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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三日之后,在商离行的意料中,左护法答应了降服退兵的条件,并以此换来右护法、赤霞洞主、钟涟与他们几人的一条命。

第一百章

三日之后,在商离行的意料中,左护法答应了降服退兵的条件,并以此换来右护法、赤霞洞主、钟涟与他们几人的一条命。
商离行迫他签下“有生之年不得再进犯南岭”的屈辱条件,才将他几人放出山林,同时将剩余不到五百的魔兵自幻阵中唤醒,整齐押在山林前宽阔的空地上。

魔兵众人浑浑噩噩三天,到出了幻阵才得知自己中了圈套,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手刃族人,他们悲惨绝叫,神情痛苦,不少人嘶吼着冲上来,又被人族修士这边手起剑落,砍断头颅。如此一来,得以存活的魔兵最后只剩不到三百人了。

左护法被几名修士死死押住,默然看着眼前一切。

见到这群几百年来水火不容的仇人,秋水门散修没有一个给好脸色,身后的那些修士也是对魔族深恶痛绝,不时从旁奚落怪笑几句。

商离行令众人闭嘴,又回身望着一身狼狈的魔族众人,淡淡开口:“能带领你的族人在荒芜的北陆闯出一番如此大业,左护法,你确实是个很了不起的将领,可惜,我们立场不同,注定只能在战场上相见。”

风声过处,草木皆静。左护法默然听着一切,不言不语。

商离行望着何所悟怀中的孩童:“以此童面目来看,你的妻子应当也是人族之人吧?”

左护法木然站立,眼珠一动也不动。

商离行又道:“你攻打你妻子母家的时候,想过她会怎么想吗?”

左护法仍是默然不语。

见他战甲残缺,斗志丧失,商离行再不说话,招手示意,命人将昏迷中的右护法、赤霞洞主与钟涟送到左护法手里。

待回到左护法身边,赤霞洞主方自幽幽转醒。她美目微睁,对上左护法关怀的眼色,泫然欲泣道:“左护法,是赤霞连累你们了……”

左护法这时表情方微微有所触动,他一个用力,将赤霞洞主翻身背起,沉声道:“不关,你事。”又大手一挥,将始终昏睡中的钟涟搂到怀中。

此时魔族战舰已被烧毁大半,商离行特意命边界修士送来其中烧损最轻的一艘,先将哭喊不休的魔兵压上船,又伸出一手,示意道:“左护法,请吧。”

等到左护法带领众人上了船,他看着船上神色颓丧的数百哀兵,淡淡道:“希望你能遵守你的承诺,不然……”

岸边刮起一阵凛冽狂风,海水翻滚作响,残破的战舰在青天映衬下渺小得可怜,商离行带领众修士站在岸边,目送左护法等人回转北陆。

战舰上静得可怕,在魔气的策动下,战舰再度开动,缓缓朝着来时路驶去,只是这一次,他们不是带着喜悦满载而归,而是背负着战败的耻辱回家。

这一战,魔族败得一败涂地。

碧海青天,白浪翻滚,左护法目光呆滞,黏在了越来越远的南岭海岸上,他的身板挺得很直,一动不动地望了许久,等已经望不到南岭边界了,他仍没有将怀中的钟涟、与背上的赤霞洞主放下。身后是众魔兵凄惨哀绝的哭声,一名魔将跛着一条腿走来,道:“左护法,接到那两万魔兵的消息,已经回到北陆,就地解散了。”

左护法低哑着嗓音道:“叫他们,聚集,重新来,南岭!”

那名魔将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左护法!”

左护法斩钉截铁道:“回来,救回,魔尊。”

魔将又道:“可是魔尊到现在都没有消息传来,也不知到底是生是死!”

见左护法似乎执意卷土重来,他低声道:“其实从我们渡海来到南岭开始,属下便一直心有疑惑,看那南岭边界的防护法阵环环相扣,浑厚坚固,应至少在半个月前便已布下。”

左护法缓缓点了点头:“继续,说。”

那魔将又道:“在破开边界法阵,与西岸右护法魔兵会合时候,赤霞洞主给我们传了讯,我们便马不停蹄一路奔来西岸,如此算来,人族修士本应在我后面,再怎么快,也不可能跑到我们前面,将赤霞洞主等人抓获。”

左护法点了点头。

那魔将看他脸色,知他听了进去,顿了顿,又道:“属下的意思是,我们这边有人给人族通风报信了,才使他们得以提前布好后招。所以,属下觉得,与其重兵攻上南岭,还不如先回去揪出族中奸细,正本清源!”

左护法搂紧了背上昏睡的赤霞洞主,看了眼怀中不省人事的幼子,脸色变得阴沉,他紧抿着嘴,下了命令道:“回去,找,叛徒!”

日斜海岸,魔族战舰在潮涌推动下渐渐远去,如一个小小的黑点,缓缓消失在商离行视野中。他眺望白浪如卷,淡然摇头道:“魔族不会如此善罢甘休,他们会回来的。”

随即目光一敛,又喃喃道:“如今,就看她狠不狠得下心了。”

想得入神之际,身后突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商离行回眼一望,见是一道瘦小的身影,精致的一双红莲绣鞋,踏在西岸沙石上,转眼便冲到他眼前。

商离行认出来人,正是步蟾宫的少宫主梦如霜。魔族右护法率军攻打西岸,步蟾宫女修与魔族大军苦战数日,梦秋云战死同时,将右护法打成重伤,守住了南岭第二道防线,梦如霜临危受命,以弱质纤纤之躯,接任了步蟾宫宫主之位。商离行见她到来,道了句:“少宫主,请节哀。”

梦如霜只是怔怔望着他,道:“她回来了,是不是?”

商离行一怔:“少宫主,你——”

梦如霜又指着碧空下渐渐远去的战舰,颤声道:“是她,对不对?”

商离行皱眉道:“少宫主,你是指?”

梦如霜道:“你装什么?我说的是崔明若崔姐姐呀!我特意等到现在才赶过来,就是为了怕她分心,可是她怎么又走了?”

商离行淡淡点头:“少宫主是个明事理的人。”

梦如霜却不理会,只是不住地左顾右盼,面色焦急道:“那时我在步蟾宫宫门前看到一道红色身影,虽然她离我有那么远,虽然她的容貌已经大变,可我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她,我就知道,她回来了,她真的——”

话音未落,只见商离行自怀中取出一支银钗,递到她眼前。

梦如霜登时就说不出话了,她目光一颤,伸出一只纤细柔白的手,将其接过,愣愣道:“这是——”

商离行望向海上已然看不见的那个黑点,轻叹道:“是她给少宫主的十五岁生辰礼。”

梦如霜珍而重之地将银钗握在手心,出神地望着它:“她说什么了?”

商离行淡淡道:“她说,她的心愿是,能看到少宫主平平安安地长大。”

“平平安安,平平安安……我明白了……”她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将银钗握得更紧,接着,她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捧着银钗,心神恍惚地走远了。

望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商离行有心上前宽慰几句,蓦地又忽然觉醒,觉得实在没必要做多此一举。

他在凛凛的海风中自嘲一笑:“有什么好同情的呢,我与她,俱是天涯沦落人……”

踱着步,回到修士暂时屈身的山林中,未坐定,已有一名散修匆匆来报:“门主,有个贺七的修士渡海来了西岸,说有事找您!”

连日奔波,早是疲惫不堪,此刻才终于听到了些好消息,商离行愁结数日的眉头不禁舒展:“好!”

贺七姗姗归来,跟随在那名散修身后,一见到商离行,他先是松了一口气,慌张问道:“商师兄,我自中洲御剑赶来的路上,发现边界围了一圈防护法阵,只能从西岸这里上来,故而耽误了点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魔族打来了?”

商离行摆摆手,正色道:“闲话莫谈,你拿到开启云山的方法了?”

贺七神色郑重地点点头,自怀中取出一枚莹白玉钥,道:“我求来的就是这把破海钥,据说什么样的护山法阵都可以开启。”

商离行接过玉钥,仍是心有余虑,问道:“确定它可以开启云山的护山法阵?”

贺七拍拍胸脯,道:“当然,我亲手试验过,绝无虚言。”

商离行早是等得心焦如焚,当下不愿再耽误下去,断然道:“行,我们这就出发吧,半个月的时间,掌门他们已经等得太久了。”

商离行将消息传给山林中的众修士,其余门派修士担忧魔族大军将再行攻入南岭,决定暂时盘守于此,商离行便让何所悟也留在此地,协助各门派修士处理战局,自己带着赋阳生、贺七与十余名散修奔赴受困日久的云山剑宗。

众人不作停留,一路径直赶往云山剑宗,等他们飞上山,赶到云山剑宗山门时,山上的魔气又是为之一变了。只见原本充斥着整座山体的昏黑魔气,已在清阳掌门湃然真气、与云山剑宗护山法阵的催化下,转为一片浑浊之色。

贺七与商离行对视一眼,在对方的颔首示意下,走到山林地界前,手心下翻,作势一抛,只待商离行一声命下,即将破海钥插入原有护山法阵所在空隙。

商离行命赋阳生等众散修守在四周,肃容道:“云山内现在是什么状况,我们都不清楚,一会儿护山法阵开启后会发生什么事,也是实难预料,众人务必小心。”吩咐之后,自己唤出秋水剑,守在贺七身边,严阵以待。

“贺师弟,开始吧。”商离行吩咐道。

随着贺七松开手心,玉钥砸入护山法阵,发出铮然一声轻响,不久后,整座云山开始震荡,山体内部传来震天轰响,同时伴随阵阵风啸雷鸣之声。

山动地摇间,三道死守此地的法阵、真气、魔气好似忽然活了一般,疯狂蹿动起来,只见护山法阵的阵气自地底轰然喷出,朝天射出一圈庞大亮眼的阵光;魔气应声炸裂,凝成无数黑色烟尘,将要散离云山,逃回北陆,清阳掌门的真气冲天而起,似猎手擒物一般,将其死死压住下方。

三气交缠一处,剧烈沸腾,烟雾顿起,众人视野受到迷障遮挡,什么黑的、白的、亮的、暗的,都看不清了。

商离行心知不妙,拨开眼前重重迷雾,同时扬声喝道:“大家小心!”

三气之中,唯有魔气以一敌二,寡不敌众,渐落下风。

魔气将要被消散之际,又自四面八方传来一阵鬼哭狼嚎的声音,众人神色戒备,寸步不敢移动,忽地自漫天烟尘中纵出一黑一白两道身影。众人霎不眨眼之间,那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化成两道流星飞火,直接往东面方向奔去。

那是东岛的方向。

魔气彻底消散,云山重见天光,向晚宁等弟子很快灰头土脸地冲出云山,个个神情憔悴,见了商离行,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向晚宁红着眼眶道:“商师兄,我们——”

“是掌门他们!”商离行望着那两道疾驰而去的身影,不待向晚宁说话,直接将她提起,长喝一声:“不要废话,快追!”两人御剑而起,朝着天边两道流星疾速飞去。

贺七、方景林等弟子收起眼泪,秋水门众散修召出长剑,他们在商离行的带领下,直接冲向东岛。

清阳掌门与魔尊的生死一战,现在才刚刚打响!

第一百零一章

商离行带着向晚宁,一路提气纵身,紧随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追去,经过一片云山峰谷,远远可见云雾缭绕之间,一队披甲人马,在一身穿黑衣的女子带领下,逶迤穿越云山涧谷。

商离行顿住脚步,对向晚宁及身后追来的众人道:“你们先去追掌门,我暂时有事,随后就来!”

言罢,直接飞下转变方向,直接飞往那队人马所在方向。

“好!”向晚宁干脆利落地点点头,朝身后招手道:“大家随我来!”

身后一行人不敢耽误,在她的带领下,继续朝着东岛方向飞去。

涧谷之间,那队人马约有数千人之众,变纵成一条蜿蜒长蛇,所有人皆静默无声,一心只在赶路。

商离行很快落在了队伍一旁,高声喊道:“兰辛姑娘请留步!”

队伍前头那女子依言止了脚步。她身后的妖族精兵也随之停下脚步。这群人正是当时妖王竞枫攻打南岭、陷于云山的三千妖族精兵,如今云山魔气已破,这群被困在云山山谷的妖兵也得以脱身,现下在兰辛的带领下回转西涯山。

商离行走上前,对黑衣女子道:“商某拦住兰辛姑娘,是为有一事相商。在下想请姑娘回西涯山后,代商某为大妖王通报一事。”

兰辛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商离行道:“南星与当年那个孩子之事,商某已有了眉目,将择日上西涯山一趟,与她详谈此事。”

那名叫兰辛的女侍从为人冷傲,闻言也未作出任何表情,只是淡淡道:“好。”

商离行轻轻一笑:“那就多谢兰辛姑娘了,请。”

兰辛微微颔首,带领身后的三千妖兵再度起身赶路。

商离行立在一旁,目送他们离开,等妖族众人走出百步,才重新御剑飞空,沿着原来路途,继续追赶向晚宁等人身影。

……

东岛之岸,因近日魔族兵犯南岭之事,天一阁加大巡防力度,对来往东岛者严加盘查。此时此刻,天一阁阁主曲白微正登高临远,站在天一阁最高的阁楼上,凝眸远望着十万里外的南岭大陆。

沉思之际,身后忽来一道脚步声:“阁主,您找我?”

“辛然,岛上的防护法阵设好了?”

程辛然拱手道:“阁主放心,岛上四面的防护阵都设下了,弟子们每半个时辰巡视一次,一有发现魔族踪迹,整座海岛都会响应。”

“嗯,好,这就好,”曲白微眉间忧色未改,哀叹道,“唉,就是不知南岭那边如何了?”

随后又吩咐了几句巡视事项,程辛然领命而去,下了阁楼,一路沿着木梯往下走,走到一楼转角处,正与一人撞了个正着。

“大师兄,你吓死我了!”

