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凹陷角落的天花板上, 没有光。
光从外头斜斜打进来,轻描淡写, 给人镶了半个边, 其中一点儿,落在鹿照远点着嘴唇的指尖上,衬得后边的那张唇, 像是指尖碰着的一枚半遮半露的诱人红果。
祝岚行看了会儿,抬手捉住鹿照远的手指:“……就这样?”
鹿照远眼神闪了闪:“还有哪样?”
“足球宝贝就干这么点事儿?”祝岚行的声音很轻,又有些诱惑,像在说只有两人能知道的秘密……和只有两人能做的事情。
“那当然……不止。”鹿照远被祝岚行的声音撩得有点燥,他舔舔干涩的嘴唇, “足球宝贝还会穿着球服,拿着足球, 对着镜头, 秀出热辣性感的自己……”
“想看吗?”
“……嗯?”鹿照远真的口舌干涩。
“如果你赢了,不管是穿球服,抱足球,还是秀自己, 都可以。对着镜头秀可以,对着你秀, 也可以。你还可以要求姿势。”祝岚行不紧不慢地说, 末了一笑,不轻不重咬下鹿照远的指尖,“足球先生, 来评价下这个足球宝贝怎么样?”
“100分!”手指过电似的麻痹了片刻,等鹿照远从假象中找回魂魄,他斩钉截铁,“你秀了之后我能够——”
“我能秀,你不能碰。”祝岚行坦然回答。
从欲火焚身到不能人道,只用七个字。
鹿照远瞬间面无表情。
“我申请改分数,100分,扣掉一个1,再扣掉一个0……”
鹿照远兀自说话的时候,他带着的手机响起来了,安静的球员通道内,手机的铃声十分明显。
他不耐烦地接起来:“喂?”
向晨的大嗓门从话筒里传出来:“亮哥,你在哪里?我们差不多要准备进场了!”
鹿照远:“我知道了,我就来——”
话没说完,一个吻落到了他的嘴唇上。
轻轻的,停了片刻,世界的嘈杂就在耳旁,而他们躲在幽暗的角落享受着这片刻温存与欢愉。
须臾,祝岚行分开,告诉鹿照远:“你赢了,你对我告白;你输了,我对你告白。”
向晨依稀听见祝岚行的声音:“亮哥,你和祝岚行在一起吗?……”
鹿照远手一抹,挂断电话。
他用力一抱祝岚行,回答他:“……死了都要赢。”
*
时间近了,鹿照远赶回球员更衣室,祝岚行也离开球员通道,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这时的球场观众席上,基本坐满了人,他在到达座位的时候,意外地看见了鹿照远的父母和弟弟。
他们的位置距离他非常近,只隔着一排,他在前排,三个人在后排。
鹿爸爸和鹿乐成喝着奶茶吃着蛋糕,不知聊什么,聊得哈哈大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但坐在儿子和丈夫旁边的鹿妈妈看见了他。
女人的目光在看见他时轻轻一滞,旋即若无其事地转开。
这是祝岚行自医院之后第一次见到鹿妈妈,他初时意外,再定神一想,儿子踢决赛,妈妈来看决赛也是很正常的。
“你好,奶茶和蛋糕。”
旁边传来一道声音。
祝岚行抬头看看,是球赛前发放蛋糕的志愿者。
“谢谢。”
他心不在焉地接过东西,喝了一口。
这家蛋糕和奶茶店是他常吃的,祝岚行自从走进球场看台,就能听见大家对奶茶和蛋糕的赞扬。
他本该开心,但鹿妈妈的出现让他产生了一丝紧张。
出于惊喜保留到最后的心态,他一直没问鹿照远打算在球场上怎么表白,如果……
“进场了进场了,两方球队都进场了!”
旁边一声惊叫,打断祝岚行的思绪。
祝岚行抬头一看,足球队员们自球员通道中走上草坪,各裁判与摄像机就位,两方队长走到中场线前,比赛马上开始。
他转了转杯子。
丝丝热意透过纸杯,递至他的掌心,他再思索片刻,也淡然了:
这么多人,应该不会有事……实在不行,这排向后一翻,不就翻到后排,能够阻止鹿妈妈了?
*
一声哨响,双语中学率先开球,市足球决赛正式开赛!
或许是因为决赛地点设在双语中学,他们有主场优势;也有可能因为之前双语中学的足球队确实被舒云飞放出的“鹿照远被禁赛”假消息骗过,结果开赛前的大名单一看,鹿照远依然霸占着名单最前端导致他们深感自己被人卑鄙无耻地欺骗了……
总之,比赛一开始,两方就展开了激烈的对攻,并且数度挺入对方禁区,威胁到球门。
舒云飞虽然身高体胖,却异常稳健地将球门牢牢封锁。
上半场四十分钟,实验中学再度冲入双语中学禁区。
鹿照远和向晨打了个流畅配合,绕过对方三名后卫,当球滚到鹿照远脚下,鹿照远想也不想,抬脚要射。
守门员立刻向鹿照远射门的位置扑救!
但那只用力扬起的脚落到地面时,一丝力道也无,它轻飘飘停驻在地面,右脚换左脚,左脚脚背轻盈一推,足球贴地,以和守门员扑救的方向相反的方向,滚入球网。
裁判立刻举手,单手指向中圈。
进球有效。
实验中学VS双语中学
1:0!
“耶!!!!!!”
“GOOOOOO——”
“鹿照远,鹿照远,鹿照远——”
看台上的气氛就像被点燃的烟花,轰然炸开了。
实验中学来到现场观看的学生不足双语中学的四分之一,但四分之一的同学们喊出了绝不逊于双语中学的,男生女生们都开始疯狂叫着鹿照远的名字,还有早已准备好的彩色啦啦球和“实验中学足球队必胜”的横幅,直接被拉了出来,用力挥舞。
就是在这样的热闹中,鹿照远甩脱身后冲过来想要和他叠罗汉的队友,冲到了靠近祝岚行所在的看台方向,并于人群之中,一眼看见祝岚行。
这里有数以千计的人,可人群再多,我唯一看见的,不过是你。
他大喊一声:“祝岚行!”
他们的目光在人海中相遇了。
人群的欢呼狂热之中,祝岚行无法听见遥远的赛场上,鹿照远传来的声音,但他盯着鹿照远张张合合的嘴巴上,模拟着对方的口型,说出了三个字……
‘祝岚行’。
他的名字。
接着他看见鹿照远抬起双手,拇指与食指交叉,比出一个小心心。
他嘴角刚弯,发现鹿照远晃动两下手臂,动作又换,换成两手收回在胸前,拇指相对,其余四指也挨个碰触,合成中心心。
这也没完,最后,鹿照远将双臂高举起来,在脑袋上弯出最大的心心!
他似乎在说:
无论生命中有多少的心,我都如同这场比赛的胜利一样,全都献给你!
甜蜜刚刚从心底滋生出来,祝岚行突然发现他身旁的人都动了,他们完全复制了鹿照远的动作,先比小心心,再比中心心,最后比大心心,比划的过程中,还夹杂着大家的尖叫:
“啊啊啊鹿照远冲我们这里比心心了!”
“他在说爱我们!”
“鹿照远你最帅,我们也爱你!!!”
祝岚行只懵了这么短暂的一会,已经落后了,他转头看看周围,连背后的鹿妈妈都弯起了双臂,对儿子比心,在一片比心的海洋中,自己倒成了独树一帜没动作的那个。
他开始感觉到一点哭笑不得,再转头看场中的鹿照远的时候,忍不住以耳语轻轻抱怨:
“你啊……”
球场上,看见情况的鹿照远也傻了。
他专门冲着祝岚行比的心,本该是私人频道,却似乎不慎蹿入公众频道,被所有人接收到了。
收了也算了,他们居然还不约而同地回了他讯息……无用讯息一大堆,可他唯一想收到回复的那个,却哑火了。
不等鹿照远做出更多的行动,裁判跑过来催促比赛继续。
比赛再开始的时候,鹿照远整个人都有些魂不守舍,但上半场已经过了四十分钟,只差五分钟就结束了,大家你争我夺又踢了一会,实验中学保持着一球优势,结束上半场,进入中场休息时间。
更衣室内。
鹿照远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坐在椅子上思考人生。
他的神色有点严肃,导致周围的球员都有点不敢庆祝自己的一球胜利……他们打了半天的眉眼官司,还是向晨硬着头皮走到鹿照远面前。
“亮哥,想什么呢?”
鹿照远撩了向晨一眼。
这眼看得向晨凉飕飕的,他以己度人,觉得鹿照远肯定在思考下半场怎么踢,于是拍胸脯说:“亮哥你别担心,一球在手,天下我有,有这一球,我们下半场就好踢了,再不行,开场我们就开始球门摆大巴,搞乌龟阵,摆到下半场结束,摆死他们!”
鹿照远面无表情看了向晨一眼,长长一叹: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向晨头皮瞬间一麻,他退后两步,和舒云飞说悄悄话:
“怎么感觉亮哥有点不对劲,都拽起了诗来?”
“是有点不对劲……”舒云飞刚答一句,冷不丁听见鹿照远的叫声。
“大飞。”
鹿照远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问舒云飞:
“你鬼点子多,你说说……如果两个人想在很吵杂的环境中交谈,有什么办法比较好?这两个人中间个了点距离,周围的声音大到叫喊也听不见。”
舒云飞迷惑片刻,试着解答:
“用手语……?”
“两人都不会手语。”
“那……”舒云飞又想了想,“写字?”
鹿照远一顿,他仔仔细细想了片刻,眉梢慢慢挑起来:
“好家伙,真有你的!”
他说完这句,忽然闪身进了浴室。
可半天了,浴室里也并没有水声传出来,显然,鹿照远进去不是洗澡,而是背着人干不知道什么事情。
舒云飞和向晨两相茫然,对望许久。
舒云飞:“我们……说说战术?”
向晨:“说战术!”
*
十五分钟之后,下半场比赛再度开始。
双语中学再度发起猛攻,但舒云飞就像一把巨大的铁将军,牢牢把手着自己的球门,始终没有让对手破门。
下半场二十分钟,向晨突进一球,比分拉至2:0。
下半场三十四分钟,双语队长进一球,比分2:1。
下半场四十二分钟,鹿照远再进一球,梅开二度,比分3:1。
比赛到了现场,基本大局已定,鹿照远一个滑铲庆祝,直接冲到赛场边界线,接着他从地上爬起来,三下两下脱了身上的球服。
球服底下还有一件白色长袖运动服,运动服的正反两面,都用黑色的马克笔写上了大字。
正面“祝岚行”。
背面“一起上清华”。
他先指着前面的衣襟,在所有人都看清楚之后,一转身背对大家,再指身后,而后他再向祝岚行的位置,高声喊出少年心底最炽热的感情:
“祝岚行,一起上清华吧!”
