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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章 太上皇去后三月间,宣于雪于瑜王府西院佛堂内终日不出,录经文七七四十九卷,绘《羽化登仙图》一幅。延狩帝深感其孝,念及宏宣帝膝下少女,故将之认作义妹。

第一百章

太上皇去后三月间,宣于雪于瑜王府西院佛堂内终日不出,录经文七七四十九卷,绘《羽化登仙图》一幅。延狩帝深感其孝,念及宏宣帝膝下少女,故将之认作义妹。
此举惊煞世人,消息即出,有替宣于雪陡失凤座而扼腕叹息者,亦有为之幸甚无比者,觉“皇后”二字未必就能好过“公主”,毕竟再是富贵也不知要与多少女子分那一位,倒不如寻个谦恭驸马,终此一生只把她一人捧在手上。

众说纷纭间,朝中大臣各个一头懵,憋着满腹疑思面面相觑。尤是圣旨昭世的那日早朝,乾清殿里腾起一霎哗然,似乱风穿林,扫过千重枝叶,唤出一片嘈嘈切切之声。

李清珏在这片杂声里缓将首抬起,遥望向高座龙椅上明黄龙袍加身之人,胸膛里跃然之心先疾后缓,渐从眼底氲出笑意来。

当日归家,连李氏夫妇都能瞧出他怡然情绪。

李清珏不嫌路远绕行大半个京城,特地排着长队等来一只香酥流油的肥嫩烧鹅,回到府上直往厨院交代,为给晚膳加道好菜。

素来闲不得的李家夫人揩着手从厨房里出来,只及望见他转身前的半面神色,唇边俨然含着少见笑容,眼角亦星星点点地染着几抹光华。

李家夫人心里拂过一阵和风似的,随之轻笑两声,过后把这场面同李瑞宁兴致满满地讲了,话里意思多是喜李清珏焕然一新,日子过得愈发像个快活自在的寻常人。

李瑞宁自也听得欢喜,且能比他这养母想得更深,当即便知李清珏是缘何如此。

京中传闻沸沸扬扬,皇帝天命不宜早婚,独身至此好容易寻得个“贤妻”之选,哪知耗过一载岁月忽又化为虚有。世人只知猜疑惊叹,可有几人晓得平怀瑱之所以这般折腾,都是为了一个藏在眉心痣里的李清珏。

若换他是李清珏,他何尝不能觉出无尽真情。

李瑞宁替他欣然,当日晚膳为李清珏斟酒入杯时未刻意提及此事,只与他笑谈琐碎。

春灯五彩缤纷缀连在檐下,京街纵横交错,漫城琉光似烟雾蒸腾。

蒋常自宫门行出,赶着初夜时分穿街过巷,呈口信至李府。这口信还不教旁人听去,非得他亲自送到李清珏耳边。

李清珏方在府上园里漫过两圈步子,回寝院前意外把他等来,听他笑盈盈悄声转述:“李大人,皇上遣奴才问上一问,相思苦人,是您去,还是他来?”

露骨之言道得李清珏面上一窘,不知如何答复,无奈笑了笑。

蒋常还等着他的主意,在旁不作催促,不想片刻后没等着回话,倒把另一人给等来了。

有婢女前来传话,告他府外正有位赵姓大人候着,门童原想将人请去花厅小坐,然而来人不肯进,说是与李清珏讲两句便走。

李清珏脑里浮出“赵珂阳”三字,心想不巧,总不好教蒋常与赵珂阳打上照面,只好遣了婢女暂且回道:“待送走了赵大人,我随你入宫。”

蒋常闻言颔首,如他之意在那院里亭下坐着等,目悠悠地望着院里参天之树,忆想多少年前曾随平怀瑱来那几回时,此树可有这般粗壮。

却是想不清了。

月透如玉,李清珏背承净辉独往外赶,未及迈出府门就见赵珂阳立在阶下石狮旁,手抚狮身利爪,目光静覆着爪下幼狮。

“赵大人。”他顺阶而下,近前问候。

赵珂阳未抬眼,手掌亦在原处未动,叩指敲了一敲。

李清珏一头雾水,不知他有何要事会在此时寻来,因他动作也将视线望下去,旋即听他问道:“李大人可知此为何物?”

李清珏如实作答:“此乃石狮。”

“此乃雌狮。”赵珂阳至此将眼抬起,“自古以来摆这对狮便有规矩,是为左雄右雌,雄狮戏球,雌狮抚儿。”

来无问候,亦无前言,李清珏从这看似委婉实则直无顾忌的对话里品出真意,缓缓与他对上目光。

“阴阳相谐,刚柔和中。

“今天子为阳,无阴相调,此为天道紊乱;为刚,无柔相济,此为人道悖常。

“无阴无柔以至江山后继无人,此为孽。”

接连几句将李清珏一日欢喜打得无影无踪,更令他后知后觉,原赵珂阳早已知晓他与平怀瑱之间秘事。

从前不讲不过是忍他一时,眼下平怀瑱已然登基为帝,却仍为他费尽百般心思不婚不娶,终教赵珂阳实难再忍。

李清珏袖下掌心起了一层凉汗,忽而想不起今晨于朝堂之上听得那一纸圣谕时,究竟喜从何来。

喜平怀瑱真心不假?喜少时荒唐誓言不渝?还是喜平怀瑱此生此命里,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人名姓?

然他为臣,分明应当知轻重。

赵珂阳一句“江山后继无人”最是严峻,他知平怀瑱立后纳妃他绝不快活,但倘若平怀瑱身为帝王终其一生当真膝下无子,以令江山不固,他亦无法等闲视之。

三十载心心念念,过刀山火海,斩妖魔邪祟,垫尸骨登高,好不容易行至如今,是要将万千心血都化作乌有么?

李清珏答不出。

身前赵珂阳将手自狮上收回,敛下少许怒气向他沉沉一叹:“你可知今日圣旨一出,我在署间听得哪般言论?”

他依旧不曾开口,静待后话。

赵珂阳稍作沉吟,直言不讳:“‘以色侍君。’”

李清珏周身一震。

想来也是,现已是延狩二年,自平怀瑱登基以来,他所为、皇帝所为,难道仅仅会给他冠上一个“佞”字而已?

不过是同僚相见,留他几分薄面罢了。

“我今所言,还望李大人能听进一二。”

赵珂阳点到为止,拱手礼罢转身。

李清珏立身狮旁望他远去,如被扒了遮羞衣物与人示众般难受。

从来柔软的春灯瞧来无比刺目,他合了合眸,想起府中尚还有人在等,寻回力气踏阶而返。

院里蒋常没候上许久,见他这样快便回来,远远笑着起身相迎,近前问道:“李大人现下就动身么?”

李清珏摆首。

蒋常不解,下一刻得他所言更是愕然。

“劳蒋公公转告皇上,时已宫禁,臣恐入宫失仪,不合规矩。”

话落不再顾他,只身回房拢门,室内灯烛不掌,透窗不过漆黑之色。

李清珏在黑暗里久久坐着,不知蒋常何时离去,脑里一遍遍回想着方才赵珂阳予他之话,直想得头疼欲裂,窒气难纾。

桌旁似有一人在伴着他,他虚眸借着微弱月光审视,竟是父亲眉目,似当年在狱中所见的最后一面,正以那怀着无数期望与关切的眼神将他望着。

他被望得心虚至极,垂眸不敢回视,良久自嘲道:“父亲当年所教,身正、行正、心正,孩儿皆未从之……此身不正,此行不正,此心不正,有负所望。”

何炳荣向他探手抚来,发顶掌心温热,惊得他一霎睁眼。

身前熟悉人声传入耳廊:“这是梦见什么了?”

李清珏逐渐拾回神智。

平怀瑱等他不至,听罢一句“不合规矩”,竟是亲自出宫前来相见了。然而李清珏无从喜,分明想念此人,却还记着赵珂阳所言种种,偏头躲开他的手掌。

平怀瑱面上笑容浅些,缓将手收了回去,问道:“清珏可是乏了?”

李清珏不答,起身退离半步,与他行君臣之礼。

“夜已深,皇上回罢。”

平怀瑱假意不察他疏离,哄道:“白日时候还高高兴兴的,可有哪个不长眼的惹你生气了?”

“许是皇上会意错了,臣今日实难高兴。”

“为何?”

