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当武器刺穿彼此的胸膛,他们也就紧紧相拥在一起。
窗外飞着雪,雪夹着霜,撞击在窗户上,发出簌簌的响声。
可屋内是暖和的,镶嵌在墙壁上的电子壁炉升起热腾腾的仿真火焰,隐藏的取暖口让室内温暖如春。
火焰的光和暖,附着到了霍染因的脸颊上,原本神色寡淡,翻着作业的刑警队长抬了眼,他脸上缓缓绽出一抹笑意,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他说:“那一天当然会来到。所以纪询,你愿意帮忙吗?”
“帮忙?”纪询玩味着这句话。
“对,帮我,心甘情愿的告诉我一切。”霍染因抓住了纪询的手,右手,“你不敢用这只捅穿你妹妹的手捅向自己,那就把刀交给我。”
他牵起纪询的手。
他低下头,先是嗅着,仿佛在嗅残留在这只手上的血腥气息,杀人味道,而后他将吻落下,浅浅的,如同臣下对待君王。
“赋予我审判你的权利。”
欲望沉沉地压在霍染因的眼底,那双漆黑的眼睛,自下而下,深深望着纪询,要将纪询拆吃入腹。
“审判?”纪询迎着霍染因的视线,了然道,“你除了追逐我的秘密,也一直邀请我探寻你的秘密,你想要审判我,更想要我审判你,对吗?”
霍染因用暧昧而模糊的行动回应了纪询,他做了在犯罪现场所能做的最越界最诱惑的行为,他轻轻舔了纪询的手背。
冰凉的水渍漫过手背。
而后,像是电流入了水,纪询的手背开始感觉麻痹和刺痛,痛得他神经突突直跳。
而他无法掩饰,无法否认,无法抗拒——
这时候的霍染因,就像那个夜晚的霍染因,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只有和相似的人在一起,才无论如何抗拒,都互相吸引。
霍染因和他是同类。
他们都有秘密,都有弱点,都有困惑。他们的手里,也都拿着狩猎的武器,武器越刺入对方的胸口,他们的距离就越近;直到武器刺穿彼此的胸膛,他们也就紧紧相拥在一起。
一丝燥热正在纪询身体里乱窜,真奇怪,明明霍染因已经放开了他的手。他站起来,打开窗户,让细雪和风把身体的温度降下来。
霍染因在他身后揶揄道:“我在你的手上闻到了海水的味道,你喷了类似的香水吗?”
手背像着了火,纪询把话题拉回案子:“没喷,你以为我是你吗?还喷香水。还是说说卓藏英要怎么做不在场证明吧,究竟是延迟装置、还是远程操控,还是什么时刻表诡计。要是我的话,杀死一个朝夕相处的人,会选择用或然性犯罪,这次不死下次再来,意外比直接拿沾有氰化物的东西捂口鼻有美感。”
“纪询,你当我还在和你调情?”霍染因嗤笑,“我都说到这个程度了你还没有发现——感情总能将你的智商扰乱。我说‘嗅’,是从中获得了些灵感,毒物除了用东西捂,还有别的办法进入口鼻。”
纪询转过身,就见霍染因指着床头的加湿器:“还能用这个。”
说巧不巧,正在这时候,纪询的耳朵微微一动,听见了自未关上的门外传来的高跟鞋踏在地板的声音,她走的很慢,不是胡芫那种张扬和自信,当然也不是文漾漾,文漾漾穿的是板鞋。
排除掉所有错误的选项,就剩一个正确选项。
魏真珠。
纪询有些后知后觉的想,自己竟然没注意到她换了鞋子。
魏真珠穿了高跟鞋,为什么?依照她对男性的厌恶,她肯定不是穿给他或霍染因看的;而她平常的打扮均以舒适自然为主,多是球鞋,布鞋,一个连脸都不怎么保养的人,是不会特意去穿不舒服的鞋子的。
她换上了高跟鞋……这是一个仪式……这是一种重视……是一种正经的尊敬。
她在尊敬谁?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他又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件照片里的黑色羽绒服,那与莫耐身上的款式完全一致,莫耐穿着有些偏大的衣服放在卓藏英身上就刚刚好了。
那件衣服上还沾了干涸的血。
当初统计现场遗失财物时,被翻动过的全在高爽的卧室和衣帽间,卓藏英那里没有被翻动过。
所以,那件衣服多半是从卓藏英身上取下来的。
魏真珠曾经目击过现场……
她六点多出门提前来到这里,是因为她知道丈夫会来这儿……
可这几天……高爽明明……
门动了,这是很沉重的木门,所以发出了一声“吱呀”的响动。纪询忽然抬手勾住了霍染因的脖颈,现学现用,在对方错愕的视线中,将霍染因刚刚对自己所做的事情还回去,他将头埋入霍染因的颈间,深深地吸上一口气。
霍染因在猝不及防之下,直接僵硬了身体。
背后有人,那人正要进来!
门被推开了。
魏真珠站在门外,走廊比房间亮得多,罗马风格的拱形门中,她身后是光,她面上是影,她憎恨扭曲的脸,就藏在阴影中。
霍染因颈侧皮肤柔软得像是上好的丝缎,像是温柔的梦乡。
纪询很难不注意到这种美好的感觉,但透过手指与霍染因的碎发,他的眼睛依然清晰地烙印出魏真珠的面庞。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纪询装作被不小心撞破的样子,立刻放开霍染因,旋即若无其事的问魏真珠:“你怎么上来了?其他警察呢?”
魏真珠顺服地低下脑袋,她走出了门里外由光线制造出来的阴影区,轻声说:“我和他们说想上来看看楼上是不是有我在现场看到过的东西。”
“哦?真的是这个理由吗?”
“……抱歉,我撒谎了,我只是想来看看高爽的房间是怎么样的,她在家里是怎么生活的。”
“你对她很感兴趣。”
“毕竟她和我老公有些关系。”
“你看起来对她没什么恶感。”纪询若有所指。
“我为什么要对她有恶感?说实话,我觉得我老公配不上她。我知道她过去是公司的高管,后来是为了孩子,为了家庭,才从公司辞职。”魏真珠说,“她和我不太一样。”
高爽过去是公司高管?
纪询有些错愕,全职太太和花钱大方给人的印象太深了,再加之莫耐在中间横插一脚,这种死者过去的背调他没看的那么详细——实话实说,他疏忽了。
毕竟如果是为了生孩子,高爽在公司上班起码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他们不大清楚的事情,魏真珠倒是知道得详实。
魏真珠用手很轻很缓的抚过那些昂贵的木制家具:“很意外吗?其实我也很意外。我一开始只觉得她打扮的很好看,很懂潮流,后来我偷偷拿我老公的手机和她说话,才知道她那么厉害。这个房子,其实也是她买的,她过去工资很高,很会赚钱的。你说,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也那么可怜呢?”
她停了好久,才像呓语一样说:“明明,都是自己的东西,看着却像被施舍的。所有人看见的都只是她的丈夫,而不是她。就连孩子,虽然更亲昵你,但实际上,也更敬畏爸爸。”
“这也是你的杀人动机之一吗?”纪询冷不丁问。
魏真珠的手停了下来,她抬起双眸,那里憎恶的火焰看似掩埋了,实际上仍旧在漆黑的瞳仁里无声无息的燃烧。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冷笑道:“你们真恶心,我不想和你说话。”
“啊,别当真。”纪询闲聊似和魏真珠拉家常,“我刚才只是拿这位警官当工具人试探你是不是恐同。”
霍染因冷着脸。
纪询继续说:“虽然在一般人眼里,男的出轨对象一定是女的,但你丈夫段鸿文实际上在和卓藏英偷情——或者说,他可能真和高爽有一腿,但同时他和卓藏英也不清不楚。你11号那天目击到了他们偷情的现场,一时冲动之下把卓藏英杀了。”
魏真珠没有理他,视线也早就挪开了。
纪询只好继续唱他的独角戏:“人很难凭空把一个谎话说的很圆满,人们总是下意识的加工自己记忆里的画面,把他们作为素材,再编成谎话,你和你的丈夫的笔录,都是半真半假。把你们说的合在一起,就能还原事情的真相。”
“11号那天,卓藏英和你丈夫吃晚饭后回家,门忘了关,你走了进去,看到半躺在沙发上的卓藏英正在和你丈夫亲热。愤怒烧灼了你的神经,你拿起铜马击打卓藏英的脑袋,仓促间段鸿文没有从沙发上起来,他的双手成了禁锢的笼子,将卓藏英困在其中,让他无法反抗,生命最危机的时刻只能徒劳地在段鸿文的手肘上留下划痕。你因此轻而易举的杀死了卓藏英,而段鸿文充当了一个被动的帮凶,他吓蒙了,下意识的擦去了铜马上的指纹,和你一起跑了。”
魏真珠的注意力似乎全不在纪询的说辞上,她的眼珠来回扫着两人,轻蔑嗤笑:“你和他明明很早就眉来眼去,现在还掩饰成为了试探我。你觉得段鸿文会和你们说自己是gay吗?”
现场一时弥漫出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纪询说的是真话,而站在魏真珠的角度,她看到的又何尝不是真相?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可能就是现实吧……
纪询情不自禁用余光瞟了眼霍染因,霍染因倒是好整以暇,抱着双臂看他表演,还特意展示了下胸前的执法记录仪,示意为了办案流程从刚才魏真珠进来到现在,都录着呢。
也不知道对方从哪里摸出个执法记录仪来!