这刹那环绕于球场的欢呼和鼓掌,一如世界对他们的期许与爱。
第一零一章
“昨日傍晚, 我市高中组足球比赛决出冠军赛胜负,实验中学以两球胜出双语中学, 蝉联市高中组足球比赛冠军, 冠军队伍队长鹿照远,在比赛接近尾声,踢入确定胜利的一球, 也是本场比赛的第二粒进球时,跑向观众席,向其同伴祝岚行高喊‘一起上清华’,在现场引发一阵阵尖叫与轰动,反应了足球小将们的运动之余不忘学习, 运动学习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的健将风范……”
看到这里, 鹿照远直接将报纸盖在了脸上。
这时已经是周末过后的周一, 窗外的风卷来冷冬里硕果仅存的几片枯叶,打着旋落在报纸上,还没在报纸曲折的表面站稳脚跟,就被来自前方的手连着报纸, 一把扯走。
向晨一目十行看过报纸上的报道,啧啧有声:“明明是十一个人的故事, 却只有两个人有姓名, 其中一个还不是足球队的,‘其同伴祝岚行’——”
“叫我?”
祝岚行正好走进教室,声音在向晨背后响起。
向晨酸到了正主面前也不怕, 依然以吃了一公斤酸葡萄的口吻说:“是啊,叫你。这世上有种人,安安分分坐在位置上,也会被人叫;而其他人呢,哪怕在赛场上跑死跑活跑得跟脱肛的野狗一样……”
鹿照远没好气踹了下向晨的椅子背:“有把自己形容成脱肛的野狗的吗?”
向晨怏怏一叹:“老师告诉我们,比喻,最重要的是形象,我很形象的形容出我在赛场时的心理情况。要不……祝岚行,你是观众,你来客观的说说,我在赛场上的表现?”
祝岚行突然被人问到,停下脚步想了想:“还行,挺不错的。”
呦呵,评价还不错!
向晨眉毛刚刚飞起来,又一道声音从祝岚行背后传来:“和鹿照远比呢?”
祝岚行几乎没有思考,指着鹿照远说:“英姿勃发。”
接着他又看向向晨,沉吟片刻:“13号。”
向晨在球场上的号码是13号,显而易见,对祝岚行而言,鹿照远是英姿勃发鹿照远,向晨呢,就是13号球员同学。
向晨飞起的眉毛降下去,没好气伸脚一踹,不是踹祝岚行,是踹刚才躲在祝岚行背后说话的舒云飞。
舒云飞嘿嘿一笑,躲过向晨佛山一脚:“激动什么,我是让你认清事实,别有人赞扬两句就觉得自己很牛逼……”
两个小弟在面前耍宝,吸引了周围好多同学的注意。
鹿照远扫扫周围,发现没人往自己这里看,不动声色抬起手,以尾指勾勾祝岚行的掌心。
祝岚行手心一痒,反射性捉住了在掌心里捣乱的小东西。
他回头看着鹿照远。
鹿照远却摆出一副无辜脸,还晃了晃自己被祝岚行扯住的手,压低声音说:“干什么?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影响不好。就算我英姿勃发,英俊潇洒,你想干点什么……也得低调点,不能像照片里一样哦。”
说着,鹿照远将自己的校服胸卡一晃,露出藏在卡背面的一张照片。
这个周末,两人一球,各种亲密。
祝岚行看着这张堪称艳照的照片,哭笑不得瞅了鹿照远一眼,也不回自己的位置了,干脆坐到鹿照远身旁,把勾着的手藏到桌子底下,和对方“私下亲热”。
“你再这样,小心被举报。”
“谁敢?“鹿照远轻哼一声,语气中充满了睥睨天下的霸气。
“我敢啊。”
“那你要举报什么?”
“我举报你搞……”
鹿照远觉得对方可能会说“黄色”。
但祝岚行慢吞吞把话说到一半,眼神朝鹿照远脸上轻轻瞟了一眼,里头像藏了个钩子,勾着人。
“……搞我。”
“……你,”鹿照远憋了半天,“是真的在搞黄色啊。”
祝岚行微微一笑,没再说话。
伴随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王勇男走入带风,进了教室。
他虎着脸,来回扫视班级一圈,开口说话:“你们这届真是我带过的最——”
班级里的同学压根不怕,集体抢答:“最差的一届!”
王勇男炯炯眼神变囧囧:“……最捣蛋的一届。”
乱七八糟的笑声响起来,学生们嘻嘻哈哈,诚恳道歉,坚决不改:
“老班我们错了,你没被扣钱吧?”
“应该没有吧,每个班都有逃跑的,要扣大家一起扣。”
“肯定口头批评,法不责众!”
“好了,好了!”王勇男用教鞭连拍连拍桌子好几下,“老师们的事情,别打听。不过,鉴于你们调皮捣蛋,精力十足,学校决定把本拟在下周的期中考提前,这两天讲完最后的知识点,周三开始考试,周五出成绩!”
刹那之间,充满教室的欢笑变成了哀号。
“等等老班,我们认错!”
“不要啊,压根没复习会考砸的!”
“考砸了回家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了——”
然而总算扳回一城的王勇男只是哼笑两声,丢下如丧考妣的众多学生,走了。
*
一周的时间一晃而过,紧锣密鼓的学习、考试、出成绩之后,大多数的高二学生都像是狂欢之后的宿醉人员,捏着自己的成绩单,黑着两个鱼泡眼,摇摇晃晃往家里走去。
鹿照远和祝岚行就不在这群学生的范围内了。
成绩下来,鹿照远不用说,万年第一,第一得都没有任何惊喜了,每次收到卷子就面无表情往抽屉里一塞,拿着擦擦桌子打扫卫生都嫌碍手。
但祝岚行的成绩就出乎他们的意料了。
他这次考试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发挥不错,等到分数下来一看,班级第6,年段56,成绩确实好到出乎意料。
他将几科的考卷摊平放在桌子上,和鹿照远一起查看。
鹿照远稀罕说:“我记得你第一次月考还是130名左右,这回翻番了进步啊!”
“我也没想到。”祝岚行吁出一口气,“可能考前被你摸了把,摸开光了吧。”
“回头我再摸摸你?”
“好。”
“摸哪里?”
祝岚行抬眼看了看鹿照远。
鹿照远正襟危坐,假装自己没有说什么少儿不宜的暗示,他先给祝岚行贴了朵小红花,正正贴在祝岚行的手背上,还拉起来啾一口。
“么么,继续开光!”
接着他又说:
“其实你现在这个成绩,再努力努力,进步个十名,我们就能提前高考了。”
“那感情好,不用担心和你分开了。”祝岚行笑了笑,“还有一年半的时间,只要坚持不懈,怎么也能进步十名了。”
“不用那么久。”鹿照远盘算着,“我们找对方向,突击两个月,稳进十名。正好赶上高二期末,可以提前报名参加高考。”
“是可以试试。提前体验高考氛围。”
鹿照远继续说:“如果高考成绩出来,我们成绩都不错,高三就不用读了,可以上大学了。”
祝岚行乍听这句话,以为是鹿照远随口说的。
但鹿照远又催了祝岚行一句:“你觉得呢?”
祝岚行这时觉出一些不对,仔细看了看鹿照远的神色,才有些诧异地意识道:
鹿照远……好像是认真想要提前参加高考,提前结束高中学业的。
第一零二章
“……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个?”
“突然想到的。”鹿照远解释, “高中三年不就是为了考个好大学吗?如果高二就能考上好学校,好像没有必要再花一年在复习已经掌握了的知识上。”
祝岚行静静听着。
“而且早点上大学, 我们的行动能自由很多, 受到的拘束也少——”
“祝岚行,鹿照远!”
教室前方传来的声音打断了两人间的对话。
他们转头一看,祝岚行的同桌苗小卉正甩着马尾, 脚步轻快,一反往常有些羞涩内向的模样,拿着张票,笑得像中了百万大奖。
“你们肯定不知道我得到了什么好消息!”
苗小卉冲两人说着这一路走来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话,说完又傻傻一笑:
“之前足球决赛票根抽奖的活动, 我中了,我居然中了!我真的能去看鱼鱼的演唱会了, 天啊, 这怎么可能……”
她说着这句话,自两人身旁走过,从教室的后黑板前路过,绕了一大圈, 又回到第一组,抓住碰见的第一个同学, 开始人类的本质就是复读机之旅。
两人望着苗小卉离去的背影一会, 祝岚行率先收回目光,对鹿照远说:
“可是提前一年上大学的话,你就直接离开了高中的朋友。你已经想好要和他们道别了?”
人和人的感情是相处出来的。
虽然和自己这位女同桌过往也没有太多的交流, 但祝岚行看着苗小卉的样子,依旧感觉有些亲切。
他相信对于鹿照远而言,和向晨与舒云飞,与其他足球队成员的感情,比自己同苗小卉之间的,更深许多许多。
这话问倒了鹿照远。
提前高考是鹿照远看见祝岚行成绩后临时想的,当然没有做好和同伴告别的准备,他眉头皱了皱。
“我……”
“是家里又给你压力了吗?”祝岚行再问。鹿照远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总有些理由,祝岚行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鹿照远的家庭压力。
“不是。”鹿照远否认了,“周末医院里特别忙,我妈每天回来恨不得瘫在床上,都没怎么和我照面,更不可能给我什么压力了。”
祝岚行仔细看了看鹿照远的脸,没有从对方脸上找到撒谎的痕迹。
既然不是来自家庭的,那是……
“而且,等我上了大学,我也会更加的成熟有担当。”鹿照远的声音突然低了八度,说起两人的悄悄话,“……也就能让你,有更多的被照顾的安全感了吧?”
电光火石间,祝岚行弄清楚了——
鹿照远想要赶紧上大学,不是家里给了他什么压力,而是为了自己?
可能是祝岚行的神色过于诧异了,鹿照远不用祝岚行再问,直接说了:
“这次足球决赛都是你弄的吧?行路公司的冠名,球场的重新建设,奶茶、蛋糕、伴手礼,还有苗小卉中奖的票……”
鹿照远挨个算过去,说到最后的时候,忍不住笑一下。
“哪有这么巧的事,班级里的女生迷偶像,偶像的票就出现在抽奖名单上——结果还真抽中了!”
“……是我。”祝岚行承认了,“喜欢吗?”
“你是明知故问吗?”鹿照远轻哼一声,顿了片刻,又略带别扭的自己说了,“就是非常喜欢,才想要你也有同样的感觉,恋爱不都是互相的吗?”