与他撞在一起的正是刚从南岭回来不久的曲空青,他穿着一身天蓝色长袍,嘴角含笑,容光焕发。他一把抓住正欲偷溜的程辛然,皮笑肉不笑道:“如何?他现在什么脸色?”

程辛然老老实实回答:“嗯……很平静,一直在看海。”

曲空青了然点头:“那就好,代表心情还不错。”他整了整衣袍,直接跳上身前的木梯。

刚跨出一步,程辛然在身后扯住他的衣袖,失色道:“大师兄,你要干嘛?”

曲空青回身,却是问道:“我身上没有酒味了?”

程辛然很是认真地嗅了一下,摇头道:“没有。”又惊奇道:“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没喝酒?”

曲空青得意一笑,程辛然又上下打量了他几下,不可思议道:“而且还换了新衣服?大师兄,你搞这么隆重,是要干嘛去?”

曲空青赶苍蝇似的挥挥手:“去去去,别问这么多!反正有关我的终生大事!”对程辛然随口敷衍几句,径自转身,几步跃上阁楼。

等上了阁楼,见到曲白微的背影,他收敛起那副轻佻的神情,嘿嘿笑道:“老头……咳咳,父亲,儿子来了。”

曲白微最是不待见这个儿子,听他到来,眺望海面的脸霎时变得阴沉下去。

曲空青挺起胸膛,走近前来,违心恭维道:“父亲今日气色真好。”

曲白微冷哼一声:“有话就说,没话就滚!你那点小伎俩为父岂还不懂?”

“父亲真是明察秋毫!”曲空青竖起大拇指,又装模作样清了清嗓音,“其实孩儿来此,是想从父亲这里问一个答案。”

曲白微皱眉道:“你又有什么事?”

曲空青腆着一张脸,笑道:“儿子想问,父亲对断袖之癖怎么看?”

曲白微一听就明白了:“哦,你现在改喜欢男人了?”

曲空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谨慎道:“真是瞒不过父亲,我从前也一直以为我喜欢女修多一些,可是现在又觉得好像男孩子也不错,我心中有一个人选,就是不知父亲能不能接受他进我们家门。”

曲白微不耐烦听他说话,摆摆手道:“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你那些混账风流事,自己去收拾干净!别来烦我!”

“这跟之前不一样!”曲空青苦叫一声,面红耳赤地争辩道:“父亲,我是真心的,我确实对他——”

话说一半,曲白微猛地一声严厉喝道:“闭嘴!”

曲空青不懂为何他竟突然大发雷霆,骤然间大吓一跳,却见自家父亲伸出一手,直直指向海上一处方位。曲空青顺他手势望去,一时瞠目结舌,大惊道:“什,什么东西?”

只见万顷碧空之下,苍茫海面之上,一黑一白两个小点,分波踏浪,带起无数蒸腾雾气,如流星一般电掣星驰而来。目标不偏不倚,正是东岛。

因那两道小点太快,曲空青只能看到两抹重叠的残影,他嘴巴尚未闭上,眨眼之间,两道身影已来到百丈之外!

曲白微双手微颤,瞳孔倏忽紧缩:“那是——清阳掌门!”

话未落下,他已转身飞下阁楼,同时提气喝令:“程辛然,传令下去,撤开法阵,天一阁弟子随我出岛迎战!”

曲空青也知事态紧急,跟在后面跳下阁楼:“父亲,我随你去!”

那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一黑一白,纵驰在十万里海面之上,身影端的是快若离弦之箭、疾如星驰电发。当先一道黑影,掩在了一团浑黑魔气中,正是死而复生的魔尊冥天,后面紧咬不放的白色衣袍,却是清阳掌门。

魔尊自逃出云山后,便一心往北陆逃窜,清阳掌门哪容得放他走人,他运出生平最强悍的真气,如猫逗鼠一般,几度从旁阻挠,不断迫使魔尊改变方向,二人前行的轨迹,便在一追一赶间,偏离到了东岛所在的东面。

二人一边对打,一边疾行,便如此一路打至东岛,很快来到东岛上空,停留于此。岛上天一阁弟子抬头一望,只看得空中飞花乱影,恐怖的威压笼罩天地,无不骇然相顾。

当世修为最为高深的二人,在此打响惊天一战,真气、魔气对撞一处,引动海浪翻滚,浪潮掀起百尺之高;九天之上,又起风雷之变。

天地突然暗了下去。昏天暗地中,风浪不休,雷电交加。两道身影缠斗一处,再分不清彼此。

“撤阵!”

曲白微便在此时迈步而出,吩咐弟子撤开东岛法阵,自己持剑飞上半空,直接迎上缠在一起的两道身影。

他见二人斗得旗鼓相当,执意提剑劈入战圈之中,直取魔气护持中的魔尊真身,然而几个来回仍是苦于在旁相掠,进不了对战中心。他一不做二不休,挥出一剑,打在笼罩二人周身的法光上,却是遭到自己的剑气反打,扑倒在地,嘴角洇出一抹红血。

曲空青与众弟子忙冲过来,将他扶起:“父亲!”“阁主!”

曲白微剧烈喘息,摇头道:“他们修为相当,打得疯癫,已成一体,旁人根本插不进手!”

众人大惊失色:“那怎么办?”

曲白微真气乱走,心焦如焚,却是蓦然想到一桩旧事:“当年清阳掌门便是将魔尊驱赶至东岛,用了反向法阵的斥力围困了魔尊,如今,他是想再施旧计!”

一经想通此处关节,他对清阳掌门的心思便是了解得明明白白,随即下了命令道:“将防护法阵反向开启,引他们进入东岛海域!”

随他一声令下,众弟子齐心戮力,变换东岛法阵方位,法阵反向开启,阵面生出一股强劲斥力,清阳掌门与魔尊受斥力所排,一齐撞入东岛周围一处海域中。

向晚宁与方景林等人这时赶到,见到清阳掌门消失的身影,一齐大喊:“掌门!”

向晚宁一路奔来,一颗心始终提在嗓子眼里,眼见终于在东岛追上掌门踪迹,却突然见此莫名场景,一时身法稍滞,愣在当场。

曲白微仰天高喊:“向师侄,你安排众人围成一圈,守在东岛海域周围!”

向晚宁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应了一声:“好!”即朝跟随而来的众人道:“大家围成一圈,守住外层,绝对不容魔人逃回老巢!”

众弟子修为不一,赶来的身影有先有后,每来一名弟子,向晚宁即将以上命令重复一遍,云山剑宗与秋水门散修赶来的人约计四五十,听她指令行事,分成数十支队伍,围成一圈,将东岛上空紧紧围住。

见魔尊已被困在东岛海域之中,曲白微这才稍稍安心,不待休憩,提剑冲往魔尊掉落的海域处,曲空青、程辛然等人紧跟而上。

向晚宁停在半空,望向阵光泠泠的东岛海岸,想道:“不行,我不能在此等候,我一定要到师尊身边去!”

想法思定,她跟在曲白微等人身后,奔向清阳掌门掉落的海域,便在此时,东岛海岸异状又起,惊涛骇浪中,忽然自海域深处窜出无数道魔气,疾射向云山剑宗与秋水门众人!

众人飘在半空,不住来回躲闪,挥剑劈向魔气。魔气一遭打散,又很快重新凝聚起来,众弟子匆忙应付,左支右绌,向晚宁前路被挡,只得折返回来,与守在外层的众弟子并肩作战。

见身边几名修为较低的弟子被魔气打落,她御剑纵身,替弟子挡下魔气,不及转身间,自己却被一道莫名窜出的魔气打中左胸,眼见就要跌落沧海。危难之际,身后却碰上一道坚实身躯,正是一道身影飞到她身后,一臂将她提起,另一臂挥出一掌,打散将要凝练成团的魔气。

向晚宁一回头,不禁喜道:“商师兄!”

第一百零二章

商离行从容将她放下,大声问道:“掌门呢?”

向晚宁稳住身形,一指清阳真人掉落的海域:“那里!”

“好!”他在狂风怒浪中召出袖中秋水剑,斩下迎面袭来的数道魔气,直接冲向那片海域。

向晚宁因他到来,心中大定,跟随在他身后,同时不忘回头吩咐:“大家守好这里!”

迎着熏天魔气,二人疾速冲往困守清阳掌门二人的海域。那片被魔气笼罩的海域之中,已有五六十名天一阁弟子,在曲白微的带领下,逐步逼近战局中心。清阳掌门二人打得天地失色,强盛的魔气不断渗出,愈是接近战局中心,愈是黑雾惨淡、不见天日。众人受魔气所阻,根本看不清眼前境况,当下便有不少弟子一时不察,被魔气打伤,瘫在地上惨叫呻吟。曲白微生怕天一阁战力受损,只得吩咐众弟子在海域守着,自己带着曲空青等几名弟子深入其中。

曲空青自诩剑术高超,无畏无惧,一马当先,被紧跟上来的曲白微狠狠拍了下:“你小子逞什么能?跟在我身后!”

曲空青瞪大眼:“老头儿,都到这时候了你还来埋汰我,你儿子我也不差的好嘛?!”见曲白微冷着脸冲锋在前,他仰天大笑一声,旋即御剑追了过去。

父子二人竟像有意比较高下一般,你先我后地赶往清阳掌门掉落之地,余下弟子修为不及他们父子二人,很快被远远甩开了。

众弟子争相追赶之时,眼前一花,又有两道身影自他们身旁闪过。众弟子急忙一指方向:“商门主,他们在那里!”

商离行带着向晚宁飞一般赶去,远远地抛下一句:“好——”

以清阳掌门与魔尊身处之地为中心眼,附近海域的气流受魔气、真气对冲催生,不断撞击、对流,海上又有怒浪狂风,将自中心眼散发出的魔气紧紧绞缠,各方气流窜动之下,渐渐生成一个波及方圆数百里的巨型龙卷风。

朔风凛凛,割裂来者的衣角、发尾。曲白微二人衣衫凌乱,真气鼓荡。他们没心情整理衣着,直接持剑冲进魔气散发的中心眼。

陡一进入,差点没反应过来。

外层是狂风暴雨,里面却是风平浪静,黑暗之中一片静悄悄的,什么海浪喧嚣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

中心眼内部散发出黑沉如墨的魔气,魔气形成一个体型庞大的巨茧,清阳掌门二人就被困在最中心的巨茧中。曲白微父子二人勉力稳住身形,飞了过去。他二人在那团魔气外围盘旋几十圈,全然不知如何破气而入。一挥剑,魔气即顺势扑出,将剑锋紧紧缠住;一运真气,魔气即逸散开去,教他们打了个无用武之地。

曲空青几次出剑均不得手,怒气陡生,他伸出一脚,狠狠踢打在魔气上。

那魔气承传了魔气的几缕元神,带有几分神智,只见巨茧之中冲出数道无形之体,分头攻击,将他二人罩在其中,又狠狠拍二人腹肚,迫使他二人张嘴,意欲撞入他们口中。

一遭魔气入体,可就百死而无一生了。曲空青为护自身性命,提着剑躲躲闪闪,恼意更甚。左支右绌间,不防一团魔气将要打到他身上,曲空青避之不及,却是一道身影飞到他身前,替他挡下这不容小觑的魔气。

待看清舍身救他的是何人,曲空青大叫一声:“父亲!”

曲白微替他挡下一道魔气,连带着两人一起重重摔在地上,商离行正好这时带着向晚宁冲来,他剑光涤荡昏天暗地的魔气,将魔气破开一道口,回身对曲白微父子二人道:“你们先走!”

曲空青低头一望,见他父亲发冠散乱,嘴角尽是殷殷血红,心中十分愧疚。他父亲年事已高,多年来勤于俗务,疏于练剑,适才受到魔气一击,也不知有否伤到根基。他不敢再耽误,抱起曲白微,反身飞出魔气中心眼:“好,你们小心!我派弟子们在外围援助你们!”

商离行运起秋水剑,挥力打散再行聚拢的魔气,深觉身旁气息有异,回身一望,却是向晚宁自作主张,冲入那团巨茧之中。商离行大叫:“向师妹,别去!”

向晚宁救师心切,根本听不下他的话,一心闯入魔气中心。见向晚宁的身影已然消失在黑沉沉的雾气中,商离行来不及布阵困守魔气,拿起秋水剑紧跟着冲了进去。

一进入巨茧之中,四面八方尽是紧逼而来的可怖威压,商离行一边挥剑荡开魔气,一边寻找向晚宁的身影。

苦寻不着间,蓦然听闻一道女子嘶哑的哭声:“师尊!”

商离行循声奔了过去,正好将被打出数丈的向晚宁揽在怀里。

巨茧内部传来一道嘶哑森严的声音:“回去!”

却是清阳掌门一掌将她拍了出来。

向晚宁泪眼朦胧:“师尊!”

商离行只得分出一只手,将被打伤的向晚宁搂住。见向晚宁一心想冲进魔气内部,商离行将她死死抱住:“向师妹,不要冲动,掌门他不会有事的。”

向晚宁挣脱不得,干脆在他怀里哭起来:“商师兄,你不懂,那时在大殿里掌门本来可以杀了他的,他是为了缠住魔尊,是为了救我!”

当日云山生异,商离行只是听贺七寥寥几句,根本不知那日云山大殿内部发生何事,听向晚宁此言,似乎事情比他知道的还要复杂许多,但当此紧急时刻,实在没心情查问更多。商离行只得婉言劝道:“你如此贸然进去,不但于事无补,还会让掌门分心,你是云山大弟子,应事事以大事为重!”

向晚宁听他劝慰几句,停下抽泣,应了一声:“好。”

“你跟在我后面,我们找其他入口进去!”

二人一边躲开魔气的攻击,一边在魔茧外围飞奔,寻找可以进入的缝隙。

向晚宁又在外接连叫了几声:“掌门!”