头一回感觉秀个推理过程跟做贼似的。
纪询掩去自己的尴尬,继续说:“这不是凭空推测,你的证言就有佐证。这几天高爽在外出门旅游,你说你丈夫最近都这个点来别墅,高爽不在,只能是见卓藏英。同样的,正因为这层关系见不得光,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你丈夫之后要买凶杀人。”
“我想,你和你丈夫之间一定发生过一段关于犯罪动机的讨论。你知道段鸿文不愿意承认性向,又曾经与高爽有联系,他是明面上卓藏英的情敌,是拥有杀死卓藏英最直接犯罪动机的人。你也许还给他看过你跟踪时偷偷拍下的他与高爽的亲密照,铜马的指纹被擦了,剩下的所有一切,让他比真正的凶手你更像凶手。他反而被你握住了把柄。于是一直被家暴处于下风的你,摇身一变,站在了压制段鸿文的位置,他感到难受,他想报警可是又不确定警察眼里结果如何,他很害怕,又憎恶你,便想要雇凶杀了你。”
纪询拿出那张游乐园的照片,说:“你举报莫耐不是一个偶然。那天段鸿文11点多见了诸焕,而后就回家了。你丈夫买凶不成被调戏,那个录音都能听出他有多气急败坏,娴熟地跟踪着丈夫的你不可能没有发现,可你却一直守在那边。你不是因为诸焕,而是因为莫耐。你看到了他身上的黑色羽绒服,认出了那是卓藏英的衣服,你不明白为什么被你们杀死的尸体上的衣服却到了这个男人的身上。”
“接着,你认出他是逃犯,如你所说,是喜欢看警察的公号。当然,比你的兴趣爱好更合理的,应该是你杀了人下意识的关注警方的警情通知,你想知道卓藏英的死何时会被警方追查。而这要验证非常简单——
“我们可以现在就去你的电脑里看看,你是哪一天关注的公众号。”
第一零一章 这个肮脏的世界,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魏真珠的眼睛在屋子里来回扫视。
纪询说了这么长的一串话,也没见她有多少动容之处:“警官,我想你刚才说的我关注警察公众号的时间,也可以做这样的解释:因为我目睹了丈夫杀人,非常害怕,所以我关注了警察的公众号……
“至于我老公是不是gay,和他杀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哪怕他是gay,他也可能与卓藏英发生口角,激情杀人。”
魏真珠坐到高爽的床上,莫耐换的星空被单摸上去光滑如皮肤,她抬起下巴,面上甚至露出了些之前绝没有过的傲慢:“你们只能求我自己认罪。”
“……”纪询。
说实话,是的。尽管他已经推理出严丝合缝符合逻辑的杀人动机,但那是主观上的。
客观上,这个案子就像多年前那起发生在韩国的轰动一时的梨泰院厕所杀人案。一个密闭的空间,有一个死者和两个嫌疑犯,你无法确认是哪个人动的手。
梨泰院的案子还可以从死者的伤口和血液痕迹判断凶手的身高和发力方向,而本案的现场和尸体却已经被莫耐完全破坏了。
在这个条件下,作为侦探,他的职能已经结束。
作为警察,接下去最有可能的,是在两人都不认罪的情况下改变问讯方式,考虑以囚徒困境去获得他们的口供,因为他们也符合共同犯罪,区别只在主犯和从犯。
或是如魏真珠所言,她愿意认罪主动自首供述一切,就能定案。
要不要叫文漾漾上来?纪询瞥了眼霍染因,以眼神这样询问。
依照魏真珠的厌男情绪来看,他们询问恐怕事半功倍,如果找和魏真珠一向比较亲密的文漾漾上来,说不定效果反而好。
霍染因正以拇指摩擦着执法记录仪的边沿。
他的视线停留在魏真珠脸上,如同两柄割开血肉,直透灵魂的利刃。
“你会认罪的,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逃。”
“没打算逃?”魏真珠狡猾反问,“我确实不打算也不需要逃,因为我说的都是真的。”
霍染因不被魏真珠动摇,他指出杀人后,魏真珠与段鸿文相处之间的异样之处:“你如果想逃,就不会默认你丈夫的杀意。你和段鸿文不一样,他哪怕不是凶手也害怕被警察发现一丝一毫的错,为了掩盖自己是GAY这件事情,他甚至想为了这个做出更大的恶,而你,在杀人的那一刻后,就已经陷入了自我的良心谴责。”
“是吗?那为什么我不自首,为什么说了那么多谎。”
“因为你憎恨段鸿文,你在戏弄他。”霍染因淡淡指出,“自结婚以来,你始终被段鸿文轻视,被段鸿文压迫,甚至被段鸿文殴打,直到你激情杀人以后。你看到平日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他,忽然间变成了纸老虎,变成了手无寸铁的婴儿,你一面鄙夷,一面又沉迷于这种报复的快感,哪怕过火被他杀死也可以。我看过你今天在询问室里的口供,你说了这样一句话,‘如果他说我是凶手的话,那就把我当成凶手也抓起来吧。我没报警又说了这么多的谎,也和凶手差不多,反正都是这么肮脏。’我想你会说出这句话,固然有麻痹警方的用意,也有些发自肺腑之心。”
魏真珠似乎回到了那一天。
她看见两个男人——她的丈夫——交叠地在沙发上——不堪入目。
那一刻,过去挨打时拼命麻痹自己说婚姻都是这样的,大家都是这样的谎话被撕扯的什么也不剩了。
到头来,段鸿文连性向都在骗自己。
大家的生活根本不是这样的!
她冲进来,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操起放在边几上的铜马,用力地砸下去,一下又一下,她看见丈夫惊骇的面容,也看见卓藏英暴突的双眼。
愤怒完完全全摄住了她。
而后她感觉到——
不,不是快乐。
她越发作呕,为丈夫,为死者,为自己。
全都恶心,这个世界到底为什么这么恶心!
霍染因最后说:“魏真珠,认罪吧,只有认罪才能赎罪。”
魏真珠嘴唇哆嗦抽搐着,脸上的平静龟裂了,痛苦、怨恨还有对自己的厌弃轮替着出现在她脸上,但是很快,那丝裂缝又弥合了,她木然的伸出手,说:“逮捕我吧”。
霍染因拿起对讲机,让楼下的文漾漾和痕检上来。
文漾漾简直没有回过神来,一脸恍惚的替魏真珠戴上手铐。也就才十分钟的时间吧?怎么十分钟前,说要上来看看的魏真珠,突然就变成了杀人犯,要被带回警局再次询问?
魏真珠没有反抗,只是在临出门前停下脚步回过身,眼神落在正在检验指纹的痕检身上:“加湿器,卓藏英就是这么毒死了高爽吗?卓藏英一定和段鸿文一样,把指纹擦得很干净。”
霍染因顺着她望过去,痕检已经收起紫外线灯,冲他比了个没有发现的手势。
他走过去,用手套拿起来看了看,这种型号的加湿器一次用水并不大,可里头却正好没水了。
具体的毒物反应还需要去实验室做才知道,但是没有指纹和没有水已经很刻意很欲盖弥彰。
加湿器的蓝牙开着,它与高爽的窗户一样,都由全智能家居控制。
只要待会儿技术科那边再验证一下这些家居的使用时间,他与纪询所说的杀人手法就会得到证据。
非常简单。
把氰化物放入加湿器,等高爽躺在床上睡着了再打开,就能立刻猝死,再遥控窗户让空气流通,剩余的毒物就会随风而逝。
现代社会不断进步的高科技让杀人于无形落到了实处。
基于流程,霍染因不会回答魏真珠这个问题,不过这么简单的杀人手法,只要点破,在场的每个人其实都已经猜到了。
魏真珠勾起一抹很淡的笑,那种时不时出现的羡慕又浮现在她眼底:“她死的也比我优雅,真好。”
她说完了这句话,似乎也没什么更多想要说的了,低垂着头,也不用文漾漾带,自己迈开步伐,往楼下走去。
尘埃落定了。
纪询也跟着走出房间,倚在走廊。他想看一眼时间,于是扯过霍染因的手腕,看了眼他的表盘。
“晚上八点。”他特意把执法记录仪关上,再吹声口哨,“还早,看来我们能拥有整个晚上了。”
“待会还要回警局。”霍染因说,“要重新审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不要这么严谨嘛。”纪询规劝着,也没忘记把霍染因手上的执法记录仪给关掉,“我相信你可以做完的,晚上我在床上等你。”
这个笑话开得恐怕不那么合时宜,但恰到好处地松懈了紧绷的神经。
霍染因忍俊不禁,微微一笑:“……那好啊,我一定紧赶慢赶,赶来赴约。”
他们说话间,文漾漾,魏真珠,已经一路走下楼梯,走过客厅,在即将出门上警车的时候,恍惚着脸的文漾漾停住步伐,她不止自己停住,还拉住了魏真珠。
越来越多的怒气浮现在娃娃脸女警的脸上,她盯着魏真珠,大声说:
“你怎么能杀人,你怎么这么糊涂!”
文漾漾的声音吸引了纪询和霍染因的关注。
别墅是旋转楼梯,大厅中空,三层楼高,水晶灯从三楼的天花板一路垂吊到二楼中央。
对着纪询和霍染因,能够轻蔑能够傲慢的女人,在面对文漾漾的时候,却陡然露出了羞愧之色。
“我……”
“段鸿文打你对不对?”文漾漾忽然丢掉了自己温柔软糯的一面,不止丢掉了,她还把这些温柔,这些软糯狠狠踩了两脚,她直接逼问,“你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也……这是家事……”
“你都没有报警你怎么知道没用!你都没有报警你怎么知道每个警察都会对你说‘家事不管’!”文漾漾斩钉截铁,“我就会管,哪怕是现在,我也一定要让段鸿文付出他应有的代价!”
魏真珠怔怔的看着她,她的眼里泛起泪花:“他有工作,有收入,畅畅不能没有他。”
“你害怕改变。”文漾漾一字一顿,“害怕自己做不到。可是不试一试,你怎么知道你不能做的比段鸿文好?你在意女儿,通过为她忍辱负重来保护她,但一个身在地狱的人根本不可能拯救另一个身在地狱的人!”
魏真珠的悲哀,魏真珠走到这一步的原因,除了段鸿文的恶,也在于她没有足够的勇气,踏出离婚寻找新生活的那一步。痛苦和麻木淹没了她,也让她铸下大错。
楼下的声音飞到楼上,纪询想。
想着想着,他琢磨出一点怪异之处,魏真珠并没有想要逃脱制裁,那为什么一开始她的罪行被他们叫破的时候,死不承认呢?仅仅是因为一以贯之的厌男所以不愿意在男性面前认罪吗?
她穿了高跟鞋……是对高爽的尊重……只是对高爽的尊重吗?
她回到家,打了电话……她对女儿肯定是不舍的……
女儿!电话!
“魏真珠!”纪询突然失声,“你有想过自首,那你的女儿怎么办?段鸿文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你做饭时候的电话是打给你父母的对吗?你想将女儿托付给他们,他们怎么回答你?他们是不是拒绝了你?!”
霍染因也想到了同样的可能,他发出了一声咒骂,蓦地低头,大声喊了“文漾漾”:“魏真珠离开屋子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样举动?”
正怒视魏真珠的文漾漾抬起头来,她一时有些蒙,下意识回答:“异,异样?喂了畅畅喝一杯水,再把家里的窗户都关了,算吗?”
该死!
霍染因重重锤了下扶手!
