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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围剿(01)

第一百章 围剿(01)
  莎城的春天是土黄色的,高远的天空被沙尘覆盖,投下阴沉灰暗的影子。

  荒漠迷彩上的灰尘总是洗不干净,本就是沙漠岩石的色彩,裹上一?g沙一?g土,汗流浃背的时候,人简直可以与灰蒙黄褐的天地融为一体。

  只有战火与鲜血是明亮的。

  火光在黑夜里绵延,枪声与爆炸声震撼着脚下的土地,带着体温的血从迷彩中喷涌淌出,明明是最刺眼的色泽,却将身下的砂石染成压抑到极致的黑色。

  大口径狙击步枪撕裂夜空的巨响几乎将耳膜震破,听力护具早已经不见踪影,短暂失聪的感觉就像被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突然甩出原来的世界,耳边只剩下令人头痛欲裂的嗡鸣声,一切指令、呼喊都听不到了。

  可是一个人虚弱的低唤却那样鲜明,好像一双大手,狠狠将他拽了回去。

  “花崇……花崇……”

  他一个激灵,向声音的来处狂奔而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剧痛从腿部传来——那里的筋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撕裂,血将肉与迷彩黏在一起,他紧咬着牙,强忍住痛,恨自己无法跑得更快。

  迟了,还是迟了。

  那个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隐没于带着浓重血腥与硝烟味的狂风中,就如同那人走到尽头的生命。

  他跪了下来,尖石戳在膝盖上也全无察觉。

  温热的液体从脸上淌过,他抬起满是血与沙的手,重重抹了一把,而后像再也支撑不住一般俯下丨身去,颤抖的拳头一下接一下捶着粗粝的大地。

  鲜血与眼泪汇集在一处,不知是眼泪稀释了鲜血,还是鲜血淹没了眼泪。

  视野里,是遮天蔽日的硝烟,还有像雨一般落下的沙。

  ??

  花崇从真实的梦境中醒来,几乎失焦的双眼睁到最大,茫然地盯着黑暗中的一处,头脑一片空白,直到意识渐渐归拢。

  冷汗滑过脸颊、脖颈,好似当年血的触感。

  他长吁了一口气,双手撑住额头,掌心碰触到眼皮,那里热得不正常,是流泪之后的温度。

  可是眼角明明没有泪。

  大约在梦里恸哭过,现实里的身躯亦会有反应。

  片刻,他抬起头,扬起脖颈,灼热的双眼紧闭,右手在胸口猛力捶了三下。

  胸口不痛,头却痛得厉害。

  他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没有开灯,想喝点水,在床头柜上一通摸索,才发现没有水杯。

  喉咙干涩难忍,就像含了一嘴沙子。他不得不下床,向卧室外走去。

  一个人生活久了,活得粗糙,从来没有睡前在床边放杯水的习惯,半夜醒来口渴,要么忍着继续睡,实在忍不了了,才勉为其难爬起来,去客厅和厨房寻能喝的水。

  刚走出卧室,就踢到了一个软绵绵的物体。低头一看,是晚上刚从壁橱里拿出来的狗窝。

  二娃在徐戡那里住了一阵子,马上就要回来了。

  他抬脚将狗窝拨开,继续往厨房走。

  向来空荡荡的冰箱被塞得半满,有零食,也有能放一周左右的食材。冷藏室灯光明亮,他眯起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拿出一瓶冰镇可乐,一口气喝掉一半,然后盖好扔了回去。

  快到清晨了,但窗外还是漆黑一片。最近天气凉了下来,天也亮得晚,不看时间的话,还以为仍是深更半夜。

  他没有立即将冰箱门关上,留了一道巴掌宽的缝,靠在冰箱壁上出神。

  睡意已经没有了,但精神不太好,脑子也算不上清醒,头还在痛,只是没有刚醒来时那么剧烈了。

  头痛已经是老毛病。西北边境条件艰苦,任务繁重,压力更是大得普通警察难以想象。那不是什么工作、薪酬、人际关系给予的压力,而是来自生命本身的压力。

  生还是死,是每一次出任务时都会面临的考验。

  回来这几年,偶尔在面对极难攻破的重案时,他会有头痛得快要炸开的感觉。陈争、韩渠押他去看过医生,检查结果一切正常。陈争开玩笑,说你小子肯定是用脑过度。他懒得争辩,就当是用脑过度好了。

  但实际上,那是压力太大时的心理反应。

  目睹死亡,杀死过人,险些被杀死,他对死亡比很多人更加敏感。而重案总是涉及稀奇古怪的死亡,那些受害者——无论该不该死,无论死得极其痛苦还是没有痛苦——都时常刺激着他的神经。

  好在已经习惯了头痛这老毛病。

  他在冰箱边靠了一会儿,合上冰箱门,向阳台走去。

  一连处理了三个案子,没有工夫照顾家里的花花草草,有几盆已经死了。

  以前和柳至秦开玩笑,说养花弄草比伺候宠物好,花草死了便死了,扔掉就是,宠物却不行,死了还得挤几滴眼泪,麻烦。

  但现在,养了许久的花草真的死了,心里还是有些舍不得。

  遗憾的是他对花草实在没什么研究,只知道去市场上买,问了名字也不用心记,回来就忘了,等到人家死了,都不知道人家是什么科什么属,大名叫什么。

  “哎。”叹了口气,他弯下腰,将枯枝败藤从花盆里拔出来,扔进垃圾口袋时还着实心痛了一把。接着给幸存的植物浇水、灌营养剂,又把阳台空着的地方好好打扫了一番。

  做完这一切,天终于亮了,空气干爽清冽,有种秋天特有的萧条感。

  他伸了个懒腰,回到卧室。

  晨光洒在飘窗上,超大号玩偶熊正乐呵呵地看着他。

  记忆里,那个11岁小女孩的相貌已经有些模糊了,他看不清她的样子,只记得她被伤害后无助的眼神,以及康复后弯起的唇角。

  她是不幸的,被一群未成年人渣肆意玩弄,身体虽然无恙,心灵却蒙受了巨大的伤害。

  但和另一些小孩相比,她无疑是幸运的——她的父母对她照顾有加,她自己也足够坚强,已经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伤害给予她的是强大。

  同样是小女孩,王湘美、张丹丹、陈韵远没有她幸运。王湘美和张丹丹已经死了,身体或完好或惨遭蹂躏,从此都再也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凶手是否受到应有的惩罚对她们来说毫无意义,她们最后的记忆是疼痛、绝望、孤单,或许还有刽子手的脸。

  至于陈韵……

  陈韵比王湘美和张丹丹走运,最后关头被救了下来,还有可以期待的未来。但警察能救下她,却不一定能让她“正常”地成长。

  她得回到自己的家庭,陈广孝和何小苗也许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也许不能,到最后,生活又会回到原来的轨道。

  家庭给予人的影响巨大且不可磨灭。一些富有且理性的父母每逢周末都会带着孩子驾车出游,途中讲述各种有趣的故事,以身作则收拾掉落的垃圾;陈广孝牵着陈韵挤上人满为患的公交车,为挤开老人而抢到一个座位高兴欢呼,似乎抢到一个座位,就是天大的好事。

  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环境,两种截然不同的父母,教出来的小孩怎么可能拥有相同的品行与视野?

  陈韵救回来了,但陈韵的将来是什么样子,没有人说得清楚。

  在重案组待得越久,这种落差感就越大。

  重案刑警确实能做很多人做不了的事——侦破多年未破的重大命案,抓住丧心病狂的连环杀手,解救命悬一线的受害者。

  但实际上,凡是需要重案组出手的案子,不可挽回的伤害都已经造成了。在未来,那些伤害给相关者造成的影响并不会因为命案告破而消弭。

  说到底,警察不是神通广大的拯救者,却必须时刻扮演拯救者的角色。

  花崇抖开被子,叠好。

  叠被子的习惯是支援反恐那两年养成的。和边防部队一同生活,战士怎么做,他也有学有样,回来后懒得改。虽然家里的被子太松软,无法叠成豆腐块,但也要叠一叠,松散铺在床上总感觉不对劲。

  时间不早了,小区里传来车行的声响。花崇这才打开家里的灯,拿出几个鸡蛋,准备做早餐。

  一会儿柳至秦会来,一起吃早餐,然后出门。

  今天是说好“赔毛衣”的日子,他毛毛躁躁洗坏了柳至秦的毛衣外套,不赔一件说不过去。

  洗坏的毛衣已经是他的了,贴身穿很舒服,没有刺人的感觉,绒绒的,软软的,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老是觉得比正儿八经的居家服穿着还合适。

  油烟从煎锅里腾起,“呲呲”的声响在清晨格外响亮。他将打好的蛋倒进去,迅速向后退了一步。

  上次柳至秦站在一旁看他煎蛋,笑说:“你这动作也太利落了。”

  “油溅到手上痛啊。”他握着锅铲,小心翼翼地翻着蛋。

  “我来。”柳至秦靠近,将锅铲拿了去,站在灶台边,边煎边吩咐道:“帮我洗两个盘子。”

  锅铲能握的地方就那么一块,他的手被柳至秦碰到了,恰好一滴油溅起来,落在他手背上。

  烫!

  他摸着被油溅到的地方,却发觉灼热感是从另一个地方传来的。

  取出盘子后,他顺道冲了冲手,甩水的动作太大,几滴水洒进了锅里,热油与水相遇,溅得那叫一个激烈,柳至秦连忙避开,仍是被油溅了好几下,手背迅速变红。

  “哎……”花崇立即拧开水龙头,“我的错我的错,赶紧来冲!”

  锅里的油还在噼里啪啦地溅着,那声音和水池里的哗啦水声重叠,分明有些吵闹,却完全不让人心烦。

  柳至秦边冲边笑,“和你一起待在厨房,风险比我想象的大。”

  “呲呲”声将花崇从回忆里拉回现实,满屋油香与蛋香,走神的几秒,蛋的一面被煎糊了,他拿锅铲戳了两下,见没有糊得特别厉害,便夹起来盛在碗里,继续煎剩下的。

  煎最后一个鸡蛋时,外面传来敲门声,不急也不响,一听就是柳至秦的风格。

  “来了!”他关掉火,趿着拖鞋跑到客厅,一边开门一边找出拖鞋。

  可门开了,站在外面的却不是柳至秦。

  物管小王笑嘻嘻地摇着二维码:“我来收这季度的物管费。”

  花崇回屋拿手机,扫完码问:“怎么这么早?”

  “不早了,这都过好几天了。”

  “我是说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工作了。”

  “嗨,没办法啊。你们个个早出晚归的,白天根本找不到人,大晚上也不回来,只有早上家里才有人。”

  花崇缴完费,关门时瞄到小王敲对面的门去了。

  一早见到的不是柳至秦,居然有点儿失望。

  ??

  此时,柳至秦正坐在工作台边,单手支在额前,眼神沉沉地盯着电脑显示屏。

  就在刚才,他亲自编写的防御系统发出警报——有人正在入侵。

  他立即警觉起来,启动了数个追踪、破译程序,可对方只是匆匆留下一条信息:你认识林骁飞?

  是那个黑客!小欢,傅许欢!

  柳至秦马上反应过来,迅速回应,对方却再也没有动静。而追踪程序很快发回反馈——已抓取入侵者IP。

  柳至秦看了看那IP地址,皱起眉,心跳渐渐加速。

  傅许欢回国了,此时此刻居然正在宗省泽城!

  但最让他惊讶的并不是傅许欢突然回国,而是对方轻而易举地暴露了真实IP。

  他曾经两次在网络上追踪傅许欢,此后一直密切注意着对方的动向,但都一无所获。他非常清楚这个年轻男人在反追踪方面的能耐。可现在,傅许欢却直接将位置“共享”给了他。

  这只有一种解释,傅许欢看到了《永夜闪耀处》封面“风飞78”旁边的“小欢”。

  冒着被抓捕的风险回国,傅许欢一定是想知道自己的名字为什么会和林骁飞的笔名并列在一起。

  那封信,傅许欢是否已经拿到?

  眼底映着显示屏的光,柳至秦发觉自己有些矛盾。案子早已移交给特别行动队,不归洛城市局管了,现在傅许欢突然出现在当年与林骁飞一同生活过的地方,是控制起来的最佳机会。

  该通知沈寻吗?还是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他闭上眼,太阳穴一刻不停地跳着。

  突然,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花崇”两个字闪闪发亮。

  心脏蓦地轻了一下,紧皱着的眉悄悄松开,他接起电话,还未来得及出声,就听到熟悉的声音。

  “起来没?”花崇问。

  他站起来,走向窗边,虚眼迎着窗外的光,“起来了。”

  “那就赶紧过来。我蛋都煎好了,凉了不好吃。”

  “又煎了蛋?”

  “吃腻了啊?我只会做这个。”

  “没有。”他笑道:“你不是怕油吗?”

  “怕油也得煎啊,不然吃什么?”

  他想了想花崇煎蛋时的样子,心里不由得松快许多,“行,等我几分钟。我马上就来。”

  挂断电话,他又看了电脑一眼,然后在手机上找到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沈寻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一听就是还在睡。

  “傅许欢在泽城。”柳至秦说:“消息我告诉你了,接下去该怎么做,你们特别行动队自己拿主意。”

  即便是在睡梦中被吵醒,沈寻也保持着平日的风度,连惊讶都是恰好到处的。

  柳至秦没有明着问“你想怎么办”——他以为沈寻就算不说,自己也能从对方的语气里听出方向。

  然而狡猾的狐狸只跟他说:“谢谢,知道了。”

  倒是隐约听到乐然在一边喊:“我操!真的假的?”

  结束通话,他略感无语地捡起掉在地上的毛毯,收拾完毕后关门下楼。

  ??

  “傅许欢回来了?”花崇都比沈寻反应大,停下将煎蛋往荞麦馒头里塞的动作。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联系我。”柳至秦拿着一个夹好煎蛋的馒头,“他回来得半点动静都没有,特别行动队手头的案子多不胜数,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行踪。他回来肯定是因为书上的署名。《永夜闪耀处》上为什么会有他的名字,他向林骁飞的母亲一打听便知。但他故意联系我,还直接把IP暴露给我。这是想干什么?”

  “他可能已经看到林骁飞留给他的信了。”花崇叹了口气,“得知林骁飞没有被网络暴力击溃,只是输给了疾病,不知道他是怎样一种心情。”

  “他想自首?”柳至秦说。

  “他也许还在犹豫。不过自首对他来说可能是一种解脱。”花崇终于裹好自己的馒头煎蛋,咬了一口,眼睛亮了,“煎得不错,老嫩适中,上次太老了。”

  “上次你也这么说。”柳至秦笑,“上次你说上上次太嫩了,上上次你又说上上上次太老了。”

  “停停停!”花崇连忙打断,“你意思是其实我每次都煎得特别糟糕,然后贬低过去的自己表扬现在的自己?”

  “我是说你一直煎得很好,但是提到过去的自己时,总要自谦一番。”

  花崇眨了眨眼,顿觉自己被撩得不轻。

  他咳了两声,别过眼,“刚才说到哪里了?沈寻他们会怎么处理这件事?”

  “还真不好处理。”柳至秦摇头,“傅许欢没有杀人,他只是教唆杀人,凶手不是他,取证非常困难,他的身份也很特殊。”

  “沈队没跟你透露点儿什么?”

  “他?精得没边儿,套不出话来。”

  “那过阵子看看通报就知道了。”花崇几下啃完馒头,“横竖不是我们管得着的事。”

  柳至秦点点头,目光落在扔在沙发边的毛衣上。

  花崇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也看到了毛衣,“赶紧吃,先去接二娃回家,然后给你买衣服去。”

  “真赔啊?”

  “啧,你这不是废话吗?难得赶上休息,错过这村可没这店了。邹媚的案子虽然移交给省厅了,但是后续说不定还需要我们配合,清闲不了几天。”

  听花崇提到邹媚,柳至秦眉心蹙了一下。

  那天在城郊发现邹媚的尸体时,所有人都很沮丧。七氟烷贩卖渠道这条线索因为她的死而断得干干净净,王湘美的父母永远等不到她被判刑的那一天。

  她的后心被一枚口径5.8mm的子弹打穿,身上没有别的伤痕。不知因为涉枪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案件由省厅接管。陈争罕见地没有争取什么,只是拍了拍花崇的肩,轻声道:“也好,这段时间大家都累狠了,再查下去我估计你们个个都要透支。好好休息一下,给我养足精神回来。”

  休息日聊案子未免煞风景,柳至秦抛开脑中的团团疑问,“我吃好了。”

  “那你帮我收拾一下。”花崇指了指桌上的碗碟,“我去换身衣服。”

  这话说得挺自然,回味起来才觉得太不客气了。

  花崇换了身机车装,在镜子前愣着,越想越觉得耳朵发烫。

  柳至秦收拾完桌子,洗好碗,见卧室半天没动静,喊道:“花队?”

  “啊?”花崇回过神,拍了拍自己的脑门,推门而出的瞬间,就与柳至秦的目光撞上。

  “你……”柳至秦不经意地挑起一边眉,不确定道:“今天坐我的车?”

  他的车是摩托。

  “要接二娃,怎么坐你的车?”花崇说:“开我的车啊。”

  “那你穿成这样?”

  “这样怎么了?”花崇低头看了看,这套衣服是去年特警支队几个老兄弟送的生日礼物,据说是从哪哪代购的,价格不低。他试了一回就放柜子里了,这还是头一次穿着出门。

  小柳哥那表情,难道是不好看?

  不会啊。他半展开手臂,瞅了半天,自我感觉还不错。

  “第一次看你穿成这样。”柳至秦笑,“挺新鲜。”

  “帅吗?”花崇扯了扯衣领。

  “帅。”柳至秦说着一竖拇指。

  “那就行。”花崇松一口气,将钥匙手机钱包通通往配合这身衣服的背包里一扔,“走咯。”

  “要不我们还是骑摩托?”去车库的路上,柳至秦建议道。

  “你在前面骑,我在后面抱着二娃?”花崇不干,“那不行,二娃胆子那么小,这阵子又被徐戡喂成了猪,我抱不住它。”

  “不是。”柳至秦解释说:“我们先开车去接它,然后再骑摩托去买……去赔衣服。”

  “你也有机车装?”

  “当然有。”

  花崇乐了,“不早说!”

  两小时之后,终于回到家的二娃兴冲冲地叼起牵引绳,以为主人要带它出去遛弯儿,花崇却只是蹲下来,大力揉了揉它的脑袋,“乖,好好看家,不准啃阳台上的花。”

第一百零一章 围剿(02)

  洛城人气最旺的购物中心在南边的洛安区,而花崇和柳至秦所住的画景在北边长陆区,两地之间隔了接近20公里,跑一趟得花不少时间。

  其实长陆区也有两个购物中心,虽然比不上明洛区的,但是两个男人逛一逛,买几件秋冬季节的衣服也足够了。

  可这话两人谁都没提。

  以前地铁没修好的时候,从长陆区到洛安区,最快捷的方式是开车上绕城立交。虽然这条线会绕很大一圈,但基本不会被堵在路上。如今有了地铁,最便捷省时的自然是乘地铁,二十来分钟就到了,也许还有位置坐。

  可这话,两人也都没提。

  ??

  正常工作日的上午,早高峰已经过去,绕城立交上车辆稀少,畅通无阻。

  一辆摩托迎着秋日的凉风疾驰,两个穿着相似机车装的男人一前一后骑在摩托上,头盔挡住了他们的脸,但单看那一身酷炫的装扮,就相当引人注目。

  花崇扶着柳至秦的腰,掌心寸寸发热,呼吸间是机车装惯有的浅淡气味。他吸了吸气,感到身子有些僵硬。

  第一次坐在柳至秦的后座时,他没好意思抱柳至秦,双手没地儿放,只好撑在后面。那个姿势太不舒服了,虽然他平衡感非常出众,在特警支队时专门进行过“浪板”平衡训练,但坐久了也觉得别扭。

  后来是怎么抱住柳至秦的来着?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坐过几次后,骑上摩托就搂腰已经成了习惯动作。

  可明明已经习惯,身体还是会绷得紧紧的。身体一绷紧,手臂就会不自觉地加力。

  毕竟心里有鬼,跟别人装淡定容易,向自己装淡定难。

  正心猿意马着,忽听柳至秦喊:“花队。”

  花崇一怔,手臂本能地收紧,“啊?”

  柳至秦笑:“在想什么?”

  没想到是这个问题,花崇视线一转,看向绕城立交外,“没想什么,无聊四处看看。”

  “那你松松劲儿。”

  “松松劲儿?松什么劲儿?”

  “手的劲儿。”柳至秦空出一只手,在花崇手背上拍了拍,“你越抓越紧,我还以为你想到什么了要跟我分享。”

  花崇低头一看,柳至秦的外套已经被自己勒出一道可笑的痕迹,于是连忙松开手,心念电转,大剌剌地推锅,“你刚才开太快了,还左右拐来拐去,我这就是条件反射,下意识地一勒,没勒痛吧?”

  柳至秦骑车开车都很稳,虽然有时速度太快,但从来没干过“拐来拐去”这种没素质没道德的事。

  在大马路上“拐来拐去”的多半脑子不太好使,高手炫技都不是这种炫法。

  柳至秦顿时觉得自己很冤。

  花崇拍了拍他的肩,又“教育”道:“开慢一些,好歹是警察呢,要以身作则遵守交通规则,对吧?”

  不对。柳至秦心道我又没超速,嘴上却只是“嗯”了一声。

  花崇松一口气,又低头看了看,想起自己不是头一回勒柳至秦的腰了。“勒腰”好像已经成了一种改不掉的习惯,扶着扶着就会加大力气,有时勒一会儿就松开,有时越勒越起劲,比如刚才。

  这么一想,耳根就有些发烧。

  得说点什么把这事给抹过去。

  下了绕城立交,花崇说:“小柳哥,跟你打个商量。”

  “嗯?”柳至秦一瞥后视镜,“怎么?”

  “回程让我开。你经常开我的车,我还没开过你的摩托。”

  “行啊。不过你开得惯吗?”

  “啧,我马都骑过。”

  “……”

  “不信啊?”

  柳至秦心里好笑,“不是,骑过马和开得惯摩托有什么逻辑上的联系吗?摩托又不是马……”

  “我的意思是,我骑得惯马,肯定也骑得惯摩托。而且我有证,只是挺久没骑了。”

  柳至秦还是觉得无语——重案组的老大在分析命案时逻辑无懈可击,每一个看似天马行空的猜想都基于并且落脚于现实,但在日常生活中却时常语出惊人,道出几乎没有前后关联的话。

  这要么是逻辑推理的本事全用在了案子上,要么是平时懒得过多动脑子。

  柳至秦相信是后面一种情况。

  花崇突然在他腰侧一拍,“说定了啊,回程让我开,你坐后面。”

  大概是受了花崇“懒得动脑子”的影响,柳至秦脱口而出:“那我手也勒你腰上?”