祝岚行没忍住,闷笑了声。
这年头大家都在求霸总包养,他好不容易扮演了一回霸总包养自己的小恋人,结果小恋人琢磨琢磨,不对劲,恋爱都是互相的,所以他也该想方设法包养回来!
“如果只是这样……”
“不要用‘只是’。”鹿照远危险地眯起眼睛,“这个理由很充足。”
“我没觉得理由不充足,我觉得你这样子很像要和我私奔到天涯啊……”祝岚行慢悠悠说,“原则上我举双手双脚赞同,不过高中时期可能是你友谊最纯洁关系最铁杆,世界也最简单的时候了。你确定要跳过这最后一年吗?”
鹿照远的眉梢动了动。
“我觉得你可以再仔细思考。”祝岚行告诉鹿照远,“同时我们也可以开始准备期末的高考,这两者并不冲突,反正考完之后还要填报志愿才能上大学,不管想得再怎么好,如果分数不达标……”
“放心吧,你会达标的。”鹿照远在这方面总是很有信心,气定神闲回了一句,又说,“祝岚行……”
“嗯?”
“你不太赞同我提前高考,提前上大学,是不是因为觉得……我还不够成熟,太快进入大学社会,可能会遇到挫折?”
祝岚行听出来了。
也许是这次的事情让鹿照远觉出了两人间的一些差距,所以想要更快的弥补过这个差距。
但并没有这个必要。
他和鹿照远有各自不同的优势,他所拥有的优势也做不了许多,大概就能……
祝岚行看了鹿照远许久,抬手摸了他的头,轻缓说:
“我什么都有。这辈子都不会让你遇到挫折的。你不遇到挫折,就算这些东西物尽其用了。”
*
鹿照远被祝岚行的甜言蜜语忽悠得晕头转向,等到回家才发现,明明自己说这么多是想赶快变成霸总包养祝岚行的,怎么和祝岚行聊了一顿后,又开始享受起霸总的包养来了……
不过正如祝岚行所说,现在谈什么都有些过早。
还不如在剩下的几个月中好好读书,高二期末赶紧体会一把高考的氛围,再看看自己能考多少分。
接下去的时间里,鹿照远比往常任何一个时段都要努力——主要是辛勤努力地帮助祝岚行补课。
不过到了现在,也没有什么所谓的补不补了。两人主要是刷题,做各种各样类型的题目,以保证自己全方位掌握了知识考点,不论出卷子的老师以何种清奇的角度出题,都考不倒他们。
一眨眼,时间到了六月份。
提前报名了高考的两人考了又回来,也没对什么答案,继续正正常常地上课,直到高考成绩公布,两人一查成绩……
嗯,都过了。
意料之中,所以也没什么好庆祝的。
祝岚行淡定地把成绩给鹿照远看,肯定了他多日来的教导成果后,又顺嘴提了句:“回家和家人说一声,不管你做什么决定,你们都要商量商量。”
鹿照远回家就顺嘴在饭桌上提了:“爸妈,我参加完高考,成绩出来了,能上Top2,我在想要不要提前一年去大学。”
平凡的晚餐被这个凭空炸弹炸得面目全非。
鹿爸爸鹿妈妈连同鹿乐成一起目瞪口呆。
半天,鹿妈妈勉强找回了语言功能:“……你什么时候报名高考了,怎么没和家里说?”
鹿照远:“只是想试试,也不用特意说吧。”
“这事太出乎意料了,大学的学费我们……”
鹿妈妈的语气勉强得已经有点儿颤抖了,她还处于没有回魂的状态。但鹿照远完全没有反应过来,下意识接话:
“妈你想说家里一时拿不出那么多存款?你忘了我之前一直在打工吗,用打工的钱交学费完全够了。”
鹿妈妈:“?!”
生平第一次,她清晰意识到,儿子真的在下一瞬就能从眼前飞走了。
第一零三章
鹿照远吃完了饭, 从客厅回到房间,还没来得及关门, 门就被紧随着他脚步的鹿乐成撞开了。
鹿照远退后一步:“……你干嘛?”
鹿乐成满脸谨慎:“哥, 你真的高考完了?”
“没有。”
“我就知道……”鹿乐成一口气吁出来。
“我没有考完,难不成是你考完了?”鹿照远懒洋洋扫了鹿乐成一眼。
鹿乐成吁出的那口气卡在半中间,捂着胸口摇摇晃晃, 一副马上就要倒下去的模样。
鹿照远转头开了网站,直接调出自己的成绩,又踢踢弟弟:“喽,看清楚了,都在这里。”
“哥……”
“嗯?”
“不知道说什么。你过完暑假就要离开家, 上大学了吗?”鹿乐成低了头,“……以后家里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吗?”
他低头了一会, 没听到鹿照远的回答, 正茫然之间,一只手落到他的脑袋上。
如果他现在抬起头,也许就能看见鹿照远脸上那虽然不太明显,但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茫然。
鹿照远揉了下弟弟的脑袋。
“实话实说, 其实我也还没想好……让我再想想吧。”
*
两个儿子在房间里不知道讨论什么,鹿妈妈在外头收拾碗筷, 整理桌子。
当碗洗了, 地板拖了,衣服晾了,鹿妈妈脱下手套和围裙, 回到卧房的时候,鹿爸爸正坐在电脑前,摆弄着自家的银行卡,听见她进门的声音还问:
“你说现在大学生一个月的生活费要多少?”
鹿妈妈不做声,换了衣服躺上床。
“问你话呢。”鹿爸爸催了一声。
“他不是说自己攒了钱吗?你管他生活费,学费都不用管。”鹿妈妈冷冰冰道。
“你也就现在过过嘴瘾了。”鹿爸爸也没转头看老婆,“等儿子真去了大学见不着,你就该整天想着他有没吃的有没穿的,在外面有没有受人欺负。”
鹿妈妈冷哼一声。
“现在两千块还够吗?”鹿爸爸又问,“前两年我单位一个同事儿子上了大学,他每个月打两千块过去。但开学第一个月要准备的东西多,两千块钱肯定不够用,再给两千?再准备一台笔记本电脑?小亮房间里那台是台式机,肯定不能搬去学校的……”
“你同事的儿子去的是三线城市,消费能和一线城市比吗?”鹿妈妈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了,“我单位的同事给她女儿准备了三千块,不太够用,现在大城市水果怪贵的,十几个草莓三四十块。”
“得。”鹿爸爸从善如流调高了标准,“那我们就按照一个月三千块算。有点富裕,也好过哪里不足,小亮还不是个会说话的孩子,钱不够了也不会跟家里要。”
鹿妈妈又不说话了。
鹿爸爸算完了账,也上了床,盖被子的时候还和老婆碎碎念:“现在年轻孩子都用支付宝微信了,你说,我们是像以前一样转银行卡,还是干脆直接转账微信支付宝,好像这些东西转账不用收钱……”
鹿妈妈抬手关了灯。
黑暗披挂下来,鹿爸爸还在说:“小亮大学都考上了,也没什么值得操心了,小乐呢,初二上完了,成绩还是这么差,都不知道该不该送他出国了。这成绩出国也不会读得好,学坏的可能性还更大;但不出国,高考没考好,未来也不知道怎么办……”
枕头在黑暗里砸中鹿爸爸的脸。
鹿妈妈气死了:“不想睡觉你就出去睡沙发!”
鹿爸爸捡起枕头,好脾气拍了拍,又把它垫回鹿妈妈的脑袋下边:“好好好,不说了,睡觉。不过啊……”
月光照亮了鹿妈妈再度竖起的眉头,鹿爸爸赶紧保证:
“最后一句,说完就睡。不过啊,不管怎么样,我们的孩子人品端正,身体健康,现在孩子们总算快长大了,我们也能享受些我们自己的生活了。我看,如果小亮这次确定要提前上大学,那我们就把小乐丢在家里和小亮作伴,让他们哥俩自己觉得生活问题,我们,向单位请个年假,去旅游一段时间吧,过一过二人生活,好不好?”
卧室里好一会没有动静。
就在鹿爸爸要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房间里传来一阵悉索响动。
他睁了睁眼,看见老婆摸黑坐起来,从抽屉里拿出张照片来。
虽然夜里看不清画面,但鹿爸爸清楚的知道这张照片的来历,那是几个月前鹿照远决赛时候的照片,在照着场上鹿照远的时候,也照着了坐在观众席上的他们。
这种照片当然很珍贵,但除了他们和鹿照远以外,摄像师又照到了一个人。
坐在他们面前的祝岚行……
鹿妈妈拿到照片后,神色就有些奇怪,没有丢掉,也没有收进相簿,就这么放在抽屉里,压在杂物下……直到现在,照片再度出现。
鹿爸爸有点想要说话。
这时,鹿妈妈的声音先他一步响起:“真的要放小亮早一年上大学吗?他还没成年,他……”
他还小。
可他马上就要收拾行李,离开父母,去几千公里之外的地方。
而我好像还没有认认真真照顾过他。
“早一年晚一年也没什么差别,去年的你和现在的你也没什么差别。”鹿爸爸困倦说。
“他一个人……”
“你怎么知道他一个人,说不定人家已经和要好的朋友约好了?或者那个叫祝岚行的学生,也很优秀,和小亮一起,提前一年考上了大学?”
“你想说他现在已经不需要爸妈了?”
“唉。”鹿爸爸叹了口气,“我们十七八岁上大学的时候,也不要爸妈。不能因为年老了,就忘了年轻时候的事情。”
屋子里再没有鹿妈妈的说话声,只有她走动时弄出来的小动静。
鹿爸爸收起故作困倦的嗓音,翻个身,朝前方偷眼一看,看见鹿妈妈打开柜子,拿出相册,将捏在手指里头的照片,往相册里放。
鹿爸爸彻底放心了。
他安安稳稳闭上眼睛,睡觉!
*
鹿照远第二天走出房间的时候,感觉……今天的情况好像有点不一样。
桌上的早餐很丰盛,从馒头包子到油条豆花,应有尽有,花样繁多得堪称他出生十七年来头一回。
鹿照远略带疑惑:“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
鹿妈妈从厨房里出来,手里端着一碗面,面上还卧着一颗荷包蛋,她把碗放在鹿照远面前。
“庆祝你高考胜利的日子。”
“呃……”这个回答大出鹿照远的意料,“谢谢妈。”
“一碗面条,有什么好谢的。”
鹿妈妈在位置上坐下来,拿了个馒头掰一掰,又将一张银行卡放到鹿照远面前。
“给你。”
“这是什么?”
“你的生活费,学费。”鹿妈妈说,“也不知道到底要多少,你爸先给你存了两万进去,让你上第一学期用,如果不够,就打电话和家里说。”
“妈,我有……”
鹿照远才说一句,就被妈妈打断。
鹿妈妈没好气数落道:“你那点钱自己留着吧。把钱留给你爸爸干嘛,看他抽烟喝酒打牌培养不良嗜好吗?”