巨大的响声中,文漾漾身旁的魏真珠突然崩溃了,她猛地哭出声来,像再也承担不了身体头颅的重量,跪滑下去,忏悔般低垂头颅:“没用的,我给畅畅喂了安眠药,又开了煤气……没用的……不用再去了……这样也挺好的……这种肮脏的世界,没什么好在意的……我把她带来,是我的错……现在我纠正了这个错误……”
第一零二章 这个孩子,养大了也受人白眼。
“看住魏真珠!”霍染因厉声交代。
这大约是纪询第一次看见霍染因如此焦急,二层楼高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快速跑下去也花不了几秒钟的时间,当纪询开始往楼梯出跑的时候,霍染因直接从栏杆处翻身跳下!
而等纪询冲到了玄关的位置,霍染因的车子在漆黑的夜色里,在别墅的窗户外,轰鸣作响,呼啸而去。
他向前奔跑的速度渐渐缓下,最后停住脚步。
当然,每一个健全的成年人,都必然爱护幼儿。
霍染因想必也是……极其爱护。
“纪,纪老师……”背后传来文漾漾的声音。
纪询回过头,看见脸色煞白的文漾漾,文漾漾惶惑地看着他。
“我……我们也赶紧走,赶紧赶上霍队吧。”
“急什么,你能赶上你霍队那种车技?”越到危机时刻,纪询的头脑越清楚,“赶紧打给警局医院消防打电话,把现场情况说清楚,快!”
他轻轻一喝,把笼罩在文漾漾脸上的恐惧喝散。
“不要分神,我们在和死神抢时间!”
*
等霍染因风驰电掣,驱车来到现场的时候,越境小区已经彻底热闹起来了,救护车,消防车,以及警车,都在现场。
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楼梯,消防人员已经提着破门器在撞门,剧烈而规律的几声响动之后,门被破开,霍染因冲进去,他听见有人在背后叫自己,“小心煤气”,他确实闻到了浓浓的煤气味道,但他还是冲进来,他闭着气,来到小兔子门牌前,红眼睛的白兔子拉着“welcome”的牌子,对着他。
他的手握上门把。门把是金属,在冬天里带着特有的刺骨的寒意,寒意像针一样扎着霍染因的掌心。
他背对着众人。
众人还在他的背后没有赶上前来。
无人看见他忽地不闭气。他在满是煤气的空间里,放开口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而后他按下手腕,推开房门。
他看进去。
似乎是一刹那的恍惚,他看见两个人躺在床上,男人和女人,他们整整齐齐的躺在床铺上,面容俱都变成了樱桃红色,像随时会喷发的岩浆一样的颜色。
他看着,看着,看了进去,周围开始变得怪诞了,房间变得又高又宽,而霍染因走上去,一步步走到床铺之前。
他脱下鞋子,上了床,躺在男人和女人的中间。
他阖上眼睛……他的皮肤也变红了,变成了樱桃的颜色……
时间在这瞬间凝固了。
一瞬间的凝固后,一切都反噬了,霍染因的胳膊突然被抓住了,抓得他晃了一晃,接着,防毒面具递到他的面前,不认识的消防员关切的眼神射过来:“霍队,注意防毒。”
霍染因迟钝的意识到,自己还站在小女孩的房门口,只是有些晕眩。
他接过防毒面具,慢慢地将面具罩在脸上,在面具扣合于面孔的最后,他朝前看去。
床上没有别人,只有畅畅。
小小的女孩,躺在床上,蜷缩着,像只睡着了的白兔子。
更多的声音响起来,更多的人从他背后冲进来,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拿着专业仪器来到了床边,他们娴熟地伸手触摸孩子的鼻端。
一只无形的手出现了,握紧霍染因的心脏。这只手是冷的,和金属门把一样冷,和窗外檐下挂着的冰霜一样冷。
直到他听见前方医护的声音。
“还有气,小孩还有气!”
霍染因跟着救护车到了医院,等畅畅进了医院,更详细的情况也传递出来:女孩胃中有大量安眠药残留,目前正在给孩子洗胃,但并未发生煤气中毒,鉴于送治及时,不会留下后遗症。
他在急诊室的门口坐下。
魏真珠肯定开了煤气,也是真的想把女儿带走,那么为什么畅畅没有中毒?
这个问题并不难以解答,现场的警察在霍染因耳旁说了答案:“阳台的一扇窗户开着,虽然比较小,还是达成了空气对流,所以尽管室内的一氧化碳浓度偏高,并不足以致命。”
霍染因没有说话,他靠着椅背。医院的白炽灯照在他脸上,照出他比墙更白的脸色。他沉默着,突地想起什么,终于开口:“通知女孩的家属了吗?”
警察肯定回答:“一开始就通知了。刚才医院也打电话催了,说是在路上。”
“不,来了。”
霍染因淡淡说,他已经没有再看身旁的警察了,他看向的是自己的五步开外,站在急诊室大门另一侧的一对男女。
这对男女五六十岁,男的看着五十岁,体态丰硕,揣着个啤酒肚,头发乌黑油亮;女的看着六十岁,身材如同麻杆,发上满是星霜。
实际上他们年龄正好相反。
男的六十岁,女的五十岁,和魏真珠和段鸿文一样,男的保养得好,女的操劳得多。所以他们的年龄与他们的外表正相反。
这是畅畅的外公外婆,魏真珠的父母。
霍染因之所以如此轻易地认出来,还是在调查魏真珠的人际关系时候顺带看见的照片。
“是不是警察弄错了?真珠怎么可能杀人?从小到大,她都是最老实的那一个。”魏真珠的父母看见了站在霍染因身旁的制服警察,他们赶了过来,围着制服警察在说话求情。
“肯定是找错人了吧,赶紧把她放回来吧,孩子都住院了,没有妈妈怎么可以?”
对着两个老人,刚才和霍染因交流情况的警察把脸一板,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立刻不怒自威起来。
“都吵什么?警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别说现在还没有结案,就算我们警察结案了,也还有法院审理环节,如果真的存在抓错人的情节,不用你们说,法院也不会判!”
“……”两个老人滞了滞。
没有穿着警服的霍染因,又坐在椅子上的霍染因,被他们完全无视了。
霍染因默不作声,只看着这两个人。
从警察这里讨不着好,两个老人又朝旁边走去,他们看着不情不愿,但走着走着,还是接受了女儿即将成为杀人犯的情况。
“都是你生的好女儿!”魏真珠的父亲率先开口,声音还挺大,好像声音足够大,他就有道理,“她居然杀人,我以后还怎么抬起头做人!”
“什么叫我的女儿,那难道不是你的女儿?”魏真珠的妈妈不甘示弱,同样大声回答。
哪怕这是个吵闹拥挤的医院急诊室,他们的交谈也吸引了周围诸多的目光。
迎着这么多视线,两人终于知道尴尬了。
他们期期艾艾地坐在了隔壁的休息椅上,声线也压低到正常的水平。
“现在怎么办,真珠那边……”魏真珠的妈妈再问。
“不知道,杀人了能怎么办,法院怎么判就怎么办!我没有个杀人犯女儿!”魏真珠的爸爸愤怒地说。
“那畅畅呢?”女人又接着问。
霍染因看着他们。
他们从外表上看,也是普通人。不多漂亮,不多丑,穿着不多时髦,也不多土。是对在医院里,在大街上,都完全不会引人注意的两个人。
他们确实是焦急的。
霍染因客观地评价,他看见他们额上还没有蒸腾完毕的汗水,面上清晰的愤怒与焦急,这都预示着,此刻,他们是挂心警察局里的魏真珠,以及急诊室内孙女的。
但这只是开始。
“畅畅……”魏真珠的爸爸开了口,他无视医院禁烟的警示标贴,掏出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她爸呢,什么情况?”
“那谁知道。”女人嘟囔着,“真珠晚上打电话来说让小孩呆我们家一段时间。”
“那就呆啊!”男人说。
“你说得轻巧!这孩子安排在哪里睡,吃什么穿什么,去哪里上学,听障的助听器,专业学校,怎么教她说话,怎么和她相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不要考虑吗?你?你每个月给的那两千块钱紧巴巴的除了吃饭够什么用,你嘴皮子上下一翻,自己就揣着茶杯钓鱼去了,剩下的还不是要我来做,我怎么这么命苦啊,摊上了你们这两个糟心的东西!”
说着说着,魏真珠的妈妈似乎悲从中来,已经用力地拍起了大腿。
魏真珠的父亲,最初还满脸愤怒,还和老婆在争执,但等老婆说,你每个月再拿出五百块钱养孩子的时候,他又不说话了,再抽了半支烟,才说:“打电话给亲家。”
魏母打了电话,电话倒是接通了,但没说两句,那边就挂断了。
魏母放下手机,就呸了一声:“说段鸿文也被警察局收押,他们乱作一团,畅畅先拜托我们照顾两天,什么照顾两天,我看就是想把赔钱货甩给我们。他们根本不会要一个听障女孩!”
