六蒙蔽,同其称兄道弟。后不知为何,竟联起宗来。”

肖指挥说得客气,杨瓒心下明白,所谓被蒙蔽,都是假话。财帛动人才是真的。

离京之前,谢阁老送他棋子,李阁老同他对弈,十成就是提醒。

关系再远,也是族人。牵连起来,落在有心人眼中,难保不会被泼上污水。

谢迁-浸–淫–庙-堂,摸爬滚打数十年,想要脱身,自是相当容易。但同海匪扯上关系,传出-流-言,名声必要受到影响。

谢丕兄弟在朝,为家族考虑,也不容此事闹大。

但事已至此,非人力能够阻拦。哪怕是谢迁,也做不到。

“人生如棋。”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谢迁的提醒,未必不是警告。李东阳出于什么心思,杨瓒暂时无法确定。

若说是爱护后辈?

摸摸下巴,杨瓒勾起嘴角。

这就是所谓的主角光环?

“杨佥宪?”

“咳!”

杨瓒倏然回神,尴尬的扯扯嘴角。

什么主角光环,都是虚的。趁谢十六不在,攻下双屿,设下埋伏,擒拿匪首才是真章。

“谢十六如此善谋,甘心一直为许光头压制?”

不想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理,不想做匪首的海盗,不是好海盗。

肖指挥笑了。

“杨佥宪所言甚是。故而,本官才言,许光头看着威风,实则已管不住手下人。双屿等-走-私-港俱为谢十六等人占据。岸上交易,九成落入他人之手。”

所以说,许光头不是故作神秘,不想露面,而是走私-销-赃交易,多没他的份,插-不进手。

三百条船,听命者不过六十余艘。缺了来钱的渠道,如今也要打个折扣。

既没权,也没钱?

杨瓒不禁挑眉,问道:“他被架空了?”

肖指挥使点头,道:“外人不知,只以为许光头大权在握,实则早被谢十六等人掏空家底。只剩一根旗杆立着,好看罢了。”

“拿下谢十六,余下五人或要费些功夫,许光头实不足为据。”

说到这里,肖指挥使面上闪过一丝疑惑。

“杨佥宪不是早知内情,才选双屿部署?”

杨瓒笑笑,没有做声。

怎么解释,没法解释。

根本不晓得内情,瞎猫遇上死耗子?

好说不好听。

唯一的办法,沉默是金,装深沉。

有大智慧者经常这么干。学不到精髓,蹭些皮毛也能达到效果。

杨瓒不说话,淡定微笑,反让肖指挥高看,自动开始脑补。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果然才高不在年少,不愧是先帝钦点的探花郎!

“杨佥宪智计在胸,本官佩服之至。”

杨瓒继续微笑,装深沉。

误会已经造成,为面子考虑,需得继续装;为里子着想,还要继续装。

总之,不想露馅,装吧。

见识过杨瓒的能耐,周指挥未生他念,同样面露佩服。

顾千户侧首,眼波微闪,唇角牵起一丝弧度,倏尔消失,快得来不及捕捉。

偏偏杨瓒看到了。

看到又能如何?

唯有按下额角鼓起的青筋,继续装高深,一装到底。

几人交换过-情-报,对双屿港的海匪有了更深的了解。

杨瓒暗中庆幸,亏得从兵部挖来王主事,否则,事情能成,也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商议完毕,杨瓒和周指挥返回兵船。

肖指挥和顾卿送出船舱。

走近踏板,杨瓒深吸气,正要迈步,熟悉的沉香飘入鼻端。

“杨佥宪慢行。”

杨瓒微顿。

话不错,但众目睽睽,距离是否近了点?

“多谢顾千户提醒。”

“杨佥宪客气。”

杨瓒只顾着压制心跳,机械的迈动脚步,回神才发现,已行过木板。

顾卿站在船舷边,略一颔首,便转身离去。

海风吹过,袍角轻舞。

提拔的背影,如炽烈火焰,又似一柄长刀,破开海风,撕开-夜-幕。

驻足两秒,杨瓒忽然笑了。

“杨佥宪何故发笑?”

“想到日后,故而如此。”

日后?

周指挥莫名,将下贼岛,心中高兴?

杨瓒仍是笑,既没承认,也没有否认。回到船舱,扎扎实实睡了个好觉。

天明时分,兵船继续前行。

船过定海,骤见远处腾起浓烟。

“是王主事的信号,快!”

杨瓒大声提醒,周指挥立即打出旗号。

七艘兵船在前,十余艘小舟在后,气势汹汹向双屿杀去。

港口处,如往日一般,海盗和商人摆出货物金银,开始讨价还价。

“五百两银饼,不够!”

番商扣上木箱,对剃成半月头的倭人道:“八百两银饼,一两也不能少!”

倭人仍想压价,包着布巾的大食商人凑上来,带着咸鱼味的佛郎机人也走了过来,盯着精美的丝绸和上等茶砖,发出惊呼,险些当场流口水。

问过价钱,更是双眼发亮。

便宜,太便宜了!

“没有金银,可作价香料,珍珠宝石也能交换。”

番商翻翻眼皮,看也不看倭人,重新开价。

大食人和佛郎机人争相上前,打开随身布袋,哗啦啦倒出珍珠宝石。

“换!”

“我换!”

见状,倭人大急。

“我先来的!”

“做生意不分先后。”

“没有钱,走开!”

“我有宝石,还有香料!”

“交换!”

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大食人和佛郎机人开始竞价。

这样的情况,几乎每日都在发生。但是,能与箱中丝绸茶砖媲美的好货,不是次次都有。

海盗是无本买卖,每次出海,脑袋要系在裤腰带上。随明朝海禁愈严,能带上岛的货物,种类不少,质量却是参差不齐。

每逢“开市”,懂行的自能满载而归。新来的或是不懂官话的,十有-八-九要挨-宰。

饶是如此,只要能换到丝绸和瓷器,哪怕是次品,运回欧罗巴也能大赚钱一笔。

摆出货物,番商揣着袖子,稳坐-钓-鱼-台。

佛郎机人和大食人红着眼睛,大声叫喊,宝石一袋又一袋。不顾价格,誓要压下对方,取得这匹货物,真诚演绎人傻钱多。

吵闹声引来更多人,连海匪都被吸引了注意力。

“这个番人有不少好货。”一名脸上有疤的海匪啧啧两声,“我前个见到,这么大的珍珠,眼不眨,都给了王十九。”

“王十九?”另一个满面虬髯的海匪道,“船主不在,他也敢收?”

“怎么不敢?这姓王的背着船主,没少干-私-活,胆子越来越肥,还以为船主不知道。”

“船主知道,还放着他不管?”

“怎么不管,是没腾出手来。我听说,朝廷派遣钦差,从海路南下剿匪,钱顺和刘愣子几股人都被灭了,船也被烧,岛上是人-畜-不剩。”

嘶——

周围海匪倒吸一口凉气。

“真是如此?”

“这是官军还是海盗?”

“就是海盗也没这么干的。”

“人-畜-不-留,船都烧了?”

“我听得真真的!”透出消息的海匪不满众人猜疑,狠声道,“这次船主离岛,就为同其他船主商量,该定个什么章程,灭了这钦差锐气。”

“不是有岸上的官?”

“不顶用!”疤脸海匪摇头。

“怎么不顶用?”

“自身难保,还顶什么用。”

“这又是什么缘故?”

“都是些贪财胆小的,平日里鼻子朝天,真遇上事,转眼就能把咱们卖了。”

“不能吧?”

“如何不能?”疤脸海匪哼了一声,“说到底,咱们是匪。自古官-匪不两立……”

话没说完,忽见对面的海匪瞪大眼,望着他身后,活似见鬼一般。

“怎么回事?”

嘟囔着转够身,只一眼,犹如冰水倾倒,从头顶冷到脚底。

“狼烟?岛上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漆黑的烟柱,随海风飘散,弥漫山后。

海匪中有逃役的卫军,也有北地来的边军,看到浓烟,都是满脸震惊。

自谢十六盘踞岛上,双屿港都是以旗令火把传讯,从未有过狼烟。况且,西南面就是钱仓所,升起狼烟,不是给官军指明道路,等着对方来杀?

“事情不对,快去看看!”

疤脸海匪满脸狠色,扫视兀自不觉的商人,低声道:“看着他们,谁也不许走!必要时……”

手指划过颈间,眼中满是戾气。

如果有探子混上岛,无论官兵还是其他海上势力,这些商人都是最好的渠道。

疤脸海匪是谢十六心腹,在一众海匪之间,算得上头目类的人物。

得到命令,海匪立即分头行事。

番商被大食人和佛郎机人围在中间,小心抬头看一眼,心中默念:小的已是拼了命了,杨大人,您可快点来吧!

充作护卫的老大和老五,抱臂站在一边,貌似不在意,心中也是万分紧张。

那个嘴上无毛的钦差,真能一战而下,拿下双屿岛,擒杀谢十六?

心中再没底,为了诏狱里的兄弟,无论如何不能露怯。

头掉碗大个疤,能闯过这关,就不再是匪。说不得,一众兄弟都能得朝廷招安,改头换面,吃上官粮。

活不下去才会落草。

没人乐意一辈子做贼。有旁路可走,纵然风险不小,也要冒险试上一试。

老大老五互看一眼,握紧怀中匕首,盯上靠近的海匪。

岛后接连升起三道狼烟,海匪赶到时,第四道狼烟已经点燃。

“快灭掉!”

顾不得搜人,疤脸海匪当先推倒架起的柴堆。

奈何烟雾不散,推倒后,反冒出刺鼻味道,呛得众人连连咳嗽。

被呛到的人,很快双眼红肿,全身无力,陆续瘫软在地。

少数海匪撕下衣襟,捂住口鼻,勉强支撑着回去报信,却被不知从哪里来的弓箭-射-倒,当即去见了阎王。

近两米的山石后,王守仁收起-弓-弩,几名卫军继续点燃狼烟。

柴堆中有胡椒和致人晕迷的香料,皆是从大食人手中购得,被投入火堆,为海盗加料。

“快!”

王守仁同一名官军分守左右,余下人擦亮火石,很快,又有一道狼烟升起。

海面上,兵船循狼烟指引,越来越近。

铜炮推上甲板,火药沙土铁球接连填入炮口。

火把亮起,双屿岛上的海匪,生命进入倒计时。

☆、第一百零三章

炮声响起,如惊雷轰鸣。

谢十六不在,岛上群龙无首。王十九等几个小头目喝得酩酊大醉,听到响声,翻了个身,竟又睡了过去。

负责-监-视几人的卫军,拉开弓-弩,小心环伺四周。

确定屋内人并未转醒,放心推门走入,取来长绳,将王十九几人牢牢捆住,只等周指挥使和杨瓒登岸,再予以发落。

看到倒在桌上的酒壶,卫军搓搓大手,咧开嘴。

“要么说读书人心思多。”

谁能想到,大食人的香料竟有这般功效,混入酒水,当真比-蒙-汗-药还要厉害。

想到神采英拔,满腹韬略的王守仁,再想想济济彬彬,夭矫不群的杨瓒,军汉握拳,下定决心,回到登州卫,拼着脸面,也要送儿子入卫学。

“凭这回战功,怎么说也能升上总旗吧?”

盘算一回,军汉蹙眉,踹了王十九一脚,确定不是装睡,紧了紧几人身上的绳子,全都捆到-床-柱-上。

其后-拔-出长刀,大步走出房门。

杨佥宪和王主事都是正直之人,周指挥也不会霸占属下战功,即便百户总旗不厚道,砍杀二十个,总有十五个能落到自己头上。

想到这里,军汉愈发坚定信心。

多杀一个是一个,等到兵船上的同袍登岸,岛上的人头绝对不够分。

抓紧多砍几个,总能保险些。

轰!

炮声连响,声势巨大,准头却是不够。

轰出的铁球,多数落入海中,仅少数砸在岛缘。

狼烟伴着火药的浓烟,庞大船首冲过海面。

水柱接连腾起,铁球不断砸落,海匪胆破心惊,如鼠兔奔跑。

番商和老五趁机大喊,挑-动附近的走-私-商人,冲向泊船的港口。

“官军杀来了!”

“官军来了,快跑!”

“被官军抓到,都要掉脑袋!”

“快跑啊!”

混乱中,几个倭人心生歹意,仗着身材矮小,动作迅速,试图抢夺番商的丝绸和茶叶。

番商大怒。

老子住过诏狱,和锦衣卫打过交道,几个倭人算哪根葱哪颗蒜,敢趁乱-打-劫?

老大和老五同倭人有血海深仇,见状,根本不用番商开口,抽-出-匕首就是两刀。

倭人没防备,当即倒在地上,捂着后背大叫。

“杀人了!”

惨叫声被炮声淹没,目睹此景的商人,再顾不得其他,拼命奔向港口。

生出和倭人同样心思的,禁不住脸色发白。

幸好没动手,幸好啊!

狼烟未散,王主事带领几名卫军混入人群中,大声叫喊,混乱加剧。

疤脸海匪只留下十几人,根本拦不住近百名商人。

“让开!”

老大和老五一马当先,粗壮的胳膊,肌-肉-鼓起,气势汹汹,似猛虎下山一般。

见海匪不让路,话不多说,拳头猛然挥出。

“给老子让开!”

钵大的拳头,直接砸在脸上,海匪眼前发黑,流出两管鼻血,吐出一颗断牙。

“好你个……”

擦过鼻血,海匪大怒,当即就要挥刀。

老五迅速躲开,刀子落下,一名倭人应声而倒。

“海盗杀人了!”

又是一声大叫,商人们先是惊慌,继而是愤怒。

官兵上岛剿匪,还不许他们跑?

留下一起死不成?

做走私行当,常年在海上往来,没几个是善茬。谢十六在,尚能压服众人。如今人不在,又遇官兵威胁,谁还会将几个海匪放在眼中。

“让开路!”

“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

队伍中,又有人开始叫喊。

海匪气得咬牙,正要再挥刀,一柄弯刀忽从斜刺里斩了过来。

头上包着布巾的大食人,脖子上缠着“盘子”的佛郎机人,剔着半月头的倭人,乃至从南洋等地来的土人,都双眼-赤-红,挥舞着兵器,向拦路的海匪冲去。

“不好!”

人数不占优,海匪心知不敌,打算逃跑。

未料想,箭矢忽从身后飞来,未能造成死伤,却迫使几人的动作慢了几秒。

停顿间,弯刀和长剑斩杀过来。

海匪倒地时,仍想不明白,为何商人会有明军装备的弓箭。

双眼瞪大,呼吸渐弱。

此刻的海匪,正如曾被欺凌的村民。喊杀声远去,最后竟变成村人的苦求和哀嚎。

当时,他是怎么做的?

海匪仰望蓝天,鲜血自嘴角溢出。

挥起刀,杀了当家的男人,将那家的女人拖进屋内……

“快跑!”

杀死海匪,商人们冲得更快。

不用番商提醒,众人也晓得,在明朝边境-走-私,和海盗交易,被官兵抓住会是什么下场。

打板子抽鞭子是轻的,九成以上会被关进牢里,等着和海匪一同问斩。

外邦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不是外邦人,还有说情的余地。一看即非国人,又无官府许可交易的文书,数罪并发,唯一的下场就是砍头。

有官员受贿,庇护海盗不假。

可一旦事发,手最黑、处置最狠的,即是这些-贪-官。管你是海匪还是走私商,推上法场,统统杀掉!

如此一来,方能收拾干净首尾,保全自身。

拿钱不办事?

正如疤脸海匪所言,自古官-匪不两立。

换做平时,肯花钱打点,走私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遇上麻烦,还是难以解决的麻烦,转头就能将对方卖了,根本不会犹豫,更不会有半点愧疚。

商人们一路奔逃,终于跑到停泊海船的港口。

临近却发现,除少数几艘小舟,整座海港已陷入火海。

烈-焰-狂-燃,浓烟高达数丈,仿佛地狱张开大门,欲-将众人吞噬。

几名佛郎机人嘶哑高呼,跪在在地。

没有海船,别说返回欧罗巴,连逃出海岛都不可能!

大食人的损失更大。

船上运载的香料宝石,火光一起,都将沦为飞灰。

相比之下,倭人损失最小,四下里寻找,拖出几块舢板,当即就要下海。

不能安全渡海,总比留在岛上强。

跳海尚有生路,留在岛上,落在明朝官兵手里,只有死路一条。即便许他们回国,受到的处置只会更严厉。

暗中-走-私货物,罪名不小。被明军抓住,哪怕为平息明朝的怒火,将军也会下令严惩。

切腹不要想,丢进锅里蒸了,倒是更有可能。

几十年前早有先例,容不得他们不害怕。

与其等死,不如赌上一把。

可惜,倭人这场豪赌,注定不会赢。

未等舢板下海,十余艘小船呈扇形围住港口,封堵水面。

岩石后,忽然冲出上百名官军,身着袢袄,手持-长-矛-弓箭,列成战阵,将商人团团围住。

“跪地不杀!”

大喝声中,听得懂官话的商人,毫不迟疑,立刻丢掉武器,双膝跪地,连声求饶。

见状,余者恍然大悟,纷纷效仿。

顷刻间,砂地上跪了近百个服饰各异的商人。

收-缴-武器时,王守仁和卫军举起随身牙牌,道明身份。

领队千户当即抱拳,道:“王主事辛苦!”

“不敢当。”

两人说话时,官军取出绳索,自前向后,将商人挨个绑起。

不是分开绑,而是串粽子一般,一个挨着一个。两人之间,仅留不足半米的距离,不妨碍走路,但有谁想跑,绳子上的人多会成为累赘。

力气再大,也休想走脱。

“船上的东西,可都收好?”

“自然。”千户点头,道,“动手之前,本官亲自带人上船,犄角旮旯都没放过。大食人有不少好东西,佛郎机船上还有金矿石,倭人……啧!”

千户撇嘴,这帮秃脑壳半月头,是真穷!