李清珏狠心:“为后宫久旷,江山后继无人。”

室里骤无人语,李清珏躬身瞧不见平怀瑱,即便瞧见恐也难在这晦暗光影中瞧清他眸里情绪,只倔倔摆出冷漠姿态将他拒之千里。

平怀瑱只字不予相应,良久之后站起身来,一步步行了出去。

第一百零一章

平怀瑱少与李清珏置气,即便哪时不快也只在片刻之间。

这回倒是气得久些,足足令他介怀整日,想着李清珏故作漠然的只言片语,直想得宿夜难眠,教殿里守夜小宫人听着榻上不歇的辗转声都半分不敢瞌睡。

然而翌日傍晚,平怀瑱这气还是消了。

世上终只一个李清珏,于他而言分量不浅,气来气去总不过气的自己。

平怀瑱拧眉叹罢,待到月浮云端时,更衣出宫去往京城李府。

下午时候落过一场雨,未至盛夏倾盆时节,尚且残留着春雨润物的几丝儿绵软细腻。雨后天际暮红浮动,李清珏晚膳食得不多,倚亭望天走神,望着望着,见层云敛尽晚霞,慢慢地托上幽月来。

月下庭院静若无人,他与景相融,合眸一霎似回到多年以前,就在这一隅院中,平怀瑱将他抵身树下笑道:“终有一日,我要这天下都知道。”

李清珏缓在唇角弯出浅笑。

再睁眼,院口遥遥立着一人身影,身着常服无龙冠加顶,衣摆轻漾未平,方才一路不歇地赶来。平怀瑱过廊穿庭,无人阻拦,如此不加遮掩,怕是当真恨不得行给天下人看。

李清珏道不明心中几分甘甜几分苦,只那一时思念狂涌,欲起身迎去,却仅在行出两步后慢了下来。足下步步都在告诫,仿佛能踩踏起覆灭江山的浩瀚烟尘,他顺阶出亭,与平怀瑱远远望着,顿了好半晌,折道向着寝房回去。

平怀瑱蹙眉近前没能赶上,至廊下时房门已自内阖拢,李清珏闭门谢客,比之昨夜愈显疏离。此番出宫本是安了心要哄人,哪有离开的道理,索性他也不走,只管绕到窗畔轻叩劝道:“清珏不肯开门,开扇窗也好。”

室内无人应答,他又道:“要不教院里丫头们瞧瞧皇帝罚站是怎么个样子。”

说完真往墙根一站,不顾何时会有何人路过。

李清珏没了法子,犹豫不久向外行来。平怀瑱隐约听着足音心下一笑,绕回门前等着,然待室里人好容易启了这扇冰冰凉凉的门后,竟一步迈了出来道:“皇上不愿回宫,在此歇下亦可,臣睡书房。”

多少年来从未被如此冷落,平怀瑱实难明白究竟是如何“得罪”了这个向来温润之人。

令钦天监改命,寻民间女做戏,当初宏宣帝与昭贤太后在时,他每一举都行得分外谨慎且举步维艰,无一不是为了守少时所诺,但求此身一心。

至如今先帝与太后尽去,他上无忤逆不孝之重担,连戏都不必做给谁看了,一纸圣意是为自己更为李清珏,原本自觉忻悦两全,不想他这一心人却把倾头冷水泼得比谁都快。

平怀瑱往前数步拦住他,耐性渐失,直直问道:“难不成我迎宣于雪进宫便能有后?旁人不知,你也不知?”

李清珏满心钝痛,把眸里失意强压许久,抬头回道:“皇上该迎的不是宣于雪。”

“那该是谁?”

李清珏不语。

平怀瑱替他答:“你最该清楚,这世上朕不要别人。”

突如其来的一声称谓刺得李清珏周身轻颤,垂首红了眼眶。平怀瑱从前少与他争执,即便意见相左也多是好言好语地让着劝着,眼下忽以强权自称,不过是为令他知晓此意坚决。

其情拳拳,李清珏若只是李清珏,不知要如何欢喜一场。

穿廊夜风送来雨后草露味,李清珏被拂得清醒,摆首回退三步,向他行礼离去。

平怀瑱胸中闷着一团无名火,去不是留不是,在那廊下郁郁待了大半夜,睁眼望着院落另一侧的书房静窗始终灯烛通明。

之后一夜,依旧如故而往。

李清珏阻挠无用,将自己在那书房里关了两夜,关得思绪混沌,险要心软,及至第三日早朝时才又如梦初醒。

是日晨阳如火,刺目金光直照高阁殿堂,仿佛千千万万双凌厉人眼在后,盯得赴朝众人皆如芒在背。朝臣在这艳光之下凝眉肃然,好似早先私下有约一般,政事不议但请皇帝立后。谏后大臣无一起身,伏背于乾清殿下黑压压跪了连片。

李清珏立身其中,默然与平怀瑱望着,眸里尽是嘲色,嘲已亦嘲人。

正是这时起,以色侍君之言不再只作暗语,虽不敢教皇帝听见,但常于署间有意无意地落入李清珏耳。甚有人不知从何得来风声,道皇帝大失体统,逢夜留宿宫外臣子府邸,实属荒唐至极。

古来祸水皆红颜,怎的先祖不开眼,出一佞幸男色。

所传诸如此般,倒还有更难入耳的污言秽语,李清珏且当不闻,晨来应卯理事,暮至孤身归家,瞧来丝毫不受干扰,仿佛同僚口中不齿之臣绝非他本人。

然再是淡然,他心下实则并非了无所思。

自那日早朝散后,各臣轮番踏进御书房去,奏请延狩帝广纳后宫,择贤立后,无一例外都被冷言冷语赶了出来。

李清珏深知其中不乏怀揣私欲者,家中女眷正值好龄,岂不抓牢机遇,混个皇亲国戚之名?但除此之余,仍是忧国者居多。他绝非不识其忠,只是要让他以这尴尬姿态置身其里,未免太无情了些。

他与平怀瑱闹了几日不愉快,尚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是不知如何置喙,更是不愿置喙。

可本是如此,偏偏赵珂阳又有信传来。

两日间御书房来者络绎不绝,非比寻常得热闹,已令平怀瑱不堪其扰,分明未及不惑之龄,却冰冷问出一句“爱卿以为朕年事已高,急着为朕忧虑龙嗣”。

闻话之臣格外惶恐,忐忑退去后再得一旨:未得通传,任何人不得觐见。

众臣穷途末路,唯赵珂阳知,皇帝旨意尚有拦不住之人。

这些年来赵珂阳身作知情人也算深懂李清珏,明白“非议”二字动摇不得他,非得“后继无人,难得善终”才能教他无法置身事外。

李清珏手捏信纸,垂眸凝视这几字,笑想赵珂阳真是何其残忍。

笑罢整装行帖,入宫参见。

御书房果未能将他拦住,李清珏于平怀瑱诧异眸色中出言跪谏:“凤仪宫久旷,臣请皇上择贤立后。”

平怀瑱望着他,眸底如风作啸,将盛怒席卷其中,许久才堪堪平静下来,手中笔杆用力杵着宣纸,早已坏了狼毫。

“你再说一遍。”

“请皇上立后。”

平怀瑱重重将笔搁下,甩袖行出。

李清珏独在室内寂寂跪着,经久起身,如来时面无波澜地行出宫去。

尚值京中人烟最盛时,贩者游者比肩接踵赶这春末夏初的白昼市集,李清珏自东宁街头穿行至尾,忽而忆起过往。

那时太子尚幼,偶露顽劣性子,偷与他出宫寻乐,宫中什么金贵珍馐没有,非要挨个儿尝遍这街边小点,末了再买上一裹儿桃花糖,连包塞他怀里道:“瑾弈似这桃花糖甜。”

他紧张蹙着眉毛揣着糖,时不时左顾右盼,既怕宫里人跟来,又怕宫里人没跟来。

后又数年,两人渐成少年,早不吃那腻人糖籽儿,可平怀瑱仍会不时与他戏闹,逢亲热时候凑在耳边低语:“瑾弈可比桃花糖更甜。”

到如今,他终不太能记清那滋味。

街头糖铺子多年未改,铺前孩童甚多,李清珏远远看了一会儿,未近前去。

回到府上恰近酉时,他晚膳不用,遣退院中仆从,独自寻来桃花酿制的清酒两坛,伴疏萧树影相酌,脑里遍遍回想从前乐事,循环往复,不息不止。

不知何时起了醉意,院中有一人脚步急促入亭来,夺走他指间虚虚执着的暖玉酒杯。

李清珏朦胧抬眼瞅见侄儿眉目,笑将他拉坐身旁:“瑞宁可要尝尝桃花酿?这世上桃花做的玩意儿,都甜。”

李瑞宁为之忧虑不已,拾袖拭他额间细汗,想起平怀瑱曾有叮嘱,李清珏生来醉酒便易体热,需得好生看顾,莫可奈何道:“叔爹不可再饮了,若教琅叔知道该要急作何样。”

李清珏眸里醉色滞了一霎,听着那声“琅叔”,嘴里轻轻咬了两字“煜琅”。

李瑞宁没能听清,正疑惑时见他抬手,指着院中高树兀自说起话来:“你琅叔从前可不少来此地……他曾为太子,与我日夜相伴,情胜手足,旁人唯有艳羡而已……如今他为帝,我为臣,他却不可轻易再来了,我亦不得轻易近前去……”

“叔爹醉了。”

“若不醉,可能埋怨?”李清珏收回手来,眼还望着那处,“他要令天下人知,我却不能令天下人知,我隐忍至此,可有哪处比朝中那些人做得不好?几十载浴血,步步惊心,为了那些人口中的天和地,连何家都搭了进去,可有过错?若错了,错在何处?”