魔茧内部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传出。

清阳掌门方才只在送出向晚宁的时候喊了一句,如今却是再不闻任何声息了。

魔气似乎知道他们的意图,宁静的暴风中心瞬间变了,狂风卷云,在身周肆意翻滚,割裂单薄的衣袍,磅礴的气压骤压下来,二人顶着无俦罡风,在黑漆漆的天地间艰难行走。

“这魔气怎么会逃窜得这么厉害?难道是?”

商离行总是觉得似乎哪里不对,他思定前后,顺手点燃一方符咒,兜住身旁逃逸不及的一缕魔气。

默念咒语,将符纸展开,却见那上面的魔气之中,隐隐可见数道半透明化的流体物质,随着魔气翻涌而汩汩流动。

那东西混杂在黑沉沉的魔气之中,若不是他借着符纸分离一缕魔气,还真的很难发现。

那是元神才有的颜色。

商离行心中了然:“冥天已经等不及了,他要借着散离的魔气,带出自己的元神脱离此地!”

元神向来不能轻易离体,将元神脱离肉身,虽可借着他人肉体借体重生,却也是大伤元气,九死一生。魔尊此举,无异于在做困兽之斗。商离行有此助益,很快确定了一项事实:“附带元神的魔气一定是来自离魔尊最近的地方!”

他将一旁的向晚宁召过来:“晚宁过来,我找到破开魔气的方法了!”

向晚宁破涕为笑:“太好了!”

在商离行示意下,二人又接连祭出几张符纸,借着符纸中魔气的强弱与元神的大小,渐渐确定了元神散逸出来的方向。

只听一声尖锐嘶鸣之声,商离行找到魔茧上魔气最弱之处,持剑劈开巨型魔茧,层层魔气变得猛烈,荡漾开去,向晚宁被打得左躲右闪,商离行替她斩去一道袭面攻来的魔气,将人提起,从被劈开的破口处纵身跳入。

“进来!”

二人跳进魔茧之中,正见更加可怖的魔气萦绕在周身。商离行与向晚宁挥剑斩开无数蠢蠢欲动的魔气,只觉魔势赫赫,伸出不见五指,浓重的魔气挡住他们的去路,步履沉重,寸步难行。

而魔茧内部,清阳真人与一团看不出形状的魔气相对而坐,身躯融在一处,已然快分不清彼此。

向晚宁不顾随时会钻入体内的魔气,放声大喊:“掌门!师尊!”

清阳掌门眼皮深深闭上,像是睡着一般。听向晚宁喊了几句,他才微微回神。他一动,对面的魔尊也随之一动。魔茧内部魔气受魔尊控制,再次异动,疯狂攻击商离行二人。

商离行只感双脚被缠住,竟有千钧之重,抬动半分,都是艰难至极。魔气在阻碍他前进的同时,也在慢慢消耗他的真气。他挥剑斩去脚下枷锁似的魔气,不忘照顾身后修为稍逊一等的向晚宁,二人互相配合,脱离魔气强悍桎梏,逐渐走向魔茧内部、清阳掌门身处之地。

他们的目标,从来只有魔气深层的那个人。

快了,快了,只要他们走到清阳掌门身边,杀死对面的魔尊,一切就结束了。

便在此时,又听巨茧内的清阳掌门唤了句:“离行……”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带着深重的倦意,像是很久没睡过了。

商离行当即应了一声:“掌门,我在!”

只听清阳掌门苍老的声音一字一顿道:“我要你去,开启法阵,困住他的元神。”

商离行气息一顿:“掌门,我们就快到了。”

只听清阳掌门的声音再度响起:“他知道你们的意图,势必会做垂死一扑,你们,做不到……”

这个“到”字尚未落下,只听魔茧内部传来一阵沉重低吟,紧接着响起轰鸣如雷的爆裂声,腐臭的味道充斥整个魔茧,竟是那魔尊舍弃肉身,将自身元神尽数卸出。

只要元神完全逃逸,他便可借体复活!

清阳掌门陡然威严喝道:“快去布阵!绝不能让他的元神逃逸!”

商离行与向晚宁一齐大喊:“师尊!”“掌门!”

清阳掌门的声音在二人耳旁凛然喝起:“来不及了,你们快走!这个人已经不是三百年前的冥天了!”

“我在这里困住他,你们快出去布阵!”

第一百零三章

向晚宁喊道:“师尊,我不走!”

伴随着漫天彻地的爆裂声,只听清阳掌门森严的声音传来:“你连为师的话也不听了?”

向晚宁不顾脚下魔气的阻拦,一心冲往魔茧中心,她运起生平最大的力量,一步一步,挪动步伐,竟慢慢超过了商离行,靠近了魔茧中心。

清阳掌门将魔尊死死缠住,厉声道:“离行,将她带走!”他喊了这句之后,又猛然一喝,运带起磅礴剑意,困住魔尊的元神。

他的声音渐渐低缓下去,似是根本无力再开口了。

商离行也知眼下事态紧急,曲白微受了伤,未知伤势深浅,外面的弟子资质平庸,无一有收服魔尊元神之能,若魔尊当真逃走,岂不教清阳真人三百年来的一番苦心枉费?

念及至此,他将向晚宁几步拽了回来,高喊道:“掌门,我们在外面等你!”

不想向晚宁狠狠甩开了他的手,道:“商师兄,你先出去!”

商离行简直不知该骂她拗还是该笑她痴,沉声道:“向师妹,事不宜迟,莫要任性!”

向晚宁头也不回道:“商师兄,我们进来时,你为了护我而瞻前顾后,向晚宁哪里不知?现在你需要做的是以最快的速度布阵,多我一个只是累赘。”

她吐字极快,声音却一点都不含糊:“我有自己的想法,斩妖除魔,是云山剑宗的责任,我身为云山剑宗首席弟子,势必要与掌门共进退!”

迎着商离行深深皱起的眉头,她展颜一笑道:“向晚宁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商离行神色复杂地望了她几眼,才点头道:“好,我会很快回来,你们一定要坚持住!”

他心知再耽误下去,只会白白牺牲两条性命,心念一动,剑身飞扬,眨眼间便重新回到海域外围。

天一阁弟子在此待命,不少秋水门散修与云山剑宗弟子也聚拢在这边。

每个人脸上神色都十分紧张,见商离行出来,异口同声喊道:“门主!”“商师兄!”

商离行迎着凛冽狂风喊道:“众弟子听我号令,布下诛魔法阵!”

众人一齐呼应:“是!”

魔尊元神已经逸散出不少,只剩下其中最重要的命魂还被锁在魔茧中,与清阳掌门对峙着。当务之急是在他的全部元神逃逸之前布下法阵,诛灭其元神。

商离行探手入怀,将手中黄的、白的、黑的各色符纸一一祭出,借着海风,将符纸打至各个方位,各派弟子听他号令,无间配合,依九天六合方位各列阵旗,待守一方。

待各方方位落定,随着一声铮鸣长响,袭天卷地之中,阵光璀然大亮,刺目得叫人难以直视。

九天之方,神鬼辟易,九天诛魔阵就此成型。

隐于魔气中的缕缕魔尊元神不及逃离,甫一触上阵光之时,即被击成一片齑粉,如幻影泡沫般消散无形。

随着魔气被法阵诛灭,海上狂风骤止,云销雨霁,天地复归光明,只余东岛海域中心一个散发着沉沉魔气的巨茧。

商离行与清阳掌门里应外合,困杀了魔尊神魂与肉身,人族修士这边气焰大涨,而与此相对的是逐渐被逼至山穷水尽的魔尊其人。

心知魔尊必会在垂死一瞬做困兽之斗,商离行身随念动,在阵成之后,当即往困守清阳掌门与魔尊的魔茧方向冲去,刚冲到一半路程时,听闻魔茧中遥遥传来一阵严厉至极的怒骂声:“胡闹,不是叫你走了吗?”

向晚宁带着哭腔的声音随后响起:“掌门,晚宁是首席弟子,有资格陪着师尊共驱魔头!”

清阳掌门声音愈加威严:“你没资格,出去!”

商离行一阵心慌,加快行速。那两声怒骂之后,魔茧内部陡然安静下去,只听见几声细不可察的低喃咒骂,完全听不清话语的内容。待商离行将要飞到魔茧外围时,那里又忽地响起一道朗然笑声。似十分开怀,又似很是释然。商离行听那笑声笑得古怪,脚下一顿,随即是奔得更快!

那竟是清阳掌门的笑声!

他眉睫一颤,冲到魔茧外围时,正好看到一道女修身影被扔了出来,立时飞身而上,地飞了过去,将向晚宁牢牢接住。

向晚宁眼泪如断线般随风坠下,靠在他怀中激动大喊:“掌门!”

只听清阳掌门笑过之后,沉声一喝,魔茧中心陡然爆发一阵轰雷般的巨响,接着魔茧内部投射出一线虹光,穿透无尽魔气而来,是比方才阵光更加刺目的金光,反将魔茧笼罩其中。

与此同时,魔茧内部也传出一阵凄厉长啸。

商离行突然产生一阵不详的预感,他放下向晚宁,直奔魔茧内部。不想那金光在将魔茧笼住之后,竟尔迎风燃烧起来,红火簇簇高升,其色艳若流金炼石,在他靠近之时,火势冲天窜起,将他的半身玄袍尽数灼烧成灰!

他心焦如焚,飞快拍去身上焰火,在外面接连喊道:“掌门!诛魔阵已经布下了,您快点出来!”

向晚宁也在一旁叫道:“掌门!师尊!”

熊熊烈火之中,传出清阳掌门威严不改的声音:“向晚宁何在?”

向晚宁眼眶通红,大喊道:“师尊,你这是做什么?”

又听清阳掌门厉声喝道:“向晚宁何在?”

向晚宁拭干脸上泪珠,大声道:“弟子在!”

清阳掌门道:“自今日起,你便为云山剑宗第三十一任掌门人,统领云山剑宗门下一万三千五百二十四名弟子,发扬云山剑威!”

向晚宁仍是顾着大喊道:“师尊你快出来!我不要做什么掌门人,我只要你平安出来!”

魔尊凄厉的惨叫再度响起,清阳掌门低闷一声,粗着嗓子喊道:“……你是要将为师活活气死吗?”

向晚宁望着一旁试图冲进火海的商离行,从他坚毅的目光读懂鼓舞之意,咬咬牙,点头道:“是,弟子遵命,弟子必将云山剑宗发扬光大,不负师尊恩托,不坠云山威名!”

她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哭得****的,哽咽着说不出话。

商离行狠狠拍散袭面的红火,颤声道:“……掌门,这是为什么呀?”

清阳掌门的声音陡然低喑下去:“你们快走!”

火海迎风而长,势头愈猛,商离行与向晚宁盘旋在魔茧外,二人衣着、头发都烧焦了一半。

清阳掌门不听他二人苦心相劝,一心要与魔尊冥天同归于尽!

“快走!”

商离行哪容得见清阳真人如此作为,他用尽扑灭大火,始终进之不得,平日里烂熟于心的各种修为手段此时皆派不上用场。在他急得冷汗直下之际,火海中爆发一声惊天动地的轰炸声,魔茧应声炸裂,如无数碎片迸然散开,围困海域四周的弟子们一起惊呼。二人措不及防,被魔茧炸裂的气波震出十余丈。

在齐齐坠海的前一刻,二人颊边滑落一颗哀伤至极的泪珠。

一场惊天大爆炸之后,天光破云,海波骤歇,大风在海域上空呜呜响着。一片衣袍残片落在海面上,几个沉浮之后,渐渐沉底。

余晖打在海面上,海浪拍打出白色的泡沫,送走了疮痍遍地的一天,也送走了一位当世大能。

清阳真人释出数百年的修为与剑意,烈火焚身,与魔尊冥天同归于尽,形神俱灭。

而那魔尊冥天的元神也随着大火魂飞魄散,再无复活可能。

七日之后,云山之上,鹤声凄婉,青鹿长鸣,白色的幔布一路蔓延着主峰正殿。路上来来往往的云山弟子,神情哀切,个个垂首无言。

今日,是清阳掌门头七的日子,同时,也是向晚宁接任掌门的大日子。

此次掌门葬礼与接任大典一并进行,是向晚宁的主意。她为了追念这位敬爱的恩师,在接任大典同时送走恩师,更是昭显继承前任掌门意志的决心。

商离行穿着一件肃穆古朴的玄袍,陪伴她左右。

被围困半月的云山,并不如外界看上去的那般宁静。清阳真人与魔尊在正殿僵持之时,护山大阵开启,三种浩然元气对冲,殃及七大主峰与后山山体,各峰宫殿、宅院倒落无数。山上的花木受魔气侵蚀,几无一株残活。后山也是遍布了灰扑扑的鹤尸鹿骨。

云山遭此重创,门中长老死伤近半,只余无明峰、盘龙峰等几位峰主安然无恙。

那日目睹清阳真人燃火自爆之后,更有几位长老峰主感时伤怀,纷纷自请辞去虚衔俗务,避世修行。此种举动,对于刚刚接任掌门的向晚宁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经商离行几番苦心相劝,他们才勉强答应暂留云山,等到向晚宁能独立担起云山剑宗后再脱身离开。只是人虽在此,心却已经飘远。商离行见他们主持不了大事,便主动将一切职务揽到自己身上,从葬礼到接任典礼的一切大小事宜,事无巨细,亲力亲为。

方景林自那日自东岛回来后,便始终失魂落魄,神思不宁,连一向爱开他玩笑的贺七也难得收敛了轻浮行状,跪在弟子群中黯然垂泪。

正殿上另有不少其他门派代表前来吊唁。曲白微由曲空青与程辛然搀扶着,坐在一旁客位上。他那日受了魔气一击后,昏迷半日,才至真气复原,待得知清阳掌门壮烈牺牲后,在一夜间愁白了半边头发。

纪清木然跟在商离行身后,一直低头不言,见到曲空青在朝他挤眉弄眼,始终避而不回。

待葬礼诸事完毕,商离行又亲自主持接任大典,代替已死的清阳真人,将云山剑宗托付到向晚宁手上。

向晚宁从容接过掌门印信,将一切的喜怒哀乐收敛在五尺高台上。

见她站在高台上举起长剑时,眉眼含飒,隐有一派掌门的风姿,商离行欣慰想道:“掌门,您没选错继承人……”

斯人已逝,好在,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接任大典过后,他站在二楼栏前,望着眼前残败山景,深深一叹,向身旁的新任掌门问道:“你方才在大殿上一直看着我,是有话要跟我说?”