“此事不可声张。”

“王主事放心,事情做得机密。这些番人勾结海匪,做走-私-交-易,本就犯法。为防趁乱逃跑,才放火烧船。事情递送京城,也没人能挑出理来。”

千户信心十足。

十艘运粮船,全都装满。金银和宝石珍珠需得上交,香料则能留下大部分。加上茶叶,分到弟兄们手里,绝对少不了。

可惜的是,搜查海匪藏宝库的差事,轮不到自己。

想起从另一座海盗岛上找到的银箱,千户心中涌起更多不甘,却也无法。

周指挥使手下,满打满算四百人。临山卫则调出五艘船,超过一千五百人。不管怎么算,这回的大功,都会被临山卫占去。

好在周指挥使同杨钦差有交情,能说得上话,比肖指挥使占得先机。否则,拦截商人的差事,也轮不到自己。

“王主事,杨钦差和周指挥使将于北面登岛。”

“多谢。”

知晓杨瓒登岛,王守仁作为随员,自当前往。

“岛上都是奔逃的海盗,王主事还是乘船,到底安全些。”

“千户美意,下官心领。”

话落刚落,王主事忽然神情一变,张弓搭箭。

三枚箭矢飞出,两名海匪惨叫,接连滚落山崖。

见此情形,千户干笑两声。

他怎么忘了,这位虽是文官,论起身手,比寻常武官还要剽悍。

“告辞。”

收起-弓-弩,王主事带上六人,沿途向北。遇到小股-流-窜-逃-亡-的海匪,均当场-绞-杀。

登船之后,千户脑中灵光一闪,右手握拳,重重捶在左手掌心。

“榆木脑袋,笨啊!”

“千户?”

“留一半人,看着这些番人。余下佩-弓-箭-长-矛,随本官下船。”

麾下不解,动作稍慢,千户气得瞪眼。

“这里有船!”

有船?

是啊,那又怎么了?

“北边被兵船堵住,西南边的钱仓所看到狼烟,必会有动作。海匪想跑,只能抢番商的船!”

言下之意,守株待兔,也够炖上几锅肉。

“千户,船已经烧了。”

千户磨牙,当真想挥起刀鞘狠砸几下,说不定能开窍。

“咱们烧船,海匪不知道!”

几轮炮轰,岛上四处都是浓烟。海匪惊慌失措,能辨清方向就谢天谢地,哪里会想到海船被烧。

话说到这个地步,众人才恍然大悟。

明白之后即是狂喜。

战功啊,从天而降的战功啊!

“卑职愿随千户前往!”

“千户,卑职手下使得好弓箭!”

为争取下船,几名差点在船舱里打起来。

最后,千户拍板,征用番商和老五等人,看守走私商,留下的官兵再缩减一半。

握着木棍,番商和海贼面面相觑。

让他们做看守,心宽还是脑子里缺根弦?

不担心他们放开走私商,趁机夺船逃跑?

“跑?”一名留下的军汉冷笑,“杨佥宪的手段,尔等可是见识过。谢十六这样的都得栽。你们想跑?可以啊,说不得老子也能捞点战功。”

一边说,一边上下左右打量起四人,仿佛在考虑,该从哪个角度下刀才好。

双屿已经攻下,这几人已无大用。敢生出歪心,直接动手,用不着半点犹豫。

被军汉看得头皮发麻,番商和海贼激灵灵打个寒颤。

这才想起,藏宝找到,海岛攻下,于杨瓒而言,自己不剩多大用处。

虽有承诺在先,难保不会遵守。

毕竟,在诏狱时,曾有先例。

想活命,必须好好表现,证明自己有用。

想到这里,四人都是咬紧牙关,握住木棍,凶狠瞪着绑在一起的走私商。

谁敢动一下,敲掉门牙!

岛屿北面,炮声渐停。

兵船靠岸,官兵甫一登岛,便列成战阵,呈碾压之势,推平敢于抵挡的海盗。

疤脸海匪命丧官军刀下,王十九等头目迟迟不见踪影,海匪惊慌失措,组织不起有效抵抗,胆破魂丧,望尘奔溃。

“杀!”

得知王十九等头目已就擒,周、肖两位指挥使下达同样命令,见海匪就杀,一个不留!

“岛上海匪作恶多端,理当斩草除根!”

杨瓒没否决,却也没有附和。只言本官不知兵事,全由两位指挥。

顾卿领数名锦衣卫下船,提审王十九,问出岛上藏宝之处,当即遣人带路。

于此,周指挥使没有表示。

沿途灭掉六股海匪,得了不少好东西。加上即将到手的战功,已是不虚此行。双屿港的金银,得着是锦上添花,得不着也没什么。

况且,金银再多,锦衣卫在侧,也不好动手。

肖指挥使心有不忿,奈何把柄被抓,唯有将郁闷转化为战意,指挥临山卫沥海所和三山所的水军,一路冲杀,灭掉所有海匪,求饶也不放过。

杨瓒下船时,战斗将近尾声。

周指挥使和肖指挥使核对战况,将首级分割清楚。

“共戮海匪三百七十一人,活捉二百六十八人。余下或随谢十六出航,或散入周围岛屿。”

“寻到海匪藏金一百余两,银八箱,器皿珍玩六箱,茶砖丝绸一十三箱。”

听言,两位指挥使都是喜上眉梢。

这些都是从岛上搜得,尚未运入藏宝洞窟,算是笔意外之财。。

金银需上交,余下之物,需得合计一番。

两人交换眼神,正要寻个安静处,忽听属下来报,有一艘兵船,打出钱仓所的旗号,出现在岛屿西面。

“钱仓所,可看清楚了?”

“回指挥,确是钱仓所兵船。”

周指挥使皱眉,肖指挥使脸色很是难看。

不用说,必是知晓岛上情况,来抢战功!

“熊七这xx的,一肚子坏水,最会算计!”

狼烟升起时不来,炮声轰鸣时不来,现下海盗被剿灭,清点战功缴获,急匆匆派来一艘兵船,算什么意思?

“十成是来抢功的!”

周指挥使是“外来”,肖指挥使则属地头蛇,知道熊指挥秉性,当即咬牙,道:“不能让这-龟-孙-子得逞!”

“人既然来了,总不好拦在岛外。”

“这事……”

肖指挥使皱眉,忽然看到刚下船的杨瓒,计上心头。

“不如向钦差请示?”

“不好吧?”

“有何不好?”

肖指挥使低语几声,周指挥使微顿,斟酌两秒,到底点头。

“也罢,此事当由钦差决断。”

听到两人所求,杨瓒眉尾挑高。

取出不离身的金尺,打量着对方,琢磨该从何处下手。

不想被抢战功,又不想得罪人,就推他出来,当真打的好算盘。

武人鲁直,心思不会拐弯?

骗傻子去吧!

只不过,事情办好,未必会得罪人。

考虑片刻,杨瓒轻笑,道:“两位指挥使方才说,有海匪散落附近海岛?”

“正是。”

“既如此,不妨将消息告知熊指挥。”

恩?

周指挥使和肖指挥互相看看,神情都是一变。

杨瓒继续笑道:“熊指挥使襄助剿匪,本官甚是感激。先时从走私商人处得来的茶砖,本官做主,赠与熊指挥两箱,二位意下如何?”

既然推他出来,如何行事,旁人最好不要置喙。

周、肖二人脸色微僵,隐约察觉出话里的敲打,只能点头。

“来人。”

送出人情,总要让对方知道。

不假两人麾下,杨瓒请校尉帮忙,给钱仓所的兵船传讯。

“贼匪未灭,百姓不安。熊指挥使精忠为民,沥胆忠君。如能清缴临近岛屿海匪,擒拿匪首谢十六,本官归京之后,必上奏天子,为指挥使请功!”

将话带到,锦衣卫即告辞离去。

看到满满两箱茶砖,熊指挥使拂过虬髯,大笑数声。

“这杨钦差是个明白人!”

“指挥使,对方分明是借故拦下兵船,防备我等。”

“你懂什么。”熊指挥使冷哼一声,道,“北边来的,我不知道。临山卫姓肖的,一肚子花花肠子,从他嘴里抢肉,不是那么容易。”

“总不能白来一趟。”

“谁说白来?”熊指挥使道,“两箱茶砖,抵得上弟兄们一月军饷。不是说附近岛上有海匪,砍几个,战功照样到手。省得和姓肖的掰扯,惹一肚子闲气。”

话落,熊指挥使令兵船掉头,巡查临近小岛。

见有零星舢板,立即靠岸,遣官兵登岛。

“这杨钦差,年纪应该不大?”

拎起从海匪身上搜到的布袋,倒出几颗圆润的珍珠,熊指挥使眯起双眼。

“姓肖的倒是好运,攀上这位。早知道,本官该早点出兵。”

“指挥使,这些不上交?”

“交什么。”熊指挥使哼笑,“这是白给弟兄们的。这份人情可不小,回头都给本官闭紧嘴巴,否则一个铜板别想分到!”

“属下遵命!”

千户这才明白,为何指挥使会如此干脆,一声不出,调转船头。

能从岛上逃出,本领必是不小,随身都会藏些金银。况且,狡兔三窟,说不定,这些小岛上也埋了东西。

“人有数,金银可是没数。”

双屿有锦衣卫,这些岛上可没有。

寻到东西,天知地知,还不是随指挥说了算。

“所以本官才说,这份人情不小。”

送两箱茶砖,言是从走私商人处缴获,分明是在告诉他,无论搜到什么东西,都可以截留,一概不过问。

若是能抓到谢十六,功劳更不会小。

得罪人的事,转手办得这么漂亮,熊指挥使自问,九成是做不到。

“这样的心计手段……真该当面见见,好歹结个善缘。”

打定主意,熊指挥念头立转。

先时只想走个过场,趁机捞些好处,现下却是一心搜寻海匪下落,更遣人返回卫所,传他命令,调来更多海船,搜查附近岛屿。

“指挥使,这么大动作,恐会惊动府州官衙,若是府尹问起,该如何应对?”

“怕什么。”熊指挥使哼笑,“只要能逮住谢十六,就是泼天功劳。老子受了这些年鸟气,也该松快松快了。”

谢十六落网,凡和他有过牵扯的官员,都是自身难保。必定是忙着奔走告饶,谁还能顾得上他?

钱财到手,功劳不小。

这些年的窝火憋气,总算有了-发-泄-渠-道。

“本官早就知道,兔子尾巴长不了。匪就是匪,披张商皮也改不掉。现下怎么样?说本官不识时务,本官倒要看看,这些识时务的都怎么死!”

正德元年,五月壬寅,盘踞双屿多年的谢十六,被官兵掀翻老巢。

同月,刘瑾入宁波府,联络当地镇守太监,大肆收取官员钱财。更手持名单,凡名单上的官员,表礼不许少于三百两。

敢不从命,立即有东厂番子上门,持天子密旨,抄家拆房。每每能抄出多箱金银,少者百余,多者千两,巨者上万。

“咱家奉皇命南下,看不起咱家,三瓜两枣就想打发,没那么容易!”

当地官员被逼得没法,上疏请天子严惩奸宦。

奏疏递送入京,却如石沉大海,半点水花不见。

刘瑾得知消息,愈发嚣张,三百两直接升到五百两,专门盯着府衙,自府尹以下,一个都不落,全都给咱家交钱!

众人无法,只能乖乖交钱。上疏弹劾的官员,更要加倍。

先前只是放血,如今却是割肉。

说理不通,动武不成,只能认栽。

况且,近些时日,光顾着应付刘公公,回过神来才发现,双屿的海匪竟被剿了。

谢十六不知下落,钱仓所的兵船,倾巢出动,满世界找窝藏的海匪,闹得附近岛屿鸡犬不宁,县城中的青皮混混得知消息,都收敛起来,老实不少。

还有传言,锦衣卫搜集到官员-受-贿-的证据,将要递送入京,交天子法办。

这个关头,没人愿意横生枝节,再惹一重麻烦。

刘公公一边收钱,一边感叹,满怀壮志而来,却没遇上有价值的挑战,当真是寂寞。

杨瓒在江浙剿匪,风生水起。

远在倭国的明朝使团,终于开采出第一批矿石。

为隐藏消息,严嵩当真招募一群当地人,砍伐-粗-壮-树木,掏空内部,全部装入银矿石,送上海船。

当地大名得到武器,立刻出兵,给宿敌迎头一击,取得大胜。

“万分感谢上使!”

逞过威风,拿下一块地盘,石见大名满面感激,恨不能抱住谢丕和严嵩的大腿,打死也不放开。

处理两批残次兵器,谢郎中登船归国。

严嵩立在岸边,目送官船走远,回身对上狗皮膏药似的倭人,只能仰头慨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为国为民,严给谏拼了。

谢状元出使,杨探花剿匪,动静都不小。但两者加起来,也没有顾榜眼闹出的事影响大。

顾晣臣在朝鲜活动两月,朝鲜国君竟被推翻!

见到朝鲜送回的官文,礼部官员揉了两遍眼睛,才确认自己没看错。

联想起江南和倭国传回的消息,忽生-出跟不上时代,被后浪拍死在沙滩上,当回家种田的感慨。

☆、第一百零四章

朝鲜册封世子,国君即位,皆需派遣使臣,奏请明朝皇帝敕封,否则便是名不正言不顺。

按照后世的话讲,不被官方承认。

李氏朝鲜向明朝称臣,年年纳贡。请封的世子国君,两个巴掌数不过来。国君废位之请,还是首次。

当然,官文上不会如此写明。

明摆着是大臣联合起来,逼国君退位,交出印玺,迎其弟入景福宫。体现在文字上,则变成“世子夭亡,国君哀恸成疾,以致身不能动,无法处理政事。知己不能为,国内一干事等,俱托于弟。”

奏请最后,几乎字字泣血。

“臣痼疾难愈,政事承托亲弟。请上国允臣之请,许臣退位,册臣弟为朝鲜国君。则国事不怠,百姓不忧,亲情不失。”

顾晣臣的密信,先奏请抵达神京。

礼部官员知晓内情,再看奏请内容,只能连连摇头。

印玺交出,人-圈-禁-在内宫,国事一概由臣子处置,辞位奏疏都是他人代写。一国之君落到这个地步,作为旁观者,不晓得该可怜,还是觉得可笑。

奏请送到,自然不能压下。

通政司盖上官印,递送礼部。礼部看过,当日交送内阁。经三位相公审议,方送入乾清宫。其上附有内阁意见,三个字:暂不许。

“国君之尊,非同小可,岂是说废就废。”

驱动者是顾晣臣,动手的却是朝鲜大臣。据言先王妃嫔也起到不小作用。

这种情况下,事情能缓不能急,势必要压一压,再行恩准。

“废君之事未有先例,不可轻率。”

父子禅位早有先例,敕书极好下达。

兄弟□□,难免让群臣忆起旧事,英宗皇帝同郕王的夺门之变,仍如一根刺,扎在老臣心里。

只不过,英宗之事,牵涉到土木堡之变,又有新旧文武-争-权,从本质上,便同朝鲜废君不同。且郕王临危受命,于国有莫大贡献,朝鲜新君不过是好读书,听话而已,如何能一概而论。

最终,天子同内阁达成一致,驳回奏请。

“俟旧主卒,方可封。”

甭管是否掌握国-政-权-柄,得群臣拥戴,只要没有明朝敕封,住进景福宫,也是名不正言不顺。

同样的,没有明朝下旨,废王仍是朝鲜名义上的统治者。新君和大臣,始终要好吃好喝的供着他,囚禁在宫内已是极限。流放乃至处死,想都不要想,更没人敢冒险。

翌日朝议,朱厚照当殿驳回朝鲜奏请。

“敕朝鲜,王丧乃封。”

彼时,顾晣臣仍在朝鲜。以“国-权-动-荡”之故,被朝鲜新君和大臣苦苦挽留,超过启程日期,仍没有动身。

“还请上使多留两日。”

于朝鲜君臣而言,顾晣臣就是主心骨,是定海神针,万不能让他归国。为此,更增派二十余名护卫,明言保护,实际做何打算,彼此心知肚明。

“忘恩负义的小人!”

从头到尾参与此事,王忠知晓内情,对朝鲜君臣的观感降到谷底。

没有顾司业“支持”,政-变-能够成功?李怿能登上国主之位?

今为朝廷不下敕封,竟将使臣队伍扣下,视作-人-质。如此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小人,当初就不该帮忙!

王忠愤气填膺,提起朝鲜君臣,即攘袂扼腕,破口大骂,恨不能当面捶一顿,出了这口郁气。

论战斗力,王给谏绝对不低。经验虽少,揍趴两三对手,绝对不成问题。

对比王忠的焦躁愤怒,顾晣臣始终气定神闲,似不将此等负义之举放在心上。

“王给谏稍安勿躁。”

说话时,倒出一杯清茶,推到王忠面前,笑道:“喝茶。”

王忠眉间皱成川字,这个时候喝茶?

哪有闲心!

“朝廷反应,在本官预料之中。”

什么?

听闻此言,王忠愣住,愤怒之色渐减。

“顾司业早有预料?”

顾晣臣点头。

“国朝臣子请致仕,仍会几遭驳回。国君废位,岂能一蹴而就,初请便允。”

放下茶盏,顾晣臣悠然道:“你且看,朝鲜请封新君,朝廷至少驳回两次。“顾司业早已料到?”

王忠陷入沉思。

“如此,我等仍要留在朝鲜?”

“少则半月,多则三月。”

“司业不计较?”

“计较什么?”

“朝鲜君臣反复无常,忘恩负义,不足相助!”

王忠表情肃然,就差明着说,这一群都是白眼狼。

“我知。”顾晣臣轻笑道,“李怿此人,年不及弱冠。好学问不假,性格却有些懦弱,遇事优柔寡断。小事还罢,大事不决,必引起-争-端。”

王忠不语,隐隐陷入沉思。

顾晣臣继续道:“此番被拥立登位,必为臣子压制。新贵旧臣争-权-夺-利,国君无能,不能压服,君臣必将生出嫌弃,且朝堂之上,党-争-之-祸-不远。”

王忠蹙眉。

“朝鲜君臣不睦,臣子不和,恐将生乱。”

“乱即乱,与我等何干?”