魏父的烟抽到了烟屁股,浓浓的烟气环绕着这里,走廊里的人都避开他两。
霍染因听见那句话。
魏真珠的父亲说的。
“这孩子,有个杀人犯母亲,又听障,难养,养大了,也受人白眼。”
霍染因侧侧头,他从敞开的门看进去,看见已经清醒,正在咳嗽的畅畅。
小女孩醒了,弯着腰,脸涨得通红,咳得撕心裂肺。
杀人犯的孩子受人白眼,其中最多的白眼,恐怕来自她的亲人。
霍染因轻轻阖了下眼,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扫出一片阴影。
站在旁边的警察还在絮絮叨叨,霍染因心生不耐,他的背后开始疼痛,本应早已愈合的伤口,忽然之间又隐隐作痛,疼痛像条蛇,刁钻地在皮肤下钻行。
“没看见我在想事情吗?”他冷声说,“安静点。”
“……”国字脸警察退后一步,他看着霍染因的脸,张开了嘴,想要说话,又不太敢说话,最后悄悄走了。
可是国字脸警察的脚步才远去不久,脚步又徐徐接近。
霍染因脑海中的晕眩变成了疼痛,有什么东西在他内心挣扎着想要脱出,他按着脑袋,转头轻声说:“听不懂人话吗?我说了,滚。”
纪询在霍染因身前停下脚步。
他看见了与平日截然不同的霍染因。
这时候的霍染因,弓着背,低垂着头,也低垂着眼。他转过脸来了,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脸是空白的,白纸一样空。
而他的眼睛。
那双藏在头发下,自下而上阴郁看来的眼睛,如同要吞噬人的裂谷一样,漆黑骇人。
纪询有了种自己也要被这双眼睛吞噬的错觉,他的寒毛悄然竖起。
也正是这份与平日截然不同的感觉,让他在自己记忆的宫殿中抓住一块碎片。
他似乎……抓到了一点关于过去的霍染因的印象。
第一零三章 你需要一个拥抱,而我给你拥抱,这很光明正大。
当霍染因真正抬起眼来的后几秒钟,纪询在对方的瞳孔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自己的影子也是暗的,但没有霍染因的瞳孔那样深暗,它像是一片灰羽,搅动了那如同隧道,如同深井的瞳孔,让原本藏在黑暗中的瞳孔,晃出一道幽光,摇曳出星点意外与后悔。
我影响到他了。
刚才那句话不是对我说的,当看见是我站在这里的时候,他感觉意外和后悔。
好像一颗埋在心里头一直没什么动静、总令人想要放弃的种子开始生发了,纪询倏忽间生出种期待来,他暗暗想道:
不管霍染因承认不承认,我还是和其他人不同的。
“你来得真慢。”霍染因率先开口,语气淡淡。
“慢是慢了点,但我还是来了,对吧?”纪询走过了和霍染因相隔的最后几步路,回答。
他依然望着霍染因的眼睛。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对方的瞳孔中越发清晰灵动起来。
一旦有了生的影响,生的气息也就跟着浓郁了,这时候的霍染因没了刚刚死气沉沉的样子,可惜又恢复了往常八风不动的冷静,想要从这样的人身上窥出点真实的情绪想法来,真是太难了。
但可能是我自我感觉良好吧。
纪询不露声色地想,他老觉得,霍染因刚才那句听着像是陈述的“你真慢”,似有若无带着点撒娇的味道。
“虽然速度方面可能有待改进。但不论以前现在,我觉得我该到的时候,还是都到了。”纪询若有所指。
“真自信。”霍染因面露哂笑,他微微抬了头,露出利落而坚毅的下颔线条,连他面上的一根线条,似乎都在嘲弄纪询自作多情,“别误会,我不是在抱怨你来得迟——”
“我知道,你是在描述一个客观现实,对吧。”纪询抢过霍染因的话头,轻描淡写,“不是你想抱怨,是我想听你需要我在的抱怨,这总行了吧?”
他们的距离已经足够近了。
霍染因依然坐在休息椅上,纪询则站在霍染因的身前,他一抬手,就揽住霍染因的肩膀,再稍稍用力,已经把霍染因揽入怀中。
他亲昵说:
“霍染因,你在等我。”
一下子,视线被遮挡,埋入温暖怀抱的霍染因听见纪询的心跳声,对方的心脏就在自己的耳朵旁,沉稳有力的心跳穿透了两个人的躯壳,连接到他的神经上。
他的神经也在突突跳动,阵阵发烫起来。
而身体与神经的反应截然不同。
神经高速活跃度时间里,他的身体反而像中了石化魔法,从骨头到肌肉,从脚底到肩膀,全都一寸寸僵硬起来。
这瞬间差异的错愕之后,霍染因控制了自己的胳膊,他抬手推纪询。
但这回抱着他的人额外用力。
霍染因一下子居然没能推开,他低声警告:“纪询,放手。”
纪询回了声很没有诚意的“嗯”敷衍他,霍染因感觉自己肩膀上的力量,不止没有收敛,反而再添三分。
他有些着急起来,然而还是压着嗓子:“我们在外头……”
“那又怎么样?”纪询反问霍染因,他的声音也不大,但字句清晰,“也没有什么人在看我们吧。”
“队长,纪老师……”真不巧,在纪询刚刚把话说完的时候,前边就传来了叫他们的声音。
纪询抬头看去,文漾漾。
也不太意外,他本来就是和文漾漾一起过来的,他先进医院,文漾漾去停了车,算算时间,她也该赶过来了。
怀中的霍染因刚刚恢复行动能力的肢体又僵了僵,而后,更重的推搡的力量施加在纪询身上。
这家伙,还真有偶像包袱。
纪询暗暗嘀咕了声,对着文漾漾迷惑的表情,他并没有选择放手,依然光明正大地搂着霍染因,只打招呼说:“你们霍队现在正需要我。有什么要汇报的,待会儿过来说吧。”
“哦哦……”原来是在安慰人,文漾漾瞬间释然了,甚至对自己刚刚冒出的黄色思想一阵惭愧,她赶紧双手合十,微微鞠躬,“队长拜托纪老师了,我待会儿再过来!”
等身材苗条,步履灵敏的女警走了,霍染因这回倒是不再挣扎,只是轻哼问:“这么骗相信你的女孩子?”
“我哪个字骗她了?”纪询反问,“你需要一个拥抱,而我给你拥抱,这很光明正大啊。”
“……”
没有人看见的地方,霍染因落在纪询身上的手指,曲了曲,抓住一片衣角,几息之后,又赧然似松开。
之后,霍染因再次推开纪询。
这下纪询没有再用力,很从善如流地放开了霍染因。
他也没干站着,很快在霍染因旁边坐下。
霍染因公事公办地开口:“这里的事情结束了,我要回局里一趟收尾。”
“唔唔唔。”纪询似乎在用无意义的声音感慨“警察真忙”。
“至于你——”
“我回家。”纪询自觉主动。
“你回我家。”霍染因更正。
“你晚上回家?”纪询诧异道,“现在九点半了。我觉得按照进度,晚上你可能不能在正常的时间回家,就算回了,也累得只想倒头就睡……”
“纪询。”霍染因打断他,“你没有弄明白,不管我回去不回去,反正你……”
他嘴角露出捉摸不定又带着一丝丝恶劣的微笑。
“要在我家,等我。”
“……”
*
再一起坐了五分钟,两人分头行动。
霍染因回警局,纪询去霍染因的家里,正好纪询身上还带着霍染因上回给他的钥匙,不用霍染因再把身上这把给他了。
也许下回得让房东换个指纹锁,这样方便点,不管有没有带钥匙,有没有丢钥匙,随时都能进出。
但指纹锁要破解也很简单……最安全的锁,反而是最古老的锁……
霍染因带着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和文漾漾一起回到警察局。
毒物检验结果已经出来了,加湿器的内部有微量氰化物残留。下午四点整,智能家居控制所有窗户闭合,加湿器也在那时候定时打开,四点半窗户被控制打开。
保姆也供述,高爽午后会打游戏,她的睡眠时间一般在下午三点到五点,符合凶手熟悉她睡眠规律,依照规律下毒的逻辑。
至此,莫耐的杀人嫌疑已被彻底洗清,柳城监狱的人带着全副武装的运送专用车等在门口,办完案件交接,今晚就要把他带回去了。
霍染因拿着一个黑袋子回到审讯室里,莫耐的姿势与他离开前一样,像尊雕塑,一动不动。直到他进来之后,这尊雕像活了,僵硬的人解禁了,转动着眼珠看他。
霍染因没有兴致和他再做交流,只示意他在口供上签字,待会儿准备一下,回柳城监狱。
莫耐提起笔,刚签一个字,却一改之前被动不肯多说的态度,反而积极起来:“你没有什么更多要问我的吗?我现在就被移交,爽姐的案子已经破了吗?”
“这与你无关。”
莫耐的声音变得急切了:“我看到你拿东西了,是不是和之前拿过来的那件衣服一样,想要触动我撬开我的嘴,你拿了什么。”
“问那么多干嘛,老实签字。”霍染因一边收着桌面的文档,态度非常不耐烦。
莫耐咬咬嘴唇,霍染因越不想多说,他越想多说,悄然之间,两人关系颠倒,不再是霍染因追着让莫耐说出真相,而是莫耐期望霍染因能够告诉他更多关于高爽的消息。
“你刚才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毁坏尸体吗?你告诉我,告诉我爽姐是怎么死的,我就——我就……”莫耐依然不肯放弃,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阵,像是做了很大的心理建设,才说出最后那个字,“说!”