  花崇唇角一抖,刚才还在发烧的耳根突然有点痒,“勒……勒呗……”

  柳至秦解释道:“我没搭过别人的摩托,不太习惯坐后面,手不知道往哪儿放。”

  没事,一回生二回熟——花崇把嘴边的话咽下去,改口道:“我以前也没怎么搭过摩托。”

  除了你,好像没勒过别人的腰。

  下了绕城立交后,沿途车辆明显多了起来,柳至秦放慢速度,品味着花崇的话,心里有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花崇说:“有人在拍我们。”

  柳至秦往旁边瞄了一眼,只见一枚手机从一辆出租车上支了出来,镜头直直对过来。

  “是个小姑娘。”柳至秦说:“估计觉得我俩这行头挺酷。”

  “何止是酷。”花崇哼了一声,“先是帅,再是酷。”

  柳至秦没继续往镜头方向看,“你不说我都没发现她在拍我们。花队,你这观察力也是厉害了。”

  “小意思。我当特警的时候……”花崇说到一半打住,语气稍有改变,“算了,不提以前。”

  “当特警的时候怎么?”柳至秦问。

  “好汉不提当年勇。”

  “这有什么不能提?”

  花崇摆出领导的架子,“怕你们说我老拿过去的事逞威风。”

  聊到这里,目的地到了。柳至秦没有继续往下问,找了个地方停好摩托,一摘下头盔,就听到一声响亮的口哨。

  循声望去,吹口哨的居然是个身材高挑,打扮时髦的妹子。

  “她在冲你吹口哨还是冲我?”花崇问。

  柳至秦想了想,“冲我俩吧?”

  花崇掰过后视镜照了照,“确实有点儿招摇,不像老实巴交的人民警察。”

  “‘老实巴交’这种词真的不适合你。”

  “怎么不适合?”

  “你不这么穿也不老实巴交啊。”

  “我觉得我还挺老实巴交的。”

  “放过‘老实巴交’吧”柳至秦将包挂在一边肩上,笑:“打算赔我一件什么衣服?”

  “随便你挑。”花崇说:“倾家荡产也赔给你。”

  ??

  洛安区的泓岸购物中心由数个大型商场构成,节假日客人众多,称得上人满为患,工作日的上午竟然也有很多人,且基本上都是年轻人。

  在中庭迎接着数不清的目光,花崇默默翻出墨镜戴上,“怎么这么多人?都不用上班上学的吗?”

  “现在自由职业者多,一些行业也不兴朝九晚五。”柳至秦说:“至于学生,大学翘课多容易。”

  “我上警校那会儿,翘课想都别想。”

  “警校不一样啊。”

  花崇开玩笑道:“哟,你歧视警校?”

  “明明是夸赞警校的学生遵守纪律、素质高。”

  花崇不客气地笑了两声,往前面的人群指了指,“你知道我一看到这么多人,就会想到什么吗?”

  “分析他们是干什么的,从衣着和说话内容辨别他们的家庭背景?”

  “……那也太变态了。”

  柳至秦笑:“这不是刑警的基本功吗?我以为你难得休息一天,出来还本能地进入了工作状态。”

  花崇捏了捏鼻翼,没有否认,“也算是进入工作状态了吧——我是在想,如果具有反社会人格的人在这种地方袭击群众,会造成多大的伤亡,最佳疏散路线是哪一条,从哪里可以击毙凶手。”

  柳至秦无奈:“花队……”

  “可能是职业病了。”花崇挑着眉梢,“人流量越大的地方,越容易成为目标。我一到购物中心、火车站、长途汽车站之类的地方,就忍不住看地形和周围的建筑位置。”

  柳至秦看了看花崇的侧脸,不得不说,此时的花崇虽然一身机车装,似乎完全没有警察的样子,但那种认真的神情仍旧给人一种极其可靠的感觉。

  这种可靠,可以用迷人来形容。

  柳至秦轻轻叹了口气,温声提醒:“不过花队,你今天是来赔我衣服的。”

  花崇眼角勾起,笑道:“没忘没忘,现在就去。”

  男装店的新款冬装琳琅满目,套在一米八几的模特身上,各有各的帅。花崇到了室内就不好意思再戴墨镜了,摘下挂在胸前,和柳至秦每进一个店,都会引来店里客人的目光。

  柳至秦没主动挑衣服,一副“哪件都行”的模样,倒是花崇兴致勃勃,不断从货架上取下衣服,在柳至秦面前比划来比划去,有中意的就让柳至秦去试衣间换。

  柳至秦个子高,身材也好,随便哪件衣服都撑得起,每次从试衣间出来,花崇都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加速了。

  “这件怎么样?”柳至秦站在镜子前,穿在身上的是一件长款毛衣外套,和被洗坏的那件不是一个风格,但材质摸起来差不多。

  花崇其实更想给他买之前试过的一件风衣,但这件看起来似乎也很合适。

  到底是底子好,穿什么都有派头。

  “就要这件?”柳至秦又问。

  花崇退后几步,托着下巴又观察了一会儿,“我看到别人穿这种衣服都得把脚踝露出来,你这条搭的裤子太长了。”

  柳至秦低头一看,确实太长了,整体感觉有点土。不过这裤子也就是搭着衣服试一试而已,家里有的是九分裤。

  正想说“没事,反正又不买这条裤子”,就见花崇走过来,蹲下。

  “花队?”

  “别动。”花崇说:“把裤脚挽起来看看。”

  柳至秦看着花崇的发顶,心口开始阵阵发热。

  半分钟后,花崇满意地站起来,看着自己的杰作,笑道:“这还差不多,就要这件了。”

  柳至秦一时没有动作,甚至没有反应。被花崇指尖碰到的脚踝又痒又麻,血液仿佛都往那儿汇集而去,传达着心脏的鼓动。

  “小柳哥?”花崇晃了晃手,好笑道:“哎,你这样很像希腊神话里的那个什么荷花。”

  柳至秦堪堪回过神,“荷花?”

  “就那个……”花崇想了想,“就那个被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迷住了的荷花。你刚才的表情就和他差不多,该不会是被镜子里的自己迷住了吧?”

  柳至秦:“那是水仙,不是荷花。”

  “反正都是花。”

  “……”

  ??

  速战速决,刚过中午,花崇就完成了赔衣服的任务。

  购物中心餐饮店众多,柳至秦找了一家不用排队的云南菜馆。花崇对吃的完全不挑,贵的便宜的,口味重的清淡的,基本什么都能吃。用他的话说,警察不能挑食,有得吃时就要尽量多吃、吃饱,不然任务一来,忙得日夜颠倒,想吃可能都吃不上。

  但花食神也有认栽的一天,栽的还是自己点的小米辣木瓜酸汤鱼。

  这家云南菜馆用的食材太正宗了,酸是真酸,辣是真辣。花崇不信邪喝了一口汤,顿时眼泪都下来了。

  柳至秦连忙给他倒冰镇甜豆浆,他一杯下肚,眼睛还是红的。

  “我操!舌头都给我酸掉了!”

  说话间,他却又拿起筷子,在盛酸汤鱼的盘子里夹起一块鱼片。

  柳至秦:“还吃?”

  “点都点了,不吃浪费。”花崇脑门上渗出一片薄汗,迎着餐桌上方的暖光,看上去亮晶晶的。

  柳至秦眸光轻轻一动,像有什么从眼底滑过。

  他多次见过别人额头上的汗——几乎每一个嫌疑人、案件相关者在面对警察时,都会紧张得出汗,他不至于嫌恶,但也不可能喜欢。可此时看到花崇脑门上的汗,心中居然有几分欢喜,脑海里接连蹦出几个词。

  有趣,好玩,可爱。

  想到“可爱”时,他呼吸一滞,连同手指都颤了一下。

  花崇那令人发指的观察力又起作用了,抬眼道:“你抽什么?怎么不吃了?”

  柳至秦夹了一块傣式烤肉,掩盖刚才的心动,“这就吃。”

  下午,购物中心人更多了。花崇本来想顺道买一些卷筒纸、垃圾袋等日常必需品回去,一想是骑摩托来的,等会儿还得骑摩托回去,便只得作罢。

  时间不早不晚,回去嫌早,继续逛的话好像也没什么好逛的了。

  柳至秦提议:“要不我们找个地方,你先练一练骑摩托?”

  花崇眼睛一亮,“我记得洛安区的绕城立交外有一块地儿,经常有人在那儿炫技。”

  “你也知道?”柳至秦抬眉。

  “啧,我知道的多了。走吧,我们今天穿这一身出来,别浪费了不是?”

  ??

  花崇所说的地方是一段沿河公路,本来是正儿八经的滨江路,但规划出了问题,成了不能正常通行的烂尾路。这倒方便了玩滑板玩摩托搞烧烤的年轻人,从傍晚到深夜,这儿都聚着一帮奇装异服的人。

  白天倒是没什么人。

  柳至秦本来想带带花崇,但花崇不让,腿一跨就骑上去了,有模有样的,完全没有久了没骑的生疏样子,的确如他自己所说——骑得惯马,还能骑不惯摩托吗?

  柳至秦只得提着购物袋在一旁看,看着看着,唇角就弯了起来。

  沿河公路空空荡荡,摩托的轰鸣格外响亮,花崇骑了几个来回,停下之前,还故意将前轮扬了起来。

  “这是‘悬崖勒马’吗?”柳至秦笑着走上去。

  花崇冲他抬了抬下巴,“怎么样?我技术不差吧?”

  “比我想象的好。”

  “那你炫个技给我看看。”花崇从摩托上下来,摘下头盔,拿过购物袋,“平时都没见你炫过技。”

  柳至秦坐上去,那位置上还有花崇留下的体温。

  引擎再次轰鸣作响,摩托笔直飙出,像流星一般向前冲去。

  花崇吹起口哨,响亮得超过了车轮擦过地面的声响,柳至秦眯起眼,竟是感觉到一阵热血沸腾。

  但一趟下来,花崇居然给他泼了一盆冷水。

  这刚还在吹口哨喝彩的男人支着下巴,皱着眉说:“你怎么不炫个技呢?”

  我炫了啊……柳至秦心里如此想,上眼皮不停跳,在你眼里不够格吗?

  花崇抬起双手,左右晃了晃身子,“你怎么不这样?”

  “这样?”

  “就是左晃右晃飙曲线啊。”

  “……”

  “不会?”

  柳至秦无语,想说“左晃右晃”那真不叫炫技,又不想打击花崇。毕竟花崇眼睛贼亮,大概是真想看他“左晃右晃”。

  那就晃吧。

  柳至秦再次出发,最开始还是飙了个直线,然后就如花崇所愿,开始倾斜车身,卖力表演。

  身后口哨声不断,一听就知道花崇看得挺开心。

  柳至秦有些无奈,但胸口那一块儿似乎相当受用,表现在动作上,就是越晃越起劲。

  简直是魔怔了。

  几趟技炫下来,出了一身汗,等江风把汗吹干,时间也差不多了。得赶在晚高峰之前回去,不然即便是绕城立交,仍旧能堵得人心里窝火。

  “来来来,今儿我当司机。”花崇坐在前面,拍了拍自己的腰,“来,勒着。”

  柳至秦坐上去,一手抱着购物袋,一手扶在他腰上。

  手与腰接触的一瞬,即便隔着衣服,两人还是同时僵了一下。

  花崇清清嗓子,摩托拉出一道响亮的啸声,“走喽!”

  以前每一次骑摩托,柳至秦都坐在前面,这还是他头一回在后面扶住花崇的腰,手掌有种麻麻的感觉,想要抱得更紧,又担心一个不小心,就越了界。

  秋天的风干燥冰凉,刮在手上像针扎一样,他盯着花崇的后颈,越发觉得口干舌燥。

  “花队。”

  “嗯?”

  “慢点儿,再快要超速了。”

  “哦。”花崇放慢速度,肩膀动了动,突然说:“趁还没上绕城立交,你说我要不要晃一下?就像你刚才那样?”

  柳至秦额角一跳,“别了吧,一会儿把我甩出去。”

  花崇笑,“不相信我啊?”

  “你在前面抓着把手,我只能抱着你的腰。”柳至秦说:“不稳。”

  “那你抱紧不就稳了?”

  风从耳边呼啦啦地吹过,花崇眉心直跳,心里骂道:你在胡说什么?

  柳至秦喉咙更干涩了,身子往前靠了靠,却不至于贴在花崇背上,手臂象征性地略一收紧,“抱紧了。”

  “算了不晃了。”花崇说:“人民警察不能在通车的大马路上左晃右晃,没素质。坐好了,再拐一个弯儿,就上绕城立交了。”

  这时,一辆装载着大量建筑钢材的中型货车在弯道另一边的马路上飞速疾驰。这一段路远离繁华地带,属于洛城开发不久的科技新区,马路平整开阔,车辆很少,一些交通信号灯形同虚设——司机们觉得,斑马线上又没有行人,我赶时间,红灯不闯白不闯。

  货车从斑马线上飙过,高清摄像头捕捉到驾驶座上的人那木然无光的眼神。

  他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中邪一般握着方向盘,踩死油门。

  弯道阻拦了视线,花崇根本不知道危险正在靠近。腰上的触感十分鲜明,他抿起唇,心脏噗通直跳,不知是不是肾上腺素飙升的缘故,他加快了车速,向转弯处冲去。

  还是柳至秦适时地提醒,“过弯不能加速,小心有车和行人。”

  花崇点头,又慢了下来。

  货车发出的声响从拐弯处传来,花崇知道有车来了,集中注意力,准备避让。然而,货车竟在过弯的一刻再次提速,如炮弹一般轰了过来。

  “小心!”柳至秦喝道。

  花崇瞳孔一缩,筋肉寸寸绷紧,慌忙避闪,但货车就像故意要撞上来一样,逆向飞驰!

  腰突然被狠狠抱住,花崇冷汗直下,近乎本能地猛一打弯,车轮在地面滑出刺耳的尖啸,摩托如同失控一般飞向另一边车道。他感到自己被甩了出去,一同被甩出去的还有柳至秦。

  瞬息间,身体腾空撞向地面,头重重砸向路边的钢化挡板。

  呼吸里突然有了血的味道。

  而在摩托飞出原本车道的一刻,货车以极限速度从那里疯狂地碾压而过。

  撞击带来令人晕眩的痛感,花崇意识模糊,两眼难以对焦。

  就在他右臂挣扎着撑住地面的时候,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身后传来。

  ——“哐!”

第一百零二章 围剿(03)

  意识在消毒水的刺激气味中渐渐清晰,眼皮却沉重得掀不开,勉强撑开的缝隙中投入几丝光亮,但视野之中依旧只有模糊的光影。

  周围好像有人在说话,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脚步声,闹哄哄的,听不真切。

  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涩得难受。

  花崇用力吸了口气,突然想起自己出了车祸。

  摩托在洛安区宽阔通畅的马路上行驶,再拐过一个弯,就将上到绕城立交。只要不出现特殊情况,晚高峰之前,绕城立交绝不会拥堵,顺利的话,40分钟之后就可以回到家中。他在后视镜里假装不经意地瞄了柳至秦一眼,柳至秦嘱咐他过弯时要减速。就在马上驶抵弯道时,一辆中型货车突然杀出,以极快的速度迎面冲来。

  柳至秦大喊一声“小心”,突然抱紧了他的腰。天降横祸,他凭着本能反应转向,摩托车擦着地面失控飙出,身体被惯性甩上半空,而后撞在路边的隔离板上。骨头、关节传来断裂般的痛感,头不知是不是被撞出了脑震荡,四肢变得不听使唤,就像不再是自己的……

  接着,就听到一声撞击巨响。

  回忆在这里戛然而止。花崇怔了片刻,恐惧感陡然袭遍全身——被甩出去的不止是自己,还有柳至秦!

  混沌而麻木的神经好似被浸入冰凉的水中,他猛地睁开眼睛,几乎要撑起身子,大喊道:“小柳哥!柳至秦!柳至秦!”

  “花队,花队!”张贸连忙按住他正在输液的手臂,神情紧张,却也松了口气,“你醒了!我操,你别乱动,小心跑针!”

  “柳至秦呢?”他瞪着充血的双眼,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全然不知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吓人。

  “刚才还在,现在拍片去了。”肖诚心也在病房里,“花队你放心,小柳哥没事的,还是他打电话联系的陈队。你撞到了头,晕了,他没晕,一直很清醒,就是手指好像骨折了。”

  花崇胸口起伏,仍是不放心,抬头看了看吊在床边的输液瓶,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哎!花队你干嘛呢?”张贸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按住,“你摔得够呛,浑身多处软组织挫伤,还有轻微脑震荡。医生说你必须歇着,哪也不能去!”

  经过刚才那一动,花崇顿觉头昏脑涨。

  “小柳哥马上就回来,他真没事,起码没像你一样脑震荡,不过你俩那身衣服算是报废了,全给磨破了。”张贸说:“本来一到医院小柳哥就该去拍片,但他不放心你,一直守着,刚刚才被医生叫走。”

  花崇从张贸和肖诚心的反应判断出柳至秦确实没有大碍,心跳这才渐渐平复下来,问:“肇事的那辆车……”

  张贸说:“事故原因还在调查。比较麻烦的是货车司机已经死了。”

  “死了?”花崇蹙眉,想起昏迷前听到的那声巨响,“货车是不是撞上什么了?”

  “撞了一辆重型货车!我操,那画面跟拍大片似的!”张贸说到一半,想起自家组长险些把命都丢了,立即收敛语气,正色道:“你一出事,陈队就急了,交警那边马上调出监控视频。你猜怎么着?差点撞到你和小柳哥的那辆货车完全没有刹车或者减速的迹象,直接往十字路口开过来的重型货车撞过去!‘哐当’一下,要不是重型货车载重大,肯定得被撞翻!那可是重型货车啊,平时都不能上绕城立交的那种!两辆车上都是建材,稀里哗啦基本上全砸在中型货车上,司机被钢条戳了个对穿,当场就凉了!”

  花崇越听脸色越冷,“那重型货车的司机呢?”

  “他没事,就是整个人都给吓懵了。曲副问他话,他舌头都打不直……”

  “车上还有其他人吗?车主查清楚了没?”

  “花队,你别激动。”张贸双手往下压,“你知道我为啥守在这儿吗?因为陈队给我下了任务,必须盯着你,让你心平气和养伤!”

  这时,柳至秦回来了,穿着病号服,左手无名指缠着绷带,绷带裹着夹板,额头包着纱布,露在外面的手臂青青紫紫,擦伤不少。

  就这一眼,花崇就心痛了。

  “你醒了。”柳至秦走进病房,似乎很平静,但眸光却比任何时候都深沉。

  “过来。”花崇招了招手,“我看看你手指。”

  “不打紧。”柳至秦立在床边,“过不了多久就能好。倒是你,医生说你摔得比我厉害。”

  “我没骨折。”

  “你脑震荡了。”

  听着两人的对话,张贸差点翻白眼,一看肖诚心,发现肖诚心也是同样的表情。

  “我要看监控。”花崇说。

  张贸苦着脸,“陈队说……”

  “陈队没说我不能看监控吧?”

  “这倒没有。”

  “那就拿来。”

  张贸叹气,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找到视频,“喏。”

  柳至秦已经看过了,便没有凑得太近。花崇盯着显示屏,先是看到自己和柳至秦骑的摩托,接着看到超速行驶并且闯红灯的中型货车。

  视频比当时在现场的感觉更加直观,带来的视觉冲击也更大。货车撞过来的那一瞬,速度快得惊人,他完全是靠着本能与超乎常人的反应打弯,若是慢哪怕半秒,摩托就会被货车直接撞飞。

  在那种程度的冲击之下,除非有奇迹,摩托上的人绝对没有存活的希望。

  花崇手心泛出冷汗,后槽牙咬得极紧,目光变得异常锋利。

  画面中,失控的摩托横着飙向另一边车道,他和柳至秦都被甩了出来。这时,壁垒一般的重型货车出现。重型货车司机肯定看到了狂奔而来的中型货车,但已经无法避开。

  用炮弹来形容中型货车都毫不夸张,它直接撞在重型货车中段,看上去就像嵌进去了一般。惯性作用下,车上的钢材全部冲向货车驾驶舱,有几条直接插了进去。而重型货车上的水泥板也崩塌一般压了下去。

  即便没看到中型货车司机的尸体,也猜得出他的死状有多惨。

  大概连全尸都没有了。

  肖诚心自从和重案组一起破了洛观村村小案和虚鹿山案,就有事没事往重案组跑,俨然把自己当成了重案组的一员。花崇看监控,他也跟着一起看。虽然之前已经看过几回,还是看得缩了缩脖子,“太惊险了!太他妈吓人了!花队,这也就是你反应快,换作是我,我现在都……”

  “换作是我,估计命也没了。我的反应赶花队差远了。”张贸后怕地挠挠脖子,“这司机的身份已经查到了,叫黄才华,46岁,常年跑建材运输,以前从来没出过事。”

  “黄才华……”花崇手指在触控板上移动,开始慢速回放。

  “你还要看啊?”张贸说:“陈队和曲副,还有交警支队都在查,花队,你就好好休息吧!”

  花崇不为所动,凝神看着视频。

  张贸没辙,只得向柳至秦求助。

  柳至秦用“残了”的左手按住笔记本屏幕。花崇正想将他的手打开,突然意识到他手指骨折了,动作忽地一顿。

  就这半秒时间,笔记本被柳至秦合上了。

  花崇抬起头,“哎你……”

  “不急这一时。”柳至秦把笔记本还给张贸,但视线一直停留在花崇身上,“饿不?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吃的哪还用你们操心?当我坐这儿只是当个摆件吗?”张贸两下就把笔记本收好,“鱼片粥和药膳汤马上就送来,早就准备好了。”

  花崇揉了揉太阳穴。受伤的感觉很不好,哪怕是轻伤,也总是觉得浑身使不上力。

  但比起身上的伤,那辆中型货车为什么会开成那样更让他感到不安。

  车辆失控,或者说司机突然发病引起的交通事故并不少见,但如果单单是失控,货车的速度应该不会快到那个地步。

  那明显是司机有意将油门一踩到底。

  为什么?

  是冲自己来的?

  或者是冲柳至秦?

  再或者,只是单纯的巧合?

  经手过那么多命案,他很快排除了最后一种可能。

  可如果中型货车是冲着自己或者柳至秦而来,司机是受了谁的指使?司机本人是否也是受害者?

  “花队!”张贸不满道:“你是不是在想事情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就不能歇一歇吗?曲副和陈队肯定能调查清楚!”

