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升官发财
拿下谯郡之后,秦璟马不停蹄,率麾下骑兵直扑沛郡。
按照原定计划,荆州和洛州的军队将在途中汇合,拿下沛郡之后,联手进攻徐州。
计划本来不错,问题是秦璟进军速度太快,单人匹马冲入敌阵之中,砍瓜切菜般干净利落。并且战后不留俘虏,将秦玓的军队远远甩在身后。
荆州骑兵抵达沛郡城下,洛州的军队刚刚攻下梁郡。
接到黑鹰送来的消息,秦玓的反应和秦玦秦玸如出一辙,头顶硕大的问号,满脑子都是一个念头:四弟到底受了什么刺激,竟然一路发飙?
随军主簿清点过战损,记录下战俘人数,正欲向秦玓禀报。不想遇见秦玓发呆,叫了两声都没有反应。
“郎君!”主簿提高声音。
“啊,啊?”
秦玓回过神来,见主簿一脸奇怪的望着他,干脆将消息递出,道:“看看吧。”
接过巴掌大的绢布,主簿仔细看过一遍,愕然当场。
“四公子攻下数个郡县,竟然没有一个俘虏?”
秦玓撇撇嘴,啧了一声。
“不奇怪。”
阿弟一旦发飙,百分百杀红眼,哪里还会有俘虏。
“郎君,以此推断,荆州军队行速极快,不日将至沛郡。”
“我知。”秦玓手握长枪,用力扎在地上,道,“所以才想问你,如何能加快行军?”
秦璟进军太快,一路奔驰,估计能跑死战马。再加上他攻城的速度,不想法尽快赶过去,别说吃肉,估计连汤都喝不着。
“这……”主簿沉吟片刻,迟疑道,“大军要加快行速,必须减轻辎重。如此一来,这些俘虏就不能带走。”
“好办。”秦玓舔过齿列,笑得格外爽朗,却令观者头皮发麻。
“吩咐下去,召集城中百姓,看看这些人都做过什么。凡是杀过汉人的,不用多问,立刻砍了。余下的送去豫州,阿嵘正赶去驻守,正好充作苦役筑城。”
“诺!”
主簿领命下去安排,不到半个时辰,城内之人尽数聚集。听闻秦玓的命令,汉人和杂胡皆是又惊又喜,少数的鲜卑人则是如丧考妣。
自晋军撤退,慕容鲜卑重获梁郡,城内的汉人再没一天好日子。
鲜卑兵肆虐城中,连拿带抢。汉民税负增加两倍,稍微周正些的女郎都不敢走出家门。随着汉人的店铺陆续关门,胡人的店铺也开始遭殃。
可以这么说,除了慕容鲜卑,无论汉人还是在此讨生活的杂胡,都对守军恨到了骨子里。
主簿宣读过命令,众人争相出言,揭发城内胡寇罪状。
经过事后统计,俘虏的两百多人竟要杀个一干二净。
“那就都杀。”秦玓大手一挥,觉得这样更好。
“郎君,杀俘不祥。”一名参军劝道。
“不祥?”
秦玓冷笑,想起昔日兄弟对饮,秦璟曾说过的话,一把抓起长枪,沉声道:“自胡贼内迁,中原之地可有宁日?人言冉闵好杀,有违天和,我却佩服他!”
“恶狼不会吃素,想要护住羊群,唯一的办法就是杀!杀得他们心惊胆寒,杀得他不敢再靠近半步!”
“杀俘不祥?留着他们才是祸害。”
“杀!”
一番话铿锵有声,听在耳中犹如金鸣。参军还想说什么,却被同僚拉住,对他摇了摇头。
主簿再度领命,两百余名战俘均被拉出城外,当着城中百姓的面砍头。秦玓一不做二不休,命人将鲜卑兵的尸首铸成京观,筑土夯实。
凡是入城之人,均能看到这处“风景”。
几日后,陈留的鲜卑军袭至,遇上路旁的“土堆”,意识到那是什么,吓得掉头就跑,根本没和城内留下的守军接战。
自此,秦玓的凶名传遍北地,和秦璟并称两尊“杀神”。
太和五年,元月,丁未
秦玓率兵赶到沛郡城下,不出意外,城池已被秦璟攻占,按照老规律,没有一个战俘。
本该在此驻守的慕容垂和段太守不见踪影。
查过方才知晓,闻听秦氏仆兵攻来,两人竟是收拾起行装,带兵提前撤走。日夜兼程退到任城郡,和留于此的段氏力量合兵,固城严守,根本无意和秦璟交锋。
看他们的表现,主要防备的仍是邺城,而不是秦氏仆兵。
一场预期的恶战没能打响,期盼慕容垂和秦璟两败俱伤的慕容评和氐人都很失望。
秦玓打马走进城中,道路两旁可见烈火焚烧的痕迹。许多百姓正推着木车,清理出砖石土块,在残垣碎瓦中重新搭建房屋。
刚刚经历过战火,沛郡内却无半点萧条景象。
临街的酒肆食铺零星挂起幌子,更有数辆大车从南门入城,车上带有秦氏商队的标志,满载着成箱的货物,一路运往城西大营。
秦玓看得好奇,询问带路的仆兵。
“这些都是南边运回来的?”
“回郎君,都是。”仆兵长了一张娃娃脸,虽已是弱冠之年,看着仍像个少年,“商船从淮阴归来,领队听闻郎君攻下沛郡,立刻分出一船货物,从陆上运了过来。”
“都是什么?”
“有盐,粮食,还有不少的药材。”仆兵笑着答道。
“还有盐渎出产的熏肉熏鱼。说来也奇怪,都是一样的做法,偏那里的好吃。许多胡商跑去盐渎市货,除了丝绸珍珠,带回最多的就是熏肉和熏鱼。”
这事传出之后,许多人不信。等到确定消息,迅速成了笑话。
胡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肉。偏偏要跑去南地买,不是笑话还是什么?
秦玓又问了几句,仆兵知无不言,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
听完,秦玓不禁抓抓后颈,自叹弗如。
四弟不只会打仗,更会做生意,几次南下都有斩获。虽然没请回石劭那尊财神,却和盐渎县令交情莫逆。维持住这条商道,还愁没有盐巴粮食?
“阿弟提议先拿徐州,莫非和这盐渎县令有关?”
打下徐州等地,确保鲜卑兵不会南下滋绕,商路畅通无阻,更会卖对方一个人情。
越想越有道理,以为窥破秦璟的心思,秦玓不禁有些得意。
正高兴时,头顶突然传来一声鹰鸣。
两个黑影先后飞过,遇上秦玓一行,当空盘旋一周,却是停也未停,鸣叫之后飞向城西。
秦玓的好心情登时消失无踪。
明摆着不给好面子,偏要撩上两声,早晚有一天要抓下来拔毛炖了!
城西大营中,帅帐升起,秦璟铺开一张舆图,正同张禹讨论军情。秦玦和秦玸站在旁侧,秦玸偶尔能说上两句,秦玦压根插不上嘴。
书到用时方恨少。
秦六郎痛下决心,此战之后,一定要用心学习舆图。
秦玓走进帐中,见到铺在桌上的舆图,登时双眼一亮。
“阿弟,这图是哪来的?比我在阿父身边看到的还要精细。”
“阿兄来了。”秦璟抬起头,向秦玓颔首。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指向一条进军路线,问道,“我刚同张参军言,从此处进军最为迅速,阿兄以为如何?”
“从这里?”秦玓立刻被吸引注意力,忘记之前的问题,蹙眉深思片刻,加入了讨论行列。
见状,秦玦又被深深打击。
向来不喜读书的三兄都是这样,他再不认真学习,当真会像阿岚说的那样,压根没法领兵打仗,被所有兄弟甩在身后。
两只鹰站在木架上,相隔半米梳理羽毛。梳完得满意了,便从一旁的漆盘中叼肉,一口一块,吃得蓬松胸羽,那叫一个满足。
秦玦莫名有些悲伤。
要是再不努力,估计连鹰都不如!
制定出最终的进军路线,秦璟收起舆图,和秦玓商议向西河送信,请坞堡增派援兵。
“攻下的郡县需留有守军,以防邺城反扑。骑兵要发徐州,分不出人手,不如从后方援军。无需全是骑兵,可以步卒为主。”秦璟道。
秦玓和张禹均无异议。
“从西河郡调兵太慢,路上难保会遇见伏兵。洛州和荆州本就兵力不丰,更要防备氐人,不能再轻易调动。”
“不如从上党和武乡各调一支军队,大兄和二兄家底丰厚,日前又收拢三千多流民,守城尽够了。”
这两位早知和四弟一起进兵“没油水”,现在八成都在看他的好戏。不坑上一回实在不甘心。
秦玓话落,秦璟挑眉,表情似笑非笑。
秦玓被看得心中发毛,想要拍桌子壮一壮胆气,对上秦璟乌黑的双眼,到底没敢。
说来也怪,他的性子向来是天不怕地不怕,除了亲爹,大兄二兄照样能顶上几句,唯独害怕这个四弟。
直将秦玓看得浑身不舒服,脸色变了几变,秦璟才慢悠悠点头,道:“阿兄所言甚是,就这么办。”
秦玓:“……”
不是担心打不过反被收拾,绝对要拉出去干上一场。
觉得主意不错还要这样看他,让他莫名心虚,是欺负老实人?!
秦璟毫无所觉,径直走到木架旁,抚过苍鹰的背羽。
修长的手指拂过长羽,形成鲜明的对比。
苍鹰鸣叫一声,主动蹭了蹭秦璟的手腕。黑鹰也凑了够来,扑腾两下翅膀,敏捷的飞到秦璟肩上,讨好的蹭着他的脸颊。
取下鹰腿上的竹管,看过两行字,秦璟勾起嘴角,显然心情大好。
这一笑,似春暖花开,瞬间照亮整个军帐。
两只鹰凑得更近,争相挺起胸脯。不是受到体型限制,八成要发挥鸟类撒娇的绝技:躺手。
张禹咳嗽一声转开视线,看着帐外的天色,估算着开饭时间。没那条件还是莫要羡慕,越羡慕越心酸。
秦玓三个看得眼热,试着伸手,差点被鹰嘴啄了一口。
兄弟三个互相看看,同时气得瞪眼。
一只也就算了,两只都这样?
我XXX啊!这还真是看脸!
傍晚时分,营中厨夫埋锅造饭。
羊汤冒着热气,大块的羊肉在汤内翻滚,撒上切碎的葱花,能引得人流出口水。新出锅的蒸饼,各个都有两个拳头大。饼里夹上腌菜和大片的熏肉,咬上一口,满嘴咸香。
这样的吃法是从桓容处学来。
关中汉子们尤其喜爱,若是敞开了肚皮,一顿至少要四五个蒸饼。
秦璟几人坐在帐中,饭食和士卒一模一样,都是吃得额头冒汗,大呼过瘾。
“要是有些茱萸就好了。”秦玓口重,尤其喜欢辣味。
“腌菜里有。”秦璟夹起盘中最后一片熏肉。
军营里条件简陋,尤其是进军途中,很少分桌而食。熏肉数量不多,兄弟四个只有一盘,想要吃得多,就要眼疾手快。
“阿弟,能不能打个商量?”抢夺失败,秦玓放下筷子,忍了几忍,到底没忍住。
“什么?”
“以后咱们分桌吃饭。”
“为何?”
“这样比较妥当。”实在抢不过,看着生气,不如自己抱着盘子吃。麻烦就麻烦些,还差那几张桌子?
“好。”秦璟点点头,笑容温和。
秦玓刚要咧嘴,忽听他道:“我军中熏肉有限,不分给阿兄想必没有关系?”
秦玓张口结舌,当场无语。
秦玦和秦玸互相看看,默契的背过身不发一言。
四兄一路都在发飙,少有正常的时候。三兄硬要往枪口上撞,甭管什么后果,为弟实在是爱莫能助。
大军在沛郡停留一日,短暂休整之后,拔营开往徐州。尽快打下彭城、下邳及东海诸郡,自荆州向东就能连成一线,直至出海口。
如果战事顺利,秦氏坞堡的辖地将成一个铁钩,隔断燕国同秦、晋两国的联系。一旦包围形成,邺城将被挂到钩上,彻底被吞并不过是时间问题。
秦氏坞堡大举发兵,慕容鲜卑危在旦夕。
邺城不是没有察觉,但朝廷内部斗得正欢,一团乌烟瘴气。单是领军主帅就争执数日,从慕容德到慕容温,再到慕容涉,能领兵的皇族子弟和将领几乎数了个遍,始终没能达成一致。
秦氏仆兵进入徐州,彭城郡被围的消息传来,朝廷上下终于慌了。
不顾慕容评能杀死人的目光,朝臣联名上奏,请封慕容垂为征讨大都督,率兵救援徐州。
燕主慕容暐知晓秦氏坞堡所图非小,但被慕容评和可足浑氏压制,加上数月沉迷酒色,少有的一点锐气早被消磨殆尽。无论群臣如何劝说,他仍是没有主见,端看慕容评的脸色行事。
如此一来,用慕容垂领兵之事自然是无疾而终。
当日朝会结束,几名老臣走出殿门,仰望乌云密布的天空,不禁滚下热泪,发出悲叹:“君主不振,臣子不贤,国家旦夕存亡,燕国危矣!”
殿前护卫听到此言,均是大惊失色。
慕容评随后走出,更是脸色阴沉,当场令人将几名老臣押下去,当夜便死在狱中。
燕国风雨飘摇,氐人瞅着眼馋,很想趁机占些便宜。
氐主苻坚派人送出书信,希望同秦氏坞堡联合伐燕,瓜分这块肥肉。
书信送到西河郡,秦策看过两眼,冷笑一声,当即写成回信,由来人带了回去。
回信来得如此之快,苻坚不禁大喜,以为秦策同意联合,分割燕土有望。结果书信展开,内容却和所想背道而驰。
“秦策胆敢如此辱我!”
狠狠的摔飞竹简,苻坚气得满脸通红,咬牙切齿。
王猛捡起竹简,通篇看过一遍,心下了然。
难怪国主震怒,秦策竟是直来直往,没有半句客气话,直接告诉苻坚,燕国那片地界你就别惦记了,老子要定了,哪凉快哪歇着去。没凉快地,找个墙角玩泥巴去。
信件末尾更留有威胁,如果苻坚胆敢擅自发兵,苟池和乞伏鲜卑就是前例!
秦氏坞堡积累数代,秦策底气十足。
你想来瓜分燕国?
做梦!
就是硬碰硬老子也不怕你!
老子有九个儿子,除了最小的两个,各个都能带兵打仗。秦氏坞堡的仆兵有一个算一个,都和胡人有血海深仇。
你敢来?
来啊,放出几个儿子,轮着个拍飞你!儿子要是不成,某家亲自披挂上阵,照样拍不死你!
苻坚怒到极点,终究理智尚存,又有王猛在一旁劝说,只能狠狠磨着后槽牙,对着竹简运气。
“陛下,张凉屡次侵扰国境,此时不宜同秦氏兴兵。”
王猛好说歹说,各种摆事实讲道理,终于说服苻坚,暂时将秦氏坞堡和慕容鲜卑放到一边,先解决张凉政权,夺下凉州为上。
至此,历史突然拐了个弯。
本不该出现的秦氏坞堡挥师东进,将要吞并燕国。灭掉前燕的氐人却是转道向西,开始和张凉死磕。因动静闹得太大,甚至引来吐谷浑的注意。
吐谷浑王辟奚担心氐人声东击西,干脆先一步发兵,在阴平一场大战,打了氐人一个措手不及。
接到战报,苻坚气得吐血。
他打张凉关吐谷浑什么事?
退一万步,张凉是汉人政权,他和辟奚都是胡人,就算不联起手来,也不该背后捅刀吧?
辟奚却是连连冷笑。
什么胡人汉人,真这么说的话,慕容鲜卑不是胡人?自从苻坚登位,灭掉的胡人部落还少吗?何况,有王猛在一旁出谋划策,他压根不信苻坚只谋张凉。
得知对方的回答,苻坚看向王猛,王猛四十五角望天,才名太大,怪我咯?
北地烽火骤起,秦氏坞堡率先出兵,燕国、秦国、张凉以及吐谷浑先后卷入战团,连柔然都开始在边境集结重病。
日前高举反旗,闹得风生水起的杂胡却突然销声匿迹,偶尔在青州一带出没,劫掠一番迅速退走,好像真成了占山为王的贼寇。
晋国虽未卷入战团,却是时刻提高警惕,更在边境驻扎重兵,以防胡人趁乱南下。
台城要担心的事不只这一件。
元正朝会之后,桓大司马的声望一时无两。行走在建康城内,随时能听到“北伐”“大司马”等语。
请功的表书递上,三省请示宫中,没有半点迟疑,迅速拟定封赏。
凡表书所请无不应允,自桓大司马以下,参与北伐的刺使基本都得到了实惠。
唯有豫州刺使袁真,因久久没有凿开石门,使得粮道不通,给了慕容垂反击的机会,非但无功,反而被桓温参上一本,夺去刺使官印,一撸到底。不是郗愔暗中帮忙,早就背锅下狱。
袁真很是不服,两度上言自陈。奈何桓温势力太大,风头太盛,上言如石沉大海,没有激起半点浪花。
桓容担心的事没有发生。
桓大司马终归是要面子,没有强行压下他的战功。只是以“避亲”为由,请赏之言不多,仅有寥寥几句。
如果按照表书所请,桓容顶多升任郡守,并且不会是大郡。
好在南康公主和褚太后达成默契,又有郗刺使帮忙,加上谢氏打边鼓,封赏升上数级。
“诏授桓容征虏将军,领幽州刺使,假节幽州诸军事。”
这个幽州指的自然是侨州。顾虑到桓大司马,授给桓容的终非富饶之地。
“品位两千石,食邑一州。”
桓容领旨,送走传旨之人。
回到房内之后,迫不及待的铺开舆图,查清幽州所在的位置,再掰着指头算算治下郡县和人口,当下双眼发亮,嘴角咧到耳根。
朝廷之所以这么大方,无外乎是幽州临近燕国,又是流民聚集之地,治安不太好,基本收不上多少税。就此授给桓容,并没太多实际好处,桓大司马也不好多说什么。
然而,旁人视为鸡肋的地方,在桓容的眼中却是个实打实的聚宝盆。
遍数幽州的辖地,想到州内聚集的人口,桓刺使满眼都是金光。
发财了,这回是真的发财了!
第一百零一章 叮嘱
东晋幽州属侨州之一,临近长江,位于后世江苏境内。
东汉末年,黄巾成乱,中原之地狼烟四起。
为躲避战乱,陆续有百姓开始南迁。后经三国鼎立,南迁人口陆续增多。至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和永嘉之乱,百姓南迁的数量达到顶峰。
后经统计,数量将近百万,接近当时北方人口的八分之一。
东晋建立后,为联合南渡的北方士族,巩固皇室统治,不被吴姓士族压制,朝廷陆续设立侨州、侨郡、侨县,划分实土,维护北方士族的利益,收拢南渡的庶人百姓。
起初,侨州郡县多以流徙人口的原籍为名。
后因连年战乱不断,东晋屡次对外征讨,灭除成汉政权,并收回少数北方州郡,郡县重名之事时常发生。为避免混乱,朝廷发下政令,凡重名郡县,原地加北,新设为南。
然而,这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因设立的侨州过多,地名混淆,管辖郡县常有重叠,各州刺使隔三差五就要为税收打官司,朝廷不得不多次合并郡县,重新设立侨州。
幽州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合并设立,几次变更之下,统辖地包括扬州大部以及徐州的两座小县。因新刺使是桓容,还要加入盐渎县。
今后是否再变,端看桓容的胃口和实力如何。
接到授封后,桓容第一时间查看舆图,确定幽州的辖地,尤其是看到清水过境,直连长江,激动和兴奋压都压不下去。
有人口,有水道,有土地,只要规划得当,这绝对是一座宝地、福地!
这样的地界,朝廷为何多年收不上税,不是他所关心。
有豪强土霸也好,有流民抗税也罢,有石劭这个超级经理人,加上精通内政的钟琳,甭管之前有多少困难,全部都能迎刃而解。
更何况,人口基数大,更方便寻宝捡漏。
之前能捡到荀宥钟琳、公输相里,这回能捡到哪位大拿的后人,桓容相当期待。想想可能捡到的大漏,两眼的金光登时转绿。
就两字:饥渴。
再加两字:饥渴难耐。
流民安置曾让许多刺使太守头疼,对他而言压根不是问题。
以事实为例,其他人不欢迎拖家带口的流民,仅乐于收拢壮丁,桓容却不然。甭管老弱妇孺,在盐渎都能找到生计,各种发光发热。
况且,能熬过战乱逃到南地的百姓,纵然是老弱也不能小看。
看过石劭送来的账册,思及未来的计划,桓容心头一阵火热。
开垦农田、组建商队、招收兵员、筑造新城、建造海船,一项项列出来,人口是中之中。没有人口,一切都是扯淡。
之前只能从临近郡县下手,现如今,掌控幽州之地,几万流民任凭调度,让他如何不兴奋,如何不激动?
别人眼中的麻烦,在他看来都是金子,明晃晃的金子!
畅想到美好的未来,桓容对着舆图笑出声音,吓得桓祎僵在门口,一只脚停在半空,无论如何迈不出去。
“阿弟?”桓祎试着出声。
桓容在笑。
“阿弟?”
桓容仍是在笑。
“阿弟!”
桓容闻声转头,笑得活似怀抱十斤大鲤鱼的馋猫。
桓祎整个人都不好了。
怎么授封的旨意下来,阿弟会变成这个样子?
“阿弟,是不是有哪里不妥?”
“不妥?没有啊。”桓容揉揉发酸的脸颊,兴奋感仍未减少。
“真的?”