换句话说,朝鲜内部-争-权,耗费所有精力,才没心思精力七想八想。对大明而言,算是好事。

“王给谏以为如何?”

王忠:“……”

他果然够傻,所以才没考中一甲?

朝鲜乱起,明朝自可做壁上观。看哪方实力增强,动动手,即能让棋局再生变化,重新陷入僵持。

“李隆在位,大臣纵有矛盾,亦会克制。”

顾晣臣压低声音,道:“李怿登位,最大威胁去除,政见不合者再无顾忌,矛盾定将-激-化。”

现下,功臣不和,已初露端倪。待朝廷敕封新君,矛盾必将达到顶点,不出人命不会罢休。

王忠沉默了。

“敕封下达前,危局仍存。朝鲜强留我等,正合本官之意。”

顾晣臣声音更低,却如铜凿,一下下-楔-进王忠脑海。

“李隆不死,朝鲜群臣不安,李怿更将终日惴惴。如能请下敕封,任何条件都会答应。”

“条件?”

“条件。”

又倒一盏清茶,顾晣臣端起不饮,只轻轻嗅着茶香。

不为压榨出更多价值,他哪有闲心留在这里。

三十名卫军,五名锦衣卫,一路砍杀出去,王宫守卫根本无力招架。遑论朝鲜君臣苦等朝廷敕封,纵能抵挡,十有-八-九也不敢还手。

“朝鲜虽无金银,却丰产稻谷,人参等药材亦是不错。”顾晣臣微垂眼眸,指尖摩挲着杯口,“国内天灾频发,北地多府连年歉收。灾民嗷嗷,府库放粮亦是杯水车薪。”

话没说完,王忠已领会其意。

“以朝鲜之粮填补?”

“对。”

顾晣臣轻笑,道:“朝鲜一年三贡,多是无用之物,反请赏金银绸缎,何等厚颜!”

送出两匹驽马,就敢要这要那,更赖在四夷馆不走,混吃混喝,不吃得满嘴流油,绝不启程归国。

此等现象,换做殿试前的顾晣臣,多不会留意。即使留意,仅会皱眉,不会设法找补。

偏杨瓒横空出世,挥舞起铁锹,连挖数坑,一个比一个深。

顾晣臣走路不当心,踉踉跄跄,被坑了一次又一次。浅坑崴脚,遇到深坑,掉进去,短时间爬不上来。

没有阳明先生的弹跳力,顾榜眼只能另辟蹊径,在坑底挖掘,继续前行。

被坑了这么多次,继续青松一般正直,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同武学训导打过交道,在弘文馆中讨论时政经济,顾榜眼的世界观开始扭曲,事业观直接被刷成卷帘门,不得不重新规划。

换做以前的顾晣臣,再不顺眼,也不会暗中策划,推翻一国之君。更不会顺便挖好深坑,趁机压榨。

现下……

按照杨探花之言,顾榜眼犹觉力量不够,坑不够深,埋不了几个人。

为保计划顺利,干脆拉过王忠,共同挥舞铁锹,挖深数米。

晓以国家大义,说以黎民疾苦,顺便提一提彼此的品级,王忠是石头脑袋,也会被砸出缝隙。

于是乎,王忠彻底觉悟,这么好的机会,不坑白不坑。

“司业大才,下官唯司业马首是瞻。”

“善。“

顾正使和王副使达成一致,被朝鲜君臣“强行”扣下,留做人质。

朝鲜新君再次派遣使臣,向明朝纳贡,请求敕封。

不出意外,贡品收下,奏请二度驳回。

朝鲜君臣慌了,李怿更是愁得瘦了一圈。

明朝一天不下敕封,他这个国君便做得不安稳。如果有朝臣摇摆,重新拥戴李隆,他的下场绝不会好。

最糟糕的,流放到偏远海岛,死得不明不白,连墓碑都不会有。

“你们倒是想想办法!”

李怿焦急,拥立他的大臣更急。

迫于无奈,不得不摆低姿态,向明朝使臣求救。

两次上门,都被护卫拦住,碰了一鼻子灰。第三次,送上三颗五十年的人参,才见到顾晣臣。

走进室内,在朝鲜说一不二,呼风唤雨的拥立功臣,差点没哭出来。

为见顾正使一面,家底都要搬空,他们容易吗!

一身青色官服,顾晣臣表情严肃,再不见往日和气。

几名朝鲜大臣心中惴惴,挤出笑脸,小心道明来意。

足足两刻,顾晣臣没有出声。室内气氛愈发压抑,几人额头滚落汗珠。

“上使,小臣前番冒犯,实是迫不得已,已经知错。”

几人姿态摆得更低,为让顾晣臣点头,都是拼出脸面,不要老命。

以顾晣臣预料,朝廷不会一直抻着朝鲜。毕竟,新君已经握权,压着敕封,并无任何好处。

见几人汗湿脸颊,年龄大的,嘴唇都开发发白,终于大发慈悲,开口道:“本官也有些为难。”

难为,即不是不可为?

几人眼睛发亮,同时生出希望。

“上使,还请上使相助!”

抛出鱼饵,顾晣臣端起茶盏,任凭对方苦求,不再出声。

最后,一名姓柳的大臣看出端倪,试探道,只要能请下敕封,无论上使提出什么条件,他们都会答应。

话不会如此直白,意思却是-八–九-不离十。

众人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纷纷附和。

“诸位许诺,晋城大君可知?”

不提国君,只以晋城大君相称,无异于提醒,封与不封,绝对是天壤之别。

几名大臣同时一凛,请求敕封的决心愈发坚定。

“上使放心,小臣来之前,已经请示。”

“哦。”

顾晣臣颔首,神情放缓,道:“既如此,事情可为。”

简单六个字,如拨开重重云雾。

朝鲜大臣同时松了一口气,分毫不知,顾正使已磨利长刀,正等着宰杀剔肉。

正德元年,六月下旬,朝鲜三度派遣官员,以纳贡名义入京,向明朝请求敕封。

这一次,纳贡队伍的规模远超以往。

三十多辆大车排成长列,满满堆着稻谷药材,上等皮毛,珍惜木材。另有十匹从女真处市来的健马,一对雪白的海东青。

两名锦衣卫随队伍还京,携官文密信,直往北镇抚司。

当日,朝鲜使臣被安置在四夷馆,请敕封的奏疏再次递送内阁。

内阁看过,没再附上请驳回的条子。

仔细读过顾晣臣的密信,朱厚照翻阅纳贡的单子,终于满意。

“算尔等识相。”

为求来敕封,朝鲜君臣下了血本,倾全国之力,将每年的贡品翻了几番。更写在奏疏里,二十年不变!

按照顾晣臣提示,只一年,水花都溅不起,多几年,才能表达诚意。

公平不公平,朝鲜君臣已无暇去想。新君正位,才是最紧迫之事。

稻谷万石,给!

百枝人参,只要不限年份,两百也给!

药材百箱,木材千斤,全部没问题。数量不够,拆房子也给!

顾榜眼老神在在,由浅入深,一刀接着一刀割肉放血。

朝鲜君臣瘦成麻杆,仍要感激涕零。

毕竟,能被割肉也是好事。连割肉的价值都没有,才真是要命。

粮食药材送入国库,一分敕令终于颁至四夷馆。

“允李怿嗣位,赐其妻诰命。”

丘聚等了许久,朝鲜使臣仍跪在地上,石头一般。

“诸位,接旨。”

“哦,对,对,接旨。”

正使率先回神,颤抖着手,接过黄绢,热泪滚出眼眶。

不容易啊,当真是不容易!

这道圣旨仅是通知,真正的敕封,需得朝廷派遣中官,往朝鲜颁旨。

饶是如此,消息传回,新君和拥立的功臣也松了口气。

得知敕封的中官已经启程,为免夜长梦多,当日便以“离宫休养”的名义,将废王流放。包括妻子小妾儿女,只带随身衣物,登上小船,前往江华岛。

初次之外,朝鲜新君更立下国书,保证世代忠诚大明,每年三次纳贡,不少一粒粮食。

“上使相助,我等感激难言,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还请上使笑纳。”

原本,朝鲜君臣想送美女。

自永乐朝起,每隔数年,朝鲜便送美女入明。然而,除了太宗皇帝的宠妃,朝鲜美女极少能在天子后宫熬出头。

先前朱厚照选妃,朝鲜也曾动过心思。却不知是何因由,送出的女子都被遣还。皇后不敢想,妃嫔都没捞着。退一万步,求个末等采女,照样千难万难。

皇帝后宫之路走不通,明朝使臣,成为最佳选择。

尤其顾晣臣,年少有为,前途无量,哪怕做个小妾,都是祖坟冒青烟。

美人送上,顾榜眼却分毫不为所动,直接又给送了回来。

正使不收,他人有心,也不能收。

朝鲜君臣无奈,只能改成金银器皿,珍贵药材,好歹挽回些面子。

六月底,明朝使臣启程归国。

比起来时,队伍中多出十几辆大车,都是朝鲜君臣所赠,单药材,便有二十箱,兑换成金银,绝对是不小的一笔数目。

朝鲜国君不能亲送,安排亲信大臣出城十里。

“上使一路顺风!”

顾晣臣拱手,登上马车。

马蹄声声,车辙压过土路,卷起阵阵烟尘。

送行众人站了许久,方才感叹一声:“上使为人磊落,不计前嫌相助我等,实是好人啊!”

顾晣臣坐在马车,半点不知,自己被发了好人卡。

即使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

何况,这样的好人卡,多收几张也是无妨。

与此同时,谢丕所乘官船,已抵达登州卫,卸下的“木材”,都被捆绑起来,装上马车,运往京师。

时间紧迫,也为掩人耳目,运回的都是银矿石。需熔炼之后,方能铸造官银。

回到国内,谢丕仍不敢掉以轻心。沿途均由卫军护送,更有自京城赶来的锦衣卫,把守马车四周,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陛下有令,欲营造豹房,需上等木料千余。谢郎中旅途疲惫,然圣命不可违,还请日夜兼程,赶往神京。”

“臣遵旨。”

这批银矿石,朱厚照无心交给六部。

内府有工匠,可自行熔炼铸造。思及作为掩饰的木料,干脆大笔一挥,将原有的虎城、豹房和鹰房拆毁,空下地方,重新搭建作坊,以“玩乐”为掩护,充铸造官银之用。

言官直谏,朱厚照压根不予理会。

土地是朕的,房子也是朕的。是拆是建,都是朕自己出钱,不动国库分毫,干卿何事?

天子一意孤行,和朝臣再度僵持。

为“豹房”之事,朝堂火药味愈浓。

注意力集中到豹房之事上,对江南之事的反应,自然慢了半拍。等回过神来,江浙的官员已是调的调、免的免。尤其宁波府,整座府衙,六品以上的官员,几乎被一网打尽。只剩几个经历知事,每日里战战兢兢,等着新府尹上任。

刘公公的战斗力没发挥出一成,多数官员即告落马,愈发感到寂寞。

无聊之下,想起船工的遭遇,袖子一挽,开始清算城内赌坊。

“都给咱家关了!”

敢开赌坊,定然势力不小。但再有势力,遇上东厂番子也是白搭。

青皮混混,江湖中人?

长刀砍下去,照样歇菜。

关停两家赌坊,搜出的藏银竟达十万!

银钱之外,更搜出几本账簿,看到记录在纸上的名字,刘公公嘿嘿冷笑,二话不说,直接向江浙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递帖子。

“府衙的官手长,三司的官手更长。没想到啊,这布政使按察使也就罢了,一省学政,竟和赌坊扯上关系。”

刘瑾眯眼,看到账簿上记录的银钱流向,冷笑不停。看到最后几个名字,多不认识,但送出的银两却是翻番。

“抄录一份,送到杨佥宪处。找几个信得过的番子,仔细审审赌坊掌柜。”

“是。”

“去请刘玉过来,他送来的消息,帮了不少忙,咱家也该当面道谢。”

“是。”

刘瑾在江浙大展拳脚,杨瓒仍没登岸,同顾卿暂留双屿港,搜寻谢十六等匪首下落,顺便和押兵船的番商谈谈心,交流一下生意经。

周、肖两位指挥使都没闲着,分别率领兵船,同熊指挥使一同巡查附近海岛,不放过任何可藏匿处。

奏疏已经写好送出。

剿匪的功劳,卫所官军占大头,杨瓒仅在末尾留名,顾卿更是名字都没有。

锦衣卫行事,需得保密。

为顾卿论功,当由北镇抚司奏请,天子钦定。

放下笔,杨瓒抻个懒腰,捏捏后颈,似能听到关节咔吧作响。

这要唤人,房门忽被敲响,传来顾卿声音。

“杨佥宪,京中来人。”

杨瓒忙起身,“请进。”

房门打开,见到门外之人,杨瓒不禁有些诧异。

“赵佥事?”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锦衣卫南镇抚司佥事,赵榆。

☆、第一百零五章

赵榆此次南下,身怀两道命令。

“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顾卿,剿匪有功,升同知,赐飞鱼服,赏金十两,银一百五十两,绢帛十匹,宝钞五万贯。”

“敕钦差南下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剿匪有功,授中顺大夫,赏玉带。赏金十两,银五十两,珊瑚树一株,珍珠一斛,宝石两盒,绢帛十匹,宝钞三万贯。”

敕令宣读完毕,顾卿杨瓒分别领旨谢恩。

赐服金银便携带,俱送入长安伯府。将黄绢交由两人,赵榆的任务即告完成。

“恭喜顾同知,杨佥宪。”

南下之前,牟指挥使透出话,江南事了,即有乞致仕之意。

按照永乐朝留下的规矩,历代锦衣卫指挥使,无论是否出身勋贵,必须执掌过诏狱。

北镇抚司现有同知一人,佥事两人。行事谨慎有余,魄力不足。常年跟随牟斌办事,建树不多,算是不功不过,难以服众。

这样的人-压-在头上,北镇抚司不出声,南镇抚司也不会服气。

相比之下,顾卿出身勋贵,才能兼备,较德焯勤。入锦衣卫之后,屡次建功,擢其为指挥使,明显更合适。

天子下旨升顾卿为同知,大加封赏,即是表明态度,不出意外,牟斌之后,接任锦衣卫指挥使之人,必将是顾卿。

思及此,赵榆难免有些羡慕。

然也仅止于此。

出身和官职,决定两者的路截然不同。自国朝开立,尚未有南镇抚司佥事升任锦衣卫指挥使。

一则,南镇抚司掌锦衣卫内部事务,抓捕得罪的都是同僚。纵然坐上高位,也未必安稳。二则,习惯南镇抚司规矩,接管北镇抚司,定然左支右绌,束手束脚。

既无可能,羡慕乃至嫉妒,实无必要。

待顾卿接过黄绢,想起此行目的,连少许的羡慕都消失无踪。

“下官此行,是为清查江浙镇抚。”

品级改变,态度也随之变化。

在顾卿面前,赵榆少去几分随意,多出几分郑重,更多则是肃然和谨慎。

“此事,我已知晓。”

江浙事发,牟斌即怀疑当地镇抚使出了问题。经淮安扬州,屡次遇到事故,更将可能性提高到九成。

“赵佥事可带足人手?”

“顾同知放心,下官已安排妥当。”

“那便好。”

顾卿点点头,没有继续问。

南镇抚司办事自有章程。纵然是锦衣卫指挥使,也不可多问。知晓人手足够,准备妥当,顾卿便撂开手。如赵榆支应不暇,需要帮忙,自会出声。

两人商议时,杨瓒正身坐在桌旁,一遍遍看着敕令,似不在意,耳朵却竖了起来。

出于习惯,两人未避开杨瓒,说话的声音却不高。

杨瓒竖起耳朵,也只能听个大概。

清查江浙镇抚?

据他所知,南京也有锦衣卫衙门。清查江浙,南京六部可以瞒住,当地的锦衣卫衙门却是未必。

对方会作何反应?

杨瓒蹙眉,总觉得赵榆的来意,并不如话中简单。表面之下隐藏着暗流,仅一层窗户纸隔开。欲-探究竟,却发现纸后还有玻璃,半点-捅-不破。

沉思时,顾卿赵榆已商议妥当。赵榆无意多留,行礼告辞。

杨瓒在桌旁神游,经顾卿提醒,才乍然回神,向赵榆回礼。

“赵佥事一路辛苦,可先歇息。明日,本官遣人送赵佥事登岸。”

“多谢。”

赵榆笑着道谢,转身离开。

房门关上,杨瓒按了按额心,心里仍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起身走到榻边,面朝下扑倒。

眼尾余光扫过,绯红映入眼底,倏地支撑起双臂,以最快速度坐起。

顾卿站在榻边,看着杨瓒的表情很是微妙。

似好笑,又似无语。

杨瓒很是尴尬。

一个大活人站在旁边,竟给忘了!

眼大漏神,还是锦衣卫本领高强?

想想,还是后一种可能性更大。

锦衣卫身负-监-察-百官之责,必要时,存在感定能降到最低。不然的话,仿佛五百瓦灯泡一般,锃光瓦亮,还如何神-出-鬼-没,趴房顶记百官的小纸条。

扯扯嘴角,杨瓒就要起身离榻。

不想,肩膀竟被按住。

扫过按在肩上的手,看向俯身轻笑的顾卿,杨瓒张张嘴,不自觉的喉咙发干。

“顾……同知?”

这是作甚?

难不成老天终于开眼,看在他工作努力,为他实现愿望?

按照期望,彼此的位置是否不太对?

依杨探花的幻想,被按肩-调-戏,这样那样的,该是美人才对……

顾卿侧头,眸光深邃,似能看入杨瓒心底。

“顾同知?”