  这时,让市局食堂做的病号餐送到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徐戡。

  徐戡一边把保温壶拿出来,一边叹气,“前阵子要照顾你家的狗,现在要照顾你。”

  花崇这才想起今天刚把二娃接回来,好在出门之前往碗里倒了一天份的狗粮,饮用水也足够,二娃独自在家待到明天也饿不着。

  “医生让我俩住院观察一晚。”柳至秦说:“明天就出院。”

  “我知道。”徐戡舀好粥,眼里有些担忧,“你们先吃,我出去抽根烟。”

  花崇一看他那表情,就知道他有话要说。

  药膳汤和鱼片粥都没什么味道,油少盐少,简直是再典型不过的病号餐。好在食堂的哥们儿还算有良心,加了一小碟泡豇豆炒肉沫,否则这一顿还真难以下咽。

  刑警们轻伤不下火线,何况花崇不仅是刑警。他很快解决完自己的份,一看柳至秦,对方才吃一半。

  柳至秦抬眼,“没吃饱?”

  “饱了饱了。”花崇摆手,发现柳至秦伤的虽然是左手,但吃饭只能用一只手,还是不太方便,因此速度才慢下来,于是说:“我帮你拿碗吧。”

  柳至秦愣了一下。

  “我看你不方便。”花崇伸手,“我已经输完液了,两只手都能动。”

  张贸正在收拾桌子,回头说:“拿什么碗啊,直接喂多好。”

  病房里突然安静下来,气氛有一丢丢尴尬。

  花崇端着柳至秦的碗,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我去接个电话。”张贸发现自己又嘴欠了,拿起屏幕都没亮的手机就溜。

  肖诚心之前就走了,他这再一走,病房就只剩下花崇和柳至秦了。花崇把碗还给柳至秦,“自己吃。”

  柳至秦盯着碗看了几秒,就着剩下的肉沫将淡出鸟的鱼片粥喝完。

  徐戡回来,身上并没有香烟的气味,眉间却皱得更深。

  “来,搬椅子坐。”花崇靠在床头,用过热食之后气色好了一些,“给我送情报来了?”

  徐戡先把病房的门关上,才落座,“黄才华——就是那个差点撞到你们的司机,他可能有问题。”

  “怎么说?”

  “法医科已经对他做过初步尸检,他过去的病史我也已经拿到了。他以前没有患过与心脏、精神等有关的疾病,最近一次做全面体检是半年前,没查出健康问题。肝肾的病理检验显示他没有服过药,也没有饮酒。”徐戡神色凝重,“一个没有发病、没有酗酒、没有被药物控制的人,怎么会突然加速撞人?花儿,小柳哥,我感觉他是有意识冲着你们两人之一去的。”

  花崇与柳至秦对视一眼,显然都未对徐戡的话感到意外。

  “曲值他们还在做黄才华的背景调查。这一块我了解得不多,一切得等调查结果出来,但我总觉得,这个人可能只是被利用而已。”徐戡顿了顿,“真正想要报复你的人躲藏在他身后,他是个牺牲品,否则不会死得那么惨。他的脑袋完全被砸烂了,脑浆溅得到处都是,身体被钢条戳出好些窟窿。这种死法,除了灭口我想不到别的。”

  花崇指了指自己,“你认为他是被人利用报复我?”

  “不然呢?当警察的,尤其是你这种重案刑警,哪个身上没背着别人的血海深仇?”徐戡说着看了看柳至秦,又道:“小柳哥刚调来还不到一年,恨他的人肯定没有恨你的多。”

  花崇沉默片刻,点头:“嗯,我知道了。”

  “韩队的人晚点会过来。”徐戡站起来,“我待不了太久,夜里还要值班。”

  “特警?”花崇无奈,“没必要,我跟韩队说一声,让……”

  “他们都不放心你。”徐戡打断,“我觉得有必要让特警的兄弟过来。这事没查清楚之前,还是更加小心为好。如果确实是有人要报复你,这次没得手,一定会有下一次。你和小柳哥都受伤了,万一有个什么,你俩应付不了。”

  花崇清楚韩渠和陈争的脾气,知道争下去没有意义,而且他们这么做也确实是因为担心自己。

  “行。”他冲徐戡笑了笑,“我时刻保持警惕。”

  “你警惕什么?你得休息。都撞成脑震荡了!”

  “你们一个个都跟我说脑震荡。脑震荡很稀奇吗?”

  徐戡说:“起码我脑子没震荡过。”

  柳至秦笑,“我也住这间病房,我监督他休息。”

  花崇唇角抖了抖,脸上不耐烦,心里却又软又暖。

  只是现在并不是感动和放松的时候,稍一想到中型货车冲来的瞬间,胸腔就猛然发紧。

  绝对不是什么偶然事故。

  也许连报复都不是。

  ??

  徐戡离开没多久,特警支队的人果然来了,不过来的都是最近几年调到市局的新人,和花崇不熟。他们往外面一站,普通病房就成了特殊病房。

  张贸提回来一口袋苹果,先给花崇削一个,再给柳至秦削一个,剩下的和特警兄弟们分,一出去就懒得回来了。

  花崇断定货车司机是想杀了自己,这种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感觉对他来讲并不陌生,因此也不至于胆战心惊。可一想到自己差点连累柳至秦,心里就格外不是滋味。

  应该说点什么。

  最先开口的却是柳至秦。

  “咱俩的机车装报废了。不过你赔我的毛衣没事,掉在路边的绿化带,被我捡回来了。”

  花崇半张开嘴,一想到柳至秦在那种情况下还去绿化带捡毛衣,就觉得有些……

  想笑。

  心情轻松了几分,花崇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低声道:“抱歉。”

  柳至秦微拧起眉,“为什么要道歉?”

  “对方是冲我来的。”

  “也有可能是冲我。”

  “你有仇家?”

  “徐戡刚才不是说了吗,当警察的,哪个身上不是蓄满了仇恨值?”

  花崇摇头,“你来洛城才多久?半年而已。经手的案子就那么几个,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我在信息战小组也没少干招人恨的事。”柳至秦坐在床沿,侧身看着花崇,“这种事啊,难说。沈寻以前还没调去特别行动队的时候,跟我聊过他们那儿出的事。一个二十来岁的片儿警下了夜班回家,在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被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从背后捅了十几刀。你猜原因是什么?仅仅是因为老头和邻居老太太吵架,片儿警去调解的时候叫老头让让老太太。就这么一件小事,老头气不过,觉得自己又没错,凭什么要让着老太太,加上老头得了癌,没多久可以活了,就把片儿警给捅了。也不知道他是本来就对片儿警恨得深,还是只是想在死之前拉个垫背的,要死一起死。”

  花崇听得唏嘘,类似的事在洛城其实也发生过。警察似乎天生就招人恨,不管做什么,不管是尽忠职守,还是渎职,都会被人记恨上,有的仇恨久了就消弭了,有的要以杀戮来解决,简直防不胜防,被砍了被捅了一命呜呼了,大概只能怨自己点儿背。

  “还是等调查结果吧。”花崇换了话题,“你手指现在感觉怎么样?痛得厉害吗?”

  柳至秦抬起左手,“有点痛,能忍。”

  “那晚上睡得着?”

  “我尽量。”

  花崇叹气,“别尽量了,睡不着我陪你。”

  “你脑……”

  “别让我再听到‘脑震荡’三个字。”

  “是是是,听领导的话。”柳至秦说着伸出左手,“领导,帮我个忙行吗?”

  “嗯?”

  “帮我把这只手裹上,我想去卫生间冲个澡。”

  花崇找来张贸早就准备好的塑料袋、保鲜膜,小心翼翼往柳至秦左手上缠,边缠边问:“弄痛了你没?”

  “没。”柳至秦声音温温的,“谢谢。”

  卫生间传来水声时,花崇盯着门看了半天。柳至秦虽然说司机可能冲着他俩任何一人而来,但他仍然觉得,对方冲着自己来的可能性更大。

  撞死两个骑摩托车的人很容易,别说开中型货车,就是随便开一辆轿车都行。但是在撞死人的同时,解决掉中型货车的司机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那辆重型货车是偶然出现的吗?还是说重型货车的司机也是这起“谋杀”的参与者之一?如果不是,那么中型货车司机将以何种方式死亡?货车里有遥控炸弹?有别的什么车会撞过来?货车彻底失控,撞向隔离板?

  花崇轻轻甩了甩头,谋划到这种地步,如果只是单纯的报复,那根本说不通。

  报复其实是一种走投无路、自暴自弃的行为,就像柳至秦所说的老头,他们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会暴露,或者说不是那么在乎。

  这件事的细节显然不符合这种特征。

  有人隐藏在黑暗中,借别人的手想要铲除自己。

  这不是报复,是灭口!

  花崇神经一紧,瞳孔缓慢收拢。

  他是重案刑警没错,但从警多年,并未掌握、接触过任何不得了的机密。他知道的事,很多人也知道。

  可有一件事,他极想找到真相,并一直不遗余力地暗查——那就是当年在莎城发生的事。

  反恐队伍里不干净,否则五年前的行动不应出现那么大的伤亡。

  是躲藏着的黑影终于注意到自己正在追查这件事?

  他们以为自己掌握了什么线索?所以想要灭口?

  花崇顿感不寒而栗。

  并非因为被人盯上,而是就在不久前,他还想过向柳至秦坦露心迹,甚至请柳至秦帮忙,一同调查。

  幸好没有这么做。

  他垂下头,抿唇苦笑。

  卫生间的水声停歇,他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右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好似要把阴霾都抹掉。

  短暂的几分钟,他已经干脆利落地做好决定——这事绝对不能牵连柳至秦。

  这回躲过一劫,下次呢,下下次呢?

  卫生间的门打开,柳至秦走出来,左手仍旧裹得严严实实。

  “我帮你拆掉。”花崇平静地说。

  柳至秦看着他垂着的眼睑,看出他正在经历某种挣扎。

  那种挣扎就像平静江面下的暗涌,若是不潜入江中,根本察觉不到。

  可是一旦察觉到暗涌,想要挣脱就已经来不及了。

  “花队。”柳至秦忽然唤道。

  “嗯?”

  “你有心事。”

第一百零三章 围剿(04)

  只在医院住了一夜,花崇和柳至秦就匆匆赶回市局。

  张贸委屈地跟陈争汇报:“陈队,我真的尽力了。我们老大哪儿是我拦得住的啊?他非要出院,非说没事了脑袋不痛了,我也没办法。他是我顶头上司,我还得跟他手底下工作呢。”

  陈争忙了一宿,抽了不知道多少根烟,气色不太好,眼里都是红血丝,摆了摆手道:“行了,出院就出院吧,你回去把他和柳至秦给我叫来。”

  “好,我这就去!”

  “等等。”陈争又道:“他俩吃早饭了没?”

  “这我哪……”

  “啧,我让你在医院陪着,你连他们有没有吃早饭都不知道?”

  “我这就去食堂!”

  大早上平白被训了一顿,张贸揪了揪自己的脸,快步跑去食堂,什么鲜肉包子鸡蛋饼肉馅儿饼买了一堆,赶回重案组一看,花崇已经和曲值讨论起黄才华了,而柳至秦正坐在花崇的座位上,慢条斯理地吃浸泡在瘦肉粥里的油条。

  油条是一截一截的,而柳至秦左手无名指骨折了,虽说其他几个指头能活动,但似乎不大方便将油条撕成小段。

  撕油条的必然是……

  张贸看看柳至秦,又看看花崇,再看看瘦肉粥和油条,觉得油条肯定是花崇给撕的。

  联想到昨天晚上花崇帮柳至秦端碗,张贸眨了眨眼,心想花队对小柳哥简直太好了,周到得就像亲生老母亲一般。

  花崇转过身,笑道:“告状的回来了?陈队怎么说?没让你又把我送回医院吧?”

  张贸瘪嘴,将食物往桌上一放,“陈队让我给你和小柳哥带点吃的。你们什么时候去买的早餐?”

  “就在你跑去打小报告的时候。”花崇拨了拨塑料袋,“哟,买得还挺多,我和小柳哥吃得完吗?”

  “我来!”曲值拿起一个鸡蛋饼就开啃,“我上一次吃饭还是昨天晚上,饿死了。”

  张贸说:“谁上一顿饭不是昨天晚上?”

  “这倒是。”曲值说着又拿过一口袋包子。

  “把早餐给大家分了,肯定还有人早上什么都没吃。”花崇说。

  张贸提着口袋吆喝了几声,立即有人小跑过来,几秒就把带馅儿的瓜分完了,最后只有一个大葱花卷剩在口袋里。

  “我靠!都不吃素吗?你们这群狼!”张贸一边抱怨一边啃,“我自己吃。”

  “别噎着。”花崇抛了一瓶曲值的冰红茶过去。

  张贸接住,鼓着腮帮子说:“花队,你头还痛吗?医生说脑震荡患者需要……”

  花崇一指,“再让我听到‘脑震荡’,你就别来重案组当摆件了,换个地方杵着去。”

  “我闭嘴!我闭嘴还不行吗!”张贸捂着嘴说话,瓮声瓮气的,说完还嘀咕:“又不是只有我说你脑震荡。小柳哥昨儿不也说你脑震荡了?你咋不让小柳哥换个地方当摆件?什么鸡儿道理啊?你脑震荡是事实,脑震荡了还不让人说吗?”

  花崇眼皮一抬:“嗯?”

  “陈队让你和小柳哥去他那儿报到!”张贸想起顶头上司反应快听力好,赶忙把陈争搬出来当挡箭牌。

  “这就去。”花崇说完看了看柳至秦,见柳至秦的早餐还剩小半碗,改口道:“一会儿就去。”

  柳至秦抬起头,正好对上他的目光。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一人背对窗外的光,一人迎着光,仿佛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

  “我吃好了。”柳至秦放下勺子。

  “吃好什么?一根油条你都没吃完。”花崇说:“不着急,陈队要是急着召见我们,早给我打电话了。你把碗里的吃干净,浪费粮食可耻。”

  柳至秦重新拿起勺子,明显加快了用餐的速度。

  一刻钟之后,两人出现在刑侦支队队长办公室。

  办公室窗户大开,通气扇正在工作,可仍然闻得到一股浓重的烟味,办公桌上的烟灰缸插满烟头,都快溢出来了,显然陈争抽了不少烟,不久前才想起通风散气。

  花崇想,毕竟要照顾自己这个脑震荡病人。

  陈队还是挺细心的。

  “坐。”陈争指了指办公桌边的两张靠椅,那上面竟一边放了一盒纯牛奶,还是高钙低糖的。

  花崇唇角一抖,不得不改变想法——陈队不是挺细心,是非常细心。

  柳至秦将纯牛奶拿在手里,笑道:“谢谢陈队。”

  陈争摇头,将一份调查报告扔到两人面前,切入正题,“肇事司机叫黄才华,跑了接近二十年货运,经验丰富,以前从来没出过事,这你们肯定已经知道了。”

  花崇“嗯”了一声,拿过报告,和柳至秦一同翻阅。

  “黄才华挂名在余年货运公司,但经常跑私活儿。车上的钢条是建筑工地的废弃建材,来自富康区一个正在修建的楼盘。对方负责人说,钢条是要运去城西环城公路外处理的,没有明确的时间限制,但要求尽快。黄才华两天前就把这批钢条接走了。”陈争说。

  “但黄才华不仅没有立即把钢条送到指定地点,还将车开到了洛安区。城西城南,完全不在一个方向上。”花崇摸出打火机和烟,正要点,一看陈争的眼色,只得又收回去。

  “这两天时间里,黄才华没有跑货,行踪不明。出事的那辆中型货车一直停在离楼盘3公里远的货运停车场,其间无人靠近。”陈争接着道:“昨天下午,黄才华把货车开出来,从富康区一路开到洛安区,正常行驶,没有闯红灯和超速的记录。之后,货车在出事弯道附近的巷口停了两个多小时,然后突然高速冲向弯道,朝你们的摩托撞去。”

  说到这里,陈争一顿,眼神布满寒意与愤怒,“花儿,这不可能是事故,黄才华是冲着你们去的,有人想要你或者小柳的命。”

  柳至秦没有说话,偏头看了花崇一眼。

  花崇平静地点头,“我已经想到了。”

  “这个黄才华只是一枚棋子。他的背景我已经查得很清楚,就是一个普通货运司机,完全没有袭警的动机。有人利用他对你们下手,然后杀了他灭口。”陈争不奇怪花崇的淡定,继续说:“目前还没有查到他在事发前两天干了什么、与什么人接触过,但问题肯定出在这两天里。”

  “通讯记录查过了吗?”柳至秦问。

  “查过了,这两天他没有使用过手机。手机一直是关机状态。”

  “关机?”

  “这一点很奇怪,但放在他身上又不算太奇怪。”陈争说:“他平时就不怎么用手机,关机是常事。”

  “他一个人住在洛城。”柳至秦继续翻着报告,“家里没有其他人。”

  “单身汉一个,没结过婚,也没孩子,不过乡下有个七十多岁的老母亲。他每年春节回去一次,平时每月往老人的账户上打一千块钱。”陈争起身接水,放下茶杯后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他的朋友都是货运司机。据这些人说,他性格不错,好说话,可能因为没有家庭拖累,所以经常帮忙跑车,其他忙也能帮就帮,不怎么计较报酬,200块、300块都接。没有爱好。”

  “没有爱好?”花崇抱臂靠在椅背上,“人不可能完全没有爱好。”

  “如果跑步健身算爱好的话,那倒是有。”陈争耸了耸肩,“认识黄才华的人说,他有空就去江边跑步,还办了一张廉价健身卡。打不通他电话的时候就去江边或者健身房找他,八成能找到。货车司机们经常聚起来打麻将、打扑克、下棋、喝酒、唱K,他从来不参加,顶多和大伙一起吃个饭。”

  “这……”花崇摸了摸下巴,“我本来以为,黄才华要么是赌徒,要么是酒鬼,要么沉迷某种网络游戏。”

  陈争会意,“嗯,这一类人最容易被利用和控制。但恰恰相反,黄才华生活非常规律,规律到刻板的地步,身体也很健康。他应该是一个比较自律的人。到现在为止,曲值他们还没有查到他欠谁钱的记录。”

  “那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被‘选定’?对方以什么方式控制了他?”柳至秦放下报告,摊开的两页是尸检细节图,黄才华的头几乎不存在了,身体成破碎状,看上去极其凄惨。

  这些照片与黄才华生前的照片形成强烈反差。

  余年货运公司提供的员工登记照上,黄才华其貌不扬,平头,国字脸,笑得很憨厚。

  陈争叹气,“不清楚。能肯定的是,控制他的人不简单,甚至很有来头。‘他’或者‘他们’做得相当干净,用某种方式操纵着黄才华的行为。而且即便没有那辆突然出现的重型货车,黄才华也一定会死——按照行车路线,他要么撞击隔离钢板,要么撞击一栋在建的厂房,不管是哪一种情况,装载在后面的钢条都会因为惯性作用瞬间插进驾驶舱,黄才华根本躲不掉。”

  花崇低着头,十指交叠在一起。

  “花儿,你本来该休息,但既然回来了,我也不强行把你送去医院。”陈争神色凝重,“你认真想一想,对你动手的可能是谁。我和韩渠琢磨了一夜,拟了一串名单,但这些人虽然有除掉你的动机,却不该‘只’除掉你,或者‘最先’除掉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花崇点头。

  “至于小柳。”陈争看向柳至秦,“你是沈寻的朋友,又是公安部下来的人。但坦白说,我对你不算了解。你也认真想一想,看找不找得到什么线索。”

  “嗯。”柳至秦说:“我也明白。”

  “没想到会突然出这种事,我本来还想多放你们几天假,让你们好好休息一下。”陈争抹了抹脸,“最近韩渠的人会跟着你们,你们自己也要注意安全。摩托不准再骑了,去哪里开我的车。昨天还好你俩都戴了头盔,不然就不止脑震荡这么简单了。”

  花崇眼皮直跳,从昨天到现在,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要拿“脑震荡”来敲打他。听了无数次“脑震荡”,简直是魔音穿耳,经久不息。

  “回去吧。调查的事你们暂时不用管,我和曲值负责。”陈争摆手,“想到了什么及时跟我汇报,不要隐瞒。”

  ??

  从陈争办公室出来,花崇往楼梯的扶手上一靠,竟是不大想走路。

  柳至秦关心地问:“头不舒服?”

  “没有。早没事了。”

  走廊上人来人往,路过的警员少不得上前寒暄几句。

  柳至秦说:“咱们换个地方?”

  花崇有些犹豫,“去哪?”

  “就随便走走,露台、操场、室**击馆,哪儿都行。”

  “我去拿件衣服。”花崇道:“外面风有点大。”

  柳至秦独自下楼,几分钟后看到花崇从楼里出来,已经披上厚外套,手里还拧了一件。

  “穿着。”花崇把衣服抛过来,“别骨折还没好,又给吹感冒,病上加病。”

  柳至秦接过衣服,正要穿,花崇又说:“等等,你那手……”

  “穿衣服没问题,碰不着。”

  “还是我来吧。”花崇又将衣服拿了过来,抖了两下,帮他穿上。

  “谢谢。”

  “别老是跟我说谢。哪来那么多客气。”

  柳至秦停下脚步,突然正色道:“是你老是跟我客气。”

  “嗯?”花崇转身,眉心微皱起来。

  “花队,你心里在担心什么,却不愿意让我帮你分担。”柳至秦站在原地,语气似乎和平日没有什么分别,却又似乎有很大分别。

  花崇心口一沉,别开眼,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回应。

  他知道柳至秦指的是什么。

  昨天夜里,柳至秦突然问他是不是有心事,他当然不可能把心中所想说出来,只得随便闲扯了几句敷衍过去,然后关灯睡觉,却半天都没睡着。

  旁边的病床上时不时传来翻身的响动,显然柳至秦也没睡着,不知是因为手指疼痛,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他想开灯看看柳至秦的情况,却又不敢动,怕再次被问是不是有心事。

  如此一动不动地躺着装睡,过了许久才睡着,但睡着也不停做梦,半梦半醒。一会儿梦到中型货车撞过来的时候,自己没能及时避开,摩托先是被货车撞飞,然后被卷入车底,梦里似乎感觉不到什么痛感,他却知道,自己被碾成了一滩血淋淋的肉酱;一会儿梦到在西北执行反恐任务的时候,自己身边站着的都是已经逝去的队友,他们面容清晰,犹是活着时的模样,可画面一转,那些年轻的生命就在硝烟中化为灰烬。

  清晨,护士进来量血压量体温换药,他被吵醒,只觉得特别累,像根本没有睡过一般。柳至秦似乎也没有睡好,眼神略显呆滞。

  他心里有些好笑,因为“呆滞”这种神情,还是头一回出现在柳至秦脸上。

  可笑完了又感到些许心痛。

  柳至秦肯定没睡好,十指连心,手指受伤可得痛上一阵子。

  回到市局后,他顾及柳至秦的伤,连忙撕好油条,泡在瘦肉粥里,招呼柳至秦来吃,可见人家拿起勺子,心里又被矛盾填满。

  这样不对,不能这样。

  自己周围危机四伏,与柳至秦接触越多,就越有可能将柳至秦拉入深渊。

  是自己放不下当年的事,一根筋想查个水落石出,和柳至秦没有任何关系。

  为无关者着想,当然应该逐渐疏远,而不是继续靠近。

  即便自己已经对对方动了心。

  喜欢这种事,从来不是生命里的必需品。

  “花队,你又是这种表情。”柳至秦叹气。

  花崇回过神,有些不安,“我什么表情?”