“真的。”
桓祎十分怀疑,迈步走进内室,上上下下打量着桓容,又看向铺在桌上的舆图,满脸都是问号。
“阿兄,我因战功得升幽州刺使。”桓容笑着开口,手指在图上画出一个范围。
“现如今,这块地盘都是我的。阿兄如果愿意,可请阿母向太后递话,尽快为阿兄选官。”
听闻此言,桓祎不禁有几分激动。
“果真?”
桓容点点头,继续道:“不过阿兄没有爵位,选官的品位不过太高。”
他有丰阳县公爵,初封不过从六品上阶。
桓祎既无爵位又是庶子,之前还有痴愚之名,大中正那关就不好过。无论如何运作,都不会高过这个品位,甚至会低上一两阶。
“无碍!”桓祎不在乎这些。
他最关心的是能帮上桓容,用习得的武艺保护兄弟。至于官位大小,于他而言并无关系。
如果真的在乎,他就不会对世子之位摇头。
“阿兄想好了?”
“想好了。”桓祎用力点头,肃然道,“我决心和阿弟一起,选为中关令也无妨。”
话不掺假,桓容很受触动。
兄弟俩在内室谈了许久,直到婢仆来请,仍是意犹未尽。
“殿下请郎君往后室用膳,有新鲜的江鱼,已令厨下做好。”
“江鱼?”桓容挑眉。
“我早先见过。”桓祎开口道。
“这鱼不是每年都有,往年是三四月最多,今年倒是早。送进府这些,每条都有手臂长,样子略有些怪,味道却极是鲜美。”
桓祎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出鱼身的形状和大小。
听着桓祎的形容,桓容恍然,这不就是后世有名的长江刀鱼吗?
兄弟俩离开内室,桓祎一边走一边说,从江鱼说到湖鱼,又从湖鱼说到海鱼,滔滔不绝,很是兴奋。
“我听说海中有巨鱼,每出水面可引来巨浪。有人说,其乃先民流传的鲲鹏。”桓祎满脸向往,“此次离开建康,如果有机会出海,必定要设法见上一见。”
“见到之后呢?”鲲鹏?这形容倒是更像鲸鱼。
“自然是抓来吃!”桓祎斩钉截铁。
桓容:“……”
吃货凶残,世人诚不欺我。
穿过木制回廊,脚下的木屐嗒嗒作响。
桓祎说得起劲,满脸红光。桓容始终笑着倾听,时而添加一两句,丰富一下桓祎的食谱。
吃货有什么不好?
能吃是福。
建康多雨,二人行到中途,空中又有雨丝飘落。
回廊右侧的的空地积成水洼,几只通体艳羽的小鸟陆续飞落,羽毛五彩斑斓,叫声格外悦耳。
桓容不是鸟类学家,压根认不出它们的种类。可他知道,如果这些小家伙继续停留,很可能会成为苍鹰的晚餐。
果不其然,鸟群飞落不久,空中响起一声嘹亮的鹰鸣。
黑色的身影俯冲而下,两爪齐落,开胃菜就此到爪。
“这只鹰着实不凡。”桓祎看得眼热。见苍鹰飞到廊下,将猎物递给桓容时,更是满脸赞叹。
“我常闻灵兽可通人性,莫非飞禽也是如此?”
桓容笑了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穿越这样的神的事都能发生,鸟兽有灵性也说不上奇怪。尤其是眼前这只,当真很有成精的嫌疑。
“这些鸟看着喜人,还是莫要抓了。”桓容取出羊皮垫在肩上,轻轻拍了拍,示意苍鹰落下。
“府内有新鲜的羊肉,稍后我让人端给你。”
苍鹰没有直接飞落,而是先抖了抖羽毛,抖落羽毛上的水珠,随后才落到桓容肩上,翅膀蹭了一下。见桓容不接“猎物”,立刻生气飞走。
桓容早已经习惯,手背擦过侧脸,不以为意。
桓祎目瞪口呆,大受震撼,话都说不利索。
“阿、阿、阿弟?”
“什么?”
将尚存一息的小鸟递给婢仆,看看是否能养活。见桓祎欲言又止,桓容好奇道:“阿兄想说什么?”
“这只鹰果真有灵性?”
“这个,我也说不好。”桓容笑了笑,道,“等哪日见到养它的人,阿兄可以当面问。”
“不是阿弟养的?”桓祎诧异。
“不是。”桓容摇头,诚实道,“别人送的。”
咕咚。
桓祎吞了口口水。
这样的鹰随便送人?
“不行吗?”桓容蹙眉。
“不是不行,只是,那个赠鹰的人没有所求?”桓祎抓了抓头,脑子里转过数个念头,就是无法组织好语言,遑论表达清楚。
“阿兄无需担心。对方确有所求,我尚能应付。”知晓桓祎是好意,桓容的笑意涌入眼底。
“果真?”桓祎仍有迟疑。
“阿兄放心,我不是会吃亏的性格。”
看着桓容,桓祎依然不放心。
桓容直觉很准,桓祎何尝不是。加上后者心思爽直,更有一种“野兽般”的直觉。在他看来,这个送鹰的人很需要提防。至于为何,暂时说不清楚,总有一天能想明白。
两人行到后室,南康公主和李夫人均在。意外的是,桓歆和司马道福也陪坐一旁。
桓歆出于什么目的,桓容一清二楚。
桓熙身负重伤,世子肯定做不长久。
桓济已是废了,没有争取的本钱。桓祎明摆着退出争夺,桓容身为县公,压根不屑于争。剩下两个小的构不成威胁,桓歆盯准世子之位,正想一切办法达成所愿。
接近南康公主,隔三差五奉承桓容,想必是为了“尊重嫡母,友爱兄弟”的好名声。
然而,不知他是过于心急还是聪明过头,怎么没有想一想,这样的名声传出去,桓大司马会做何感想。
留他在建康,目的不是在家中打好关系,而是借机打探消息,为桓大司马的夺权计划铺路。
桓歆却被世子之位蒙住双眼,继续这样下去,早晚被桓大司马当做废子。
见桓容和桓祎联袂走来,桓歆立刻扬起笑容。虽然人品不咋样,但就皮相来说,确实是有过人之处。
桓容颔首。
身为嫡子又有官爵,面对桓歆这个“白身”,桓容无需太过客气。
司马道福见到桓容,同样神情一变,忍不住将要开口。被南康公主扫过一眼,霎时脸色发白,手指揪住衣袖,寸长的指甲几乎折断。可见用了多大的力气。
“阿母。”
桓容和桓祎正身行礼,分别坐到设好的矮桌后。
膳食很快送上,其中一盘就是婢仆提到的江鱼。
“这是宫中送来的,刚好尝个鲜。”南康公主对桓容笑道,“太后知你将离建康,说要见见你。明日用过早膳,随我一同入台城。”
“诺。”
桓容口中应诺,心中却有些打鼓。
元正朝会,司马奕的举动让褚太后生出警觉,加上御前献俘时的种种,台城内着实起了一阵风波,召见桓容的事自然未成。
为防司马奕再次胡闹,褚太后下了严令,无论何时何地,天子身边都不能离人。信不过司马奕身边的人,干脆从长乐宫派出心腹宦者,十二个时辰不离左右。
司马奕被“看管”起来,时刻不得自由。憋闷之下,愈发放浪形骸,竟与嬖人宫妃同宿龙床,大量服用寒食散,在早朝之上哈欠连天,再无半点天子的威严。
与之相对,褚太后打起精神,多次召见琅琊王世子和小公子,并且透出消息,有意将褚氏女嫁入王府。
褚氏嫡支共有三女,两女庶出,已经先后出嫁。幼女是唯一的嫡出,今年方才八岁,和桓容相差不小,与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均是年龄相当。
建康城内不缺聪明人。
褚太后的举动很快引起朝中注意。奇怪的是,没有出现任何反对之声,无论是桓大司马还是王谢士族,似乎都是乐见其成。
朝会之后,桓大司马并未返回姑孰,仍在城外驻军。借此期间,多次邀请琅琊王司马昱当面一叙。
司马昱是晋室长辈,褚太后和南康公主都要唤一声叔父,又是当朝宰相,当代名士,桓温请人的借口相当充分,司马昱无法推脱。
几次三番之后,城中开始出现琅琊王同桓大司马惺惺相惜之言。
得知消息,桓容琢磨许久,最终得出结论,褚太后和桓大司马都盯了上琅琊王一家。只不过,褚太后有意司马曜,想扶持小的;桓大司马反其道而行,更想推司马昱上位。
仔细想想不难明白,司马曜年纪小,登上皇位之后,褚太后自然要临朝摄政,对桓大司马颇为不利。
司马昱年过半百,性格平和,甚至有几分懦弱,桓大司马大可仿效曹丕,玩一把“天子禅位”。既能保全名声又能得到实惠,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比直接造反划算得多。
至于是不是掩耳盗铃……只要皇位坐稳,史书照样可以另写。
双方各有打算,都在暗中角力。
唯一相同的是,司马奕注定沦为弃子,迟早失去皇位。命能不能保住,现下还很难说。
从历史来看,桓大司马局中占据优势,最后赢的却是建康士族。褚太后不缺手腕,奈何晋室衰弱,由始至终,发挥的作用完全像个布景板。
想明明白这些,桓容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对见褚太后一事失去兴趣。
“瓜儿?”见桓容走神,南康公主不禁蹙眉。
“阿母,儿走神了。”拉回飞走的心思,桓容赧颜。
“可是忧心侨州之事?”提起给桓容的授封,南康公主心中就有气。不给好地方就算了,给个幽州算怎么回事?
桓容摇头,道:“阿母无需担忧,儿能处理妥当。”
“好。”南康公主再不放心,有“外人”在场,不好同桓容多言,只简单叮嘱两句,便开始执筷用饭。
食不言寝不语。
桓容胃口不错,搭配炙肉江鱼,吃下大半桶稻饭。
桓祎比他少用一碗。
桓歆尚未学会数米粒的技巧,吃过一碗之后,看着桓容桓祎连吃半桶,不禁愣在当场。
用过膳食,桓歆还想同桓容套近乎,却被南康公主打发走。司马道福欲言又止,被身后的婢仆拉了拉,终究没敢轻易开口。
想来,她对王献之仍没死心。
北伐大军归来,王献之功劳不小,弃笔从戎之事被人津津乐道,不日将升官位。
司马道福能忍到今日,桓容都觉得不可思议。
桓歆和司马道福先后离开,桓祎也被打发走,只有李夫人安静的坐在一侧,南康公主才开口道:“瓜儿,明日入台城,无论太后许下什么,都不可轻易答应。”
听闻此言,桓容不由得心头一跳。
“阿母,儿不明白。”
南康公主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日前朝会之上,有术士为你占卜。卦象非是不好,而是太好。若是流传出去,于你并非好事。”
未知扈谦作何考虑,将卦象隐瞒褚太后,却私下里告知南康公主。
回到府内,南康公主一夜未能成眠,除了当年乱军攻入台城,数年以来,从未如此提心吊胆。
“卦象?”
想起朝会时奇怪的视线,桓容如有所悟。
“卦象内容为何,阿母可否告知?”
南康公主摇了摇头,道:“现下知晓对你无益。”
桓容不由得蹙眉。
“瓜儿,阿母不会害你。”
南康公主示意桓容靠近,单手按住他的肩膀,手指用力,在绢制的长袍上留下几道凹痕。
“从今日起来,你要防备那老奴,晋室中人也不可轻信。”
“晋室?”桓容愕然。
“你要记得,无论司马氏还是桓氏,可利用,可结盟,绝不可真心托付。”
南康公主凝视桓容双眼,沉声道:“台城内将生变化,阿母不知能护你多久。乱世之中,无人能偏安一隅。切记以眼看人,用心观人,绝不可感情用事,以致酿成祸患。”
“诺!”
桓容清楚亲娘的性格,明白这番话定有深意。奈何亲娘不想讲明缘由,他也不好追问。
“儿谨记阿母教诲,绝不敢忘。”
“好。”
南康公主颔首,忽然用力将桓容揽入怀中,用力咬住下唇,眼圈微红,声音极低,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沙哑。
“瓜儿,如有一日要同司马氏对立,不要顾及阿母,绝不要手软!”
同司马氏对立?
桓容瞳孔微缩,想要抬起头,却被南康公主按住,只能维持原先的姿势。
不知过了多久,南康公主终于冷静下来。
“去吧,今夜好生休息,明日随我入台城。”
桓容站起身,担心的看着南康公主。
“阿母……”
“我无事,去吧。”
“诺。”
知晓亲娘不欲自己多留,桓容只能退出室外。
待房门关闭,李夫人倾身靠近,拭去南康公主眼角的泪,柔声道:“郎君高世之才,将来必成大业。无论阿姊作何选择,妾都会陪着。”
她是无家无国之人。
南康公主生,她便生。南康公主死,她陪着共入地府。
纵是执念,她亦心甘。
第一百零二章 桓容的转变
清晨时分,建康城又下了一场小雨。
淅淅沥沥的雨水蔓延成片,朦胧的雨雾似轻纱飞舞,自秦淮河向两岸飘散,逐渐笼罩整座城池。
前日是元月十五,城内不开市。
昨日又是一场大雨,城中人流不丰,生意少得可怜。
今日鸡鸣初声,廛肆中的店铺伙计接连出门查看,见天色阴沉,雨云遍布,倏尔有零星雨滴落下,伙计擦了擦脸,不禁面露苦色。
“又下雨,这都下了半个月,元月里还剩下几天晴日!”
抱怨归抱怨,该做的活总要做,为了工钱也不能偷懒。
天色蒙蒙亮,店铺陆续开门,伙计都开始忙碌,有的收起门栓,有的挂起了幌子。
“今明没有大市,想必生意能好些。”
两家相邻的食铺前,伙计一边忙着清扫门前,一边抽空闲聊。
“我看未必。”
年纪稍大些的伙计手脚利落,三两下清理干净门前,又挂起布幌。抬头看一眼天色,不由得摇了摇头。
“这样的天,生意九成不好。”
食铺不比其他,雨天的生意总是要差些。
“要我说,除了东市那几家,甭管大市小市,遇上这样的雨天,都得清冷些时日。”
“确实。”
两人口中的东市店铺俱为桓容所开,市卖盐渎货物,包括海盐、首饰、木质箱笼摆件以及北方的兽皮和散货。
近日又多出一间食铺,专卖熏肉和肉脯,还有不带酸味的蒸饼和夹肉的胡饼,口味十足新鲜。因制作的材料不同,价格贵贱都有,每日都能排起长龙。
按照城中百姓的话说,熏肉和肉干能留好些时日,买来很是划算。
自家食用之外,买些贵的待客送礼照样拿得出手。特别是肉脯,带着些甜味和辣味,无论大人小儿都喜欢,每日的出货量十足惊人。
两个伙计都曾买过,吃过一回就忘不掉。
“下月有新的肉脯,不晓得价格如何。”
“听说是鹿肉,价钱绝低不了。”
“鹿肉?真想买些尝尝……”
两人的话题开始跑偏,从担心生意转到肉干肉脯。店铺掌柜听到,当场咳嗽一声,两人顿时闭口不言,开始埋头干活。
掌柜满意的点点头,背着手走回店中。想到伙计口中的肉脯,也不由得口舌生津。
同样是开食铺,自家还是老店,父子两代经营,在城中开了二十多年,精心烹饪的菜肴竟比不上一家新店,当真是有些不甘。
天色逐渐放亮,雨却越来越大。
廛肆内的店铺半数开张,秦淮河上行过两艘商船,接连靠近码头。
河岸旁出现了卖力气的船工和挑夫,时而有牛车和撑伞的行人经过,寂静一夜的建康城又开始喧闹起来。
秦淮河北岸,三十辆大车一字排开,冒雨前行。
打头一辆由犍牛牵拉,车前立有挡板,车厢上带着桓府标志。车上健仆手持长鞭,每甩一下,都伴随着清脆的炸响。
车队沿河岸前行,很快行到青溪里,穿过两座石桥,径直来到里中,停在一左占地不小的宅院跟前。
数月前,这座宅院仍属庾希,如今已归桓容所有。
桓大司马尚在,桓容并未分府,这么大一座宅院,难保不会有人惦记。
但有宫中发话,又有南康公主在一旁盯着,这座宅院顺利划为桓容私产,桓大司马都无法染指,遑论桓容的几个庶兄。
自庾希逃离建康,府内仆人失去家主庇护,多数重新沦为田奴,少数求到庾友门上,仍为仆役,日子却再不比以往。
宅院空置下来,始终无人打理。
历经风吹日晒,昔日繁华之地依已然蔓草丛生。
桓容回到建康,将藏金之事托付给荀宥和钟琳。两人领命之后,没有急着将金银运出,而是带人进入宅院,开始清理院中杂草,修葺破损的房屋。
这番动作不小,很快引来旁人注意。
对门的殷康一家得知宅院易主,邻居变成桓容,听到不时传来的敲打声,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
殷康尚罢,殷夫人始终意难平。
两年前的事,至今少有人提起。偶尔有闲话传出也不会太过分。毕竟牵涉到桓容,难保不会被人利用,到南康公主面前告上一状。
流言日渐平息,殷氏的名声得以保全。殷氏六娘却以为母祈福之名留在城外寺庙,不知何时能够回来。
纵然归来,也错过了豆蔻年华,订不到太好的亲事。
纵然错在庾攸之和殷佳,以桓府之势和南康公主之威,能得今日局面已是相当不易。想起城外的殷氏六娘,殷夫人仍难免心酸。
知晓事情不能改变,干脆眼不见耳不闻,约束家人不要探听,更不要将对门的情况报知,全当没有这个邻居。
阴差阳错之下,倒是方便了荀宥和钟琳行事。
两人曾制定过计划,防备的就是对门的殷氏。
不想数日下来,对面竟是无比安静,明暗的打探都没有,反倒让二人愣了片刻。得知前年上巳节始末,方才摇头失笑,同时舒了口气。
“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少去最需要防备的邻居,两人的计划愈发顺利。很快,宅院内清理完毕,昔日的雕梁画栋重现光彩,岸边的垂柳焕发生机,浑浊的池水变得清澈。
元月十五之前,荀宥特地遣人给府内送去消息。
桓容知晓二人的计划,千方百计说服南康公主,入台城当日先去青溪里,将送给褚太后的金银带上。
“两位舍人入城时带有数辆大车,建康尽人皆知。”
“儿新得宅院,将随身物品和珍贵之物运入新宅,实是理所应当。”
“今日入台城,初次拜见太后,送些礼无可厚非。”
与其煞费苦心遮遮掩掩,不如给出光明正大的理由,直接将金银运入宫中。
“这些大车内藏机关,载重量远超寻常。”桓容取出一张图纸,将大车内部展示给南康公主。
“入府三十辆,送入台城三辆,余下随我返回盐渎,并不会惹人猜疑。”
庾希人在京口,藏金的簿册早托人送给郗愔。从反馈的消息来看,数量应该无误。
桓容要做的就是将真金白银分好,一成送入台城,余下带着启程,到京口分出一半,就算完成任务。
“这么简单?”南康公主很是怀疑。
“之前是我想差了。想要不引人注意,复杂反而不好。”桓容笑了笑。新增一岁,少年稚气减少几分,气质更显得沉稳。
母子俩商量之后,将出府的时间提前,先去青溪里再往台城。于是便有了三十辆大车排成长列,沿秦淮河北岸前行的一幕。
抵达青溪里后,桓容无心欣赏四周风景,命车夫加快行速,尽快赶到藏金的宅院。
“瓜儿。”南康公主忽然出声。
“阿母?”桓容回过头,表情中带着疑问。
“莫要慌,也莫要心急。”南康公主浅笑。
“记住我昨日同你说过的话,见到太后,无论她说什么都不要轻易点头。如果应对不上,闭口不言就好,凡事有我。”
“诺。”
桓容正色应诺,记起方才举动,不由得耳根发热。
还是不淡定啊。
健仆扬起长鞭,犍牛颈上铜铃轻响,行走在冷雨中,鼻孔喷出一团团白雾。
牛车停住后,健仆跃下车辕。
大门前早有健仆等候,无需吩咐,抓紧在石阶上铺设木板,供大车入府。
门前动静不小,不一会便有数名家仆在溪对面张望。
桓容索性大大方方,不遮不掩,请南康公主留在车内,自己撑着车辕跃下,扬起下巴,看一眼溪水对面,将一个意气风发、神气扬扬的少年演绎得活灵活现。
大概过了半刻钟,家仆陆续散去。想也知道他们会如何上报,无外乎桓氏郎君“有财”之类。
“演技果真需要磨练。”
似乎对方才的表现不太满意,桓容嘟囔两声,摸了摸下巴,迈步走进府内。
荀宥和钟琳向南康公主见礼,随后取出簿册,竟比南康公主所得厚上一半。
“这是?”桓容挑眉。
“不瞒明公,清理后院水塘时,又得金十余箱,珍珠五十斛,珊瑚两座,百余绢布,并有诸多青铜及金银器物。仆同孔玙细观,应是前朝宫廷之物。因箱体年代久远,部分绢布已经褪色糜烂,不可能是庾氏所藏。”
“前朝宫廷之物?”桓容面露诧异。
随便挖也能挖出宝来?
“恐消息泄露,仆命人将东西藏好,另造一本簿册。册中之物如何处理,端看明公之意。”
荀宥语气平稳,半点不觉心虚。仿佛没有在暗示桓容,这笔实属意外之财,并不被他人知晓。明公今为幽州刺使,赴任之后,重建城池、安置流民、组建商队,事事都需要钱。这些金银财宝来得正好,独吞方为上策。
桓容看看荀宥,又看看钟琳,见二者表情如出一辙,控制不住的眼角直抽。
果然物以类聚?
桓容摇摇头,不成,这是贬义。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桓容继续摇头,还是有点不对。
思来想去,实在找不出个合适的词来形容,无论怎么着,都会把自己兜进去。桓刺使唯有抬头望天,默然无语。
转念又一想,不就是爱财吗,爱财有何不好?
他乐意!
“咳!”