李瑞宁被问得哑然,望着李清珏赤红双眸,无话可说。

“我劝他立后,如同执刀剜心,一句一刀,一字一刀……我非草木,岂不知痛?若可以,我就愿做一世佞臣,要他江山不顾,后宫不思,心里眼里只有我……我丢了‘何瑾弈’之名,在这世上浑浑噩噩地过,前身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后身颓丧惨淡孤苦煎熬,唯独自幼不变的是予他真心。是他有言在先与我一心,我牢记始终,将他所为都看在眼里……我可是疯了傻了才要劝她立后?我早就……无余力做这良臣了……”

那双眼愈发殷红,却始终倔意如初,未起雾气。

李瑞宁望着,于记忆中从不曾见过李清珏如此模样,更不曾听他抱怨至此,仿佛一路苦楚都能独身抗下。

难得如斯宣泄,未尝不好。

李瑞宁不劝,且在旁默默相伴,不论李清珏今夜尚有多少话讲,他都但管好好听着。

但李清珏似已别无多话,醉眼凝向远处,许久后只轻轻一笑:“呵,到头来连个一心人都守不住……”

继而满院无声。

第一百零二章

李清珏醉在亭下,夜来凉风习习,乍冷乍热间受了风寒,借此告假不去署间,连下回早朝亦不在列。

平怀瑱同他耗上几日脾气,后忍不住遣蒋常打听才知他身有不适,现下倒是转好了,可仍以此为托辞不肯往来宫里。

朝中聒噪官员惹之心烦,恐怕连皇帝亦令之添堵,平怀瑱思来心疼更多,终又卸下一身懊恼哄人去。

这时节暮雨正稠,及出宫时夕色残留天际,漫天飘洒着细碎雨珠。

平怀瑱但执青伞一柄,赶到府中见小雨未歇,而院里亭下正有人大汗淋漓地伏睡于石桌之上。

醇酒余香尚还环绕周身,怡人气候里,这向来少汗之人面上竟热起几分红晕。平怀瑱暗感揪心,不知李清珏这几日是如何过的,悔自己来得晚了些。

他愈近身前,眼前人未被扰醒,似陷入梦魇之中,嘴唇嗫嚅道着难以辨清之话,覆背披肩随身子微颤缓落地下。

平怀瑱无声一叹,抬袖去拭那额间细汗,不料李清珏陡然惊醒,蓦地攥紧他朱色衣袍。

暮色沉沉,平怀瑱背光而立,桌旁李清珏方自梦中转醒,且带着朦胧醉意,一时看不清他,恍惚以为还是从前那个年不及冠的孤傲少年。

好一晌过去,那眸里思绪才渐归清明。

平怀瑱蹲**,唯恐将他惊扰般低声询道:“又梦着什么了?”

话语较之风雨声更轻缓一重,李清珏险些听不清。

“没什么。”他简短应罢,见平怀瑱唇边浮起苦笑。

然这三字实非敷衍,不过不知如何作答而已。李清珏连日未见他,早已是思念萦怀,过往年少轻狂,还敢与他道出一句“一日不见,思君如狂”,可如今再多念想都得尽数压在心底。

两人于亭下相顾无言,薄雨坠地喧闹盈耳。

平怀瑱缓慢起身探手,李清珏有片刻愣怔失神,少顷将手覆上,不及反悔便被牢牢握住,与他共撑一伞行回房中。

当夜平怀瑱留宿不走,亦不允他再去书房,将人哄留寝室之内同塌而眠。

算不得融冰消解,但平怀瑱知李清珏已然心软,仅是心思过重囚困其里罢了。而此身不自由,非他只言片语能解束缚,若要令李清珏当真放下芥蒂与心结,尚缺一契机。

此契机一为时,二为事。

其时为他放手江山之时,其事……当为何家沉冤得雪,昭清白于世。

从前身作太子实乃不由己,不可令奸逆掌权当道,更不可令亲眷受人宰割,故在这道上义无反顾行了数十年。

行至今日,大有所得,大有所失,然尘埃落定,是该收场了。

平怀瑱自有打算,事成之前不予李清珏知,只叮嘱蒋常亲自过手,往民间替他寻一人来……

初夏既至,茉莉迎春发枝,清香缀满宫墙。

御膳房手脚勤快,赶着花苞初绽时分摘嫩蕊炼蜜,别出心裁地蒸出立夏第一碟茉香糕。

平怀瑱将李清珏唤来宫中,不愿徒为旁人眼里的是非对错较劲,白白在不愉快里各生想念,与其再使光阴虚度,不如同他好好和解一番。

这边圣喻传到府上,李清珏未作推拒,束发拢冠,着官服于身,嗅着雅致茉香承旨入宫,刻意姗姗来迟。至御书房后见平怀瑱等这许久半分不恼,眼含笑意立在案后唤他,仿佛日前诸多芥蒂皆化虚无,低笑将他口中问安打断。

“清珏,你来。”

李清珏微不可查地顿了顿,从言行至书案之侧。

案上铺陈着洁白宣纸,平怀瑱落下第一点墨,晕出苍郁古树,行云流水,笔墨横姿,随即将笔递来。他接到手中,脑里不知缘何浮出零星旧景,走笔勾勒出闲桥堤岸,面上神色愈渐愕然,似有所忆。

待收手,平怀瑱再取笔,余下画卷一气呵成,生动孩童跃然纸上池中。李清珏觉万分眼熟,又见他从旁取过一卷旧画展开,顷刻之间,幼年温情趣事来势汹涌,如滔天巨浪覆灭脑中情绪。

那年何家小公子伴太子戏游御花园莲池,顽皮孩童不识文静,笑闹着打翻小舟,落得两身狼狈。后太子感染风寒,有心怜惜不肯让他这小伴读入宫作陪,然他放心不下仍是偷偷来了,便在那日与之并肩趴在案前绘下一卷游水图。

如今平怀瑱旧事重提,于他眼前重塑图景,两相对比之下何其相似。

新画油墨未干,画技精湛,御花园池景几可乱真;旧画墨痕经年,笔触稚嫩,反衬得童趣横生妙不可言。

平怀瑱执笔于新画一角书下苍劲几字:念与瑾弈落水。

故梦开闸,李清珏冰霜瓦解,神色为之松动,眼底卷着繁复情绪将那画卷久久凝视。

直到不知几时,帘外传来人声:“皇上,御膳房送茉香糕来了。”

平怀瑱允人入内,宫婢随声挑帘,将盛着精巧点心的白玉碟儿与清水置下方行退离。他往窗畔以清水净了手,回桌拈起一小块糕点送到李清珏嘴边去。

“蒋公公方才说,这是入夏第一碟茉香糕,你来尝尝味道可好。”

李清珏难以拒绝,就着他手吃到嘴里,一股清甜香味扑面而来,听他又问:“可比桃花糖还甜?”

多年未再尝过桃花糖,李清珏几乎忘了是何滋味,但仍摇头:“桃花糖更甜。”

平怀瑱闻言不语,抬手以指腹拭去他唇边糕点碎末,不作追问,只将他看着,那目光令他无处遁形,不期然往后退开半步。

平怀瑱欺上前去,忽而换作迫人称谓:“朕再说一次,朕这后宫里头不会有人。你若依旧固执己见,非要朕立后,朕便立你一人。”

李清珏垂首又往后退,平怀瑱及时伸手阻他,手掌扣紧后腰,即便他再不愿听,也把心中想法尽数道来:“清珏,你是要我不求后宫只求一心人,还是迎娶男后告与天下,你自己选。”

李清珏徒然听着,禁不住胸膛疾跳,似有窒气萦在肺里,直逼红了眼眶,好半晌才抬头看他,自嘲问道:“臣有得选?”

“我并非迫你。”

“那若是由皇上选,可要选臣做一世佞幸?”