杨瓒又问一句,顾卿没有应声,眼中笑意更深。

杨瓒还想说话,唇上忽感一阵冰凉。

白玉般的指尖,沿着下唇轻轻描摹,唇缘似被羽毛拂过,阵阵轻痒。

双唇开启,指尖轻压。尾椎处升起一阵酥麻。四肢百骸似有电流通过,不自觉的轻颤。

“杨佥宪。”

“啊?”

注意力过于集中的后果,根本没有发现,彼此的间的距离,已近得不能再近。

视线乍然颠倒,后背抵上锦缎。

唇上的触感,缓缓蔓延至颈间。杨瓒喉咙更干,声音都变得沙哑。

这种感觉,似面对将要捕食的豹子。

危险,却诡异的令人着迷。

“那个……”

该说些什么,必须说些什么!

顾卿俯身,离得更近。

杨瓒咬住下唇,挽回些许神智。正想推开对方肩膀,手腕忽被抓住,相叠按在头顶。

眨眨眼,这算什么情况?

没有解释,温凉的唇,轻轻覆上嘴角。

掌心覆上双眼,黑暗之中,感觉更加清晰。

扬起下颌,能感受到空气轻旋,拂过喉间。尺寸肌肤,如着火一般,燎得人心头发热。

杨瓒睁开双眼,习惯黑暗后,透过指间,似有微红光晕。

带着咸味的海风,自门窗缝隙流入。

熟悉的沉香环绕,意识昏沉,不想移动。

咚、咚、咚!

敲门声骤然响起。

“杨佥宪,有要事禀报!”

带着冰雪的气息渐渐远离,眼前忽变得明亮。

理智回归。

杨瓒坐起身,外袍顺势滑落手肘。

沉默两秒,拉好领口,腰带忽又松脱。

抬眼看向始作俑者,对方却是挑眉,似在说,锦衣卫手快,见谅。

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旖旎气氛顿消。

门外的卫军面带焦急,根本不知道,室内并非杨瓒一人。更不晓得,自己刚刚打断了什么。八成以上,会被新任的锦衣卫同知记上一笔。

整理过官袍,杨瓒站起身,咳嗽两声,镇定一下声音。

“进来。”

房门推开,卫军自外走入。见到两人,顾不得惊讶,行礼道:“禀佥宪,肖指挥使传讯,发现谢十六下落!”

“谢十六?”

杨瓒表情一振。

“可确定?”

“禀佥宪,确定。”

“好!人在哪里?”

“在……港口。”

港口?

杨瓒微顿,“已经擒拿?”

卫军表情有些复杂,似不知该如何解释。

不点头,违心;点头,更加违心。

情况实在过于蹊跷,三位指挥使都觉得奇怪,怀疑是海贼的陷阱。

“何事不能言?”

“回佥宪,谢十六是自己乘船,前来投案。”

自首?

杨瓒诧异,转头看向顾卿,对方也有一丝讶然。

“自己来的?”

“正是。”卫军道,“同行还有两名海匪头目,带着三只木盒。”

“木盒?”

卫军点点头,道:“据言,是悍匪许光头及两名心腹的首级。”

投名状!

三个字闪过脑海,杨瓒眉间皱紧。这谢十六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思量片刻,杨瓒做出决定。

“先去港口。”

怎么处置,可稍后再论,确定匪首身份更为紧要。

“顾同知可与下官同行?”

“自然。”

钦差南下,官至四品,本高于顾卿。没高兴多久,顾千户成了顾同知,实现三-级-跳,又压杨瓒一级。

想到方才之事,杨御史心中闪过一个“惊悚”的念头:个头比不过,品级比不上,果然只有被压的命?

摇摇头,杨瓒拒绝深想。

做鸵鸟,好歹能心存幻想。鸵鸟都做不成,才真正悲催。

没到那一天,还能继续挣扎,扑腾两下。一旦顾同知下“狠手”,只能听天由命。

杨瓒叹息一声。

穿-越-同仁都是升官发财,美人绕膝。换到他,同样发财升官,却是绕美人膝。

一样都是穿越,差别为何如此之大?

离开居处,前往港口。杨御史头顶黑云,眉间拧出川字,边走边叹气。

送信的卫军几次加快脚步,恨不能多生两条腿,跑出安全距离。

杨佥宪皱眉叹气,倒没什么。顾同知刀子似的目光,实在是吓人。

视线扫过来,一戳两血洞。

卫军不是铜皮铁骨,顶不住这样的刀子。俗体凡胎,当真是扛不住。

杨瓒暂居之处离港口不远,只是需经过海匪建在岛上的“村落”。

行进村口,可见烧毁的房屋,瘦弱的工匠和渔民正忙着搭建草棚。有三两表情麻木,或吃吃发笑的女子,都是被海匪掳来的可怜人。

攻破海岛时,被关押此处的女子不下五十人,现下却不足十人。

有自尽,亦有被海匪额趁乱杀戮。

待官兵赶至,村中已起大火。

火扑灭,草棚木屋多被焚毁,没能跑出的工匠渔人也葬身火海。

这般惨状,再次提醒杨瓒,谢十六是什么人,盘踞岛上的海匪都是何等心肠。纵然是提来许光头的首级,也是罪不容恕,该千刀万剐!

“见过大人!”

有工匠认出杨瓒,拉着痴痴傻傻的女子,跪地行礼。

女子头发蓬乱,面容姣好,双眼却是直愣愣,看着人,一动不动。

工匠不会官话,需卫军帮忙,才能明白他话中意思。

“这小娘是他同村之人,一并被掳来岛上。”

“海贼不是东西,是一群畜生!”

“同村被掳来的,只有他们二人尚存。”

“匠人儿子惨死,女儿也死了。这小娘年龄相仿,便被他当做女儿照顾。”

“他说,人疯了也好,傻了也罢,好歹还活着。清醒的,都……”

说到这里,卫军停住了。

工匠的话过于沉重,在血海拼杀的汉子,也会红了眼圈。

看着工匠,杨瓒心中刺痛,道:“你且问他,可愿返回家乡。若想回乡,本官可遣人护送。”

卫军传话,工匠却是摇头。

“不回了,村子没了,也回不去。”

“求大人开恩,许小的留居岛上。好歹能有个容身的地方。”

工匠说着,小心翼翼,却又满怀期待的看着杨瓒。

留在岛上,女子尚有活路。回到岸上,消息传出去,女子定要活不成。

当初,周指挥使救回的女子,少有被家人接纳。纵使家人不弃,族人也容不下。无依无靠,留给她们的只有死路。

世人愚昧,女子命苦?

杨瓒摇头,指尖扎入掌心。仍是那句话,丈夫无能!

“尔等皆可留居此处。本官亦会遣人至州府,为尔等重办户籍。”

“谢大人,谢大人!”

工匠跪地,就要磕头。

杨瓒忙快步上前,来不及伸手,人已被顾卿扶起。

工匠千恩万谢,附近的工匠渔人听闻,都含着眼泪,跪地行礼,满面感激。

杨瓒没有多留,快步离开。

本不是多愁善感之人,面对此情,仍禁不住眼圈泛红。

“让顾同知见笑了。”

“哪里。”

顾卿侧首,眸光微闪。

“杨佥宪赤子之心,如浑金白玉。同佥宪相交,实为顾某之幸。”

用词貌似寻常,听着却颇有深意。

杨瓒眨眨眼,总觉得顾伯爷话中有话。

想多了?

皱着眉头,看向嘴角微勾,眼波流转的美人,杨瓒确信,他没想多。

古人的说话艺术,果然博大精深。

摸摸耳垂,不烫。

很好,没脸红,有进步。

港口处,三艘兵船靠岸。

周、肖两人站在一处,正低声说着什么。熊指挥使距离五步,抱臂旁观,半点没有参与的意思。

一身布衣,做渔夫打扮的谢十六,被五花大绑,押着跪在地上。一同跪着的,还有同样做渔人打扮,却半点掩不去匪气的海贼头目。

三人身前,并排放着三只木盒。包裹木盒的粗布已经解开,盒盖却被麻绳捆紧。边角处有点点黑斑,俱是凝固的血痕。

“此人确是谢十六,但盒中首级仍无法辨认。”

给杨瓒送信之前,已有番商认出三名匪首。

周指挥激动过后,陷入重重疑惑。

非是几人过于小心,实是谢十六狡猾,远远超出想象。十艘兵船,近四十艘运粮船,两千卫军,搜索这些时日,几乎将周围海岛翻遍,也没寻到几人踪迹。

周指挥等遍寻无果,甚至开始怀疑,谢十六已乘船远遁,潜逃爪哇等岛国。或是避开官兵耳目,逃亡倭国,同倭贼联合。

设想过多种可能,唯一没想过,此人会主动投案,更带来许光头首级。

杨瓒赶来之前,三人轮番审问,谢十六始终闭口不言,摆出架势,钦差不至,绝不出声。

周指挥使要用刑,被肖指挥使拦住,拉到一旁劝说。熊指挥使扫两眼,抚过颌下虬髯,无声冷笑。

为争功,三人本就不睦。

剿匪的奏疏已经递送入京,没有更改余地。抓住谢十六,灭除浙海最大一股悍匪,堪比弥天之功。奏报朝廷,计功行封,金银不提,官位至少升上一级。擢升五军都督府,由地方调入京师,也不是不可能。

功劳摆在眼前,唾手可得。三人都有些红眼,只是有人善于隐藏,有人已是急不可耐。

谢十六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好似根本不在意生死。

偶尔,有被海盗抓来的工匠和渔人走过,才会抬起眼皮,扫过两眼。

杨瓒到时,周指挥使怒气未消,却不再嚷嚷着用刑。肖指挥使神情微缓,熊指挥使依旧是冷眼旁观。

“诸位,杨某来迟。”

没急着审问谢十六,杨瓒拱手,同三位指挥使见礼。

卫指挥使是正三品,佥都御使是正四品。占据文官和钦差双重身份,勉强同平起平坐。但杨瓒始终牢记,谨慎无大错,面对三人,都十分客气,不见半点轻慢。

“杨佥宪有礼。”

三人还礼,又向顾卿抱拳。

锦衣卫北镇抚司同知,没人敢小看。兼掌管诏狱,更让三人忌惮。

热闹钦差,被上疏弹劾,还要交内阁审议。惹怒锦衣卫,分秒被扣上罪名,五花大绑,扔进诏狱。

换做寻常,三人想得不差。但却忘记,杨瓒有天子御赐的金尺和匕首,闹不好,抽一顿,扎两刀,比锦衣卫更要命。

“此人即是谢十六?”

“已着人问过,半点不假。”

“这二人亦是匪首?”

“正是。”

肖指挥使抢先开口,故意侧身,挡住熊指挥使,道:“此二人皆在许光头手下,常年在浙海劫掠。同谢十六一样,盘踞岛屿,同走私商交易。”

“他二人盘踞何处?”

“岱山。”肖指挥使道,“因距岸较远,岛上多山林,自古以来,少有人定居。四周散落百余小岛,正可供海盗藏匿。据抓捕的海匪招供,行走岱山的走私商,数量仅次双屿。许光头亦常年藏身于此。”

杨瓒点点头,终于将目光转向谢十六。

“久违了。本官当称足下谢石棋,还是谢紘?”

谢十六抬起头,忽然笑了。眼角现出纹路,带着读书人的俊雅,又有海匪的狠辣。

“大人随意。”

“哦。”

杨瓒负手,前行两步,立在谢十六身前。

“你来投案?”

“是。”

“为何?”

“双屿被下,小的失去藏身之地。手下的船只,九成被烧毁,也没了东山再起的资本。继续留在海上,不是被他人吞并,就是被砍掉脑袋,送到官府领赏。与其便宜旁人,不如小的自己投案,说不得,还能有条生路。”

“你怎知本官不会杀人?”

谢十六仍是笑,不见半点惧色。

“大人可先打开木盒。”

“三个首级,换不下你的命。”

“再加两百条船。”

“本官不同海贼做生意。”

“小人有计,可扫平浙海福建倭贼,增朝廷岁入百万。”

“没兴趣。”

杨瓒摇头,三个字出口,没有丁点犹豫。

谢十六愣住,周指挥使等人同样不惊讶,满面不可置信。

增百万岁入,还没兴趣?

这位钦差是脑袋不正常,还是真有这么大的底气?

众人表情各异,杨瓒在心中撇嘴。

倭国的银矿,用足力气开采,每年岁入岂止百万。占据双屿等处,掐住浙海贸易中枢,还怕来钱不快?

朝廷海禁,一年比一年严厉,照样拦不住走私商人。

杨瓒下令,圈住岛上的商人,没有咔嚓结果掉,即是为日后打算。

明面上,不能违反朝廷禁令,私下里,不是没有办法。请下旨意,在双屿岱山等处设立卫所,派驻镇守太监和镇抚使,一切都能解决。

论起捞钱,公公们都是好手。

镇守辽东太监,能撸起袖子,从有官-方-背-景-的豪商身上割肉;南下的刘公公,三月不到,收下的“表礼”多达十万。

奉旨走私,绝对能赚个盆满盈钵。设法调动起积极性,必能勇攀高峰,岁入千万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新大陆已经发现,美洲的金银正源源不断流出。与其留给那些不洗澡的贵族,不如提前流入明朝,为小屁孩的中兴之治添砖加瓦。

杨瓒想得明白,也有相当大的可行性。

唯一的不确定因素,就是海盗和倭贼。

现如今,谢十六自作聪明,主动投案,正可省去一番周折,免去麻烦。

至于口供,不是问题。

顾伯爷在此,什么口供问不出来。

杨佥宪转向顾同知,笑眯眯点头。

“有劳。”

顾卿挑眉,令校尉抓起三人,上兵船审问。

肖指挥等人眼巴巴瞅着,硬是不敢拦。

杨瓒轻笑,道:“诸位同心协力,缉拿海匪谢十六,斩杀匪首许光头,俱有大功。本官定当禀报朝廷,为诸位请功。”

缉拿谢十六,斩杀许光头?

都不是笨人,话听到耳中,绕过几个弯,顿然心领神会。

派兵缉拿和主动投案,绝对是两码事。功劳平分,好处也是不小。在场都是“自己人”,想必不会脑袋被驴蹄,功劳不要,向“外人”透出消息。

“多谢杨佥宪。”

“几位客气。”

杨瓒笑着拱手,已开始思量,该安排哪个驻扎海岛,和刘公公一起做走私买卖。

功劳得来,总要有所付出。

只拿好处不卖力,哪有这么便宜的事。105

☆、第一百零六章

兵船舱底,本为储存金银珍宝之处。此时,多数金银已重新清点记录,装箱后封存,集中于官船,待运送回京。

舱室空旷,日前抓捕的番商,受伤未死的海匪,均被-拘-押-此处。

卫军的-捆-绑-技术过于粗放,锦衣卫接手后,很是看不过眼。同时,不满舱室内拥挤杂乱,干脆就地取材,自岛上寻来板料,靠绳索木楔打造出简陋囚室,将海匪商人分别关押。

舱室底部,单辟出一间刑房。

凡岛上海匪,一个不落,全都过刑。

少则十鞭,多则五十鞭。

跟随顾卿的锦衣校尉,多出自诏狱,深谙个中手段。挥鞭的力道和角度,极其精准,不会取人性命,却足以让海匪表情扭曲,惨叫连连,想充一回好汉都做不到。

一顿鞭子下去,檩子肿成两指宽,一滴血不流,人却被冷汗浸透。拖回囚室,趴在木板上,疼得翻不了身,当真是苦不堪言。

见到同伙惨状,余下海匪心惊胆寒。被从囚室提出,不等-吊-起,大声喊道:“我招,我什么都招!”

如此合作,应该能逃过一劫。

结果却令海匪大失所望。

绑人的校尉没说话,另取一截粗布,直接堵嘴。

“吊起来,打!”

海匪哭了。

他合作,为甚还要抽?堵上嘴,还如何招供?

对锦衣卫的手段,老五等人有深切体会,最有发言权。对海匪的痛苦,完全是感同身受。

锦衣卫凶残,北镇抚司出身,掌管诏狱的锦衣卫,更是凶残到极点。

简单粗暴,半点道理不讲。

落到这些人手里,当真会生不如死。留下心理阴影,听到鞭子声都发憷。

忆起往日,四人“工作”起来更为尽心。不至惩羹吹齑,也是奉命唯谨,生怕出一点差错。

每到舱室,必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恨不能缩成三寸,行走默念,看不见我,绝对看不见我!

海匪被用刑,每日里惨叫不休。

关押的番人待遇尚好,非但没被抽鞭子,还能得到巴掌大的薄饼充饥。

大食人和佛郎机人关押在靠近舱门的位置,多是两人一间。一则便于看管,二则通风,可以散散味道。

按照校尉的话说,这几个着实太味儿,路过都要捂鼻子。

倭人个子矮小,人数较多,三五人一绑,关在舱底。每天面对鞭子挥舞,海匪-惨-叫,精-神-肉-体-受到-双-重-折-磨。

这还不算,分到手的麦饼,竟比旁人少了大半个!

“钦差有言,倭人矮小,饭量可以减半。”

倭人多能听懂官话,闻言,一边咬着饼,一边眼泪横流。

谁说个子小,饭量一定小?

这是区别对待!

“有吃的就不错了。嫌不好别吃,都给老子送回来。”分麦饼的老五斜眼,冷哼一声:“钦差心善,依老子,该是三天一顿!”

饿到你头昏眼花,看还如何叫嚷!

老五不似说笑,上前几步,就要抢回麦饼。

倭人满面惊恐,抓着麦饼不断退后,抱团缩在囚室内,狼吞虎咽,连渣渣都舔干净,坚决不给老五得手的机会。

这边的动静,很快引起大食人和佛郎机人的注意。

隐约猜到内情,生出危机感,三两口将饼吞下肚,噎得捶着胸口直抻脖子。

“喝水。”

分饼的番商看不过去,取来水囊,递入囚室。

钦差大人说过,这些走私商还有用,万不能出差错。真噎死在囚室里,自己也脱不开干系。

“谢……咳咳!”