向晚宁换下接任掌门时所穿的繁复长袍,换上一身素缟麻衣。她望着山林中低吟的白鹿,幽幽道:“晚宁心里确实有一件事想不明白,想与商师兄一起商量。”

“什么事?”

向晚宁收回望着山林的目光,神色微沉,道:“商师兄可曾想过,为何那日明明可以脱身,掌门却仍选择与冥天同归于尽。”

“你知道原因?”商离行一愣,又道:“快跟我说说。”

向晚宁舒了口气,娓娓道出这半个月来云山所发生的一切。

“七月十五那日,师尊一早醒来,整个人便有些古古怪怪,不仅因琐碎小事大发雷霆,还莫名召集了万名弟子,更甚至在台上打死了一位长老,我跟随他多年,从未见过他那般骇人的一面。”

见商离行蹙眉不言,她又道:“当夜,掌门又将我召进正殿,正殿中央摆着一个法阵,掌门已经平静了很多,他静静看着那个发着光的法阵,告诉我那里面是魔族的魔尊,他困在云山上三百年,已经快要复活了!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知道,原来云山上还有这样恐怖的一个敌患。后来,魔尊突然醒了过来,将我抓住,掌门抢先一步将我救下,又命我冲出正殿开启护山法阵……”

商离行料想应也是此事,他摆摆手,示意知道。

“贺七师弟在半个多月已跟我说过一切,其实我早知云山上困了当年攻打南岭的魔头,只是,”想到清阳真人可能受到魔气侵蚀识海,以致行事怪诞无常,他有些懊恼地说道,“我只是没料到,会来得……这般快……”

向晚宁失神地望着眼前长空一色,喃喃道:“事情远没有那般简单,那时掌门跟我说,他探查了那魔尊冥天的识海,发现竟是一片空白。”

商离行神色一凛:“什么?”他心中莫名一颤,忽地想到那时与白萱联手施展搜魂大法,在搜查那几名魔族探子后,发现其识海也是一片空白。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向晚宁接下去道:“后来在东岛对战,掌门在将我打出魔茧之前,也对着那魔尊的肉身说了一句古怪的话,他说‘原来如此,原来不是你’……”

商离行眼皮重重一跳,道:“……掌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

他不可思议地望着向晚宁。

向晚宁闭上眼,凄然道:“商师兄……你知道吗,其实,有可能,那个魔尊根本是假的!”

“他从来就没有复活过!所谓魔尊只是一个傀儡!掌门一定是发现了什么,知道普通的诛魔法阵杀不死他,才决定燃出剑意,跟他同归于尽,斩除祸根!”

“这——”商离行心神大震,一时间,万缕想法自脑中飘忽闪过,他很快冷静下来,沉声问道:“向师妹,你先别急,这件事,你可有告知于他人?”

向晚宁苦笑摇头:“没有,时至今日,云山人心散乱,我已经信不过任何人了。”

商离行深深叹了口气,沉吟片刻,正色道:“好,我会派人去查个清楚,这一切交给我,你什么都不要管,只管将云山好好带起来。”

向晚宁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是,商师兄,晚宁现在最信赖的只有您了……”

商离行深深望了她一眼:“向师妹,多保重。”

向晚宁也道:“师兄,您也多保重。”

商离行与她说了几句话后,独身回到内殿,留给她独处空间。

前来吊唁的门派代表已经走了大半,内殿里空荡荡的,只余几名弟子与杂役在忙着拆卸奠堂。

他一心思索着向晚宁方才的话,在内殿徘徊不定,又想起当日那几名魔族密探是在云山脚下抓获的,遂思定想法。

他将纪清唤来,交代他留待云山几日,协助新任掌门处理事务,而后,独自一人走下云山去,看看能否从中找到些蛛丝马迹。

走到山脚下,往上一望,入眼之处皆是一片白茫茫,不见山巅尽头,更不见其云中真面目。

云山再度恢复成之前仙气缥缈的模样。

大抵是始终得不到神仙呼应,意兴阑珊,那群之前跪拜在此地的凡人少了大半,只剩几名固执不已的,仍在低头磕跪。

商离行又是好笑又是悲悯,无奈地借道而行。

再走出三十多步,绕过一片低矮的草丛。忽而日光一晃,只见一道黑影在眼前闪过,如流星般消失在一旁草丛中。

那道身影与他共闯过边界的千重影壁,与他日夜相处。对他而言,再是熟悉不过。

商离行激动难抑,脱口喊道:“谢师弟,是你吗?”

第一百零四章

那道身影似乎是早在山下驻留许久,对云山地势十分了解,几个起落即消失在商离行眼前,动作实可算流畅至极。

商离行叫了一声“谢师弟”之后,运起身法,追随那道身影而去。

满山葱郁,雾霭沉沉,二人一追一赶,掠入千里云海之中,商离行足下生风,慢慢地迫近那道黑色身影,又在后面不停喊着“谢师弟”。

那黑衣人却似有心避开他一样,在听他喊了几声后,反而飞得更快。

见他一心逃离,商离行蓦地心口一涩:“谢师弟为什么又要躲着我,他就这么不肯见我吗?”

想到谢留尘几次见面皆是对他避而不见,霎时间,他的脚步慢了下来,任由那道身影渐行渐远,直至再也看不见。

微湿的空气围拢过来,眼帘下一片阴翳,他怔怔站在山间雾霭中,嘴角勾起酸涩的笑意:“从前他就一直想走,一直想离开我……既如此,那便如他所愿吧……”

一个有心,一个无情,这份感情从一开始便是不对等的,再炽烈的爱意也禁不起无休止的一厢情愿。半年来的悲喜交加,在这一刻化为难以抑制的痛楚,他一阵仰天大笑,笑自己的痴,笑自己的自作多情。

等到半月初上,银光遍洒,他才从旧日光景中醒来,静静地走回原路。

走出几步后,他蓦地站住,神情一肃,一股怪异感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方才那身黑长袍明明是魔族人的装束,难道谢师弟又跟魔族人搅在一起了?

昔日谢师弟在千重影壁之下,便是穿的那道黑袍,但他与魔族早已反目,怎么可能还穿着魔族的衣着?

他呼吸一滞,旋即回身朝着黑袍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真是糊涂!

那个人不是谢师弟,而是真正的魔族之人!

商离行懊恼不已,循着空中若有若无的气息残迹一路追去,追出数百里路,但见清辉四溢,山林簌簌,人迹杳杳,却哪里还追得上?

那黑袍人在云山脚下潜藏已久,将云山所发生一切看在眼里,在商离行发现他的时候,他纵入云海,将商离行远远甩开,又燃起传送符,传送到南岭凡间一处山崖边。

魔气大炽,在月色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中,旁边有一魔族小卒递上一物:“半蚩大人,北陆那边传来的讯息。”

黑袍人展信一望,阴恻恻的声音缓缓响起:“嗯?左护法暂时不出兵了?”

那魔族小卒唯唯诺诺低着头,不敢应声。

黑袍人点燃信函,冷笑道:“区区三万人马,便惧怕成这样,钟冥还是那般无能!”

那魔族小卒试探道:“大人,如今魔尊已逝,南岭这边也没什么动静,我们是否该暂时撤回南岭?”

黑袍人想了一下,应道:“嗯,回去整顿兵马,再谈出兵之事。”

那魔族小卒顿了顿,又道:“大人,小的在路上还遇到一个东西。”他说着,将一个金色的东西自怀中取出,恭敬地递给黑袍人,道:“小的路过一处凡人小镇,听闻镇上凡人议论,有人在王城搭起高台,高调售卖一个金色项圈。”

“兽族项圈?”黑袍人声线一变,接过那浑金项圈,道:“可知是何人所卖?”

魔族小卒摇头道:“不知,那人一直未出面,小的怕惊扰秋水门散修,便不敢强夺,只敢半夜偷取。”

“自当年兽王自裁身亡,此物便下落不明,不想竟会重新出现在南岭,”黑袍人喃喃几句,“难不成是——”他话说一半,突然发出闷哼一声。

身旁的魔族小卒小心翼翼问道;“大人,您没事吧?”

黑袍人站稳身形,莫名放柔了语气,招手道:“你过来。”

待魔族小卒一脸不知所以地走近来,他陡然伸出铁爪般的双手,将人死死擒住,又释出无数黑沉魔气,将人一并笼在魔气中。

“大人!”

凄清月色下,只闻那魔族小卒发出惨叫一声,片刻后,魔气散去,地上多了一具面目骇然的干尸。

黑袍人发出几声“嗬嗬”怪叫,将他身上的魔气悉数吸干,就地调息片刻。待月色升上树梢,他重新站起,拿出一张传送符,将要燃起传送符,回转北陆。却在此时,一道亮若星芒的剑光激射而来。黑袍人下意识反手一挡,“嗯?”了一声:“是你,谢留尘!”

谢留尘一身劲装,眉目凛冽,朗然出现于月光之下。他见黑袍人躲开一剑,手腕一转,修明剑剑光再扬,朝他挥起锋芒杀意。

黑袍人冷冷一哼,又以魔气挡下一剑:“你竟然没死在人族手里?”

“我当然没死,不过你却是要死了,”谢留尘一个起落,落在黑袍人身前的山崖边,冷笑道:“如何?我今天布的这场局漂亮吗?”

“原来你是以兽族至宝引我上钩。”黑袍人长袖翻扬,掌中聚起杀意四射的魔气,打在谢留尘身上。

谢留尘轻巧一躲,运起《沧海剑法》之中的上篇名招“攀云追月”。这一招敛去少年锋芒,以柔美剑势涤荡出无锋剑意,剑身遍泛晕光,与迷蒙月色交相辉映。他这段时日几番历练,剑术已然大涨,与黑袍人对战,竟一时不落下风。

黑袍人不欲与他纠缠,在打偏他一剑后,将之前取出一半的传送符迅疾点燃。

“休走!”

谢留尘一番苦心设计,哪容得让此人逃离,他飞奔扑近,撞入传送阵中,死死抓住黑袍人的衣袍。

火星熄灭,两人身影一齐消失当场。

万里之外的海岸上,云海苍茫,月色如霜。

一片灰黑的礁石上,两道身影正一来一往,死战不休。

谢留尘已经与黑袍人在此酣战了大半夜。

他为了抓住这名诱他杀害凡人的黑袍人,以兽族项圈在南岭凡间布下诱敌之计,苦守多日,总算成功引得一名魔族小卒上钩。一路跟随到山崖上,藏身一旁,见黑袍人落单之后方敢动手。后来更是不惜冲入传送阵,与黑袍人一道被送回北陆。

谢留尘担忧魔族出动之余,出手再不留情。

那黑袍人魔气强盛,修为全不在赤霞洞主之下,谢留尘心知此次若不能将此奸人毙于当场,以后再难有机会。他运起全身真气,又将《沧海剑法》中的名招一一使出。

月上中天,战意正炽,双方渐渐力有不支,黑袍人忽地出其不意,运使魔气,疾冲向谢留尘口中。

谢留尘惧怕魔气,忙退后几步。魔气却如流矢一般,以比他更快的速度撞入他口中。谢留尘陡然睁目,大骇不已,那一瞬间,心头蓦地神思有感:“快将魔气吐出!”

他紧握修明剑,仰天长吼一声,声震千里,将盘踞胸膛的魔气尽数吐出。

同时间,身上白虹般的亮光再度闪现,他感到身上流失近半的真气又莫名回来了,心下一喜,剑招更加凶猛决然。

在他紧逼不放间,黑袍人被他连打带赶,很快退至岸边。

一个动作稍迟,被谢留尘觑准时机,刺入一剑。

黑袍人身上血如泉涌,这时“扑腾”一声跪下,不住磕头道:“饶命啊谢小兄弟!”

“呸!谁跟你兄弟?!”谢留尘将他狠狠踢倒,冷笑道,“那时你设计害我,可有想到今日?”

黑袍人求饶道:“小兄弟,我也是有苦衷的啊!”

“我不会再信你了,魔族骗了我整整十年,我真是瞎了眼了,才会一次次选择相信你们!”谢留尘将修明剑格在他脖颈上,“说,你们魔族到底有多少人马潜伏在南岭?你们当年,又是如何对同处北陆的兽王下的手?”

“没有了,都回来了,我是最后一个。”黑袍人一边发抖一边道:“兽族在北陆荒谷,受吾族所役,当年,当年兽王不堪其辱,出逃南岭,被吾族发现,死于南岭一个小乡村里。”

谢留尘眉头一皱:“兽王是怎么死的?”

“他是,自裁死的……我们抓到他,要他去杀人,他不愿意,自,自杀了……好在,好在,我们靠着他残余的神魂找到附近的兽族血脉,也,也就是你……”

谢留尘心中冷笑。前任兽王不愿受辱,自裁身亡,为了保护真正的兽族血脉,却将一切的苦难引到自己身上。魔族奴役兽族,操控兽王,自以为能让人族误杀兽王、受到天谴,根本不知反被前任兽王算计其中。他问道:“那现在怎么回去南岭?”

黑袍人立马回道:“我怀里还有几张传送符……”

谢留尘将修明剑再刺入半寸,冷冷喝道:“拿出来!”