平怀瑱无奈至极,轻叹出声:“我不该选你做朝中臣子,该选个山清水秀的好去处,将你好生藏着,令谁也瞧不见。总之万般皆可,唯独立后一事我听不得你说。”

李清珏苦笑出声。

也罢,事已至此,若平怀瑱难得善终,那有恶果他陪着一起尝,世间炼狱陪着一起堕。

“清珏,你应我一声。”

“好,臣不再提。”

平怀瑱缓缓释出一口憋闷数日的长气,拥他许久,轻吻落到眉间。

第一百零三章

李清珏信守承诺,果不再向平怀瑱提及立后半字。

朝中臣子还有不愿松口的,奈何皇帝油盐不进,谏路给断得彻底。平怀瑱为求清净随意逮出一人来,寻由冠冕堂皇地罚去半年俸禄,终令诸臣闭嘴噤声,再不置喙皇帝私事。

各人心思暂止,然此之中仍有一位不肯罢休,将这闹剧从头至尾几经琢磨,难料究竟是李清珏也劝不动皇帝,还是因有私**本不曾竭力劝谏。

不过是是非非已不甚重要。

赵珂阳实则并不心狠至此,李清珏多年所受艰辛苦楚他何尝不是看在眼里,若非焦虑皇帝子嗣之难,又何必做出此等冷漠行径来。眼下李清珏不愿再劝,他自觉逼迫不得,只好勉力一试,亲往宫中与平怀瑱交心叙谈。

薄夏入纯月,宫婢将御书房里飘银的水帐取下,挂上剔透晶莹的串串珠帘,入鼻厚重的炉里檀香亦更作沁人心脾的花木轻烟,清爽宜室。

平怀瑱过午稍作小憩,醒时如同置身幽静林间,茉莉、栀子连同竹叶儿百香盈肺,令人神思清明。

蒋常挑珠帘行入,碰撞起身后一阵轻巧叮咚声,平怀瑱敛眸听得舒适,问:“这香颇具新意,乃是何人奇思?”

“皇上不妨猜一猜,会是何人这般用心。”蒋常闻言露笑,道罢却不待他深想,旋即自答,“能为皇上如此考虑的,除了李大人还有谁?李大人觉得这御书房里太过窒闷,特地与奴才交代了,那些个金贵熏香都不必用,摘些花叶加以研磨即可,皇上必定喜爱。”

平怀瑱眸里满是愉色,岂会不喜。

蒋常察言观色,适时又道:“皇上好恶,李大人最是清楚。”

“所以朕往心间放他一人足矣。”平怀瑱心甚悦之,因此一言想起旁的事来,“先前朕令你往民间寻人,可有音讯了?”

“奴才正为上报此事,皇上要找的那位已得行踪,不过……”蒋常躬身近前,余下之话皆作附耳低言。

平怀瑱凝神听罢,兀自沉思半晌,身侧蒋常默声待着,未及待他有所决意,忽闻人声自外传来:“皇上,户部赵大人求见。”

“传。”

平怀瑱略感意外,隐约之间又似能察觉赵珂阳来意,摆手令蒋常先行退下。

蒋常心领神会,俯首退离,过珠帘时正逢赵珂阳入室而来。

室内花叶浅香绕梁,来人紧蹙眉头随之松懈几寸,平怀瑱佯作不察他沉重心绪,待他礼毕赐座笑道:“舅舅与朕无须多礼。”

赵珂阳大胆应和:“皇上为君,而我为臣,于人前当守君臣之道。然此刻非于人前,臣便承皇上一心宽容,不以人臣姿态相见了。”

语罢落座桌旁,肃容正色将他望着。

平怀瑱心下禁不住暗叹,知躲也躲不过,只好继续扮糊涂,随他坐**去,不先发一言地斟上两盏云雾清茶。

过不片刻还是赵珂阳难以隐忍,话自陈年旧事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道:“今臣前来,是以舅舅身份同侄儿说上几句掏心话……想当年皇上尚为太子时,曾私下寻得钦天监监正温智元,命他谎测天命瞒天过海,换来多年不婚不娶。到如今皇上三十有余,过往冲动尽该收敛,皇上身为一国之君,儿女情长是为小,家国社稷是为大。”

“‘瞒天过海’,”平怀瑱摆首失笑,无奈至极,“舅舅好言重,朕所为从来不为瞒尽天下,反倒是这天下不肯放过朕。再者‘冲动’一词亦有不妥,朕少时所决,至今不改其衷,岂是冲动?”

赵珂阳句句遭他辩驳,一时哑然。

平怀瑱见他沉默,甚为笃定地再补上一句:“若是冲动,早把心收回来了。”

此话顿令赵珂阳压不住窒闷怒气,直截了当点了李清珏之名质问道:“当年臣亦有言,皇上心中有谁皆无妨,唯龙嗣一事不可大意。李清珏确与皇上一片真情,但他毕竟是为男儿,难不成还能取代后宫女子,为皇上延绵子嗣?”

平怀瑱倏然变了脸。

“清珏为朕尽心竭力,不需取代谁人,亦无人能将之取代。朕敬重舅舅,但即便如此,也不允舅舅将他折辱。”

赵珂阳气极反笑,平怀瑱怪他言重,实则所遣言辞句句比他言重。李清珏在皇帝眼中几多重要,他早已瞧得分明,可此人重要过他、重要过先帝太后、乃至重要过皇帝自身,难不成还要重要过山河万里、举国万民?

想着当真问出口来:“皇上是要拿整座江山去赔这真情么?”

“倘若非得如此,那也未尝不可。”平怀瑱定定望进他眸里,绝无戏谈之意,“舅舅许是从未明白过,朕要这江山,从来不因贪之恋之,全因不得不要。过去为免受制于人,争权弄权;今权在朕手,何人奈何。”

他说着站起身来,缓步行至那坛袅袅飘散着轻薄烟气的熏炉前,将盖轻轻一掀,霎时漫出大朵烟尘:“朕必为明君,绝不毁山河民生,但也不会为这一疆一域耗尽血肉,似那地藏菩萨甘坠炼狱。什么真龙天子、九五之尊,难道不是凡人?朕私心重且狭隘,所求不过这一炉香而已。”

赵珂阳耳中震震响,平怀瑱一腔真话道来轻巧,入他耳廊却是字字如雷。他早在这对话间失了气势,只因不甘与焦灼再作争论道:“昭贤太后在时,为皇上可说历尽苦……”

“朕未使太后失望,”平怀瑱蹙眉将他打断,实不愿他搬出太后施压,决绝道,“太后为朕殚精竭虑,朕愧为人子,但不愧为太子。唯一遗憾,不过是未能让她亲眼瞧见朕登基称帝,君临天下。”

赵珂阳合眼,胸腔里翻起一股呛鼻腥气来。

“舅舅,”平怀瑱将话放软,“朕不会令天下毁于朕手,亦不毁于人手,除非百年之后,朕化身尘土,再看不见这日月去向。朕予舅舅此诺。”

赵珂阳缓作摆首,久未将眼睁开,双唇紧抿着,好一会儿极低地道出两字“罢了”。

那一刻平怀瑱百感交集,道不明是骤感松懈还是愈觉怅然,无言看他行礼告离,未见他积郁行出御书房后,忽于阶下吐出喉里浊血来。

蒋常惊得上前搀扶,赵珂阳抬手一挡,以袖拭罢,复行往前未作回首。

身后蒋常远远目送直至再瞧不见,摇头轻叹着折向室里,没将此景告与皇帝。

新香仍自燎燃,平怀瑱揉额深嗅,好容易舒缓些许,听着渐近足音侧眸望来,骤生一问:“这宫里是否确该有喜事了?”

蒋常默声不答,顺眉近前拨香。

“昨年安玶出嫁难得热闹,但时值非卿征战在即,先皇又长卧病榻,宫里人始终未得几分轻松。眼下时有不同,该冲些喜气。朕日前将宣于雪封为诚敬公主,逢她年龄正宜,可为她寻门好夫家。”

蒋常手里微顿,差点儿滑了指间炉盖。

“仔细些。”平怀瑱瞥他一眼,不深究他失神之责,就此说回先前之事,“再与朕细讲,那孩子现今是何状况?”

“嗻。”

蒋常小心翼翼阖拢炉盖,放轻声音同他详述所知。

至戌时平怀瑱得罅出宫,去往李府寻见李清珏。

凉月方上枝头,暮色退尽消却白日余热,平怀瑱入庭院时见一竹榻置于树畔,而李清珏侧卧其上沉睡未醒。他不忍打扰,轻坐榻侧静相陪伴,好半晌才待人悠然转醒。

李清珏尚自迷糊,朦胧被他探手抚了抚睡得温热的半面脸颊,虚着双眸轻轻一蹭,问道:“几时了?”

平怀瑱笑答:“戌时过半。”

李清珏撑身坐起,后知后觉地抬眼望月:“睡了挺久。”随后又言,“臣方才做了好长一梦。”

“梦见什么?”

“盛世太平。”

“仅是如此?”

“‘仅是如此’?”李清珏摇头,“皇上以为守得太平永固十分容易?”

“不易,”平怀瑱笑予承诺,“但定能如愿。”

李清珏听罢浅笑,眸里认真:“臣信,臣想要的,便是君王安泰,山河长存。”

平怀瑱心下动容,今夜前来寻他本有要事,借此时机问出口道:“而我所求,除山河长存,还有你长伴君侧……清珏,倘有一日我身事了,胆敢放手这江山与人,你可愿同我去往寻常人家,闲度余生?”