恰好鹿爸爸从房间里出来,听了老婆的话,缩缩脖子,灰溜溜往洗手间去。
他两天前才被老婆抓着偷偷抽烟,抽烟的危害就不用说了,尤其老婆还是干护士这行业的,当场就用超过三十个肺病病人的惨状把他骂得抬不起头来……
妈妈气场太强,鹿照远不由自主把银行卡收了。
鹿妈妈这时又问鹿照远:
“你们班级里除了你之外,还有谁提前参加了?你的那个朋友,祝岚行他参加了吗?”
她话都没有说话,坐在对面的儿子已经肉眼可见的紧张了起来,连面都不吃了,抬头间,做好了战斗准备似的,看着她问。
“妈,你说这个干什么?”
鹿妈妈忽然有点生气:“你数河豚的吗?我问问你你就炸起来了?”
鹿照远:“……我没炸。”
“还没炸,身子都气肿一圈了,自己看不见是吧?”
“……”鹿照远被怼的一愣一愣的,不觉收敛了气势。
鹿妈妈质问完,憋了憋,也把怒气憋回去,只是语气略有点僵硬:“就是问问。”
“祝岚行……”鹿照远犹豫下,告诉了妈妈,“也和我一起提前高考,考上了。”
“原来他的成绩也这么好。”鹿妈妈有点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间。
“嗯。”
“你们没事在一起也方便互相学习。”鹿妈妈干巴巴说,“学习好的和学习好的在一起,比较有共同语言。”
“……?”
“好了,吃饭。”鹿妈妈没再说什么,低头吃早餐。
高考成绩出来的时间,远不到高二暑假放假时间。
不过今天是周六,学校不上课。吃完了早餐后,鹿照远也没有什么事情,打算出门去祝岚行家里找祝岚行,但临出门前,他被妈妈叫住了。
“周末了,好久没做大扫除了,你先把柜子里的被子搬上楼晒一晒,再下来打扫一下卫生。”
鹿照远答应一声,暂时不忙出门,先把被子弄上楼了。
大扫除总是比较麻烦。
弄完被子,还有窗户,还有灯具,柜子顶端积了好几个月的灰尘,也要打扫。
除了周六还要上班的鹿爸爸外,鹿照远和后续清醒过来的鹿乐成一同打扫,中途鹿妈妈大多在厨房里呆着,不时出来检验一下打扫成果,指出两个儿子没扫干净的地方。
好不容易,房间打扫完毕,鹿照远刚刚洗完了手,就被妈妈叫入厨房。
他进厨房一看,灶台上放着一锅绿豆汤,旁边还有个保温壶。
鹿妈妈:“你是要去朋友家里吧?天天空着手上门也不太好,把绿豆汤打到保温壶里带过去吧,夏天了,你们都喝点凉爽的饮料。”
鹿照远下意识说:“妈,不用,你煮给我喝就可以了,我没见过祝岚行喝绿豆汤,他不一定爱喝——”
鹿妈妈嘴角抽了下,忍住气,又说:“之前我拿到了张你决赛时候的比赛照片。除了拍到你之外,还拍到了我们一家,还拍到了坐在看台上的祝岚行,我觉得拍得还挺好的……”
鹿照远:“那种照片不是很多吗?妈你喜欢的话,我上电脑找找,把剩下的照片传给你。”
鹿妈妈简直被儿子气死了。
她闭了半天眼睛,忍无可忍一指大门:
“带着汤,出去玩,不到晚上别回来!”
鹿照远……就这样,被扫地出门了。
他带上了汤,在前往祝岚行家中的路上,将今天的事情反复想了又想,最终慢慢意识道:
难道,在我不经意杀了高考这个鸡之后,儆到了……我妈?
*
安静的环境有助于人的思考。
知道高考的成绩并没有让祝岚行有多少激动,可能是因为他曾上过一回大学,而且那所大学也很不错,所以就算现在够到了最高学府的门槛,他也没有太过于激动。
就是……夜深人静,他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漏了一件事情。
高三毕业考完撕书抛卷子这事。
实验中学这年高考,学校的高三年段还真的搞了回撕书大会,当时他和鹿照远也在现场,看着白花花的纸片被无数只手抛出窗外,密集得都将天空遮住了。
那一瞬间,原本对撕书没有感觉祝岚行突然觉得……
还挺解压的。
也是那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辛辛苦苦起早贪黑读了九个月的书。
这九个月里头,平均一天他要花将近十二个小时在读书做题上,比上班工作累了100倍……
祝岚行揉了揉额角,目光一瞬间瞥到堆放在桌子上的众多卷子习题。
他在同时产生了冲动。
——要不,干脆撕了吧?
撕成一条一条,撕成一片一片,往沙发往餐桌上一抛,还可以剩下几张,先消毒一下,再洒在做好的蛋糕上,意思意思,吃蛋糕的时候也把这些卷子碎尸万段!
祝岚行思考的时候,他的脚已经自动自觉走了两步,来到餐桌旁。
他双手的食指与拇指捏上卷子。
只要轻轻一分,“撕拉”一声……
真是的,写卷子写傻了,心态都写年轻了,撕撕卷子,都能够解压了……
*
鹿照远来到祝岚行别墅的时候,正看见祝岚行以一副“沉思者”的模样坐在沙发上。
对方面前的茶几堆满了卷子习题,卷子习题的旁边有整整一叠被撕碎了的纸张。
但粗略一看,纸张全是白的,没有字,也不知道为什么,祝岚行要把一堆纸全部撕碎,难道他碰到了什么难以解决的问题?
鹿照远有点担心:“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祝岚行被鹿照远惊醒了,他目光微微一动:“没发生什么,只是想完成高考以后的一个成就,把卷子书籍都给撕了丢废品站。”
“那就撕?”
祝岚行看了鹿照远一眼,面容上慢慢浮现几缕犹豫:“万一我们明年还要再读书呢?现在撕了,来年不是要做更多吗?”
鹿照远被问住了,他刚想开口给个保证,又被祝岚行阻止了。
祝岚行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不要随便说出未来可能会让自己后悔的话。毕竟……高三不再来。”
鹿照远哭笑不得:“我国应该没几个人盼着高三再来一回吧,别说得仿佛是什么很珍惜的东西……”
祝岚行叹了口气,又安慰鹿照远:
“别担心,就算你决定再上个高三,也有好处。”
“什么好处?”
“至少我们能够参加撕书大会。两个人撕和数百个人撕,感觉是不一样的。”
鹿照远竟无言以对。
鹿照远默了一会,也放弃挣扎了,直接过来,熟门熟路往祝岚行身旁一座,再将胳膊往后一绕,勾着祝岚行的肩膀:“我确实还没有想好……”
大家不想高三再来一遍,那是因为学习辛苦。
但对鹿照远而言,学习一点都不辛苦,相反,实验中学给他的全是美好的回忆。
还算开明的老师,气氛和睦的班级,志同道合的足球队成员,以及让他风光无限的足球运动,还有祝岚行——在这里相识,在这里了解,在这里相爱。
“怎么感觉,”鹿照远嘀咕着,“仔细想想,全是让人舍不得的回忆?”
“那就先别决定。”祝岚行也放下手中摩挲得都起了毛边的卷子,他提议,“再想一段吧,填志愿也没有这么早,而且在填志愿之前,你总要和其他人说说,我们提前高考的事情。”
鹿照远想想也是:“群里通知下吧。”
祝岚行掏出手机,进了微信群,在里头发一条消息:
“我和鹿照远提前参加高考,分数过线了。”
消息发出,一石惊起千层浪。
第一零四章
这是鹿照远的足球群, 里头呆着的都是足球小伙伴。
向晨不信,舒云飞不信, 其他足球队的小伙伴也不相信, 都以为祝岚行在开玩笑,还闲闲的和他聊天:
“仔细看了一下日历,现在距离愚人节明明快三个月了?”
“这话仿佛把我带入了对高考的恐惧深渊。”
“岚岚今天心情好?都会开玩笑了哈哈哈。”
祝岚行看着“岚岚”两个字, 挑了挑眉。
但不等他说什么,鹿照远已经摸出手机,不满发言:“祝岚行的小名只有我能叫,发‘岚岚’的,自觉撤回。”
大家嘻嘻哈哈:
“每次祝岚行出来, 亮哥铁定在。”
“亮哥是不是给祝岚行设置了个特别关注?”
“什么特别关注,这叫好基友的心电感应。”
一张成绩单截图出现在群里。
祝岚行把成绩截图发了, 谁让群里的人不相信他, 还叫他“岚岚”?
成绩截图一出,群里交谈的人立刻跟冰封结冻了一样,良久没有新的留言出现。
半天,鹿照远发条消息:“都傻了?不来点掌声鲜花, 庆祝我们提前上岸?”
又是良久良久。
向晨恍惚发言:“亮哥,和你认识两年了, 从来没发现你这么欠。”
舒云飞追击:“欠得慌。”
鹿照远啧了一声:“我看你们两个才是欠收拾, 这就开始犯上作乱了,都忘记了谁才是老大?”
但这时候,老大的威严已经不管用了, 随着向晨第一个发出锤子砸小黄人脑袋的图片,群里被炸出来的其余人,不用谁来阻止,挨个发出同样的图。
等一排聊天自带图片发完,众人心中的怒气已伴着学渣的泪水流淌干净,老大重新登上金光闪烁的宝座,而宝座旁边,又增加了一个新的宝座,端坐着祝岚行。
众多学渣排好队,端正跪着,摆出虔诚的姿势,一齐呐喊:
“鹿爸爸!”
“祝爸爸!”
“有什么学习经验,不吝传授啊!”
“把你们开光过的书留下来,当我们明年考试的护身符!”
“还有——”
也不知道群里这伙人是怎么商量的,反正他们在群里发出了邀请:
“今天晚上有空吗?晚上八点,我们学校足球训练室,不见不散!!!”
这句之后,群里没人说话了。
鹿照远:“……他们要干什么?”
祝岚行思索片刻,没得出什么结论,但能排除掉一个错误的选择:“总不可能把我们骗到现场敲闷棍。”
他不说还好,一说,鹿照远顿时感觉后脑凉飕飕的,心里也有点慌……
*
晚上八点,足球训练室。
这个时间的学校其实没有什么人,高三的学生早走了,即将升入高三年段的高二学生,又在享受着最后不用晚自习的时间,一片漆黑的教学楼里,只有零星几个窗户有亮光。
当祝岚行和鹿照远来到大门紧闭,窗帘密遮,但大门与窗帘的缝隙都透着光的训练室前的时候,他们面面相觑了下。
鹿照远扬起嗓子:“向晨,舒云飞,在里面吗?”