  柳至秦看着他,喉结滑动,似乎想说什么,却仍在犹豫。

  花崇趁机夺回主动权,“你这又是什么表情?你说我心里有事,你心里难道就没事?”

  他说这话并非质问,也并非将柳至秦的军,只是想赶紧结束这个莫名其妙的话题。

  但柳至秦抿着的唇却动了动,几秒后道:“对,我心里的确有事。”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复,花崇愣了愣,“你……”

  “我昨晚一直没有睡着,想了很多事,关于你,也关于我。”柳至秦说得很慢:“还关于我们共同认识的人。”

  “沈寻和乐然?”花崇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二人。

  柳至秦摇头,“不是。另外的人。”

  谁?花崇想,陈争、曲值、张贸、徐戡、肖诚心?

  似乎都不对。

  “我记得你以前问过我——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公安部信息战小组,偏要跑到洛城来。”柳至秦说。

  “你说你犯了事。”

  柳至秦直截了当道:“我骗了你。”

  花崇目光一紧,“骗我?”

  “不止你一人。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来洛城的真正原因。”

  花崇感到自己的额角正跳得厉害。

  柳至秦很久没说话,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地站着,看在旁人眼中,就像有什么解不开的矛盾一般。

  “你的目的是什么?”再开口时,花崇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冷。

  柳至秦看了他好一会儿,答非所问:“二娃已经独自在家待了一天了。”

  花崇听出了他的意思——我们回家再说。

  ??

  从市局回画景小区,花崇开的是陈争的车,后面还默默跟了辆特警支队的车。

  他这次出事,算是把两边的队长都惊动了。

  路上,柳至秦罕见地没有说话,气氛紧张又带着几分尴尬。花崇心中烦闷,好几次险些超速。

  二娃一天没人理,门一开就冲了出来,兴奋地围着柳至秦转圈,尾巴摇个不停,完全不把柳至秦当外人。花崇提着袋装狗粮,给空落落的碗满上,又换了饮用水,一切收拾妥当,才转向柳至秦。

  大约是察觉到两人之间有些不对劲,二娃竖着耳朵左看右看,然后“嗷呜”一声,识时务地躲进自己的棉房子里,只露了一条尾巴出来。

  柳至秦道:“咱们当了这么久的邻居,从来都是我到你家里来。你还没有去过我家吧?”

  花崇不含糊,拿起放在鞋柜上的钥匙,“现在走?”

  “你不担心吗?”柳至秦问。

  “担心什么?”花崇反问。

  柳至秦似是欲言又止,“没什么。不担心就走吧,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画景小区按户型不同分了好几个单元区,柳至秦租住的房子比花崇的稍小,里面打扫得很干净,整个客厅除了基础摆设,没有一样多余的东西。

  “坐吧。”柳至秦指了指沙发,“我去烧壶水。”

  花崇没有催,却也没有落座,站在客厅靠近厨房的位置,目光没有从柳至秦身上挪开。

  柳至秦接了大半壶水,转身就看到花崇正在看自己。

  “花队……”

  “继续烧啊。这是你家,我又不会吃了你。”

  柳至秦将透明水壶放在底座上,一按下开关,壶里的水就开始发出“呼呼”声响。

  这充满生活气息的声音冲淡了弥漫在空气里的某种紧绷感。

  柳至秦靠在案台边,眼神深不见底,终于开口问道:“花队,当年你去西北莎城反恐,其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花崇表面平静,“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陈队说拟了一个名单,但名单上的人‘只’对你、‘最先’对你动手的可能性不大。”柳至秦说:“这些人都是你在洛城、函省可能开罪过的人。但西北呢?陈队不了解你在西北时的情况。如果排除名单上的人,想要对你动手的有没有可能是你在莎城惹到的人?”

  花崇警惕地拧紧眉。

  “盘踞在莎城的是涉恐组织,他们有多残忍,你比我更清楚。监控里有个一闪而过的画面,你肯定注意到了——冲向弯道的时候,黄才华表情狰狞,那绝对不是正常人该有的表情。我觉得,他很有可能是被涉恐组织控制了。”柳至秦压了压唇角,停顿片刻,“我其实早就该问你关于莎城的事,但因为某个顾虑,一直难以开口。经过昨天的事,我想了一晚上……”

  电水壶烧水很快,水沸腾的声音越来越大,竟是将柳至秦的声音覆盖了下去,接着“啪”一声响,水烧好了。

  柳至秦拿来两个杯子,将开水倒进去。

  花崇看着他的背影,“你离开信息战小组,是想知道莎城的事?”

  柳至秦转身,“花队,你还记得安择吗?”

  花崇脑子陡然一麻,冷声问:“你是谁?”

第一百零四章 围剿(05)

  安择,就算很多人已经记不得这个名字,花崇也不会忘记。

  身披特战衣的那几年,他有很多兄弟、很多队友,但棋逢对手的却不多。安择是其中之一。

  初识安择是在多年前第一次到首都参加全国精英特警联训之时。那时的他还很年轻,刚从警校毕业,以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姿态杀进了洛城选派名单中。安择与他同岁,也是愣头青一个,是隔壁焦省鎏城选派的生力军。大约是因为年纪相仿、能力出众,两人在短暂的交锋后一见如故,惺惺相惜,一个月同甘共苦下来,已是彼此欣赏的兄弟。

  联训结束后,安择回到鎏城,花崇也回到洛城,各当各的特警,各执行各的任务,平时并未经常联系,但几次多地联合反黑禁毒行动里,他们都巧之又巧地分到了同一个行动小组中,配合得还相当默契。就连当时还没当上洛城市局特警支队队长的韩渠都说——你俩太有缘了,天生就是互为搭档的料。不久,两人又一同参加了一回全国特警联训。和上一次不同,这次参训的人员里还有没毕业的受邀警校、军校学生。

  报名去西北支援反恐之前,花崇难得联系了安择一回。对方在电话里笑说:“我就知道你会去。放心放心,我也报名了,咱俩又可以并肩作战了!那边肯定比咱们这些地方危险,花儿你得罩着我啊。”

  七年前,来自全国各地的精英特警分批赶往地域极其辽阔的西北。驻守在莎城、库疆、密罕一线的主要是函省和焦省的特警。花崇与安择同日抵达,一同被分在莎城总队援警三中队。

  在西北的日子很苦,生活条件和大城市没法比不说,还时常面临生死考验。涉恐组织穷凶极恶,又与国际武器走私贩、毒贩勾结,任何残忍血腥的事情都做得出来,一旦碰上,就是荷枪实弹、枪林弹雨。但这种危险而恶劣的环境也让本来彼此间并不熟悉的各地特警迅速拧成一条绳,那种感情是在警校或者普通警察队伍里难以形成的。

  安择是花崇早已结识的兄弟,花崇后来认识的还有周天涯、慕逍、田一开、满越……大家一同训练,在一个大盘子里抢菜,互相给伤口上药,帮忙打水洗头洗澡,出任务时彼此掩护,扛着兄弟的命,也将自己的命交给兄弟。

  慕逍在到莎城一年零三个月的时候牺牲了,是援警三中队牺牲的第一名特警。告别仪式上,三中队的队长含着眼泪说,一定要让剩下的人平安地、完好地回到自己的家乡。

  这个愿望最终没能实现。

  他们这一批支援特警的最后一次任务,是清除盘踞在莎城、密罕的涉恐组织“丘赛”。

  这不算特别危险的任务。因为过去的两年间,特警们一直在与“丘赛”周旋,其头目和大部分重要成员已经被击毙,剩下的是一些残余势力。

  行动开始前,安择还跟大家说笑话,挨个拥抱对拳,约好离开西北后,一年起码聚一次,不醉无归。

  但十小时之后,安择带领的六人小队全军覆没,没有一个人活着回来。

  即便看到了安择鲜血淋漓的遗体,花崇也没有办法相信安择就这么去了。

  行动总体来讲是成功的,“丘赛”被一锅端,这个曾经在莎城兴风作浪的组织终于彻底消失了。

  安择、田一开、满越等牺牲的特警被授予烈士称号,遗体上盖着庄重的国旗。

  半个月后,完成两年支援任务的特警们相互道别,回到原来的城市。生活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原来的模样,花崇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释怀。

  既然选择去支援反恐,就没有谁会惧怕牺牲,也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但他始终觉得,正常情况下的牺牲不该是安择那样。

  反恐队伍里有人将清剿情报泄露了出去,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群人。

  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他都不愿意放过,他要找到害死安择和其他兄弟的罪魁祸首。

  但再次到莎城是不可能的,反恐前线,任何特警都只能去一次。

  即便要查,也只能留在洛城查。

  这太难了,洛城远离莎城,特警支队基本无法接触到任何有价值的情报。好在当年驻扎在莎城的基本上都是函省和焦省的特警,一直留在警察队伍里的话,说不定能够查出些什么。

  而刑侦支队重案组,无疑是他在有限的条件下,最有可能得到线索的地方。

  有时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抱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念想,想要凭一己之力揪出害死队友的黑影。

  偶尔撑不下去时,就会想到安择牺牲之前的笑容。

  不止是安择,还有一同殒命的那些人。

  他们是烈士,而烈士是个光荣的称号,他们“死而无憾”,他们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丘赛”被铲除了,任务成功了,反恐行动中牺牲在所难免,悲伤之后,一切必然回归平常。

  连一些队友都说,安择他们只是太不走运了。

  但他无法说服自己。那是一群活生生的人,他朝夕与共的兄弟。“烈士”两个字安慰得了别人,安慰不了他。

  死亡是最遗憾的事,哪里有什么“死而无憾”。

  他想要真相。

  ??

  “安择。”柳至秦眼中掠过一丝光亮,“他是我的兄长。”

  花崇刹时瞪大眼,惊得无以复加,“你说什么?”

  “安择是我的兄长。”柳至秦又说了一遍,然后静静地看着花崇。

  “不可能。”花崇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意,“我不记得他有弟弟,他从来没有提过家里的人。”

  “我们从小相依为命,除了我,他没有别的亲人可提及。”柳至秦轻声说:“他从不向外人提起我,只是因为我曾经想进入特种部队,总是跟他说——哥,我是要当特种兵的人,特种兵一切信息保密,你可不能随便说我是你的弟弟。”

  花崇撑住额头,只觉突然陷入某种无能为力的混乱之中。

  片刻后,他摇了摇头,眼神空荡荡的,“我……我不信。”

  柳至秦叹了口气,从他身边走过,向卧室走去。

  放在床头柜上的是一个相框,柳至秦拿起来,递给花崇,“我哥跟我提到过你,说你是他非常欣赏的对手。你们很早就认识了,我想,你应该能看出他18岁时的样子。他变化不大,毕竟……毕竟他离开的时候还很年轻。站在他旁边的是我,十多年了,我的变化比他大得多,能认出来吗?”

  花崇盯着照片,左边的男人的确是安择,他不可能认错,当年第一次与安择见面,安择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

  而右边的少年……

  他抬起头,与柳至秦目光交汇。

  明明是不算远的距离,却像隔着一轮又一轮的年岁。

  连光与影都浮着陈旧的灰尘。

  照片上,少年的五官带着几分青涩与稚嫩,身形是介于男孩与男人之间的纤细,没有笑,浅浅皱着眉,看上去比安择还老成一些。

  而眼前的男人成熟挺拔,英气俊朗,眉眼的线条锋利,极有侵略性,从眸底泛出来的光却是温柔而沉静的。

  就算再眼拙,他也看得出,柳至秦就是站在安择身边的少年。

  “我原名不叫柳至秦,这是后来才改的。”柳至秦靠在墙边,“安岷——才是我本来的名字。”

  花崇眼睫轻轻一颤,忽地想起第二次参加联训的时候,听到安择对一个脸上涂着油彩的军校生唤了几声“min-min”。

  他一直以为,安择喊的是“民民”。

  当时,他对那个编号为“092”的军校生有些印象。对方的体力和作战技能在一帮军校警校生中出类拔萃,虽然和正儿八经的精英特警相比还差些火候,但看得出是一棵好苗子。

  他有心与对方切磋较量——因为当时心高气傲,有些好为人师,却始终没逮到机会。偶然听到安择叫人家“民民”,连忙赶过去搭话。

  但“092”一见到他,就转身走了。

  他便跟安择打听,“你认识‘092’?”

  “不认识。”安择说。

  “不认识你还叫得那么亲热?”他笑:“那小孩儿叫‘民民’?不是说联训只能叫编号吗?你怎么连人家的小名都知道?”

  “我听他同学这么叫的。”安择问:“怎么,你对‘092’有兴趣?”

  “瞧他挺厉害,反应灵活,个儿也高。”花崇看了看“092”的背影,“不知道是哪个军校的。”

  安择似乎有些得意,“他啊,最擅长的跟咱们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哎你这人,卖什么关子啊?”

  “哈哈哈哈!”

  花崇一个激灵,看向柳至秦的目光陡然多了几缕探寻,“你以军校生的身份,受邀参加过全国特警联训?”

  柳至秦有些意外,眉梢不经意地抖了抖,“你记得我?”

  花崇深吸一口气,“你的编号是多少?”

  “092。”柳至秦的眼神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热切,“我是092,我哥的编号是016,你是014。”

  花崇眉心皱起又松开,剧烈波动的情绪翻涌在眼中。

  他向后退了一步,右手的拇指与中指用力按压着两边太阳穴,努力消化着突然杀到的往事。

  三个编号,柳至秦一个都没有说错。

  参训人员的编号是对外保密的,除了教官与队员,不会有别的人知道。

  难怪曾经觉得柳至秦似曾相识,原来在那么多年以前,就已经有过一面之缘。

  那个时候,自己甚至是欣赏柳至秦的。

  “安择叫你岷岷?”几分钟后,花崇心情平复了些许,靠在与柳至秦相对的一面墙上。

  “嗯。”柳至秦点了点头,眼中分明是怀念,“小时候他就那么叫我,当我已经成年,他也老是不记得改口。”

  花崇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发紧,半晌才道:“你……你来洛城,是为了搞清楚安择牺牲的真相?”

  “是。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去莎城之前,他还好好的,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下一盒骨灰。”柳至秦声音很轻,“我无法接受。”

  “安择说,‘092’擅长的东西和我们不一样。他是指的你擅长电脑操作吗?”

  “他连这个都跟你说过?”

  花崇摇头,“他只是说,你最擅长的不是作战。”

  柳至秦半天没说话。

  “这些年,你一直在查当年的事?”花崇又问:“但你为什么会到洛城来?直接去莎城不是更好?”

  “我去不了那里。”柳至秦说。

  “也对。”花崇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毫无意义的问题。莎城哪里是想去就能去,自己不也无法再去吗?

  “花队。”柳至秦似乎清了一下嗓子,缓慢道:“我怀疑过你。”

  花崇抬眸,没能立即反应过来,“怀疑?我?”

  看着柳至秦的眼,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五年来,他一直孤单地追寻着,只为找到安择还有另外五名队友牺牲的真相,而现在,安择的亲弟却说——我怀疑过你。

  他低下头,手指插入发间,一边摇头,一边苦涩地笑了笑,哑声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说这些?”

  柳至秦索性从头开始讲。

  “你们当年在莎城执行的每一项任务都是机密,我只知道我哥牺牲了,却不知道他牺牲的具体情况。没有人告诉我当时发生的事,我只能自己暗地里查。”卧室不是抽烟的地方,柳至秦却点上了一根,“在行动开始之后,你们总队的网络存在一个异常数据流波动。”

  花崇胸腔震动,“什么意思?”

  “有人向外发送了一条或者数条情报。”柳至秦目光锐利,“我不知道是谁,但我可以确定,总队里有内鬼,很有可能不止一个。”

  “你认为我是那个内鬼?”花崇呼吸渐紧,却并不是因为被怀疑。内心的秘密令他始终活在孤独中,即便看起来人缘很好,那种孤独也无法抹去,现在终于有第二个人告诉他,总队里有内鬼,安择的死并非那么简单的事。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在瓢泼大雨中走了很久很久,终于看到一个撑着伞的身影。

  “我不知道。”柳至秦摇头,“最开始,我连我哥的队友有哪些都不知道,只能一个一个查。直到去年底,我得到情报——你可能和‘丘赛’有关。”

  花崇像听到了一个荒唐的笑话,“我和‘丘赛’有关?操!我他妈唯一和‘丘赛’有关的,就是我曾经和我的兄弟一起,端了‘丘赛’的老巢!”

  “‘丘赛’还存在。”柳至秦平静地说。

  花崇瞳孔收紧,“什么?”

  “我哥牺牲的那一次,你们表面上将‘丘赛’一网打尽,其实还有漏网之鱼。难说他们是运气太好而跑掉,还是被总队的内鬼放掉。”柳至秦一字一顿道:“‘丘赛’,并没有覆灭。”

  “你怎么知道?”花崇难以接受,“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不要忘了,我曾经是信息战小组的一员。”柳至秦吐出一口气,“‘丘赛’的漏网之鱼们在函省出没。你知道吗,我得知这件事之后,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你就是我找了五年的内鬼。”

  “我不是!”花崇指尖发抖,“我也想知道内鬼是谁!”

  柳至秦上前几步,似乎想走到花崇身边,却又不敢靠得太近,“花队,我……”

  花崇十指渐渐收紧,握成坚硬的拳头。

  忽然,脑中闪过一片白光,记忆拉回当年在联训营时。脸上涂着油彩的军校生面容不清,似乎所有人都长一个样,“092”站得笔直,像一棵挺拔的小松。他和一帮队友蹲在高处,别人笑嘻嘻地议论底下的小孩儿,他一言不发地盯着“092”的背影看了许久。突然,“092”转过来身来,明亮的眸子笔直地看向他。

  目光短暂地交汇,就像一场不动声色的交锋。

  那时他便想,如果“092”把油彩洗掉就好了,认个脸,起码将来在其他地方见到了,也能认出来。

  但受邀的军校生和警校生必须在脸上涂油彩,这是规定。

  柳至秦走去对面的书房,花崇犹豫片刻,也跟了过去。一看,心里不由得惊讶。

  这哪里是书房,明明是一间机房。

  柳至秦未受伤的手撑在桌沿,受伤的手在键盘上敲击,顿时,几面显示屏“唰唰”闪出成片的代码。

  花崇哪里看得懂,“这是?”

  “数据流向监控、信息抓取、内容分析处理……”柳至秦转过身,压着唇角,“我……监视过你。”

  花崇眼皮一撑。

  “抱歉。”柳至秦微垂下头。

  花崇盯着那些天书一样的代码——让他看,他是完全抓瞎的。须臾,他问:“有这些程序在,不管我干什么,你都知道?你都能看到?”

  柳至秦先是摇头,又点头,“只限于网络和通讯。”

  花崇自嘲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把我家的摄像头也入侵了。”

  柳至秦脖颈的线条一紧。

  花崇捕捉到了他这细微的反应,“真入侵了?”

  “我没有打开过。”柳至秦有些难堪,生硬地解释道:“我有权限,但我没有打开过。”

  “你们这些黑客……”花崇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得知柳至秦能够毫无障碍地窥探他的所有隐私,他并没有特别生气或者特别惊慌的感觉,好像这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细想起来,无非是自己能够理解柳至秦的心情。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找到隐藏着的黑影。

  “对不起。”柳至秦再次道歉。

  花崇拖了张靠椅坐下,觉得特别累,心里也特别空。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面前的男人熟悉又陌生,亲密又疏远,情绪仿佛被两道相反的力拉扯到了极限,下一秒就将绷断。

  他抬眼看着柳至秦,柳至秦也看着他,两道目光相交、试探,谁也没有别开视线。

  花崇咳了一声,语气淡淡的,“你告诉我这些,给我看你的‘家当’,是因为不再怀疑我了?”

  “我其实……一直不愿意相信你和‘丘赛’有关,但……”柳至秦捂住额头,顿了一会儿,“我哥每次说到你,用的词都是‘兄弟’。”

  花崇闭上眼,又想起了安择离开前的样子——一身戎装,自信地竖起大拇指。

  当然是兄弟,是惺惺相惜的兄弟。

  “刚到洛城的时候,我时刻都在观察你。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完全放下了对你的戒备。”柳至秦说一会儿又停下,“花队。”

  “嗯?”

  “你也在查当年的真相,是不是?你心里一直埋着这件事,是不是?”

  “我……”花崇眼睫颤抖,喉结滚了好几下。

  时间像突然停下了脚步,一切都陷入静止中。

  过了很久,也许没有很久,花崇轻声说:“有人能接受他们成为烈士,但总有人无法接受。”安择把我当成兄弟,我又何尝不是?如果五年前牺牲的是我,我想,他也会追查下去,直到找到真相。”

  “谢谢。”柳至秦突然说。

  花崇抬起头,“如果没有昨天的车祸,你是不是还会隐瞒下去?”

  柳至秦没有正面回答,“我昨晚思考了一宿,不想再挣扎了。”

  “你相信我?”

  “其实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

  花崇沉默。

  “你在明,我在暗。我知道你的一切,而你对我的了解,仅限于我们刚才的对话。”柳至秦说:“你相信我?”

  花崇缓慢道:“那年我听到安择叫你‘岷岷’,语气那么骄傲。我不懂他在骄傲什么,现在才知道,他骄傲,是因为你是他的弟弟。故人唯一的亲人,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

  柳至秦眼眶发热,“花队……”

  花崇笑了笑,蓦地觉出几分苦楚。

  自己已经对柳至秦动了心,柳至秦的接近却另有目的。

  这份没有说出的感情,恐怕再也没有宣之于口的机会。

  他靠在椅背上,眼神有些疲惫,“你是为了监视我,从我身边得到情报,才与我走得那么近?”

  柳至秦唇线绷紧,凝视着花崇,然后摇了摇头。

  “你说对了一半。”

  “嗯?”

  “另一半,是因为我情不自禁。”

  一百零五章 围剿(06)

  花崇站起身来,胸腔里的震动一下快过一下。

  他满目诧异地看着柳至秦,重复道:“情不自禁?”