李清珏抿紧双唇,眼底神色霎如夜湖暗沉,险些以为眼前人窥破了他方才梦境。

说什么盛世太平,不过他冠冕堂皇一句善言罢了,他所梦之事无甚鸿伟,只闲院三两间,粗茶盈肺,人一双。

可这天下平怀瑱得来不易,且膝下无子无女,又可安心放手与谁?

李清珏不敢答。

平怀瑱不失耐性,似能揣测他心中顾虑,执他手抚慰道:“莫多想。”

温柔三字教李清珏听进了耳里,于是但管凭心:“臣岂会不愿?”

“好,”平怀瑱顺眉轻笑,将他手抵上眉间,“我今来此,是有一事告与你知。”

李清珏料定他所言之事定不平凡,倾过身去,旋即有低语传来。

“我日前令蒋常寻一故人之子,现已得踪迹。”

李清珏不问缘何寻人,但问故人为谁:“何人之子?”

话落觉交握之手愈紧,平怀瑱沉眸与他对视,执手不愿松开半寸,声轻却如山重。

“老六遗孤。”

第一百零四章

李清珏分外惊诧,已不需问便知平怀瑱打算。

往昔旧事历历在目,想当年六皇子平怀颢势去败走,宏宣帝下旨缉拿叛党归案,其上下家眷之中遍寻不得幼子身影。那时此子下落平怀瑱绝非无从掌握,不过是念及稚子懵懂,不愿赶尽杀绝罢了。

然而放至眼前再作回首,李清珏恍有所悟,觉平怀瑱心有不忍是真,而留有后手确是同样不假。

平怀瑱所虑长远,既早有不娶之意,岂不为后继之事周全谋算?

可皇戚众多,适龄少幼不算难得,为何偏偏是这一个?

李清珏心有顾忌,胸中沉跳自手掌相合处声声传入平怀瑱骨血中,万般不解道:“璃亲王之子现年十二,聪慧机敏,经纶满腹;恭亲王之子现年十三,初具英姿,乃将帅之才;更有颍亲王、端亲王膝下诸子,年幼者不过总角孩童,皇上可择人选众多,何必独独寻回此子?”

平怀瑱不怪他疑惑,耐心与他解答:“你也知方才所言皆乃亲王之子。诸亲王与我同根同脉,过往不争是因争不得,如今各在封地安分始终,倘能一生安稳无波,于我于己才最是无忧。反之亦然,若我从侄儿中择出一人继来膝下立为太子,无疑是激起千层浪。所择之侄如何避人算计,平顺无虞?如何不与生身父母同气连枝,互通利好?”

李清珏被他问住,知他所言无不在理。

世人皆是不患寡而患不均,难求方能少欲,当朝皇帝需得不偏袒哪一家,亲王之间才能免于嫉恨。

因而平怀瑱是要一“亲子”,如他当年被宏宣帝坦荡接进宫中,追谥生母为“静”,储君之位一坐多年,无人质他身世地位。他欲鉴宏宣帝此举,寻这一子予之新生,从此不与六皇子一脉再有任何瓜葛。

此属狂行,却是剑走偏锋,最无后顾之忧。

李清珏逐渐抑住心间阵阵不平,沉吟少顷为他说服,思来又问道:“那孩子现今当值三岁之龄,虽格外懵懂,却已非全然不识人情,你可能断定他不知身世?”

“不敢断言。”平怀瑱如实作答,此子当年于逃亡途中为其母托付给一户农家,那时情态紧迫,托孤之余可有告与身世着实无从查探。他只知那农家夫妇瞧来无甚城府,蒋常遣人打探时亦不见异端,许是当真不知情。

而李清珏出此一问缘于缜密,自也能料到一三岁幼童而已,即便将他收养之人已晓天机,想来也不会早早告诉了他。

然再往后呢?

再往后,世事无常,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李清珏心下骤生狠念,如夜幕电闪稍纵即逝,继而遍体生寒,惊疑自己何时戾气横生。

他合眸不吐一字,暗自平息着脑中震荡,未几,闻平怀瑱坦言道:“蒋常将此子踪迹报禀时,我曾自问,若是父皇会如何抉择……我深知此问结果。”

李清珏睁眼。

凉月铺陈幽院,平怀瑱眸底囊着半轮玉盘,面上明暗交错:“父皇为君,是可错杀,不可错漏。”

李清珏呼吸一窒,如遭冰泉淌过周身。

可下一瞬,又听他道:“可我不愿,是以虽不敢断言,亦宁肯信之。”

此言落地,顿令李清珏松下遍身筋骨。

平怀瑱似有所觉,放开久握之手探去他背后好一阵拍抚,低声轻笑着同他和声诚恳道:“来时路上我仔细想过,哪怕终此一生要将那人家安在眼底也好,这世上多的是人想的法子,好过滥杀无辜。”

李清珏道不明欣慰与否,心中百感交集,仿佛从他话里瞧出己身倒影,极缓地点头应“好”。

平怀瑱垂首在他发顶浅吻,复行一问:“那这孩子,我明日遣人前往,将他接来宫中?”

“若万事详备,你决定便好。”

“万事详备,唯一事还要问问你。”

“什么?”

平怀瑱声有笑意:“缺一太子太傅。”

语出但闻一片静默,李清珏自能意会,初时略觉愕然,片刻后慢慢地失笑出声,颔首应了下来。

也罢,就此陪他荒唐一把,教朝里人瞪眼看着,一介佞臣是如何教授来日新君……

是夜月朗星稀。

时去不久,某日暮色将尽,有车架自京外而返,陡然惊了举世众人。

延狩二年最可称奇之事,莫过于从未婚娶的皇帝膝下忽而凭空多出一子来。

此子年值三岁,推算回溯,该是皇帝尚为太子时诞下之血脉。而这稀罕血脉生母为谁、缘何时至今日方才接来宫中,尽是绕在世人心间的团团迷雾,难拨难散,视之不明。

平怀瑱于朝降旨,打得百官措手不及,众臣方知皇帝与一已故民女情生多年,便逢太子贵临朝堂。小小孩童眨巴着那双好奇黑眸稳坐皇帝膝上,偏头望向大敞的殿门之外,眼底盈满初升旭日金辉。

乾清殿下不知谁人叩首先呼,其后官服窸窣接连而起,“千岁”之声鸣耳绕梁。

诸臣忆及当年平怀瑱封太子幕幕种种,生怕半个不慎逆了龙鳞,想来皇帝今有子嗣当为大喜,于是万千疑惑吞回腹中,礼制有违之处亦不多顾,只管恭顺附和。

待及朝散人疏,才有零散闲言隐隐流传。

胆大者于朝后比肩同行,暗相交谈两句,揣度此子是否确为真龙血脉。闻者施然迈着足下脚步,且思且答:“皇上愿认,不是也是;皇上不认,则是也不是。”

问者醍醐灌顶:“江山固,是与不是,几多差别?”

两人相视而笑,笑未尽即一惊回首,见赵珂阳于身后不远处若有所思,似把对话一字不漏地全给听了进去,立时尴尬不已,囫囵问候几句匆匆告辞。

赵珂阳步伐渐缓,遥望同僚远去背影,倒从那话里悟出几分道理来。想太后与平怀瑱亦无血脉之亲,但此情多年不假,确乃是与不是皆无甚差别了。

到此他仍难释怀,但终觉不必再强相干预,毕竟天下风云,自归天命。

天际卷卷层云舒展,透射出如剑艳阳。

早朝尽后,乾清殿内颇显沉静。

平怀瑱仍未离去,遣退余人携幼子共坐龙椅。此举破格,甚可说有逾体统,然他今晨确是刻意为之,所为便是要这满朝上下尽皆明知,皇帝所决,即是体统。

温厚手掌轻抚小孩儿头顶软发,小孩儿回过头来看他,昨日初相见时尚还怯生生怕人,分毫不敢亲近,经此一夜相处好容易生出几分依赖,口齿不清地唤道:“父皇……”

平怀瑱颔首,听小孩儿委屈倾诉:“肚饿。”

稚子从来无辜,平怀瑱此番才知他从前身处农家拮据非常,养父养母虽对他照顾有加,但总归偏袒亲子,家中屯粮不足没少令他挨饿。想着不再久坐,抱他站起身来,去前与他讲道:“往后在这宫里,你身作太子,不受缺衣断食之苦。那张家与你缘分已尽,你此生姓平,名为晏清。朕愿你在位之年海晏河清,时和岁丰。”