霍染因停止了动作,他脸上的不耐在撬开莫耐的口后消失了,两道黑沉沉的眸光落在莫耐身上,压得桌子后的人蜷缩起身体。
好冷。
莫耐开始后悔。
我在想什么,和警察交易吗?警察肯定会不屑,会大肆嘲笑我的。
但是爽姐——这是我能得到的关于爽姐消息的最后时间了——
他再度鼓起勇气,想要表达清楚高爽的死因对自己有多重要时,他先在这个警察眼里看到非常清晰的一种情绪。
那种情绪对他说——何必。
“你11号晚上走进高爽房间,发现她已经死了。你一开始只是伤心,觉得高爽杀人后自杀很不值得,并没有想那么多。直到你准备离开时,看到了放在她床头的那张她儿子的照片。你想到了相处过程时,高爽是那么在意她的孩子。”霍染因说着,从黑袋子里取出了相框,放在桌上。
照片上小俊笑得灿烂如朝阳。
莫耐的视线牢牢的黏在这样朝气蓬勃的笑上,他的耳边出现了双重的鸣奏,一些是霍染因的声音,一些是高爽微微的自嘲。
——“因为姐姐放不下孩子,和他们交往的时候,老爱说孩子怎么样怎么样。”
——“孩子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是母亲背负一生的爱与债,母亲是永远没有办法丢下她的孩子的。”
“你意识到高爽死后,她杀死丈夫的事一定会流传出去,那时候的小俊就会变成一个拥有杀人犯母亲的孩子。杀人犯的孩子受尽白眼,失去了母亲庇佑的他,一生都很难抬起头。你的成长环境与小俊现在的处境相似,你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过去的影子,于是你决定为高爽做一件你所能做的最惊天动地的事,你要为她顶罪。只要孩子的父母是你杀的,他就只是个被害者的孩子,那样,下半生人们只会同情他,而不会鄙夷他。”
“你什么都知道了……”莫耐有些失神,渐渐的,他的视线重新凝聚,凝聚在询问室的桌子上,他用略微艰涩的声音说,“可能在警察看来,这些都是没有必要的事情吧。我没有必要因为萍水相逢就做这些,小孩子也不会因为风言风语就怎么样,事情弄到现在,都是因为我的自以为是……我,不知道怎么去做,她不会听我一个不相干的人的话,我总是、从以前到现在,在这种最重要的时候,都只能旁观,只能看着。”
“不是萍水相逢。”
莫耐抬起了头,他面露迷惑,似乎不了解霍染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霍染因将照片反转。
照片的背后,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张,有淡淡的灰影自纸张背后透出。
莫耐一霎不霎盯着纸张。
霍染因将纸张取出,展开。
一幅画。
普通的A4纸张上,画着在山巅迎风拂发的女人,喷薄而出的骄阳在她背后升起,而她迎面看向画画的人,瞳孔明亮如同蕴含火焰。
“这是你给高爽画的画吧。”霍染因说。
长长久久的沉寂。
“她把你的画放在儿子的照片后。在高爽心里,你和她,不止萍水相逢。”霍染因淡淡说,“你本可以阻止她的死亡,让她拥有另一种可能……只要你在那时候,愿意报警。”
第一零四章 夜的眼睛,窥视黑暗。
霍染因辛辛苦苦办案的时候,纪询已经到了霍染因的家里。
他这回是先拐回自己的家,拿了一些换洗的衣服,再到霍染因家里来的。他有预感,之后他在霍染因这里睡觉的时间,应该不会太少……
他泡了个很舒适的热水澡,泡澡的时候想到霍染因应该还在勤勤恳恳地询问犯人整理卷宗书写报告,就感觉正泡着的热水更加熨帖,盛放在玻璃杯中的红酒越发浓醇。
他用湿漉漉的手拿起手机,来回摆动,找到了个妥当的视角将红酒杯和浴缸边沿给拍进去,再把照片发给霍染因。
十分钟后,霍染因发来消息。
“……”
就一个简简单单的省略号,完全懒得和纪询说话了。
炫到了。满意了。
纪询哼着调子从浴缸里起来,拉了条浴袍裹在身上,当从浴室里出来,想要活动活动手指敲两行字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明明已经回了家一趟拿了换洗的衣服过来,但居然忘了拿电脑。
他的小说……
算了,反正今天才初八,再休息几天也是应当的。
纪询很快给自己找出开脱的理由,横竖没有事情,他晃荡着开始观察霍染因的家里,正如他上回见到的一样,沙发上的塑料膜还没有撕,倒是原本呆在角落的箱子,总算肯挪挪尊躯,换到书房去呆了。
算了,我来吧。
毕竟这房子我也要用。
纪询不太诚挚地自我安慰了下,卷卷袖子,开始撕扯沙发上的塑料膜,这没有丝毫技术含量的事情倒是简单,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
塑料膜下是真皮沙发,有着人体皮肤的柔润触感,无论是坐还是摸,手感都很不错,纪询满意地拍了拍沙发,又去书房折腾那几口箱子。
箱子基本都拆出来了,里头都是书,半数多的书已经放上书架,只剩下三分之一,还零散地落在箱子里头。
纪询朝书架和箱子里扫了一眼,发现这些书多半是专业书,诸如些《物证技术学》、《疑案探秘》、《人格心理学》这类的书籍。
这些书籍纪询熟。
好多书他家里也有一模一样的。
他顺手将剩下的书也拿出来整理到柜子里,这不花多少时间,他再往后退了两步,欣赏自己的成果,可能是因为熟悉的书籍太多了,看着看着,纪询忍不住转眼扫了下书房里同样空荡荡的书桌。
先在这里摆上台电脑,再在窗帘后藏一块小黑板,其实也能当书房用了……
他想着,弯腰捡起箱子里的最后一本书。
那是本《人格心理学》。这本书是霍染因的书堆里显得最旧的一本,虽还是好好爱惜保存着,但显而易见,被翻了不少回,书胶都有些散了。
纪询拿出这本的时候还额外小心了些,直到一本牛皮纸封面的作业本子,从书籍里头滑出来。
纪询片刻恍惚,很快清醒,并意识到,这就是霍染因头像上的作业本。
他将本子拿起来。
他的手指拂过本子的封皮。
这个本子被使用过了,所有拿到它的人都会得出这种结论,它的封面上有折痕,有污渍,还有长期被手指抚摸后的油脂。最初使用的时候可能没怎么爱护,一页页的边角都有蜷曲起来的痕迹,又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重新压好抚平。
纪询翻开本子。
这个本子也时常被人翻开,一次又一次重复的动作,在本子上烙下深深的痕迹,纪询的手被本子牵引,翻开了最常被主人翻开的那一页。
*
晚上1:12分,霍染因结束所有工作,来到自己家门口。
楼道里的感应灯应声而亮,家里的防盗门严丝合缝,但能从防盗门上的猫眼里,看见一丝很淡定的光点,这枚光点似乎预示着,只要他将门打开,他就能开启礼盒一样,得到自己喜欢的礼物。
也许是有了这重期待,霍染因抬起的手轻松了不少,他轻轻巧巧地打开防盗门,然后看见——看见纪询,倚着门框,在等他。
错愕在第一时间袭击了霍染因,但比错愕更快出现的,是点亮在霍染因眉梢的惊喜。
“等我?”
“当然,”纪询笑道,“在你家,不等你还干什么?”
他说罢,站直身体,张开双臂。
“欢迎回家,辛苦了。”
浅浅的拥抱环上霍染因的身躯。纪询穿着一身天蓝色缀金色刺绣小星星的睡衣,是我喜欢的颜色。霍染因想。这个怀抱很暖和,带着室内的温度,一下子驱散了笼罩在霍染因身上的寒意。
他被这种温暖所蛊惑,居然忘了自己是怎么关上大门,走过走廊,回到卧室的。
直到纪询躺上床铺,抽出只手,对霍染因招一招,让霍染因也上来的时候,霍染因才倏然惊醒。
霍染因说:“我还没洗澡。”
纪询:“只是陪我睡觉而已,字面意思,不用洗澡。”
霍染因只好说:“那我总要换衣服吧?”
纪询朝床尾一努嘴:“替你拿好了。”
霍染因抬眼一看,床尾凳上果然放着套睡衣。
霍染因:“你让我在你面前换衣服?”
“反正什么都看过了……”纪询说到一半,但想想哪怕什么都看过了,自己也未必受得了诱惑,遂转口说,“我可以闭眼,保证不偷窥。你不放心就给我蒙上。”
霍染因瞧着说得一本正经的纪询,走去床尾拿衣服。
背对着纪询的时候,他能够感觉到纪询的视线,像一把小小的刷子,在他的衣服上上上下下,来来回回地刷着。
霍染因感觉身上的衣服都紧绷了点:“说好的不看我?”
纪询:“你开始脱衣服了我保证不看。”
霍染因:“纪询——”
他转了身,对上纪询望来的眼。
那双眼中没有霍染因原本预料的戏谑,倒是很沉着,很宁静,像夜的眼睛。
夜的眼睛,窥视黑暗。
霍染因微微一怔。
“哎呀,生气了?”纪询笑道,“那我现在闭上眼睛,行吗?”
他说着,真将眼睛一闭,不看霍染因了。
那点刚刚冒出的小小怪异,又自霍染因心中无声无息消散了。
霍染因将和衣服一起放的一条毯子丢过去,盖着纪询,同时拿衣服走进浴室。
再怎么说,睡前也不可能不洗漱,只是想着正躺在主卧床上的纪询,霍染因的动作快了些,换衣服洗漱吹干头发,总共就用了十分钟多些。
当霍染因浴室里再出来的时候,纪询又说:“给你调了杯新酒,红茶拼金酒。”
霍染因向前看去。
除了他刚刚丢过去的毯子不见了之外,纪询依然保持着和刚刚一模一样的姿势躺在床上,倒像是那杯正放在床头的酒,是自己凭空飞进来的。
霍染因拿起高脚杯,灯光下,金酒琥珀的色泽中,依稀沉淀着红茶的淡淡金红。
霍染因端起来啜了一口,能喝出茶味:“茶泡了不少时间吧?”
纪询:“嗯哼。”
霍染因:“为什么突然替我调酒?”
还专门等我的门。
剩下半句话,尤自藏在他的舌尖,被酒一浇,有点辣,有点苦,又混出漫长的回甘微醺的尾调。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好了,”纪询话锋一转,抽出手来拍拍床铺,“喝完了你的睡前一杯酒,就赶紧上床吧。”
霍染因倚着墙,没有动。
“这样你岂不是睡不着?”
“反正都睡不着,不要这么计较了。”纪询随口说,“还是你不想和我一起睡?”
“不是不想。”
纪询调的酒不多,高脚杯里只倒了不足三分之一,霍染因喝完了甚至没有微醺的感觉。他放下酒杯,在纪询的床上躺下:“只是觉得你今天晚上好像有些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纪询问。他的心微微的,微微的绷紧了。
这种警惕感,如同他过去面对任何一个狡诈多端,穷凶极恶的敌人一般。
“算是有一些……”然而霍染因说,“热情吧。”
纪询的心一松,与之相对的,是肩膀一重。
躺上床的霍染因,翻了个身,他们的一点点身高差,正好让霍染因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霍染因说:“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你可以去客房睡。我去客房睡也可以。”
“……不反悔,就这样,今天晚上想抱着你睡。”纪询说,“你今天又办完了一个案子,总要给你一些奖励,也给我自己一些奖励。”
霍染因哼笑一声。
因为他埋首在纪询的肩颈里,这声原本应该挺帅气的哼笑,先在纪询的脖颈上撞得晕头转向,接着又在两人的头发丝里跌跌撞撞,等到最后总算是跑到了空气里头,已经变成了软叽叽的一声撒娇似的轻哼。
纪询没忍住,笑了。
霍染因也觉得自己哼得实在不够体面,他闭上了眼。
霍染因已经有许久没有和人一起睡过了,他本来以为今天晚上不会那么好眠,但出乎意料的,在这个有另外一人气息的被窝里,他的防备如同一具沉重的盔甲,自身上脱落了,疲倦袭击了他开始感觉轻松的身躯。
“明天高爽和卓藏英一起举办葬礼。”纪询忽然说,“我打算去看一看。”
“有这个必要吗?……”霍染因的嗓音里也添了倦怠,“案子结了。”
“我打算去看看小俊。他应该会出现在葬礼上。”
“……是吗。”霍染因稍稍清醒了些,“明天有时间的话,我也去看看。”
“嗯。”
而后纪询没有再说话。霍染因也没有,疲倦已不由分说,将他推入梦想。
纪询没有睡着。
他听着耳旁霍染因悠长清浅的呼吸声,看着窗户,黑沉沉的窗户外,守着个看不见的影子,影子手里有块魔术檫,在窗户上反复擦拭,将笼罩着窗户的漆黑一重一重擦去,擦到天光大白。
天亮了。
第一零五章 霍染因说出秘密。
一夜黑甜。
直到一阵微凉的晨风将霍染因从睡梦中吹醒。他的手动了一下,向旁摸去,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昨天晚上,纪询将他拥入怀中。
但这只伸出的手摸了个空,预想之中的温热身躯并没有出现在掌心,他只碰了满手冰凉。
霍染因睁开眼睛,带着一丝初醒的朦胧转过头,床的另外一侧空空如也。
“纪询?”霍染因扬声叫道。
然而没有回音,空阔的房子里只有流窜的冷空气,冷空气簇拥着他的声音,在屋内孤单穿行。
最后一丝迷糊从霍染因身体里褪去。
他的眉头蹙了下,摸到放在床头的手机,看一眼时间,立时感觉到一阵懊恼。
上午八点,这么迟了?