里头静悄悄的。
只有光线,坚持不懈顺着细缝透出来。
鹿照远眉头拧了个结:“这群家伙,到底干什么?”
祝岚行往四周看了看,他注意到自己脚边落了条红色纸绸带,再看看门缝边沿,隐约能见到一点细闪。
“嗯……不管他们在里面搞什么,我觉得都应该是好事。我们直接进去吧。”
祝岚行说,他抬手推了门。
门推开。
绚烂的光线带着“砰”的一声响,彩带筒里射出五彩的彩带,喷了两人一头一脸。
没等他们将头上脸上的彩带甩开,又有齐声恭喜:
“热烈庆祝鹿照远、祝岚行提前上岸,早脱苦海,修真得道,飞升大学!”
乱七八糟的祝贺词念完,祝岚行也能看清楚训练室内的情况了。
只见训练室被布置一新,原本的训练器材被堆到了角落,训练室正中央的位置出现了个长桌子,长桌子上有蛋糕、汽水、各种零食,桌子的后边是墙,墙上粘着排列出心形的气彩色气球,上边用黑色马克笔写着:“热烈庆祝鹿照远、祝岚行成功上岸!!!”,还专用额外的两个气球,各画了个哭哭的脸上去,黏在心形图案旁边,可能这群人所有的心情,都浓缩在这个表情上了。
“亮哥,祝岚行,你们来了。你们口风也太紧了,一声不露到现在,兄弟们只能一切从简,给你们布置一个很简单的告别会。”
带头的是向晨和舒云飞,这两个人可能还没从刺激中完全缓过来,说恭喜也不像恭喜,说怨念也不像怨念地迎了上面,面容都有些扭曲,其中舒云飞一弯腰,还从长桌子底下搬出一箱啤酒,豪气一放:
“今天晚上,我们不醉不归!”
“谢谢大家,我还真没想到你们会这样做……”鹿照远看着其他人这样,不觉感动起来,过往和足球队员在一起的一幕幕,也似乎从眼前逐一闪过,“不过其实,我也没决定到底要不要提前一年上大学,既然你们这么舍不得我,我也可以在这里再留一年。”
话音落下,原本热闹的训练室顿时安静。
本来都卷起袖子准备开Party的众人集体停下,看着两人。
舒云飞打破沉默:“那……祝岚行你呢?”
祝岚行有些意外自己会被问到,他随意说:“我没关系,都可以,看鹿照远吧。”
又是沉默。
众人看看两人的眼神已经直勾勾宛如看鬼。
终于,他们爆发了。
“你们有病呐!考上了不去上大学还想再读高三一年?笑看我们在学习的苦海里沉浮吗?学神们,做个人不要和我们挤明年的高考名额了吧!”
呐喊之后,欢送会还是开了起来,只是热闹的气氛中,额外多了股悲愤之气。
祝岚行并不是很习惯这种热闹的场面,他在场中呆了一会,很快离开,沿着走廊踱步到中庭。
明亮的月挂在经历一冬,又重新丰茂了的树梢上。
祝岚行看了两眼,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足音,不用回头,他就知道来的是鹿照远。
“怎么出来了?”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才和人吹了一瓶酒,一转眼,你就不见了。”鹿照远小声抱怨。
祝岚行转头一看,对方脸色微微发红,再结合刚才他说的话,他笑着抬手,扶住身体有些晃的鹿照远:“喝醉了吧?”
“没醉。”
“好,没醉。”
“祝岚行,你是不是不喜欢足球队的人?”
“……不,我挺喜欢的,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喜欢?”祝岚行也不是特别在意,鹿照远很少喝酒,但之前曾在他面前喝醉过一次,那时候两人还没有在一起,他还是以小孩的形象面对鹿照远,那回鹿照远就说了不少比较夸张的言语。
“是吗?可我觉得——”
鹿照远可能真的醉了,他朝祝岚行这边走了一步,脑袋直接递在祝岚行脖子上,呼出口气。
“我觉得,你好像什么都不太在意。我上大学,你不在意,我不上大学,你也不太在意,你来班级马上就要一年了,但我觉得,除了我以外,好像没有人能稍微了解你……”
他刚才尾随祝岚行出来。
夜晚,阴暗的走廊,人影站在月亮下。
尽管很快的,祝岚行听见他的脚步声,转头冲他微笑,将这副孤独的剪影变成了鲜活的生命,可他还是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一直以来,隐隐约约在意的是什么。
“对你而言,高中生是不是过于幼稚,让你没法在这里找到朋友?让你一直这样孤单?”
祝岚行望着鹿照远,神色逐渐柔和:
“这也是你提前参加高考的理由之一吗?”
“但并不是高中的同学幼稚,你们都挺好的。只是我……”
人类是脆弱的个体,也是强韧的个体。
所以他虽然厌恶黑暗,但最终习惯了黑暗和孤独。
他将重新带给自己光明的鹿照远装在心底的最深处,但他还是经历过很久很久黑暗的他。
那个孤独的他。
“已经习惯自己一个人了。”
第一零五章
“你知道吗?”鹿照远突然说, “在最初看见你的时候,我觉得你白得像是光下的一团烟雾,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消散。现在想想, 也许那时候的感觉不全是因为你的外貌而生的,更可能是我当时就意识到:这家伙看着和其他人真是格格不入。”
鹿照远似乎从侧面证明了祝岚行真是一个孤独的人,但他紧跟着说:
“不过现在再看你的话, 我倒没觉得你像烟雾。我觉得……嗯。”
他抬头看看月亮,想到了一个比喻。
“我觉得,现在的话,给你一条披帛,你说不定能飞到月亮上去。”
“你觉得我像嫦娥?”祝岚行失笑, “如果你愿意装装玉鹿,和我一起飞月亮, 在上面干点风花雪月的事情, 那我也不是不能当当嫦娥。”
“都会开玩笑了。”鹿照远瞥了祝岚行一眼,“还带颜色的。”
“我一直都会。”
“最开始就不会。”
祝岚行微微一怔。
鹿照远勾住祝岚行的手,很珍惜地摩挲着:“岚岚,你说你是个孤独的人, 我不太赞同。我觉得和最初遇见你相比,你已经改变很多了。也许改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但它一直在发挥作用……我们都会变好, 越来越好。”
“……你是对的。现在和过去不一样,只要我愿意,所有的改变都可以进行。”
并不花太久的时间, 祝岚行想通一切。
失明是他不可磨灭的痛苦,且已经成为缠绕着他的阴影,但他不能让过去的痛苦支配他未来的生活。
那应该成为养料,使他拥有更多美好的未来。
他心中微微的怅然烟消云散,于是另一个问题伴着困惑,自然而然浮上他的眉宇。
“为什么叫我‘岚岚’?过去你一直叫我岚行。”
“因为我今天才发现叫你岚岚竟然意外的可爱。这么可爱的称呼,别人不能叫,是我的专利。”鹿照远表现出了理直气壮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祝岚行纵容了鹿照远新的称呼。他想了想,又对鹿照远说:
“我挺喜欢高中的,这里有很多人和很单纯的关系……就像你说的,不知不觉,令人开朗放松。”
“你觉得这里更好?”鹿照远听出了祝岚行隐藏的含义,“比大学更好?大学有更多人,只要我们愿意,肯定能得到更多的人际交往。”
“不是更多的人际,是单纯的人际。”祝岚行一笑,“我上过大学。大学当然有更多的人际,但这种人际是一种复杂的人际关系,牵绊着许多其他的东西。不像高中,人际单纯,氛围轻松,同学与同学之间没有太多复杂的利益关系,哪怕也存在着一些矛盾冲突,也是有所克制和收敛的,我呆在这里,相信自己不会碰到曾经碰见的事情……”
祝岚行的手抬起来,抚过耳后。
他的眼睛轻轻一眨,纤长的睫毛下,眼底微光闪烁。
“在这里,感觉有点像疗养。”
祝岚行微微侧头。
站在旁边的鹿照远看见月光批下的银纱落在祝岚行的侧脸上,照出静谧的沉思之色来。
一种蛊惑着人亲上去的美丽颜色。
鹿照远完全被蛊惑了。
夜色的魅惑让他轻而易举地脱口:“那我跟你一样,在这里再疗养一年——”
一根指头按住了他张合的唇,又在他唇边的边沿轻轻一划,像为他划上一抹笑意。
祝岚行用拇指按着鹿照,制止他没有说完的话。
“我觉得这里舒适和我到底是否选择留在这里,是两个问题。”
“……?”
鹿照远刚刚露出迷惑,祝岚行已经接下去开口。
“因为对我影响最深的人际关系者,我最在意的那一个,把我从黑暗里拉出来的人——他不是其他人,他就站在我的面前,他叫鹿照远。”
“虽然你这么说我很感动……”
鹿照远艰难把自己从美色中拉拔出来。
“但我觉得你说了这么多,好像并没有说清楚,你到底是想上大学还是想留在高三?”
“我也还没想好。”祝岚行坦诚回答,“和你说这么多,就是想让你替我分析分析。”
“让我当你的知心哥哥?”鹿照远兴致起来了。
“知心哥哥算不上,勉强是知心鹿鹿吧。”祝岚行笑道。
“鹿鹿也行,鹿鹿也挺好的。”鹿照远内心获得了极大的满足,过去一直是祝岚行扮演他的领路人,他习惯于将自己内心的困惑分享给祝岚行,而每一次,祝岚行都没有让他失望。
他几乎以为祝岚行不会有困扰。
鹿照远迅速开始分析。他理科是满分,思维推理能力久经考验,一瞬间就发现了问题的关键。
“岚岚,你现在的症状有点像是报志愿困难症。除了我,你对你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明确的想法,所以你对代表着更前进一步的大学抱持着怀疑审视的态度……你刚才说你上过大学?”
鹿照远想起祝岚行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对。”
“之前在大学,你学的是什么专业?”
鹿照远问。
不用刻意回想,他就自然而然使用祝岚行曾经引导他的方式,帮助祝岚行——他不替祝岚行做决定,他建议祝岚行去做。
如果对什么感到犹豫,那就去尝试。
“我们去你曾经的大学看看,怎么样?”
“……”
祝岚行沉吟许久,但他的心并没有那么挣扎。
鹿照远是对的。
道理很简单,对什么事情犹豫,就面对什么事情,了解什么事情。
但这么简单的事情在鹿照远开口之前,他始终没有意识到。
想来人的眼睛,总停留在别人身上,却忽略了自己。
“好。”祝岚行答应,“我们抽个时间,回我的学校。”
两人商量完了之后的一些事情,也该回训练室看看了。
他们来到训练室门前,刚刚推门,门内就传来一股反向力道堵门,接着,警惕的声音自里头传出来:“谁?”