黑袍人忙不迭道:“拿!我这就拿!”他说着话间,正欲伸手入怀,突然翻掌一扬,将一团朦胧之物洒在谢留尘眼中。

谢留尘没有防备,被那东西迷花了眼。同时下腹一阵传来钻心之痛,是黑袍人将魔气凝成一把小剑,刺在他小腹上。

他陡生冷汗,双腿一软,整个人倒在礁石上。他心中一紧,眼睁睁地看着魔气再度缠上,却无力站起。

黑袍人站起身来,哈哈大笑:“凭你也想让我屈服?愚蠢至极!”一手将他提起:“回魔宫!”

第一百零五章

昔日人来人往的魔宫今夜分外冷清,只有几个人影在宫外巡逻。黑袍人提了谢留尘奔到魔宫,巡逻之人争相招呼:“半蚩大人回来了!”

黑袍人冷冷应了几声,进了魔宫,又迎头走来一名灰面宫主。黑袍人与那灰面宫主打了招呼。

灰面宫主手里拿着一物,禀道:“大人好计谋,那名人族修士果然将东西送来了。”

黑袍人取过那东西,展开一观,看了一阵,忽地冷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卧底便是此人。”

谢留尘听得“卧底”二字,微微一凛,但他被黑袍人提在身侧,头肩往后,根本看不见他们说的是什么,一时间,只恨不得自己脚底也长了眼睛。

那灰面宫主不解道:“只有几个名字而已,半蚩大人看出是何人了?”

谢留尘也在凝神细听。只听那黑袍人嗤笑道:“曾在南岭得见此人画像,我心中有了一个人选。”

灰面宫主道:“那是何人?”

黑袍人再度冷冷一笑,却是不答,收了东西,塞入自己袖中。谢留尘目光一敛,刚好看到那东西在眼帘下一闪而过。

他心头大震:“那不是商师兄的东西?怎么会落到这群人手里?!”

那是几本包着皮封的破书册,虽从印入他眼帘到投入长袖只有短短一瞬,看不清册子内容,但还是能自皮封上依稀看到几个字。那上面的一笔一划,分分明明便是商离行的字迹。

他暗自思索:“难道有人进了商师兄的书房,偷了他的东西?”

黑袍人将东西收好,又问了几句出兵南岭之事,那灰面宫主便道:“左护法带领赤霞洞主回了浮梦楼,右护法也被带去了浮梦楼养伤。”

顿了顿,又道:“半蚩大人多年未回北陆,一回来就遇上大事了。荒谷兽族那边最近又有异动。”

黑袍人问道何事,被他挟持住的谢留尘听闻兽族异动,也暗自支起耳朵旁听。

那人道:“兽族近日不知为何,躁动不安,屡屡成群结队撞击荒谷山壁,荒谷常有山崩之事发生,魔宫这边亦时常受到影响。”

“不安分的蠢东西!”黑袍人冷笑一声,将谢留尘抓得更加紧了些,又与那人说了几句,而后转头出了魔宫,往东面而去。一路无言。

谢留尘见得月色泠泠,一路走去尽是荒山枯野,眼熟至极,恍然想起这正是去往浮梦楼的方向。他心中惊疑:“难道他要将我交给那个左护法?那我岂还有活命之机?”想到这里,一颗心慌张不已。

他被黑袍人制住,全身动弹不得,连话也说不出来,多次试图运气抵抗,真气仍是被锁在丹田,难以流转,他不断劝慰自己:“冷静冷静,我一定要想办法从他手下逃走!”

刚才受到魔气重击的小腹已经不怎么痛了,似乎伤势并不严重,谢留尘一开始有些纳闷,很快又明白过来:“对了,这个人还以为我是兽王,怕我死在他手上,魔族受到天谴,是以连下手都不敢用力。”

“那这魔人为何又突然将我带往浮梦楼?”

他被黑袍人提着,昏昏沉沉想了一阵,忽地醍醐灌顶,脑海中鬼使神差般闪现一事。

浮梦楼中还有一个人族修士!

黑袍人是想让那个天衍宗的疯子杀了自己,以降灾给人族!

想通此处,他四肢一僵,冷汗涔涔而下。

再让黑袍人计划得逞,自己恐怕真的要死在北陆了,那商师兄怎么办?他都不知道自己死了,要是等不到自己回去会不会很伤心?

自在南岭重见商离行之后,他便在心里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此时想到自己要死,第一反应竟不是畏惧身亡,而是担忧与不甘。

商师兄那么好,若是此生不能与他在一起,那该是多遗憾!

他急得眼眶充红,气血翻涌,强行运转体内真气。顷刻间,四肢百骸传来一股剜骨之痛,谢留尘心中大喜,知道再挣扎下去,将可能引动体内那股磅礴的力量。

那将他提在手上的黑袍人机敏察觉,挥起一拳,带动如墨魔气,往他腹肚重重打了一下。

谢留尘真气正运化到紧要之处,不料他突然发难,霎时腹肚一阵绞痛,发狂似的一阵抽搐。

黑袍人冷笑一声,脚步如风,行速愈疾。谢留尘身子一软,再无力运转真气,任由一路被带至浮梦楼前。

他被打得气滞血凝,脑海中昏昏沉沉,被黑袍人挟在身侧,只能依稀看得月光投在泥路上的惨白银辉,待到这时,刚好余光瞥见身旁光线转变,心知已经到了浮梦楼,心中一紧,又恍恍惚惚地清醒过来。

一生憾事无数,今朝岂可甘愿折于此处?

他咬住牙关,强忍体内剜骨般的痛楚,召出识海中的修明剑,自黑袍人身后猛地刺去。

黑袍人猝不及防,回头挡下一剑,谢留尘在这时间恢复了些许真气,运起一掌拍打在他膻中穴。

黑袍人就势一躲,打起黑压压的魔气罩住谢留尘面门。

谢留尘轻笑一声,不顾魔气入体,反倒双手并用,将黑袍人死死抓住。修明剑配合默契,在空中转了一个弧度,刚好此刻再度刺来,这次刺的,却是黑袍人的手腕。

见这一剑非得削得自己一只手不可,黑袍人只得松开双爪,将他放开。他摔在灰土地上,就地滚了几滚。

黑袍人怒不可遏,追上几步,此时月光忽地暗了下去,四下一片黑沉与阒静,落针可闻。谢留尘的身影滚了几下,莫名消失不见。黑袍人生性多疑,一时不敢贸然追上,只在昏天暗地的荒地上戒备巡查。

过了一炷香时间,月影西坠,乌云四散,荒地上复见黄澄澄的一片明亮。黑袍人身上的魔气比适才浓了许多,他挥舞魔气,击向一旁石影幽暗处,不料魔气在将要触到石壁之时,反倒调换攻击目标,朝他袭来。魔气之中,另含着一道断金斩玉的烈烈杀意。

黑袍人站立之地本就与石壁相去不远,魔气突然反向攻击,他几乎是无法避开,便叫那魔气扑到身前。

他发出一声沉闷,胸口迸出鲜血无数。执掌朝魔气打去。魔气散去,正是一道锋利长剑刺在他心下三寸。

谢留尘一招得手,再不迟疑,手下修明剑用劲一刺,入体三分。

原来他在落地那时心生一计,趁着乌云遮月、挡蔽黑袍人视线的时候,巧妙地藏身于黑袍人自身魔气中,与魔气融为一体。

这一计可算兵行险着,魔气受黑袍人驱使,与他神魂相契,黑袍人也是生性多疑,不可能毫无察觉。好在他在黑袍人面前总是收敛真实情绪,黑袍人不知他心性如何,虽多做戒备,但到底存了几分轻敌之念,便让他得了手了。

可惜黑袍人修为莫测,这一剑还是无法送他一死。谢留尘暗骂一声。

黑袍人将剑震开,桀桀怪笑:“是我小看你了!”他低喝一声,策动魔气朝谢留尘打来。

谢留尘不躲不闪,倒在地上,任由魔气袭体。体内力量受此刺激,果然如他所愿,迸发出来。他一阵仰天狂啸,真气狂走无形,全身各处相继传来“撕拉”裂帛之声。

黑沉沉的夜幕被白芒剑光划破,谢留尘只感体内真气爆元,猛地跳起,修明剑受澎湃真气驱策,刺向黑袍人脖颈,再无阻碍。

“你!”

剑似白虹,深深贯透黑袍人咽喉。

黑袍人颤了一颤,喉中发出极为难听的嗬嗬之声,魔气溃散,现出他十分丑陋的五官。谢留尘适才被他诈降骗了一次,生怕又是阴谋诡计,接连补上好几剑。

等黑袍人颓在地上,气息渐无,谢留尘才确信对方已然为他所败。他一手格在黑袍人脖颈上,一手在他身上搜查,却只搜到了那个熟悉的兽族项圈和商离行的那几本书册。

他将项圈塞入自己怀中,一剑斩落缠身于剑身上的魔气,冷着脸审问道:“不是说还有几张传送符吗,拿出来!”

“哈哈,没有了!我骗你的!”黑袍人仰天大笑,声音嘶哑至极:“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哈哈哈哈!”疯疯癫癫笑了几句,突然瘫了下去,就地一动不动了。

谢留尘几步抢上前,探他鼻息,果然已身亡了。

随着黑袍人的身亡,谢留尘心头重压一松,是先前商离行在他身上种下的命符失效了。

他收回剑,愁眉苦脸叹了一声:“这可怎么办?现在回不去了!”

想回去南岭的方法只有两条,要么在海岸渡海返回,要么依靠传送符。他不是魔族之人,别说渡海了,只怕一走到外面便被魔族之人抓捕了,所以传送回去是最好的方法,可是,现在黑袍人身上也没传送符了……

他心情郁闷地捧着收缴来的那份名册,漫不经心地打开一看,才发现是几张布阵图,还有一本名单。他翻了几页,辨认出几个眼熟的名字,这才明白这是秋水门的散修名录,纳闷道:“奇怪,魔族怎么连散修名录都要偷?”

那份名单上所载名字有上千人,按照入门时间、修行方式、现驻何地等等列入表中,密密麻麻,看得他头昏脑涨。他翻了几十页,始终看不到商师兄的名字,索性翻到最后一页,终于看到了他最想看到的名字。

最后一页只有寥寥几人名字:

“商离行

无念真人已殁

崔明若北陆

何所悟驻守本部

白萱驻守本部

纪清驻守本部

纪柔 已殁

祁欢驻守边界千重影壁”

“崔明若”与“何所悟”之间,是一个被划掉的名字:风归云。

谢留尘想也知道,商离行位居“凤临九子”老大,这九人的名字必是按照年岁大小序录,他摸了摸最上面那个名字,不禁一笑。

待看到第三个名字,却是吃了一惊:“原来崔明若才是那个秋水门卧底?白姐姐不是说过这个人已经下落不明了吗?是白姐姐在骗我吗?”

他百思不得其解,敛眸望向地上死去的黑袍人,心念一转,却是蓦地想起适才魔宫里黑袍人与灰面人那番对话。

“刚才他说了卧底之事后便赶来了浮梦楼,难道是崔明若现在在浮梦楼中?她是商师兄的结拜义妹,身份快要泄露了,我是不是应该去通知她?”

他在凄冷的月色下踌躇几步,终于下了决心,当机立断,跳上一处高墙,直接闪入浮梦楼中。

浮梦楼中流水潺潺,无人固守。因左护法可能在前院,他只能去后院打探。

这是他第二次来到浮梦楼,对地势有些了解,不怎么害怕。穿过假山,奔至后院,来到钟涟居住的地方,想要找到那名天衍宗的疯子,看能否问出关于崔明若的秘密。只是粼粼的波光月色下,后院静悄悄的一片,一个人也没有。

后院房间众多,谢留尘心想一间间找去,总能找到一两个人来打探消息。

他绕过一处墙角,眼前忽地一花,似乎有一道黑色身影从他身前闪过,又很快融入夜色中。谢留尘吃了一惊,感觉那道身影似乎有些眼熟,便悄悄跟了上去。

那道身影似乎是在院中搜查些什么,在院中来回穿梭,就是没有一个固定的去向。走到了半夜,似乎也发觉有人在追踪他,脚尖一点,径直飞往前厅。谢留尘见他飞走,这才敢自暗夜中走出。

“奇怪,这个人到底是谁?是小偷?还是那个秋水门卧底?”

浮梦楼为左护法住所,虽无魔兵驻守,但也不是一般人能来去自如的地方。

他思定想法,更加确定了那个人极有可能是秋水门卧底,便沿着长廊一路潜行,走向前厅。

路过一间昏暗的房间时,忽而听得房中传来一阵窸窣声。那声音轻轻渺渺,似有若无。

谢留尘停了下来,凝神一听,仿佛听到翻箱倒柜之声和一道微弱的气息。

“难道是方才那个黑衣人?”

他正纳闷间,房中动作突然一顿,紧接着,一道杀气袭面而来。

谢留尘大惊失色,心道这人怎么那么警觉。

那道杀气来得好快,谢留尘拔足逃窜。待飞至身前时,他闻得一阵熟悉的幽香,低呼一声:“是你?赤霞洞主?”

那道杀气倏忽停下,在谢留尘的错愕中,一支纤手如鹰爪般伸出,将他拽进房中。

房中一片黑暗,谢留尘等落在实地后,才站稳身形:“赤霞洞主?你怎么——”

赤霞洞主此时单衣素面,与先前的浓妆艳粉相比,少了几抹艳色,更显清丽。她运劲擒住谢留尘,将他双手反剪,低声喝道:“不是送你回南岭了吗?为什么还要回来?”

谢留尘明白过来:“原来那天是她将我送回南岭的?”忙回道:“我是被人绑来的。”

赤霞洞主面若寒霜,冷冷将他松开。

谢留尘得了自由,呆呆地打量着着眼前的赤霞洞主。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鬼鬼祟祟的,是要找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吗?