大食商人连忙道谢,几乎是抢过水囊,大口吞咽。

不留神,呛得咳嗽,脸色红白交替,很是“好看”。

“我名阿卜杜勒,先祖是白衣大食。”走私商人放下水囊,终于不再咳嗽,道,“你也是大食人?”

事实上,阿卜杜勒更想问,眼前这位同乡,究竟用什么手段,才搭上明朝官员。如能分享一下经验,必会万分感谢。

“我名阿奇兹。”收回水囊,番商道,“先祖是黑衣大食。”

阿卜杜勒僵住,神情颇有些尴尬。

阿奇兹不理他,提起空了的食盒,便要转身离开。

“等等!”

再尴尬,也不能就此放弃。

大食商人抓着绳网,大声道:“我向-真-神-发誓,愿意用整船黄金和宝石,换我和兄弟的自由!”

“仁慈的阿奇兹,请务必要告知尊敬的大人!”

阿奇兹停下脚步,不为阿卜杜勒话中的恳求,只为他提到的黄金宝石。

“你的船已被烧毁,宝石和黄金在哪里?”

“我只会告诉尊贵的大人!”

阿卜杜勒的兄弟也扑在绳网上,用半生不熟的官话大声叫嚷。

他们明白,这些官军不好惹,必要时,手段比海盗更加凶狠。说出宝石黄金或许冒险。但不冒险,连半点机会都不会有。

不想死,只能咬牙做出抉择。

阿奇兹的存在,让他们看到希望。

尊贵的大人愿意接纳黑衣大食为仆从,必定心怀仁慈。献出宝石黄金,理应能换回自由。

两人的叫喊声,引来锦衣卫的注意。

佛郎机人也听到不少,奈何官话水平不过关,半懂不懂,急得抓耳挠腮。

顾卿走进舱室,大食人叫嚷得更加厉害。不知道顾卿的官职,只能从周围人的态度推断,他的身份必定相当尊贵。

“尊贵的大人,我们愿意献上黄金宝石,只求得自由!”

顾卿转向校尉,问道:“这几个番人是怎么回事?”

“回同知,昨日尚未如此。”校尉也是皱眉,“方才突然开始叫嚷。”

番商阿奇兹知道不好,立即上前,小心开口,将事情解释清楚。

“大人,小的只是给了他们水,绝对没说其他!”

阿奇兹低着头,额头冒汗,脸色发白,唯恐被迁怒。

心提到嗓子眼,忽听顾卿道:“赵横,你带此人去见杨御史,道明事情缘由。见不见这几个大食人,由杨御史决定。”

“遵命!”

赵校尉抱拳,示意阿奇兹跟上,大步向外走去。

舱室门合拢,谢十六和两个海匪头目已被吊起。

番商中,有人见过谢十六,当即发出惊呼。

顾卿不出言,抬起右臂。

一名校尉上前,绕着谢十六三人走过两圈,立定之后,猛然挥起长鞭。

啪!

脆响破风。

绞着铜丝的长鞭,狠狠甩在谢十六背上。

单听鞭响,便让人后颈发寒。

谢十六咬住牙,嘴角流血,硬是不出半声。余下两人却没有他的志气,几鞭下去,连声惨叫,不似人声。

十鞭之后,顾卿仍不叫停。

持鞭的校尉只能换人。

这种打法太费力气,又是一个抽三个,当真撑不住。

“继续。”

冰冷的语调,不带半点起伏。

谢十六费力抬起头,满脸尽是冷汗。视线被汗水遮挡,破损的嘴角被汗水浸润,火辣辣的疼。

对上顾卿,谢十六扯扯嘴角,带着嘲讽和轻蔑。

“当官的……都是一丘之貉。那个钦差,也是一样!锦衣卫……不过如此……”

声音低哑,刻意的挑-衅。

顾卿眯起双眼,语气更加冰冷。

“三十鞭。”

三字出口,不提舱室内的海匪商人,连持鞭的校尉都打了个哆嗦。

“同知,三十鞭,怕会晕过去。”

人晕了,还如何取口供。

“泼醒便是。”

顾卿微侧头,如玉的面容,漆黑的眸子,不含半点情绪,却比-暴-怒-更加骇人。

“动手。”

“是!”

校尉不敢再迟疑,举起手臂,长鞭再次挥落。

在同知大人跟前充硬汉,当真是打错主意。莫说没有铜皮铁骨,便是有,也能-抽-裂-砸-碎,碾成齑粉。

如校尉所料,血-肉-之-躯,终究扛不住鞭子。

“三十!”

尾音落下,谢十六背上再无一块好肉。

怕将他打死,校尉没用暗劲。饶是如此,依旧檩子压着檩子,肩胛处已然破损,鲜血沿着脊背流淌,慢慢-浸-湿-衣料。

“禀同知,晕了。”

“泼醒。”

无需准备盐水,直接舀一捅海水,就能解决。

半桶水泼下去,舱室的地面留下几滩暗痕。

谢十六缓缓睁开双眼,目光无法聚拢。被波及的海匪头目连声惨叫,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

身为海贼,劫掠商船,侵害渔村,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从未想过,也会有今日!

谢十六明明说,只要杀掉许光头,以许光头和几个心腹的首级为投名状,朝廷必会既往不咎。献上海船更是立功一件,十成会被朝廷招安,封官赏金。

结果呢?

官没有,金子更没有,鞭子倒是挨了一顿。

招安个球!

没达到预期目的,两人满腔悲愤。被锦衣卫抽了鞭子,更是又惧又恨。

泼在身上的仿佛不是海水,而是滚油。

满心的怒火,呼啦一下燃烧起来,瞬息燎原。

“谢十六,你个xxx的!”

“你王xx!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谢十六,老子瞎了眼才信你,你就这么害老子!”

“到了阎王跟前,老子也要扯碎了你!”

以为必死,两人再无顾忌,大肆咆哮,破口大骂。继而发现,骂人的时候,注意力转移,疼痛似有所减轻。

真也好,错觉也罢。

两人骂得更是起劲。

顾卿之外,舱室里的海匪商人,包括锦衣卫,都愣住了。

这情况,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抓人的是官军,用刑的是锦衣卫,就算要骂,也该找准对象。狂喷谢十六,问候其祖宗十八代,算怎么回事?

该不是抽傻了?

校尉停手,奇怪的看一眼鞭子,转转手腕,才用七成力气,不至于吧?要不然,多抽几鞭,大概能再抽回来?

两人兀自大骂,声音传到舱室外,清晰无比。

听到校尉禀报,杨瓒从岛上赶来。没承想,刚下到船舱,就遇见这样一幕。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杨御史负手,考虑两秒,决定把人提走,回岛上盘问。

“把人带来,本官就不进去了。”

“是。”

校尉领命,推开舱室。

一瞬间,海匪的声音更加清晰。仔细分辨,可以发现,谢十六作为讲价资本的海船,也被顺嘴带了出来。

“住口!”

谢十六终于不再保持沉默。沙哑出声,换来的就是两鞭。

海匪头目豁出去,老子都要死了,还怕什么?

“那两百艘船,我知道在哪!只望大人给个痛快!”

顾卿没做声,杨瓒心头一动,忽然改变主意,推门而入。走到顾卿身边,颔首之后,低声说了几句。

闻言,顾同知抬起右臂,示意校尉停下。

“本官有话问你。”

杨瓒上前,同海匪平视。意思很明白,合作的话,便给你个痛快,可以去阎王殿投胎,重新做人;不合作,先让锦衣卫教做人,再送阎王殿。

都是死,差别可会相当大。

“大人问便是。”海匪咧嘴道,“小的必知无不言。”

做了一辈子海盗,海上岸上,可谓坏事做绝。手中的人命,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

先时误信谢十六,以为能被朝廷招安,自投罗网。现如今,希望破灭,只求能少受点罪,早死早超生。

“好。”

杨瓒示意校尉将人放下,喂他服下一丸伤药,才开口道:“两百艘船,都是几桅?船身长多少,能载多少人?”

海匪也不起身,盘膝坐在地上。

“十八艘运粮船,两艘夷人的帆船,余下都是商船。可载人数,多者上千,少则一两百。另有二十余艘倭人的小舢板,均为往来补给之用。”

海匪说话时,谢十六双眼圆瞪,气急想要开口,却被校尉堵住嘴,两拳击在腹部,再出不了声。

见状,海匪头目咧嘴大笑。这种幸灾乐祸,常人实难以理解。

“运粮船?”杨瓒蹙眉,“岂不是官船?”

“的确是官船。”海匪嘴咧得更大,“官老爷胃口大,什么不能卖。都是皇帝老子的钱,卖了也……嗷!”

过于得意,嘴上没有把门,直接被校尉一脚踹翻。

被提着领子坐起身,方才回想起,自己是在哪里,面对的又是什么人。

“从何人手中买下,你可知晓?”

海匪摇摇头,说话终于开始小心。

“最早的,是成化早年的运粮船。最近的,是弘治十三年,昌国卫的海船。小的只管杀人抢钱,船经谁的手,都要问许大当家和谢十六。”

兜兜转转,又回到原题。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杨瓒同顾卿商量,先将两个海匪头目关押,寻到海船后再行处置。

“许光头已死,欲查出卖船之人,需谢十六开口。”

“我知。”

令人将两个海匪头目带下,分别看押。

顾卿从校尉手中接过长鞭,不见用多大力气,一鞭之后,强撑至今的谢十六,竟禁不住发出惨叫。

取出嘟嘴粗布,谢十六赤红双眼,似疯魔一般大叫。

“贪官污吏夺我功名,背信弃义之人害我亲人性命!被逼走投无路,我才落草从匪!世间不公,不公啊!”

“不公?”

杨瓒覆上顾卿手腕,阻止第二鞭。

“你有冤屈愤恨,非是残害无辜的理由!

“主簿挟私怨报复,学政夺你功名,岳家背信弃义,冤有头债有主,你若是亲手屠仇,本官倒敬你是条汉子。”

杨瓒上前半步,直视谢十六双眼,一字一句,似要剖开他的胸腔。

“可你做了什么?”

“落草为贼,沦为海匪,欺压良善!”

“被你杀戮的村人,何辜?被你手下□□的女子,何辜?你既知失去亲人之痛,如何能对他人的惨痛视而不见?”

“你杀倭贼,本官敬你。”

“你害无辜,当为世人不耻!”

谢十六双眼赤红,张开嘴却没有反驳,亦或是,无从反驳。

“现今,害你主簿已然伏诛。江浙学政亦被查出勾连赌坊,收受贿赂,不日将押解京城,交由刑部发落。”

杨瓒深吸一口气,道:“如你心中还有良善,便该睁开双眼,看看那些被你害死的百姓,看看沉入海中的累累尸骨,看看不堪受辱,疯癫自尽的女子!”

“义贼,义匪?你也配!”

自见过海匪-暴-行,杨瓒心中便积压一股郁气,久久不能释然。

谢十六从匪,其情可由。然其戕害无辜,其罪难恕!

“本官可以告诉你,无论你做了什么,递出什么样的投名状,本官都不会饶你!”

低下头,谢十六沉默了。

许久,方沉声道:“大人可知,倭贼可灭,海匪却除之不尽。”

“本官知道。”

“大人可知,在下寻上戴铣,递出两份名单,便有了受朝廷招安的心思?”

杨瓒不语。

谢十六猛然抬头,惨笑道:“大人可知,如在下不出海岛,不带走-强-弩,不刻意隐瞒消息,十艘兵船,便是翻上一倍,也将折戟沉沙,葬身海中?”

杨瓒仍是不说话。

谢十六惨笑更甚。

“当年,我为里中村人仗义执言,得罪掌管徭役主簿。被助之人,非但没有心存感激,反视我如洪水猛兽。”

“我落魄之时,无一人相助。功名被夺,族中竟联手夺我田产!我从海贼,第一个告发我的,竟是被我相助,减免徭役的村人!”

说到这里,谢十六腮帮抖动,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作恶多端,理当千刀万剐。我犯的罪,我认!”

“圣人言,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我只问大人,此等忘恩负义之徒,何称良善?该不该杀!”

最后一言,字字锥心。

“命陨你手者,可是你话中之人?”

杨瓒看着谢十六,沉声道:“本官仍是那句话,冤有头债有主。你受到不公,心怀怨恨,本官可以理解。但被海盗杀戮,无辜枉死的百姓,冤情该向谁申诉?”

必须承认,谢十六的前半生,完全可以用“杯具”来形容。见过命运多舛的,但四周都是白眼狼,悲惨成这样,的确少有。

不过,这不是他肆意为恶的理由。

他愤怒,便可以举刀杀戮,奸-淫-掳-掠?

被害的百姓,又有何辜!

何况,经过这些年,害他的主簿学政依旧受赇枉法,揽权纳贿。反倒是浙海沿岸村落,附近岛屿的渔人,屡遭横祸。

说到底,仇恨不过是借口。即便初衷如此,随戕害无辜,也早已变质。

无心同谢十六废话,能问出硕鼠也好,问不出也罢。多费些力气,早晚有清算一日。

将谢十六交给顾卿处置,杨瓒令番商阿奇兹带路,走到关押阿卜杜勒兄弟的囚室前。看着被鞭声惊吓的大食人,笑得温和。

“听回报,尔等欲投诚?”

不知为何,见到杨瓒的笑容,阿卜杜勒兄弟竟然齐齐打着哆嗦,牙齿咯咯作响,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大明官员,而是手持镰刀的死神。

“回话!”

校尉不耐,大声喝斥。

阿卜杜勒兄弟忙伏在地上,抖着声音,结结巴巴道:“小的、小的有整船黄金宝石,献、献给大人!”

用黄金宝石换得自由,趁机寻得利益,已是想都不敢想。

兄弟俩只望杨瓒能高抬贵手,饶他们一命。

“黄金,宝石?”

听闻此言,杨瓒生出和番商同样的疑问。

船都已经烧掉,东西能藏在哪里?

“小的还有三个兄弟,假充海外番邦使臣,持假冒官文到台州府市货。两艘海船,现停海门卫,大人遣人查探,便可知究竟。”

杨瓒挑眉,假冒番邦使臣,亏也能想得出来。

这些大食人难道不知,消息递送入京,当场就会露馅。

阿卜杜勒壮起胆子,小心道:“只要打点妥当,多送些金银,即刻。”

钱送到位,非但能市货,运气好,还能得朝廷赏赐。

当然,风险也是极大。

阿卜杜勒的父亲和叔叔,就是运气不好,遇上耿直不阿,摆袖却金的地方官,船扣下,人也被咔嚓。

虽有前车之鉴,无奈利益动人,阿卜杜勒兄弟又走上父亲和叔叔的老路。

只不过,冒充使臣的没露馅,和海盗交易的却被抓住。连惊带吓,三下五除二,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

究其根本,为了保命,甭管亲爹兄弟,都可以出卖。如果杨瓒愿意留他们性命,还可以交出海图,寻到更多金银。

“有一处海岛,是佛郎机人补给之处,经常有满载金矿石的帆船经过。小的还听说,佛郎机人发现了新的大陆,那里遍地黄金,河流里都是金子。”

听完大食人的话,杨瓒陷入沉思。

半刻之后,忽然转身离去,片语不留。

大食人伏在地上,完全傻眼。

这是说通还是没说通?

☆、第一百零七章

流淌金砂的河床,新大陆,往来的欧罗巴帆船。

三者联系到一起,只代表一个意义:美洲。

为避开奥斯曼土耳其,寻找通向东方的新航路,早在二十年前,欧洲探险家便开始海上冒险。先抵达非洲,发现好望角,继而不断前行,直至发现美洲。

第一艘欧洲帆船抵达新大陆,应是十五世纪末,十六世纪初。算算时间,正为弘治朝和正德朝交替之际。

借近海岛屿港口,继续进行走私买卖,目的之一,即是为运往欧罗巴的金银。

以京城文武的态度,短期内,休想重开海禁。

考虑到尚未剿灭的海匪,以及时常-骚-扰-渔村的倭贼,贸然开启海禁,的确不是个好主意。

不能光明正大出海,只能暗中进行。

如此一来,耗费的人力物力都会加倍。稍不小心,事情-泄-露,凡参与之人都会吃挂落。

触犯律法之事,纵有天子回护,到底不占理。

舱房内,杨瓒单手支着下巴,微眯起双眼,一下接一下敲着桌子。

心绪烦乱,敲击声没有规律,时快时慢,听在耳中,愈发令人烦躁。

“不知尚可,明知有捷径,仍要绕远路,当真是……”

停下手,杨瓒苦笑摇头。

比起走私,更快的办法是遣人拦截运金船,寻来欧洲人海图,自行前往美洲。

同印第安人交易,远比同欧洲冒险家交易安全,也实惠百倍。更重要的是,比起黄金,杨瓒更想寻找耐寒抗旱的高产作物,例如玉米。

提起黄金,朝中文武纵然感兴趣,也会矜持一下。换成粮食,哪怕内阁相公,都会激动得揪掉胡子。

“说还是不说?”

杨瓒拿不准。

说出来,是否有人相信,还是未知数。

百端待举,不暇应接。

不知深浅,操之过急,肆意大包大揽,极可能不成一事,得不偿失。万一遇上不明是非,为反对而反对的搅屎棍,反倒会好心办坏事。

“难办啊。”

如果有人能够商量一下,也不会如此头疼。

顾卿的身影,自然闪过脑海。

顿了顿,杨瓒再度开敲。

以顾伯爷的手段,石头也能撬开口。只不知,谢十六能坚持多久,供出多少。

正想着,房门忽被敲响。

咚咚咚三声,杨瓒没有起身,只道:“进来。”

房门推开,不是禀事的卫军,而是忙着清点金银珍宝,已有数日不见的王守仁。

完成本职工作之余,王主事稍有闲暇,即帮忙岛上杂事。重建村落、复修港口、搜集木料制造舢板,俱由他规制安排。

一天十二个时辰,完全是连轴转。

令人敬佩的是,哪怕熬到深夜,睡不及两个时辰,翌日起身,仍是精神奕奕。

见岛上无大夫,更-撸-起-袖子,搜寻药材香料,配出简单伤药,效果相当不错。工匠渔人感激万分,剿匪的卫军和船工都因此得益。

开弓可百步穿杨,落笔能成锦绣文章,药学医理信手拈来。

谁言世无全才,阳明先生就是实例。

当需膜拜。

杨御史感叹之时,王守仁在桌旁立定,拱手行礼。

“佥宪,海匪藏宝金银俱清点完毕。岛上丁口业已鉴别身份,整理成册,记录在此。”

说话间,五本簿册放在桌上。

四本是金银珍宝,仅一本记录人丁。

“都在这里?”