“是我。”鹿照远听出这是舒云飞的声音,“没事堵什么门?”
里头传来了轻轻的嘘声,接着,门开了,舒云飞站在里头飞速摆手,示意外头的两人赶紧进去。
当两人进门,诧异地发现,大家已经围着地面坐了一圈,本来整整一箱的啤酒光了半箱,每个人的脸上都红红的,室内正弥漫着一种鲜明的酒气。
舒云飞的脸也红。
他又关了门,还掖掖遮光的窗户,很谨慎地拍拍祝岚行的肩膀:
“刚才在外头有看见老师吗?”
“……没有。”祝岚行打量着舒云飞。
“没有就好。”舒云飞吁出一口气,“在学校喝酒会被老师记过的,你们现在无所谓,我们要是被发现,搞不好会被集体禁赛。”
“说得也是。”祝岚行附和一声,觉得舒云飞脑袋还很清醒,应该没醉。
“要是运气不好,真的被老师发现了。你们就先从窗户飞走,我留下来,对老师发起自杀性纠缠攻击!”舒云飞又啪啪拍着胸脯,一副很有担当的模样。
“……”祝岚行。
“亮哥,祝岚行,你们站着干嘛,赶紧坐过来。”此时,坐在地上的圆圈里,向晨嚷了一句,“大飞你醉了!”
“你才醉了。”舒云飞不乐意,“我说过不要搞这种圆圈做法,你非搞,你以为大家都是小朋友,团团坐吃果果?”
“呸,你这么能你来。”向晨立刻反驳。
祝岚行和鹿照远默默看着这一幕。
“都醉了?”鹿照远。
“都醉了。”祝岚行肯定。
“亮哥,祝岚行,快来!”和舒云飞斗嘴的间隙里,向晨又转过头来,催了祝岚行他们一句。
两人这才坐到圆圈里头,补完了最后的缺口。
门窗紧闭,自从两人坐进来以后,向晨的注意力像是突然转移到了他们身上,开口抱怨道:“为你们才开的欢送会,结果主人直接跑出来说悄悄话。你们……是不是在说上哪个大学,哪个专业?”
“不是。”鹿照远说了,“在聊什么时候去旅游。”
众人虎躯一震:“都聊到毕业旅游这份上了?”
“也不算毕业旅游,就是普通的旅游。”鹿照远解释,“说不定我们还会再在这里留一年。”
然而众人并不相信,全默默地看着他们,一副解释就是掩饰的模样。
向晨撇撇嘴:“高三这种地狱有什么好留的。”
“你们都在这里啊。”鹿照远顺口说,说完觉得有点矫情,又补了一句,“这是朕打下的江山,朕还没决定放不放弃。”
舒云飞笑了声:“我倒觉得无所谓,今年留下来,明年也要散。三年前相识,三年后分别,一届届不都这样子吗?能联系的只认识一个月大家也会联系,不能联系的,认识十年,最后还会分道扬镳。”
“妈的真实。”
“扎心了老铁。”
其余的队员调侃了两句,声音渐渐低下来。
剥离了欢乐的氛围,一种离别的愁绪开始在室内弥散,也可能是酒精激发出了平日所没有的矫情,向晨突然端起酒瓶,对着鹿照远说:
“亮哥,来,干一个。”
鹿照远此时可是很清醒的:“你少喝点吧。”
向晨呸呸连声:“老大你够坏,你都要和祝岚行双宿双飞去了,还拦着我不许我借酒浇愁吗?”
鹿照远飞速瞟了祝岚行一眼,反对的语气就不那么坚决了:“……你醉得过分了。”
向晨低头,不管鹿照远的说法,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之中:“亮哥,你去上了大学以后,还会记得我们,和我们联系吧?高一时候我反抗傻逼教练,要被学校停课记过,是你拿着证据跑到教导主任那边拍桌子,订立赌约……还记得我们一起捧起第一个实验中学市足球奖杯,那个奖杯金光闪闪……艹”
他突然骂了一声,拿袖子擦擦眼睛,一口干了啤酒。
“都隔空闪到老子了。”
“好了好了,你说的时间太长了。”舒云飞接上向晨的话,对鹿照远说,“高一的时候,教练觉得我体型胖,不是练足球的料,不让我上场,还是你慧眼识英雄,天天放学留下来陪我训练,又帮我争取到了上场的机会……不管你记不记得,反正我记得。”
一个一个人开口了。
有些的事情很小,有些就是学校里随处可见的。
还有些人,也对祝岚行说了。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在一天的下午陪对方聊了两句。
这件事情祝岚行已经忘了,这对他而言只是那些似有若无的联系中的一环。但这件事似乎给对方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对方非常感激,说祝岚行帮他解决了人生里一个很大的困惑。
祝岚行微微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坐成一圈的众人,已经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不管睡没睡,都晕晕乎乎的。
鹿照远叹了口气:“这下要怎么把他们都送回家啊。”
祝岚行站起来:“先收拾收拾这里吧。对了,关于去德国,要不然……”
“嗯?”
“签证似乎还没过期,我们明天走吧。”
第一零六章
两个男人的出行没有任何复杂之处。
买机票, 收衣服,拿好证件, 除此以外, 也没什么需要准备的,等到第二天的晚上,他们已经坐上了飞机。
鹿照远原本以为下了飞机就能见到祝岚行曾经呆过的学校。
但祝岚行没有这个意思, 飞机降落的也不是他学校所在的城市,他带着鹿照远,沿着德国的各个景点,慢悠悠地逛了一圈,中途一直没多说什么, 就像任何正常的游客,拍照, 合影, 欣赏着各地的风光,其间甚至旅游了几个学校,直到一周之后,祝岚行停在一间学校之前。
学校门前有人流来来往往, 他们两人在人群里并不突出,鹿照远转头问祝岚行:“怎么了?”
“我来过德国不少次了, 陪你试训, 过来读书,但一次也没有逛过这些景点。最初是因为父母过世,那时候我用专注学习来麻痹自己。”
祝岚行慢慢说。
“我没有和你讲过我父母过世的细节吧?车祸之中, 我父母并没有立刻死亡,警车,救护车依次到达现场,是现在医护人员在进行急救的时候,宣告死亡的。事后得知现场情况时,我情不自禁想,如果现在的医学再发达一点,如果当时我在现场,如果当时我已经是一个优秀的医生……现在看来,这种念头大约只是落水人对浮木无助的拥抱,但在当时,直接影响了我在德国求学的态度。”
祝岚行闭上了眼睛。
不用双目,他也能模拟出学校的模样,他记得图书馆,记得教室,记得解剖室,记得宿舍,记得自己交过的每一份作业,做过的每一个实验。
也还记得……双目所见的最后一幕。
他向地面倒去,世界在双目之中振颤上浮,当他倒在地上,他看见松软的土地上,野草扎中脸颊,他的视线变得模糊,血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熟悉的皮鞋就踩在他面前。
他以前所未有的角度,看见了自己的朋友。
对方的身材被仰视的角度急剧的拉长,脸全淹没在夜色的阴影中,但金色的,波浪似的头发垂下来,被月光染成冰冷的银白。
他看见对方的两臂垂下来,手里一根闪烁金属光泽的球棒一路递到他的面前。
他看见血液。
他的血液,染红球棒。
而后他再也看不见光亮,对于医学的期待,就像他的父母一样,在全无准备的时候,被收拾整理,妆点入棺,在漆黑与火焰中化成灰烬。
祝岚行停下来脚步。
他们已经进入学校,来到一处林荫道,林荫道旁还有湖泊,他低头向地面看去:“我当时就躺在这里。对方也许想要将我杀死,投入湖中,但运气不错,正好有人路过,撞见了这一幕,我也因此获救。”
祝岚行感觉自己手掌一重,转眼看了看,才发现鹿照远正牢牢握住自己的手掌。
“他是谁?”
他笑笑,安慰对方:“没有什么,已经过去很久了,他被审判了,我也报复了。”
“他现在在哪里?”鹿照远执拗问。
“你不用这样……”祝岚行轻轻一叹,“我说的报复,是真的报复。他这些年应该过得很不如意。”
鹿照远抿直嘴角,盯着祝岚行,以无声的沉默坚持自己的想法。
祝岚行没有犟过鹿照远,他拿出手机,打给威廉,托别已久地叫出了记忆深处的名字:“……克莱斯现在在哪里?”
“请稍等。”
几分钟后,威廉准确报出一个地址。
他们搭上车,车子在街头行驶,祝岚行也在车上告诉鹿照远自己过去的报复:
“伤人罪判刑不久,等他从监狱里出来以后,我就安排人收买他身旁的人,让他的那些朋友一次次的背叛他,他不知道哪些朋友被我收买,也不知道下一次的背叛会从什么时候开始。”
“做了这些事后,我并没有再关注这个人,但我相信他多少能够体会我当夜的感觉了……”
“我会让他一直体会。”
“据说不久以后,他就不敢再相信出现在身旁的人,但只要是人,就需要社交。只要和别人相处,他就将陷入反复的猜忌和怀疑,无法摆脱。”
祝岚行抬手揉了揉眉心,他略感疲惫。
“这些事情,我本来不想和你说的……”
“为什么?”鹿照远开口说了上了以来的第一句话。
“因为我自己也不想去回想。”祝岚行沉默片刻,“你有没有疑惑过,我为什么这么对待高小默?”
鹿照远迟疑了会:“我一开始觉得你比较大度,所以没有迁怒到高小默身上,再加上高小默也明显是九年制义务教育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的坚决拥护者……”
祝岚行听鹿照远说得有趣,不觉一笑。
“但现在我不这么觉得了。”鹿照远沉声说,“我觉得你就算不恨他,也应该不想见到他。无论怎么样,他的父亲都是你失明的凶手之一。我……我只要想一想,都觉得有些无法正常的对待他。”
“一开始不是的。”
鹿照远的目光变得疑惑。
“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祝岚行重复一遍,“我父母去世之后,公司面临群龙无首的局面。这时我的姑姑和姑父,已经是公司的高管,想要从他们手中完整的拿回公司的权利,需要引入外部斗争力量。但是那时候我的心思在医学上,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自己回公司和他们争权夺利……”
“你……”鹿照远隐隐约约猜到了后续。
“所以,我让两个人进公司。“祝岚行的声音静得像是湃了冰的酒,“一个是威廉,一个是我舅舅。”
祝岚行慢慢说:“我和你说过,最初我的家庭并没有这么有钱,是在我小时候,我父母开始创业……创业总是忙碌的,一开始,既没有钱,又没有闲,他们就把我放在外婆家,那时候外公外婆还健在,但是老人家了,毕竟不能带着孩子天天到处玩,舅舅呢,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可能当时他觉得,带一个孩子是带,带两个孩子也是带,他带我去游戏厅,带我去动物园,把我抱起来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去学校里接我替我开家长会。”
“他不是我的父亲,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就是以父亲的形象出现的。
“后来公司上了正轨,我父母有时间回家了,我和舅舅的联系才没有这么紧密,但或者一周,或者两周,总会见上一次面。
“等到事情发生以后,我想让舅舅进入公司,但舅舅一开始不太愿意。我能够理解。他有自己的事业,日子过得不错,年纪也不小了,当时想着的应该是退休休息。是我再三上门拜访,舅舅才点头同意。
“当时他拍着胸脯对我说:‘你放心,我外甥的东西没能能抢,无论如何,舅舅都会替你守好你的东西!’