桓容咳嗽一声,朝着两人使了个眼色。
荀宥和钟琳心领神会,无需桓容多说,分别拱手揖礼下去安排。
看着两人的背影,桓容突然觉得,自己要是个皇帝,必定是个爱财的“昏君”,这两位活脱脱的当朝“奸佞”。
君臣三个捆成一捆被正人君子唾弃。
晃晃脑袋,这都哪跟哪。
他一定是昨夜没睡好。
大车分出三辆,分别装上金银和珍珠玛瑙,还有几件玉器琥珀。
“太后不喜金银,独爱琥珀,尤其是此类。”
南康公主打开小箱,里面是一枚包裹草茎的琥珀。不知经过多少岁月,琥珀呈现金黄色泽,草茎周围环绕一圈气泡,愈发显得珍惜难得。
“琥珀不难找,这样的却很少有。制成摆件倒是十足有趣。”南康公主拿起琥珀,显然有几分喜爱。
“比起珊瑚如何?”桓容下意识问了一句。
“当然是珊瑚更好。”南康公主合上小箱,手指点了一下桓容额头,恰好擦过眉心的红痣,“胆子不小,敢看阿母笑话?”
“不敢。”桓容连忙告饶。想起昨日南康公主的样子,对比现下,觉得自己多想,却仍有几分不确定。
“阿母。”
“恩?”
“听闻幽州风光不错,阿母可想去看看?”
“瓜儿……”南康公主缓缓收起笑容,声音有些发沉。
“如果不喜幽州,不妨去盐渎?”
桓容期待的看着南康公主,口中道:“盐渎城是新建,廛肆不比建康,也是相当热闹,听石舍人言,近来多出不少胡商。阿母和阿姨多年未出建康,不妨去走走,住上一些时日。”
南康公主缓缓摇头。
“阿母,真不行吗?”
“不行啊。”南康公主叹息一声,将装有琥珀的木盒丢到一边,抚过桓容的脑后,笑容里带着一丝悲伤。
“我不能离开建康,这一生都不能。”
自她嫁入桓氏,今生的命运便已注定。
正如褚太后不能离开台城,生死都不能跨出半步,她也不能离开建康,今生今世都不能。
早年间是为了桓温,如今却是为了桓容。
再多的情谊也抵不过晋室利益,褚太后不会放她离开,乌衣巷和青溪里的几家同样不会。
出身皇室,经历过兵乱,在权势中打滚半辈子,南康公主看得格外透彻。
得知扈谦的卦象,心中愈发明白,直到死,她都不能离开建康一步。如果有一天,她的存在会让儿子为难,甚至有让他失去所有的风险,她的选择只有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
世人言为母则强。
为了孩子,她可以提剑面对桓温,同样可以放弃一切。
“瓜儿,阿母不能离开。”
南康公主笑得雍容,仿佛盛放的牡丹。落在桓容眼中却有道不尽的心酸。
一瞬间,他的心头似有巨石压下,说不出的难受。
“不过,你阿姨可以。”顿了顿,南康公主道,“如果真有那一日,你要孝顺阿姨,如孝顺阿母。”
“诺。”
桓容低下头。
他明白了南康公主的暗示,但他宁可不明白。
缓缓垂下双眼,他从未对权势如此渴望。
唯有手握重权,他才能保住珍惜的一切,护住阿母,护住李夫人,护住一切当护之人。
天下间,何等权势最重?
刹那之间,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桓容用力咬住腮帮,十指一根一根收紧,牢牢攥入掌心。不到两息,口中尝到几许腥甜,掌心留下深深的红印。
车驾行过御道,两侧的官署仍是关门闭户,寂静一片。零星有几盏未熄灭的灯火,在阴沉沉的雨幕中摇曳。
牛车行至宫门前,长乐宫的宦者正在一旁等候。
车门推开,宦者上前行礼,腰弯得极低。
“见过殿下。”
“见过县公。”
两话话后,南康公主颔首,宦者立刻向身后示意,四名宫卫接替车夫的位置,驱赶大车进入宫门。
有太后旨意,车上又是南康公主,车厢无需盘查,径直入了台城。
桓容第二次入宫,心情和之前截然不同。
人都有七情六欲,都会护短。
知晓皇权和政治,不妨碍他对褚太后生出不满,盯着长乐宫的殿门,眼底闪过一抹暗沉。
“雨湿路滑,请殿下小心脚下。”
宦者出声提醒,南康公主按住桓容桓容的肩膀,低声道:“瓜儿,随我来。”
“诺。”
母子俩走进殿中,伴随吱嘎一声,门扉关闭。
宦者和殿前卫守在两侧,天空愈发阴沉,隐隐有几声雷鸣。
内殿中,两排青铜灯立在墙边,火烛辉煌,却无半丝烟气。
一面紫檀木镶嵌的屏风立在旁侧,上面雕刻着麒麟图案,就长乐宫而言,难免有几分不和谐。
室内飘着温和的香气,沁人心脾。
褚太后正身端坐,一身蚕衣宫裙,梳太平髻。未戴蔽髻,只在发间绾一枚丹凤钗,凤口垂下长串流苏,均是以金丝缠绞而成。流苏尾端裹着三枚合浦珠,一模一样大小,都是少见的金色。
“太后安好。”
南康公主福身,褚太后还了半礼。
不似桓容想象中的隆重,更像是寻常“走亲戚”。
“瓜儿,见过太后。”
桓容打起精神,走上前半步,拱手于地,行稽首礼。
“快起来。”
褚太后语声带笑,像一个慈祥的长辈。示意桓容坐到近前,仔细打量两眼,不禁笑道:“南康,我当真是羡慕你。”
“太后何出此言?”南康公主同样在笑,眼中却像罩了轻纱,让人看不真切。
“瓜儿长得这般好,又是才德兼备,不逊于王、谢郎君。如果生在司马家,我如今又何须发愁。”
这话不好接,也没法接。
南康公主不接话,只是笑了笑,随手端起茶汤。桓容低垂双眸,同样不语,权当是听不明白。
好在褚太后不是心存试探,仅是有感而发,并未继续说下去。看着眼前的桓容,想起琅琊王世子司马曜,又不免暗中叹息。
两晋时期,相貌的重要性自不必说。
司马曜的亲娘是昆仑婢,天生比他人黑上许多。哪怕五官肖似司马昱,在男子都会扑粉的东晋,也属于“丑人”行列。
褚太后选择司马曜,主要看重他的出身。见过本人之后,虽不太入眼,倒也勉强能接受。反正不用天天看,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
今天见到桓容,对比两人的相貌言行,些许不满突然被无限放大。
她当真是有些遗憾,为何桓容不是出身晋室。如果是,哪里用得着扶一个婢生子登上皇位。
看着褚太后的表情,南康公主不由得冷笑。
假若知晓扈谦真实卜出的卦象,褚太后的反应会截然不同,更不会有如今的心思。
桓容入宫之日,秦璟和秦玓恰好率兵攻入彭城。
经过数日围城,城内存粮消耗得一干二净,守军失去斗志,城门被攻破时,不下百余人跪地投降。若不是对方迟迟不发起进攻,自己又不敢冒险出城,他们压根不会守到今日。
邺城的援军?
根本指望不上!
秦璟打马飞驰而过,基本没遇到像样的抵抗,想要“不留俘虏”都不可能。
秦玓同样有些遗憾,看着跪在道路两旁,老实得鹌鹑一样的鲜卑守军,不由得啧啧两声。
“这真是鲜卑胡?”
别说是鲜卑精锐,连成了山贼的杂胡都比不上。
围城足足八日,攻下城池却没用两个时辰。
秦氏仆兵没有任何死伤,受伤的纯属运气不好,冲得太急被流矢伤到,更被同袍好一阵嘲笑。
“不过几支箭,两个巴掌都数得过来,竟还没能躲开?出去别说是四公子麾下,我都替你丢人!”
秦氏仆兵势如破竹,彭城一战而下,下邳郡成为最近的目标。鲜卑太守获悉战况,二话不说,带着心腹部曲连夜出城,快马加鞭直奔兰陵郡。
秦璟和秦玓领兵赶到,城内守军早跑得一干二净,除了汉家百姓,连杂胡都不见一个。
不怪胡人跑,实在是兄弟俩的凶名太盛。
秦璟连下数个郡县,每战都不留俘虏;秦玓在梁郡造出京观,当场吓退鲜卑援军。关于他们的传言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燕国,连氐人和吐谷浑都有耳闻。
对此,秦璟不以为意,依旧该打的打,该杀的杀,大军过处所向披靡。
秦玓抓抓头,觉得自己有点冤。
“不就是夯了个土堆吗,怎么说得我比阿峥还凶?我可比他平易近人多了。张参军,你说对不对?”
张禹不置可否,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被追问多了,干脆发挥语言艺术,绕得秦玓两眼蚊香圈,潇洒转身走人。
“阿岩,阿岚,你们说!”秦玓晃晃脑袋,转向兄弟寻找认同。
秦玦和秦玸互看一眼,同时无语望天。
四兄不发飙了,三兄又开始犯二,这日子还能更精彩些吗?
第一百零三章 振聋发聩
建康城中,雨越下越大,乌云堆积,白昼仿佛黑夜。
天空隐现几声惊雷,闪电撕开云层,一声接一声炸响。
这样的雷雨在一二月间十分罕见。
秦淮河上,艄公船夫使足力气,无论两层的商船还是孤舟舢板,均是纷纷急行,争相靠近码头避雨。
廛肆中热闹起来,尤其是临近南岸的店铺,屋檐下挤满行人。可惜多是借地避雨,少有入店市货。
茶铺和食铺能做上几笔生意,其他的都只能望雨兴叹。
店家叹气归叹气,绝不会将人赶出去。真这么干了,名声必定一落千丈,这店也甭想开下去。
乐开怀的大概只有制伞匠人和售卖蓑衣草履的商家。
自元月初,城中的雨水基本没有停过,仅半月的生意就超过去岁两三个月。
雨水中,多辆牛车自青溪里和乌衣巷驶出,车厢雕刻有士族标记,显然是哪家的郎君和女郎外出赏雨。
多数人不理解雨有什么可赏,但不妨碍在屋檐下举目眺望。
“不懂赏雨,总能赏人。”
牛车成排停住,车门推开,宽袖大衫的士族郎君陆续跃下车辕,撑伞立在雨中,袖摆随风飞舞,道不尽的风流潇洒。
“郎君甚美,我心甚欢!”
小娘子们纷纷翘首,彩色的衣裙是雨中唯一的亮色。清脆的笑声穿透雨幕,为阴冷的天气增添一抹温暖。
台城内,早朝已经结束。
群臣陆续走出殿阁,想起天子近日的表现,不由得摇头叹息,眉间紧锁。遇上当朝宰相琅琊王司马昱经过,上前寒暄之人越来越多。
宫中多次召见琅琊王世子,意图不言而喻。大司马屡次请琅琊王入营,态度也很明显。以王谢为首的建康士族多采取默许态度。
今上肯定坐不稳皇位,无论是司马曜登基还是司马昱继位,交好琅琊王府绝无害处。
“诸位见谅,昱尚有要事,不能在宫中久留。”
司马昱态度平和,纵然心中有几分焦灼,也不会轻易表现在脸上。谦辞几句便登上牛车,匆匆赶往城外。
目送他离开,众人交换眼色,都是心中有数。
“想必是大司马相请。”
“不错。”
“今日南康公主和丰阳县公入宫,太后的意思……”
司马昱匆忙离开,群臣并未急着散去,而是三三两两聚到一处,交流最近得来的消息。
其中,提及最多的便是桓容和南康公主入宫一事。连谢安和王坦之都在深思,猜不透褚太后究竟是何用意。
是拉拢?
谢安和王坦之都是摇头,下意识认为褚太后此举必有深意,不会如此简单。
长乐宫中,褚太后提及幽州之事,南康公主面上带笑,指着桓容道:“太后,这话该同瓜儿说。”
褚太后也笑了,道:“在侨州之中,幽州算是大的,只是前几任刺使不体民情,不识经济,税收一直不丰。知晓瓜儿手下有能人,想必能开通商路,懋迁有无,比他人经营得好。”
“不敢。”桓容半垂下眼,正色回道,“只是做些小生意,维持生计罢了,当不得太后如此夸赞。”
一句话把褚太后逗笑了。
桓容不觉得这话有哪里好笑,还是说褚太后的生活中没有太多乐趣,笑点如此之低?
“南康,瓜儿甚好。”
“太后过誉。”
“不算过。”褚太后轻轻摇头,示意桓容靠近些,和蔼道,“幽州的事委屈了你。论起功劳,原本该封你豫州才是。”
豫州?
桓容打了个激灵,连道不敢。
豫州西接江州东临扬州,可顺水道北入燕国,属于战略要地,本是袁真掌管。因桓大司马以“延误军机”上表弹劾,袁真被一撸到底,不只丢了官位,地盘也被收走。
和幽州比起来,豫州的确是个好地方,人口、田地以及商贸在东晋诸州中都是名列前茅。可问题在于,这里和桓大司马镇守的姑孰非一般的近。
要是真把幽州换成豫州,桓容压根不会高高兴兴上任,百分百会坚辞不受。宁可丢官也不做这出头的椽子。
开玩笑,渣爹费了大力气弄走袁真,除了为撤兵甩锅,就是想占下这块地盘。
如果桓熙没有残废,下一任豫州刺使肯定会落到他的头上。
现如今,没有儿子顶上,桓冲和桓豁分领江州和荆州,分身乏术,桓秘又实在信不过,桓大司马九成要自己掌印。
无论是谁,敢在这个时候虎口夺食,都将人头不保。
桓容十分清楚,以他现在的实力,顶多能坑渣爹几回,彻底将人埋掉根本想都不要想。
褚太后是无心之言也好,是有心挑唆也罢,桓容到底没被几句好话冲昏头脑,坚决表示幽州很好,他就看好幽州,其他地方根本不想,豫州那地更是半点都没考虑过!
“容今授封幽州,必竭力经营,以报太后官家。”
桓容正色出言,杜绝褚太后再提豫州的可能。
南康公主听褚太后提出豫州,笑容立时收起,柳眉一竖便要开口。不想桓容应对得当,一个软钉子抛出,褚太后的话全被堵在口中,半句也说不出来。
难不成说幽州不好,让他去争豫州?
傻子也不会上钩。
何况桓容一点不傻,身边还有个精明的亲娘。
“瓜儿所言正是。”
见褚太后眼神微凝,南康公主展颜笑道:“既然将幽州授封给他,自然要用心竭力,不负太后重托。”
对于司马奕,桓容在面上尚存几分尊重,南康公主却没那么多顾忌,话间根本提也不提,全当是一缕空气。
知晓朝会上之事,她对司马奕厌恶至极,如今这样已经算是客气。
“善。”褚太后并不纠缠,转向南康公主,笑道,“瓜儿能有此心,是你教导得好。”
“太后哪里话。”南康公主似听不懂话中暗示,全当对方真在夸奖桓容,一时之间笑容更盛。
接下来的一刻钟,姑嫂俩谈笑自若,唇枪舌剑。
桓容大气不敢出。
他很了解亲娘,别看面上带笑,九成已是怒火冲天。想不被火苗燎到,沉默是金最好。
褚太后知晓南康公主的脾气,见好就收,没有继续给桓容挖坑。饮过半盏茶汤,将话题转到随母子进宫的三车金银珠宝上。
“当真没有想到,庾希竟会如此大胆。”褚太后皱眉。不称字改称名,可见对其何等厌恶。
“可不是。”南康公主顺势道,“早该处置他了。”
说话间,命人将装着琥珀的宝盒送上,打开盒盖,推到褚太后面前。
“太后看看,这样的好东西宫里可有?”
见到盒中之物,褚太后神情微变。
桓容留心观察,确定亲娘所言确实,比起金银玉器,褚太后的确更喜欢琥珀,尤其是类似盒里这种。
“这也是从那里得来的?”
“正是。”南康公主向桓容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出声,口中继续道,“类似的琥珀共有三块,这块最完整。”
“好,甚好!”
褚太后拂开长袖,取出半个巴掌大的琥珀,对着灯火细看。草茎虽已变色,叶片的脉络仍清晰可见,映衬四周的气泡,更显得精妙。
“可惜太小,不然也能做个摆件。”
“小也能做。”南康公主道,“取檀木做个支架,喜欢就摆上,想收起来也便宜。”
“这主意倒是好。”褚太后笑道。
“不是我的主意。”南康公主摇摇头,将桓容拉到身边,顺势拉开他同褚太后之间的距离,“是瓜儿孝顺,给我做了几件精巧的摆设。”
“哦?”褚太后来了兴致。
“瓜儿孝顺,知我喜欢这些,不知从哪里寻来几块柰子大的奇石,石面有天然纹路,活似竹林花鸟,还有一座茅屋的图样。还命人寻紫檀木做成支架,石头摆上去浑然一体,别提多精巧。”
南康公主有意带偏话题,褚太后顺势接言,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弭于无形,殿中的温度都似升高五度。
“如此,瓜儿也为我做个摆件如何?”
“台城可不缺巧手的大匠。”南康公主截住褚太后的话,道,“太后若是想要,一声吩咐下去,不用两日就能制好。”
褚太后笑了笑,倒也没有强求。顺手合上木盒,交给宫婢收起。
三人正说着话,忽有宦者走进殿中,看样子似有急事。
“何时如此焦急?”褚太后皱眉。
“回太后,是长秋宫。”宦者顿住,似乎在犹豫该不该继续往下说。
“说吧,南康不是外人。”
“诺。”宦者弯着腰,格外的小心翼翼,“官家去了皇后宫中,不到两刻钟出来,大长秋亲自去请医者。看样子,皇后怕是不好。”
啪!
褚太后表情震怒,一把拍在矮榻之上。
“他想干什么!”
南康公主同样沉下脸色,红唇紧抿,似想说什么,到底忍住没有开口。
看着倾倒的茶盏,桓容不禁挑了下眉。
见过作死的,没见过如此作死的。
司马奕不知道自己就要成为弃子?还是说已经知道,干脆拉着旁人一起难受?
皇后出自庾氏,就血缘关系来讲,和南康公主算是亲戚。比起没事都要起风浪的娘家人,她的性情堪称懦弱,半点不及南康公主生母,因乱兵而死的庾太后,在宫中毫无存在感。
桓容回到建康后,就听人说皇后病了。
如今来看,有庾氏这样的娘家,又有司马奕这样的丈夫,庾皇后想不病也难。
天子和皇后的事仅有褚太后能够处理,南康公主和桓容起身告退,褚太后没有挽留,赏下两车绢,并派长乐宫宦者相送。
“多事之秋啊。”
桓容暗中叹息,挥退宦者,亲自替南康公主撑伞。
“瓜儿,建康非久留之地,你尽快启程。”
走在雨中,南康公主握住桓容的手腕,声音有些听不真切。
“诺。”
桓容没有多问,单手撑伞,用力点了点头。
天空再次响起惊雷,闪电如金蛇滚动,预示大变将至。
母子俩穿过雨幕,一路走出宫门,再没有回头。
长乐宫中,褚太后命宦者细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太后,是官家看中了皇后身边的宫婢,索要不成,一怒之下就……”
“如何?”
“一怒之下伤到了皇后。”宦者额前冒出冷汗。
司马奕终日沉迷酒色,身子将被掏空。换成旁人挨这一脚不痛不痒,庾皇后却是久病在床,压根撑不住。
“好,他可真好!”
褚太后气急而笑,同时有几分诧异,以庾皇后的性子,竟有敢“违抗皇命”的一日。
“摆驾长秋宫。”
褚太后不晓得司马奕是真的酒迷心智,还是别有目的,但她主意已经,皇位之上必要换人。至于是司马曜还是司马昱,端看郗方回和建康氏族能否在这场角力中压过桓温。
而越是这个时候,庾皇后越不能出事。
走出殿门,褚太后忽然道:“阿讷。”
“仆在。”一名上了年纪的宦官应声。
“你观丰阳县公如何?”
“回太后,县公尊贵之人,岂是仆可断言。”
褚太后眯起双眼,不知为何又想扈谦的卦象。耳边惊雷炸响,不禁停住脚步,望向阴沉的天空,表情有几分凝重。
台城外,桓府的牛车遇上琅琊王府车架。因雨势过大,可见度实在太低,两车迎面急行,差点撞到一起。
“可是长公主车驾?”
桓容推开车窗,发现对面车中不是司马昱,而是曾到过桓府的司马曜。
比起之前,这位琅琊王世子貌似白了不少。仔细再看,实则是在脸上扑了一层厚粉。在车中尚好,被雨水一淋,黑一道白一道,多少有几分滑稽。
“正是,对面可是琅琊王世子?”
从南康公主论,桓容比司马昱低一辈,但司马道福嫁给桓济,两人又成了平辈。如此一来,彼此的称呼上就显得尴尬,反不如以爵位相称。
彼此道明身份,明白都是“自家人”,自然不好追究是谁的责任。
桓容和南康公主正要回府,司马曜忙着入宫,互相打过招呼便不再多言,两车擦身而过,反向而行。
“阿母,太后有意扶持司马曜?”
南康公主点点头,并不隐瞒桓容,“你父更重琅琊王,太后是什么打算,究竟结果如何,现下还不好说。”
无论如何,就目前来看,桓大司马还不打算举兵造反,建康尚能安稳两年。
回到府中,立刻有婢仆上前禀报,桓大司马遣人送信,言要见一见留在府内的两个小公子。
“那老奴打什么主意?”南康公主皱眉,“送信人何在?”
“尚在客室。”
“瓜儿,你先去休息。”猜不透桓大司马的用意,南康公主的第一反应是不能让来人见到桓容。
“诺。”
知晓亲娘的意思,桓容纵然有几分好奇也只能暂且压下,目送南康公主的背影消失在门后,转身向回廊走去。
路行到一半,恰好遇见在廊下观雨的李夫人。
冷风飘雨中,美人长身玉立,宽大的裙摆随风鼓起,发尾飞旋,仿佛随时会乘风而去。
“阿姨。”桓容拱手揖礼。
“郎君回来了,此行可顺利?”李夫人侧身浅笑,精致的眉眼被水汽氤氲,美得愈发不真实。
“劳阿姨挂心,一切都好。”
李夫人莲步轻移,停在距桓容三步远,轻声道:“我有话想同郎君说,可否?”