昨天晚上也没干什么,怎么固定了多年的作息都被打破了。
上回被打破还是——
他想到了一些……一些自己和纪询的画面,耳后霎时一阵发热。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这些画面上挪开,再想:
纪询呢?走了吗?
床上属于纪询的那一侧,被单一丝不乱,整齐得没有留下一丁点属于人的痕迹,像是躺在上面的纪询连翻身都没有做过。
对方一个晚上都没睡吗?有什么事情需要这么早离开?
他坐直了,披衣起身,打开卧房的门。
清晨的光已射入窗户,站在房子的走廊里,霍染因第一时间看见的,除了在早晨的青蓝色中越发冷清的室内外,就是客厅里撕掉塑料膜的沙发。
昨夜纪询虽然站在门口等他,但除了卧室里的一盏灯外,其他的灯都是熄灭的,他跟着纪询循着幽暗走向光明,完全没有察觉室内是否有不对劲之处。
他驻足看了沙发两秒钟,回身走向书房。
他的脚步有些匆匆,在这个时刻,他想起了更多的东西,比如纪询昨夜停留在他身上的眸光,比如出现在床头的酒,比如纪询坚决要和他一起睡。
换一个角度。
只要稍稍提起警觉,换一个角度观察,很轻易就能意识到另外一种可能,和自己昨天晚上感觉截然相反的一种可能——纪询会这么做,无非是为了不让他离开视线,无非有不想让他发现的东西!
他闯入书房,目光扫向纸箱。
放置在地上的纸箱,全空了。
一个个空荡荡的箱子,像一张张肆意打开的巨口,朝他扑来,撕咬他的血肉。
怪异的虚弱袭上身体,霍染因抬手扶着门框,他的眼睫颤了颤,像是狂风中不堪摧折的蝴蝶,但那双眼睛还是抬起了,蝶翼似的眼睫底下,是双寒光凛凛的黑瞳。
他撤了手,向前走去。
这时霍染因反而没有了之前的步履匆匆。
他的步伐不快不慢,异常轻巧,脚尖落在地板上的每一下都悄无声息。
他来到了书架前,抽出那本《人格心理学》,他的手落在封面上,缓缓摩挲着,他的神色并无多少变化,只有嘴角,一点点拉直,展平,抿出一道深深刀锋。
*
纪询呆在公墓里。
他开着车,车子停在公墓的停车场里。停车场下头不远,就是遗体告别厅,他呆在车子里,只消将目光轻轻朝下一瞥,就能瞥见高爽和卓藏英的家人。
他们来的比纪询迟,是先后来到了,到了也跟分了楚河汉界似的,坚决不往对方的位置踏一步。
今天天气倒是挺好的,烈阳在天空高悬,和他车厢里播放的《日不落》正正好相映成趣。
他遥遥看着告别厅前的平地。
两家家人,都只有独子独女,两家家人,都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两家家人,也都知道这对已死夫妻的官司。
他们还是共同出现在了这里,也许有很多考量吧,比如邻里的闲话,比如儿女的名誉,再比如他们的孙子——四个花白头发的老人中,唯一一个小孩子。
那是小俊。
今年上小学一年级,高爽与卓藏英的儿子。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正在收拾着告别厅,两家人远离了告别厅,往山路上走一段,正好靠近纪询所在的停车场。
小俊跟着奶奶走。
高爽的妈妈忽然对他招手:“小俊,到外婆这边来。”
奶奶不同意,外婆忽地冷笑一声:“你儿子害死我女儿的事情我还没有追究呢。”
奶奶刚要反唇相讥,一辆黑色的轿车自马路上驶来,两家人都闭了嘴。
等到轿车离去,刚刚被打断的话题又接上。
“你女儿那些乌糟事,我都懒得说。”
“我女儿怎么了?”
“两位,尸体来了,你们过来认领一下尸体。”底下收拾告别厅的殡仪馆工作人员大声叫他们,自然,才绊了两句嘴的四个人,又闭上了嘴巴。
车子里的纪询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的微笑。
白发人送黑发人,他们心里都有数不尽的怒火。
但是怒火总难以直白地表现在面上。
也许顾虑着就在身旁,低着头的小俊;也许顾虑着他们的颜面,他们的自尊,他们的身份……毕竟他们是有些资产的人家,里子已经掉了,面子总不能再掉。
这样断断续续,无论如何,也要在外人面前粉饰出风平浪静的两家人,正不约而同——必然——地争抢着现在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上。
小俊。
卓家的人要抢他,高家的人也要抢他。
看着现在的小俊,纪询就想到昨天晚上险死还生的畅畅。不同,又相似。
*
停车场的车逐渐增多了,那是卓高两家的亲戚、还有卓高二人的亲朋好友。
因为尸体被莫耐毁坏无法修复,停灵厅里来的人略过了遗容送别这个环节,只有个黑白照片做的徘徊以供瞻仰。
纪询走到人数不算多的高爽的亲朋那一处,这儿人数不算多,比起卓藏英那些年龄不一的医院同事、各种同学、病人家属,高爽的亲朋基本上都是些年龄和他相仿的女性,不是同学就是闺蜜,亦或者是同事。
这点从这些人轻声交谈里就听得出。
纪询身边就有一对一个自称同学,一个自称前同事的女性正在攀谈。
米白衣服的和灰色衣服的介绍自己是高爽前公司的HR,最近一次见高爽是元旦前后。灰色衣服的则说自己上一次见还是高爽结婚,高爽生了孩子就再没联系了,想不到走的那么年轻。
纪询听着,心中微微一动,他走过去问:“你们元旦是为什么见面?”
米白衣服的女性叹了口气:“还能是什么呀,她来打听入职,本来差点就又当回同事了,这不是今年开始全面开放二胎吗?我们老板左思右想,觉得她这种家境那么好的,很可能又要二胎,最后给否了。”
灰色衣服有些好奇的问:“阿爽还想出来工作?她不是不愁吃穿,朋友圈到处旅游各种游戏潇洒的很吗?干嘛要和我们这种苦命人一起打工。”
米白衣服耸耸肩:“静极思动?我也不知道,两年前她就来找过我们老板,也在找猎头投别的公司,不过那时候她条件提得有些高……”
两年前……纪询的手指有些僵硬,他下意识的问:“我听说她以前是高管,工资很高?”
“对啊,她能力很好,不过我们这行发展太快了,她都结婚生孩子那么久,回来再拿当初那个位置,就有点点尴尬——职位给低了,她肯定也瞧不上,我知道的她求职过的几家公司最后都是因为这个黄了。不过今年她来问,要求没那么高了,就是想找个闲职。哪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她走的那么突然。”
两年前,元旦前。
高爽能力十足。
这两个先决条件在纪询脑海中来回播放,脑海中自动生成了根荧光笔,将它们划上重点符。
时间太微妙了!
“除了这两个时间点,高爽还有没有在别的时间找过工作?”纪询急不可待地询问HR。
“那我就不太清楚了。”HR古怪地看了一眼纪询,本来不想回答,但等看见帅气的男人面露焦急,她又隐隐同情,多说了两句安慰之语,“不过我反正没听说过她在其他时间有找过工作。多半是没有吧,毕竟我们行业不太大,走到一定位置上的,有些能力的要出来找工作,大家都能听见些许风声……”
一张始终掩藏的鬼牌,在这时候被彻底翻开了。
纪询在瞬间想通了很多事情。
他想通关于高爽和卓藏英的另一种答案的动机,这个他自昨晚看到霍染因的作业本后,一直不愿去想又不得不去想的答案。
但是这个答案——这个答案——跟谁说?
他站在灵堂的一隅,目光朝前扫去。
他看见了一个个前来吊唁的客人,一群黑白色的杵在灵堂里的杆子。
他也看见卓藏英的父母站在灵堂左侧,他们面露悲戚;他还看见高爽的父母,他们同样哀伤不已,他们的身旁还有一个小小的孩子,小俊。
小俊从卓藏英的父母身旁来到了高爽父母身旁。
也许在他没有关注的时候,高爽父母暂时夺得了小孩子的监护权,能将姓氏为卓的孩子,带在身旁,养在身旁。
因为卓藏英杀死了高爽。
如果他说了……
有人拍了他的肩膀。
纪询浑身一震,蓦地回头。
霍染因站在他身后。
在纪询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被霍染因带出告别厅,他们沿着山路向上走,风则从山上往下吹,他们一路走到停车坪的位置。
停车坪外是断崖,断崖之后能看见城市。
太阳在这时候又不见了,连绵的钢铁的城市笼罩在忧郁的灰雾之中,如同纪询此刻心情。
“你昨天晚上看见了作业本。”霍染因率先开口。
他没有给纪询回避、装糊涂、插科打诨的时间。
他转过头,接下去。
“为什么之后对我是那种态度?”
热刀切黄油,霍染因一气呵成,说出秘密。
“——在你知道是我杀害父母之后,为什么,对我那种态度?”
第一零六章 我会把真相带给你。
昨天晚上的一切,又出现在眼前。
那本陈旧的牛皮纸作业本,再度出现在纪询的眼前,他的双手依稀残留着碰触作业本的感觉,纸张粗糙,薄脆,轻轻一抖,既发出簌簌响声,好像夜枭正在桀桀怪笑。
他看见那行字。
用铅笔写下的,一笔一划,端正但确凿地带着稚嫩的孩子的字体。
这个孩子,很冷静地写着:
“11.19,初雪。大家说,是意外。”
他再往前翻,铅笔字的内容还有,还有很多。
这是本没有一页出现“杀人”二字,但横看竖看,字里缝间,每个格子都在描述如何杀人的杀人本子。
纪询眼前轻轻一晃,虚幻的作业本不在了,重新出现在他眼前的,是面色如霜的霍染因。他看着对方,不知是否是错觉,他在对方脸上看见了阴影。
冷酷的杀人的阴影。
霍染因还等着他的回答。
纪询继续向前踱步,走到了停车坪再往外,这里没有了水泥路,只剩下冬日里冻硬了的泥土,和哪怕这时候,也能顽强冒头的稀疏小草。
再向陡峭的断崖下看,是稀稀落落,只剩下枝干的灌丛。
纪询的鞋尖在泥土地上搓一搓,一蓬土扬起来,撒下去。
他没在意霍染因掩藏在冷静外表下的急迫,依然按照自己的步骤说:“我昨天的态度有什么不对劲之处吗?”