“正是。”

金银藏宝,杨瓒心中有数,只简单翻过,看个大概。

丁口名册,却是看得无比认真。

姓名,年龄,户籍,有无亲人,一项项,均为楷书撰写,清楚明白,一目了然。

古人有言:字,心画也。

观字如观人。

换成王主事,却不能用常理来推测。

身为钦差随员,负往来文书,抄录簿册之责。王主事笔下,杨瓒至少见识过三种字体,草书狂放,颜体浑厚,楷书方正。

样样通,事事精,这还是人吗?

不是情况不允许,杨瓒当真想问一句:阁下来自哪个星球,到地球作甚?

册子不厚,记录的内容却十分详细。底页注明,这些丁口,皆愿留在岛上,重录户籍,不想再返回原籍。

“无一人还家?”

翻过底页,杨瓒抬起头,看向王守仁。

“王主事且坐。”

“谢佥宪。”

王守仁拱手,坐到杨瓒下首,道:“下官遣人问过,双屿及附近岛屿,定居岛民或入海匪,或为海匪所害。册上记录之人,皆为江浙福建百姓,多以渔货为生。遇海匪劫掠,家人不存,族人散落。归乡无着,闻可重办户籍,均愿留居岛上。”

“那些女子可有安排?“

“有。”王守仁点头道,“下官知佥宪欲上奏朝廷,在此处设立卫所。”

“本官确有此意。”杨瓒蹙眉,仍有不解。设立卫所,同安置女子有何关联?

“卫军至此,家眷亦将迁来。届时,可于卫所内建善堂,请大夫用药,疯癫之症应能缓解。不回岸上,便无需受世人非议。或拾海物,或织布裁衣,天长日久,当能各得生计。”

沿海卫所常遇倭贼海盗侵扰。

卫军及家眷见多百姓惨况,应能接纳这些可怜人。纵不愿深交,也比送其上岸强出百倍。

斟酌片刻,杨瓒又翻开名册,铺开纸笔,将要抄录。

“佥宪,下官已备好附册。”王主事道,“另有近年被海匪掳来,命陨岛上之人,亦加以整理,明日既能交予佥宪。”

杨瓒:“……”

人比人,气死人。

人比非人,必当死去活来,舒爽万分。

“王主事劳累。”

“不敢,此乃下官份内之事。”

王主事很谦虚。

牛刀杀鸡,翻两番照样轻松应对。

杨瓒摇摇头,忽然明白,后世的学渣对学霸是何等样的心情。

纵然活了两辈子,杨小举人也算勤学苦读,腹有诗书,对上这位神人,也只有蹲墙角画圈的份。

递送簿册,一应情况交代完毕,王主事没有急着告辞离开,话题一转,又提起设立卫所之事。

“下官斗胆,岛上设立卫所,可会置县?”

杨瓒摇头,既要走私,设立县衙不是自找麻烦。

“离岸之地,人丁不足五十,尚不足置县。然会设里长,并设镇守衙门。”

奏疏之上,杨瓒重点提及,此处地理险要,临宁波府,接象山县,可设卫所筑堡寨,同大嵩所、钱仓所互为犄角,防卫沿海,抵御外来之敌。

“本官上奏朝廷,先调江浙卫所官兵,其后再行募军。”

历史上,朝廷剿灭海匪,常以土石填塞港口,废其营寨,难免浪费。

杨瓒反其道而行,正言其地势之利,请朝廷设卫,派遣太监镇守。以防卫海疆之名,即使内阁六部不能马上点头,也不会一口驳回。

这段期间,正方便杨瓒动作。

先把框架搭起来,让肖指挥使等人明白内中好处,哪怕朝廷不许设卫,附近卫所的兵船也会三不五时巡弋而至。

海匪倭贼为保命,必会远离此处。走私商人为利益驱动,则会纷至沓来。

总而言之,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黄金会有的,白银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自始至终,杨瓒没打算瞒着王主事。以后者的头脑,想瞒也瞒不住。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大方讲明,还能请对方帮忙,进一步将事情完善。

果不其然,听完杨瓒的计划,王主事陷入沉思。随后提出几点,让杨瓒不得不重视。

“既要市货,则镇守之下需有专管职司。”

“戍卫此地官军,更要慎选。”

“陛下恩准,内阁三位相公也需知晓一二。”

“至于六部……则不必多言。”

说到这里,王守仁忽然站起身,郑重道:“如佥宪信任,下官愿留此地,处理一干事宜。”

杨瓒眨眨眼,外放岛上?

王主事点头。

“下官于京中时,终日埋首案卷,不成一事,无所建树。此番南下,实获益良多。请留此地,出于私意,可报佥宪提携,施展抱负;出以公心,则能为民解困,为君分忧,为国尽忠。”

王主事要做学问,也要做实事。

仿照古人格物,在京城是格,在地方也是格。在陆上是格,在岛上同样可以格。

本次剿匪,杨瓒只做调度,计划顺利实行,全仗三位指挥使同王主事,还要加上刘公公。

经此事,王主事忽然发现,京城地方太小,陆地也难施展开拳脚。海域宽广,明显更能宽阔心胸,施展报复。

故此,借递交簿册之机,主动请命,希望能外放江浙。

官位品级如何,是否要同宦官打交道,王主事全不放在心上。

有个礼部侍郎的爹,又有剿匪之功,主动请外放,吏部肯定不会小气,升上一两级实属平常。

同宦官打交道,更为容易。

能同刘公公“相处融洽”,甭管派来哪位,都能轻松应对。

如若来人头脑不清醒,各种找麻烦,最后顶着满头包,长歌当哭者,绝不会是王主事。

“王主事决定了?”

“还请佥宪成全。”

“罢。”杨瓒道,“既如此,本官当奏请天子。只不过,此事非仓促可行,还需先回京城复命,才好安排。”

“有劳佥宪。”

“无需如此。”

杨瓒缓和表情,道:“本官也有一事,想请王主事帮忙。”

“下官力所能及,定不敢推辞。”

“事关大食商人,及佛郎机商船……”

阿卜杜勒兄弟所言之事,均不简单。假冒朝贡使臣,必须收缴船货,砍头了事。考虑到这几个大食人知道佛郎机船停靠的海港,必和对方有贸易往来,想同这些冒险家交易,必得对方居中,做为“掩饰”,这几个人又不能死。

希望探险家,说白了,就是一群强盗。

杨瓒分毫不敢大意。

倭寇未除,再引狼入室,情况可会相当不妙。虽说明朝水军领先世界,来一个揍一个,来两个沉一双。能少些麻烦,总是好的。

“佥宪信其所言?”

杨瓒点头,道:“话中虽有夸张,然其所言大陆,并非虚假。”

“当真?”

“当真。”杨瓒压低声音,道,“本官曾见过永乐朝,船队出航的海图及航海志。其中既有提及海外之土。虽不确定是否即为河淌金砂之所,然海外之地,实是确有其事。”

杨瓒说得恳切,半点不似做假。反正舆图藏在内库,对方也看不到。就算想看,也未必过得了朱厚照那关。

朱厚照时刻以太宗皇帝为榜样,凡永乐朝留下之物,都相当宝贝。

他知道王主事是大才,将要名留青史的猛人。

朱厚照却连对方的面都没见过,知道他是谁?顶多会“哦”一声,礼部左侍郎的儿子,朕知道了。

因王侍郎主张禁海,王主事想看天子宝贝的海图,可能性无限趋近于零。

如有杨瓒做保,也不是不能一观。

问题在于,这位正胆大包天,以永乐海图做幌子,企图蒙混王主事,说服对方,新大陆确实存在,就算没有遍地黄金,也值得探寻。

这个紧要关头,主动揭开底牌,一万个不可能。

永乐朝的船队是否先西方发现每周,后世也有争论。内库所藏海图是否为全部,谁也不敢打包票。

为说服王守仁,杨瓒只当存在。费尽口水,嗓子眼说到发干。

仔细想想,为国为民,为了小屁孩的江山,他容易吗?

在杨御史的努力下,王主事终于有六分相信,海外大陆确实存在,金银也的确不少,是否有耐寒高产的作物,仍有待商榷。

“佥宪之意,是想从佛郎机运矿船取得海图?”

杨瓒点头。

“王主事以为,此事可行否?”

“倒也不难。”

让杨瓒头疼,死伤无数脑细胞之事,送到王主事跟前,只换来四个字,没有半点为难。

“如同佥宪所言,佛郎机夷表面为商,实则为匪,可以大食商船为饵,诱其入瓮。遣水军设伏,守株待兔即可。”

王主事说得过于直白,杨御史半晌没反应过来。

他没听错吧?

这话翻译过来,分明是在说,接触太麻烦,利用对方贪婪,引入包围圈,动手开揍,抢劫了事?

“此事可妥当?”

“有何不妥?既是匪盗,自无需悲悯。”

王主事神情坦然,无半分犹豫。

“下官听闻,倭贼中,亦有佛郎机夷。且有小股流窜之人,妄占我疆域海岛,欺我百姓。其意未逞,其行实可恶。”

“计出之时,若其远遁,自不必追赶。如贪心中计,入我疆域行海盗之举,以致伤人毁船,官军予以擒拿,岂非理所应当?”

杨瓒默默咽着口水,余下的话都吞回肚子里。

猛人到底是猛人,当真是五体投地,不服不行。

这厢,杨瓒同王主事谋划海图,那厢,谢十六终于抵不住顾同知的鞭子,招出供词。

“二百艘船,分散藏在十余处,另有五艘运粮船,藏在倭人之地。”

“许光头手下,多数投了我,愿受朝廷招安,正藏匿在岱山岛,等候消息。”

“藏金千两,银五十万,珍宝珊瑚无算。

“查明倭贼聚集处,本为投名状之用……”

“岸上据点六处,江浙官员俱列名单之上,未有遗漏。”

“江浙福建共三十六宗豪商,为海匪传递消息,销赃所得。”

“有江南巨贾阻止船队,托庇海盗港口,往来运送货物,所得交出三成。”

“每月首尾,岛上‘开小市’,月中‘开大市’。届时,往来走私商不计其数。”

“倭人欲购火器。”

“大食商船多香料宝石。”

“佛郎机夷奢买丝绸瓷器,尤好精美之物。”

“另有少许宗室,以妻族或长史家人参股海商,同海匪有所勾连。”

谢十六说一句,校尉便记录一句。

起初,语速较慢,话说得有些含糊。

顾同知不耐烦,又是一鞭,速度当即加快,三个校尉一起动笔,都有些忙不过来。不得不寻来船上文吏,才勉强跟上速度。

只不过,随纸页增多,文吏的脸色也越来越白。

越到后来,供词的内容越是触目惊心。

记下“安化王”三个字,额头冒出一层冷汗,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知道这样的秘密,他还能活?

足足两个时辰,堆起的供词有半人高。

谢十六垂着头,锐意全消,与先前判若两人。

见再问不出什么,顾卿令校尉收起额供词,转向文吏,“即日起,尔暂调赵校尉听用。”

“是。”

文吏连忙行礼,擦掉冷汗。虽前途未卜,至少不会立即被卸磨杀驴。

顾卿走出舱室,正要去寻杨瓒,忽见有小舟自海上行来。

靠近兵船,来人举起腰牌,高声道:“奉司礼监少丞刘瑾刘公公之名,请见钦差。”

待放下绳梯,将人拉到船上,顾卿方才认出,来人是东厂番子,亦是刘瑾身边的长随。

“小的奉命,将密函交于钦差。”

刘瑾晕船恐高,身边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日夜赶路,不算什么。穿行半日,当即脸色煞白。

见到顾卿,当即行礼。怎奈脚步虚浮,差点趴到甲板上。

“见过顾千户。”

赵榆秘密前来,刘瑾又在岸上,自然不晓得顾卿已经升官。兼顾卿一身白泽服,长随口称“千户”,并不意外。

“密函何在?”

“刘公公吩咐,需交到钦差手上。”

长随话落,顾卿身边的校尉立即出声喝斥,绣春刀出鞘三寸。

“大胆!”

东厂领班出身锦衣卫,番子却同南北镇抚司没什么瓜葛。

被校尉喝斥,长随神情微变,却是执意要见杨瓒,不肯当面取出密函。

顾卿举臂,拦下校尉。

“杨御史在舱室,随我来。”

转过身,竟是直向二层舱房走去。

长随站起身,立即快步跟上。

京城

江南奏疏一封接着一封,剿匪、地方官员贪污、奸商勾连匪盗、匪首落网,一桩桩消息,接连闻于朝堂。

溅起的水花的确不少,得来的关注,却远远比不上另外一件事。

豹房!

有了江南送回的金银珍宝,朱厚照财大气粗。为铸造更多官银,消化倭国运回的银矿石,豹房非建不可。

谢丕归来之后,未得天子旨意,始终守口如瓶。

谢迁都没摸出门道,遑论朝中文武。李东阳隐约知晓些内情,只不好明言。况且,先帝小祥不久,天子便大兴土木,的确欠妥。

对建造豹房一事,朝中文武多持反对意,即使内阁不表态,直谏的奏疏也是如飞雪一般。

对此,朱厚照的态度不见半点缓和,愈发固执己见。

无论奏疏内容,即便锦绣满纸,说出花来,照样驳回去。被谏得烦了,直接一句话,有钱,任性。

“陛下,拆毁旧坊,工程浩繁,靡费不赀。”

“朕有钱。”

江南送回的金银,可建造上百个豹房。

“陛下,大兴土木,非善之举。”

“朕有钱。”

广祭山岳河川,土地宗庙,多供奉祖宗香火,非善也会变成善。

“陛下,增发工匠之役,恐引来民怨。”

“朕有钱。”

多发工钱,每日三顿,顿顿都能见到油腥,工匠非但不会叫苦,更希望工期能长一些,晚些结束才好。

总之一句话,朕有钱!

别说盖作坊,就算造行宫,也是花费内库,同朝中无干。

朕花自己的钱,管得着吗?

哪凉快哪歇着去。

群臣瞠目,无言以对。

张太后得知消息,坚决站在儿子一边,再次取出私房钱。陛下手头紧,哀家有钱,尽管花。

豹房建完,再造虎城象坊,哀家全部支持!

群臣倒吸一口凉气,嘴里发苦。

或许是嫌文武百官还不够头疼,两道敕令,直接将结成的短暂同盟分化,文武两班不得不大眼瞪小眼,重新站队。

“擢升锦衣卫千户张铭北镇抚司佥事,管豹房事。”

乍听,敕令并不出奇。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掌管天子游乐之所,并不出奇。

问题在于张佥事的老爹,是英国公张懋!

南京之地,魏国公府跺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

神京的勋贵功臣,英国公府绝对是领头羊。

如此一来,勋贵功臣的立场不得不开始转变。

即使再反对,言辞也不能过于激烈。无论如何,必须考虑到英国公府的面子。遇他人太过分,更要出言制止。

因其多为武将,立场改变,自然同文臣的关系割裂。

本来是君臣对峙,很快变成三方牵扯。

水越搅越混,朱厚照半点不耽搁,口谕营造内官监掌印陈宽,加紧动工,立刻拆房子!

群臣在朝上打嘴仗,内官监掌印少监发工匠三百人,开始在皇城内敲敲打打。

文武尚未吵出结果,虎城象坊已被夷为平地,重新打下地基。

怀揣银角,打着饱嗝,匠人民夫的工作热情极高,开足马力,挖土砌砖,压根无需监工。

谁敢叫停工程,他们就和谁急!

事情发展到这般地步,群臣让不让步,都不再重要,更抵挡不住天子大兴土木,“修改”皇城的热情。

七月中旬,杨瓒请设卫所的奏疏递送京城,豹房已拔地而起。

这次君臣对峙,以朱厚照大胜告终。

早朝之后,朱厚照登上宫墙,咯吱咯吱咬着硬糖,俯视皇城内的工地,生出感慨:钱是好物,多多益善。杨先生的奏请,当可应允。

雏鹰展翅,少年天子继续四十五度角生长,愈发茁壮。

☆、第一百零八章

正德元年,七月下旬

工匠役夫不辞劳苦,连日赶工,高墙作坊陆续竣工。

原本虎城所在,已被三四米的高墙围拢,只南北两面建门,以铜锁把守。除佩木牌的役夫工匠,巡视卫军也不得轻入。

紧邻虎城,为鹁鸽房所在。同样墙壁环绕,铜锁把门,外人轻易不得-窥-伺。

原本养豹房舍,被彻底拆除,木料栅栏俱被移走。

土石砖墙推倒,重新打下地基,建造成排房舍。南北东西开出四门,分别铺设石路,连通虎城鹁鸽房旧址。

路旁设守卫,严格盘查。

除工匠役夫,监工中官,巡视锦衣卫,他人一概不许靠近。

张铭奉敕令管豹房事,随房舍陆续竣工,从早至晚,在工地巡视。

起初,见役夫增高围墙,修建石路,尚不以为意。其后,见到竣工的房舍,往来的匠人,盖着蒙布的木箱,深深压入土路的车辙,疑惑之情难掩。

墙高数米,可以解释;房舍不似宫殿,更类作坊,也可当做天子兴趣。

往来运送的大车木箱,夜间燃起的火炉,腾起的黑烟,每到黎明便消失的敲击声,都是怎么回事?