“诺。”桓容道,“可请阿姨移步厢室?”
“不用,这里便好。”
李夫人轻轻摇头,转身望向雨幕,语气中带着怀念:“这样的天气,常让我想起那一日。”
“那一日?”桓容下意识问道。
“成汉灭国之日。”
“……”这让他怎么接话?
“郎君可愿听一听成汉的旧事?”李夫人问道。
“阿姨愿讲,容洗耳恭听。”
李夫人静静的望着雨幕,视线似穿过时间和空间阻隔,回望成汉王城,益州大地。
“我祖在永安年间入益州,在成都称王。”
李夫人的声音轻缓,从李雄成都称王讲起。
“逾二年,我祖称帝,国号大成,是为太宗皇帝。”
“咸和九年,太宗皇帝驾崩,因兄子侍奉病榻且有才德,故舍亲子而传位兄子。”
说到这里,李夫人顿了顿。
“由此,成汉皇室再无一天宁日。”
李夫人的语调并无太大起伏,表情始终平静,讲述的却是一幕幕血腥的权利斗争,亲情杀戮。
“太宗亲子不甘于大权旁落,联合举兵杀哀帝。其后发生内讧,互相征伐,内乱持续足足两年,直至新帝登位。而后不过四载,太宗从弟以新帝残暴,弑杀手足为由,联合满朝文武废帝登基,即是中宗皇帝。”
“其后六年,中宗驾崩,我兄继位。又五年,国都被晋军攻破,我兄身死。”
这段历史并不长,桓容却听得胆战心惊。
“短短五十载,弟杀兄,兄弑弟,叔废侄,成汉皇室十去七八。凡被杀之人,家眷皆不得保全。”
话说到这里,李夫人转过头,笑意渐渐隐去。
“要想登上高位,必会手染鲜血。”
“这就是皇权。”
桓容张开嘴,喉咙间像堵着石块,许久没能发出声音。
“同郎君说这些,是想让郎君明白,欲要手握大权,容不得半点心慈手软。如果郎君想要殿下平安,绝不能止步幽州刺使。”
“郎君如今已是退不得。退一步即是万丈深渊。”
“时逢乱世,心慈未必结成善因,强横未必酿成恶果。”
几句话振聋发聩,狠狠砸进桓容脑海。
待他回过神来,李夫人早已翩然离去,廊下仅余一缕温香,顷刻被冷风吹散。
第一百零四章 驻军彭城
客室内,一面玉制立屏风后,南康公主展开桓大司马亲笔书信,从头至尾看过一遍,思及背后用意,当下冷笑出声。
“大司马要携六郎君和七郎君还姑孰?”
“回殿下,正是。”
送信人坐在屏风对面,一身蓝色深衣,头戴进贤官,腰舒绢袋,下缀一方青玉。面容俊朗,气质儒雅,正是桓温帐下长史孟嘉。
知晓南康公主深恶郗超,担心后者一去不回,桓大司马左右思量,干脆派孟长史走这一遭。
孟氏世居江夏,是吴地高门。
孟嘉祖上曾任东吴司空,其本人则为当朝名士,才具颇高,深得庾亮、褚裒、桓温等人的赏识。
因其心胸豁达,行事磊落洒脱,少有同人交恶,在朝中有不错的名声。请他过府送信,南康公主纵然心存愤怒,也不好过于为难。
“除此信外,大司马还说了什么?”南康公主问道。
“大司马言,世子身受重伤,需长期调养,姑孰不利于养病,不日将送世子还于建康府内。”
接走桓伟桓玄,再送桓熙回建康?
南康公主挑眉,隔着屏风冷笑更甚。
“二公子呢?”
“二公子仍留在姑孰,随大司马驻军。”说话时,孟嘉下意识蹙紧眉心。
他知晓此事不妥,然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且身在桓大司马幕府为官,总不好当面拆台。
南康公主没有出声,重新翻阅书信,心中思量一番,开口道:“如此便依大司马之意。只是时间仓促,六郎君和七郎君年纪尚幼,恐经不起旅途波折,需得多做准备。”
“殿下所言甚是。”
以当下的医疗条件,垂髫孩童都易夭折,何况虚岁方才两岁的幼儿。
对于南康公主的话,孟嘉深以为然。
“大司马率大军启程,一路之上必定鞍马劳顿,车殆马烦。婢仆恐将照顾不周,需得马氏和慕容氏随行。”
听闻此言,孟嘉神情微顿。
桓大司马只言接回儿子,并未明示要不要顺带上妾室。可南康公主的话确有道理,比起婢仆,自然是生母更能尽心照顾。
孟嘉不好擅自做主,只能道:“仆不好决断,尚需请示大司马。”
“无碍。准备尚需时日,孟长史可暂返营地,询问清楚之后遣人来接。”南康公主收起冷笑,语气变得温和。
“诺。”
事情办完,孟嘉起身要走,不想被南康公主叫住。
“孟长史且慢一步。”
“殿下可有吩咐?”
“日前有盐渎美酒送至府中,我不善饮,藏之无用。今日赠于长史,方不负此等佳酿。”
孟嘉十分喜好杯中物,时常酣饮,却能酒醉不乱。听南康公主说府中有好酒,不由得有几分心动。
然而,这些美酒可不是好收的。
“来人。”
不待他开口婉拒,南康公主已令婢仆将藏酒取出,送上孟嘉乘坐的马车。
“仅是一份薄礼,还望孟长史莫要推拒。”
和聪明人说话最简单。
南康公主没有当面道明意图,孟嘉也能猜到几分。
思及朝中形势,对比桓大司马的种种行事,又想起桓容和桓熙等人的言行举止,并未挣扎多久,孟嘉已作出选择,当下正色道:“仆谢殿下美意。”
孟嘉被世人评价“温文儒雅,心胸豁达”,不代表他真的餐风饮露,不会为自己和家族考虑。
在他看来,早年的桓大司马的确雄才伟略,有豪杰之态。如今却好行阴谋诡计,终究落了下成。
再者说,弃嫡子而重庶子本就容易招来非议,还做得如此明显,实非明智之举。
如果庶子有才也就罢了。
偏偏事情相反,自桓熙、桓济再到桓歆,个个无才无德,心胸狭隘,首鼠两端,终究不是可投效扶持之人。
桓温幕府中早有微词,只是碍于桓大司马之威,无人肯当面提及。
南康公主以美酒为引,试图为桓容招揽这位名士。
效果比预料中更好。
孟嘉欣然应诺,哪怕为了家族,也不会拒绝这根橄榄枝。
“孟长史客气。”
见孟嘉收下这份“薄礼”,南康公主笑入眼底,语气更加温和。
客室内的气氛愈发显得融洽。
南康公主不打算立即将孟嘉挖去盐渎,只望能先结一份善缘。
有他在桓大司马身边,遇事好歹能提前警醒,好过之前睁眼瞎一般,凡事都被蒙在鼓里,事到临头才手忙脚乱。
桓大司马万万不会想到,以孟嘉代替郗超实属瞌睡送枕头,正中南康公主下怀。
这个墙角挖得异常顺利,半点障碍都没遇到。
孟嘉轻车简从而来,拉着半车美酒而去。沿途大大方方,不遮不掩,径直出城返回军营,反倒没有引来任何怀疑。
郗超出言提醒,桓大司马却是摇头。
“孟万年好饮酒,世人皆知。此事不足为奇。”
自信了解孟嘉为人,明知酒是南康公主所送,桓大司马依旧没放在心上。郗超开口两回都没半点效果,反被桓温疑心猜忌同僚,最终只能闭口不言。
如果知道事情被郗超言中,桓大司马十成会后悔今日大意。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
以桓容的话来讲,自己调的火锅料,再辣也得涮下去。
送走孟嘉,南康公主令人撤去屏风。
“阿麦,唤马氏和慕容氏来见。”
“诺!”
阿麦躬身退出,南康公主展开书信细看,不禁冷哼一声:“桓元子终归是桓元子,这是要算到骨子里。”
少顷,廊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马氏和慕容氏出现在门边,不敢直接走进室内,先福身行礼。
“进来。”南康公主放下书信,命两人入内。
两人心下生疑,愈发小心翼翼,谨小慎微。回忆今日言行,唯恐是哪里做错引得南康公主不满。
“奴拜见殿下。”
在南康公主面前,两人不敢称妾只敢称奴。
马氏如此,慕容氏亦然。
“坐下吧。”
南康公主无意同她们为难,也不打算卖什么关子,直言道:“夫主送来亲笔书信,有意将六郎君和七郎君带去姑孰。”
闻听此言,两人反应迥异。
慕容氏当场如遭雷击,脸色发白,嘴唇颤抖,好似听到丧钟一般;马氏先是震惊不已,继而生出一丝恐惧,恐惧背后却有兴奋,夹杂着死灰复燃的野心。
将两人的表现看在眼中,南康公主轻挑眉尾。
马氏的反应在预料之中,在宫中时,她见多这样的女子,貌似聪明实则蠢笨。怀抱着不该有的野心,稍有火星就能点燃。倒是慕容氏比想象中聪明,明白此去必定不善。
归根结底,慕容氏出身鲜卑贵族,见识过家族争权的血腥残忍。联系到桓熙目前的状况,再蠢也会明白此举代表什么意义。
正因明白她才害怕。
怕得面色惨白,冷汗浸湿脊背,浑身抖如筛糠。
“殿下,六郎君身子不好,恐不经旅途劳顿!”
慕容氏壮起胆子,豁出性命开口。
世子是残废又不是死了,哪里会眼睁睁看着位置被夺。何况还有二公子和三公子在一旁虎视眈眈,她和儿子用什么去争?
这就是个泥潭,卷进去休想抽身。
桓伟刚能说话,她又是慕容鲜卑出身,真去了姑孰,不死也会沦为桓玄的挡箭牌,哪里还能有命在!
“殿下,殿下救命啊!”
慕容氏越想越是害怕,竟然当场哭求起来。
“慕容氏,”南康公主打断她,“此乃夫主之意。”
“殿下……”
“夫主决定之事,无人可以更改。”南康公主沉声道。
“何况,夫主有心亲自教养实为荣耀,你如此哭求岂不是辜负夫主好意?”
慕容氏咬住下唇,弯腰跪伏在地,明白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不由得泪如雨下。
马氏静静的跪坐在一旁,斜眼看向慕容氏,心中有几分不屑。
富贵险中求。
不争不抢不冒风险,哪里会成为人上人。
胡人终究是胡人,上不得台面!
“殿下,奴请随七郎君同往姑孰。”
和慕容氏不同,马氏对世子之位富有野心。
之前是没有机会,不敢轻易生出妄念。如今机会送到眼前,难道还要向外推吗?
“你倒是个明白人。”南康公主翻过手背,漫不经心的看着鲜红的蔻丹,嘴边掀起一丝笑纹。
“奴不敢当殿下夸赞。”马氏强压下心头的兴奋,柔声道,“奴入府以来深得殿下和李夫人教诲,时刻不敢忘。七郎君日后如有所成,必当回报殿下大恩!”
话落,马氏伏跪在地,姿态端庄。与颤抖哭泣的慕容氏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
“事情就这么定了。”南康公主扫过两人,“夫主启程之前会派人来接,你们各自下去准备,同六郎主和七郎君同往姑孰。”
“诺!”马氏恭声应诺。
“殿下……”慕容氏还想哭求,却被婢仆硬生生拖了下去。
离得远了,仍能听到哭声隐隐传来。南康公主捏了捏眉心,心底生出一丝烦躁。
知晓送信人离开,桓容特地来见南康公主。
经过廊下时,恰好听到慕容氏的哭声。
桓容转头望去,发现慕容氏已哭得丧失理智,竟口出恶言,斥责南康公主见死不救。
“这样哭叫岂不令阿母烦心?”桓容冷声道。
婢仆领会话中之意,三两步赶上前,取布巾塞入慕容氏口中,随后回到廊下,姿态比之前更为恭敬。
回廊另一侧,阿麦诧异转身,总觉得郎君似有几分不同。
仔细再看,又认为是自己多想,不由得摇了摇头。当下压着慕容氏返回西院,代其打点行装,出发之前不许她走出院门半步。
周围安静下来,桓容迈步走进室内,正身行礼。
“阿母。”
“瓜儿来了。”南康公主放松的倚在矮榻上,示意桓容坐到身前,温和道,“不是让你先去休息?”
“儿腹中饥饿,无法休息。”
端起婢仆送上的茶汤,一口气饮下半盏,桓容故意道:“阿母,日前宫中送来的江鱼味道极好,厨下可还有?”
“你真是饿了?”南康公主挑眉。
“阿母明察秋毫,火眼金睛,儿是馋了。”
说话间,桓容故意做出古怪表情,试图逗南康公主开心。
“火眼金睛?这又是哪里学来的怪话?”
南康公主终于被逗笑,手指点着桓容额头,并没用多大力气。
桓容故意向后仰头,动作极其夸张。
见他这个样子,南康公主笑意更盛,之前的烦心顿时消散。
桓容咧咧嘴,总算是笑了。
他这也算是彩衣娱亲?
笑过之后,南康公主呼出一口浊气,心胸大感畅快。将桓大司马的信递给桓容,道:“看看吧,都能看出什么?”
桓容接过纸页,从头至尾看过,眉心越蹙越深。
“阿父有意换世子,却无意属兄。”
接桓伟和桓玄去姑孰,明摆着要留在身边培养。
令桓歆在建康选官,明摆着告诉他,世子之位和他无缘,不要再做妄想。对桓歆来说,无异于当面一巴掌,还是渣爹亲自动手。
“不只。”南康公主冷笑,“送信人言,不日世子将归建康。”
“什么?”
“那老奴倒是打的好主意。”桓熙送回建康养着,自然能牵制住桓歆桓祎。假使出事了,他也能脱开干系。
“二兄呢?”桓容心头发沉。
“桓济已经是个废人,膝下又无亲子,凭什么争?只要没有笨到无药可救,就会想办法和桓伟桓玄结好。你父大可放下心来教养幼子。”南康公主沉声道。
桓容攥紧书信,脑子不停转动。
将桓熙送回建康,既为质子又为靶子,可谓是一举两得。桓伟和桓玄接到身边,长成后定然亲近生父。
哪怕桓温桓玄不能成才,大不了再多生几个。
以桓大司马当下的建康状况,明显是再活上十年二十年没有问题,自然有充裕的时间生儿子。谁都不会想到他会在短短几年中去世。
想到这里,桓容不由得啧舌。
“阿母,世子送回建康,府内定然生乱,您不妨同李阿姨搬去青溪里。”
不能离开建康,总能在城内搬家。
与其对着那几个闹心,不如眼不见为净。至于桓府内闹出什么乱子,另派人看着即可。
这样一来,府内出事也牵扯不上太多干系。
“一旦世子归来,三兄定然会有动作。二兄如要结好两个弟弟,必定也不会闲着。”桓容很想撇嘴,到底顾忌亲娘,勉强忍了下来。
“如果四兄能够选官,可与儿同去幽州。届时,阿母留在府内也是无聊,不如去新宅散散心。”
新宅是他的私产,南康公主是他亲娘,亲娘到儿子家中小住,谁都不能说些什么。
至于小住是几天、几月还是几年,管得着吗?
桓容决心将宅院加固,不做到盐渎县衙的防御能力,也要暗哨箭楼齐备,备下充裕的谷物稻米。万一城内生乱,整座宅院立刻化为坚固的堡垒,任谁都休想轻易攻破。
“容我想想。”
“阿母,这事……”
桓容正要再劝,李夫人从室外走入,恰好听到桓容的话,当下笑道:“郎君孝心,阿姊还犹豫什么?妾观此意甚好。”
“阿妹。”南康公主有几分无奈。
李夫人轻轻福身,跪坐到南康公主身侧,轻轻拂过公主身侧的长袖,柔声道:“逢三四月间草木萌生,柳絮飘飞,正可至溪边赏景。妾闻宅中有一处池塘,养几尾游鱼,引几双鸟,岂非乐事?”
南康公主略有意动,李夫人弯起眉眼,笑得愈发娇艳。
“阿姊之前答应过,要为妾寻几只越鸟,再养些鹁鸽。这府里怕是不成,郎君在青溪里的宅院是个好地方。”
南康公主的神情更为松动。
“阿姊?”
李夫人微微倾身,尾音轻扬,娇声千回百转,如柳絮拂过水面,轻轻撩拨闻者的心弦。
只是“旁听”,桓容都觉得脊椎发麻,下意识低头,耳根一阵阵发热。
什么叫绝色佳人倾国倾城,他算是有了深刻认识。
想到“美人”,脑中不自觉闪过一个身影。愕然两秒,桓容连忙摇头。
明明浑身煞气,黑到骨子里,就算长得再好也不该生出这种联想。
太和五年,春二月,桓大司马启程返回姑孰,马氏和慕容氏携幼子同行。
坐在一辆车中,两人的表现却是截然不同。
马氏推开车窗,望着渐生新绿的春景,看着熟睡在一旁的桓容,笑意掩都掩不住。
慕容氏紧紧抱着桓伟,一刻都不愿松开。目光时而呆滞,时而扫过马氏和桓玄,眼底闪过一抹暗色,旋即消失无踪。
同月,南康公主再入台城。
不及五日,桓祎选官旅威副尉,是为从六品下阶。
桓容以幽州刺使上表,请桓祎赴任幽州。表书递送三省,翌日得到回复,许其所请。
桓祎穿上朝服,捧着官印,乐得直蹦高。官品大小无所谓,能离开建康,随阿弟同往幽州,才是他最高兴的事。
“阿弟放心,有我在,闲杂人等休想近你半步!”
那个送出苍鹰的尤其需要防备!
官文即下,兄弟俩不好在建康久留,打点行装准备启程。
“阿母何时往青溪里?”担心南康公主会改变主意,桓容每天都要问上一两次。
“至少要等世子归府。”明白桓容的心思,南康公主不禁笑道,“放心,我既然点头,断不会轻易改变。”
桓容犹不放心,又询问过李夫人,得她再三保证,心才落回实处。
至此,建康事了,桓容准备往幽州赴任。
不料想,在出发的前一天,苍鹰带回消息,袁真不满朝廷,深恨桓大司马,竟派人私自往北地联络,意图背弃晋朝投靠他人。
“有书信送往坞堡,另有袁氏家仆分别往长安邺城。”
接到袁真叛晋的消息,桓容颇有几分诧异。
袁刺使帮着晋室对抗桓温,可谓是尽心尽力。
如今被桓温甩锅打压,除了郗愔之外,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天子和太后更是理都不理,桓大司马的上表全部应允,袁刺使不心冷都不可能。
加上桓大司马名望升高,在朝中势力极大,袁真担忧一家性命,做出这个选择并不奇怪。
问题在于,他另投就算了,偏偏一投三家!
桓容看看绢布,又看看正叼起鲜肉的苍鹰,当真是有些不明白,袁刺使究竟是怎么想的?
鸡蛋放到两个篮子里是有备无患,一口气提出三个篮子,不怕鸡飞蛋打?
与此同时,秦璟和秦玓攻占下邳,计划往东海郡进军。
“拿下东海郡,将彻底断绝鲜卑南下之路。”秦璟铺开舆图,手指自西向东划过一条长线。
“此战之后,我将率兵驻扎彭城,荆州和豫州交由阿兄镇守。”
彭城对面即是东晋的幽州,这个位置和距离,秦四郎十分满意。
秦璟话落,秦玓眨眼。
“阿弟将驻扎彭城?”什么时候决定的,他为何不知道?
“阿兄有异议?”秦璟挑眉,黑眸深邃。
眼见秦璟眉尾挑得更高,表情似笑非笑,秦玓不由得头皮发麻,连忙摇头,到底没敢再提出疑问。
转身看到秦玦和秦玸的表情,秦玓果断跑去墙角种蘑菇。
有这样一群兄弟,当真是做人不易。
第一百零五章 历史拐弯
秦璟攻占东海郡后,慕容鲜卑辖下的荆、豫、徐三州尽归秦氏坞堡。
战报送抵西河郡,秦策大喜,当即许秦璟所请,自坞堡内调派五百骑兵和一千步卒赶往彭城,加固城墙,在旧城基础上建造新城。
相里枣和相里松正巧随船北上,知晓此事之后,中途转道徐州助秦璟筑城。
待秦璟转道回兵,邺城朝廷方知三州之地尽失。
上报中言,州郡内的官员死的死、跑的跑,守军一触即溃,压根不知抵抗。如下邳和东海等地,守城官员比士卒跑得更快,甚至不敢同秦氏仆兵接战。
确认消息属实,慕容评大惊失色。知晓事态紧急,再顾不得私怨,亲自奏请燕主,请封慕容垂为征南大都督,带兵抢回失去的州郡。
坐在皇位上,慕容暐连连打着哈欠,脸色憔悴,眼瞎一片青黑。既是终日沉迷酒色所致,也有乍闻消息后的惊吓。
慕容评立在殿中,字字句句为家国考虑,为朝廷尽忠,慕容暐又打了个哈欠,眼中闪过一抹讽刺。
“太傅忠心为国,就准太傅所请。”
“谢陛下!”
“不过母后那里未必高兴。”慕容暐话锋一转,双手一摊。
“朕是没办法。如果朕开口,说不定太后又会闹上一场。这事还需太傅劝说。”
“臣?”
“满朝上下都知母后向来只听太傅的话。”
慕容评表情骤变。
什么叫太后只听他的?这话若是传出去还了得!
慕容鲜卑不似匈奴,自立国之后,朝廷规章和法度风俗皆仿效汉家。如父兄死后,儿子弟弟继承庶母寡嫂之事早已绝迹。
国主今出此言,究竟是何用意?