  “我没有想到你还记得我。你刚才问我的编号,是因为记得‘092’吧?如果不记得,你也不会这么问。”柳至秦按捺着心绪,多年来藏在心底的眷念几乎全部浮现在眸底,“我以为你早就记不得我了,甚至根本没有留意过我。我,我……”

  难得一见地,他竟然语无伦次起来。

  花崇掌心发热,血液流经的每一处,都传来滚烫的温度。

  “你经常和我哥待在一起。我那时还是军校生,到联训营的时间比你们晚很多天。”柳至秦语速时快时慢,年少时的倾慕与一见钟情几乎要声势浩大地卷土重来,他深深吸气,勉强让自己显得平静,“我刚到联训营的时候,就注意到你了。我听说,听说你和我哥是最厉害的几名特警之一。你们各有所长,我哥擅长侦查突击,你的枪法非常厉害。”

  花崇立在原地,眼神愣愣的,像在认真消化刚听到的话。

  “我们这些军校警校来的学生平常不能和你们一起训练,没有名字,只有编号,脸上还要涂上油彩。开营第一次狙击比武,我们也不能参加,连到内场的机会都没有,只能远远地观摩,当观众。”柳至秦继续道:“我跟教官借了一副望远镜,本来是想看我哥,但是自从看到你趴在射击位上,我就再没有看过别人。你拿了重狙组的第一名,你的队友冲过去把你抱起来,我哥跑在最前头。你戴着墨镜,我看不到你的眼睛,但这些年下来,我一直记得你笑起来的样子。我后来想,你笑得那么开怀,当时眼睛一定非常亮。”

  花崇不经意地抬起手,摸了摸唇角。

  他的唇角天生有个不算明显的上扬幅度,笑起来的时候容易给人“开怀”的观感。过去还在特警支队的时候,他经常那样笑。现在却少了,也许是心理不再明媚,也许是年龄上去了,也许是责任与压力使然。

  柳至秦所说的那场狙击比武,不过是他特警生涯中最普通的一次小比赛,普通到即便拿了第一,他也懒得拿出来回味。

  对很多出过生死任务的特警来说,再受外界关注的比武在心里的分量都算不上重要。奖牌、勋章固然是荣誉的象征和实力的证明,但自己与队友在每一次任务里平安归来,才是真正的奖励。

  若是柳至秦不说,他已经回忆不起当时的情形;即便说了,他仍是要耗一番功夫,才能勉强想起来。

  自己那时带着墨镜吗?在大笑吗?和很多人拥抱吗?安择也在吗?

  他揉了揉眉心,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

  “也许你早就忘了,毕竟对你来说,那次比武不算什么。”柳至秦牵起唇角,语气有几分怀念,“你也不知道当时我一直看着你。场上场下那么多人,有的在欢呼,有的在大喊大叫,另一个靶场还有响亮的枪声,但我每次想起那一幕,都觉得周围很安静,安静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说着,柳至秦顿了顿,右手缓缓抬起,手指微弯,轻捂在心脏的位置,“不,也不对。我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越来越激烈,就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一样。它从来没有在面对其他人时,这么兴奋地跳动过。”

  花崇眸光闪耀,一如当年。

  柳至秦低下头,笑着叹了口气,“对我来说,你很特别。当年我还很年轻,虎头虎脑的学生兵。我想要靠近你,但又害怕靠近你。我只敢偷偷看你训练、比赛,听我哥说你的事。有一次我哥叫住我,问我训练得怎么样,我本来有很多话要跟我哥说,但看到你走来,我立即逃掉了。我怕我的心思,会被你,还有我哥看出来。”

  花崇发觉自己的眼皮正在跳动,一下一下,那么强烈,几乎要影响他的视野,几乎要引起一场天翻地覆。

  “我当年不敢承认,后来也不敢承认。”柳至秦说:“尤其是我哥离开之后,我以为我心底只剩下了仇恨。我总是想,有那么多特警在莎城,为什么牺牲的偏偏是他呢?别的特警有家人盼着他们平安,我哥就没有吗?我怀疑他身边的所有人,我得到你可能与‘丘赛’有关的情报,但是来到洛城之后,从再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要接近你,和你待在一起。”

  花崇抽出一根烟,半天没点燃火。

  柳至秦看着他将打火机按得“叮叮”作响,接着往下说:“年纪小时担心心底的‘喜欢’被人知道,拼命藏着掖着。年龄上去了,才知道自己浪费了多少日子。”

  “花队,我现在向你告白,还来得及吗?”

  手中的打火机在最后一次被按响后滑落在地,与木地板接触的一瞬,撞出一声闷响。

  花崇的手还保持着点火的动作,眼睛却直直地看着柳至秦。

  柳至秦上前几步,蹲下,将打火机捡起来,视线融进花崇的眸子里。

  花崇向来转得极快的脑子就像宕机了一般,声音有些茫然,“喜欢?”

  柳至秦眉间微皱,郑重地点头。认真的眼神里,竟然也含着紧张与忐忑。

  几秒后,花崇别开脸,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忽然有种身在充满鲜活氧气的密林里,却严重缺氧、呼吸不畅的感觉。

  他单手捂住跳动着的眼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光被挡住,世界跌入黑暗。半年里相处的点滴汇集成海潮,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这个刚刚对他说出“喜欢”两个字的男人,是他成为刑警之后,遇到的最得力的工作伙伴,不仅能很快理解他的所有想法,还能提出不同却合理的见解,交流起来完全没有任何障碍。在重案组,甚至是整个刑侦支队,对他来讲,柳至秦都是最特殊,最不可或缺的一个。

  “花队。”柳至秦抬起手,似乎是想要归还打火机,“在这一切事情都结束之后,你能考虑,考虑和我在一起吗?”

  尾音在轻颤,像一段期待与不安的旋律。

  接过打火机的时候,花崇碰到了柳至秦的指尖,只轻轻的一下,却彻底撩起了彼此的心弦。

  柳至秦知道自己濒临失控,却毫无办法。下一秒,他已经牵起花崇的手指,在上面落下一个温柔却掠夺感十足的吻。

  好似年少时的心情,都浇灌在了这一个亲吻里。

  花崇眼中的光就像一朵摇曳的火,左右闪烁,忽明忽暗,最后静静伫立。

  他意识到,自己居然任凭柳至秦吻着,而没有立即将手抽回来。

  柳至秦抬起头,舍不得放开手。

  空气里只剩下多台机器的运行声,还有错落的呼吸声。

  没人说话,因为都不知该说什么,都不知应怎么说。

  沉默偶尔令人尴尬,可有的时候,也让人安心。

  被拉长的安静结束在一声轻咳里。

  到底是比柳至秦大了三岁,平时两人之间也许没有什么差别,柳至秦还更像照顾人的那一个,可关键时刻,花崇露出了年长而沉稳的一面。

  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整理好心绪,不至于云淡风轻,却起码是体面而留有余地的,“你手受伤了,做不了家务,吃饭到我家里来吧,我会的不多,手艺和你比差远了,但好歹饿不着你。你要是实在吃不惯,我给你点外卖也行。”

  简单的、近乎拉家常的一句话,在柳至秦心里已是千言万语。

  ??

  傍晚,正是市局食堂人满为患的时间。曲值站在重案组门口,一手拿着冰红茶,一手不耐烦地拍门,“我**快点儿啊,屁事咋这么多呢?成天忘这忘那,丢三落四,哪天把自己丢了都不知道!”

  张贸拿着手机一路小跑,“来了来了!哎曲副你别怪我,要怪就怪花队和小柳哥去。昨天真他妈吓死我了,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眼皮直跳,连带脑子都不管用了。你说万一他们真出事了怎么办啊……”

  “你摸摸良心啊张小贸!”曲值气笑了,直往张贸胸口戳,“自己脑子不管用还敢怪花儿,花儿听到了抽你信不信?”

  “又在说我什么?动不动就抽人,我在你们心中就这么暴力啊?”

  楼梯口传来熟悉的声音,张贸和曲值回头一看,只见花崇和柳至秦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花队,小柳哥!”张贸惊讶道:“你们怎么又来了?”

  “重案组好像是我的地盘吧?”花崇笑,“允许你俩在这儿喝我买的冰红茶,不允许我和小柳哥回来?”

  “不是!”张贸连忙解释,“你们不是回家休息了吗?小柳哥手指骨折,你脑……”

  花崇一个眼刀甩过去,“脑什么?来,把后面两个字也说了。”

  “我不!”张贸秒怂,“我不去别的地方当摆件!”

  曲值在他后脑上扇了一下,“傻逼,咱重案组都是机灵的小伙子,哪儿来的摆件?”

  这时,又有几名组员从办公室走出来,一见花崇和柳至秦都说:“哟!回来了?”

  “搞得跟我不该回来似的。”花崇晃了晃手中的口袋,“别去食堂吃了,我买了晚餐,拿去分。”

  “谢谢花队!”张贸喜滋滋地跑去接,到手立马叫起来:“我操这么重!曲副来帮忙!”

  “少了够你们吃吗?”花崇甩了甩手,手指都被塑料口袋勒麻了。柳至秦左手伤着,只能用右手提,他便拿了大头,从餐馆一路提到局里,看起来轻松,其实耗了不少劲儿。

  一群人吵吵闹闹地回办公室,争先恐后地拆外卖盒,门外只剩下花崇和柳至秦。花崇正要跟着进去,手腕突然被握住。

  柳至秦站在他斜后方,低声道:“我看看。”

  “哎。”花崇有点无奈,“勒红了而已,你右手不也勒红了吗?”

  “你提得比我多,两个口袋都比我重。”柳至秦指腹在他手指的红痕上描摹,然后轻轻按了按。

  花崇抽回手,“那你争取快点把手指头养好,下回你提重的,我提轻的。”

  柳至秦笑了,“其实我们可以让外卖员送过来。像今天这样自己提,费力不说,还不能给别人创造就业机会。”

  “我点完菜让人打包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现在这叫事后诸葛亮。”花崇将发热的手揣进衣兜里。

  “我那会儿专注碗里的菜,没注意到别的事。”柳至秦停了半秒,又说:“碗里的排骨和肉丸子是你给我夹的。”

  花崇斜他一眼。

  “走吧,进去工作了。”柳至秦说。

  重案刑警们就没一个嗓门儿小的,晚饭时间,办公室的声量已经到了噪音级别,花崇索性直接往休息室里走,见到摆在正中央的床,下巴突然绷紧了几分。

  以前不止一次,在困倦得不行时,和柳至秦一同挤在这张床上。

  那时他满脑子案情,别的什么都懒得想,如今回头一看,才觉出几许不同寻常。

  白天在柳至秦家里,他说好给柳至秦做饭,最后还是柳至秦下厨,用一只手煮了两碗番茄鸡蛋面。饭后自然是他洗碗,柳至秦拿了喷壶,去阳台上浇花。

  他跟过去一看,只见花架上都是石斛。

  记忆闪回,安择经常说,石斛泡水明目,狙击手应该多喝。

  但石斛娇气,不太容易养,安择搞来好几窝都养死了,剩下的被队友们以“不吃看着它死吗”为由吃掉了,气得安择追着人打。

  柳至秦一边往叶片上喷水一边说:“石斛有个别名,叫不死草。”

  “不死草……”

  “但哪里有不死的生命呢?”柳至秦摇摇头,“我种石斛不是因为迷信,是因为……”

  “安择说用它泡水可以明目,安择喜欢它。”

  “你知道?”

  他笑着叹息,“我吃过你哥好多片石斛叶。”

  “是吗。”柳至秦垂下眼睑,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摘两片拿去泡水。”他说。

  柳至秦连忙放下水壶,抬手欲摘,“行!”

  外面还是很吵,但花崇轻而易举辨别出柳至秦在他办公桌里翻翻找找的声音,接着是杯子碰撞在一起的声音。

  不用看,也知道柳至秦在烧水泡茶。

  以前只有陈争给的菊花茶,现在多了刚摘的石斛叶。

  从险些丢掉性命到现在,不过一天多的时间,但陡然间很多事情都改变了,悬着的心情也有了着落。

  最踏实的并非是知道了柳至秦对自己的感情,而是明白,柳至秦和自己在做同一件事。

  他无法向柳至秦承诺什么,同样,柳至秦也没有向他承诺什么。但起码,往后的路多了一个人。

  相互支撑,总好过独自前行。

  脚步声从外面传来,他转过身,接过柳至秦泡好的茶。

  “技侦那边还没什么进展。”柳至秦说,“黄才华实名登记下的所有通讯记录都查过了,什么异常都没有。现在最关键是确定在案发前两天他去了哪里。监控最后一次拍到他是在货运停车场。他停好车之后离开,看上去一切正常,之后就消失了。”

  “货运停车场周围公共摄像头不少,公交、地铁上也全是摄像头,黄才华没有私车,也不像动不动就打车的人。他消失得这么彻底,只有一种解释。”花崇没有立即喝茶,捧在手里取暖,“那就是他离开停车场不久,就被迫或者被引诱上了一辆车。之后的事,他自己已经无法控制。”

  “但怎么解释他没有立即把废弃钢条拉去指定地点的行为?”休息室面积太小,不适合来回踱步,柳至秦走了几步,索性靠在窗边,“初步调查报告里面有个信息——他从无拖沓的习惯,任务一旦交到他手上,他就会立即完成。那天他从工地接了废弃钢条,按理说应该马上送去指定地点,这样不仅能在最短的时间里拿到钱,还可以迅速接下一个活儿。”

  花崇撑着下巴,自言自语似的,“他有另一件不得不马上去做的事,以至于暂时将废弃钢条存放在停车场。他没有随便找个地方停放,是因为货运停车场是最安全的地方,不用担心钢条被人偷走,这符合他自律、谨慎的性格特征。而把钢条放在货运停车场之后,他没有通过电话告诉接应方更改时间,说明他认为自己不会离开太久,并且对废弃钢条运送来说,自己耽误的时间可以忽略不计。既然可以忽略不计,那就不可能很长。我估计他做完那件不得不做的事所花的时间,不会超过两个小时。只是他没有想到,自己会在这两个小时里出事。”

  “两个小时,一个货车司机不得不做的事……”柳至秦拧着眉,“会是什么?”

  “我暂时想不出来,这得根据他的日常生活来推测,但以我们目前对他的了解,还不足以做类似的推测。我们现在把时间和空间范围都缩小了。”花崇说着摇了摇头,“不过通过监控排查从货运停车场经过的车,这还是不太现实。事发之前呢?黄才华去停车场开车,时间往前可以追踪到哪里?”

  “只拍到他从停车场的南门进入停车场。”柳至秦说,“经过清晰化处理,看得到他当时的面部表情。和两天前离开停车场的时候相比,他的衣服和发型都变了,呆滞、无神。不过货车出入的手续是他自己办的,和工作人员交流没有障碍。花队。”

  “嗯?”

  “黄才华被人控制是肯定的,但你觉得他是受到某种逼迫,还是精神上已经**纵了?”

  “更像是精神**纵。”花崇说:“正常的人对死亡有天生的恐惧,这是改变不了的。就算黄才华已经下定决心在杀掉我们之后去死,撞向重型货车的一瞬间,他也必然会有短暂的犹豫。但事实上,他连减速的动作都没有,直接就撞过去了。货车本身没有出现故障,而徐戡说他没有受到药物控制,那就很有可能是……”

  “被催眠?”

  花崇点头,“精神操纵这一块在刑事侦查中一直是个不小的难点,因为在彻底查清真相之前,很难估计对方到底做到了哪一步。而操纵的手法也因人而异,难有统一的标准。”

  “嗯。”柳至秦离开窗边,走到花崇跟前,右手抬起,又很快放下。

  花崇不解,“怎么?”

  “想喝一口你的茶。”

  “你自己的呢?”

  “在外面。”柳至秦举起裹着夹板的左手,“一次只能端一杯。”

  出去拿茶杯明明只要几步,半分钟都用不了,花崇还是将自己的杯子递到柳至秦手里。

  柳至秦抿了一口,眉心紧紧皱起。

  “不好喝?”花崇问。

  “你尝尝。”柳至秦递回杯子。

  花崇试探着一喝,并没有什么怪味。再一抬头,就对上柳至秦的视线。

  “我去技侦组了”柳至秦笑着说。

  ??

  秋意渐浓,黄昏的霞光褪去之后,黑夜很快降临。

  但夜晚的到来并不会让喧闹的城市冷清下去,相反,在洛安区几个购物中心附近,一天的热闹才刚刚开场。

  泓岸购物中心附近有整个洛城最大的地铁站——天洛站,三条连接机场、高铁站、老火车站、长途客运站、商业中心的线路在这里交汇,早晚高峰的时候,人流量大得惊人,其他时刻,站里站外也是人满为患。

  如此多的行人,给卖艺者、乞讨者带来了巨大的“客源”。

  白天,城管轮流在天洛站周围巡逻,除了有合规证件的街头艺人,其他人无法出来“营业”。但到了晚上就不一样了,城管下班,“牛鬼蛇神”尽数出动,乞讨者大多是骗子,卖艺者基本无艺可卖,换着花样讨钱而已。

  尹子乔今年23岁,抱着把吉他在路边唱跑调的歌,面前的挂历纸上写着“给尿毒症母亲治病”的字样,几小时下来,也能赚个三五百块钱。

  11点一过,地铁站关门,他也收摊了,背着吉他哼着小调往一条背街的小道走去,打算穿过那条小道,去街那边的酒吧找美女约丨炮。

  小道很安静,是尚未拆完的老城的一部分。他戴着耳机,沉静在赚钱的喜悦里,全然没有发现,一个漆黑的身影,正渐渐靠近自己。

  直到走过小道里唯一亮着的路灯,他突然看到自己的影子旁边,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摘下耳机,猛地转身,下一秒,两眼却惊恐万分地睁到最大。

  喉管被锋利的刀锋隔断时,他连一声呻丨吟都没能发出。

第一百零六章 围剿(07)

  凌晨,昏暗狭窄的小道,安静中竟有一丝诡异的祥和。小道全长一百八十多米,一头连接天洛站和泓岸购物中心,一头连接洛安区繁华的酒吧夜店街和数栋高耸云天的商业写字楼。白天,抄近路从小道经过的人不少,尤其是早晨的上班高峰期。但一到晚上,就鲜有人敢冒险经过——小道一旁就是灯火通明的大路,有时还有执勤的流动警务车来回巡逻,走着比阴森的小道安全得多。

  不过也有走惯了夜路的人爱往小道里钻,比如已经停止呼吸的尹子乔,再比如刚从“百晓”酒吧离开的服务生李立文。

  对李立文来说,今天是顶顶倒霉的一天。

  酒吧来了个肥头大耳的中年人,看着像做生意的有钱人,往沙发里一坐,看背影像怪物,看正面更像怪物,那啤酒肚挺得跟立马要爆炸似的,说话时口水喷得如同机关枪。李立文去送了一回酒,当场就被喷了一脸臭熏熏的唾沫星子。

  在服务业里讨生活,最重要的就是脾气好,受得了委屈。李立文以前脾气不怎样,一点就炸,但在各种酒吧、餐馆、洗脚城干了好几年,各种傻逼客人见了没一万也有八千,性子早就被磨得差不多了,任由脸上挂着口水,仍笑眯眯地对“啤酒肚”鞠了个躬,转身之后脸才垮下来。

  酒吧里乐声很吵,李立文跟驻唱歌手借了一支香精味浓郁得惊人的洗面奶,在卫生间一边洗脸一边跟同事吐槽,眉眼间的嫌恶都要化成水淌出来了。

  “你说这种人活着干什么?他的任务就是制造屎然后装屎吗?你看看他那个雄伟的肚子,我操,也不知道里面装了他妈的几公斤的屎!说话不停喷口水,全他妈冲着老子这张脸来。他哪儿来那么多水啊?比娘们儿下面喷的水都多!老子真他妈想操丨烂他那张香肠嘴!”

  同事听得哈哈大笑,“你啊,嘴怎么这么毒啊?张口闭口都是什么操啊屎啊,我一个男的都听不下去。你说你这样怎么找得到女朋友?谁要是惹到你,怕是祖宗十八代都要被你问候个遍!”

  李立文哼了两声,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老子生来就这样,粗俗,没素质,和你们这些城里人不一样。傻逼们最好别惹我,真把我惹毛了,老子一刀捅上去,别的不管,捅死再说!”

  “哎哟你厉害你厉害!”同事笑完提醒道:“不过你还是得悠着点儿,这些话给咱们说说就行了,千万别让客人听到了。这些有钱人,心眼儿比屁丨眼还小,要是听到你在背后骂他们,肯定找老板理论,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啧,我有数。”李立文不以为意,“那傻逼正喝酒呢,哪儿听得到?”

  然而十分钟后,李立文被经理按着脑袋向“啤酒肚”鞠躬道歉,差点给按跪下,完了还被罚了一周的薪水——原因是“啤酒肚”的朋友去卫生间解手,刚好听到李立文那些恶毒又肮脏的话。

  酒吧平时要营业到凌晨4点,但李立文犯了事,心情差到极点,干脆跟经理请了假,提前回家。经理也是从服务生干起的,早年没少背地里骂过客人,倒也理解李立文,让他回去好好睡一觉,今后有怨气要抒发就来找自己,千万别在卫生间那种地方破口大骂。

  李立文完全没有被安慰到,满脑子都是那个让他赊了财的“啤酒肚”,气得两眼发红,差点掉眼泪。刚才在卫生间,他也就是把话说得厉害些,什么“惹毛了一刀捅上去,捅死再说”,其实他自个儿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哪里敢杀人,说得再厉害也不过是打个嘴炮而已。

  离开酒吧,李立文垂头丧气地向小道走去。小道另一头有个夜班车公交站,自助投币,一趟只需要两块钱。

  但夜班公交车很少,错过一趟就得等一个小时,慢摇慢摇地坐个七八站回家,很是辛苦。

  其实在酒吧门口的马路上就能打到车,有时他实在不想等夜班公交车,就“奢侈”一回,坐出租车回家。

  不过今天显然不是能够“奢侈”一回的时候。

  想到被扣掉的一周薪水,李立文咬了咬牙,快步走进小道里。

  这条小道他已经走习惯了。和别人不同,他走小道不是为了抄近路,而是在小道里穿行时,隐隐能够体会到一种难得的归属感。

  他不是洛城本地人,老家在函省一个经济条件落后的小镇,镇上全是老房子,自家住的巷子就和这条小道差不多。洛安区太繁华,连夜晚也是璀璨的,令人向往却又陌生冷漠,唯有这条等待拆迁的小道老旧破败,有家乡的气息。

  平时,从小道经过时,他的心情都相当舒畅,毕竟结束了一天劳累的工作,回到租住的小屋后,就可以什么都不想,酣睡到中午。但今天实在是太不走运了,他烦躁到了极点,快步在小道里穿行,脸色阴沉得像真要去杀个人似的。

  但进入小道没多久,他就一脚踢到了一个东西,低头一看,是一个鼓囊囊的长方形物体。

  他停下脚步,蹲下凑近看了看,是钱包!

  一个塞得鼓胀的钱包!