张铭百思不得其解。

巡视时,见到内官监的中官,终于没忍住,开口询问。

不管怎么说,他都是名义上的豹房管事。工作进度,夜间怪象,都该了解一二,不应被蒙在鼓里。

“咱家也不晓得。”中官袖着手,笑眯眯道,“天子口谕,咱家只管放车通行。至于墙内发生何事,唯有陈掌印知晓。”

“陈宽?”

中官点头。

“如张佥事无事,咱家还要分发工钱。”

张铭让开道路,中官笑着行礼。

在他身后,二十几个长随,抬着十余只木箱,径直向虎城走去。

奉天子旨意,内官监两次增发役夫,工地上的役夫工匠,现已多达八百人。

人数多了,工程进度自然增快。同样的,工钱也是成倍增加。

为保证伙食,每三日,都要抬五腔羊,宰杀十余头肥猪。

厨夫架起大灶,点火之后,大块的羊肉和猪肉在水中翻滚。加入大料桂皮胡椒,香味飘散数里,引得众人不停抽鼻子,馋涎欲滴。

天子有言,朕有钱,绝不会亏待子民。

伙食质量提高,工钱按时发放,朝官担忧的民怨,未起半点苗头。

相反,凡是征发的役夫和工匠,无不言天子圣德,仁厚可比先帝。

“陛下实为圣君!”

有言官不服气,固执认为,夏季增发徭役将损农时,有害稼轩,必当为百姓不满。

刑科户科三名给事中相携,靠近施工之处,探头观望。见戒备森严,监工往来巡视,役夫奔走忙碌,匠人片刻不歇,愈发坚定心中所想。

“如此严酷,百姓岂能不怨!”

翌日,三人联名上奏,请天子发还役夫,暂停工程。

“正当农时,发壮丁,弃田亩,苦生计,非贤明当为,请陛下三思!”

奏疏递送,经内阁查阅,随六部及地方奏章,一并送入乾清宫。

彼时,朱厚照正铺开永乐海图,对照江南送回的奏疏官文,一一点出浙海岛屿。

“双屿设卫,定海增设两所,岱山可设千户所,增六艘兵船。”

“朕竟不知,此地有良港。”

“海盗开设集市,盘收货物金银,地方官竟然不上奏!

“都是瞎子吗?”

“一群酒囊饭袋!”

“三十六姓豪商?此等里通外敌,私结海盗倭贼之人,该杀!”

看到一半,朱厚照便眉间紧蹙。想到今日早朝,更是表情不善。

杨先生送回的金银珠宝,最少可抵五年粮税。

弘治十五年至今,地方天灾*不断,朝廷减免税银达百万两。中都凤阳,南北两京,勋贵功臣拖欠的田税,数目同样可观。

国库缺漏之大,查抄的庆云侯田产家资,不足弥补半分。

“没有杨先生,户部和光禄寺又要向朕哭穷!”

海匪藏宝俱送入内库,官员“表礼”同样由承运库接手。处置贪官,查抄罚没的金银田产,报送朝廷之后,户部和光禄寺总要分一杯羹。

“金五千,银九十五万,珍珠三百斛,珊瑚十六株,庄田八座,田产合计八百顷。”

看到户部抄录的数额,朱厚照怒极而笑。

相比锦衣卫送回的密报,少的何止一星半点。

“朕就知道!”

丢开奏疏,少年天子气得磨牙。

万两黄金,近三百万两白银,竟少去一大半。珍珠珊瑚之外,宝石及古玩字画,竟是提都不提,怕早已不见踪影。

如此贪赃坏法,渎货无厌,当锦衣卫和东厂都是摆设,当他眼盲耳聋?

好大的胆子!

越想越气,早朝之上,看到满脸正气,喋喋不休的朝臣,朱厚照当真想抽-出锦衣卫密报,直接甩脸。

好玩奢靡,贪财可比汉时灵帝?

不听直谏,不纳忠言?

霸占国库,充实内库,以供享乐?

亏也能说得出来!

“金银珍宝应送国库,充军饷灾银。”

听到此言,朱厚照好悬没当场掀桌。

说话之人,究竟几层脸皮?

过了户部和光禄寺,还能剩下几成?到头来,还得打内库主意!

与其来回折腾,喂饱一批蛀虫,不如从源头掐死。除罚没查抄之外,余下金银,一概送入内库。

官员能少伸手,倭国银矿才能闻于朝中,开采出来的银矿石,才可半数交给户部。否则,铸造出的官银多数不知去向,边军依旧要靠内库发饷,赈济灾民同样得天子掏钱。

想到这里,朱厚照又觉一阵无力。

朝鲜进贡的稻米药材,都敢抽走小半,还有什么事不敢干?

盘膝坐在地上,朱厚照既愤怒又憋气。

如果杨先生在,还能听他诉苦。现下里,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当真是无奈。

圣祖高皇帝举起屠刀,地方朝堂过筛子,差点杀光两班文武,仍没能遏制-贪-污-之风。

人心之贪,可见一斑。

“总不能都杀了吧?”

心中翻过几个来回,话不自觉出口。

谷大用和张永同时一惊,食盒差点脱手。

陛下这是要杀谁?

“都”杀?

那就不是一两个。

惊疑不定,两人互看一眼,都没敢出声。

怀揣小心,提着食盒近前,取出三碟点心,一碟硬糖,两碟冰镇的瓜果,摆在朱厚照面前。

“陛下,点心是尚膳监新制,加了蜂蜜杏仁。硬糖是坤宁宫送来,里面包了葵花籽。瓜果是宫庄进上,仁寿宫和清宁宫尝着好,特选出来,令奴婢冰镇了,给陛下解暑。”

“放下吧。”

见到点心瓜果,朱厚照总算-露-出一丝笑模样。

用过两片瓜,不甚甜,却有一股清香。

“皇后那里可有?”

“回陛下,太医院刚请脉,皇后娘娘不宜食凉,膳食务必要小心。”

朱厚照顿了一下,耳根微红。两口吃完甜瓜,咳嗽一声,道:“朕忘了,亏得张伴伴提醒。”

“奴婢不敢。”

“传谕尚膳监,做补汤送去坤宁宫。”

“是。”

“这点心不错,多取两盘,送去仁寿宫和清宁宫,言是朕孝敬两宫。”

“是。”

张永应诺,留谷大用伺候,退出暖阁。

刚行到廊下,忽见有两名宫人行来,手中提着食盒。在石阶前被小黄门拦住,坚持着不肯离去。

“怎么了?”

张永蹙眉。

这不当不正的,瞧着也不是坤宁宫的,怎么回事?

见到张永,小黄门如获救星。

“回张公公,是长春–宫女官,说是吴昭仪亲自熬了解暑汤,进给陛下。”

吴昭仪?

张永心中纳闷,面上未显。几步走上前,详细询问,还真是吴芳。

帝后恩爱,琴瑟相调。

一月三十天,多数时间,天子都歇在坤宁宫。余下几日,都在乾清宫处理政事,少有踏足长春、万春两宫。

后-宫的美人,经太皇太后和太后过目,样貌好,性格也不差,笨人更没有。有争-宠-之意,也不会过于-急-躁。

前些时日,太皇太后行雷霆手段,接连处置几名宫人,更给众人敲响警钟,皇后之外,即便是妃,有册无宝,照样要顶“妾”“庶”两字。

血淋淋的例子摆着,不老实,前车之鉴不远。

直到半月前,皇后偶感不适,御医诊脉,言有大喜。两宫获悉,赏赐如流水一般送入坤宁宫。

闻知消息,朱厚照呆立半晌,当着三位相公的面,嘴角咧到耳根。

在东暖阁内一顿折腾,逮人就说:朕要当爹了!

兴奋难以抑制,竟用黄绢写成“书信”,着锦衣卫快马飞送江南。

“告诉杨先生,朕要当爹了!”

对此,贴身伺候之人,均不觉出奇。

天子对杨御史的信赖,甚至超过内阁三位相公。第一时间报送喜讯,倒也合理。

只不过,用黄绢写信,着实有点欠妥,能否换一样?

可惜,没有杨瓒的本领,仅三言两语,实难劝天子回心转意。

捧着黄绢,锦衣卫直接傻眼。

送信当交给个人,用黄绢书写,分明是“传旨”,必须当场宣读。

想想黄绢上的内容,豆大汗珠滚落。

事传民间,天子的英明神武,有太宗皇帝之风,怕都会打个折扣。

不提满心无语的锦衣卫,自太医院院正亲自诊脉,确认喜讯,内-宫之中,皇后荣宠更胜往昔,却不见半点恃-宠-而-骄,嚣-张-跋-扈,行事反倒愈发端庄稳重,更得两宫喜爱。

被两宫夸赞稳重的皇后,避开人,则是另一幅模样。

除去霞帔,捧着碟子,一边咬米糕,一边握拳,阶段目标达成,继续努力!

皇-统-有续,前朝亦受到影响。一度僵持的君臣关系,稍有所缓和。

然喜讯背后,问题也随之而来。

按照规矩,皇后有孕,每月初一十五之外,天子皆不应留宿坤宁宫。

祖宗规矩如此,朱厚照再任性,也不好轻易打破。宫中的美人终于得着机会,能“光明正大”

的开始争宠。

有仁寿宫和清宁宫在上边压着,小姑娘们的手段当真不够看。再有心计,不得皇帝眼缘,也是白费。

与其自作聪明,引来两宫厌恶,不如抛开小心思,一切摆上台面,光明磊落。

这样的-后-宫-斗-争,当真是古今少有。奈何天子不愿笔直生长,后–宫-美人为得圣眷,都得随之倾斜。

依天子的性格,偶遇不成,歌舞没用,才情更不成。思来想去,唯有从“吃”上下-功-夫。

由此,才出现乾清宫前一幕。

张永心下琢磨,这位吴昭仪曾是皇后人选,遣人送羹汤,也是摸到几分天子的脾气。

只不过,太心急了些。

“天子的膳食羹汤,俱由尚膳监进上。吴昭仪的美意,咱家会禀报圣上。这汤,还请带回去吧。”

换成旁人,女官定会当场斥责。但说话的是张永,却不敢有半点造次。

在今上跟前,张公公的地位,可比先帝时的宁大伴和扶大伴。别说女官,吴昭仪当场,都要小心应对,客气三分。

“奴婢代昭仪谢过公公。”

女官不再纠缠,取出两个荷包,递给小黄门。行过宫礼,便转身离开。

到张永的品级,送出几个银豆,几片金叶,讨不来好,怕还会得罪。再者说,两人只是长春–宫女官,吴昭仪不在场,尚不够资格给张永递荷包。

“张公公,您看?”

“拿着吧。”

宫人走远,小黄门立即取出荷包,倒出两颗银蚕豆。

“都警醒着些,再有长春-宫和万春-宫的过来,一概拦下。自己拦不住,不会叫人?闹出动静,惹怒天子,进了司礼监,哭都没地哭去。”

小黄门被吓住,连连应诺。

“公公放心,奴婢一定尽心!”

“去吧。”

“是。”

小黄门退下,张永也没耽搁,转脚赶往尚膳监。

今天的事,很快会传到仁寿宫和清宁宫的耳朵里。按照太皇太后和吴太妃的脾气,非但不会怪罪,九成还会赏他。

至于吴昭仪,到底是可惜了。

不知被谁撺掇,想法是不错,只是寻的时机不对,方法也欠妥。也不想想,皇后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

皇后能往乾清宫送膳食,一个昭仪也想仿效而行,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按照民间的说法,皇后是正妻,昭仪是妾,前者得夫君尊重,后者不过是个玩意。想比着皇后得天子宠幸,往日的聪明伶俐,也不知都到哪里去了。

当今太皇太后和太妃都吃过“妾”的亏,遇上这样的事,岂能不膈应。

哪怕无心,也是过错。

张永摇摇头,脚步加快,再不多想。

女官回到长春-宫,将张永原话转达,吴昭仪坐在镜前良久,始终没有出声。

“昭仪?”

“下去吧。”

女官面面相觑,有些迟疑,都猜不出吴芳的心思。

“都下去。”

“是。”

吴芳声音渐冷,女官忙行礼退出,不敢多留。

殿门关上,吴芳从镜前站起,行到桌旁,端起半凉的羹汤,几口饮下。

放下碗,拭过嘴角,想起明日宫中可能的反应,牵起一丝嘲意。

沈寒梅和王芳当她是傻子,她便做一回傻子。

傻子没心机,缺心眼,却不会被万般防备。拼着被两宫不喜,做出头椽子,到底第一个在天子跟前留了名。

帝后恩爱,人所共知。

一入宫门深似海。

不能脱身,总要适应。

她不求万般恩宠,只求有个孩子。日后母子相伴,宫中便不会寂寞。只要不犯大错,总能安稳的活下去。

正德元年,八月初,天子密信送达江浙。

彼时,刘公公的“抓-赌”事业正如火如荼。

以宁波府为中心,东厂番子和卫军呈扇状-辐-射。凡是赌坊,无论名声如何,是否有百姓状告,都要详查。

一旦发现问题,必缉拿一干人等。行事果决,绝不手软。

“此等狗行狼心,心狠手辣之徒,吃人不吐骨头,必要严惩!谁求情也没用!”

求情的地方官嘴里发苦,切身体会到刘公公的厉害。

无论送上多少金银玉器,古玩字画,全都留下。请托的事却是半点不松口。

拿钱不办事,奉行到极致。变脸速度之快,令人瞠目。

有官员不信-邪,当场发怒,口出威胁之语。结果却是,没能成功捞人,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只是刘瑾一人,江浙官员尚不至忌讳如此。

事情严重在,这位本事太大,竟同江浙各府州的镇守及守备太监串-联,部分镇抚使都参合进来,彻底搅乱江浙官场。南直隶州府及临近的福建州县,均受到波及。

每查抄一家赌坊,番子必当齐出,掘木挖根,一个线头便能牵出一片。

看谁不顺眼,一叠供词甩出,没有关系,也能牵扯出关系。

为保性命乌纱,掏钱还是掏钱?

株连九族算什么,照这样查下去,整个江南都要天翻地覆。

偏偏东厂和锦衣卫直属天子,同地方文武属于两个系统。想托京中关系施压,完全是蠢到极致。闹不好,都会受到牵连。

弹劾?以什么名义?

查抄赌坊?

想想都不可能。

刘瑾手中确实握有证据,状告到御前,没理的照样是自己。

颠倒黑白,舌灿莲花,也要分对象。遇上这些手段非常,专好同官员打擂台的宦官,想不认命都不成。

不比李相公善谋,不如王主事才高,没有杨御史的外挂,遇上刘瑾,只能认栽。

历史上,正德早年的官员,的确让刘公公收拾得无比酸爽。

现如今,挨了两顿金尺,刘公公的斗-争-水平直线飙升,被他盯上的地方官,那酸爽,简直无法形容。

查抄的赌坊越多,整理出的供词和账簿愈是浩繁。

刘玉离开象山,干脆做起刘瑾的“幕僚”。分批次整理供词,很快发现问题。

看到刘玉列出的名单,刘瑾瞳孔收缩,没有迟疑,遣人快马加鞭,飞送杨瓒。

安化王,晋王,宁王。

这一个个藩王,都不老实。瞧这架势,是想造反不成?

如查证属实,百千人头都将落地!

双屿港

杨瓒递出奏疏,未等来朝廷消息,却等来刘公公的密函。看过内容,知事关重大,当即遣人,请顾卿王守仁至舱室详议。

“仅凭口供名单,几名王府家人,无法轻易断罪。”

百万两金银流动,没有背后支持,纵然是王爷的小舅子,也不敢轻动。

偏偏账目做得机密,奏到御前,照样可推出家人长史顶罪。更会打草惊蛇,想再寻到蛛丝马迹,抓到对方的小辫子,怕会更难。

正无解时,忽有卫军来报,海上行来几艘帆船。

“可查明何人?”

“回佥宪,肖指挥使已派出兵船,言是海匪。”

杨瓒蹙眉,顾卿不语,唯王守仁表情平静,似早有预料。

待行到港口,见从船上走下的数名壮汉,杨瓒疑惑更甚。

“尔等何人?”

为首一名壮汉,着短袍长裤,腰粗背阔,站在当面,似小山一般。

见到杨瓒的官服,听其一口北地官话,猜出他的身份,当即跪地,道:“我等乃是苏州府崇明县人。不堪重税,逃至海上,聚集千人,踞浙海福建岛屿,落草为贼。今闻天兵剿匪,慑于天威,率众来降。望大人留我等一条性命,必戴罪立功,为大人驱策!”

话落,几名壮汉均跪倒在地,重重磕头。

杨瓒眉间皱得更深。

王守仁上前百步,低声道:“佥宪,下官有话说。”

杨瓒侧首,心中倏然闪过一个念头。

“王主事知晓此事?”

“下官知道。”

王守仁点头,声音也压得更低。

“藏匿岱山海匪被擒,下官即知,浙海福建交界地带,尚存一股悍匪,聚众千人,可与许光头谢十六分庭抗礼。自弘治十七年,更逐步蚕食周边势力。谢十六想得朝廷招安,同这股悍匪不无干系。自那之后,下官便着手安排,只不知,会如此之快。”

“哦?”

杨瓒诧异,看着王守仁,眼睛一眨不眨。

难不成,这些海匪来降,是王主事谋划?

“此事一言难以道明,还请佥宪暂押下几人,其后……”

两人说话时,距离更近。

顾卿微微侧头,目光闪动,手握长刀,修长的手指,映衬漆黑刀鞘,似白玉一般。

近处的几名校尉,似感受到煞气,均僵硬着表情,齐刷刷退后半步,集体诠释一句话:危险,勿近!