突然之间,他心中有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赤霞洞主又转身,继续翻找一旁书架上的东西。

“你这小孩……当天我苦心将你救出浮梦楼,你竟转头自投罗网来了,真不知他们是怎么教养你的!左护法带人围剿南岭战败,海岸封锁,根本回不去。现在想离开北陆,只能跟我回去赤霞洞府,再找机会了。”

她在房中一边搜查,一边说话,身后安安静静,总也等不来谢留尘的回复,回身一望,只见谢留尘定定看着她,眼中满是惊异之色:“我好像知道你是谁了。”

第一百零六章

赤霞洞主手上动作一顿,袖中暗自运劲。她冷冷地盯着着谢留尘,只待他一开口,便即出手。

谢留尘毫不察觉,将手一扬:“你是在找这个东西?”他手里拿着的,正是那份秋水门散修名册。

他朝身前一脸戒备的人眨了眨眼:“所以你到底是赤霞洞主,还是崔明若呢?”

赤霞洞主警惕盯视着他,将东西一把夺了过去。她目光始终不离谢留尘,只随意地将名册在眼前翻了翻,不带感情地开口审问:“东西怎么会在你这里?”

哪怕被谢留尘意外揭破身份,她都表现得十分冷静,从头到尾,连错愕惊吓的表情都未显露半分。

谢留尘见她问起名册的来历,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想,上前一步,激动道:“你真的是崔明若?”

赤霞洞主只是面无表情盯视着他,不发一言。

谢留尘知道不先回了她的问题,这个人不会理他,只好解释道:“我从魔族那个半蚩手里抢来的,除了他,目前还有一个灰面的宫主见过名册,所以你放心,暂时还没其他人发现你的身份。”

见她只是看着自己,不说话,也不做任何反应,谢留尘有些急了:“你是不信我吗?”

赤霞洞主淡淡道:“连所谓结拜兄弟都能临阵反戈,我为何要相信你一个陌生人?”

谢留尘听得这个“结拜兄弟”,以为她所说的是当年叛离九子的风归云,费尽心思想了一下,道:“你当我怎么肯进来?不还是为了找到崔明若,告知她已经被魔族识别身份的事情嘛?我在浮梦楼外杀了那个半蚩,本来就已经够九死一生的了,为什么还要进浮梦楼自找麻烦?敢情是我多管闲事,行了吧?”语毕,顶着气鼓鼓的一张脸,转身要走。

还没等踏出一步,就听赤霞洞主清冽的声音道:“患难见真情,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崔明若深入浮梦楼,我相信你是一番好意了。”

话音一落,她脚步一动,往后退了一步,一阵暗香吹入室中,满室气息缓缓流动起来。谢留尘这才省悟,适才笼罩在净室中的满是凛凛杀气。他微微一愣,莫名想起当日紫渊秘境初见商离行时的一幕:“当时商师兄怀疑我的来历,没质问,也没对我下手,很快就选择相信了我,看来我在商师兄心中是最特别的。”

他有些开心,就听赤霞洞主又道:“我的身份,只有门主与白萱纪清几人知晓,连祁欢也是不知道的。刚才无礼了些,请小兄弟莫怪。”

谢留尘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怪不怪,你也是为了谨慎起见,那个,我可以叫你崔姐姐吗?”

赤霞洞主将手中名册收入怀中,嗯了一声,道:“我在魔族卧底近两百年,半真半假地为魔族立下了一些军功,虽有了一定地位,容貌也变了许多,但怕就怕北陆魔族有人见过我之前的画像。”

谢留尘有些懊恼:“之前白姐姐还跟我说你下落不明,害我误会了……”

念及散修名册到手,赤霞洞主心中安定,声音也轻快许多:“我对外宣称的说法确实是下落不明,白萱也未说错什么。”

又抓住谢留尘的一角袖袍,问了他的名字,嫣然一笑:“这次多谢你了,走,谢师弟,我先送你出去。”

她不容谢留尘说些什么,便拉着他走出房间,一路绕过波光粼粼的湖面,穿过嶙峋怪状的假山。

浮梦楼中暗夜沉沉,崔明若全神防备,始终将谢留尘抓得紧紧。

谢留尘本就对她很有好感,自知道她是崔明若后,更加开心得不得了,脸上一直挂着笑容。他笑吟吟地望着崔明若,突然啊了一声:“我知道了,你那日出现在市集上也是为了救我。”

崔明若道:“我长居北陆,常以收养面首为由,设法将流落到此的人族修士送回南岭,那日左护法向我要你,我实在无法,才临时将你送给他,后来我趁着左护法屯兵海岸,半夜回浮梦楼找你,幸好你没出什么事。”

“所以你其实是不愿意的。”谢留尘点点头:“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

崔明若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噗嗤一笑:“你这种性格,一定很讨白萱的喜欢。”

谢留尘有些羞涩:“为什么呀?”

崔明若笑道:“你身上有着一种掩饰不了的豁达与善良,那次被我送给左护法,不但不恨我,反而还愿意跟我亲近,很难得。”

谢留尘听了煞是得意,内心暗忖:“你们九子中最喜欢我的可不是白萱,而是另有其人。”想到这里,嘴角禁不住地往上提。

大抵也是受他喜悦心情所染,崔明若笑道:“想到什么了,这么开心?”

谢留尘心情大好,正要将他与商师兄的事情告诉崔明若,话到嘴边,却又忽然想道:“崔姐姐现在还不知道我跟商师兄的事情,嗯,先不告诉她,以后再给她一个惊喜!”想到日后他与商师兄情意绵绵时、崔明若目瞪口呆指着他们的场面,十分好笑,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崔明若含笑看他,突然问道:“你去过步蟾宫吗?”

谢留尘一愣,不懂为何莫名问起步蟾宫,摇摇头:“没有。”

崔明若笑盈盈道:“步蟾宫里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孩儿,她可没你那么爱笑。”

谢留尘心中暗想:“我是想到商师兄才笑的,平时可一点都不这样。”不过这么笑确实有点傻里傻气的,他掐了自己的脸,强逼自己不笑,但实在禁不住,装了一会儿,又自顾自地咧开嘴。

崔明若越看他越是好玩,方想调笑几句,待想起现今身在敌营,神色一敛,正色道:“我是趁左护法为右护法救治魔体的时机溜了出来,右护法随时会醒来,我们要快点出浮梦楼,将你送回南岭。”

谢留尘也收起笑容,大力点头:“好。”

二人刚刚走出假山丛,忽听得前厅一声嘶哑的粗犷大喊:“把赤霞那死女人叫来!”紧接着前厅火光大盛,传来一阵人仰马翻的混乱声。

崔明若望着那突然热闹起来的前厅,双眉一蹙:“不好,右护法醒了!”

推了一脸不知发生何事的谢留尘一下:“你先走,去海岸找机会逃回南岭,到了南岭边界,自然会有人接应。”

谢留尘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问道:“那姐姐呢?”

崔明若正了正衣襟,道:“右护法点名找我,我必须去见他一面,不然他们找不到我,有所怀疑,只怕会在我们到达海岸之前封锁北陆,那时就真的走不了了。”

谢留尘听得她语气冷硬,心知有左右护法在场,此去绝非那般容易应付,摇摇头,道:“崔姐姐,要走一起走!”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崔明若瞪他一道:“你听我说,在南岭时候我与右护法攻打西岸,那时想多留一个人质,便临时改了主意,没有对他下杀手,我不清楚右护法究竟有没看到是我下的手,故而这一去风险甚大——”

谢留尘更加担心了:“既然这样,那我就更不能走了,姐姐,我陪你一起对付魔族的人。”

他召出识海中的修明剑,横剑于胸,挺起胸膛,一脸凛然。

见苦劝无得,崔明若只好退了一步:“你要留下,那便留下吧。那你先躲在假山中,如果等到子时三刻,我还没有出来,你就赶快走,记住,千万不要回头。”

谢留尘垂眸想了一下,退了半步:“好,我就在这里等姐姐,不过,姐姐不来,我就不走。”

崔明若见他执意如此,也只好随他去了。

“先前那个独眼老仆通晓人族文字,已经被我找机会杀了,所以躲在后院是最安全的。”她拍了拍谢留尘的脸颊,投去一个风情万种的媚眼,笑靥如花:“别担心,等我回来。”而后捋了把鬓边额发,步出假山丛,悠然然踏上迈向前厅的方向。

过了一会儿,谢留尘听得远处崔明若故作讶异的声音响起:“呀!右护法您可醒了。”待想凝神再听,却是传来一个男子发狂嘶吼的声音,而后是一阵杯盘破碎之声。

接着莫名静了下去。

再过一炷香时间,前厅始终安安静静的。四周只闻一阵阵潺潺水流声,谢留尘抱着修明剑,独身一人守在假山丛中,心中又是担忧又是焦躁。

他早已在心中想好了,倘使崔明若的卧底身份泄露,不能再呆在北陆,此次只能跟他一起逃回南岭。两个人一起上路,总比一个无头乱撞好得多,加上崔明若是商师兄的结拜妹妹,无论如何,他绝不能抛下她独自一人面对魔族。

可惜等到子夜三刻,前厅仍是一派沉寂,始终不见崔明若出来,谢留尘越见心慌,干脆也抱着剑冲出假山。

他凭借那日被左护法带入浮梦楼的记忆,跃上浮梦楼前厅,收敛气息,躲在一处横梁上,谨慎地注视了厅中一切。

厅中灯影憧憧,一地狼藉中,一杯被打碎在地的酒樽引起了他的注意。只听有几道浑浊粗重的气息声。

此处方位不佳,谢留尘什么都看不清楚,皱了皱眉,将身子一倒,转了个方位,扭过头,终于勉强看得到厅中场景。

首先撞入眼帘的是崔明若,她半躺在一张黑木横榻上,前襟满是大片的酒渍污迹,衣衫不整。

烛光打在她美艳的脸庞上,双目紧闭,秀眉深深蹙起。

而背对着谢留尘这边的,是一道高大的男子背影。左护法钟冥正一边解衣,一边朝着人事不醒的崔明若步步迈近。

此情此景,怒火顿升,谢留尘一颗心快要爆炸起来,修明剑赫势大开,身旁粱木、窗棱如齑粉迸开。剑光与粉尘中,他如鹰隼般疾撞而入,怒喊道:“禽兽!”

他挥起手中修明剑,径直冲到崔明若身边,出手将她带起,又扫起剑风,隔绝左护法钟冥前进的脚步。

“崔姐姐!崔姐姐!”谢留尘使劲摇动崔明若,急得连叫好几声,倚在怀中的人仍是一动不动,双唇紧抿着。

左护法不想有人冲撞,先是没能反应过来,待看到是他,脸色顿时沉了下来,阴冷的目光直勾勾地盯视着谢留尘二人。

谢留尘也一脸仇视地望着左护法,一边悄悄伸手捉住崔明若手腕,待探得她气息平稳,终于放下心来。

这时角落中突来一道粗犷的男子声音:“原来还有同伙在浮梦楼。钟冥,我早说了这个女人不简单吧。”

谢留尘微微一愣,这才发觉厅中还有一人,循声望去,见一旁角落里一张床榻上孤零零躺着一人,身上全是被包扎住的伤口,看不清面目与神情。

他知道这个人便是魔族的右护法无漾了。

那人又慢悠悠道:“本座可是好不容易才将这女人迷晕,钟冥,机会难得啊,等她醒了,就不好玩了。”

左护法钟冥便在此时出了手。

他修为比方才那黑袍人半蚩强上许多,威压一经施出,满室布满骇人的魔气。谢留尘与崔明若被罩在沉沉魔气中。

一阵灯火摇曳,谢留尘只感眼前一黑,陷入一片魔气中。魔气杀意腾腾,他一边抱着崔明若,一边召唤修明剑诛灭魔气。

这魔气好像总也杀不尽似的,又黑又沉,无边无际,谢留尘杀至一刻,突然手上一紧,却是左护法趁机将崔明若夺了过去。

他心慌意乱,不慎被魔气打中,无力动弹,倒在一旁,见左护法搂紧怀中的崔明若,眼中升起几抹**之色,一只手摸上她雪白的肌肤,将要撩开她的衣襟。

谢留尘咬牙切齿喝骂:“你敢碰她?”

被他这么一喊,左护法伸到半空的手果然停了下来,谢留尘又怒骂一声:“待她醒来后,绝不会原谅你!”

左护法顿了顿,垂下了头。

这时角落里那人又嗤笑一声:“你待那来历不明的女人如珠如宝,是连一个手指头也不敢碰的,可惜她不过对你是虚情假意,钟冥啊钟冥,你可还有半**为男人的尊严?”

听他冷言讥讽,钟冥恼羞成怒:“闭嘴!”

左护法钟冥早年娶过一名人族女子,故而审美异于一般魔族,自赤霞洞主来到北陆后,他便为她美色所惑,对她关爱有加,却始终不敢逾矩一步。方才疗养至一半,右护法醒了过来,一开口便是赤霞洞主是人族卧底,要将人召来对峙。待赤霞洞主来到厅中后,又使计将人迷晕,让他得以抱得美人归。左护法见心心念念的女人便在眼前,又被右护法几度出言讥讽,**大动,倘不是适才谢留尘冲了进来,只怕赤霞洞主早就失身于他了。

谢留尘看着躺在左护法怀中的崔明若,满心焦虑。这时,右护法无漾沙哑的声音又道:“你是把这小子当做赤霞的替代品?正主不敢上,连一个替代品也不敢上?”

第一百零七章

那左护法闻言,抬头扫了谢留尘一眼,而后竟将崔明若放在地上,直直朝谢留尘走来。

谢留尘吓得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他眼前阵阵晕眩,看着那道遮挡烛火的高大身影,声音发颤地喊道:“你敢碰我,姐姐她不会原谅你的!”