  对一个刚赊了财的人来说,在空无一人的巷道捡到钱包无异于天降之喜。他连忙将钱包捡起来,打开一看,惊喜突然变成了失望。

  钱包虽然被撑得很鼓,但里面几乎全是一块、五块的零钱,最大额的一张也才二十块。

  “我操,有病吗?没钱装有钱?”他一肚子的气,蹲在地上数钱。数了三遍才数清楚,一共三百三十七块钱。

  “我日丨你妈!”他继续翻钱包,找到几张卡和身份证,发现失主叫尹子乔,才23岁,和自己差不多大。

  叹了口气,他将身份证塞回去,接着把钱包放进自己口袋里,自我安慰道——三百块就三百块吧,有总比没有强。

  有了这三百块“补偿”,李立文心情总算松快了些,继续往前走,途中瞥到墙根的阴影里趴了个人,地上似乎还有一滩污迹。但光线太暗,分不清是什么污迹。若是以往,他说不定会几步跑去观察对方的情况,如今却懒得这么做,只远远瞥了一眼,就继续朝前走去。

  躺在这巷子里的人他可见多了,全是喝醉吐一地的人,管他们还讨不到好,不管他们的话,过不了多久,他们酒醒了就自己拍拍屁股走了。

  再说,这些来酒吧混的也没几个好东西,像“啤酒肚”那样的大有人在,不把服务生当人,跟天王老子似的,喝死了也他妈活该!

  李立文丝毫没有愧疚感,加快步子,快到道口时甚至跑了起来,完全不知道当自己经过时,那个躺在黑暗中的,刚刚咽气的人正大睁着被恐惧定格的双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

  “天洛站旁边的小道里有人被割喉!”

  上午刚到上班时间,重案组就接到洛安区分局发来的案情通报。

  花崇夜里没睡好,脑袋晕晕沉沉的,眼皮半耷着,还在想黄才华的事。

  查了一天多也没有查出有价值的线索,黄才华出事前两天的行踪仍旧成迷。

  曲值叫苦道:“哎哟怎么回事啊,恶性案子一个接一个连着来,老子没有三头六臂啊!”

  “我去现场看看。”花崇被吼清醒了,抬手拍了拍曲值的肩,“你继续查货车相关的线索,洛安区那边由我和小柳哥负责。”

  “哎!”曲值叹气,烦躁地抓头发,“你们还没养好伤呢。如果不是特别麻烦的案子,就交给刑侦一队或者二队吧。”

  “嗯。”花崇看看时间,皱眉道:“这个点是上班高峰时段,天洛站附近人特别多,就怕现场被严重破坏。”

  “不止不止!”曲值打了个哆嗦,“花儿你忘了洛安区刑侦中队的队长是谁了?他比现场被破坏可怕多了,反正我是不想再和他合作了,简直噩梦,上次跟他一起办案被‘传染’了他那毛病,我纠正了一周才他妈纠正回来。”

  花崇无奈,想了想只好说:“这次不一定是他去现场。”

  “肯定是他。”曲值说:“他最勤奋了,辖区内出事,他哪次不是跑得最快的一个?”

  这时,柳至秦提着两袋早餐回来,肩上还背了个包,一副随时准备出发的架势。

  他一进办公室,花崇就朝他看去,见他在办公室走来走去,“残”着一只手烧水,以前都把开水倒进两个茶杯里,这次直接灌进了一个大号的深红色保温壶,敞了一会儿气之后,盖好盖子,放进背包的侧袋里。

  “花队?”曲值晃了晃手,“你看啥呢?”

  花崇收回目光,此地无银道:“嗯?没看什么。走了,局里有什么事及时和我联系。”

  说完立即向办公室外走去,柳至秦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花队。”

  “嗯?”

  “你刚才是不是在看我?”

  花崇停下脚步,拒不承认,“你刚才在哪儿我都不知道。”

  “难道是我感觉出现偏差了?但我感觉一向很准啊。”柳至秦递出一袋鸡蛋饼和热豆浆,笑道:“刚才我买完早餐,回来烧水,总感到身后有一道熟悉的目光。”

  花崇淡定地说:“哦,那肯定是曲值,他在看你手好没好。”

  柳至秦“信了”,抬起左手说:“还得养一阵子,不过已经不痛了。”

  花崇瞄到侧袋里的保温壶,想不起柳至秦以前有这玩意儿,随口问:“这壶是哪儿来的?”

  “我买的。”

  “你什么时候买的?”

  柳至秦偏过头,抿着唇笑。

  花崇给他笑懵了,“你这表情有点儿怪啊。”

  “是吗?”柳至秦摸了摸下巴,“我就是觉得,我们刚才的对话挺有趣。”

  花崇不解,“哪儿有趣。”

  柳至秦笑而不答,加快步伐向楼下走去。

  花崇直到上车还在琢磨哪儿有趣。

  “这壶哪儿来的?”“我买的。”“你什么时候买的?”——简单又普通的三句话,有趣在哪里?

  去现场的路上,徐戡一边刷微博一边说,“尸体图都已经被人传到网上去了,你们看这张,还拍的细节呢。”

  花崇正在吃鸡蛋饼,闻言看了一眼,继续吃。

  而一旁的张贸并没有在吃东西,看过之后连忙开窗透气。

  李训拍着张贸的背,苦口婆心地说:“干重案刑警呢,就要像咱们花队一样,尸体陈于前而继续吃饭。你这样哪行?不如来我们痕检科算了。”

  张贸回头,“说得好像你们痕检科就不用看尸体似的。”

  “尸体怎么了?尸体又没错。”李训说:“错的是将活人变成尸体的人。我们刑警的职责呢,就是将这些做错事的人找出来,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

  “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是吧,所以来我们痕检科混吧?”

  “不。”张贸这回回答得特别坚定,“重案组是我家。”

  徐戡悠悠道:“花儿是你爸爸。”

  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徐戡抬头看了看,发现花崇正在冷笑,连忙摆手:“你们听错了,我什么都没说。”

  ??

  天洛站像往日一般热闹,但小道两头的警戒带却给这种热闹增添了几丝不同寻常的紧张感。

  在附近上班的白领们已经匆匆赶往写字楼,可警戒带外仍站了不少人,他们好奇地向小道里张望,有的还举着手机,不过能不能拍到什么却是另一回事。

  花崇一行人从靠天洛站一边的道口进入,洛安区分局的刑侦中队长曹瀚连忙挥手,“花队儿!你来了唷!”

  分局的痕检员已在工作,李训连忙加入,徐戡戴好手套与鞋套之后,蹲在尸体边进行初步查看。

  花崇扫一眼周围的环境,眉心微蹙,“这儿早上有很多人经过吧?”

  “谁说不是哩?”曹瀚三十多岁,是洛城警界乃至整个函省警界出了名的大帅哥,长得绝对一表人才,浓眉大眼,身材挺括,很多男人一眼瞧见他都忍不住夸一句“我操真帅”。但他从小在偏远乡里长大,虽然成年后就离家上警校,但一口古怪的乡音却无论如何都改不掉,张口就是“嘛哩唷”,平时也没什么帅哥包袱,穿衣没品味不说,表情也特别夸张,性格是与长相完全不符的憨厚。分局不少女警刚入职时都一秒成为他的颜粉,可相处不到几天,就全成了他的表情包粉。

  他业务能力挺强,人也踏实,干到分局刑侦中队长的位置完全是靠自己。但花崇不太喜欢和他合作,因为明明是很严肃的场合,他一句话说出来,一个表情挤出来,空气都会突然变得安静。

  听到那个“哩”,张贸背过身,捂着嘴忍笑。柳至秦头一次见到曹瀚,倒是没被对方的乡音和表情逗乐,却有些在意那句“花队儿”。

  这也太难听了……

  花崇简直不想看到曹瀚的脸,只得盯着几步远的尸体,“当时什么情况?”

  “花队儿你看这两边嘛。”曹瀚一本正经地指着两边道口,“那边是地铁站出入口嘛,这边是写字楼嘛,几百家大公司小公司挤在那些写字楼里唷。很多人为了赶时间哩,下了地铁就往这小道里钻。早上街道派出所接了几十个电话唷,全是报警说发现小道里有死人哩。我赶到的时候,哎唷唷,里里外外都是人唷!”

  花崇想象得出那个场面,只是听曹瀚“嘛哩唷”地一描述,眼皮就开始疯狂地跳。

  曲值与曹瀚合作之后被“传染”说了一周“嘛哩唷”不是没有原因的。

  “受害者身上没有手机、钱包等贵重物品嘛,也没有证件嘛,我已经派人去核实他的身份了唷。”曹瀚工作的时候非常认真,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一会儿挑左边眉毛一会儿挑右边眉毛的样子很好笑,继续说:“相信很快就能确定尸源了唷。花队儿,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哩?要不要休息一下唷?”

  这回,连柳至秦都有些想笑了。

  花崇摆摆手,不想跟曹瀚说话了,走到尸体旁边,无声无息地弯下腰。

  受害者是个年轻男子,头发较长,没有烫染,穿着黑色的兜头卫衣、深灰色收脚运动裤,脚上是一双白色板鞋。他的颈部有一道完全撕开的伤口,深及颈骨,一看就是惨遭割喉。衣服上有大量血痕,周围的地面亦是血迹斑斑。一把廉价的吉他被扔在一旁,一根弦断了,琴身上有多处刮痕。

  从血迹来看,男子目前所躺的地方,差不多就是遇害的地方,凶手只是将他的身体往墙根处挪了一小截距离。

  花崇抬起头,看向矗立在小道边的路灯。最近的一个路灯离尸体只有不到三米远。

  男子等于是在路灯下被割喉的。

  柳至秦走过来,似乎明白他在想什么,说:“像这种小道,晚上路灯不一定会亮。有一盏灯亮着都算不错了。”

  花崇点头,叫来李训,让去查小道上哪些灯坏了,哪些灯能开。

  曹瀚听到了,连忙大声道:“这个我已经查过了唷!就这一盏是好哩,其他全部是坏哩!”

  花崇自动屏蔽掉魔音一般的“哩”和“唷”,说:“一条接近两百米的小道,凶手偏偏挑了最亮的地方下手?”

  “可能对于凶手来说,这里是最佳行凶位置。但这似乎不太符合常理。如果我是凶手,我宁愿选择更暗的地方。”柳至秦说。

  花崇退后几步,观察之后说:“小道里没有摄像头。”

  “外面有嘛。”曹瀚说,“道口两边的马路上都有摄像头哩,已经去调监控了唷,很快就能看到唷!。”

  柳至秦第一次与曹瀚接触,十分不适应,花崇能自动屏蔽“嘛哩唷”,他却暂时无法做到,那效果就如早晨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突然听到一家沿街店铺放着节奏欢快的洗脑神曲,便不由自主脑中循环一天,直到夜深入眠才消停。

  花崇碰了碰柳至秦的胳膊,“等会儿去看监控。”

  柳至秦“嗯”了一声,脱口而出:“明白唷。”

  花崇一个激灵,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瞪着眼道:“你刚才说什么?”

  柳至秦这才发现自己中了曹瀚的“毒”,甩了甩头,“我说我明白了。”

  花崇几乎要翻白眼,将柳至秦拉到一边,低声道:“每一个刚认识曹瀚的人都会被他带偏,我以为你会是一个例外。没想到你也中招了。”

  柳至秦刚才还有些尴尬,听花崇如此一说,立即释怀了,“你也被他带偏过?”

  花崇想了想自己当时的样子,摆手道:“不提了不提了!”

  柳至秦追问:“当时你怎么说的?”

  “回头再说。”花崇眼尾一抬,“专注案子,空了再跟你讲。”

  这时,徐戡站了起来,“致命伤是颈部的锐器伤,喉管被彻底割断,动脉被割裂。创口平整,没有多余的割痕。受害人身上没有打斗痕迹,也没有束缚痕迹,凶手是一击得手,并且在作案时处于比较稳定的情绪中。初步可以排除激情杀人的可能。我刚才在受害人的指甲里提取到一些皮屑组织,一会儿拿回去做检验。”

  “割喉看起来简单,其实没那么容易。”柳至秦低下头,“凶手能一刀结果一个成年男子的性命,从创口来看毫无拖泥带水的痕迹,这……”

  花崇说:“像有经验的人所为。”

  徐戡摘下手套,“受害人有没有服药,身上有没有其他重要伤,这些要做了尸检才知道。”

  “死亡时间呢?”花崇问。

  “昨天晚上11点到12点之间。”徐戡说着往道口处看了看,“外面的摄像头应该能拍到他。”

  “先带回去做尸检,尽快确定尸源。”花崇说完冲曹瀚招了招手,“调昨天晚上10点半之后的监控。”

  ??

  李立文租住的小屋在洛安区和富康区交界的地方,名义上属于洛安区,看上去却是富康区的风格——老旧、潮湿、采光差,周围非常嘈杂,治安也不怎么好。

  夜里回到家,李立文本想倒头就睡,结果想起在酒吧受的气,就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打开灯,把钱包里的钱又数了一遍,然而不管怎么数,都只有三百块。

  “妈的!”他将钱包和钱全都扔在地上,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晚上碰到的倒霉事,拿被子蒙住脑袋,数了一个多小时“一块钱两块钱三块钱”,才终于睡着。

  然而似乎没睡多久,门外就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第一百零七章 围剿(08)

  “你们搞错了!我昨天晚上只是从那个小道里路过,我什么都没有做啊!”李立文顶着一脑袋鸡窝般的头发,满脸惊惧,刚说两句话就激动得想要站起来,“我在那边的酒吧上班,半夜经常从那条小道经过,不能里面死了个人,就赖在我身上吧?”

  “赖?”花崇冷眼打量着他。

  小道靠天洛站一侧的摄像头拍到被害人于11点14分进入小道,其后再未从任何一侧出来。11点31分,李立文从酒吧街一侧的入口进入小道,在里面停留了24分钟,直到11点55分,才从另一侧跑步离开。

  一个不到两百米的小道,正常行走的话,怎么可能花24分钟?

  最重要的是,张贸在李立文的租房里,发现了一个钱包,还有散落一地的零钱,钱包里夹着数张银行卡和一枚身份证。目前尸检结果和DNA比对结果还没出,但身份证的主人——尹子乔,大概率就是惨遭割喉的被害人。

  但这个李立文展现出来的慌张也太真实了,如果是演出来的,那这演技哪里还用在酒吧当服务生?可如果不是演出来的,那很显然,李立文不符合“冷静割喉者”的侧写。

  现在问题就在于,徐戡确定被害人的死亡时间在11点到12点之间,而被害人进入小道之后到12点,摄像头只拍到了李立文。并且李立文在里面待了24分钟,进去时神情狰狞,出来时一路快跑。如果李立文不是凶手,他在里面是否看到了被害人的尸体?看到了为什么不报警?还耽误那么多时间?

  这说不通。

  “我没有埋怨你们警察的意思。”李立文满额头的汗,拼命搓着手,“你们办案也挺辛苦的。我就是,我就是……哎!我就是冤枉啊,我发誓我没有杀人,我昨天真的就是从那儿经过而已。不信你们可以去我上班的酒吧调查。我平时都是凌晨4点才下班,昨天得罪了一个傻……一个客人,被罚了款,心情不好,才请假中途离开。如果没有被扣钱的事,11点多我根本不会出现在那条小道里,怎么杀人啊?”

  花崇看了旁边的柳至秦的一眼,柳至秦低声道:“我马上去安排。”

  “你为什么会有被害人的钱包?”花崇问。

  李立文瞪大眼,半天才反应过来,脸色瞬间一白,声音发抖,“那……那个钱包……是,是……”

  “你不知道?”

  “我知道还会捡吗?”李立文恐惧地抱住头,用力抓扯自己的头发,眼睛都急红了,“警察,警官先生,警察叔叔,你相信我啊,我只是捡到了钱包,别的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我平时也不随便捡钱包的,是因为昨天被罚了款,我一时鬼迷心窍啊!”

  “你在哪里捡的?”花崇说完,不等李立文作答,又补充道:“说具体位置,还有准确时间。”

  “就在刚进小道的地方!”李立文抬起手,用衣袖擦拭额上脸上的汗,“我进小道后没走几步,可能,可能就不到十米远吧,那儿黢黑,路灯本来就暗,而且只有一盏亮着,道口根本照不到光。”

  花崇想了想小道的结构,又问:“你捡钱包花了20分钟?”

  “啊?”李立文不解,“什么20分钟?”

  “那条小道只有一百八十来米,你从进入到走出,花了24分钟。”花崇说:“你在里面干什么?”

  “我,我数钱来着!”

  “数钱?”

  “我不是捡到钱包了吗?那钱包外观看起来特别鼓,我以为自己要发财了,结果打开一看,全他妈……全是零钱!”李立文不安地在审讯椅上扭动,“我想知道自己到底捡了多少钱,就蹲在地上数。那儿不是黢黑吗,我心里又很气愤,来回数了好几遍才数清楚。这才,这才耽误了时间。”

  “三百多块。”花崇已经知道钱包里的零钱总额。

  李立文立即说:“对对,就是三百多块!”

  花崇暂时没有说话,只是目光锋利地盯着李立文。李立文哪里受得住,几秒就别开眼,不敢与他对视。

  “既然你经常从小道通过,那应当很熟悉小道里的情况。”花崇又问:“昨天晚上你经过的时候,发现小道有什么异常吗?”

  李立文不停抿唇,鼻梁一皱一皱的,正在犹豫的模样。

  花崇冷哼一声,“知道吗,就我们目前掌握的线索,你是最有作案嫌疑的人。”

  “可是我真的没有杀人啊!”李立文更慌了,不敢再犹豫,支吾道:“我昨天经过的时候,看,看到离亮着的路灯不远的地方,趴,趴了一个人。”

  花崇皱眉,“你看到了被害人?”

  李立文眼珠都快瞪出来了,“死,死的就是他?天哪!我以为那就是个喝醉晕倒的人!那条小道里偶尔有人醉倒,吐得满地都是!我嫌脏,还刻意靠着另一边墙根跑走的!”

  花崇怀疑道:“你认为地上那一滩是他的呕吐物?他离路灯不远,你看不出那是一滩血?还有,呕吐物和血的气味你分辨不出来?”

  “不是!”李立文急得双手抠住桌沿,“到了晚上,你们去小道里看看就明白!那儿特别暗,说是有盏路灯,其实就是勉强照个明而已,亮度很低。他躺的那个位置基本就是在阴影里,我瞥了一眼就走了,没有仔细看,也没有刻意去闻,屏住呼吸就跑了。我真的以为那就是个喝醉的人,这种人管不得,管了就惹一身骚……”

  ??

  徐戡带着尸检报告来找花崇的时候,花崇正独自坐在审讯室,冷静地理着已知的线索,手中的笔一下一下地点着记事本。

  被害人11点14分进入小道,李立文11点31分进入,55分离开。被害人比李立文先到小道,中间有17分钟的时间差,但这并不能说明李立文无辜——被害人可能因为某种原因,在小道里等待李立文。在被害人的死亡时间范围里,李立文是唯一一个被摄像头捕捉到的人,并且神情和动作有些不正常,他的嫌疑很大,蹲在地上数钱的说法听上去也很荒唐。但他接受审讯时虽然紧张到发抖、结巴的地步,说出的话却没有前后矛盾的地方。

  这一点很重要,很可能说明他没有撒谎。

  如果他没有撒谎,凶手必然另有其人。会是谁?

  小道两边的摄像头都存在死角,凶手如果对现场很熟悉,避开摄像头不是不可能。而小道里并非完全没有遮挡物,并且照李立文的说法,路灯非常昏暗。那么凶手可能在躲开监控后,事先藏在小道里的某一处,等待被害人出现。

  至于李立文为什么会捡到被害人的钱包、证件,这说不定是凶手故意安排的。

  人都有好奇心和贪欲,况且深更半夜从那条昏暗危险小道经过的人,大概率是经济条件不那么宽裕的人,见到地上有钱包,下意识就捡起来,可能拿走里面的钱,扔下钱包,也可能连钱包一同拿走,即便最后什么也没有拿,将钱包放回原地,也会在钱包上留下指纹。

  凶手不仅冷静,并且非常精明。

  花崇吁了一口气,扔下笔,才发现徐戡靠在门边。

  “来了怎么不叫一声?”他从椅子上起来,斜倚在桌沿,目光落在徐戡手上的文件上,“尸检报告出来了?”

  徐戡点点头,“一看就知道你在想案子,不敢打搅你。小柳哥呢?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听到“小柳哥”三个字,花崇眼睫很轻地颤了一下。以前大伙儿也老在他面前提“小柳哥”,找柳至秦有事,一时找不到,就跑他跟前问“花队,小柳哥呢”,好像他在哪,柳至秦就该在哪,即便柳至秦没和他在一起,他也“有义务”知道柳至秦在哪儿。

  过去没觉得被问“小柳哥呢”有什么,现在品味着,却有种奇妙而特殊的感觉。

  自己不在的时候,其他人是不是也逮着柳至秦就问——小柳哥,花队呢?

  如此一想,唇角竟不由自主地向上牵了牵。

  注意到徐戡的目光,他咳了一声,说:“小柳哥查李立文去了。报告给我,尸检和初步检查有什么出入吗?”

  徐戡将报告往前一递,“致命伤是脖颈上的锐器伤,这没有疑问。从创口的长度、深度来看,凶器排除一般的折叠水果刀,是刃长在10厘米左右、刃宽在4厘米左右的高硬度直刀,加上手柄,刀的总长在23厘米以上。这种刀基本上都是户外军工刀,能够利落地隔断喉管、动脉。如果刀的硬度和锋利度不够,不可能造成被害人身上的那种创口。”

  花崇一边听一边看报告。

  “被害人的DNA信息在库,比对结果已经出来了。”徐戡继续道:“他叫尹子乔,23岁,洛城辖内温茗镇人。什么职业、家庭状况、人际关系,这些就要靠你们去调查了。”

  花崇点头,“尹子乔胸部、背部、颈部、左边上臂和手肘、右腿都有於伤?这是怎么造成的?”

  “击打。”徐戡说:“从皮下出血点的形态看,尹子乔在生前被钝器殴打过——但不是昨晚,伤得也不严重。我判断,这些钝器伤是在一周之前形成。另外,他有吸食大麻的习惯。”

  “瘾君子?”花崇抬起头,眼神暗了几分,“一个瘾君子被割喉,数日前还因故被人殴打,看来这案子必须由我们查了……对了,尹子乔指甲里的皮屑组织能查出来自谁吗?”

  “是一名男性,但比对不出结果。”

  “DNA信息未被录入?”花崇想了想,合上尸检报告,“行,辛苦了,剩下的交给我们。”

  说完朝门口走去。

  徐戡转身,“花儿。”

  “嗯?”

  “你……”

  花崇笑,“想到什么就说,婆婆妈妈不是你的风格。”

  徐戡压下唇角,摇了摇头,“没什么大事,就有点担心你。”

  花崇指了指自己的头,“这儿?放心,不痛不烧,早没事了。”

  “不是。”徐戡忧心忡忡,“曲值那边现在还没查出黄才华为什么要撞你,你现在成天在外面查案子,我怕……”

  “我会小心。”花崇正色道:“我和小柳哥都会注意,而且韩队的人也跟着我们。现在谁想对我动手,纯属自投罗网。”

  “但他们在暗,你在明。”徐戡说:“我可能比较悲观吧,我觉得这世界上很多事,都是防不胜防。”

  “所以过度担心也没有用,不是吗?”花崇走回几步,在徐戡肩上拍了拍,“有人冲着我来,但我得冲着案子去,不能因为有人在暗中盯着我,我就不盯着案子了吧?”