一时嘴快还是别有用心?
慕容评凝视慕容暐,表情愈显阴沉。
慕容暐不以为意,呵呵笑了两声,打着哈欠站起身,顺势抻了个懒腰,懒洋洋道:“圣旨拟好之后,交给朕盖印即可。”
“遵陛下旨意。”慕容评拱手。
“国事处理完了吧?”慕容暐单手撑在腰间,又打了个哈欠。
“是。”
“那好,殿中监又给朕进献五个美人,两个还是波斯买来。朕要去赏美,太傅就去见太后吧。”
话落,根本不给慕容评开口的机会,慕容暐转身走向殿后,很快失去踪影。
慕容评站在原地,确定天子绝非一时嘴快而是有意如此,不由得面沉似水,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殿中伺候之人低着头,下巴抵在胸口,已是抖如筛糠。
慕容暐走出殿后,确定慕容评再听不到,当场拍着腿大笑出声。
“痛快,当真是痛快!”
“陛下小心,地上凉!”
见慕容暐不管不顾的坐到地上,宦者吃惊不小,连忙上前搀扶。
“无碍,朕心里痛快,在这坐会。”慕容暐一边说一边笑,笑着笑着竟流出眼泪。
想起父皇的勇武,想起历代先帝的说一不二,笑声变得尖锐,年轻的皇帝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吼,一手扯掉发冠,泪水淌满脸颊,竟有几分疯狂。
“天子?国主?朕不过是傀儡!”
“陛下!”宦者大惊失色,宫婢更是噤若寒蝉。
“慕容评,太后,慕容垂,各个都看不起朕!朕活得还不如慕容亮!他投了氐人又如何?被朝堂上下唾骂又怎样,至少他活得自在!”
慕容暐声音沙哑,仿佛砂石磨过。
“这个国主有什么意思!”
宦者和宫婢不敢出声,伏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今天的话传出去,天子怎样不好说,他们一定会人头落地,小命不保。
“阿巧奴,你跪着做什么?起来,扶朕去看美人。”
一番发泄之后,慕容暐又吃吃的笑了,脸上犹带泪水,显得格外诡异。
“听说波斯美人擅舞,朕要好好看看。”
宦者不敢抬头,半跪着爬上前,哆哆嗦嗦的要扶起慕容暐。
不想刚刚碰到慕容暐的衣袖,就被一把匕首扎穿胸膛。宦者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临死之前终于抬头,看进天子冰冷的双眼。
“朕没疯,知道自己都说了什么。所以,你们都得死。”
“啊——”
宫婢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就要逃走。
慕容暐抽出匕首,大步追上前,抓住宫婢的头发,匕首从后心刺入,旋即猛地抽出。
宫婢僵硬在原地,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口中喷出血沫,死不瞑目。
“救命!”
“陛下饶命啊!”
“陛下饶命!”
宦者和宫婢四散奔逃,慕容暐手持利刃,一个都不打算放过。
殿前卫被惊动,迅速赶来查看。发现慕容暐浑身血污,四周倒伏三四具尸首,余下的宦者和宫婢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陛下?”
“他们想行刺朕!”慕容暐满面带血,指着剩下的宫婢和宦者狰狞道,“全都杀了!”
“诺!”
殿前卫没有任何迟疑,将挣扎尖叫的宫婢宦者拖出殿外,当场斩杀。
“陛下可要沐浴?”
“不用。”慕容暐摆摆手,抓着匕首走下石阶,口中喃喃道,“朕去看美人。”
当日,宫中传出有人行刺国主的消息,同时也有传言,国主貌似疯了。
无论消息真假,都没在朝堂惊起太大的浪花。
死的不过是些宦者宫婢,鲜卑贵族和官员压根不会在意。至于国主疯没疯,反正又不用他处理朝政,疯了又有什么关系。
如今最重要的事,是请慕容垂领兵出征,抢回失去的州郡,打通南下和西行的通道。
秦氏坞堡这次有备而来,不只切断燕国和东晋的联系,和氐人相接的郡县也是危在旦夕,随时可能彻底隔断。
若是真被彻底隔绝,唯一的退路就是返回祖地。
想起祖宗游牧的草原,早习惯中原生活的贵族官员岂能适应。
“诏授吴王慕容垂征南大都督,即日出兵,收回荆、豫、徐三州。”
给事黄门郎梁琛赴任城传旨,慕容垂称病避而不见,仅段太守出面接下旨意,并言:“吴王旧疾复发,又遇子丧,一时气怒攻心,已是下不得床榻。”
梁琛不信,段太守叹息一声,带他亲自去看。
如话中所言,慕容垂面色苍白,气若游丝,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世子慕容令和中山王慕容冲守在旁侧,一人奉上汤药,一人向医者询问,神情间焦躁难掩,寻不到任何破绽。
梁琛走进室内,苦涩的药味扑面而来。
慕容冲回过头,诧异道:“梁给事?”
“见过殿下。”
慕容冲拦在当中,梁琛无法靠近床边,只能距离三步张望。
世子慕容令放下药碗,猛地站起身,怒视梁琛,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梁给事此来为何?莫不是奉了太傅之命,要将阿父和我拿去邺城,将我全家斩尽杀绝!”
慕容令浑身杀气,仿佛下一秒就要拔剑而出,将梁琛斩杀当场。梁琛神情立变,下意识摸向身侧,试图拔出弯刀抵抗。
见状,段太守连忙上前打圆场,言明梁琛此行的用意,并取出盖有国主印的诏书。
“授我父征南大都督?”
看过圣旨,慕容令的态度没有半点缓和,眼中杀意更甚。
“欺人太甚!”
“世子慎言!”
梁琛终究是朝廷官员,代表的是邺城的颜面。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慕容令竟当面将圣旨攥成一团,作势欲丢,他不能不出声。
“慎言?”慕容令怒极反笑,道,“我父因何旧疾复发,梁给事不会不知道!”
梁琛欲要开口,却发现无话可说。
“遗晋发兵五万,不到两月攻到邺城城下。不是我父率兵阻挡,慕容评早已逃回北地!”
“我父如此大功,朝廷非但不赏,反而以战败问责,这是何道理?”
“前时乞伏部占据荆州,秦氏坞堡袭击豫州,朝廷又是怎么做的?别和我说什么国事,这分明是慕容评和可足浑氏挟怨以报私仇!”
慕容令越说越气,继而双眼赤红。
“为击退晋兵,我父手下精锐尽丧。豫州防守空虚,被秦氏攻破时,我同诸弟奔向陈留,本以为能请得援兵,结果倒好,‘援兵’当真是来了,为的却是我兄弟的项上人头!”
“不是封将军以死拼杀,我兄弟均要葬身陈留,不留一人!”
“现如今,朝廷有何立场要我父出兵?”
慕容令盯着梁琛,仿佛是一匹恶狼在盯着猎物。
“轻飘飘一份诏书,一个大都督的虚衔,没有军队,没有粮秣,没有军饷,朝廷这是要收回失地?分明是让我父去送死!”
梁琛哑口无言,双手颤抖,额头尽是冷汗。
“阿子,住口!”
慕容垂忽然出声,声音沙哑,气息断断续续,间或咳嗽两声,真如沉疴之人。
“劳烦梁给事上报朝廷,咳咳……垂不忘报国,实、实是有心无力……”
话落,慕容垂又是一阵急促的咳嗽,像是随时都会断气。
“阿父!”
“叔父!”
慕容令和慕容冲脸色骤变,顾不得尴尬的梁琛,齐齐扑到榻边。
段太守拍了拍梁琛的肩膀,向他摇了摇头,道:“梁给事,实情你也看到了,吴王殿下病成这般,实无法承担如此重任。还请梁给事上报朝廷,另选良将,尽速收回失地。”
话说到这个份上,梁琛心知无法强求,当天便带人返回邺城。
送走梁琛,段太守回到内室,药味依旧刺鼻,本该卧榻的慕容垂却无半点虚弱之态,擦去脸上一层厚粉,看向段太守,道:“劳烦舅兄。”
“无碍。”
段太守摆摆手,坐到桌旁,饮过半盏茶汤,开口道:“此终非长久之计,殿下可有成算?”
“自然。”慕容垂点头,道,“国主昏庸懦弱,慕容评把持朝政,秦氏来势汹汹,氐人盘踞在侧,燕国早晚不保。”
段太守沉思两秒,猜测道:“殿下之意,可是要择一投之?”
慕容垂摇头。
“秦氏坞堡乃汉人创建,未曾听闻招收部落降将。苻坚野心勃勃,又得王猛辅佐,我本以为氐人可以成事,结果却是出乎预料,一个张凉和几部杂胡就让他们手忙脚乱。”
段太守有些糊涂,慕容令陷入沉思,也是默然不语。
慕容冲忽然道:“叔父可要自立?”
经历过与晋兵一战,拼死方才逃脱,又获悉清河公主的死讯,慕容冲一夕之间成长许多。
如果桓容当面,肯定会大吃一惊。
这个有些阴沉的中山王,和当日的中二少年完全就是两样。
听闻慕容冲之言,段太守和慕容令都是精神一振。
“阿父要占下任城周边几郡?”
慕容垂摇头,沉声道:“燕国非久留之地,我有意北上乐陵,再经水路往昌黎,于此处招兵买马,收拢宇文鲜卑旧部库莫奚,兵发高句丽!”
高句丽?
“咸康八年,我随燕王发兵高句丽,攻占丸都。高句丽王只身逃走,留下的粮秣兵甲数不胜数。”
“高句丽虽北,境内却丰产粮谷,更有人参等药材,价值极高。宇文部未被灭时,常年与之交战,最熟悉高句丽人用兵战法。”
说到这里,慕容垂收拢五指,拳头用力抵住桌面。
“中原正乱,战事频繁,众人均无暇北顾。我欲趁此时机再攻丸都,据城池钱粮自立!”
“可是,阿父,丸都多为高句丽人,如战后生乱恐不好收拾。”
慕容垂笑了,英俊的面容带着血腥和残忍。
“待攻下丸都,纵兵抢掠三日,凡不驯者尽可斩杀。再迁库莫奚等部进城,发下命令,胆敢反抗的高句丽人全部充为羊奴!”
慕容垂一锤定音,历史就此转弯。
前燕政权风雨飘摇之际,本该投奔氐人的慕容垂父子改为北上。
历史上,因中原战乱而进入复兴期的高句丽被中途打断。
遇到慕容垂率领的东胡军队,高句丽王朝再无法迎来隋唐时的强盛,必将提前走向灭亡。
蝴蝶效应发挥威力。
作为事态的间接推动者,桓容尚且一无所知,正忙着打点行装往幽州赴任。
太和五年,二月,丁丑
秦淮河北岸行来四十余辆大车,排成一条整齐的长队停在码头前,等着健仆和船夫卸货装船。
大车经过改造,装载辆超出寻常。待到车厢全部腾空,船身的吃水线变得极深。船夫查看过后,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箱子里究竟都装了些什么,为何会如此之重?
桓容和桓祎先后走下马车,不期然遇上乘车赶来的谢玄等人。
“知晓容弟今日启程,我等特来相送。”
“多谢兄长。”
几人都不是空手来的,谢玄带来两封书信,一封是谢安亲笔,一封则是王坦之所书,均交由他转交。
“幽州之地实不太平,又同胡人接壤。今闻秦氏坞堡发兵攻占燕地,恐有乱兵过境扰民,贤弟到任后务必要小心!”
桓容点头。
“知晓贤弟同秦氏有生意来往,这两封信还请代为转交。”
桓容眨眨眼。
敢情不是给他的?
白激动一场!
谢玄叮嘱一番,王献之携一幅卷轴上前。此次北伐归来,他官升两级,留任建康。知晓桓容将往幽州,选出最满意的一幅字相赠。
“望容弟一路平安。”
接过卷轴,桓容的嘴角差点咧到耳根。
看来献之兄才是厚道人,谢兄嘛……再议。
前来送行的郎君陆续上前,庾宣更是直接提来酒坛,言要以酒为桓容送行。
“容弟满饮!”
“……”满饮?一坛?这是为他送行还是打算让他醉上一路?
看看庾宣,又看看谢玄等人,桓容终究豪情一回,捧起酒坛就是两口。喝完一抹嘴,豪迈道:“多谢从姊夫!”
众人送别时,南岸传来一阵歌声。
定睛看去,竟是年少的女郎聚到柳树下,扬声唱起送别曲。
古老的曲韵和少女的娇声揉和到一起,带着道不尽的依依惜别、留恋不舍。
“郎君一路顺风!”
黄鹂般的歌声中,新折的柳枝和绢花从岸边飞洒,河面顷刻飘落一阵花雨。
桓容酒意上头,微醺之下,竟是扬袖向对岸挥手,扬声道:“静女其姝,静女其娈,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今送我行,竟日不忘!”
这是诗经中的词句,分别源于邺风静女和卫风硕人。经桓容吟诵,引得少女们桃腮泛红,绢帕和绢花更是如雨飞下。
声声郎君珍重,香风经久不散,秦淮河仿佛成了一条胭脂河。
桓容迈步登船,一阵江风袭来,鼓起宽袍大袖,吹起乌黑的长发,船上的少年,岸边的郎君,皆是凤骨龙姿,神采英拔。
挥手送别时,有人取出陶埙吹响。
远去的江船,驻足河畔的郎君,柳下垂泪的少女,仿佛岁月成墨,历史成笔,一夕泼染而就,凝成一幅亘古的画卷。
船只顺流而下,埙声和人声俱已远去,偶尔有绢花和柳枝顺水飘下,顷刻没入激流,再不见踪影。
桓容走上船头,迎着江风眺望天边,忆起上次离开建康时的心情,如今已是截然不同。
桓府内,李夫人倚靠在廊下,逗着两只圆胖的鹁鸽。闻听脚步声,当下侧首望去,见是南康公主行来,不禁嫣然一笑。
台城内,庾皇后沉珂在身,汤药难进。医者守在殿中,看着端进端出的汤药,改了多次药方,依旧是毫无用处。
司马奕整日醉生梦死,听得雷声炸响,竟是砸碎酒壶,一把推开身边的妃嫔,冲到雨中仰头狂笑。笑声穿破雨幕,仿如声声痛苦的嘶吼。
褚太后坐在内殿,面前一本道经,久久看不进一个字。听到宦者回禀,仅是叹息一声,道:“随他去吧。”
倾盆大雨中,江船带着桓容行远。
随着江波翻涌,来自后世的灵魂终于融入这个乱世,东晋的历史终将变得不同。
第一百零六章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船行水上,江风阵阵,细雨飘零。
桓容在船头站了一会,便觉冷风刺骨,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当下转身返回船舱。
刚入舱门不久,天空忽然响起惊雷,细雨骤然增强,势成瓢泼,顷刻连成一片雨幕,水面被砸出一个又一个漩涡。
船夫来不及穿上蓑衣,只能任由冷雨打在身上,撑船在雨中急行,试图向岸边靠近。
“使君,雨水太大,继续行在江上恐有危险。”
一名略有些年纪的船夫抹去脸上雨水,在舱门前扬声道:“前方有一座码头可供船队暂时停泊避雨。”
“就依老人家所言。”桓容回答道。
“可当不起这称呼,仆这就去撑船!”
船夫走回船头,见两个精壮的船工分立左右,合力撑住船杆,仍禁不住的打滑,当即道:“我来!你们去下边撑桨!”
说完也不等船工回话,从二人手中抢走船杆,仅凭一人之力就稳稳的撑住杆头,与划桨的健仆船工互相配合,将船带出激流,向前方的码头驶去。
雨越下越大,相聚超过三步,视线就变得一片模糊。
船夫有过人的方向感,压根不用双眼辨认,很快找到码头所在,带领船队陆续靠岸,躲避这场暴雨。
桓容推开木窗向岸上张望,发现码头铺设的条石已经残破,搭建的木桩多数腐朽,半数折断缺损,变得参差不齐。
码头附近没有完好的建筑,只有断壁残垣和一座四面透风的茅草屋。
屋顶茅草被风掀起,屋前竹竿上的幌子随风翻飞,隐约可见一个茶字。
“上次去京口时,倒是没见过这座码头。”
桓容看得新奇,想起之前中途改走陆路,不由得释然。
停船之后,健仆和船工离开船头避雨,带队的船夫更被请入桓容所在的舱室。
船夫连道不敢,手脚不知往哪里摆,表情很是局促。
桓容笑着向他拱手,道:“不是老人家,此行必要遇上风险。老人家快坐,用碗姜汤暖暖身子。”
船上携带大量的金银珠宝,同样不缺食材调料。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一起张罗,压根不用担心少了哪样,只会发愁数量太多。
“谢使君!”
船夫弯腰行大礼,桓容连忙侧身避开,亲自将他扶起身。
尊老爱幼是华夏的传统,这位船夫年过半百,又刚刚助船队避开风险,受他大礼是要折寿的。
“老人家方才说这座码头颇有岁月?”
“不瞒使君,出身吴地的老船工都知晓,这座码头建于前朝。”
“前朝?可是曹魏?”
船夫摇头道:“是汉。”
桓容不禁诧异。
“据祖辈言,当时天下未乱,每年过这里的商船数不胜数,还有蛮人进贡的船队,好不热闹!”
船夫并未亲眼目睹,只听父辈口头讲述也是与有荣焉。
“当时,这附近州郡的汉子多到码头找谋生,赚到的工钱足能养活一家老小。我祖辈上曾在码头做工,因为通晓几句蛮话得都亭长赏识,纵然未有官身,也积攒下一份不小的家业。”
说到这里,船夫忽然停住,表情从怀念变为苦涩。
“可惜后来闹了黄巾贼,天下大乱,又有胡人侵扰,往来的商船越来越少,码头上日渐零落,最后竟至废弃。如今偶尔有商船行过,到底不比先前。”
桓容静静的听着,从船夫的话中,可以联想出此地当年的盛况。
现如今,繁盛的景象皆无,仅剩下破败的码头和一座孤零零的茶肆,供人追忆昔日曾有的繁华和喧闹。
用过茶汤,船夫说什么也不肯在舱室内久留。
桓容没有勉强,令健仆备好蓑衣斗笠,亲手交给船夫。
“谢使君!”
船夫穿上蓑衣,发现内里加了一层布,少了两层草茎,比寻常轻便许多,防雨的效果却格外好,不由得掀起查看。
“莫看了,里层加了油布,仅有盐渎的工匠才懂制法。”
见船夫面露惊讶,健仆很能理解。
想当初他穿上这身蓑衣,表现不比对方好上多少。知晓制作油布的材料,下巴差点掉地上扶不起来。
“这样的蓑衣得值多少绢?”
“这个倒不清楚。”健仆琢磨了片刻,道,“单是制油布就耗费不少,真要算,这一件至少顶一家整月的口粮。”
船夫当真被吓了一跳。
健仆没有再说,转为询问何时能继续启程。
“雨水稍小些就能离岸。”船夫道,“这船足够大,吃水又深,应该无碍。”
健仆点点头,戴上斗笠,转身走向船尾。
船夫又掀起蓑衣,小心摸着里层的油布,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一家整月的口粮啊!
按照后世的话说,士族郎君真会玩,庶人百姓当真是承受不来。
大雨下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正午过后方才减小。
岸边的茅草屋缺了半个屋顶,已是摇摇欲坠。破旧的幌子依旧顽强的系在竹竿上,随江风飒飒飘飞。
船队在雨中启航。
奔赴幽州之前,桓容计划同郗愔见上一面。
一来交接庾希府中的藏金,当面清点清楚;二来同对方商量一下,能否在射阳等地开通商道,允许盐渎的商队在水路之间往来。
荀宥和钟琳都赞同此议,荀宥更趁机提出,可以桓容辖下的徐州两县换取射阳。
“明公为幽州刺使,必定常驻州府。盐渎近海,彼此相隔数县,交通极不方便。仆以为可同郗刺使商议,以明公手中两县换射阳一县。”
“明公貌似受损,实则获益不小。郗刺使则可将两县归入辖地,重新收取赋税,未必不会答应。”
桓容仔细思量,认为荀宥此言有理,
只不过,不经朝廷就这样换地妥当吗?
“并无不妥。”钟琳接言道。
“仆曾查看朝廷对侨州郡县的合并重置,不提其他,单是幽州便有数次重划,最近的一次是在隆和元年,距今不过十载。”
桓容顿觉诧异。
他翻阅过府中不少文献,还请南康公主帮忙搜集资料,结果仍不如钟琳和荀宥知道得详细。
“此事无需提前报知朝廷,明公和郗刺使达成默契再上表即可。”
桓容看看舆图,又看看对面两个舍人,这就是所谓的先斩后奏?
荀宥和钟琳齐齐点头,表情中带着欣慰,明显在说:明公可教矣!
桓容:“……”
有这样的智囊团,他想不走上权利巅峰都难。
三人商议一番,最终定策,能换来射阳县最好,换不来也要设法在此地设立驿站,并且同该地县衙打好关系。必要时可以说通对方,不要阻截官道,断绝幽州和盐渎的联系。
“这就是所谓的飞地啊。”看着舆图,桓容不由得发出叹息。
“飞地?”荀宥惊讶挑眉,想了片刻,旋即笑了,“明公常有智慧之言。”
桓容咧咧嘴,意识到自己把脑子里想的说了出来,难免有几分尴尬。
“过京口之后再往盐渎一行。”桓容道。
“明公可是担心武车之事?日前敬德来信,已遵照明公吩咐,赶制八辆武车送去北地。”
桓容摇摇头,他担心的不是这件事。
“如今盐渎人口增多,胡人往来愈发频繁,还有海船靠岸,县衙的人手忙不过来,需要增设散吏。”
仅是一年多的时间,盐渎就由破败转为繁华,石劭坐镇城中,将南北贸易做得风生水起。不是桓容背景够硬,郗刺使与他又有联盟,估计这块肥肉早被叼走。
“我今为幽州刺使,盐渎需有新县令。若是旁人委派,我实在不放心。”
桓容顿了顿,手指敲着桌面,发出几声轻响。
“所以我想再次上表,请授阿兄为盐渎县令。”
原本,以荀宥三人的才能,掌控一县绰绰有余。
问题在于三人出身流民,虽已被召为县公舍人,户籍由白籍转为黄籍,奈何仍被归入庶人,无法在朝廷选官。
如果桓容已经彻底掌控幽州,在州府说一不二,事情还能想想办法。
现下的情况却是,盐渎县令的位置空缺,他却尚未在幽州站稳脚跟。不想被他人扎入钉子,摘走果子,必须提前占下来。
左思右想,桓祎最为合适。
“四公子知晓明公心思?”