小孩儿不懂,蹙眉绞着衣角。

殿外行进人来,李清珏方随众人散去,眼下又独自折了回来,往前数步驻足,于下抬首将二人静望。

平怀瑱循声侧首,顺阶步步行下,怀抱小孩儿与李清珏一道离殿。

廊中偶有宫人来往,远远停下步子躬身行礼,作目不斜视之态。

李清珏早不忌讳他人眼光,倒是身旁小孩儿更显好奇,眨巴着如水双眸沿途望来望去,望地累了便将眼落他面上,乖巧唤声“傅傅”。

晨风轻拂,衣料贴身衬出平怀瑱怀里那副纤细骨架,李清珏虽与六皇子仇深难断,但不至迁怒幼子,轻叹怜惜道:“也太瘦了些。”

小孩儿听不出深意,却自有天真稚童的一腔机敏,不知如何从他话里听出温柔之意来,竟向他伸出软软胳膊。

李清珏莞尔,探手将他接到怀里,与平怀瑱复往前行,眸底渐生浅笑。

身后长道漫漫。

第一百零五章

“傅傅夸。”

平晏清从书案后跳**来,手中宣纸墨痕未干,雀跃捧着凑近李清珏跟前去。

李清珏搁下手中书卷,垂眸望到脚边矮矮一团,俯身接过那页薄纸。其上汉字生硬却不失端正,依他所言仔仔细细地抄写了满篇。

从前不识文宝为何物的眼前幼童,上手倒是极快,且字具其灵,不难瞧出来日风貌。李清珏心生暗叹,想他终是皇家人。

“好。”他稍稍一夸,教子从不溺爱,过去抚养容夕怜华时,即使细腻体贴,亦绝不在言语间过分关切,以免令其养就软弱性情,失了刚毅魂骨。

然仅此一字仍令平晏清眉眼弯弯地露出笑来,踮脚拉扯他的袖摆,伸手讨抱。

李清珏微有迟疑,对上那双琉璃般的汪汪水眸,终究还是妥协摇头。

平晏清如愿得他抱进怀中,往那颈窝里欢喜磨蹭两下。李清珏探手轻缓拍抚,心下早有所察,觉这孩子与容夕怜华格外不同,与侄儿瑞宁更是大有所别。

平晏清最是懂得察言观色,不乏幼稚心机,只是如今天真纯粹,心机实属无害。这性情该是随其父,想当初平怀颢若能得良母益师加以牵引,许不至误入夺嫡歧途。

世间之人,皆可一念成魔。

李清珏遐思愈远,不慎忆起凶险旧事,原本风平浪静的一双眸底渐起涟漪。

恰逢此时,室外有人行了进来。

重重珠帘次第漾起脆声,伴着平怀瑱一句笑语拂散他脑中烟尘:“又同师傅撒娇了?”

李清珏闻言转身,怀里孩童被抓了现行,红着脸往他襟里埋,瓮声瓮气地喊声“父皇”。

屋外晴阳正好,平怀瑱从他臂间将小孩儿接过,令他端端立到地上,蹲身诱道:“旭安殿的小宫婢做了一只五彩风车。”

平晏清双眼盈亮。

哪有稚幼不喜这讨巧玩意儿,平怀瑱一瞧知他飞了心思,笑道:“去罢。”话落但见小孩儿咧嘴就跑,至帘边方想起规矩来,回身乖巧地施礼告安。

李清珏望他转眼没了影,将手中皱巴巴一纸搁回案上,端着满腹清明问:“皇上何故将太子支开?”

“还是清珏懂我,”平怀瑱循他脚步近前去,从身后将他揽着,抵颌在那肩头,“想与你讲一讲宣于雪之事。”

李清珏被他缚得动弹不得,倒也不挣,容他紧紧偎着,再问:“宣于雪何事?”

“嫁娶之事。”平怀瑱亲昵抱上一会儿,半晌后拉他坐下,这才细说,“本欲为她择一驸马,怎知她不愿。”

“可是心里有人了?”李清珏随口一猜,话落见他颔首,又胡乱揣测,“你?”

平怀瑱好冤枉,哭笑不是地将他看了几眼。

李清珏趣极,好整以暇等着后文,良久待他一叹,无可奈何地行往窗畔,屈指叩了叩。

廊外顿时传来蒋常询声:“皇上何事吩咐?”

“进来。”

平怀瑱命罢两字,室外人恭顺应声,过不多时绕往殿门,快步现身眼前。

平怀瑱把方才那话重讲一遍:“朕欲为诚敬公主寻一良配,朝臣中相宜者五六,个个品貌俱佳。朕将她召来御前问询,熟料她倒胆大,一口拂了朕的心意。”

蒋常听得汗颜。

平怀瑱把他细微神态尽收眼底,故与他顿上片刻:“公主心有所属,你可知其乃何人?”

此问连李清珏都觉出离奇,实不明白宣于雪私情旁人如何得知。可本这般作想,竟不料蒋常蓦地颤身跪下,垂首遮掩狼狈之色。

平怀瑱不怒:“你如何说?”

蒋常岂敢说,只额上冷汗汩汩滑落,过眼角刺得眸里酸胀难忍。如此许久,他终能寻回三分清醒,恳切与皇帝应道:“皇上,公主年少,一时糊涂,兴许再待时日,良缘自来。”

“良缘自来?蒋常,你瞒着朕与公主时常往来,如今公主谁也不要,你却道‘良缘自来’?”

蒋常咬牙,不肯将头抬起半寸,歉疚道:“奴才有罪,但绝非与公主私相往来,不过是怜她前身惨淡,寥予关怀罢了……公主似神仙一样的,而奴才一介阉人,年岁更长她一轮有余,岂会生出这般龌龊念头。”

其言听来尽出肺腑,而前因究竟如何,此话又是否为真,平怀瑱皆不多干涉,此事不需由他理清,且再多问半句道:“那这神仙若愿呢?”

伏跪之人讷讷摆首,失了魂似的盯眼凝着眼前一片地,不知过了多久终一字一顿地应出声:“奴才不愿。”

平怀瑱遣他退下。

身侧李清珏早已诧异万分,视线随人而去,直至珠帘静止,才将目光望回平怀瑱面上。平怀瑱当他有话要说,却是等上半晌都不闻一字,反能渐从其中觉出他几分了悟来,旋即两相灵通,所感所想无多不同。

情甚可贵,各人于情之中自有冷暖衡量,宣于雪所求是为情,蒋常所拒何尝不为情。

平怀瑱虽乃皇帝,但实不该干预,劝与不劝,皆非功德。

李清珏亦明此理,故而无话可说,只听过则过,如风送走。他探掌轻抚着案边宣纸上的一笔一划,末了简洁道:“何日想嫁了,再劳她侄儿为姑姑操心。”

平怀瑱从他话里听出双关,即刻心领神会,笑问:“清珏以为,何时把这江山重担托到‘侄儿’肩头的好?”

李清珏顺眉:“皇上以为何时,臣便以为何时。”

语罢忽被拥近,有吻落在腮旁。

“尚有未尽之事,”平怀瑱揽他侧过几寸身来,与他抵额相贴,“只待事毕我便与你离京,你想去哪处都好,惟愿珍惜光阴,再不虚度。”

李清珏心下一暖,合眸颔首:“好,未尽之事,我与你一一了却。”

平怀瑱闻此言但笑不答,想李清珏相伴即可,不必劳心劳力,余下诸事,且容他独自了结。

当日天色尚早,平怀瑱所谓要事已陈列在心,难得时有余裕这便着手去做。李清珏仍留宫中伴平晏清玩耍习字,他令蒋常备车架随行,赶在午后晴阳最好时去往京中瑜王府。

逢此时辰平溪崖方休憩小眠,起身不久,捧着一盏花茶醒神,与他问安时眸里尚卷着几抹未褪倦色。

平怀瑱从那慵懒眉宇到闲散脚边儿来来回回审他几遍,语气听不出可有丝毫不满之处:“每每见你似都闲得不行?”

“皇上英明。”平溪崖施施然几步行近桌畔,捧回那半盏子茶怡然轻吹,品出满面厚颜无耻之相。

平怀瑱忽而没了来时路上的半分不忍,想来累他一累亦是无妨:“旁人多是难得半日闲,你倒好,除罢三日一朝朕都难见你几回。如今更不比从前爱进宫了,但凡来上一趟,不是为这就是讨那,得手就跑。”

平溪崖咋舌,头一回给皇帝训成这样,半天回不过神来,直把他稀奇瞧着。如此瞧了好一会儿,不期然又听着更为意外的三字。

“白眼狼。”

眼前白眼狼狠狠呛了口茶,受不住了,坦荡赴死:“皇上有话不妨直言。”

平怀瑱颔首:“朕予你太子太保一衔如何?”