“后来……
“真令人意想不到。”
鹿照远的回答是一个非常非常紧密的拥抱,他的声音紧绷着,好像只要施加点微小的力量,就能使其崩断:“我要怎么才能安慰你?”
“你不用安慰我。”
祝岚行环住鹿照远,他低下头,唇贴着对方的耳。
灼热的气息从耳朵一路烫到鹿照远的心底。
“你就是我最好的安慰剂。”
车子到了。
从车上下来,面前是一家城市角落的酒吧,推门进去,灯光昏暗,半圆形的卡座里,零零散散坐了不少的人,但祝岚行第一眼看见的,是坐在吧台前的一个男人。
那是个……和记忆中截然不同的身影。
他昏昏欲睡地靠着自己的啤酒杯,原本英俊如同雕刻的面容,如今胡子拉杂,涨得通红,总是细心打理的,像是电视里中世纪贵族一样的卷发,也不知道几天没洗了,油腻腻卷曲着搭在肩膀上,如同一滩煮得极其糟糕的通心粉。
“克莱斯?”
祝岚行喃喃一声,声音很轻,几乎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自事发到现在的时间不算太长,连十年都没有,但对方似乎换了一个人。
细不可闻的声音似乎被吧台的男人感觉到了。
他撑着脑袋,晃着头,心不在焉地朝着祝岚行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祝岚行清楚地看见,对方在望见自己的时候,瞳孔骤然紧缩,面上的酒意全部化成充满恐惧似的空白。
而后,又变了。
克莱斯还是直直地望过来,望着自己。
但他的眼神变得麻木,原本泄露出的表情也全部收敛为一片虚无,像极了那天夜晚上,他所见的藏在阴影后虚无面孔。
他看见了祝岚行,却像没有看见一样。只从吧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朝着酒吧的大门走去。
祝岚行曾经也想过自己和对方的再度见面的情景,但没想到会是如今这样,他看见的不像一个人,像一具尸体。
还是一具充满了逃避意味的尸体。
克莱斯走得不快,摇摇晃晃的来到两人身旁的时候,鹿照远转头问祝岚行:“是他吗?他看着都有四十岁了。可能心虚的人总是老得快点。”
但没等祝岚行回答,鹿照远已经伸出手,揪住对方的衣领。
白人身高将近190,体重绝对不轻,但鹿照远像是提一袋菜那样轻轻松松把人提起来:“认识我吗?”
克莱斯粗俗地往旁边啐了一口,直接提起拳头,对着鹿照远的脸砸下去:“我管你是谁!”
鹿照远侧头闪过:“不认识我无所谓,认识我身旁的人吗?”
他的问题并没有得到答复。
克莱斯给了鹿照远更狠的一拳,这拳被鹿照远接住了。
鹿照远轻声说:“直到现在,你好像还没有任何悔改……你觉得会打人很厉害吗?不巧,虽然我打的人不多,但我似乎也挺擅长这件事的。”
说罢,一拳揍在对方脸颊上,将人揍得直接往后重重一仰,旋即又被拴着脖子扯回来,同时鹿照远提起膝盖,膝盖重重砸在克莱斯的肚子,克莱斯口一张,肚子里的东西全稀里哗啦吐了出来。
鹿照远却像早有预料,直接往旁边一闪,闪过了这轮污染攻击,再抓着克莱斯的头,直接砸向旁边的桌子,只两下,血就流了出来。
从始至终,鹿照远的脸上都带着一点笑意,笑中戾气横生。
突然的冲突让酒吧里响起几声惊呼,不过酒吧里的人似乎对偶然的冲突接受良好,虽然叫出了声,但并没有什么人冲上来阻止,一个个依然停在自己的位置,倒是吧台后的酒保,朝这里看了两眼,露出微微凶狠的表情。
祝岚行先朝酒保走去。
他和对方简单地说了两句,掏出一张卡递给对方。
酒保低头一看,凶狠立刻变成了和善,接过卡离开的时候,还分外友好地替祝岚行把摄像头转了个方向。
祝岚行回到现场的时候,克莱斯已经彻底趴在地上了,鹿照远低着头,祝岚行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拎着克莱斯的头发,把人的脑袋从地上拉起来,露出一段粗长的脖颈。
这个姿势似乎使克莱斯不能呼吸,他剧烈抽动,脸越来越红,脖子上的青筋也疯狂跳动。
祝岚行脱口而出:“别!”
鹿照远抬起了头,他的脸上没有祝岚行以为的冷酷,他的表情非常柔和,那是一种只有想到自己爱人才会拥有的柔和。
祝岚行在刹那深刻的意识到,如果鹿照远做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那一定不是因为恨。
那是因为他对他的爱。
祝岚行定定神:“够了,他不能呼吸了,让我和他说两句……照远,到我这里来。”
“……”
鹿照远沉默了好一会,像是在以此梳理情绪,而后,他松开揪着对方头发的手,对祝岚行笑了笑。
“你放心,我不会这么冲动的。”
鹿照远接着转向趴在地上的人,当他的目光落在克莱斯身上的时候,克莱斯明显地瑟缩一下,抬手护住脑袋防御伤害。
可鹿照远像掠过一只臭虫那样,掠过了他,来到祝岚行身旁。
克莱斯还趴在地上。
他眼眶乌青,鼻子被揍歪了,嘴巴好像也破了,正趴在地上,抽搐着呸着血水。
七年前的事情,在七年之后重演了。
只是受害者与被害人换了立场。
祝岚行居高临下地看着克莱斯,对方像是趴在地上的一条虫,他不知道当年的克莱斯看着自己,脑中是不是闪过了同样的念头。
也许不是。
也许当年的克莱斯,看着趴在地上的他,脑海中想的是——
“这是一块肉。”
“可以被屠宰的东西。”
祝岚行蹲了下来:“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地上的人充耳不闻。
这时候他不止瞎了,似乎也聋了,可更像是,他打定主意,要把祝岚行当成空气。
祝岚行闲聊似地说:“当年你的庭审记录,我看了。你跟法官说,你答应这次行凶的原因是,你需要钱继续读完大学,需要钱进行更高等的教育。而法官因为你的家庭条件确实困难,对你酌情轻判。这也是我多年来始终疑惑的一点。你要钱……为什么不和我说?我有的是钱。你觉得我不会帮助我的好朋友完成学业吗?但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和你讨论过未来,和你约定,我们要去同一家医院,或者在不同的医院解决疑难杂症,成为让人敬仰的医生。”
瘫在地上挣扎着要离开的人不动了。
克莱斯将脸埋在地下,将双手插入自己的头发,他的身体开始颤抖,像一块肥肉正在颤动。
但他终于不再无视祝岚行了,他摊平在地上,大笑着骂了一连串的脏话:
“你的眼睛好了?这年头的医疗真他妈越来越强了。你大概不知道我蹲监狱的时候知道你失明了有多开心,我在地上翻滚,我拿头撞着墙壁,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可我还有点遗憾啊,要是我那一棒子直接把你打死了,把你打得脑浆迸裂该多好。”
“为什么这么恨我?”
“你一直一直一直在对我炫耀,我不该恨你吗?”克莱斯反问,这时候的他语气冷静,表情平淡,尽管面目邋遢,可似乎拥有了一丝过去的风采。
“炫耀?”祝岚行微微皱眉。
“你觉得我缺钱你给我钱,是帮助我吗?不不,你的语气那么轻巧,简单得像打赏身旁的一条狗,只要我做些让你高兴的事情,只要我舔舔你的脚,对你——汪,汪汪,汪汪汪——”他学着狗叫,神经质的大笑起来,“你是不是就高兴了,享受到了高人一等的快感?”
他猛地收声,从地上撑起身体,恶狠狠看着祝岚行:
“让你失望了,我不是狗,我会比你厉害无数倍,我只想——‘砰’!”
这一拟声,没有吓到任何人。
“就算我在对你炫耀吧。”祝岚行说,“现在我们已经分开了七年,没有了对你炫耀的人,你当成了医生吗?你当年学的是临床医学,想当神经外科医生,你喝酒——你的手还能动手术吗?”
寂静。
克莱斯当然没有办法回答。
专业性极强的外科医生怎么可能在酒吧买醉,喝到酩酊大醉。
祝岚行看了过去的朋友许久,表情终于变得漠然。
“看来,世界上没什么高人一等,自甘堕落倒是随处可见。”
他站起身,带着鹿照远,从这里离开。
这个人再也不值得让他浪费一分一毫的时间。
*
出了酒吧,他们沿着街道走了一段时间,发现一处花园广场,这时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天边的最后一缕带霞光的云也被夜晚吞噬,但城市的灯亮了起来,一串一串的小灯缠绕在广场两侧的树木上,鲸鱼形状的喷泉开始喷洒带有霓虹夜色的水流。
他们在广场休息椅上坐下。
祝岚行拉起鹿照远的手,在刚才打人的时候,他就看见对方的指关节处破皮了,他眉头微皱,先以指腹轻轻碰了碰:“有点严重。”
接着他又把人的手牵到面前,先吹了吹,仿佛要将疼痛吹走,再低下头。
可在嘴唇碰到鹿照远手的时候,鹿照远迅速把自己的手抽了。
祝岚行抬起头,微微挑起的眼角挂了一点疑惑。
“打了人渣的手全是细菌,等我回去洗完消毒你再来。”
祝岚行嘴角跟着挑了起来。
他抬起手,揽住鹿照远的脖颈,将刚才那个没有送出去的吻,落在鹿照远的嘴唇。
火热的气息,柔软的碰触,大脑像被浸没在温泉的水中,在蒸腾的温暖里惬意到空白。
祝岚行停了很久很久,等到两人共享的氧气耗尽,才依依不舍地将人放开。
鹿照远从空白之中找回了自己的神智,他眨眨眼睛:“你……你的吻技越来越好了。”
祝岚行一下笑了出来:“都是陪练的功劳。”
“哦……”鹿照远抬手,摸摸嘴角,小声接话,“其实我也觉得是陪练的功劳。”
他得到了祝岚行不轻不重的一下咬。
鹿照远咬回去,顺势靠在祝岚行的身上,刚才产生的愤怒早在两人的奔跑中消散,现在他依偎着祝岚行,之前忽略了的东西,一下想起来了:“那家伙到底多少岁?不会真的是四十吧?”