“我还没阿兄说。”桓容蹙眉道。
人手不足啊!
如果有合适的人选,哪需要把桓祎放到这个位置上。好处确实有,坏处同样不少,稍有不慎就会成为靶子。
荀宥和钟琳互相看看,明白桓容的难处。
桓容按了按眉心,沉声道:“阿兄无法长时间留在盐渎,县中之事怕要劳烦仲仁和孔玙。”
简言之,桓祎只能做个幌子,盐渎县政还需荀宥几人管理。
荀宥和钟琳当即拱手,道:“明公信任,仆等必尽心竭力。”
作为话题的主角,桓祎此刻正披着蓑衣站在船尾,看到几条江豚逐浪而行,不时将圆钝的头部探出水面,喷出一道道水柱,顿时觉趣味横生。
见两条成年江豚中间夹着一条幼豚,仿佛是一家三口,更是觉得稀奇。连忙转身返回舱室,对桓容道:“阿弟快随我来!”
“何事?”桓容正收舆图,见桓祎满脸兴奋,不禁诧异挑眉。
“水中有趣物,快来看。”
见桓容不动,桓祎干脆自己动手,令健仆取来蓑衣斗笠,将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拉着就去了船尾。
波浪中的江豚已增至五条,小江豚被围在中间,圆滚滚的头和身子,露出水面时煞是可爱。
船身忽然摇晃,桓容扶住桅杆方才站定。
抬头望去,恰好遇上两条江豚跃出水面,以尾鳍直立游动,仿佛在水上行走,不由得看呆两秒。
在他穿来的年代,因为各种原因,长江白鳍豚已经灭绝,江豚也是日渐稀少。别说看到全家出行的有趣画面,寻常想见到几头都难。
桓容瞪大双眼,对上将头探出水面的小江豚。
仰赖“长相”的关系,小江豚张嘴闭嘴都像在笑,笑得人心头发酥,好像有软乎乎的猫爪垫拍下,一种说不出的愉悦。
“好玩吧?”桓祎抓着斗笠,对桓容笑道,“建康可看不到这么多的江豚。”
桓容点点头,凝视这群江豚的同时,忽然想起随船而行的苍鹰,心头赫然响起警报。
果不其然,天空响起一声鹰鸣,一道矫健的身影俯冲而下,利爪正对被夹在队伍中间的小江豚。
遇上袭击,半数江豚立刻下潜,很快不见踪影。
小江豚身边的两只却反其道而行,其中一头跃出水面,啪的一声砸起巨大的浪花,干扰苍鹰的视线。另一头趁机带着幼豚下潜,苍鹰想要得爪,除非学着鱼鹰潜水。
“噍——”
一击失手,苍鹰不甘鸣叫。
江豚再接再厉,又砸出一团水花。遇苍鹰飞近,霎时喷出一道水柱,几乎是擦着苍鹰的右翼飞过。
苍鹰彻底被惹恼,可不等它再扑,江豚已迅速潜入水中,再寻觅不到踪影。
干脆利落,毫不恋战,当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捕猎落空,晚饭泡汤,苍鹰飞回船舱梳理羽毛,乍起的翎羽彰显愤懑。
桓容留在船尾,眺望波浪骤起的江面,对桓祎道:“阿兄,我有事同你说。”
“何事?”
“盐渎之事……”
船队身后,破败的码头上突然出现十数个精壮的汉子,其中一人走进茅草屋,对躲在屋中的老者道:“可看真切了?”
老者点点头,因口不能言,只能用手比划着船身吃水之深,向汉子们表示,这几艘船上肯定有“好东西”。
“看船行的方向是去京口。”一名汉子迟疑道,“郗方回可不好惹。”
“这有什么。”另一名汉子搓着大手,嘿嘿笑道,“不能在京口动手,那就等这几艘船离开。咱们在后边跟着,总能找到下手的时候。”
“这么大的船队岂会没有护卫,我看这事风险不小。”又有人反驳。
“有又如何,凭咱们潜水的本事,趁着船上人不备必能得手!”
汉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彼此争执不下。
有人认为难得遇见这样的肥羊,不抢一把实在可惜;也有人觉得风险太大,恐怕会得不偿失,最好不要贸然行动。
最后,众人目光聚集到一名身材高壮的汉子身。
“寨主,你看这事怎么办?”
被唤寨主的汉子姓蔡名允,面皮黝黑,貌不惊人,除去高大的身材,混到人群中转眼就会不见。
他本人没什么名声,祖上却是赫赫有名的汉阳亭侯蔡瑁蔡德珪。
本该是豪族世家,却沦落到如今地步,其一是因为战乱,其二则是他属蔡氏旁支,祖父更是婢生子,哪怕习得水军本领,照样不被家族看重。
在胡族占据中原后,其祖死于乱军,其父更与家族离散,沦落成为流民。
这之后,父子为了生计沦为江边水寇。
蔡父死后,凭着他口述的半部水军战法,蔡允集合四五十汉子在江上纵横往来,将水寨整治得有模有样,成为长江下游一股“知名”的水匪。
蔡允貌似粗莽,实则十分精明。率人劫掠过往商船之前总是仔细分辨,遇上官船格外小心,避免惹上不能惹的对象。
此番桓容的船队靠近码头避雨,正巧被水寨的探子发现。
财帛动人心。
哪怕知晓这支船队不好惹,也有人忍不住想下手,尤其以加入水寨不久的流民为甚。
“寨主,你看这事如何决断?”
“去岁朝廷对北边用兵,你拘束寨中上下,运粮船从眼前过都不能下手。兄弟们几个月都是过得难熬,不说吃糠咽菜也好不了多少。”
“如今总算有了这头肥羊,难倒还不许咬上一口?”
一名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越出众人,大声道:“咱们是贼,是寇!不劫船如何养活全寨上下?再者说,这船看着就不普通,说不定又是哪个搜刮百姓的贪恶之辈,咱们抢上一回也算是为民除害!”
刀疤汉子振振有词,更多人开始心动。
蔡允表面不动声色,看着得意洋洋的汉子,眼中闪过一道冷光。
“不急着动手,先跟上去打听一下虚实。”
“可……”
“甘大,你被金银迷眼要去送死,不要拖着水寨中的兄弟!”蔡允厉声道。
“这样的船岂是好劫的?稍有不慎,寨中上下都要搭进去!你当我不知道你之前做了什么,为何要投靠水寨?”
甘大脸色涨红,拳头握紧,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你想截北运的军粮,惹上了豫州私兵!不是袁真丢了官,没心思追究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你还能留着脑袋?”
哗!
众人哗然,知晓内情的且罢,不知道的都是怒视甘大,这人明摆着就是个祸害!
几言压服众人,蔡允谨慎布置安排,并亲自带人缀在船队后,一路悄悄跟随。
在蔡允看来,做贼不是长久之计,如果有机会,他很想投靠一方诸侯,争得一个出身。
以水寨现在的实力,郗方回的路肯定走不通,倒是幽州新任刺使那里有几分希望。听说此人乃是桓温嫡子,有晋室血脉,出任盐渎县令期间广收流民,不拘一格提拔,身边的车前司马都是流民出身。
蔡允十分心动。
他自认一身本领不弱于旁人,如果有机会定能鲤鱼跃龙门,为自己和儿孙博一个前程。
“凌泰,划快些,甩开后面那几个,我有话同你们说。”蔡允对心腹道。
他留心观察过前面的船队,认出船上挂有桓氏旗帜。如果是他想的那样,这绝对是天赐良机。
如果错过这次,恐怕他真要一生为贼,令祖宗蒙羞!
船队接近京口,桓容听钱实禀报,身后似乎跟了“尾巴”。
“九成是水匪。”
水匪?
出乎钱实等人的预料,桓容斟酌片刻,没有下令捉拿或是驱赶,而是全当没有发现,继续开往京口。
“别惊动了他们。”
不是桓容慈悲心发,而是他突然想起,自己将来肯定要建造海船,水手和水军都不可或缺。这些水匪别的不成,在水上的本事肯定有几分。
沦落为匪,思想觉悟不高?
没关系。
放出人形兵器,揍也能把觉悟揍高。
凡是看过的三国演义的都知道,擅长水战的三国猛将,出身水贼的可不是一个两个。
“运气到了挡都挡不住啊。”
桓容站在船头,看着渐近的京口,笑容愈发灿烂。
与此同时,秦璟回军彭城,驻扎城中,亲自监管造城。秦玓暂留东海郡,防备鲜卑兵反扑。
因战事进行过快,秦氏坞堡兵源出现不足,秦策派来的步卒和骑兵实属杯水车薪,想要守住徐州等地,面临的困难绝对不少。
如果鲜卑能在此时发兵,纵然不能夺回全部失地,也能给秦氏坞堡造成不小的损失。
可惜的是,慕容垂托病不肯领兵,更带着儿子侄子北走乐陵,再上昌黎,借段氏的财力招兵买马,将矛头对准丸城。
慕容评实在无法,只能推出范阳王慕容德。
慕容德倒是很给面子,接到官文不久就带兵奔驰荆州。如能拿下此地,便可将秦氏坞堡的辖地拦腰切断,再各个攻破。
可惜的是,朝廷拖延的时间太长,慕容德赶到荆州之前,在途中遇到洛州发来的援兵,秦玚亲自带队。
双方都没料到的会迎头遇上,没时间发愣,二话不说直接动手,主将更是带头冲杀。
慕容德人数占优,逐渐占据上风。
就在秦玚陷入险境时,数辆奇怪的大车和一群乱哄哄的杂胡突然闯入战场。
大车排成一排,以势不可挡的姿态的冲了过来。杂胡挥舞着刀枪,紧跟在大车之后,喊叫得格外起劲。
交战的双方顷刻被冲乱,整个战场被从中隔断。
秦玚愕然,慕容德傻眼。
为首一辆大车突然停住,车身挡板掀开,亮出成排锋利的箭矢,目标对准慕容德的方向,箭头闪烁可怖的寒光。
车中探出一人,竟是本该在盐渎的相里柳。
“二公子,不是发愣的时候,快吹号角,让人都退回来!”
“哦,哦!”
秦玚破天荒的发出两声单音,命部曲吹响号角。秦氏仆兵立即后撤,不再同鲜卑兵纠缠,杂胡同样掉头就跑。
几乎就在同时,箭雨飞袭而至。
鲜卑骑兵猝不及防,顷刻间人仰马翻。慕容德手臂被擦伤,伤口一阵刺痛,流出的血色发黑,箭矢上明显有毒。
“殿下受伤了!”
慕容德眼前发晕,无法继续指挥战斗,在部曲的护卫下后撤,攻打荆州的计划只能落空。
秦玚看着后撤的鲜卑骑兵,没有下令骑兵追击,而是尽速清扫战场、治疗伤员。随后看向正给杂胡分发兵器和肉干的相里柳,头顶冒出一个硕大的问号。
相里柳跃下车辕,道:“二公子是往荆州还是豫州?若是荆州,倒是正好顺路。”
“你为何在此?”秦玚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提出疑问。
“说来话长。”相里柳敲敲车厢,一人从车中探头,是随他一同北上的相里枞。后者对着秦玚拱手,话不多说半句,转眼又退回车内。
“桓府君升任幽州刺使,州府恰好在彭城对面。”
“日前得知秦氏坞堡攻下徐州,使君特地命我等送来几辆武车和造城图纸,希望能助秦氏坞堡防御城池,击退鲜卑胡。”
相里柳一边说,一边抓了抓后颈,道:“此前我等先去了彭城,见过四公子,留下两辆武车和造城图纸。按照四公子的吩咐,这几辆打算送去荆州。”
“幽州刺使……桓容?”
“正是。”相里柳点头。
如果不是盐渎人手不够用,石劭实在走不开,这趟差事本不该他来。说起来,自从被桓容“挖去”城内,兄弟六个“技术宅”的人生就宣告终结,哪天带兵上战场都不会奇怪。
思量相里柳的一番话,再看成排的武车,秦玚不禁捏了捏鼻根。
这个人情可是欠大了。
如此会做“生意”,难怪会和四弟交情莫逆。
所谓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当真是不服不行。
第一百零七章 别人家的孩子
武车送到荆州,顺便查看过城防,提出不少有用的建议,相里柳和相里枞很快向秦玚告辞,准备沿来路返回南地。
因慕容德的营盘距城不远,沿途恐遇伏兵,秦玚有意派骑兵护送。两人倒没推辞,抱拳谢过之后,立即踏上归路,半日都不想耽搁。
“二公子无需相送。”相里柳正色道。
“我兄弟不怕遇上鲜卑胡。之前从北往南,一路几经艰险,照样平安抵达盐渎。”
简言之,别看他们是技术宅,照样很有战斗力。不然的话,石劭也不会亲自“求”上门,请他们来跑这一趟。
秦玚点点头,回望正在搭建的箭楼,很想请两人多留一段时日,但却不好强人所难。
看出他的心思,相里柳道:“二公子放心,有方参军在,依我二人留下的图纸布置城防,不敢言超过公输之道,足够将鲜卑胡挡在城外。”
相里柳敢说出这番话,绝不是无的放矢。
相里兄弟留在盐渎期间,没少同公输长“交手”,每次都能有所收获。
最直接的好处是,前者不只钻研攻城器械,也开始学习守城;后者从相里氏研发的机关中汲取经验,不只拘泥于以往,对守城攻城同样在行。
相里柳留下的图纸集合两家之长,虽属于“简陋”版本,挡住慕容德的军队却是绰绰有余。
加上慕容德负伤中毒,出于谨慎考虑,没有解毒之前绝不会贸然发起进攻,留给秦玚的时间,足够他等来上党和武乡的援军。
相里柳和相里枞跃身上马,表面看十分寻常,连身皮甲都没有。事实上,两人从头到脚都藏着机关暗器,鞋底都有毒镖。
比起典魁,这才是活脱脱的两个人形兵器。
“告辞!”
兄弟俩在马背上抱拳,收窄的袖口里隐现寒光。
五十名护送的骑兵陆续上马,身后跟着几百名杂胡,由羌人和羯人组成。
巴氐人整天想着建国,几乎有些疯魔。
杂胡内部意见出现分歧,逐渐形成分裂。这也是众人声势浩大举起反旗,如今却只能沦为山贼的原因之一。
秦氏坞堡不会收留他们,桓容则不然。
之前做生意存下的交情,如今正好拿来利用。
杂胡发愁没有出路,桓容往来北地缺少人手,前者有人缺钱,后者有钱缺人,双方一拍即合,才有了此次盐渎武车当先、杂胡队伍在后,一并勇闯“战场”的壮举。
然而,彼此的关系并不牢靠,今天能合作,明天照样翻脸。
桓容自始至终没有放下戒心,羌人和羯人也是一样。
待队伍行到豫州,始终没有遇上鲜卑兵拦截。
旁人不知晓内情,相里柳和相里枞心中明白,肯定是箭上的毒发挥作用,慕容德不死也剩半条命,哪有精力来找他们的麻烦。
说起来,不晓得是谁为使君调配的毒药,竟然如此有效。
一路顺利穿过豫州,比预期提前两日抵达徐州。
兄弟俩没有急着南行,而是先往彭城郡探望相里松和相里枣。
行到城外时,恰好遇上新征的民夫抵达,正排着队领取蒸饼肉汤。两什步卒在城头巡逻,见到骑兵掠起的烟尘,迅速吹响号角。
民夫均出身流民,对战鼓和号角极其敏感。
听到号角声,即便不知是什么情况,众人仍在第一时间冲进防护圈内。
当然,有一个算一个,都不忘抓着吃到一半的蒸饼汤碗。稀奇的是,不管跑得多快,碗里的肉汤始终没洒出一滴,这也是不小的本事。
相里柳和相里枞打马上前,五十名秦氏仆兵紧紧跟随,杂胡留在原地不动,唯恐靠近了被射成刺猬。
城头的弓箭可没长眼睛。
这种情况下,就算被当场射死也没处喊冤。
“来者何人?”城头的仆兵举起一个铁皮圈成的喇叭,向城下之人大声问话。
秦璟往晋军大营一行,同桓容相处数日,学到不少有用的东西,喇叭就是其中之一。
如果桓容在场,肯定会很没形象的翻个白眼。
专利费不说,学费交了没有?
亲兄弟明算账,再帅也不能例外!
“我乃相里柳!”
说话间,相里柳自怀中取出一团绢布,展开之后,长达六七尺,宽近五尺,又取出几根木杆,巧妙的连接在一起,瞬间组成一面代表盐渎商队的大旗。
这么大的一团东西,也不知他是如何揣在怀内。
“盐渎?”
城头仆兵刚从武乡抵达,恰好同相里柳二人错过,并不知晓他们的身份。
不过,看到盐渎商队的大旗,再看相里柳和相里枞的长相,心有隐约有了答案,不敢迟疑,当下向伍长禀报。
伍长没有耽搁,朝城下看了两眼,旋即离开城头,策马驰向城东。
彼时,相里松和相里枣正带人组装投石器,秦璟同麾下将领在一旁观看。
伍长气喘吁吁下马,大声道:“禀报四公子,城外有来人自称相里柳相里枞,持有盐渎商队旗帜!”
“阿弟来了?”
闻听此言,相里松一把丢开高近两米的木杆,两名仆兵匆忙抢上,险险扶住。感受到木杆的重量,当场现出惊讶神情。
相里枣同样激动。
离开盐渎将近三个月,除了路上的时间,几乎每天都在修筑城池、设计城防。这日子实在过于枯燥,远比不上在盐渎时的自在。
“大兄,四兄和五兄来了,咱们就能走了吧?”
“咳!”
相里枣过于兴奋,心中想什么就说什么。
相里松没防备,当场被口水呛了一下。一边咳嗽一边瞪着相里枣,满眼都是恨铁不成钢。
这话能当面说吗?没看秦四郎君就站在身边?他可比秦堡主难应付多了,一个不顺心,真把你扣在彭城,别说做兄长的没提醒。
相里枣委屈的撇撇嘴。
说他?
大兄不是一样高兴,又比他好去哪里。
秦璟的目光扫过二人,嘴角掀起一丝笑纹,非但没有当场扣人,更是请二人同往城门,一起去迎接相里柳一行。
“桓使君此番相助,璟甚是感激。”
行进途中,秦璟对相里松言道:“足下见到使君后,烦请代为转告,幽州之地近北,之前多遇鲜卑骚扰,府城已是破败不堪,不利于防卫。桓使君赴任后,不妨将府城迁往临淮郡,既能贯通东西,又可与彭城守望相助。”
相里松面露诧异。
他没听错吧?
纵然彼此都是汉人,可一南一北,一为东晋官员,一为秦策之子,据悉秦策可有称王的打算。无论从那个方面看,日后都吃不到一个锅里。
守望相助?
这从何说起?
“我同桓使君交情匪浅。”秦璟侧首笑道,“足下如此转达即可,桓使君必定会有所决断。”
秦璟点到即止,并没有多做解释。
相里松更加困惑,心中浮现一个又一个疑团,没有一个能得到合理的解答。
相里枣转转眼珠,忽然有些明白,为何人人都言秦堡主诸子之中,四子秦璟最不好惹。
不提其他,单是几句话就能将人绕晕的本事,足可傲视一干武将,向满心都是弯弯绕的谋士看齐。
相里松想不明白的事,相里枣却有几分参悟。
只不过,答案过于匪夷所思,相里枣没有说出口,即便说出来怕也不会有人相信。
几人登上城头,确认来者身份,迅速放下吊桥,迎相里柳一行入内。
在进城之前,相里柳按照约定,交付给杂胡首领十余金,并有一张羊皮纸,纸上写明熏肉百斤,绢布三十匹,以及海盐、香料等物。
末尾盖有一枚印章,印泥十分特殊,细闻有隐隐的香气,轻易无法仿制。
“首领务必收好。”相里柳递出羊皮纸,当面交代清楚货物数量,言道,“下月盐渎商队将至彭城,凭借这张契约,首领可从商队领取相应货物。”
羌人首领接过羊皮纸,和羯人首领一项项确认,又叫来识得汉字的族人,确定相里柳没有出言诓骗,上面的货物比商定的还多出一成,满意的点点头。
“你们说话算话,下次再遇上麻烦,尽管派人来找我们!”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话,羌人首领用力拍着胸膛。
相里柳笑着抱拳,其后打马回身,飞驰入城中。
杂胡没敢多留,几乎在他回城的途中便纷纷调头,向着北方奔去。
羊皮纸只有一张,上面的货物如何分配可以私底下商量,先离开这处险地为上。
在返回营地途中,羌人和羯人首领交换意见,这事情一定要瞒住巴氐人。
“和汉人的生意可以做。”羌人首领道。
“如果这个汉人始终这么大方,咱们可以为他打仗!”
胡人投汉早有先例,当年长安兵乱,南匈奴就曾一路护送汉献帝。三国时割据凉州的马氏还曾娶羌女。
他们如今反了慕容鲜卑,又和巴氐决裂,不想继续当山贼,这或许是唯一的出路。
氐人?
不见乞伏鲜卑是什么下场,他们甚至还比不上前者。
“这事需要仔细谋划。”羯人首领明显有几分意动。
“谋划什么?”
“汉人讲究多,咱们有心投靠,总要提前谋划一番,至少得有个见面礼。”
“对!”羌人首领一点就通,用力捶着羯人首领的肩膀,笑道,“你聪明!”