“?”平溪崖静静捧着茶。

“不够?将来太子登基,你为摄政王爷。”

“够,臣够得很。”

“好,太子太保是你,摄政王爷亦是你。”

“……”平溪崖摔了手里茶盏。

“另有一事……”

平溪崖心悸:“皇上,臣够了。”

语出即闻好一阵沉笑。

平怀瑱愉快非常,可算与他正色好言:“朕今来此,确乎有托于你。其一为江山社稷,太子年幼,朕愿你匡政理务,免朕后顾之忧;其二为家中亲眷,你与王妃乃朕最亲之人,朕不可尽孝身前,王妃便如故托付于你。朝中赵大人亦嘱你多加照拂,他虽与朕无血缘之亲,多年以来却为朕殚精竭虑,朕深念其恩,来日不论谁为皇帝,朕要你不论何时皆可保他无虞无忧。”

句句分量不浅,平溪崖听得万分愕然,慢慢地辨明弦外之音,后知后觉在脑里转了又转方才那摄政王爷一说。

什么“后顾之忧”“谁为皇帝”,眼前人摆明了要他知道,这龙座是不想要了。

霎时之间百味陈杂,竟不可说是喜他自在,还是愁这别离。平溪崖脑中涌起无数,话至喉间难道出,好容易开口又不知先问哪句,到头来只剩两字:“当真?”

平怀瑱未尝全然舍得,不过思及李清珏多年束缚,难免心中更怜,便直直凝着他双眸颔首应道:“当真。”

室里宁静,平溪崖敛回目光望了望足边碎瓷,想这四季花盏还是从他皇兄眼皮子底下顺来的,想过往起伏,再想来路长远,禁不住想得喟叹萦怀。

他缓将眼抬起一些,身前人三十有几,虽毫不见老,但确然不是当年少年了。平溪崖默看许久,嫌别绪生得过早,颇不适应间忽又戏道:“臣替皇上分忧,可就不得不再讨一样宝贝了。”

平怀瑱弯唇:“准。”

“谢皇上。”他夸张揖下,敛尽万千情。

第一百零六章

京逢冬来,薄雪载道。

天际晓星烁烁低悬,值此时辰晨光未破,李清珏已合眸倚坐车中,摇摇晃晃地赴宫参朝。

帘外寒风不时过隙涌入,冰刀似的吹拂颈侧,吹得他倦意全无,忍不住将官服之外那袭鷃蓝锦裘拢得更为严实。

掌下锦料触来绵软,裘绒细腻极为暖身,瞧来平淡无奇,仿佛市井之中随处可寻,实却独一无二,乃平怀瑱亲择貂绒贡缎命服局精工细作缝制而成。

从前亦曾有过如此一身,李清珏尚为少年时得太子相赠,银绣的花软缎,令他喜爱不已,一用经年。可那袍子太过惹眼,今李清珏非何瑾弈,出入署间颇不适宜,只好藏进柜底,免教人洞察真身。

此后随意置过几件,全因平怀瑱无一瞧入了眼,生怕将他给冻出好歹来,转头便为他送来此刻身着之物。若非其貌无华,李清珏还真不知该如何收,自也懂得此乃平怀瑱用心之至,晓他不愿张扬,故而刻意为之。

但这裘袍总归有人识得,初为朝臣之年,他身覆此袍行在宫中,逢道偶遇一服局宫婢,满面讶色掩都掩不尽,抬眼将他看了半途。

那时心有自嘲亦有不快,觉枷锁在身,于人目光里行得步步压抑。然而时至当下再作回首,竟不察早在哪时就已无甚所谓了……

袍内暖如融春,李清珏合眸假寐,趁车架未至宫门前再稍适休憩,晦光随眼睑敛尽无余,脑中一晃闪过昨夜梦境。

李清珏恍惚,醒时神思迷离,险些忘了昨夜奇梦。

梦里暮日半落未落,京道之上闲人各自归家,万事如常。他自宫里独归,一路缓步回府,迈府门而入时未有留心察觉,顶头匾额所书那崭新“李”字何时变作旧名。

旧时门童和悦一笑:“二公子回来了。”

李清珏足下一顿,愕然回首,忽已置身堂前。与他一道门槛相隔之内,父母兄嫂无不在场,其乐融融道着家中琐碎事。

他胸膛骤跳,好似那心要从喉里跃出来,急不可耐抬步往前,差点儿被高高门槛绊倒。

室内母亲探身将他扶住,眉间温柔教他多年未肯忘却,其声如阳煦暖:“慢些,怎还同幼时那般冒冒失失。”

李清珏凝神看着她,久久不敢挪眼,好半晌沉笑出声。

笑着,梦散人醒。

醒时怅然若失,却难记清所梦为何,直到此刻重拾画面。

事去久远,李清珏思及家人已无当年大悲,只隐痛惋惜,想梦中之景倘若为真该得几多圆满,奈何终此一生也难达此愿了……

车架愈行愈缓,似已快至宫门。

李清珏合一合眼,静心不再胡思乱想,片刻后闻帘外低低半声马嘶,驱车家仆挑帘迎他道:“大人,到了。”

“好。”

李清珏解落裘袍,借他手臂搀扶跳下马车。

寒风陡来,身旁家仆裹着暖和厚袄直看得替他不忍:“大人还是穿着袍子去罢,这往殿里还得行上多少步,当心凉坏了身子骨。”

“无妨,行几步便暖了,覆袍入朝未免太失礼度。”李清珏笑作摆首,体贴嘱道,“今晨风大,你往车内等我,不必在外久候。”

“是,多谢大人。”

不远处宫门大启,正有朝臣三两行入。

李清珏稍正衣冠,徒步往前,道上偶遇同僚与他虚与委蛇,他皆含笑回礼,罢了与之同行数步,议些要务时政,留身后鞋履印雪。

待入乾清殿中,各人才止了闲话持笏归列,未至启朝时辰,耐着性子等皇帝临朝。

殿内座座铜炉将身熏得极为舒适,众人方在途中得以清醒的一番神智现又迷糊起来,困意四起,少顷,却听着后殿一声响亮传唱,骤将背脊挺直,睁明了双眼。

皇帝竟是赶早到了,急坏了高殿之下踩着时辰赶来之臣,忙不迭拾摆小跑,匆匆入殿。

平怀瑱分毫未予怪责,不往那狼狈几人看上半眼,每逢早朝视之所及总以李清珏为先。而堂下这人亦抬首望来,与他目至一处,怡然浅笑。

李清珏笑罢垂眸,随蒋常唱朝之声同群臣共礼,起身后静闻旁人接连启奏,所陈诸事细致入心,禁不得为平怀瑱叹气,料他又当好一番案牍劳神了罢。

自今夏入冬,平怀瑱连月间本就忙碌不休,除三日一朝之期,两人相见时候愈发转少,就连太子都曾有问:缘何父皇时常寻不见身影。

李清珏不知平怀瑱作何劳碌,得良机过问时未解其惑,总被三言两语带过话去。

先前不算放在心上,是觉平怀瑱乃一国之君,政务缠身确是常情。直到眼下他才隐有所感,恍然料到此人大抵是有事相瞒。

李清珏不慎走神,列旁同僚何时奏完全然不知,直想着散朝之后要与平怀瑱好生问上一问。

原本如此打算,怎想下一刻,高座皇帝忽出数言震惊满堂。

“既无事启奏,则朕有一事告与众卿。

“开年之初朕观《帝训》,曰‘重贤臣,亲忠良’,此六字重比泰山,令朕长思难绝。朕思历朝历代不乏忠魂赤胆,此乃天下之幸。然天下亦有言道,‘千古忠臣难见信’,朕闻之生悲,实不愿忠骨销、忠魂断。

“朕以此自省,为君予仁予信,明察秋毫,不冤忠良。至于陈年错案,虽已时过境迁,但平反昭雪终有时,朕愿还良臣清白之名。

“宏宣年间之冤假错案,现有一桩,乃前朝尚书令何炳荣之罪。何炳荣为官清廉,政绩斐然,为人身正,其忠可鉴,万不该以叛臣之身留名于史。今朕洗其冤,正其位,追封何炳荣为文峥侯,追封何李氏为正二品诰命,赐宝地为墓,立碑文诵德。”

语出百官惊诧。

叹声纷起,堂下李清珏如立身无人之境,周遭万物沉寂,只他于空旷天地间独独立着,渐看身前云烟席卷。漫天朦雾之中有过往数十年间的众生百象,其象纷陈杂乱,而雾愈转浓……至某一时,刺目艳光倾盆泼洒,云开雾散,日丽中天。

堂中碎声始终不歇,近阶前瑜王最是平静,先呼“万岁”。众臣如梦清醒,忙收敛议论之态,随他叩拜皇帝。

李清珏于百官之中俯身拜下。

从此前冤尽去,但留何家清白于世,坦荡满襟。

延狩八年冬,李清珏辞官离朝,携兄嫂亲侄南迁闲居。

延狩九年春,帝不豫,长卧病榻。

同年秋,帝仙逝,太子即位,更年号明祐,瑜亲王摄政。

明祐帝登基当日,平溪崖如约回府,自暗处取来平怀瑱去前忽而予他之物,乃一雕龙飞凤玲珑匣。

启之,其内静置两物,玉骨山河扇一柄,暨密旨一道。

平溪崖赌物如见兄长,执扇未展,良久放回再将密旨展阅,乃平怀瑱所手书:“帝贤则尽忠,保山河永泰。帝不贤,则取而代之。”