“你不意外?”
“当然意外。但意外不意味着我要为一本不知真假的旧作业本把你半夜扭送到公安机关——这种证据不足只能打草惊蛇还平白消耗警力的事情。霍染因,你我都该深恶痛绝。”
霍染因审视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这道视线尖锐得像一柄小刀,对方的视线再哪里,刀锋也就在哪里。
“看来你不相信。”
“恰恰相反,我认为它很合理很可信。你因为受到父母家暴而产生愤懑,从而迸发杀意,最后选择打开煤气杀死父母,并在杀人后留下长久的心理阴影,导致对窒息情有独钟。所有的逻辑都合情合理——但这只是逻辑而已。”
这个长串句子里的一个词刺到了霍染因。
霍染因的眼睛眯起来,抵在纪询皮肤上的刀锋,向下一划,破皮出血。
“……纪询。你在替我开脱。”
“这恐怕不能算开脱吧。正因为连你自己都不确定这件事,才一直渴望我来探索你的过去,由我来审判你。一个连当事人都不确定的真相,我为什么要在什么都没了解的情况下作出武断的判断。”
“万一我在说谎呢?万一我明明什么都知道,明明清楚一切罪恶,只是在你面前演戏呢?”霍染因轻哂,“疑罪从无。有时候确实是一种良好的遮羞布,对吧?现在,你是警察,我是嫌疑犯,但身为警察的你如此轻易地对待一个嫌疑犯……”
霍染因将手插在兜里,迎着风站了好一会,直到脸上最后一丝温度也被冷风吞噬。他轻轻说:“纪询,你真令我失望。”
霍染因转过身,准备离开。
但一只手臂自后抓住了他,这只手臂带着巨大的力量降临到他身上,他在霎时被这道力量钳住,控制,他被拖着向后,他自下而上看见了纪询平静的脸,那脸在他面前一晃,随后变成了一方下颔。
他向下坠去。
他第一次从这种角度看着纪询,无比意外的意识到,纪询的脸——当纪询脸上不再露出惫懒轻浮玩味的笑容的时候,这张脸居然比他所设想的、期待的更加冷酷。
背脊空空如也。
身后是断崖,轻薄的风托不住他,他向下坠去。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纪询依然在推他。
纪询要杀死他吗?
就在这时,扯着他的手施加了反向的力量,他在断崖的边沿踉踉跄跄站稳了,只有断崖边的一小块硬土地,在踩踏中破碎,散落的土块接二连三朝崖下滚落。
纪询拉着霍染因站稳了。
他微微垂眼,替霍染因整理被拽乱的衣领,散乱的衣领下,是一层在刚刚的突发事件中被激出的冷汗,纪询的指尖擦过汗珠,指腹下的躯体猛然一颤,他像擦在了对方的神经末梢。
周围没有人。
但有眼睛,一辆辆车子,一株株树木,甚至自山上刮来的一阵风,都长满了眼睛,从四面八方窥视过来,同他一起,窥视霍染因;又同霍染因一起,窥视他。
纪询看着喘息有些急促的霍染因。
“霍染因,你对疑似杀害妹妹的我,毫无防备。你总说我感情用事,让我不要被感情的偏振片影响,被影响的真的是我吗?你真的了解我吗?不是你期待中的,假象中的我……是真实的我。”
“……”
“其实我也不够了解我自己。”纪询以寻常的口吻闲聊般说,“我们都不够了解自己。所以我们似乎都做了曾以为绝对不可能做的事情。”
……我确实不够了解纪询。
凝视着纪询的脸的的霍染因突然这样想,此时此刻,他在这张熟悉的脸上看见了十足的陌生,当他长久地认真的思考之后,他终于意识到了。
纪询的脸是一面镜子,镜子里的容颜随着外界的变化而变化,有时候这张脸更随性些,有时候这张脸更放肆些,有时候这张脸又显得温情脉脉。
它们都不是这张脸,它们不过是这张脸上随时可以更替的面具。
“不过霍染因,你选对人了。”纪询又说。
“……什么?”霍染因自恍惚中回神。
“你选对我了。”纪询忽地一笑,笃定说,“霍染因,我会把真相带给你。”
镜子发生了水波似的荡漾。
种种薄如蝉翼的面具合拢在这张脸上,共同绘制出一张由智慧与自信凝结出来的面孔。
一张绝不会让人遗忘和认错的面孔。
霍染因看得有些痴了。
一阵敲锣打鼓的丧乐恰在这时响起,纪询回头,朝停车坪下望了一眼,他们交流的过程中,宾客已完成祭拜先后下山,只剩下死者的亲属,在丧仪人员的引领下,跟着棺材往火化炉去。
这是最后的时间,而后900°的高温会将人体湮灭,只剩下一个小小的罐子,里头盛着犹带余温的灰。
“霍染因。”纪询说,“我刚刚想明白了一件事,但我不知道该和谁说,想来想去,只能和你说了吧。”
纪询稍稍整理思路,开始叙述:
“刚才我们在说你的作业本。那就从作业本开始说吧。看到作业本前,我对你同畅畅共情的最大猜测,是你被父母家暴并曾被他们带着一起赴死,只不过也侥幸逃脱,因而落下心理阴影。”
“看到之后,全新的可能出现了。
“人总是下意识的预设受害者,但实际上用煤气杀人,你父母打开开关和你打开开关的可能性是平等的,不存在先后。
“正如在高爽的死这件事上,无论是遗书、加湿器、窗户、毒物也不具备明确指向性。
“遗书既可以是卓藏英模仿的也能是高爽模仿的,加湿器没有了指纹就不知道谁使用过,而智能控制的设定,同在一个屋檐下,哪怕是由卓藏英的手机发出指令,你也不能确认是谁设置的。而毒物,警方现在并没有查到氰化物是怎么拿到的。
“他们——卓藏英和高爽——有着同样的杀害高爽的可能。
“莫耐把高爽所说的杀人理解为亲手杀死卓藏英,但实际上这也可以理解为自杀,并嫁祸给卓藏英杀人。
“自杀的死亡保险一般需要投保人投保两年以后才生效。
“今天我听到一个故事,高爽在两年前曾经想要回到社会参加工作,但是多方努力后失败了。
“高爽和魏真珠不同又相似。
“她们的相似之处在于,高爽看上去过的很潇洒但依然婚姻生活很苦闷。婚姻之间,除了像段鸿文那样的热暴力,也可以是不闻不问的冷暴力。
“高爽不像魏真珠,她曾经试图想要摆脱这一切。
“她是一个全职太太,交友圈被极大的缩小,她就在游戏里追逐自己虚幻的感情归属。她也想要出去工作,工作是离婚并且负担抚养孩子的前提。
“但这些无一例外都失败了,游戏里的感情失败不是因为网络的虚幻,而是大部分人不愿意接受二婚带着孩子这样的束缚。而工作上的失败,则是习以为常的职场法则。
“因为一次婚礼、一场生育,她就从一个事业有成的职业女性被束缚在这场冰冷无望的婚姻里,不但需要忍受丈夫的漠视,还得面对自己身份的落差。
“就像她对莫耐感慨的那样,高爽觉得自己被这个社会抛到了身后,在这种强烈的情感驱使下,她一方面想要结束自己提前垂暮的生命,一方面想要报复丈夫。
“但她放不下自己的孩子,她无法草率的结束自己的生命。她开始策划自己的死亡,又渴望这个过程中随时有什么能打断他。
“她诱使卓藏英,或者干脆就用卓藏英的名义给自己买了份保险,大额保险其实并不需要本人亲自出面就可以购买。
“这份保险包含了常见的两年以后生效的自杀选项,那是她给自己选的死亡时间,是小俊读小学一年级,差不多长大拥有一定独立自主能力的年岁。
“她在两年之期到来之前,曾想要过最后一次挣扎,她放低要求去找工作,很可惜,她又失败了。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催促她赶快赴死的必然发展。
“高爽做了死前的最后一场旅行,她去看了日出,她回到家,保姆被预先以旅游的借口调离了,万事俱备,她打了电话,声称自己待会儿还要去见孩子,以此制造自己不想死的假象,接着她躺在床上,等着擦掉指纹的加湿器里的毒药发挥作用。
“等到警察来到现场,看到保险金和刻意隐藏的遗书,一切的杀人怀疑自然而然的就到了卓藏英身上。
“魏真珠说的没错,高爽确实是以她最羡慕的优雅姿态死去的,因为高爽杀卓藏英,不需要像她那样脏了自己的手。”
“但这一切同样没有证据。”霍染因没有立刻被纪询的陈述迷惑,他思路清晰,沉声说,“即便你给高爽增补了那么多可靠的动机逻辑,它的可能依然是平等的。”
“遗书。”纪询说。
“高爽让父母把家具丢掉!”霍染因回忆一遍,迅速抓住重点。
“她担心有毒物质残留在家具上。”纪询叹了口气,“这是母亲才会留下的遗言。直到生命的最后,她依然关心她的孩子超过她的计谋。一个对家庭漠不关心的丈夫,可以模仿她的字迹,但永远无法模仿她身为母亲的心情。”
霍染因再没有疑问。
每一次都这样,纪询总能在最后将他说服,令他深信,这就是不为人知的真相。
“所以,你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个真相说出去?”
霍染因也和纪询一样,看向了送葬的队伍。披着麻衣的孩子走在队伍的最前段,专业的孝子贤孙哭天抢地的声音完全将孩子天然的哭声掩去,那是小孩对母亲最后的濡慕。
“你并不想洗刷卓藏英的杀人冤屈?”
这回,沉默地换纪询了。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碰到许多无法在第一时间做出决定的事情。纪询碰到的可能尤其的多。
这样的沉默绵延到这行白衣队伍消失在他们的视线。
“高爽遇害一事,本来就没有立案。警察无法定卓藏英的罪。卓藏英没有谋杀高爽,他只是在生活里慢性毒杀她——不过这些,”纪询最后对霍染因一笑,“由警察决定吧。”
第四卷 揣想的烦恼诗
第一零七章
微信的白界面上,闪出一行字。
纪询低头一看,阴阳怪气的大方小气鬼发来消息。
“案子结束了,你想知道答案吗?”