他早已看透,崔明若在这个左护法心中有着特殊地位,以崔明若来作要挟,果有奇效。此际无法动弹,只得寄希望于这位左护法良心发现,放过他与崔姐姐一命,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左护法的脚步果然依言停下。

谢留尘来不及庆幸,这时角落里那令他深恶痛绝的声音又再度响起:“出兵南岭时候,赤霞这死女人对本座暗下杀手,幸亏本座福大命大,才没有死在南岭人族手上。钟冥,这个女人早已暗投人族,还一直在利用你,你如今还要同她讲什么情面?”

左护法本就黝黑的脸色更加黑了,本已停下的脚步又动了起来,朝着谢留尘躺倒的方向步步进逼。

谢留尘暗地里唾骂不已,恨不得去咬死这把声音的主人,可惜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左护法修为与那黑袍人不可同日而语,他被强于百倍的魔气紧紧缚身,连一向斩除魔气的修明剑也无可奈何。

他眼睁睁看着左护法逼身袭来的威压,对上那愈加**的目光,气血倒流,心中一阵痛楚与迷茫,莫名想道:“我是该以死明志,还是任其侮辱?”

灵魂快飘走了,心也快飘走了。恍恍惚惚间,他想起了离开南岭前,商师兄对他那若即若离的态度。生死之间,识海莫名清明一片,他想透了一件困扰许久的事情:“那日商师兄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其实商离行从未对他言明自己的心态变化,但他从他异于寻常的举动中,仍能察觉出哪里不太对劲。可惜世事如雾里看花一般,越看越是不明所以。他想着想着,就此浑浑噩噩,陷入一片迷障中,连眼前所见所闻都看不清了,只见得一道模糊的身影挡住了最后一丝烛光,天地间昏暗一片,不知来处,亦不知去处。

心神恍惚之间,一道清冽的女子声音穿透耳膜,撞入他识海中:“别动!”

虽然那声音十分熟悉,但他意识昏昏沉沉,已经分辨不出那是谁了。

那道女子声音在厅中不远处响起:“谢师弟,快动手!”

谢留尘神识被炸了一炸,意识终于回归,眼前的迷雾倏忽远去,视线也重归明亮。他一脸诧异地转头,脸色转悲为喜:“崔姐姐,你没事?太好了!”

原本该躺在地上的崔明若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一脚支地,坐在角落那张床榻上,一只手死死掐住躺在榻上的右护法无漾,正面向他这边大声叫喊。

右护法眼珠圆瞪,在榻上发狂般大叫,喉中发出嘶哑如野兽的吼叫声。

谢留尘心知机会稍纵即逝,纵身一阵长啸,引动体内真气窜动,对上与他不过三步之遥的左护法。

他心中十分明白,崔明若暴露身份,今夜若无法一击除掉魔族的左右护法,他与崔明若二人就逃不出去,这是一个你死我活的僵局,哪怕他与左护法修为相差甚远,也绝不能松懈半分。他大喝一声,持着修明剑对上左护法汹涌无穷的魔气与高大魔躯。

剑风长啸,卷起满室烟尘,厅中灯火吧啦齐灭,两道身影在黑暗中殊死对战。

剑光与战斧相接,迸出亮逾日月的耀目火星。谢留尘在火星中见得左护法那毫不掩饰的**目光,心中怒意更甚,那股常年据守体内的神秘力量悉数爆发,全身真元暴涨,左护法招架不住,持着战斧步步后退。

然而身为魔族护法,毕竟修为高深,很快又反压回去。谢留尘年幼体弱,经验尚浅,又被左护法打得口吐红血,真气乱溃。

同时魔气催生,将谢留尘死死束缚当场。

厅中另一处,随着崔明若手下施加用力,右护法生机渐渐消散,挣扎的力度渐渐小了下去。此人一向心胸狭隘,睚眦必报,那日遭到崔明若偷袭后昏迷不醒,醒来第一件事便是煽动对她怀揣异样心思的左护法,以酒迷晕于她,让她在自己面前受尽世间最不堪的侮辱。

崔明若对他可没有左护法那般的情分,眉间厉色一闪,双手再度运劲,榻上的右护法喉中终于支撑不住,喉中发出长长一声哀叫,而后全身魔气彻底消散,死了。

崔明若将尸身甩下,冷眼旁观厅中战局。见谢留尘与左护法缠战不休,始终无法将人制服,不禁有些犹豫。正这时,外面魔兵听闻厅中动静,纷纷赶来,沉重的兵甲在地上划过,发出一阵急促尖锐之声。

浮梦楼中历来无魔兵把守,但左护法一行方自南岭战败而归,心疑魔族中的卧底存在,便派数万重兵团团把守北陆所有地界。适才为了对赤霞洞主下手,左护法临时遣散了浮梦楼所有魔兵,留守门外。故而谢留尘闯进来时,厅中无任何一名魔兵驻守。但留守门外的魔兵也有上千人,不可小觑。

崔明若听着门外沉重的兵甲声,又望着左护法那被团团魔气掩盖住的身躯,脸上一抹不忍闪过,而后以极其平稳的声音道:“谢师弟,他口中有一块黑玉,是他的致命点。刺他咽喉,黑玉无灵,他便会死。”

左护法战至一半的身形一僵,猛然回身,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谢留尘听闻左护法的破绽,心中一定,剑气涤荡,破开左护法的魔气禁制。

左护法以魔气护住自己的咽喉,战斧大开大合,抵御面前剑气,倏忽身后一道杀气袭来,他回身一挡,却对上崔明若蓄势而出的一掌。

在左护法的满脸惊骇中,崔明若一掌打中他的心脉。他摇摇晃晃地退后几步,眼前阵阵迷蒙。

受了崔明若这一掌,左护法心脉受创,魔气一时不受控制,胡乱四窜,护住咽喉的魔气退散,谢留尘的修明剑刚好此时到来,以势不可挡的劲头,刺入他的口中。

只闻清脆一声,黑玉破裂,缠绕其上的魔气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左护法黝黑的脸色变得惨白,高大的身躯栽倒于地。

谢留尘长舒一口气,庆幸不已,这才有机会说话:“崔姐姐,我刚才担心死你了。”

“没事,”崔明若摆了摆手,目光却始终不离地上的左护法,面沉如水,“我知道他们会对我下手,暗中将杯中酒倒了。”

谢留尘有些悻悻:“那我方才是不是破坏你的计划了?”

“哪有的事,别想太多。”她垂眸望着地上生机渐逝的左护法,极其缓慢地收回掌。

黑玉破碎,左护法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他再度成为那个不会说话、木讷又憨笨的哑巴。

可是,他像是忘记了这回事一般,将生命中最后的力量用在嘴巴上,双唇用力颤动,发出意味不明的“啊啊”几声。

崔明若微微低下头,望着那上下张合的嘴巴,脸色莫测。

明明不可能开口说话,明明不可能听到声音,崔明若却仍经由那张嘴巴,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句:“南岭……传讯……”

赤霞洞主心知肚明:他是问那时在南岭,传讯劝他改道去云山是否是真心。

“不是。我是故意为之。”她看着左护法渐渐失去神采的双眼,静静道,“我知道你会来,我利用了你。”

左护法听闻这绝情的一句,黝黑的面皮微微颤动,呵笑一声,而后缓缓阖上了眼。

谢留尘目睹一切,确定人已死,又听门外魔兵兵甲之声,拉起一旁默然无言的崔明若飞出前厅。

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浮梦楼的夜色之时,只听魔兵已然入厅,一道稚嫩的男童声紧随其后:“爹爹,你怎么了?!”

谢留尘听出是钟涟的声音,心中一颤,脚步刚有些迟疑,手下衣袖一紧,却是赤霞洞主用力拉住了他,不由分说将他带着往后院走。

谢留尘惴惴问道:“姐姐,你是在伤心吗?”

崔明若声音十分沉稳地回道:“没有。自他强迫我灌下那杯酒后,我便决定不再留情了。”

谢留尘百般不解,被崔明若一路带到后院一间厢房中,推了进去。

崔明若跟在后面进了厢房,道:“魔兵太多,凭我们二人可能对付不了,你暂时藏身此处,我去将人引开。”

谢留尘有些担心:“可是两个护法都死了,他们会怀疑到姐姐你身上的。”

崔明若微微一笑:“别担心,现在知道我身份的魔族之人都死了,魔兵没有证据,暂时不会怀疑到我身上,况且我在魔族有战功,他们不敢对我动手。”

话锋又是一转:“现在北陆戒严,我们仍需借着赤霞洞主的身份离开,放心,等我将他们引开后,会很快来接你走。”

谢留尘有些惊讶:“姐姐你也要回南岭了吗?”

崔明若无奈苦笑:“左护法已死,北陆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这个卧底的生涯啊,算是要到头了。”

谢留尘大力点头:“好,那我们一起回南岭!”想到北陆此行,为人族除掉了两个最大的对头,现在将好消息带回去,一定能让商师兄开心。

他心中高兴,连心中方才那份迷惘也一并烟消云散。

崔明若也很高兴,道:“放心,等我打点好一切,很快回来。”

谢留尘朝她招了招手:“崔姐姐快去吧,一路小心。”

崔明若笑了笑,出了厢房,关上房门,走向他们方才的来路。

第一百零八章

谢留尘听了她远去的脚步声,在房中静静等待。再过一会儿,前厅传来一阵细不可闻的说话声:“……赤霞洞主,您当真什么都没听到?”

因为所距甚远,加上有钟涟的哭声在旁干扰,听不清崔明若回了句什么,只听一阵嗡嗡的交谈声过后,前厅又响起崔明若激动万分的声音:“凶手一定还没走远,我们快追!”

又是一阵混乱而嘈杂的声音,接着,在几名魔将的喝令下,兵甲之声远去,前厅又恢复成一片安宁。

谢留尘站在门边,静静等待崔明若归来,突然如平湖投石一般,暗夜中骤起一道极其细微的气息,涟漪一般荡漾散开,蔓延至他所在的厢房中。

一股惶恐不安的心绪悄悄在心中滋生。他全神戒备,抱着手中修明剑,四下打量。

那道气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眨眼间便来到厢房门外,离他只有咫尺之遥。

谢留尘退到房中角落,借房中器物将自己的身影遮挡起来。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黑色身影鬼魅般出现在门口。

藏身暗处的谢留尘看清那道身影,内心一惊。

是方才那个在浮梦楼来回穿梭的黑衣人。

这个黑衣人虽也是一身黑衣,但衣着制式与那名死在他手的半蚩明显不同,而且身上的魔气也弱了许多。谢留尘微微诧异,他之所以一进浮梦楼就直奔后院,是因为畏惧坐镇前厅的左护法,不敢对上他。此人能在浮梦楼前厅与后院来回往返,可见那个左护法定然是知道的,但他与崔明若二人在前厅杀了魔族两位护法,此人定然也是在附近的,他为什么不出面?

难道这人不是魔族之人?

那他到底是谁呢?

那黑衣人自进了厢房后,便一直不动身形,伫立门边,谢留尘觑准时机,趁那人尚未熟悉房中环境之前,先行出手,修明剑斩将下去。

那人无风而动,轻飘飘退了一步,避开谢留尘暗含真气的一剑,旋即袖袍挥起,击向跳出黑暗的谢留尘。

谢留尘暗自咦了一声,又退回到黑暗中。虽只有短短一招,但他仍能从那被黑袍覆盖的身躯下,感到一抹似有似无的剑意。

“这个人好像是个剑修?”

自这人出现后,谢留尘便始终隐隐觉得不安,此时陡见那属于人族修士的剑意,心中的不安愈加浓厚,几乎要冲破胸膛开去。

他不欲与人族修士起争斗,先退一步,闪到门口,打算撤退。他跳出房门之后,一张脸全然出现在夜空下,那个人看到他的脸后,身形一顿,旋即手下杀意更猛,紧迫追来。

谢留尘摆脱不得,心中十分苦恼。二人一路打出房门,径直来到那波光粼粼的湖边。

那名天衍宗的疯子仍旧躺在湖边地上。见谢留尘二人打至身边,竟也是不躲不闪,只顾自己发狂大笑。

谢留尘从他身边冲过,匆忙之中喊了一声:“快走!”同时绕过湖面,将黑衣人引开后院。

那疯子被他喊了一声,居然好似听懂一般,停下自言自语,歪着头,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们。等黑衣人冲到身旁时,突然伸出双手,紧紧抱住那名黑衣人。

黑衣人变了调的声音自黑袍下传来:“放开!”

这道声音虽嘶哑难听,但谢留尘仍觉得像是在哪里听过一般,十分耳熟,当下更加确信了这人是自己认识的。念及至此,又飞了几步,已经快要飞到假山丛的位置。

黑衣人死命踢那疯子,又以魔气疯狂击打那疯子的背脊,疯子没有神智,被打伤了也不懂得放手,只是癫笑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黑衣人黑袍簌簌一动,猛然伸出一手,五指如爪死死按住那疯子的天灵盖。

谢留尘这时已退到假山范围,回身望见此等场景,大喊了一声:“不要杀他!”又对那疯子吼道:“快走啊!不要命了?!”