平溪崖摆首轻笑,收信回匣,缓至窗畔倚榻远眺,静看云舒。

第一百零七章 尾声

境南闲貌与京不同,秋来枫香漫道,云雾厚重缀满天野,不似境北一碧如洗,各具风情。

此情于南属银溪为最,城人好耍且颇识享乐之道,数盏悠茶度夏,几围炉火伴冬,转眼四季皆怡然。

正逢一日之暮,三五孩童嬉闹街头,行人踱步道旁。

一座府邸临河静伫,半晌,府门两扇“吱呀”缓启,有人自内行出,月影白裳与晚霞相合。

清风徐徐拂鬓,草木清爽入肺,李清珏惬倚门柱,抬眼遥望可见远山黛影。

未几,身后有人行出,伴着声声低笑摆首:“叔爹又来此处等。”

李清珏转头望见侄儿,倒不怕他取笑:“这两日该到了。”

话落提步下阶,过街道行往河畔,看清波泠泠鱼游其里,落叶似扁舟轻荡回旋。

李瑞宁随行其后,与他比肩赏景,不时侧首往街尾眺目,算这时日那人确该到了,李清珏等了近一年的光景,如何不愉悦。想着问道:“叔爹如此不舍,缘何昨年便行离京,不与琅叔同往?”

“诸事皆需打理,否则你琅叔到了银溪,是要往客栈里落身么?”

李瑞宁听得捧心:“叔爹怎就舍得教爹娘与我落身客栈的?”

道来故作委屈,直令李清珏忍俊不禁,无奈摇头道:“不是舍得,是不舍将你三人留在京里。”

李瑞宁自也明白,不过同他玩笑而已,未再往下捉弄,一句“好叔爹”,往他身旁更近半步。

夕阳西下,两人承晚风共待月升,偶话家常。

李清珏看山看水,视线始终未往街头远望,仿佛心中寻常,并不迫切。然而李瑞宁却深知实情,想来若非迫切,他又岂会日日逢罅便来府外相候,活似一尊望夫石。

这话倒是不敢当真说出口来,免教他羞恼怪责。李瑞宁暗生好笑,但管静心作陪,以尽侄儿孝道。

不过瞧这天色愈晚,恐怕今日又待不及那人赶至银溪城了。

“风凉了,叔爹回府罢。”

转眼戌时已至,李瑞宁出言相劝。身旁李清珏颔首转身,见道旁小孩儿不知何时皆散去踪影,各自归去家中。

他点了点头,携侄儿同返府邸,不远处一架马车扬尘踏来,辘辘碾在青石道上。

蒋常连日驱车,总算赶在一日未尽前来到城里,不想入城后半晌寻不着道,迷了几圈街巷,好容易寻着地方。到时府门正掩,他瞅见李清珏小片儿衣摆,禁不住急得扬声一喊:“李大人!”

语出连忙捂嘴,这一下脑子糊涂,竟拿这旧时称呼来唤了。

身后平怀瑱失笑于车内,挑帘探出身来,未及戏言半句便见数丈开外那道厚门又启,府内人迈过门槛行出,眸底盈满喜色。

霎时相思倾涌,再无旁言。

李清珏向他迎去,足下步伐先疾后缓,一步步近至眼前。

舟车劳顿尽散无踪,平怀瑱望他轻笑,满腔话语无从述起,两相沉默。

良久,李清珏眸底光华渐渐沉淀,双瞳如墨玉涤水,弯唇低语一声:

“煜琅。”

【END】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每一个喜欢这篇文的朋友,本以为完结时会有很多话想说,但没想到打下正文最后一个字的瞬间却有种“尽在不言中”的感受了。

很爱很爱这篇文里的角色,也很爱很爱爱他们的你们。

除了感谢别无其他,以后会继续努力带给你们更好的作品,等我心情平缓一点,后面有什么感想会在微博说给大家听。

期待再会,下一篇大概是非常轻松的笑闹温馨古风文,讲一讲我们瑜王的小故事。

第一百零八章 闲聊

这是一篇表达感谢以及分享感受的闲聊章。

《山河怀璧》可以说是我写作战线最持久的一篇文了,从18年3月19日至19年8月9日。回头看看,更文日常似乎就是在QQ拉着老顾(商锦书)或者微信拉着小凤(书归)、射儿(谢四)一起云码字,对话无外乎“走啊”“走不走”“走走走”,仿佛这么隔着个电脑邀约一声,就真能打满鸡血开始敲键盘……啊哈哈。

这一年半到底是怎么匆匆而逝的啊,杜冒菜缓缓地打出三个问号。

话归正题好好来说一下这篇文吧。

一言以辟之,这是目前为止我最有自信说“全文的每一个非龙套角色都有丰满血肉”的一篇文。我用心敲打了每一位主、配角的设定,决定好他们各自鲜明的性格与受性格影响而造就的一生路线,每写到一位的剧情时,一定会设身处地去想,想想如果是我这一刻会想要怎么做,以争取达到最合理与真实。这么一路揪扯着头发行罢全文,好算可以踏踏实实地给读者也给自己一个交代了。

角色无法一一去细讲,但最想提的还是李清珏(何瑾弈)。

我们清珏真实地让我心疼啊,从前是个多么高高在上的小少爷,原本以太子伴读为起点,理当顺遂一生地登堂入室,成为平怀瑱终身不可或缺的得力良臣与灵魂伴侣,抵达更高于父亲何炳荣的位置,名载史册,书写传奇。可偏偏天有不测,一朝身陷囹圄,李清珏连“何瑾弈”这个名字都失去了。

有一个三次元的朋友问我,李清珏不会因为惨失家人的事情而迁怒平怀瑱吗,这得是多么理智的爱情。我却觉得不是的,不恨不迁怒绝不是因为理智,而是平怀瑱于他而言同样是家人的一份。平怀瑱不同于老皇帝,从小到大未有一刻不把何家当作最亲最信的自己人,李清珏一能分清是非,二把他当作自己身边仅存的温暖,是唯余的活命药了,这要怎么去恨他。

反倒是平怀瑱会从惊变的那一年起对自己的父皇产生难以调和的怨怼。他尊敬自己的父亲,蒙受了父亲多年的疼爱与培养,始终遵循孝道,却忍不住怪他过分阴狠的猜忌与冷漠。平怀瑱无法跟任何人分享自己复杂矛盾的心情,尤其不能跟李清珏说,相反,他还需要时时刻刻地关注着李清珏没有言明的情绪,生怕李清珏面临午夜梦回时的崩溃。平怀瑱似乎什么都没有失去,但实际上和李清珏失去的一样多。

这样的两个人,凭借着从不曾动摇的眷恋深爱与含着血恨身不由己的权争之志,一步步走到了高殿顶峰。最终平怀瑱为皇,李清珏为臣,逝者已矣,危机尽除。

好像到这里一切都结束了吧?然而两个人在这一刻都空落落的,因为拼命得来的东西,毕竟不是一开始就心甘情愿想要的。

李清珏和平怀瑱从始到终最想要的都是自由,生命、亲眷不受威胁的自由,以及相爱相守的自由。前者使他们不得不在皇权路上踩刀刃而行,后者恰又使他们好不容易行到终点时,又想要抽身而去。

好在万事尘埃落定后,他们确实可以自在离开了,并且平怀瑱没有忘记尽最大的努力弥补何家,还何家清白,甚至想方设法坚持兑现了“一心人”的承诺。

到这里,正文也就可以敲下杜冒菜等了一年半的【END】了。

但是故事并没有结束,还有一些事情这颗菜没有交代。比如平怀瑱登基之年,痛失挚友不愿再留皇城的容夕究竟去了哪里;比如瑜王口中寥寥带过的“心仪之人”又是哪位;更比如主角二人隐姓埋名迁往南方后,过着怎样的生活……诸如此类,没有交代不是因为忘了,而是考虑到行文节奏与剧情安排,正文内不适合突兀地讲述。

所以就安排给番外吧,至于瑜王则安排给下一篇风格迥异的文。正剧累了,咱们听听段子打打趣,走一篇笑闹幽默的江湖小古文。

期待与各位再会啦。

最后郑重地向大家说一句:谢谢长久以来的陪伴,写文真的很幸福。

Ps.

1、不用咬文嚼字的闲聊真是好爽啊。

2、有神仙读者给《山河怀璧》写了一篇同人番外,讲了讲平怀瑱与李清珏迁居南方后的幸福小日子,还替菜开了一趟车word天哈哈哈。大家有兴趣的欢迎微博主页观看,tag#山河怀璧#。

3、祝大家都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