短暂休息之后,队伍继续上路。
两人私下里达成默契,只等返回营地之后,同留守的长者商议,确定首先该走哪步。
桓容压根不晓得他竟被几百杂胡“盯”上,寻机准备递上投名状。
此刻,船队已进入京口,停靠在改建后的码头。
桓容走出船舱,看到码头上堆叠的石块和硬木,眼神闪了两闪。再看驻扎在码头附近的步卒,心中生出一个念头:看来郗刺使打算励精图治,继续和渣爹别一别苗头。
早有人将桓容抵达的消息报知郗愔。
郗刺使推开政务军务,亲自到码头迎接。
见到熟悉的车架,桓容连忙登岸,迎上前行晚辈礼,“使君政务繁忙,容打扰了。”
“哪里。”不等桓容弯腰,郗愔已将他扶起。
桓容今非昔比,品位与他相当,仍以晚辈自居,让郗愔分外有面子。说话间,笑意深入眼底,看着桓容更像在看自家晚辈,没有半点疏远。
“阿奴路上可顺利?”松开桓容前臂,郗愔笑得慈祥。
“牢使君挂念,一切都好。”
郗愔点点头,将桓容请上牛车。
卸船之事有刘牢之等人看顾,不会出任何问题。桓容简单提了两句,转而向郗愔道出建康诸事,包括褚太后和桓大司马的角力,以及建康士族高门的态度。
“太后有意琅琊王世子?”
“使君以为此事如何?”
郗愔沉吟良久,车厢内愈发寂静,耳边只有犍牛的蹄声以及车轮滚动的吱嘎声响。
“不好说。”郗愔眉间皱得更深,道,“琅琊王为当朝宰相,有名士之风。可惜诸子早丧,得术士扈谦之言,幸了一个昆仑婢,才有如今的琅琊王世子。”
提及此事,郗愔的眼中闪过几分不屑。
即使司马昱名声再高,司马曜的婢生子身份仍是硬伤,加上他亲娘是个昆仑婢,更是伤上加伤。
可以肯定,如果司马昱有其他儿子,哪怕同样是婢生子,只要是纯粹的汉人血统,世子之位也不会落到司马曜头上。
这也是司马道福看不起司马曜,敢随意和他呛声的原因之一。
在两晋时代,血统和长相同样重要,想要成功获得世人认可,二者缺一不可。
“太后选择此子,背后定有深意。”郗愔顿了顿,才继续道,“大概正因你父看重琅琊王,太后才会选其世子。”
桓容脑中闪过一道灵光,细思片刻,旋即恍然大悟。
“使君是言,如此一来,即便争不过家君,太后仍能稳居宫中?”
郗愔点头,看着桓容的目光既有赞许又有几分失落。
孩子虽好,奈何不是自家。
想想他那儿子……不成,想起来就是一肚子气。
桓容没能体会到郗刺使的心酸,思量褚太后的举动,许多疑问迎刃而解,全都有了答案。
司马氏的藩王不只司马昱一人,有名声的也不只他一个。
渣爹看好琅琊王,褚太后完全可以推出另一个藩王分庭抗礼。偏偏选了司马昱的儿子,还是不被世人看好的婢生子。
无论司马昱继承大统还是司马曜登上皇位,得益的都是琅琊王一脉。念在这个份上,新帝都会对褚太后以礼相待。
想明白这点,桓容不由得呼出一口浊气。
能在乱世中掌权之人,绝没有一个简单,放到哪个时代都是吊打级别。他想同这些人分蛋糕,甚至是抢走大块,必须更加努力,半点都不能松懈。
车驾行到刺使府,郗愔和桓容先后走出车厢。
正门前,一名着蓝色深衣,年约三十许,同郗愔有三四分相似的士人揖礼相迎。
“这是我二子,阿奴可唤他为兄。”
郗愔共有三子,长子郗超努力为家族钻营——或许是有点努力过头,如今在桓大司马幕府任职,和亲爹几近决裂。
二子郗融十分有才,性格却像之前的郗愔,淡薄世俗名利,一心求仙问道,曾被授予王府官职,却压根没有接受。
三子郗冲尚未束发。
如此来看,老当益壮的不只桓大司马。
郗超决定跟着桓大司马造反,一条路走到黑,不惜坑害亲爹。郗愔决定舍弃长子,转而培养次子。
郗融再不乐意,亲爹发话也没法抵抗,只能暂时放弃求仙,乖乖来到京口赴任。
“府中已设宴,为容弟接风洗尘。”
郗融身材高挑,相貌清癯,身上有一股熟悉的气息。
桓容抽抽鼻子,不意外又遇见一位寒食散的爱好者。
目光转向郗愔,表情中浮现一抹恍然。他刚才还觉得那里不对,原来郗刺使身上少了“药”味。
事实上,北伐归来之后,各州刺使突然对美食佳肴生出狂热的爱好,每天两餐加三顿点心,完全是雷打不动。
整天忙着吃饭,自然没有太多时间嗑药。
等到想起来,又被繁忙的政务和军务缠住手脚,如郗刺使这般准备桓大司马掰腕子的猛士,更是十二个时辰掰开用。
嗑一回寒食散,抛开尘世烦恼,享受一把飘然乐趣?
压根没那时间。
宾主落座,美食接连送上。
第一道:炙羊肉。
第二道:炙鹿肉。
第三道:炖牛肉。
第四道:炖禽肉……
总之,除了两小碗煮青菜之外,全部都是肉。
回忆起上次的菜单,桓容眨眼再眨眼,看看已经动筷的郗刺使,再看看明显不适应的郗融,莫名的有些想笑。
“阿奴为何不用,可是不合胃口?”
桓容笑着摇头,执筷夹起一片羊肉,送到口中细嚼。
炙肉的火候恰到好处,外层酥软,内里裹着肉汁,和盐巴胡椒简直绝配。
可惜没有孜然。
话说,孜然是什么时候传入中原,貌似应该在唐以后?
桓容一边嚼一边想。
盐渎有不少波斯商人,或许能提前派人去找一找。
盐渎这边不行,秦氏坞堡应该不缺条件。听说他们和西域商人打得火热,生意很是火红,顺便帮忙找些调料应该不成问题。
之前送出八辆武车,他可是下了血本。
不过是举手之劳,想必秦璟不会拒绝。
宴上众人执筷把盏,觥筹交错间,数名乐人坐到廊下,两名歌女越众而出,一队舞女蹁跹而过,舞袖折腰,在乐声中飞旋。
墙边灯光摇曳,美人笑靥如花。发间的簪钗流光溢彩,在灯火的映照下,愈发显得百媚千娇,闭月羞花。
桓容欣赏着歌舞,手中筷子不停下,面前的膳食迅速减少。
待到一曲舞毕,半数漆盘已空。
郗愔执酒盏相邀,桓容心知不能推辞,大方举杯共饮,笑容中带着几许肆意,使得舀酒的婢仆脸颊发热,匆忙低下头,不敢多看一眼。
不考虑郗融瞪脱窗的眼珠子,此宴算是宾主尽欢。
桓容计划在京口停留两三日,换地一事不急着出口,借口酒醉入客厢休息,有阿黍等人守在室内,安心之余,很快起了轻微的鼾声。
钱实和盐渎私兵守在廊下,荀宥和钟琳分别下去休息,本该充任护卫的典魁却不见踪影。
刘牢之发现异状,将事情如实上禀。
郗融看向父亲,郗愔却摆了摆手,道:“无妨。想必是身后跟了尾巴,趁这空闲去收拾干净。既然他不说,暂且当做不知道。”
“诺!”
刘牢之退出内室,郗融张了张嘴,欲言又止,神情间有几分犹豫。
“阿子有话?”郗愔半闭双眼,却予人无穷的压力。
“阿父,儿不明。”
“不明何事?”
“阿兄……”
“休要和我提他。”郗愔打断郗融的话。
郗融脸色发白,不由得低下头,错过郗愔眼中的一抹失望。
“这话我曾同那逆子说过,如今再同你说一遍,”郗愔沉声道,“桓元子可为权臣,却无人君之相。休看今日位高权重,他日一朝跌落,必当粉身碎骨累及家族!”
“既如此,阿父为何如此善待桓容?”
郗愔看着郗融,心中失望更甚。
按照后世的话来讲,这一刻的郗刺使心中先奔过一群神兽,又奔过一群二哈,紧跟着又跑过一群神兽加二哈。
和别人家的孩子对比,很想把自家孩子塞回亲娘肚里怎么破?
“阿父?”
郗愔叹息一声,儿子长成这样,他终究有责任。退一万步,再怎么不好也比坑爹那个强。好歹自己还能活上几年,慢慢教吧。
“你只看到桓容为桓元子之子,却忽略其母为晋室长公主……”
正房内,郗刺使忙着教子,意图将满心都是求仙问道的儿子拉回俗世。
客厢内,桓容睡得酣然,梦里并无周公,却有一身煞气的美人。
江面上,蔡允等人正悄悄登岸,啃着冰冷的馒头,计划装作商旅混过京口,追上桓容的船队。
殊不知,一只领角鸮和一只苍鹰先后飞过头顶。在它们之后,某个人形兵器埋伏在草丛里,对着火堆旁的身影咧出一口白牙。
使君说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揍一顿。不服的继续揍,揍到老实为止。
这差事他喜欢!
典魁舔着刀锋,活似盯准猎物伺机而动的猛虎。跟他一起来揍人的盐渎私兵抖了抖,下意识避开一段距离。
典司马这表情太吓人,狰狞到如此地步,知道的是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头荒古跑出来的凶兽。
第一百零八章 驭人之道
水匪吃完冷馒头,并未急着下水,而是围坐在火堆旁取暖闲话。
时入三月,临近江边,夜风依旧冰冷刺骨。
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人,尤其是水匪之类,无论天气如何,遇上“肥羊”就要潜入水底,长此以往,腿脚总会落下些病症。
年轻时尚好,一旦上了年纪,没遇上冷寒时节,关节都会钻心似的疼,服药仅能稍微缓解,根本无法治愈。
能在岸边烤火,众人都不愿再回船上,能拖一刻是一刻。
跟随在蔡允身边的都是心腹。
之前,蔡允向几人暗示离开水寨投靠朝廷,几人明显意动。
他们都是被迫落草,手上虽有人命却并不滥杀,做事总留有底线,和甘大之辈全然不同。暗中都怀抱希望,盼着有朝一日能不再做贼。
蔡允提出此事,正中众人下怀。
“实话同寨主说,我等做贼是为讨生活,犯下了错事,手上握有人命,哪怕有一天被朝廷砍头,也没什么可喊冤的。”凌泰沉声道。
“寨里的老幼妇孺懂些什么?咱们是贼,累得他们连庶人都做不成!流民尚且有白籍,咱们的子孙后代呢?压根见不得光!”
凌泰的话触动众人伤心事,火堆旁瞬间安静下来。
蔡允正要开口,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破风声。常年的水匪生涯让他生出敏锐直觉,头顶立即拉响警报。
“快闪开!”
三字出口的同时,蔡允抱头滚向一侧。虽然动作不甚美观,又沾上一身的泥土,落在他人眼中十足狼狈,却刚好躲开身后突来的袭击,没有伤到分毫。
凌泰等人就没那么幸运。
眨眼之间都挨了袭击者的拳脚,两个体重轻的竟直接倒飞出去,砰的一声落在地上。没等到爬起来,又被一只大脚踩在背上,四肢用力挥动,硬是无法挣脱,活似翻盖的乌龟。
蔡允大惊失色,接连避开典魁两次攻击,大声道:“对面是哪路的英雄好汉,可否道个名头?”
父子两代经营水寨,附近的水匪山贼都能混个脸熟,连州郡的私兵都打过照面。蔡允亲眼见过“同行”被清缴,心中十分清楚,州郡私兵和北府军压根不是这样的路数。
官兵剿匪,纵然用计也不会夜袭。
这些人埋伏在草丛里,明显是早盯上自己。二话不说直接开打,简直比他这个水匪更加蛮横!
蔡允心思急转,难免有些分心,在对战中简直就是大忌,何况面对的还是典魁这般凶人。
典魁抓准时机,化掌为拳,猛袭向蔡允左眼。行动中带起一阵劲风,气势惊人。
砰的一声,蔡允没能躲开,左眼周围一阵钝痛,迅速泛起大片乌青。
打人不打脸?
典司马向来没这觉悟。
出身恶侠,讲究的是快意恩仇。什么给人留颜面,全是扯淡!他看蔡允很不顺眼,几乎是拳拳往脸上招呼。
周围私兵有样学样,被围住的水匪有一个算一个,陆续成了新鲜出炉的熊猫眼。
“你们究竟是何人?!”蔡允暴怒。
若是战场换到水中,凭借过人的闭气功夫,十个典魁也不是他的对手。换成是陆上,他的力气就成了短脚,只能被典魁压着揍。
砰!
典魁压根不给回答,一拳揍过去,蔡允右眼青黑,和左眼相当对称。
“你们……”
砰!
“你……”
砰!
“啊!”
砰!砰!
每次蔡允开口都会被典魁狠捶一拳,蔡允怒火狂燃,小宇宙爆发,不顾落下的拳头,猛扑向典魁,抱住对方的腰就要将他推到水中。
猜出蔡允的打算,典魁哪会等着吃亏。
双腿用力,双脚下沉,凭借超人的体重,牢牢扎根江边,纹丝不动。旋即大喝一声,抓住蔡允的衣领和腰带,将他从腰间扯开,拎起举过头顶。
“寨主!”
凌泰等人大惊,顾不得许多,拼命要冲过来解救。
“去!”
不等几人奔到跟前,典魁再次大喝,一把将蔡允丢了出去。
幸好江边有一片泥地,蔡允落地时擦破了手脚,却并未伤到骨头,顶多有几片淤青。
典魁再次欺身而上,抓住蔡允的衣领,拳头又抡了起来。
“服不服?”
“我……”
砰!
“敢说不服?”
“我……”压根没说啊!
砰!
“这样还不服?”
砰!
“我敬你是条汉子!”
砰!
几拳下来,蔡允头顶冒烟。
气的。
气到极点竟忘记身上的疼痛,双手截住典魁的拳头,膝盖猛地向上一顶,将典魁掀飞出去。
“你他%#%^%#$%的啊!给老子说话的机会没有?!还问老子服不服,让老子说话了吗?!啊?!”
蔡允彻底爆发,发挥出十二万分的实力,顶着两只熊猫眼和典魁战得旗鼓相当,拳拳到肉,听声音就让人脊背发寒。
相比之下,凌泰等人和盐渎私兵的战斗完全不够看,活像是在过家家。群殴片刻,彼此看看,竟都觉得汗颜。
打架打到不好意,揍人揍到耳根发红,还能再稀奇点吗?
百余招过后,蔡允终因气力不济被典魁制住。
饶是如此,典魁也没落得轻松,嘴角一片淤青,肋下隐隐发痛。做了多年恶侠,又随桓容上过战场,大战小战经历无数,第一次遇上这样难缠的对手。
钱实身手不错,甚至比蔡允高明几分,但论起拼命的架势,蔡允实属个中翘楚,典魁都自叹弗如。
如果蔡允知道他脑中的想法,肯定会嗤之以鼻,吐口唾沫翻个白眼。
拼命?
任谁被这么揍都得急!不拼命等着被揍死吗?
两人停手,水匪和盐渎私兵也没有继续再打。
典魁扫视过其他水匪,正色对蔡允道:“尔等可愿从良?”
乍闻此言,在场水匪都愣了一下。
蔡允顾不得身上被揍出的伤痛,当即开口问道:“足下何意?”
“尔等如愿改过自新,不再为匪,我可为你们指一条大道。”
“大道?”
“投身州府,录入黄籍,成为州郡私兵。”
蔡允瞳孔急缩,之前还想着投靠一方诸侯,没料到机会竟送至眼前。
可是,真会有这么好的事?
思及这群人之前的行径,简直比自己更像匪类,哪里像是刺使太守的心腹部曲?
“莫要不信。”典魁瓮声瓮气道,“我乃丰阳县公车前司马!你那是什么眼神?信不信老子再揍你一回!”
“丰阳县公……可是新任幽州刺使?”
“算你有几分见识!”典魁从鼻孔喷气。
“足下是桓使君车前司马?”
“没错!”
“斗胆问一句,足下是何出身?”
“某家典魁,祖上陈留关内侯!”典魁圆瞪虎目,“休言其他,说,你从是不从?”
说话间,拳头又举了起来。
他是从钱实手里抢来的这趟差事,无论如何必须办好。这些水匪是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若敢不服,就揍到他服!
蔡允当场无语。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
他们是水匪,又不是漂亮的小娘子,什么从不从的,不怕传出去惹人误会?
“桓使君看得起我等,我等岂会不识好歹。”
挥开典魁抓在衣领上的大手,蔡允正色道:“不瞒典司马,我等大胆跟随船队,就是想找机会投靠。”
典魁能带人埋伏自己,明显是早发现身后不对。蔡允无意隐瞒,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将自己的打算当场道明。
“只要桓使君用得上蔡某等人,我等必当竭力报效!”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必须牢牢抓住。
错过这次,怕要一辈子成为匪类,子孙后代都要被拖累。
“你说真的?”
“不敢有半句假话。”
“那好。”典魁点点头,打量着两眼乌青的蔡允,道,“我听他们叫你寨主,既能称寨,手下绝不会只有这些人手。该怎么做,不用我提醒?”
“蔡某明白。”蔡允正色道,“水寨中的大部分弟兄,蔡某都可以打保票,绝对愿投靠桓使君,为使君驱使。唯独有一股新投靠的流寇需得提防。”
“流寇?”
“其首领名为甘大,出身吴地,祖上曾为东吴官员。后因家道中落,沦落成为贼寇。”
说到这里,蔡允顿了顿,方才继续道:“其行事狠辣,抢劫过往商旅从不留活口。之前朝廷北伐,甘大试图染指过境的军粮,惹上豫州私兵,山寨被攻破,走投无路之下投靠于我。”
“你说他抢过军粮?”
“是。”
“你可知窝藏此辈是为重罪?”
“我知。”蔡允沉声道。
“我诚心投靠桓府君,凡寨中之事不敢有半点隐瞒。桓使君如愿用我,我自是感激不尽。如要就此事追究,我亦无二话。只请典司马代为上报桓使君,我等固然为贼,寨中老幼却是无辜,还请网开一面,放他们一条生路。”
典魁看着蔡允,许久没出声。蔡允心中忐忑,不知此举究竟是对是错。
许久,方听典魁道:“此事不是我能做主,需得上报使君再行处置。”
蔡允点点头,又听典魁道:“我祖上虽是关内侯,家资却是不丰。我自束发便离家和同乡外出闯荡,见过的人事不在少数,更得恶侠之名。”
“你的话固然动听,我却是半点不信!”典魁盯着蔡允,一字一句道:“说什么寨中人无辜,他们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你抢来!”
“被你抢劫之人岂会没有家小?失去船上财物,他们的命运又将如何?他们就活该被抢?”
“即使挂上义贼的名号也是贼!”
蔡允张嘴想要反驳,喉咙里却像堵住石块,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如今世道艰难,人总要讨生活。你做贼,我不会轻视你,但你说什么寨中老幼无辜,别说是我,问问你自己的良心,你信吗?”
“他们不知你是做贼?”
“他们不知所用俱为抢劫所得?”
“你敢说手上没有一条人命?”
典魁一句重似一句,蔡允全无力招架。
“使君要用你,我不会杀你,你的请求也会如实上禀。但是,”典魁话锋一转,逼近蔡允,眼中寒光犹如利箭,“你最好记住我今日所言,不要试图蒙蔽使君,也别想玩什么花样!若是被我发现,拼着被使君问责,也要将你和你手下这些人毙于刀下,一个不落!”
一番话掷地有声,威胁之意昭然。
在场水匪均是头皮发麻,蔡允喉咙里发出两声单音,不敢再用心思,只能苍白着脸点头。
“很好。”
典魁站起身,顺带将蔡允抓了起来。
“都绑上带回去!”
看到盐渎私兵取出的粗绳,水匪们当场傻眼,齐刷刷的看向典魁。
不是说好了投靠?
还需要绑?
“为免意外,绑上。”
典魁压根不屑解释,也不在乎会得罪以后的“同僚”,活动两下手腕,命手下将众人捆结实,径直带回城内。
刘牢之恰好在城头巡视,遇见典魁一行折返,见到被绑成一串的粽子,不禁诧异挑眉。
“这是?”
“水匪。”典魁实话实说。
“水匪?”
“这伙人出建康不久就开始跟着,一直跟到京口。使君令我将人抓来,等到问话之后再行发落。”
有郗愔之前吩咐,刘牢之纵然怀揣疑问也没有寻根问底,当场令士卒放行。
目送一行人返回刺使府,思及同桓容相识以来的种种,刘牢之按住腰间佩剑,不觉心绪飘远。
典魁回到刺使府,桓容已经睡熟。
钱实知道他回来,特地派人来告知,“使君旅途疲惫,莫要前往打扰。有事可报两位舍人,自能做出安排。”
“我知道了。”
典魁送走来人,仔细斟酌一番,并没带着蔡允等人去见荀宥钟琳,而是将他们捆在院中,确定绳子结实,系的都是死扣,方才拍拍手道:“先委屈诸位一晚,毕竟此地不是幽州。”
“我等明白。”蔡允点头,心知典魁的话只有二分真,这肯定又是一场下马威。
不知是他自作主张还是桓使君吩咐?
假如是后者,日后行事定要小心谨慎,万不能生出他意。否则,自己这群人都会小命不保。
当夜,蔡允等人在院中餐风饮露,挂着熊猫眼仰头观星。
桓容实打实睡了个好觉。
次日醒来,知道典魁已将人抓获,耳闻事情经过,改变之前主意,没有急着见他们,而是请来荀宥,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吩咐一番。
“劳烦仲仁了。”
“明公放心,仆必定将事情办得妥当。”
荀宥郑重应诺,蔡允等人很快就会发现,比起某位舍人的手段,典司马简直称得上纯良!经由此事,众人对桓容畏惧更甚,更不敢因他年轻有半分小看。
有这样凶残的手下,桓刺使又将凶残到何等地步?