那疯子又突然间听不懂了,只是死死抱住那黑袍人,哈哈大笑。双脚更是紧紧夹住那黑衣人的双足,令他举步难行。

见这个疯子自找死路,谢留尘无奈至极,只好又折返回来,挥剑斩向黑衣人的身后。

黑衣人松开手,转身躲开一剑,与他再度打了起来。

那疯子得了解脱,呆呆然望着打得全然忘我的谢留尘二人,哈哈一笑,又如往日一般,扑腾一声,跳下湖面。

他这个跳湖举动可惊动了那黑衣人,那道黑影一滞,黑袍下的身躯似乎往湖边望了一眼,随后格去谢留尘的一式剑招,竟不知为何,莫名抓住他的一手,便要将他带入湖中。

谢留尘死命挣扎,那人却似有一股执念一般,一心要将他拖进湖水中。谢留尘被这种无赖一般的缠法搞得毫无挣脱机会,扑腾水声再起,双方齐齐跌落湖水之中。

谢留尘在那黑衣人将自己拖入湖水后,终于有了一丝喘息之机,便一个使劲,用力踢开了那名黑衣人,径直游上湖面。在将要破出水面之时,又被在湖里的黑衣人抓住一脚,狠狠地拉了下去。

谢留尘无比苦恼,在水中飘来荡去,苦思解脱之法。眼下最好的脱身之计便是杀了黑衣人,离开湖中,去与崔明若回合,但他又觉得黑衣人是人族修士,实在不好对他下手。

如此犹豫不决间,干脆反其道而行之,循着当日记忆,往那个巨大蚌壳游去。黑衣人紧随其后,穷追不舍。

二人在又黑又重的湖中缠斗已久,却不知为何全然不见那个天衍宗的疯子。谢留尘无暇他顾,一路深入水面,来到水压深重之处,触摸到那个熟悉的坚实壁垒,将其掰开,一个闪身,躲进了那个蚌壳中。

可惜水下用力受制,他尚来不及将蚌壳阖上,那名黑衣人已经来到外面,以极其敏捷的身法,一同钻了进来。

他一进来,脚根尚未站稳,又开始对谢留尘狠下杀招,好在魔气在水中也受了限,无法遵从主人的意志自由发散。

谢留尘左躲右闪,双足深深陷入细密的泥沙中。他卸下一道悠悠荡荡的魔气,微微喘息,大为恼火:“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一直针对我?”

那黑衣人不答不应,杀招凛冽而至,谢留尘几度退后,万般不肯下杀手。他当然可以如杀了半蚩一般,召出体内力量杀了眼前人,然而这么一来,他又有了杀害人族修士的罪名。虽说修士之间互相杀害不同于对凡人下手,是不会触犯天谴的,但是按照秋水门定下的四陆门规,他也要受罚一次。若教商师兄知道,他肯定又要为自己承担罪名了。谢留尘不愿意再让商离行为难,于是一忍再忍,始终不肯出手。

他开始循循善诱:“你是人族修士?为何来到北陆?你知道秋水门吧?秋水门的商门主有权缉拿杀害无辜人族的修士,你这样针对于我,秋水门肯定要拿你问罪。”

谁知他不提商离行还好,一提这个名字,那个黑衣人下手反倒更加猛烈,因魔气无法受他随心所欲的指挥,他便自怀中抽出一剑,对上谢留尘的修明剑。

谢留尘暗暗印证自己先前想法:“果然是剑修!”

既然双方都是剑修,又同时有剑在身,谢留尘便也不再犹豫,在蚌壳中与这人比起剑来。

过了几个回合之后,谢留尘趁其不备,一剑挑落,直直刺向黑衣人前胸。

那黑衣人突然僵住一般,不躲不闪,让那柄剑正刺中了他的前胸,谢留尘一个惊诧,刚想抽剑,那黑衣人却像失了魂一般,伸手死死抓住修明剑剑锋,往自己胸口扎去,眨眼之间,修明剑毫不停留地贯穿了他的身躯。

谢留尘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切。

那黑衣人前胸黑袍被割出一个大大的口子,衣襟散乱,从中飘飘荡荡,飞出了两张雪白的信笺。

谢留尘目光追随那两张纸,待看清上面字迹,目光忽地一颤。

那两张信笺飘在空中,晃晃悠悠,如迟迟不肯咽气的临终老者一般不甘落下,飘荡间,隐约可见几行极其端丽、又极其相似的字迹:

“风归云……凤临川……”

“商师兄……陪你……喜欢你……”

竟然是,商离行,还有他的字迹。

无比熟悉的字迹,无比熟悉的话语,一字一行,都在告诉他,那是自己昔日仿照商离行的字迹,一笔一笔,亲自写下的情书。

他写给商师兄的信,还有商师兄写给风归云的信,怎么会出现在这个人身上呢?

谢留尘无由来的一慌,猝然之间,一个极其可怖的念头在心头升起。

随着两张信笺翩然落下,那个黑衣人的身躯也重重倒地。

谢留尘慢慢走了过去,轻轻揭开那黑衣人面上的黑布。

陡然见到那熟悉的五官,他全身抖动如筛,呼吸骤止。

随后,他不可自抑地啊了一声,紧紧捂着自己的嘴,跌倒在地。

那张隐在黑袍下的脸,遍布深浅不一的细白痕迹,赫然正是那与他相看两相厌的祁欢。

第一百零九章

祁欢没有留下一句话,便这么死了。他甚至来不及开口,说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说为什么要主动死在谢留尘手上。

谢留尘坐倒在地,睁大眼望着已无任何生命气息的祁欢,直至那疯子撞开蚌壳外壳,游了进来,又一头撞进淤泥,搅动海水轰隆作响,他才自一片可怖的意识中清醒过来。

他开始清清楚楚地意识到一件事实,那就是,他杀了祁欢,他没脸见商师兄了。

他慢吞吞爬到祁欢尸身旁边,伸手探其鼻息,想再次确认祁欢是否还有一丝生机。然而,老天终究残忍地没给祁欢机会,也没给他机会。

祁欢确确实实是已经死了。

一想到商师兄可能得知自己杀了他的结拜义弟,他颤了一颤,无法自抑地自说自话:“我该怎么解释?商师兄会怎么想?他会不会恨死我?会不会以后再也不肯跟我在一起了?”

他收回插在祁欢胸口的修明剑,痴了一般将剑身紧紧搂在怀中,又突然想道:“不行,历经这么多苦难,好不容易才跟商师兄在一起,怎么可以让其他人破坏?”

他眼眶睁红,目瞪瞪望着地上的尸体,突然扒拉起地上的淤泥,一坨一坨地堆在祁欢身上,愤愤道:“你死就死了,别怪我!谁叫你自己不想活了?!商师兄本来就是我的,以后也会是我的!”

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毁尸灭迹,然后重新出湖与崔明若会合,再渡海回到南岭,回到商师兄身边,当做湖底的这一切都没发生过。

可是刚刚掩了只有半条臂膀,他又像被定住一般,不动了。

他慌张想道:“怎么可以当没事发生呢?我确实杀了祁欢……”

他能瞒商师兄多久?能瞒一辈子吗?

若能瞒一辈子,那也是好的,就怕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

自欺欺人终究是不能长久的。

他忍不住就想大笑一场。应该怪谁呢?不,谁都不能怪,谁都没有错,是老天爷在捉弄他,在惩罚他。

他擦干了手,跌跌撞撞地将地上两张信笺拾起,爱不舍手地在抚摸上面的字迹,在怀念,又像是在做告别的仪式。

那是他模仿商离行的字迹,亲笔写下的情写时那般喜悦甜蜜的心情依稀仍在,而今,已经没有机会给那个人看了。

祁欢好会报复,将自己写给商师兄的信拿走,不给商师兄看到这封信的机会,这样,哪怕自己被害死了,商师兄也会误以为是自己不愿回秋水门。

祁欢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商师兄的信是他偷的,散修名册也是他偷的,他背叛了人族。之前在浮梦楼里遇到他的时候,他是在找崔明若,确定卧底身份。

那么,他为什么要一直把自己跟商师兄的信放在身上呢?

谢留尘已经可以预想到,依照祁欢的性子,定然是将信笺时时刻刻放在身上,在自己将要死去的前一刻,将信笺狠狠地甩到自己脸上,一脸恶毒地说,你看,你没机会了,大哥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封信的存在……

待想通此处,又是一阵酸涩苦笑。

现在死的不是他,而是祁欢,可是,又有什么区别?

同样是回不去了。

疯子发了癫一般,落到蚌壳里面,很快发现上次谢留尘挖开的那片淤泥,径自跳了下去,在下面一阵发狂地哇哇大叫,而后竟开始以头撞击那薄薄的外壳。蚌壳质地薄软,破开一大洞口,小小的泉眼陡然增大,酸咸的海水以排山倒海之势倒灌进来。

谢留尘刚把信笺收回怀中,便是一阵剧烈摇晃,蚌壳彻底破碎,海水铺天盖地灌入,将蚌壳残片、壳中的淤泥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眼睁睁地看着海水漫过自己身躯,又将自己带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汪洋中。

海水冲力强劲,有如尖针刺体,几可割裂身躯体表。受到熟悉的湍急海水压下,耳轰如鸣,眼皮沉重,在被带入到幽深无边的海水中时,甚至还有余力在想:“原来方才祁欢一心要将我拖入湖水……是报复我当日诱骗他跳下幽瞳洞之事……他早认出了我……”

疯子的一个小小举动,掀起了一场势不可挡的海浪狂潮。万顷海水倒灌入湖,水面升高,转眼淹没整座浮梦楼。北陆警鸣四起,数万魔兵出动,巡查源头。到了夜半时分,万里海底之中,又起魔龙嘶吼之声,震荡整片北陆。

浮梦楼与苍茫大海之间的边海屏障被打破,海水咆哮翻滚,引动海底暗流涌动,轰鸣如雷,沉渊海底千年的魔龙被惊醒,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长吼。

同时,魔宫宫壁上雕刻的魔龙雕像一并受到召唤,在黑沉沉的魔气中发出微弱青光,与之遥遥感应。

这样微不可察的感应,传至无边愁海,也唤醒了一个孤独了二百九十年的灵魂。

等崔明若解决好北陆一切、重新赶到浮梦楼的时候,此地已成白茫茫的一片汪洋。她换上一身轻便常服,在水泽上空来回盘旋,低声叫了许久,始终不见谢留尘的身影。

“怎么回事?谢师弟到底去了哪里?”

她与谢留尘虽只见过两次面,但欣赏于彼此的为人秉性,又有在北陆同闯患难的一份情谊,更为亲近。在她看来,谢留尘不像是会抛下自己离开的人。可是,他究竟去了哪里?

她翩然落至一块浮木上,蹙眉望着幽深漆黑的海水,同时暗自思忖:如今左右护法已死,魔族族内人心惶惶,是逃回南岭最好的时机。过了今夜,魔族戒备再度加严,到时再想走就更难了。

等到了四更时分,仍是不见谢留尘出现。她终于不得不放弃在此等待的想法:“我先自己回南岭吧,回去再打探他的下落。”

脚尖一点,惊鸿掠影般纵上半空,只身飞往北陆岸边,莫名间突然想到一事:“谢师弟是掉入海水中了?他会不会遇到那个人?”

他感到身体飘在一处虚无缥缈的虚空中,无从着落,也无处归宿,飘飘荡荡,如一团飘絮一般,不知过了多少岁月。便在这时候,海水带他穿过一片深海穴洞,后背触上一片坚实的地面,就此搁浅。

海水退离之后,听觉、嗅觉渐渐回归。腥臭的海水味充盈整片空间,喧闹的海潮声仍在耳边鼓噪,他躺在一片低洼地上,双目无神地望着漆黑的洞顶,整个人几乎要陷入泥淖中,可他却一点都不想动。

过了许久,突然,一道古怪又低沉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传来:“起来!”

谢留尘听而不闻,连眼珠子都不想动,甚至,连那人是谁都不想知道。

这样也死不了,真是命大。他勾嘴浅笑。

上天赐他不死,是还要给他什么“惊喜”吗?

黑暗之中,粗重的喘息声由远及近,那道声音又催赶道:“起来!”

谢留尘别过头,不想听这道声音。浑浊的气息声落在耳旁,突觉左腿传来一股震荡神魂的痛楚,谢留尘痛苦地啊了一声,整个人如鱼儿摆尾般弹跳起来。

那个人竟折断了他的一条腿!

在他的痛苦哀叫中,只听那道粗重如喘的声音鬼魅般怪笑:“叫你起来,你偏不起来,现在想起来也起不来喽!”

谢留尘断了一足,站立不住,整个人又很快颓然倒下。

那人却死死地掐住他的咽喉,往他耳旁吹了一股阴冷的寒风:“你是死人吗?怎么不说话?”此人发音极为古怪生涩,且一开口满是令人倒尽胃口的死尸恶臭味。

谢留尘低嗽几声:“……说什么?说你是个疯子吗?”

那人听他说话,古怪地“嗯?”了一声,像是突然间失去兴趣一般,将他甩在地上,又慢慢地走回暗黑中。

谢留尘按住痛彻入骨的左腿,也不知自己究竟伤到了几分,他慢慢地将脚抬近,想检查伤口,但这里地处深海,十分幽暗,以他修为,竟是目不可视,什么都是黑漆漆的一片,无法看清。

他召出修明剑,打起青白相交的剑光,照在自己的左腿上。忽地一道掌风袭来,将修明剑打落,洞穴中重归黑暗。

谢留尘怒不可遏:“你——”

那人发出野兽一般的低吼,向他示威。谢留尘一阵冷笑,这些个古古怪怪的人凭什么干涉他的行为处事,不让他打出亮光,他偏要!

谢留尘有意赌气一般,打起剑光,不照着自己的腿,反倒将修明剑转了个剑身,剑光打在黑暗中那人身上,算是看清楚了这人的面容。那人倚在釉光一般的壁上,身量甚是魁梧,左袖下空荡荡的一片,似乎是断了一只手。再往上望去,只见他左眼湛湛有神,右眼却是结满一团血痂,像是曾被人抠挖出眼珠一般。

谢留尘悚然一惊,第一眼还以为见到了浮梦楼中那个独眼老仆,但此时细细看去,这人面容极为年轻,只是长满蓬蓬松松的胡须,衣着破烂,形同野兽。但一身沧桑孤绝的气质,尤胜一般魔族。

那人见他打起剑光,来不及将剑身打落,反倒手疾地遮起了自己的一只独眼。谢留尘这才了然,此人深居海底,与黑暗为伴,见不得一丝光亮。

他自认抓住了此人的弱点,心中烦愁稍解,强忍足上疼痛,以剑拄地,摇摇晃晃地朝着那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