☆、第一百零九章

来降海匪,共十二人,常年盘踞浙海,均未沈岳手下。

自弘治十三年,沈岳杀前任匪首,夺其海船,占其岛屿,自封千人首领。其后,行强硬手段,震慑手下匪徒,俱为其所用。

弘治十三年,肃-清-内部,势力开始向外扩张,驱策手下海匪打-劫过往船只,洗-劫-岸上村落,恶名传遍浙海,遍及福宁州等地。

随其实力增强,附近的小股海匪或主动投靠,或被打散吞并。实在是硬骨头,吞不下,都被沉海。起营寨之地,纵火-焚-烧,人丁尽杀,鸡犬不留。

弘治十五年,沈岳的触角伸向宁波府,同许光头谢十六狭路相逢,一场冲突在所难免。

凭借船只数量占优,火-器-弓-弩犀利,许光头谢十六小胜一局。

沈岳不得不留下十条船货,灰溜溜退走,缩回老巢。

梁子就此结下。

在那之后,两股势力-摩-擦-不断,几乎是水火不容。

每次在海上遇见,均会刀-兵-相向。动起手来,不撞沉烧毁一两艘海船,死伤十几条人命,绝不善罢甘休。

后因沈岳同倭人勾结,收买倭人武士为其卖命,手段愈发狠辣,实力渐渐超过许光头。又因后者被谢十六等人架空,千余海匪,实际分作几股势力,渐无法同沈岳抗衡,落入下风。

双方相遇,许光头手下海船,不大不小,总要吃几回亏。

短期还能分庭抗礼,天长日久,大祸难免。

谢十六等几经思索,终生出-脱-去-匪-身,招安上岸的心思。

“沈岳其人,心狠手辣,安忍残贼。凡不降者,必百般-折-磨,方取其性命,家眷亦不放过。”

“为其所困,不若受朝廷招安,尚能得个出身。”

靠在囚室里,思及往日,谢十六口中苦涩,心情复杂难言。

舱室门开启,看到被带进来的十几名海匪,双眼瞪大,乍然发出笑声。

声音沙哑,如砂石相击,刺人耳鼓。

校尉皱眉,上前两步,刀鞘击在舱壁上。

“闭嘴!”

谢十六充耳不闻,仍是笑。笑声中夹带着咳嗽,少顷,嘴角竟溢出血来。

十几名海匪,不乏同谢十六“相熟”之人。见昔日对手落到这般下场,心惊之余,难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盗就是盗,匪就是匪。

命债累累,主动来降,照样不能洗脱血债。但为保住家人性命,风险再大,也要走这一遭。

走进囚室,施天常靠着舱壁,盘膝坐下。不觉害怕,倒有解脱之感。

“沈大当家疯了。”

“凭几百条船,千把人,就想同官-府叫板,不是疯还能是什么?”

“他想死,别拖着兄弟们!”

来降之人,多是海匪中的小头目。如施天常,更得沈岳信任,是岛上响当当的第二把交椅。

半月前,听闻钦差南下,许光头一伙均被剿灭,心中已存疑虑。知晓沈岳的打算,当即惊得魂飞魄散。

和官府相争,活腻了吗?

做贼不代表乐意造反!

施天常再不敢犹豫,带上十几个信任的弟兄,搭上帆船,趁夜潜逃来降。

“大当家同倭贼搅合,愈发没了早年的样子。”

“不是活不下去,谁乐意做匪?”

“不杀妇孺的规矩,还是大当家早年定下。现今倒好,全忘在脑后!弟兄们提起,更要挨‘家法’。”

“那些个倭人是什么东西,就是一帮-畜-生!”

“福宁州地界,多少个渔村被祸害。又要截县衙府库,咱们弟兄有几个脑袋?”

“这样下去,必是自取灭亡。”

“二当家劝了几回,大当家硬是不听。现在岸上都不叫咱们海匪,叫倭贼!”

“老子是明人,怎么就成了倭贼!”

因王主事的谋划,锦衣卫并未马上动刑,只将人带入兵船-羁-押。

十几个海匪,均是人高马大,浑身腱子肉。空余的囚室全被占满,整间舱室都显得拥挤。

谢十六笑够了,闭上双眼,靠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刚刚大笑,扯动身上伤口,又开始流血,一阵疼似一阵。

其他海匪同样满身鞭痕,瞪着施天常等人,满心愤懑。

都是海匪,一样主动投案,凭什么自己被一顿狠抽,这些人就毫发未损?

凭什么!

海匪低声-咒-骂,番商却格外安静。

佛郎机人有语言障碍,听不懂,自然没法搭话。

大食人惦记着投诚,为此不惜出-卖-亲兄弟。

每见舱室门打开,都是满怀期待。怎奈杨瓒始终未曾出现,随日子过去,希望变作失望,人也逐渐消沉。

出不去,也没个说法,不晓得要被关到猴年马月。

这些官军,个个凶神恶煞。

哪天举起长刀,咔嚓掉自己……阿卜杜勒打了个哆嗦,紧紧长袍,不敢再想。

倭人最为安静。

每天只有半张硬饼,还时常被阿奇兹“克扣”,肚子咕噜噜直叫,饿得没半点力气。水也只有一碗,压根不够分,每人只能润润喉咙。

又饿又渴,还要面对锦衣卫审讯时的惨状,实在受不了,只能用破布堵住耳朵,直挺挺躺在囚室里。

好歹节省些力气,熬到下次发饼。

两三人一间囚室,能够躺下休息,全仗身材矮小。换成大食人和佛郎机人,别说躺下,坐着都伸不直腿。

舱室门关闭,视线变得昏暗。

施天常等早有心理准备,只要能让家人活命,脱离沈岳,任何事,他们都愿意做。被关几天,又算得了什么。

“回来的弟兄说,钦差铁面无私,痛恨海匪,尤其痛恨同倭人勾结的海匪。”

“我等主动来降,供出沈大当家,应该能保住性命。”

“难说……”

“二当家,你瞧着,这钦差会如何处置我等?”

施天常没出声,另有海匪道:“我等看不惯那些倭人,从不和沈大当家一起上岸。弟兄们都能证明。抢劫海船顶多坐牢。马七那些,和咱们一样是匪,杀了也是除害!”

“对,像秀才说的,过堂时,咱们咬死为民除害,必会被从轻发落。”

“助官兵登岛,遇上朝廷开恩,还能得一官半职。”

“想得美!”

“这事可说不准……”

几人的声音并不低,谢十六闭上双眼,心中可怜这些人。

一日为匪,终身为匪。

同自己相比,沈岳同倭贼沆瀣一气,恶行更甚,千刀万剐不足赎罪。其手下得用之人,罪名同样不小。

久居泥潭,岂能不染-腥-臭?

纵然能把持自身,旁人也不会相信。以杨钦差的行事,必不会法外开恩。

睁开眼,谢十六缓缓抬头,看向对面的施天常,扯了扯嘴角。

可怜啊。

那位杨钦差,同寻常文官大不一样。遇上他,想被招安,既往不咎,比登天还难。

自己好歹认清了,烂命一条,早晚都要砍头。

这几个,怕还在做梦。

摇摇头,当真是可怜。

杨瓒没急着离船回岛,而是寻一间隐-秘-舱房,同王主事详议此股海匪。

顾同知坐在一旁,绣春刀佩在腰间,表情不变,少有插言。

校尉请命守门,悍然同卫军抢-活。

卫军不满,表情极其不善。

顶着同袍带刺的目光,校尉挺直腰背,坚守岗位。

里面太冷,随时可能刀光剑影,血溅三尺,避开为妙。门边地方不小,挤一挤,总能站脚。

校尉表示,都是同袍,别太小心眼。

卫军瞪眼运气,再三告诫自己,眼前这是锦衣卫,不好惹,动手不值当……不好惹个球!

在钦差跟前露脸,何等美差。

好不容易得来,这些跟进根出的还要抢,还有没有天理!

船舱内,王守仁言简意赅,将先时遣人散布消息,促海匪-内-乱-等事道出。

杨瓒听得咋舌。

顾卿端起茶盏,抿一口温茶,长睫遮盖眼眸,心思愈发难猜。

“计谋粗陋,下官本以为,需多等些时日,方可见成效。”

率领千人,盘踞海上多年,吞并大小六七股势力,绝非庸碌之辈。

行此计策,多为-搅-乱-海匪内部,令其互生猜疑,钓几条小鱼,方便绘制海图,派遣卫军剿匪。

万没料到,鱼饵扔下,竟会钓上这样一条大鱼。

杨瓒不知道施天常,顾卿却是一清二楚。

此人同许光头一样,在南京守备太监处留有“记录”。扬州镇守太监做人情,送给顾卿的名单中,亦赫然在列。

“施天常率人来投,足见海匪内部不睦,裂-痕-早生。”王主事道,“机不可失,正当行间,诱-其再生嫌-隙。”

杨瓒斟酌片刻,手指抚过下唇,对顾卿扫过的目光,半点不觉。

计策的确好,依此行事,无需大动干戈,海匪即会自-内-分-裂。不过,为使计划更加完美,仍可增添几笔。

想到这里,杨瓒眼珠子一转,道,“此计甚好,然微末处,或可增补一二。”

“增补?”

“正是。”杨瓒点头,“例如,悬赏匪首。”

顾卿挑眉,王守仁眸光湛亮。

悬赏?

大善!

两人心思急转,同杨瓒商议,各有增补。话费不到半个时辰,即制定出一份计划。依此行事,不动一兵一卒,即可令沈岳手下海匪崩溃。

卫军出海,必不会遭遇恶战,九成以上,看风景玩海钓,顺带捡功劳。

王主事停笔,吹干墨迹。

杨瓒拿起纸页,看着条列分明的一行行楷书,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沈大当家很有些可怜。被这般算计,要么悲剧,要么惨剧,没有第三种可能。

比起这两位,他提出的建议,当真可用“温和”来形容。

他的出发点,只以抓人。首恶之外,不-欲-大开-杀-戒。这两位却是要一网打尽,凡同海匪沾边,格杀勿论。

“依此计行事,需官衙张贴告示。”

“此事简单,奏报京城,再送信宁波府,交刘公公安排。”

放下薄薄几张纸页,视线扫过顾同知,再扫过王主事,杨瓒摇摇头,遇上这两位,神仙也得撞墙。

沈岳勾-结-倭贼,祸害百姓,恶贯满盈,凶-狠-残-虐比谢十六更甚。

此等恶人,被扎成蜂窝煤,压成煤渣,碾成煤粉,活该倒霉,纯属咎由自取。

抛开多余念头,杨瓒执笔,就计划写成奏疏,交顾同知看过,遣人递送京城。又当场写成书信,投入信封。

“来人!”

声音传出,当即有校尉抱拳领命。

“今日启程,往宁波府,将此信交给司礼监刘少丞。并言,日前送来密函,本官已经看过。事关重大,查证之后必奏报御前。”

“是!”

校尉行礼,退出船舱。

“施天常等海匪关押兵船,断外界消息。”

“安排卫军假扮海匪,乘帆船往钱仓所。”

“给熊指挥使递送消息,声势尽量大些,最好能闻于南直隶各府及福建等地。”

“时间紧迫,越快越好。”

一番安排,三人分头行事。

千余海匪的命运,就此决定。

刚下兵船,忽见岛上有北来缇骑。观其风尘仆仆,脸色发白,不用问,又是轻度晕船。

“天子有敕,都察院佥都御使杨瓒接旨。”

黄绢捧出,杨瓒当即面北而跪。

顾卿王守仁侧身一旁,同杨瓒一并听旨。

展开黄绢,锦衣卫清了清嗓子,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有子,甚喜。成信,杨先生与朕同喜。钦此。”

海风吹过,几片雪白羽毛零落。

杨瓒跪在地上,瞠目结舌。

逗他呢?

这是哪门子敕令?

顾同知表情崩裂,王主事嘴角扭曲。

心中都是一样的念头,昨夜没睡醒,这是在做梦!

偏偏传旨的锦衣卫没有眼色,咳嗽两声,道:“杨佥宪,请接旨。”

接过黄绢,杨瓒站起身。

正月大婚,七月喜当爹。

小屁孩效率当真是高。

转念一想,不对啊,他离京时,宫内尚未有消息,绝不会这么快。

“皇后娘娘大喜,陛下令卑职奉旨出京。”

锦衣卫话落,杨瓒擦擦冷汗。

这才合理。

旨意宣读完毕,锦衣卫并未多留,当日离岛。除向杨瓒传送喜讯,尚有敕谕传达,需赶至南镇抚司佥事赵榆处,片刻不得延误。

“卑职告辞!”

锦衣卫抱拳,大步登上小舟。肩背挺直,腰窄腿长,背影很是潇洒。

待小舟行出,立即脸色煞白。坚持不到两秒,便扑倒船舷边,开始哇哇大吐。

或许是被朱厚照的神来之笔刺激到,杨御史脑子里乍然断根弦,竟胆大包天,拍了拍顾同知的肩膀,慎重表示:这样不行。

身为天子亲军,责任重大,十八般武艺,当样样精通。

徒手博虎,赤膊擒狼。

下海抓鳖,斗鲨如羊。

必要时,坡上斗篷飞天一回,也不是不能挑战。

堂堂锦衣卫竟然晕船,被人知道,定然会笑破肚皮。

故而,需得勤练!

顾卿侧首,看向搭在肩头的手,一言不发。

近处锦衣卫再次齐刷刷后退,危险警报飙至最高。

王主事笑道:“杨佥宪与顾同知相交莫逆,坦言无讳,下官甚是欣羡。”

闻言,后退中的校尉眼角抽筋,满脸惊骇。

能同杨佥宪相交之人,果真非同一般。

临危不惧,尚能出言调侃,此等大无畏的精神,当真值得钦佩!

正德元年,八月癸丑,南直隶各府贴悬赏告示,以白银三千两,悬赏沈岳项上人头。并言,凡胁从之人,主动投案,举发匪首,可酌情宽赦。罪轻者,只要登岸,举发立功,便可既往不咎。

“逆贼沈岳,颅生反骨,豺狼成性。聚众千人,获船百艘,啸聚海岛,为祸两省。”

“违律令,治兵器,截杀巡军。肆行劫掠滨海百姓,涂炭一方。”

“弘治十七年,沈贼勾结倭寇,买通奸人,入保城邑,谋劫县库。”

“匪首罪魁,祸稔恶积,罪大恶极,不容宽赦。”

“胁从之人,寻机来降,宽宥其情。举恶发奸,罔治其罪。”

“诛故贳误,诚省之人,咸与惟新。”

“献匪首沈岳首级者,赏银三千两,绢布十匹,宝钞十万贯。并销匪名,入州县为民。”

悬赏告示贴出,震动南直隶。

抄送的文书迅速传至各下辖州县,民间议论纷纷,海盗留在岸上的探子,迅速将消息传回岛上,等候大当家传令。

不等沈岳想出对策,一艘高挂白布的帆船,大模大样开入象山海域,停靠钱仓所。

船上之人俱做海匪打扮,登岸后即大声叫嚷:“我等乃是沈岳手下,得知朝廷发悬赏布告,胁从之人可既往不咎,故诚意来降,望大人开恩收留!”

“我等本领不高,未得沈岳首级,绑-缚-二当家施天常等十二人,交给官府,请大人验明正身!”

熊指挥使抵达之前,二十几名壮汉分做三批,扯开嗓子,喊到喉咙冒烟。

海港处很快“热闹”起来,里三层外三层,聚集百余人。

看到“海匪”队伍里的熟面孔,熊指挥使当即生出捂-脸-捶-胸-冲动。

姓肖的也不远,怎么偏偏挑上他!

奈何钦差有天子敕谕,不得不从。只能硬着头皮,陪这些二愣子演戏。

丢人啊!

押在兵船的施二当家,啃着麦饼,喝着凉水,忐忑日后命运,压根不知,在杨佥宪三人的计划中,他已成了“海匪”的投名状,即将被押上法场,咔嚓一回。

送上首级的“海匪”,各得银五十两,布帛两匹,宝钞万贯。有卫所文吏及县衙主簿为证。围观百姓亦可作证。

“施天常投案,固有成效,终影响有限。不如借其头颅一用,于计划,当可事半功倍。”

“各府州县衙及卫所的漏网之鱼,亦可就此清理。”

此乃王主事之言,杨御史除了点头,唯有点头。

正德元年,八月乙卯

岸上的消息传回,海岛之上,顿时人情恟恟。

沈岳勾结倭人,早不得人心。手下头目亦有-私-怨,知晓告示内容,当下起了心思。

纵有人想到官府用间,挑-拨-海匪内隙,也起不到多大作用。

白银,民籍,既往不咎。

别说真正的胁从之人,便是主动为匪,极受沈岳器重之人,都开始动心。

人心不稳,仅五日里,就有三次刺杀。沈岳的大好人头,代表着千两白银,以及从良之路。

只要能成功……

连遭刺杀,其中还有往日心腹,沈岳再信不过手下海匪,行走坐卧皆在船上,由倭人保护。

饶是如此,想发横财的海匪仍是越来越多,其中,包括岛上的三当家。领五十余人,趁夜重进船舱,连杀数名倭人,砍伤沈岳手臂,仅差一步就能成功。结果却被后赶来的几人拦截。

后者未必是真心要救沈岳,究其根本,被三当家得手,他们拿什么做投名状?

三当家被押出船舱,绑着石头沉海。

临死之前,瞪着双眼,暴怒道:“天赐良机,被尔等所毁!今日我死,明日就是尔等!”

绑绳子的几人互相看看,登时反应过来。

对啊!

甭管谁杀了沈岳,抢到首级就算赢。

错过今天的机会,沈岳的防备必定更强,想再的手,必将万难。

三当家破口大骂,反正也要死,不如骂个痛快!

几名海匪想明白,停住动作,左右看看,低声道:“不如放了三当家,让他再杀一回?”

“三当家好歹读过书,有计谋,等他得了首级,咱们再抢!”

“大当家知道了怎么办?”

三当家额头鼓起青筋,不想再听这些蠢材啰嗦,主动向后倾倒,翻过船舷,扑通一声落进海里,扎起一朵雪白的浪花。

死就死了,不想耳朵受罪,心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