  “话是这么说。”

  “谢谢你徐老师。”花崇牵起唇角,右手握成拳,在胸口捶了捶,“我记着。”

  徐戡苦笑,“我就会跟这儿说几句废话,也不能像韩队那样派人保护你们,你们要真有事,我……”

  “不是废话。”花崇温声说:“关心也是一种力量,眼睛看不见,但心感受得到。放心,我们不会躺在你工作台上增加你的工作量。”

  “我去!”徐戡一个激灵,“小柳哥不在,你就乱说话吗?”

  “小柳哥不在?”花崇额角轻轻一跳,正儿八经思考起来。

  ——柳至秦在的时候,我说话不像现在这样?

  “算了不跟你扯了,你啊,工作狂一个,不会照顾自己,开玩笑也没个度。”徐戡摆摆手,“还好你们重案组现在多了个小柳哥,我看你还喝上石斛叶了,小柳哥给泡的吧?你记不记得小柳哥来之前,你懒得烧水,干啃陈队给你的菊花茶?”

  当然记得。花崇短暂地沉入回忆里,却很快回神,挥手道:“走了,工作时间,闲话下次再聊。”

  ??

  下午临近晚高峰时,小道仍处于封锁中。提前下班的白领匆匆离开写字楼,有的直接由大路奔向天洛站,有的习惯性地往小道走,另一些人是好奇想看看小道里的尸体还在不在。

  柳至秦和另外几名刑警从李立文工作的酒吧出来,正想给花崇打电话,就见花崇站在靠近小道的地方,冲自己招了招手。

  “痕检过来做二次勘察,我也跟着来了。”花崇解释道,“等晚上天黑了,我想看看路灯打开之后到底是什么情况。酒吧查得怎么样?”

  “李立文昨天确实和客人起了冲突,被扣了一周的工资,所以才提前下班休息。这说明他在11点多出现在小道里是偶然事件。酒吧有监控,他离开的时候是晚上11点25分,花6分钟时间走到道口很正常。”柳至秦说着一顿,“不过我还了解到一些事。”

  “嗯?”

  “李立文的一些同事说,李立文性格不怎么好,素质低下,爱贪小便宜,也爱背地里骂人,嘴特别‘脏’,脏话层出不穷。”柳至秦说:“而且他多次说过,如果有谁真的惹到他,他会一刀捅过去,捅死了再说。”

  花崇蹙眉,来回走了几步,“服务行业的从业者,受气是最常见的事。李立文在酒吧工作,说不定经常遇到不讲理的客人。他心头有怨气,动不动就把‘捅人’挂在嘴边,但这并不能说明,他真的会杀人。”

  “嗯。”柳至秦点头,“如果李立文是凶手,我们起码要找到他动手的动机。目前这个情况,李立文只有作案时间,没有作案动机。”

  这时,曹瀚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大喊道:“花队儿!”

  花崇和柳至秦同时一愣。

  “哎!”花崇应了一声,回头问柳至秦,“他下午一直在这儿?”

  “在,这次是分局和咱们一起行动。”柳至秦说:“曹队业务能力其实挺好,就是口音有点儿……”

  “人无完人啊。”花崇说着抬手向曹瀚示意自己这就来,“我现在反正已经适应他那个口音了,你刚认识他,别被他带偏就好,曲值定力不行,和他合作之后说了一周‘嘛哩唷’。”

  柳至秦忍笑,“我尽力。”

  曹瀚查案查得红光满脸——大概是给热的,“我找到一个李立文的同乡哩,也在这一片当服务员哩。他说唷,李立文平时身上经常带一把户外刀!”

  恰在此时,李训打来电话,“花队,我们在李立文的租房里找到七把管制刀具。其中一把经鲁米诺测试,确定曾大面积沾过血。但要提取经清洗血迹中的DNA、确定是否新鲜,需要不少时间。”

  花崇冷静道:“把李立文带到现场来。在这件命案里,他要么是凶手,要么是重要证人。我要看看他在现场的反应。”

  ??

  夜幕降临,小道里唯一一盏路灯亮起来了。

  花崇站在路灯下,抬头看了好一会儿。如李立文所说,路灯的光非常暗。尹子乔尸体所在的位置离路灯不远,但是确实处于阴影中。路过的人如果不认真看,的确无法辨别那是个醉倒的活人,还是一具尸体。

  “我就是在这儿捡到钱包。”李立文忐忑地蹲在地上,做了个捡东西的动作,“时间也都浪费在这儿了。我没有撒谎,这里这么黑,让你们数钱,你们也不一定每张都看得清楚吧?”

  他说得很小心,但也带着几丝愤怒。花崇见多了案件相关者,对他这种反应非常熟悉——小心又愤怒的情绪,多出现在并未作案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成为嫌疑人的人身上。

  李立文站起来,一边回忆一边往前走,“我昨天大概就是这个速度,瞥见那边有个人趴着,根本没有正眼看。如果知道那是个死人,我肯定报警,也不会拿他的钱。那是‘死人财’啊,我再穷也不会去贪那种钱!我最后跑那几步是因为夜班公交车一小时一班,我估摸着差不多了,才放开步子跑。”

  “你有收藏刀具的习惯?”柳至秦问。

  李立文的表情略微一变,“这个,这个犯法吗?”

  花崇眯眼看着他。

  “我就这一个爱好,喜欢买点便宜的仿制军刀、户外刀。我,我知道管制刀具不能带上地铁啊什么的,我平时就放在包里,基本上没有拿出来过。”李立文很慌张,“我真的没有杀人啊。”

  花崇拿出一个物证袋,装在里面的正是对鲁米诺测试有反应的那一把户外刀,“你最近使用过这把刀?”

  李立文瞳孔一缩,本能地想要抢过。

  柳至秦单手一挡,“你想干什么?”

  “不是,不是!”李立文急促地喘气,“那只是一把刀!我在网上买的!不信你们可以上网看,这种刀多的是!”

  这种刀的确多的是,但经过技术建模,已经能够确定,这把刀能够造成尹子乔脖颈上的致命伤。

  但既然痕检科还没能成功提取DNA,便不能草草给一个人定罪。花崇收起物证袋,说:“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最近使用过这把户外刀?”

  李立文茫然地摇头,咬了咬牙,“我没有!”

  “你以为用水把上面的血洗掉,就万事大吉了?”花崇表情冷了下去,“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你还不肯说实话?”

  “我没有!”李立文浑身发抖,嘴唇都成了乌紫色。

  “你这小伙子唷!犟什么哩?”曹瀚吼道:“你说你没杀人嘛,但又不配合我们查案,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哩?我告诉你唷,我他妈从来没冤枉过好人,也没有放过一个坏人哩。你不配合嘛,吃亏的是你自己唷!”

  李立文还是不说话,只是眼里的恐惧逐渐变得更加明显。

  柳至秦回头,“花队?”

  “带回去,拘着。”花崇说。

  ??

  “李立文对刀的反应很古怪。”回市局的路上有些堵,花崇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在身侧摸索,“那把刀肯定有问题。”

  柳至秦问:“你找什么?”

  “水。”花崇说:“我记得这儿有一瓶矿泉水。哪儿去了?”

  “口渴啊?”

  “有点。”

  “我有。”柳至秦说着,拿过放在后座的背包,抽出那个深红色的保温壶,扭开瓶盖。

  “你这水……”花崇说:“是今天早上灌的吧?都十来个小时了。”

  “我换过。现在的是刚在派出所接的。早上灌的我早就喝完了。”柳至秦把热腾腾的水倒在瓶盖里,这时车流正好因为红灯而彻底堵住了,他便往左边一递,“给。”

  花崇接过,喝完一杯还要第二杯。

  柳至秦倒的时候笑了一声。

  “笑什么?”花崇斜他,“喝两杯很好笑?”

  “不是。”柳至秦说:“原来我的感觉没有错。”

  花崇眉心抖了抖,“嗯?”

  “早上我说感觉到你在看我。你不承认。但如果你没有看我,刚才为什么说壶里的水是我早上灌的?”

  花崇偏过头,内心有几丝尴尬,但没露在脸上,点评道:“嗯,逻辑严密,把这么严密的逻辑运用在犯罪推理上就好了。”

  这时,红灯变成绿灯,车流开始往前挪,花崇将瓶盖里的温水喝完,随手把盖子还给柳至秦。

  柳至秦收好保温壶,说:“花队,记不记得我们上午讨论过这个壶是哪儿来的?”

  “记得啊,你说是你买的。”花崇向前开去,“还说我俩的对话有趣。”

  也不知道哪里有趣。

  “当然有趣。”柳至秦笑道:“‘这壶哪儿来的?’‘你什么时候买的?’除了审问嫌疑人,你从来不会问其他人这么细致的问题。”

  花崇反应过来了,耳根忍不住热了一下,哼笑:“你这就把自己当成嫌疑人了?”

第一百零八章 围剿(09)

  是“嫌疑人”还是“特别的人”,两人心里门儿清,彼此点到为止,谁都没有刻意说出来。

  柳至秦看向前方的滚滚车流,突然想起一件事,“花队。”

  “又想说什么?”

  “花,队儿!”

  “操!”花崇笑骂:“别学曹瀚,以后改不回来看你怎么办。”

  “你被他带成什么样了?”柳至秦侧过身,“我想听听。”

  “真想听?”

  “真想。”

  “很尴尬啊。”花崇有些无奈,却并不排斥。

  “上午我都说给你听了。”柳至秦把上午的话重复了一遍,“——明白唷!”

  “那你听着。”花崇清清嗓子,本来想直接说出来,又觉得还是得解释一下前因,“我当时知道自己被曹瀚带偏了,平时都比较注意,没说溜过嘴。但后来没过多久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把肚子给吃坏了,接连往卫生间跑。其中有一回,卫生间里没纸。我只好给曲值打电话,让送点儿纸来。那时我有点急,一急就疏忽了,说的是——我在厕所唷,妈的没纸唷,赶紧给我拿一卷来唷!”

  柳至秦忍笑,“你这一连串三个‘唷’,听着真像在唱山歌。”

  “隔间的人也这么说。”花崇叹气,“后来被笑了好一阵。有一段时间刑侦支队谁蹲坑没纸,都要唱上一段。”

  驶过最拥堵的路段,前面终于畅通无阻,车速渐渐提起来,柳至秦说:“不要超速唷,耐心驾驶唷!”

  花崇眼尾轻轻弯起,声音带着笑意,“小柳哥,成熟点儿。一回局里就要开会,你再学下去,等会儿张口就是‘我有个猜测唷’,重案组下一个笑料就是你。”

  “好。”柳至秦正色道:“领导教育得对。”

  ??

  经过整个白天的摸排调查,警方掌握了越来越多被害人尹子乔的信息。

  “尹子乔18岁高中毕业后,就从温茗镇来到洛城,到现在已经有五年时间。其间,他在餐馆、酒吧、便利店等服务场合打过工,还送过快递和外卖。”张贸汇报道:“他的风评很差,与他共事过的人基本上都说,他人品有问题,做事不靠谱。虽然每一份工作都是他自己主动辞职,但实际上,是他表现太糟糕,又懒又爱贪小便宜,被同事和老板排挤,才不得不离开。”

  会议室的投影幕布上轮流放着尹子乔生前的照片和尸检细节照。单论外表,尹子乔生得不错,个头虽然算不上高,但五官立体深邃,脸比较小,身材比例出众,头发在后脑揪成一个颇有街头艺术感的小马尾。

  袁昊小声说:“小白脸儿啊。”

  张贸继续道:“尹子乔的最后一份工作是送快递,因为多次偷盗小价物品而被劝退,之后就再也没有工作过。最早从去年9月开始,他就在各个公交枢纽、商场等人流量大的地方‘卖艺’。‘卖艺’的理由换过好几个——最初是家中妹妹患癌,后来是父亲工伤瘫痪,现在是母亲得了尿毒症。但经过核实,他根本没有妹妹,父亲在他童年时就工伤去世,母亲已经另组家庭,身体没有问题。他来到洛城之后,没有再回过温茗镇,和老家的亲戚已经断掉了联系。案发之前,尹子乔在天洛站附近唱歌,11点收摊,之后进入小道,很可能是想去酒吧——他是那里的常客。”

  “手机定位到了吗?”花崇问。

  “无法定位。”袁昊说,“不过尹子乔的通讯记录已经调出来了。昨天他一共打了六通电话,最后一通打给了一个叫穆茜的女人。穆茜今年30岁,在天洛站附近开了个餐馆,专门做写字楼白领们的生意。和尹子乔一样,她也是酒吧街的常客。”

  ??

  “死的果然是他。昨天我一到酒吧,就听说对面的小道里死了个背吉他的男人,死得有点儿惨,脖子都给扭断了,啧啧啧!我当时就想,背吉他的男人?说不定是尹子乔诶。他给我打电话约出来玩儿,但一晚上都没到。他这种人啊,爽女人的约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遇到了麻烦。哎,以前他遇到什么麻烦,顶多被揍个半死不活,这回直接凉了。”浓妆艳抹的女人坐在问询室的靠椅上,廉价的皮草大衣散发出刺鼻的气味,与她身上的香水、香烟味混杂在一起,在并不宽敞的空间里异常熏人。

  面对警察,穆茜的神情与动作不见丝毫紧张,似乎已经与警察打惯了交道,知道对方不会对自己怎么样。

  但她这副姿态看在花崇眼中却有几分可笑。

  有人从容,是因为心底磊落坦荡。

  有人状似从容,却是因为“死猪不怕开水烫”。

  “你和尹子乔是什么关系?”花崇玩着一根未点燃的烟,不咸不淡地问。

  “关系?嗯……”穆茜看向右上角,过了几秒说:“‘炮丨友’是你们警察承认的关系吗?”

  坐在一旁的曹瀚拍桌:“你这女人唷!”

  花崇抬手,示意曹瀚闭嘴。

  穆茜盯着曹瀚看了好几眼,颇有几分眼波婉转的媚态。

  花崇曲起食指,在桌上敲了两下,“‘炮丨友’关系也行。他昨晚给你打电话,是找你‘办事儿’。”

  “不然呢?难道还找我看星星看月亮?”穆茜呵呵直笑,“不过我得说,我不卖,不是你们的‘扫黄’对象。我呢,讲究你情我愿,大家各取所需,爽一把就行,没有金钱交易。”

  曹瀚听得皱眉皱眼,花崇却依然是一副公事公办、无所谓的样子,“你对尹子乔了解多少?”

  穆茜打太极,“不多,也不少。”

  花崇冷笑,“穆女士,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些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秘密。既然我把你请到这儿来,就是需要你配合。当然你不想配合也行。那我就只好自己去查。至于查到什么程度,是否触及你的秘密,那就不好说了。”

  穆茜神色一变,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视线扫向下方,“我能有什么秘密?”

  “没有最好。”花崇说:“不过如果你有,只要你不犯事,我对你的秘密也没兴趣。我只对案件有兴趣。穆女士,现在有什么想告诉我吗?”

  穆茜涂着橘红色口红的唇抿了又抿,似乎这才意识到,这回面对的警察不像过去一样好应付。犹豫半分钟后,她只得开口:“我认识尹子乔三年多,第一次见面是在他当时工作的酒吧。他那时还挺小,不满20岁吧好像。喝了几杯酒之后,他就约我上他家里去。我们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炮丨友’关系的。前两年约得比较勤,他年轻,活儿也不错,我还挺喜欢跟他上床。”

  曹瀚听不惯“炮丨友”这种词,听到一半就咳了起来。

  穆茜诧异地看向曹瀚,花崇淡淡地提醒道:“继续说。”

  “嗯。”穆茜顿了顿,“但今年我们差不多断了,已经很久没有约过,前天他突然找我,我还有点奇怪。”

  “为什么断?”

  “他……他滥丨交。”穆茜说着笑了笑,“我自己也不是什么清纯的女人,和他也不是恋人关系。他睡多少人都没问题,但前提是要戴套,我可不希望自己在享受之后染病。其实以前他就经常在酒吧约人,不过今年他开始吸大麻。毒瘾和性丨欲一同上脑,鬼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戴套。而且我虽然没什么文化,还是明白近墨者黑这个道理。他自己吸大麻,我如果继续跟他睡,说不定哪天也会被他带着一起吸。毒品我不想碰,最基础的也不想碰,我还想多潇洒几年呢。”

  “你知道是谁向他售卖大麻吗?”花崇问。

  “这我真不知道。”穆茜犹豫了一会儿,说:“不过我知道他跟一些长期在酒吧街混的人走得比较近。他是从一个什么镇来的,没父母管,以前有工作时还有几个钱,没工作了就去街上骗钱,还找那些人借。我自己也跟这一片儿玩,明白那些人不能惹。对了,今年初他因为还不上钱被打过一回,说什么都不去医院,还是我买了一堆药去看他。”

  花崇将记事本往前一推,“把你记得的名字写下来。”

  穆茜握着笔,有些不安,“这……”

  “放心,我们会保护证人的安全。”花崇说。

  穆茜点点头,写下四个名字。

  花崇拿回记事本,扫了一眼,递给曹瀚,曹瀚将那一页撕下来就起身离开。

  “这个人你有印象吗?”花崇从手机里找出李立文的照片,摆在桌上。

  穆茜拿起一看,“这不是那个……那个……”

  “他认识他?”

  “一时想不起名字了。”穆茜皱眉思索,“他挺出名的,喜欢在背后骂人,嘴特别脏,但人很怂,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什么‘烂嘴吊’。”

  “尹子乔和他有过接触吗?”

  “你们怀疑他和尹子乔的死有关?”

  花崇不答,看着穆茜化着烟熏妆的眼睛。

  穆茜很快避开,“尹子乔应该知道他,毕竟他嘴烂,只要经常在酒吧街混,或多或少都听过他的名字,但他认不认识尹子乔,这我就不清楚了。”

  ??

  “穆茜没有作案时间,而且应该没有说谎。尹子乔上一次给她打电话是两个月前,两人的联系确实比较少。前天晚上10点40分,穆茜进入一家酒吧后就没有再离开,直到凌晨2点。酒吧的监控拍到了她。”柳至秦右手托着笔记本,上面叠着三个饭盒,最顶上居然还放了一碗盛得满满的番茄牛肉汤。

  “你这是表演杂技吗?”花崇连忙接过,将碗和饭盒挨个摆好,打开。三个饭盒里有两个内容一样,都是一半米饭、一半肉沫茄子加香菜丸子,另一个装着黄豆烧排骨,都是热的。

  这配置显然是双人套餐,米饭各吃各,排骨和牛肉汤是“共有食物”。

  “这不没有洒吗。”柳至秦笑了笑,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两双用纸包着的筷子,递给花崇一双,甩了甩有点麻的右手,准备掰开筷子。

  花崇一看就乐了,“兰花指翘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柳至秦左手无名指动不了,掰筷子只能用拇指和食指,其余三根指头往外面别着,看起来和兰花指没差。

  “那你帮我掰。”柳至秦索性把自己的筷子也递给花崇。

  “又没笑你翘兰花指。”花崇掰好,随口问:“还痛不痛?”

  “不痛,但平时干个什么都不方便。”柳至秦把黄豆烧排骨推到花崇面前,自己往饭盒里舀了些番茄汤,“以前敲键盘两只手,现在只能用一只手,麻烦。”

  “我看看。”花崇放下筷子,牵住他的左手,在夹板上很轻地按了一下。

  “吃饭。”柳至秦把手抽回来,往花崇碗里夹牛肉和排骨,“案子要趁热破,饭也要趁热吃。”

  花崇的吃饭速度,整个重案组就没人赶得上,满满一盒几分钟就搞定,“尹子乔看样子开罪的人不少。私生活混乱,没有朋友,收入不稳定,抽大麻的钱说不定是跟人借的。”

  “他身体上的伤,可能就是因为还不上钱而挨揍造成。”柳至秦也吃完了,“不过如果我是他的债主,他找我借了钱,长时间不还,我顶多威胁他,找人揍他就是其中一个方式,但不至于直接把他脖子给抹了。这对我有什么好处?背上一条人命不说,也拿不回钱。”

  “嗯。我也觉得这一点比较可疑。”花崇本来想抽烟,在兜里摸了一会儿,只摸到几枚糖,于是自己剥了一枚,抛了两枚给柳至秦,“小流氓起争执太常见了,什么群殴啊、剁手指啊、打断肋骨啊、拿烟头烫啊才是他们常用的招数。上来就割喉,割得还那么利落,这不太正常。现场给我一种感觉——凶手不是图财,也不是泄愤,当然更不是因为什么争执而激情杀人。凶手完全不在乎‘仪式感’,只是想要尹子乔的命而已。这要么是心理变态、杀人上瘾,要么是为了灭口。”

  “我倾向于后一种可能。”柳至秦没吃糖,拿在手里玩,“尹子乔染毒,大麻虽然只是最初级的毒品,但终归也是毒品。凡事一旦涉及毒品,就可能牵涉到犯罪。尹子乔会不会在无意间知道了什么不该他知道的事,才引来杀身之祸?”

  “有可能。”花崇点头,“他的人际关系网络比较复杂,排查需要的时间不少。对了,他的家人什么时候到洛城来?”

  柳至秦将饭盒、筷子等收进口袋里,“他母亲不愿意来。说是早就没这个儿子了,还说希望我们别去打搅她的生活。”

  “连亲生母亲都不愿意来看他最后一眼。”花崇感叹道:“认识的人对他被杀害这件事也无动于衷。最想找到凶手的是我们这些陌生人。从某种程度上讲,他这一生,过得也挺……”

  挺惨?挺落魄?挺不值?

  花崇没有往下说,因为一时想不到一个合适的词,似乎没有哪个词能够完美概括尹子乔这一辈子。

  细细想来,却不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是外人根本无法对一个死去之人的人生下任何定论。

  尹子乔惨不惨,落魄不落魄,这23年过得值不值,只有尹子乔自己知道。

  ??

  曹瀚办事效率奇高,又在洛安区深扎了多年,自有一套找人的方法,中午刚过,就把穆茜写在纸上的四个人一个不落地带来了。

  外号“螃蟹”的庞谷友是四人里的老大,平时在酒吧街横着走,仗着会点儿拳脚功夫,又出社会得早,经常惹是生非,看不惯谁就找谁的麻烦,像个“低配版”的地头蛇。前几年洛城集中打黑,成规模的涉黑团伙销声匿迹,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的现在还在号子里蹲着。剩下的都是庞谷友这些不成气候,却拽得二五八万的小流氓。这些人就像苍蝇一样,寄生在城市的各个角落,看上去很容易铲除,实际上却比打掉正儿八经的涉黑团伙还难。

  他们平时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怵的就是警察。

  此时,庞谷友缩着肩膀坐在审讯椅上,不再像横行霸道的螃蟹,而是像一只被草绳绑得结结实实的螃蟹。

  他贼眉鼠眼地瞥了瞥花崇,舔了半天嘴唇,“我,我最近什么都没做啊,老,老实得很。”

  花崇不与他废话,“前天晚上天洛站旁边死了个人,你知道吧?”