“他虽然有点邋遢,但你也给对方加了太多岁数了。”
“那他到底多少?”
“二十七。”
“他是你同学,你……”鹿照远想问的,是这个。
“现在的时机不太好。我本来以为会在一个更美妙的时候告诉你,不过……”祝岚行说,“我也二十七,比你老很多。”
“才没有!”鹿照远立刻反驳,他立刻想到自己曾经遇见的一幕,变大之后的祝岚行,那样的祝岚行,总让他有一种……一种极其安心,也隐约熟悉的感觉。
鹿照远的脑海中模糊闪过了些想法。
不过这些想法太过微弱,他没有及时捕捉到,他的注意力又被祝岚行的声音吸引了。
“我们两个人,置身异国他乡,面前还有喷泉和彩灯,像不像是蜜月旅行?”祝岚行拨弄了鹿照远的发尾。
这个地方可能是鹿照远的敏感点,祝岚行手一碰,鹿照远就有点不适地转转脖子,又挨了挨祝岚行。
像只拿皮毛蹭你,拿身躯靠你,挨着你撒娇的动物。
“像。”鹿照远坦然回答,又说,“其实之前在德国,我就觉得像私奔,没好意思说。”
“既然私奔有了,蜜月也有了,等以后,我们就再进行一周年庆祝,二周年庆祝……”
他专注地注视着人,鹿照远的影子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光线在上边变幻,将漆黑染得瑰魅,好像只要注视着面前的人,就连黑暗,都是绚丽的。
“我们在的每一天,都是最值得庆祝的日子。”
第一零七章 完结
这天晚上, 两人坐在公园的长椅子上,漫无目的地聊着天, 一路说到喷泉的声音歇了, 彩灯也暗了,只剩下一颗颗星星,在遥远的夜空上对着他们眨眼睛。
祝岚行在这时忽然说:“我改变主意了。”
鹿照远:“打算提前一年去大学?”
“猜得真准。”
鹿照远自得一笑:“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 不过从开始,我就觉得你会提前一年去上大学。”
祝岚行转眼看人:“为什么?在今天晚上之前,连我自己都不确定。”
“非要说理由的话,也没有什么决定性的理由。”鹿照远沉吟着,“也许是因为, 我认识的祝岚行,是个坚定的, 坚强的, 能够解决任何事情……当然也不畏惧面对任何事情的人。”
“我觉得,”他轻轻说,“你就是那个会大步向前走的人。”
*
有了决定,接下去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两人从德国回来以后, 开始正式考虑报志愿的问题,关于这个问题, 鹿照远之前已经想过决定了, 只要把心目中的对象填上志愿表就可以。
祝岚行的就有些为难了。
他要报的当然是医疗专业,但一查专业排名,隔壁的临床医学专业比较强。
这是之前两人都没有注意的事情。
鹿照远嘀咕了声:“说好一起上清华, 你却想悄悄去北大?”
祝岚行也调侃:“如果我报了隔壁家,那你在球场上的表白,岂不是失败了一半?”
鹿照远不以为然,他对自己信心满满:“那我就再追一遍,别说一遍,再追一百遍,你也是我的囊中之物。”
祝岚行低头填写志愿表。
电量充满以后,他的身体状态非常稳定,已经不需要两人时时刻刻在一起了,这时候自然不至于因为想要时时刻刻在一起,就非报名一个学校。
反正他已经想好——白天上课不在一起,可以换成晚上在一起。
不过这事暂时不说,留着当成未来的惊喜。
一边填写,他一边说:“就没想过给我一次机会?”
“嗯?”
“换我追你一次,怎么样?”
鹿照远动摇片刻。
自己追祝岚行,很带劲;祝岚行追自己,很带感。
简直难以抉择。
但他立马想到了两全其美的办法:“成年人不做选择,成年人全部都要!”
*
填志愿,接到录取通知书,开学入校,大学军训,适应新的学校新的课程和新的同学……再一转,时间来到十月份。十月份里,有一件事情,鹿照远坚持了十二年,从来没有懈怠过。
他会在这一天买个蛋糕,再用草莓酱在蛋糕的奶油上写下“大哥哥”三个字,并插上蜡烛。
现在再倒回头看,这一举动似乎具有些上贡品的微妙意味,但对于当年只有四岁的鹿照远来讲,是他能够想到的报答大哥哥的最好方法。
许多年过去了,当初巴掌大小塑料红托的蛋糕变成了如今的巧克力蛋糕、冰淇淋蛋糕、水果蛋糕、网红奶茶蛋糕……写在上面的“大哥哥”三个字,也从稚嫩变得锋锐。
甚至连参与的人,也由过去的他自己,变成了如今的两个人,他和祝岚行。
“我曾经和你说过,小时候有个大哥哥救了我……”鹿照远选择了这个开头。
“嗯。”祝岚行简单答应一声。
灯关了,烛火摇曳出昏黄的光芒,像是一层温润的釉,攀上祝岚行的脸。
“那时候我太小了,没有问大哥哥的名字,也没有留下大哥哥的号码,从那次以后,对我非常重要的,救过我的恩人,就消失在我的生命中,此后每一年,我都会在我被救的日子里,买一个蛋糕,插上蜡烛,许愿大哥哥能够健康平安,长命百岁。”
“小的时候,我还曾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幻想期待着能在未来的某一天,见到当初救了我的大哥哥,那时候我一定向他……向他倾述很多事情。说我的朋友,说我的学习,也有可能说说我的弟弟,我的父母。等到长大一点,我开始明白,这种想法实现的可能性,可能不亚于登上月球……”
“岚岚,这么久过去了,你说大哥哥还记得我吗?”
“我觉得肯定记得,这件事既然是你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事情,对他而言,想必也是异常难忘的事情。”祝岚行告诉鹿照远。
“那你觉得,我和大哥哥还会再见面吗?”
听见这个问题的时候,祝岚行诡异的沉默了片刻。
最初不告诉鹿照远,自己是对方的救命恩人,是出于一定的顾虑;后来他喜欢上了鹿照远,更加不想让外界的因素影响鹿照远的选择。
等到现在……那么多的机会都没说,现在又何必说呢?万一说了,反而让小朋友在吃惊之后生气他的隐瞒呢?
再说,看着鹿照远也不像对“大哥哥”的行踪很耿耿于怀的样子,不过习惯性地祝福。
祝岚行谨慎捂好了自己的小马甲。
“也许会,也许不会。也许他已经和你擦肩而过,只是你没有认出他。”
鹿照远想想,笑了:“你说得对,其实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不记得大哥哥的模样了,就算大哥哥真的站在我面前,我大约也认不出来吧。”
祝岚行只是微笑。
鹿照远转向蜡烛,在许愿之前,他照例和大哥哥唠叨两句最近的生活:“大哥哥,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我只想告诉你,你当年救的小孩子,现在已经长大成人了,在这一年里,他碰到了自己喜欢的人,反抗了父母,对父母说了自己真实的想法,还参加了高考,如今都是一个大学生了……我过得很好,大哥哥,你也过得很好,对不对?我希望你……”
该到许愿的时候了,鹿照远却突然停顿,没有说出过去的“健康平安,长命百岁”。
他转看祝岚行,瞄着祝岚行的手链:“说起来,我今年还碰到了很奇幻的东西,差点让我的世界观都跟着颠覆……”
“已经颠覆了我的世界观了。”祝岚行抬起手,晃了晃手上的天使手链。
“所以我觉得,我可以大胆一点,不止许愿健康平安什么的,就许愿……”鹿照远陷入沉思。
“许愿什么?”
“我一直遗憾没能记住大哥哥的样貌,就许愿能再看一回小时候发生的事情,让我辨认出大哥哥的样貌吧!”鹿照远想了半天,一合掌,有主意了。
祝岚行正想附和着说笑两句,突然感觉到手链一阵阵发热。
“……”
他心感不妙,迅速向下瞟了一眼,看见自电量充满后便死了般没有动静的虚拟屏上,出现一行字。
“检测到许愿人鹿照远的愿望,是否消耗电量,将过去的画面呈现在鹿照远面前。是/否”
祝岚行当然选择否!
但屏幕再度闪现新的文字。
“检测到宿主祝岚行的等级不如许愿人鹿照远高,天堂239代许愿机自动执行许愿人鹿照远的愿望。”
祝岚行:“???”
室内关了灯,只有蛋糕上的蜡烛一点光源,但在这条文字之后,新的光源闪现在室内。
鹿照远此时正低着头,没有发现。
他还没许完愿,又说了:“除了让我认出大哥哥以外,我还希望能够再见大大哥哥一面,就让大哥哥出现在我的面前吧……”
祝岚行耳听鹿照远新的愿望,心中的感觉已经不能用不妙来形容了,他立刻看着屏幕,果不其然,看见上边再闪现一行字:
“检测到许愿人鹿照远的愿望,是否消耗电量,恢复27岁的身体。是/否。”
祝岚行:“……”
他只能惯例地选择否,为保护自己的马甲做出最后的努力,但是——
“检测到宿主祝岚行的等级不如许愿人鹿照远高,天堂239代许愿机自动执行许愿人鹿照远的愿望。”
“呼——”
鹿照远闭着眼睛,吹灭蜡烛。
旋即他睁开眼,笑道:“我相信我的愿望能够实现的,岚岚,你说是吗……”
没有投影仪的漆黑的室内,出现了投影画面。
画面中播放着他四岁时被人贩子拐走的过去,越来越偏的乡下,黄土飞扬的道路,农村里远离其他住所的房屋,以及……翻窗进来,抱起他就逃出去的大哥哥!
镜头一晃,照出大哥哥的脸。
他看着十五岁大小的祝岚行,大脑一片空白,他的身体仿佛经过了十年的锈蚀,一节一节地转动自己的脖子,看向祝岚行坐着的位置。
一点点的光,照亮了那只搭在扶手上的手。
手很苍白,指头很修长,原本尺码吻合的衬衫,撩高了老大一截,露出腕骨分明的手腕。
大约几秒钟的寂然。
藏在阴影里的人动了,他抬起手,先解开袖扣,又解开领口,把自己的身躯从过于窄小的衣服中解脱出来,最后,他的面容自黑暗中浮现。
他对着鹿照远无奈一笑。
如同红酒褪去最后的涩,不用嗅,不用品,它安然呆在那里,就叫人头晕目眩。
“虽然最初并不太想告诉你过去的事,但是……”
“天使答应你了。”
“我就是你的大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