想想都会冷汗直冒。
恐惧的种子埋下,水匪们齐刷刷打个激灵,偏又对这种“凶残”无比信服,忠心程度直线飙升,再没人敢生二心。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乱世之中,驭人不能仅靠德行。
李夫人的一番话令桓容动容,有人可以用诚心感化,有人必须采用雷霆手段,用高压使其顺服,手段仁慈反而会招来轻视。
水匪和寻常百姓不同,行事再有底线,骨子里仍存在不驯的悍性。
针对这种性格,最好的办法就是先上一顿拳头,再上一回板子,最后再来一顿狼牙棒。将他们揍得彻底没了反抗之心,才好端上甜枣。
不然的话,因有求于他短期顺服,日子长了照样会起刺。历史上类似的教训可不是一例两例。
“驭人之道万千,容尚不得精髓,还有得学啊。”
幸亏蔡允没听到这句话,不然必定七窍生烟,当场吐血。
荀宥接过驯服水匪、收拢水寨之事,桓容着手同郗愔商讨换地。
“以徐州两县换射阳?”
舆图铺开,画出交换的地界,郗刺使仔细看过,很有几分心动。
“使君将两县归入徐州,可趁势上表,请朝廷将青州划入管辖,着手修建广陵城。待辖地彼此贯通,再无需担忧朝廷合并或是分割郡县。”
见郗愔表情微变,桓容知晓自己说到对方的痒处。
“如此划分,阿奴怕要吃亏。”
桓容摇摇头,指着射阳和盐渎道:“如果事成,盐渎和幽州贯通一线,可开出一条新商路。盐渎货物运出之后,无需担忧途中生变。”
以郗刺使的精明,事情早晚会被发现。与其藏着掖着不如大方说出来。
更何况,如果换地事成,彼此可谓双赢。
为了修筑广陵城,彻底巩固手中的地盘,郗愔不会不答应。
果然,斟酌片刻,郗愔就点头同意了桓容的提议。只是提出条件,表书由他上递,盐渎运往京口的海盐,每季要增加三成。
“三成?”
“三成。”
“好。”
郗愔权威日重,是唯一能凭硬实力和桓温掰腕子的地方大佬。他上表要求换地,无论宫中还是三省一台都会给面子,等桓容从盐渎折返,事情九成可以定下。
至于增加的海盐数量,桓容不打算讨价还价。
想要好处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和聪明人打交道,空手套白狼的事基本不会发生。真有的话,压根不值得高兴,第一时间该担心自己的后路和小命。
桓容正要收起舆图,却听郗愔道:“阿奴且慢,可否将此图暂留半日?”
“使君可是要命人照绘?”
郗愔点头,略有几分赧颜。
堂堂的地方大佬,北府军统帅,驻扎京口十数载,竟要从他人手中拓绘舆图,面子上实在有些过不去。
“无需如此麻烦,容手中另有一张,稍后给使君送来。”
郗愔大喜,为表示感谢,令人取来三斛珍珠,两套犀角杯,一套象牙雕琢的亭台楼阁,当然,不忘加上两箱古籍。
桓容想要开口推辞,郗愔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让人直接将东西送到客厢。
“阿奴务必要收下。”
舆图的重要性不用多言,如果桓容不收,他心中难免过意不去。
“如此,容谢过使君。”
“该是我谢阿奴才对!”
待到桓容离开,做了半天布景板的郗融方才开口:“阿父,舆图果真如此重要?”
郗愔正抚过颌下长须,感叹后生可畏。乍然闻听此言,手一哆嗦,差点揪掉一把美髯。
“阿父?”
“多读书,少说话。”郗愔恨铁不成钢,“有炼丹的时间,不妨将《六韬》熟记。”
郗融面上现出几许为难。
郗愔狠下心道:“孙子、吴子、孙膑、尉缭子俱要熟记。如不从我之命,必要动家法,当着你儿子的面打!”
郗融:“……”
他的长子已经外傅,次子业已始龀,自己却要重温被亲爹管教的生涯,半点没有反抗的余地。
人生三十余载,莫非真要从头再来?
这叫什么事啊!
与此同时,马氏和慕容氏平安抵达姑孰。
车队抵达当日,桓伟和桓玄就被带到桓大司马面前,终日不见人影的桓济难得露面,对两个弟弟笑得格外和善。
他越是这样,马氏和慕容氏越是担忧。
风闻桓济此前的种种行径,知晓他的荒唐和暴虐,见他靠近儿子,两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
幸亏桓大司马在侧,从头至尾,桓济都没有碰桓伟和桓玄一根指头。
等桓温看过儿子,命人将他们送去居处,马氏和慕容氏齐齐松了口气,福身行礼之后,带着儿子退出正室。
衣裙拂动间,一缕暗香轻盈飘散,似有若无,和室内的熏香混合一处,未被任何人察觉。
第一百零九章 书信
因桓玄和桓伟的关系,马氏和慕容氏抵达姑孰之后,并未与其他婢妾同住,而是安排在距正室二百步外的回廊厢室,方便桓大司马每日来看儿子。
想到桓大司马接儿子来的目的,两人不敢有半点马虎大意,先是仔细检查过室内,又将伺候之人一一唤来,面生的婢仆一概不用,寻出各种借口当场打发掉。
除此之外,两人对桓济格外防备。
凡是牵扯到二公子的消息,必要派人仔细打听,不敢有半点遗露。
为护住儿子,慕容氏更是豁出去一般,只用同出慕容鲜卑的婢仆,姑孰安排的人,无论面生还是面熟,未经允许不可踏入内室半步,更不能随便靠近桓伟。
一旦发现,必定要杖刑加身,不能打死也会打残。
纵然有之前的背叛,在慕容氏看来,鲜卑婢仆也比姑孰的汉仆可信。
她和马氏不同,对所谓的“世子之位”没有半点奢望,甚至是避之唯恐不及。
以晋朝的制度和规矩,除非桓大司马的儿子全部死光,桓伟才会有上位的机会。不然的话,仅凭他的鲜卑血统,距南郡王世子就有千里之遥。
不是谁都能有李陵容和司马曜的运气。
“夫人,事情都安排妥当。凡是该打发的,奴一个没落。暂时送不走的也遣到外边,必定不会靠近六郎君。”
私下里,鲜卑婢仆仍唤慕容氏为夫人。
“我知道了。”
慕容氏点点头,轻轻拍着桓伟。
见桓伟睡得不太安稳,立刻示意婢仆放低声音,道:“这里不比建康。行事务必要小心。”
婢仆低声应诺。
慕容氏继续道:“在建康时,日子再难总是性命无虞。只要咱们知趣,殿下并不会刻意为难。到了这里,多少双眼睛看着,各个都是不怀好意。”
对比建康和姑孰两地,慕容氏顿了一下,表情中隐现几分晦暗。
“要想保住性命,说话办事必要小心,出入都要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稍有不慎就可能惹来一场祸事。届时我自身难保,更保不住你们。”
“诺。”
婢仆恭敬应声,小心看着慕容氏的神情,压低声音说道:“夫人,郎主接两位小公子来姑孰,分明是有意亲自教养。以六郎君的聪慧,只要悉心教导,肯定能得郎主青眼。夫人和郎君未必不能再向前一步。”
话说到这里,婢仆眼中闪过亮光,明显哟几分期待。
“这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是有人撺掇?”
“回夫人,是奴自己所想。”婢仆继续道,“夫人出身皇室贵族,郎君天生尊贵。如果夫人有意,奴知郎主帐下有……”
“住口!”慕容氏低声喝道。
“夫人?”婢仆被中途打断,满脸都是错愕。
“这件事休要再提!”慕容氏见桓伟睡熟,对婢仆厉声道,“我是什么身份?在邺城是皇族,在晋地还比不上一个庶人!六郎君身上有慕容鲜卑的血,天生就被看低。妄谈什么尊贵,又凭什么和他的兄弟去争?”
“可……”婢仆还想再劝,看见慕容氏的表情,话全堵在嗓子眼,半句也出不了口。
“这次来姑孰,我们母子根本就是来为他人挡箭,那个位置压根不能指望。”慕容氏语带恨意,婢仆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如果六郎君才智平庸,不得夫主喜爱,我们母子俩尚有一条活路。如若不然,我和六郎君都活不过几年,姑孰就是我们母子的埋骨地!”
婢仆被吓住了,脸色煞白,嘴巴开合却没有言语。
“该看清了。”慕容氏垂下头,喃喃道,“这里不是邺城,我也不再是昔日的贵族女郎。在这里,咱们是胡人,和匈奴出身的宇文鲜卑一样,都是鲜卑胡。”
“夫人,奴该死!”婢仆额前冒汗,嘴唇抖得厉害,当即伏跪在地。她当真是昏了头,自作聪明,差点害夫人和六郎君陷入险境!
慕容氏依旧摇头,让婢仆站起身,道:“记住,以六郎君的身份,越是表现得聪慧越是危险。我看不到时,你们一定要设法引导他,不让他在夫主面前表现出彩,更不能压过桓玄。越是平庸越好!”
她宁可将儿子养成废物,让他变得庸碌。哪怕被桓大司马责骂疏远,被他人看不起,总好过丢掉性命。
桓伟是庶子,又有胡人血统,平庸才能活命。
什么南郡公世子,什么日后的前程,要是不能活着,全都是镜花水月,梦醒即散。
最开始,她嫉恨马氏,嫉妒她比自己聪明,比自己更得夫主宠爱。现如今,她对马氏竟有几分同情。
看不清自身的境遇,带着亲子飞蛾扑火,终有一天将悔之不及。
“夫人,郎君还小,怕是不能明白夫人的苦心。”婢仆迟疑道。
“不明白就不明白,我只想保住他的命。等他长大,终有一天会想明白。”慕容氏苦笑,轻轻拂开桓伟额前的一缕细发,看着微卷的发尾,不禁愣愣的出神。
在晋地没出路,也没有办法回到慕容鲜卑。
他们母子的前路究竟在哪?
与慕容氏不同,马氏踌躇满志,对世子之位志在必得。
她知道自己是妾,地位永远比不上南康公主,在李夫人跟前都要退一射之地。但是,如果她的儿子能成为南郡公世子,整个桓府都将属于她们母子。
待到儿子继承爵位,更可以为她请封!
到时候,无论自己走到哪里,都会被尊称一声“夫人”。再不必像如今这般偷偷摸摸,而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
畅想着美好的未来,马氏神情愉悦,不由得有几分飘飘然。
婢仆忙着整理衣箱,将春季的绢衣和襦裙取出,逐件展开熏染。
淡淡的香气在室内飘散,味道并不重,却格外的沁人心脾。
桓大司马处理完政务,顺道来看两个儿子。
走进室内,恰好遇暗香浮动,深吸两口气,一日的疲惫尽扫而空。见马氏迎上前来,身姿袅娜,娇羞的垂首,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心头陡然一片火热。
“见过夫主。”
“起来吧。”
桓大司马声音微哑,本想见过桓玄之后再去看桓伟,此刻全然抛在脑后。在马氏处用过膳食,竟是不顾左右婢仆,将她拦腰抱起,迫不及待走进内室。
马氏一声惊呼,貌似惊慌,眼底却闪过一丝得意。
满室温香中,灯火一直燃过三更。
次日醒来,桓大司马感到额头鼓胀,从未有过的疲惫。
以为是夜间放纵所致,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依旧按时召见幕府官员,处理辖地内的政务军务,同时不忘同琅琊王保持联络,维持彼此之间的“友好”关系。
自此之后,桓大司马像是被马氏迷住,连续五日宿在她的房中。马氏抓准机会,见缝插针,每每将桓玄带到跟前,数次博得桓大司马夸赞。
不过几天,府内上下均知七公子聪慧,极得南郡公喜爱。
马氏和桓玄水涨船高,桓伟似乎被彻底遗忘,慕容氏大松了一口气,甚至默默的感谢上苍。
府内的其她妾室却是嫉妒得双眼发红,恨不得活撕了马氏。为保住自身的荣宠,全部拼尽全力,对桓大司马使出浑身解数,就为求得大司马一顾。
温柔乡是英雄冢。
几次三番,桓温终于有些撑不住了。不得不暂时避开后宅,连续半月独宿正房。
饶是如此,他的精神也不比以往,头疼的症状时隐时现,性格变得暴躁。处理政务不喜听取他人意见,愈发变得专横跋扈。
这种改变日益明显,众人不敢多言,以为是桓大司马权威日重,偏遇上褚太后作对,心中不满所致。
唯有郗超觉得不对,奈何桓温对他的信任不比以往,纵然想要探查也是无从下手。
南郡公专横之言迅速传出,连建康亦有耳闻。
这还不是最致命的。
桓温身为权臣,专横于他并无太大损害。
最要命的是,桓大司马的精神一日比一日差,再没恢复到以往。比起北伐归来、城下献俘时,此刻的他,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半百老人,须发渐白,皱纹渐生。
姑孰的消息传出时,桓容已经离开京口,由水路改行陆路,携三十余辆大车抵达盐渎。
三月的盐渎,草长莺飞,绿树繁茂。星星点点的野花绽放在路旁,空气中都似带着花香。
眺望巍峨矗立的城池,桓容不由得生出一阵感慨。
想他初到西城,除了两个破旧的石墩和几排矮房,几乎什么都没有。
现如今,随着城池竣工,商贸发展,西城的繁华不亚于东城。因有城中最大的客栈,且价格相对便宜,吸引了相当多的外地商旅,数量最多的就是胡商。
就整个盐渎而言,单是税收就可傲视群雄,甩其他侨县两个马身。
“进城。”
深吸一口气,桓容令车队继续前行。
城门前,数名私兵正检验出入之人,见到打着桓氏旗帜的车队,看到驾车的都是熟人,不由得咧嘴大笑,转身对着众人道:“府君、不对,桓使君回来了!”
“桓使君?”
“朝廷授封桓县令幽州刺使,当然不能再称府君!”
众人先是一阵惊讶,旋即惊喜不已,奔走相告。
留在城外的商旅和百姓没有急着进城,反而将桓容的车队“包围”起来,欲要一睹桓使君的风采。
几名随家人入城的小娘子更是扬起声音,高声道:“闻郎君甚美,我甚钦慕!”
“郎君为建康女郎吟诵诗经,可为我等再诵一首?”
听到清脆中带着稚嫩的声音,桓容诧异从车窗望去,见到说话的是个五六岁的女童,被父亲抱着,单手举着一把野花要丢过来,当下嘴角微抖。
这叫什么?
投掷训练从娃娃开始?
瞧瞧那个做爹的,非但不阻止还帮了一把。
有这么教育孩子的吗?啊?!
身为前任盐渎父母,他很忧心啊。
车队被人群团团围住,健仆和私兵未得命令,不好直接驱赶。幸亏石劭闻讯赶来,将桓容救出重围。
见队伍中多出五六十张生面孔,观面相不似善人,颇似匪类,石劭的表情里不由带出几分疑惑。
“此事说来话长,现下不好明言,待回到县衙,我让仲仁与你详叙。”
桓容关上车窗,由城内的守军开路,车队顺利穿过城门,向县衙驶去。
比起离开时,盐渎西城发生不小改变。
城中房屋全部竣工,均是木石建造。
多数门窗朝街,门前挂着幌子,客栈、酒肆、食谱、南北的杂货铺一间挨着一间,人流穿梭不息,热闹非凡,生意明显不错。
商铺后被辟为住家,许多外来的商人被盐渎的繁荣吸引,纷纷在城内置业。
按照石劭的统计,西城房屋已有三成售出,余下多数租赁,单是收租就够当初的西城流民过得富足。
当然,环境造人。
即便手有余钱,城中百姓也少有在家中躲闲,要么自开生意,要么随商队跑船,还有的去盐场和工坊里做工,更有不少人到城外开荒种田,日子愈发过得红火。
偶尔有几个闲汉走在街上,都要被人指指点点。如今恶侠恶少年都懂得做工,好好的一个汉子竟是这样,岂能不招来白眼。
“去岁有十余胡商迁入,东城和西城无处安置,北城多是流民出身,不愿意接纳,仆擅自做主,将他们归入南城。”
穿过铺着石板的长街,马车停在县衙门前。
一路之上,石劭捡着重要的事报知桓容,其中就有秦氏坞堡带来的胡商。
“因明公同秦氏郎君定下契约,秦氏商队每季都要往来两地。这些胡商是随船前来市货,最多的是波斯人,其次就是吐谷浑和柔然,倒是鲜卑胡和氐人没见几个。”
为何会造成这种状况,桓容完全理解。
秦氏坞堡计划吞掉慕容鲜卑的地盘,趁势在北地称王。
秦璟在徐州造城,明显要稳扎稳打,将对手彻底揍趴下,不给对方翻身的机会。
这种态势下,双方见面就要开架,哪个鲜卑人脑子进水,敢到秦氏坞堡的地界做生意?不被秦氏坞堡视做奸细,也会被邺城看做通敌,货物财产不保,小命都可能丢掉。
“我会在盐渎停留十日。”
下车之前,桓容对石劭道:“从下月开始,发往京口的海盐增加三成,仍按照之前的价格。送到建康的可适量减少,等到盐场出工再慢慢补上。”
“诺!”
桓容同石劭说话时,桓祎飞身跃下马车,看到高达三米的箭楼,不由得嘴巴张大。
这是县衙?不是哪座军营?
“阿弟,这县衙是何人造的?”
桓容回过头,没有回答桓祎的问题,而是笑道:“阿兄可喜欢?”
“喜欢倒是喜欢。”桓祎是武人,对军防有格外的爱好。
“既如此,阿兄想必会答应我的提议?”
桓容慢下半步,同桓祎并排前行。
“每年只需在盐渎留两三个月,且县中事务有专人处理,无需阿兄费心。等寻到合适人选,阿兄自可卸任前往幽州。”
“我不是担心这个。”桓祎捏了捏后颈,迟疑道,“我是担心自己没这份能耐,结果帮不上忙,反倒会拖累阿弟。”
他不能读书,看到官文就头疼。
选官旅威副尉还凑合,掌管一县政令不是开玩笑吗?
光是做做样子都很难熬。
“再者,阿弟上表推举我做盐渎县令,会不会让旁人抓住把柄,借机说你任人唯亲?”
桓容很是惊讶的看着桓祎,眉毛差点飞出发际线。
桓祎瞅着桓容,渐渐由担忧变成疑惑。
“阿弟为何这般看我?”桓祎摸摸脸。难不成之前在车内吃米糕,脸上沾了什么?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桓容感叹道,“两位舍人果然有办法!阿兄今后在盐渎任职,可继续跟随仲仁和孔玙学习。”
桓祎无语。
在建康不算完,离开建康还要受这份罪?
“阿弟,你可是我亲兄弟!”桓祎满脸苦色,硬朗的五官挤成一团。
“当然。”桓容义正言辞,“不是亲兄弟,我哪会这么下力气!阿兄放心,就算仲仁和孔玙调任幽州,敬德照样会留下,不愁没人指点阿兄。”
桓祎:“……”
他突然觉得,离开建康或许并不是个好主意。
桓容全不知兄长所想,短暂休息后,想起谢玄托他转交的两封书信,手指敲了敲桌子,看向空荡荡的鹰架,双眼微眯。
不知鹰兄何时能捕猎归来,他必须尽快联系秦璟,可能的话,最好能见上一面。
徐州,彭城郡
相里柳和相里枞离开之后,相里松和相里枣加快速度,投石器和攻城锤等重磅武器接连造好,配合武车使用,不说所向披靡,也能弥补坞堡兵源不足的劣势。
送到北地的武车属于精简版,和桓容专用的车架相比,基本就是宝来和宝马的差距。
饶是如此,也属于公输长出品,在北地是独一份。甭管阵前冲锋还是追击残敌,都能发挥小的作用。
相里枣性子跳脱,一刻也闲不下来。
待攻城锤造好,转而兴起研究床弩。
在盐渎受条件限制,略微伸展不开手脚。到了彭城就没那么多忌讳,秦氏坞堡财大气粗,只要有成品,压根不在乎他浪费多少。
秦璟忙着监督造城,操练新兵,演习战阵。
知道相里枣在折腾床弩,二话不说就带人抢了一回兰陵郡,得来的金银全部换成铁,并给洛州送信,调来城内最好的铁匠,配合相里枣的“研发工作”。
至于兰陵的鲜卑太守是否泪流成河……与他何干?
“此弩强劲,攻城守城皆为利器。”
秦璟十分清楚,阿父已经看透晋廷,不再想着同其合作,而是打算凭一己力击败胡人,统一北地。
和晋廷的关系,可以等到此后再议。
毕竟,是否能真的统一北方,秦策心中没底,秦璟同样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身为秦氏子,承继始皇血脉,理当捍卫华夏中原,纵横决荡,横戈跃马。
自汉末动荡,三国鼎立,西晋统一,胡族内迁,秦氏崛起西河,凡计入族谱的郎君,无一不能临阵杀敌。
坞堡经历的大战小战无数,秦氏家主少有寿终正寝。秦氏家族之中,越是嫡支出身的郎君,越多战死沙场,马革裹尸。
秦璟明白这个道理,秦玚秦玓也十分清楚,连秦玦秦玸都做好战死的准备。身为秦氏子,这是既定的宿命。除非乱世终结,否则没人能够打破。
登上城头,眺望南地,秦璟久久伫立不动,如一株苍松孤立。
碧空万里,鹰鸣声响彻天际,撕开难得的寂静。
矫健的苍鹰自南飞来,盘旋在城头之上,找准目标,旋即俯冲而下。
“阿黑?”
秦璟被从沉思中唤醒,看到飞落的苍鹰,见到苍鹰腿上绑着的竹管,冰雪苍凉的气息立时消融。看过竹管内的书信,更是唇角微掀,笑意晕染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