  “知道。”庞谷友咽着口水,头上的黄毛大概是抹多了塑形水,看着不仅不酷,还脏兮兮的。

  “知道是谁吗?”花崇又问。

  “不知道。”庞谷友捏紧手,“只,只知道死的是一个经常在附近唱歌的男,男的。”

  花崇将打火机“啪”一声扔在桌子上,“那男的叫尹子乔,今年年初被你和你的好兄弟揍过一回。怎么,这么快就没印象了?”

  庞谷友吓出一脸的汗,那声打火机掉在桌子上的响动听在他耳朵里就像惊堂木,他打了个哆嗦,还没反应过来就招了,“我也不是故意不让他好过,他,他欠我钱!”

  “欠多少?他找你借钱拿去干什么?”花崇问:“还有,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三千多。”庞谷友擦掉额头的汗,声音越来越小,“我在酒吧街也做点儿自己的生意,尹子乔跟我混过一段时间。”

  小流氓口中的“生意”,基本上都是收保护费。这种事劳烦不着重案组,花崇继续问:“他既然跟着你混,你肯定知道他抽的大麻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你给他介绍的卖家?你先借给他钱,他用这钱去买大麻,你再从卖家那儿提成?”

  庞谷友煞白着一张脸,惊慌失措,“是他自己想抽,关我什么事啊?”

  “这三千多块钱,他最后还给你了吗?”花崇没有按照应有的逻辑顺序提问,而是故意东问一句,西问一句。

  “还得上就有鬼了。他根本没钱,一到晚上就提着一把破吉他出去骗人,运气好时讨个两百块,运气差被加班的城管逮住,还得倒贴钱。”庞谷友说着往自己胸口捶了一拳,“我也就找人揍了他两回,年初那次揍得比较凶,听说他好像在家里躺了好几天。还有就是上周揍了一回。说实话,我知道他还不了钱,上周揍他就是出个气,揍完这三千块我就不要了,就当喂狗。他被人杀了真不关我的事,我就讨个生活,至于为了三千块钱杀人吗?”

  花崇其实并不确定尹子乔身上的伤是被谁揍出来的,但庞谷友在紧张之下一诈就承认了,那便不会有错。

  这些小流氓惯于施暴,但下手有轻重,尹子乔的伤不重,看得出他们确实没有下狠手。揍尹子乔多半不仅是为了出气,还是为了找乐子。

  “除了你,尹子乔还跟谁借过钱?”花崇问。

  “他只跟我借过钱。”庞谷友这回回答得很肯定。

  花崇有些意外,“你很清楚他的交友状况?”

  “啧!他有个鸡……”庞谷友说到一半连忙打住,改口道:“他刚到这边时就跟我混,酒吧街也有酒吧街的规矩,他跟了我,就不会去跟别人,他要借钱都找我,就算向别人借,别人也不会借给他。”

  “那你再回忆一下,他有没有惹到什么人?”

  “说真的,警察大哥,你这问题我昨天和我兄弟已经讨论了一天了。”庞谷友愁眉苦脸,“听说他莫名其妙就被人杀了,我们没一个人想得通。他这个人吧,又贱又穷,不讨人喜欢,但也不至于招恨到被杀的地步。他买大麻……”

  反正都说出来了,庞谷友索性不再隐瞒,继续道:“他在街口那家酒吧跟人买大麻的钱是我给的,他不欠人家钱。”

  “你倒是老实。”花崇笑了笑,“那前天晚上11点到12点,你在哪?”

  “警察大哥啊,我真的没有杀他,怎么又扯到我头上来了?”

  “例行询问。”

  庞谷友叹气,“我和几个兄弟在‘金盛KTV’唱歌,那儿有很多摄像头,肯定拍到我们了。”

  “最后一个问题,在酒吧街贩售大麻的是谁?”

  “‘金盛’的老板樊斌。KTV和酒吧都是他开的,但大麻只有酒吧才有。”

  这时,审讯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训在门口边敲门边喊:“花队,花队!”

  花崇跟曹瀚交待了几句,起身开门。

  李训说:“李立文那把刀上的DNA提取到了!”

第一百零九章 围剿(10)

  出人意料,留存在李立文户外刀上的大面积已清洗血迹,经过精密提取与检验,确认属于一位名叫肖潮刚的33岁男子。

  而该男子已经失踪半年。

  花崇不得不召集人手紧急开会。

  “是我们区的失踪案唷。”曹瀚手里拿着一个记事本,却没有翻开,“肖潮刚是一家手机APP领域创业公司的合伙人嘛。今年4月,他的妻子和父母到派出所报警,说他的手机一直关机哩,也没有去公司上班哩,怎么都联系不上,怀疑失踪唷。”

  “肖潮刚失踪之前最后一次出现是在哪里?”花崇问。

  “他的公司哩。”曹瀚几乎记得过目案件的所有细节,“4月3号下午,他正常下班嘛,当天晚上就没有回家唷。但他妻子以为他在公司加班——他那种创业公司嘛,通宵加班是常态唷,于是他妻子也没有在意唷。直到第三天早上发现他又彻夜未归,才给他打电话嘛,当时手机已经是关机状态哩。派出所是当天晚上接警哩,不过因为没有任何伤害迹象,也没有财产丢失,属于无故失踪嘛,所以没有立即立案唷。”

  花崇皱着眉,“后来呢?”

  “后来当然立案了唷,但一直没有查到有价值的线索嘛。”曹瀚说:“这类失踪案,没有第一现场嘛,失踪者又是无故离开嘛,实在难以着手唷。不过关于肖潮刚这个人哩,我们队员经过密集走访,还是了解到一些他的事唷。”

  肖潮刚与妻子龚小帆结婚七年,看上去感情和睦,却一直没有生养孩子。龚小帆最初不愿意跟警察交底,后来才说,自己当初与肖潮刚结婚,其实是被骗了婚。肖潮刚是个双性恋,但比之女人,更钟情于男人。结婚之前,龚小帆并不知道,婚后半年,才渐渐察觉出异常。不过,在发现肖潮刚与不少男人保持着“炮丨友”后,龚小帆并没有激动愤慨地提出离婚,而是心平气和地与肖潮刚谈了一回。从此,两人成了“表面夫妻”,肖潮刚继续在外面飘彩旗,龚小帆花着他的钱享受自己的生活,如此竟然也共同度过了七年“相敬如宾”的生活。

  这也是肖潮刚第一天没回家时,龚小帆没有立即打电话询问的原因——他们的感情早就破裂了,继续生活在一起,无非是为了避开来自社会和各自家人的闲言碎语。

  据龚小帆和肖潮刚一些朋友说,肖潮刚有去酒吧找乐子的习惯,但因为公司还在发展阶段,实在是太忙了,所以这一两年去酒吧的次数很少。立案之后,警员去肖潮刚曾去的酒吧、夜店走访过,该调的监控也调了,只有寥寥几人对他有印象,但都说他是个很安静的客人,一个人坐在吧台上喝酒,没什么存在感。

  而仅有的几段视频里,也没有任何形迹可疑的人靠近肖潮刚。

  他的失踪,看上去就像一场主动离开的恶作剧。

  但现在,对命案极其敏感的重案刑警们明白,他很有可能已经被害了。李立文的那把沾血的刀,也许就是凶器。

  ??

  听到“肖潮刚”三个字时,李立文怔了片刻,然后像突然惊醒一般,双目几乎瞪到最大。

  可花崇从他眼中看到的,却是不应有的恐惧与害怕。

  那种恐惧与作案之后担心被抓捕的恐惧不同,后者隐藏着显而易见的暴戾,而李立文流露出来的恐惧却带着几分懦弱与无助感。

  柳至秦点出肖潮刚的照片,“你认识他,对吗?”

  李立文近乎本能地摇头。

  “今年3月25号,他去过你工作的酒吧。”柳至秦说:“那天你没有轮休,从晚上8点一直工作到凌晨4点。你见过他吧?”

  “没有!”李立文声音颤抖,“我没有见过他!我不认识他!店,店里每天都有很多客人,3月份接待的客人,我,我怎么可能还记得?”

  柳至秦却像没有听到他的解释一般,又问:“接下去的几天,肖潮刚找过你——但不是在酒吧。你记不记得,他在什么地方拦住你,对你说了什么话?”

  李立文脸色越来越难看,右手用力撑住额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都说了我不认识他!他,他……不是什么好人。你们要调查他,就去找其他人!”

  “既然不认识他,为什么说他不是好人?”花崇半眯着眼,“昨天我们在你住的地方找到七把刀,其中一把对鲁米诺测试有反应。我当时就问过你,是不是觉得用水把刀上的血迹清洗掉就万事大吉了。你既不肯承认最近使用过它,也不肯承认它沾过血。但现在,我们已经在刀上提取到一个人的DNA,你猜这人是谁?”

  李立文的瞳孔骤然紧缩,“肖,肖潮刚?”

  “原来不是认不得嘛。”花崇单手搭在桌沿,视线停在李立文脸上,“他半年前失踪了,你知道吗?”

  李立文已是满脸的汗,惶恐地点头,“派出所的人来调查过,但,但是没有问过我。”

  “你刀上的血迹并非新鲜血迹。”花崇说:“你对他做了什么?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李立文有个抱住双臂的动作,但很快放开,“我只是自卫,我没有伤害他!他失踪不关我的事!”

  “自卫?”

  “他强迫我!”李立文想是回忆起了什么痛苦的往事,肩背不停抖动。

  “慢慢说。”柳至秦声音轻轻的,“你把事情交待清楚,我们才好去调查。”

  李立文用力吞咽口水,瞪大的双眼死死盯着桌面,“他,肖潮刚只来过我们店一回。给他送酒的不是我,我根本没有靠近过他,天知道他怎么就盯上我了!那天我下班之后,他在店后面叫住我,让,让我陪他。”

  酒吧街的夜店个个装修得别具一格,正面光彩照人,背面却很不讲究,堆着垃圾,淌着脏水,真实诠释着什么叫“光明背后的黑暗”。

  花崇不久前才从那里经过,想象得出肖潮刚叫住李立文时的情形。

  “我在这一行也干了好几年了,像他这样的客人不是没有见过,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李立文吸了吸鼻子,“他就是想跟我睡。但我又不是gay,为了钱也不能答应他啊。两个男的做那种事,太恶心了!”

  柳至秦轻咳了一声,花崇倒是无所谓,接着问:“后来你和他起了冲突?”

  “他是客人,我怎么敢和他起冲突?”李立文猛地抬起眼,接触到花崇的目光后立即又撇开,“后来几天,他经常来缠着我,还,还威胁我。”

  “威胁你什么?”

  “还能有什么?他们这些人,不就是看我们这些当服务生的好欺负吗?他要是去店里找我的麻烦,我马上就会丢工作。事情如果闹大,我在别的店也找不到工作。”李立文又急又气,“我被他缠得受不了,答应用,用手和,和嘴给他做一回。”

  “就是他失踪的那天吗?”花崇问。

  李立文深吸一口气,“是。但我不知道他后来失踪了,我只是,只是割了他一刀!”

  “在哪里?”

  “富康区一个招待所。”

  “富康区?肖潮刚带你去招待所?”

  “他说那种地方比较安全。”李立文捂住大半张脸,“酒店什么的,监控太多,身份证也查得严。”

  花崇小幅度地抬起下巴,“既然已经说好了,你为什么还会割他一刀?你特意带着刀?”

  “不是特意!我有在包里放刀的习惯!我没有故意捅他!”

  “‘捅’和‘割’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动作。”花崇手指交叠,“到底是‘捅’,还是‘割’?捅的哪里?割的哪里?”

  柳至秦在桌上丢了一包纸巾,“擦擦汗。”

  李立文连忙扯出几张,“是说好了,但肖潮刚中途反悔!我已经给他那个了,还不止一次。他不满意,强迫我跟他做。我受不了他们那些gay的玩儿法,跟他吵起来,他还扇了我几耳光,骂我这样的人就是天生命贱,长着舌头就该舔男人的鸡丨巴,长了个屁丨眼就该翘着让人操!他比我高,也比我强壮,要拼力气的话,我根本打不过他。”

  “但你有刀。”花崇说。

  李立文半天没说话,接着竟然抽泣起来,浸满汗水的纸巾被捂在眼睛上,审讯室响起低沉又压抑的哭声。

  柳至秦偏头看向花崇,花崇却仍旧面不改色,“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捅……”李立文一边吸气一边说:“我割破了他的手臂,刀上的血就是那时候沾上的。不过那时候我们在卫生间,我很害怕,他跑掉之后,我就将地上墙上的血清洗干净了,把刀也洗干净了。”

  花崇不大相信,“肖潮刚在被你割破手臂之后‘跑掉’了?”

  李立文用力点头,“后面的事我就真的不知道了。我没有割到他的动脉,他不可能因为那一刀死掉!”

  “你割他的时候,不担心他到酒吧找你麻烦?”

  “我哪儿还想得到那么多啊?咬了他那个,我已经恶心得受不了了,他还想上我,我只能和他拼命!”

  花崇叹了口气,“他‘跑掉’之后,再也没有来找过你?”

  “没有了。但我一直很害怕,担心他突然出现。不过过了一段时间,派出所的人来我们店里,我才知道他失踪了。”

  “那你有什么想法?”柳至秦问。

  又是一阵沉默,李立文低着头缓慢道:“我希望他再也不要出现,死,死了最好。”

  ??

  离开审讯室,花崇沉着一张脸,快步走到走廊尽头,有些粗暴地把门推开。

  这几日降温降得厉害,哪间警室里都开着空调,又闷又热,连着开会、审人,几小时下来简直头昏脑涨,太阳穴痛得比刚出车祸那天晚上还严重。

  柳至秦跟着来到露台上,顺手关上门,吹一阵凉风,抽半根烟,脑子果然清晰了一些。

  “李立文也许没有撒谎,但他肯定还隐瞒了一些事。”花崇穿了件戴兜帽的外套,双手抄在裤袋里,不停在栏杆边踱步,“他给我的感觉很奇怪。肖潮刚的失踪肯定和他有关。”

  “一个手臂被割伤的男人,半夜离开招待所,会去哪里?”柳至秦走到花崇身边,抬起右手,拉住了花崇的兜帽。

  头被柔软厚实的兜帽罩住时,花崇愣了一下,思绪突然一断,直勾勾地看着柳至秦。

  “别这么看我。”柳至秦为他整理了一下兜帽,顺势在顶上拍了两下,“我会走神,注意力都在你身上,无法专注案子。”

  花崇略一低头,兜帽沿几乎遮住眼睛,半秒后伸出手,想把兜帽扯下去。

  “这儿风大。”柳至秦目光柔软,阻止道:“你才受过伤,吹久了不好。”

  花崇吁了口气,语气带着几分无可奈何,“那你也别这么看我。”

  “嗯?”

  “我也会走神。”

  柳至秦眼中的光一定,唇角几乎瞬间扬了起来。

  花崇当然注意到了,却收敛心思,话归正题,“重案组处理不了这么多案子,既然刀上的血不属于尹子乔,那李立文和割喉案的关系就有限。一会儿跟曹瀚说一声,让他分点人手继续查肖潮刚失踪案,我们这边盯割喉案。”

  ??

  大麻属于毒品,而涉及毒品的案子由缉毒支队负责。洛安区酒吧街涉毒的消息,花崇已经第一时间报告给陈争,陈争又与缉毒支队队长紧急沟通。缉毒支队迅速出击,以最快速度控制了十几名重要贩毒分子。

  不过这算不上大规模的缉毒行动,查缴的毒品仅有数量不多的大麻、***,没有高纯度**、***之类极难戒断的毒品。

  洛城并非毒品泛滥的城市,上一次全市规模的打黑行动伴随着缉毒行动,**这一条线被彻底打掉。这几年,洛城的缉毒工作做得不错,但漏网之鱼仍旧存在。

  “金盛”酒吧的老板樊斌就是其中之一。

  在被带到花崇面前之前,樊斌就已经交待了与同省大麻制销团伙合作的经过,供出了不少躲藏在小城市的贩毒者。

  在大麻供销链条上,他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单位,贩卖大麻也不是他的主业。

  顺道发财,却把自己“顺”进了警察局。

  坐在审讯椅上,樊斌垂头丧气,如同遭受了一场巨大的挫败。

  “这个人在你手上‘拿’了多少次大麻?”花崇将尹子乔的照片放在桌上,冷厉地看着樊斌。

  对贩毒的人,他向来没有好脸色,不管对方贩的是相对不易成瘾的大麻,还是毒品之王***。每一年,都有很多缉毒警察倒在禁毒前线,他没有参与过缉毒行动,却明白缉毒不比反恐轻松,牺牲的缉毒警察也不比反恐特警少。

  而正是这些毒贩和吸毒者,让无数个家庭变得不再完整。

  死去的人是英雄,是烈士,他们得到的是功勋,留给家人的却是遗憾。

  “没多少次。他是‘螃蟹’介绍来的,今年才从我这里拿货。”樊斌已经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抓,“我做夜店生意,偶尔卖点‘药丸’,只有熟悉的人介绍,才会给大麻,不多,我也怕出事。这回被逮住,我没有话说,我做的,我认了,该判多少年该收缴多少财产,我都认。不过杀这个人的不是我,他买大麻的钱‘螃蟹’都结清了,我和他就见过几回,没过节没金钱纠纷,我要对他动手,那纯粹是没事找事。”

  花崇观察着面前的中年发福男人,心中有种空落落的感觉。

  樊斌显然已经是破罐子破摔了,那颓丧的表情看不出一丝撒谎的样子。

  那到底是谁杀了尹子乔?

  “‘螃蟹’害我。”樊斌突然木然地笑起来,“给我说什么可以诈这小子一笔,我他妈就不该听他的,个小畜生!”

  花崇索性问:“那你认为,庞谷友有可能对尹子乔动手吗?”

  “啧,他害我,但我懒得编排他。”樊斌说:“杀人?不可能,他没那个胆子,也没有必要。”

  此时,审讯室的门被敲响,曹瀚探进半个身子,“花队儿,尹子乔的家人来了唷。”

  ??

  说是不愿意被打搅,尹子乔的母亲周丽娟还是从另一座城市赶来了,陪伴她的是她的丈夫祁俊。

  “我只是来给他办理后事。”周丽娟的神色不见太多悲伤,眼中流露的责任似乎多于亲情,“他没有别的亲人,我和他也多年没有联系了,不过我想应该送他最后一程,也算尽最后一次身为母亲的职责。”

  祁俊问:“我们能领走子乔的遗体吗?”

  花崇摇头,“抱歉,命案还没有侦破。”

  周丽娟皱眉,“案子没有侦破,和我们给他办理后事有什么冲突?我有自己的生活,不能一直在洛城等着啊。”

  花崇反问:“你不想知道谁是杀害你儿子的凶手吗?”

  警室里安静了几秒钟,周丽娟苦笑,“我只是生了他,基本上没有养过他。我对他没有感情,同样,他也不认我这个母亲……不,不仅是不认,他大概老早就在诅咒我去死了吧。”

  “丽娟,别这么说。”祁俊拍了拍妻子的肩。

  花崇注意到,周丽娟虽然说得淡定,但肩膀正在轻轻颤抖。

  柳至秦向花崇递了个眼色,然后将祁俊引去休息室。

  与同龄的妇女相比,周丽娟保养得好一些,看上去比较有气质。她低头坐在椅子上,沉默了一会儿,问:“你是想从我这里了解尹子乔的事吗?”

  花崇说:“如果你知道的话。”

  周丽娟小幅度地摇头,“我不了解他。我和他父亲的婚姻是一场灾难,说得难听一些,他父亲去得早,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他不像我,一举一动都像那个男人,暴戾又懦弱,和怪物没什么分别。”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与他一同生活?”

  “十几年前吧,差不多是他小学念到高年级的时候。他看不惯我,我也不想看到他,索性分开生活。之后,我认识了现在的丈夫,搬到现在定居的城市。”

  “那他在学校发生的事……”

  “我不知道。我没有给他开过家长会。在他16岁之前,我每半年给他汇一次生活费、学费。”周丽娟说话时理着鬓发,“他16岁生日那天,第一次给我打电话,叫我别再给他汇钱,他嫌脏。从此,我没有再给他汇过一分钱。也是从那时起,我们没有再联系过。”

  七年时间,足够让不睦的亲人成为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但花崇却突然想到了黄才华。这个独自在洛城开货车讨生活的男人,虽然每年只回老家一次,却记得每月给母亲汇钱。

  汇钱?

  花崇眼神一深。

  “黄才华放下手里的活儿,将货车临时停在货运停车场,是为了给母亲汇生活费?”送走周丽娟和祁俊之后,柳至秦端着咖啡,英气锋利的眉微拧,“他平时是几号往家里汇钱?”

  “月底。”花崇翻着曲值打来的账单记录,“这个月还没有汇。”

  “那这倒是有可能。”柳至秦拿过账单,一眼扫过,“他汇款的时间最早21号,最晚29号,跨度比较大。他失踪那天是25号,不算晚。他在急什么?急到放下工作去汇款?他母亲近期并没有给他打过电话,能够排除急需用钱的可能。”

  “那他希望在这一天让她母亲收到钱呢?”花崇说。

  “这一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吗?”柳至秦喝了一口咖啡,发现忘了加糖,连忙放下,眼睛却是一亮,“虚鹿山那个案子,我们在红房子遇到邹鸣。他在自己已是嫌疑人的情况下冒险去红房子,只因当天是他哥的农历生日。”

  花崇立即给曲值打电话,却被告知黄才华母亲的生日在3月。

  “看来是我想岔了。”花崇拿着手机戳了戳自己额角,语气有几分疲惫,“最近案子太多,黄才华,尹子乔,李立文,现在又来个失踪半年的肖潮刚。我这儿有点不够用了。”

  柳至秦将手捂在嘴边,看上去像呵了一口气。

  花崇问:“手指又不舒服了?我瞧瞧。”

  “没有。”柳至秦放开手,走到花崇坐着的靠椅后,被呵热的食指和中指突然贴在花崇的太阳穴上。

  花崇僵住了,连目光都有了一刹那的凝固。

  同样的事,在洛观村的时候,他差一点就对柳至秦做了。那时候柳至秦说想案子想得头疼,他的手已经本能地抬了起来,后来还是觉得不妥,收了回去。

  而现在,柳至秦正按揉着他的太阳穴,似乎一点都不觉得不妥。

  太阳穴很热,也不知道是柳至秦指尖的温度,还是自己心尖阵阵发痒带来的温度。

  “小……”他正想说话,忽听柳至秦叫了他的名字。

  “花队,这样有没有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