“不想。”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没给霍染因留下半分继续的空间,但尽管如此,屏幕的左上角还是跳出了“正在输入”的字样,显现着对面的人似乎还有些话想说。
霍染因确实有话想说。
与案子无关,与自己有关。
在他的秘密,作业本的秘密,全然摊开在纪询面前之后,纪询确实给出了充足的反应和态度,但是……不够,依然不够。
霍染因想在纪询身上索求更多的东西,除此以外,他还必须纠正当时谈话中的一点。
纪询说被感情影响的是他——当然不是。
他始终在警醒自己,公和私分开,情和欲也分开,唯有这样,才能思路清晰,条理顺服,得到真正正确的答案。
他的手指摩挲着手机屏幕,指尖屡屡将隐藏着的手机键盘挑起来,再隐藏,往复如此,似乎这样就能常擦常新,也能及时刷出纪询新的言语。
可惜,直到这点休息时间都用光,也再没有擦出只言片语。
*
纪询回了霍染因一句话后,就将手机放到一旁。
他抬起头,一向没有人来拜访的屋子,意外地坐了个人。一位头戴绅士帽,手持鼻烟壶,还拎着个大大邮差包的中年人,因为进了室内,绅士帽被拿下来放到桌子上,露出他一张严肃的脸和鼻翼两侧深深的法令纹。这是位长得看上去很像法官或者律师,或者时光倒流的中世纪绅士的一张脸,而后这人微微一笑,冲纪询说:
“纪老师。”
其实他是个编辑,还正是纪询所供稿杂志社的主编,网名福斯,如今过来,毫无疑问,为了催稿。
这年头编辑催稿也是可怕,这不,都堂堂正正杀到作者家里来了。
纪询寻思着怎么敷衍过去:“其实我最近有点事。”
福斯不慌不忙拿出本地报纸:“我知道纪老师最近在为新书积累素材,帮警察破案当然是件大事,但是写故事也是件大事。”
报纸摊在桌上,纪询打眼一瞧,也不知道是哪个小报记者,在他们集体搜山的时候拍了张照片,主要内容是一通歌功颂德,说是警察破案如救火,连夜上山搜人,还把他的侧影给拍进去了,导致刊印出来的时候,一下就被编辑部那边认出来了。
被认出来了也无所谓,毕竟纪询没有拿人订金拖人稿子,他写文一向佛系,交全稿了才收钱,所以拖也拖得理直气壮:“最近不太缺钱……”
“写故事能救人。”福斯说。
“?”
“能救精神枯竭者,能救谜题爱好者,能救千千万万个翘首以盼的您的书迷。”
说罢,似乎为了作证般,他打开自己随身的大皮包里,拿出厚厚一叠信件,还有随同信件而来的各种礼物。这些全是书粉寄到出版社,拜托出版社转交作者的。
纪询沉默半晌,主要是被面前小山一样的信件给震惊到了:“6102了,还寄信给出版社?”
福斯认真答:“没办法啊,喜欢推理的读者总是念旧点。另外,纪老师,我今天来还有个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刑一善基金会’最近又给我们出版社打了笔款子,希望我们出版社利用这笔款子给你办个全国巡回签售会或书友座谈会,你看最近抽得出时间吗?”
*
一个案子终于结束,刑警支队难得地按时下了班。
霍染因在离开警局上路回家的时候又点亮手机看了眼微信,距离下午发消息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他和纪询的聊天界面上,依然只有那一句对话。
夜幕已然低垂,两侧是庞大的车辆洪流,前方闪亮的红灯正在数着秒。
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点着。
一、二、三……
数着红灯,数着心跳,数着思绪。
数着数着,数到前方红灯变绿,周围的车辆徐徐启动,他也跟着启动,沿路前行,却在下一个十字路口时一转角方向盘,无视近在咫尺的居所,转变方向,朝纪询家开去。
来这里也有几次了,霍染因熟门熟路地进了小区,抬头看一眼纪询的房子,有灯,人在。
他乘电梯上楼,叩门时慢条斯理,已然在恶趣味地想着纪询待会见到突然出现的自己,会露出什么惊异的表情来……也许并不会,也许纪询已经猜到了自己要来,也许纪询下午冷冰冰的一条回复,就是为了激自己上门?
没有关系。
不论动机和目的如何,等真正见了面,都不会再像他们在公墓里头那样。这回掌握谈话进度的,一定是我。
霍染因又想。
门应声而开,他开了口,可是“纪询”两字卡在喉间,站在门后的是一个叼大烟斗的不认识的中年人。他没说话,中年人打量他两眼,倒是很快说:“是霍警官吗?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鸣星出版社主编福斯,下午的时候纪老师和我说过你可能会来,请进。”
该。
可算有人来催他稿子了。
霍染因一时居然冒出了这种想法,他跟着福斯进了门,先看一眼客厅的桌子,看见上头放着一堆文件,文件上头还压着个绅士帽,旁边有个黑色邮差包。这两样东西都不是纪询的,显然,这是福斯的临时办公地,对方正在这里处理什么。
他没在客厅里看见纪询的影子,于是目光一转,挪到了闭合的书房门前。
“进来。”纪询的声音自里头传来,隔了个门板,听起来有点失真。
他打开门进去,天色晚了,窗帘拉着,房里也没有开灯,只有电脑是亮的,荧荧的白光给弓背盘腿坐在电脑椅上的人镶了一层光边,余下些许,则在黑暗的房间里勾出一层朦胧黯蓝。
纪询没有问霍染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这类的废话,他一边运指如飞,一边单刀直入。
“有案子吗?”
“没有。”霍染因顺手关门,“怎么,你很期待有案子?”
“我想也没有。否则你不该这么早过来。”
“你倒觉得我今天一定会来?”霍染因语带挑衅。
“你过不过来不太重要,不过来迟些我可以去你那。”纪询回答。
明明是句公事公办的话,但霍染因心中支棱起来的毛刺又软绵绵消停下去。他再度看着纪询,顺势看了眼纪询的屏幕。
从他进来到现在,两分钟功夫,word文档的一页白纸已经写完了,多少有六七百字吧,既然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写完这么多的字,为什么《毒果》下一本迟迟没见?
霍染因沉默地回忆半天纪询最近的行踪,勉勉强强承认:
恐怕在纪询拖稿上,自己要付一些不太重要的责任……
他转开眼,一时有些意兴阑珊,随手打开电灯开关,灯光一闪,满室亮堂,他的视线随之落在纪询的书架上。来时想好了要和纪询好好谈论自己的事,但纪询正在好好工作,算了,下回再找时间吧……
“没有案子正好。”纪询对霍染因擅自开灯没什么意见,接着说,“我接下去要去巡回签售,十个城市分一年走完,下午福斯问我第一个城市安排在哪里,我说琴市。”
他转头,纪询的眼依然注视屏幕,坐姿依然随意,连背都没有意思性地挺直一下。
但那双黑色的眼睛,映着光。
琴市。霍染因咀嚼着这个名字。我的故乡。
白日里纪询所说的承诺忽然又回响在他的脑海,剥离了那种虚幻悬浮不真切的感觉,像一块沉沉重重、压在心头的石头,浮出来,放下去。
白日是契约,如今是践约。
没有行动的契约不过一纸空文,唯有践了约,才放心,才放松,才被浓浓的迟来的惊喜和期待和亢奋给淹没。
“啪”一声,灯光又灭了。
饶是大半精神被创作牵扯,纪询也忍不住出声抱怨:“不要一时亮一时暗,我家电灯招你了?你闪得我看不见屏幕了。”
结果抱怨还没说完,他的电脑椅被人自后一拉。
双脚还在椅子上的纪询毫无反抗能力,被人轻轻松松带离电脑面前,再连人带椅撞上了窗台,这下子纪询恼火道:“霍染因——”
霍染因俯下身,咬住他的唇,缠上他的舌。
电灯没招我,你招我了。
霍染因在心里想着,他这时才恍然发现自己的心就像一条绷紧了的弦,弦准备得太久了,当它发出铮鸣的时候,必然如同疾风暴雨一般;又像一座已经压抑了很久的火山,当火山喷发的时候,滚烫的岩浆蒸腾了血,消融了肉,烫酥了骨。
他亲着,吻着,最初占据了全然的主动,直到换气的时候,听见纪询在耳边悄然说了句:
“外头还有人。”
“怕了?”
“怕。”纪询说,“怕不方便。”
纪询的声音似乎带着钩子,勾得霍染因本来已经沉溺下去的神经重新警觉起来。
这句之后,霍染因被按在了窗子上,纪询如同猎豹,从慵懒到狩猎也只用了一霎的时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墨绿色的窗帘扬起来,窗帘在黑暗里划出道蝠翼似的闪,他被黑暗完全包拢,心里偏又灼灼烧起烈焰来。
像已站在了悬崖的底端,天空落下一条绳索,他沿着绳索攀爬上去,看见崖边探出纪询的脸。纪询的手里抓着这根绳索。
这一刻,就是这一刻。
你不知道他要拉你上去,还是推你下去。
于是恨不得将余生都做燃料,也要在这刹那将人抓住。
第一零八章 十字银星。
闭合的书房门忽地打开了,正在客厅沙发上坐着看纪询去琴市行程规划的福斯“叭叭”抽了两口烟,只感觉一道黑影风一样掠过身畔。
等他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只听见一声大门闭合的“砰”响,有人出去了。
是刚才来的霍警官吗?怎么走得这么匆忙?
福斯诧异了一瞬,又看眼时间,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居然晚上九点了!
哪怕是过来催作者稿子的,在作者家呆这么久也有些夸张,好在手头去琴市的行程安排差不多敲定了,他赶紧拿起安排表,去敲书房的门。
“进来。”纪询的声音从里头传来。
他推门进去,一下子还没看见纪询,等再定睛细看,才自墨绿窗帘合拢的缝隙里,看见双臂抱起,肩膀倚窗的房子主人。
“关于琴市的行程已经安排妥当了。”福斯说。
“谢谢,其实不用这么着急。”纪询说。
“不,还是早点确定的好。”福斯对拖延症敬谢不敏,他今天亲自过来就是为了把事情统统敲定,“请看看酒店和行程安排有没有问题。”
纪询拿着纸看一眼,明天收拾行李,后天出门,在琴市预计呆三天,全程五星级酒店,一天签售会,在会友书店;一天讲座会,在琴江大学;剩下一天,可以游览琴市。
“我这里没什么问题。”纪询将行程表还给福斯,“酒店需要订五星的吗?”
“基金会那边给的款项不少,所以行程从优安排。”福斯说。
“基金会的创办人有要求和我见面吗?”纪询忽然问。
“这倒没有。”其实这事多少有些奇怪,在为作者花了这么一大笔钱后,合该提些情理之内的要求,比如和作者见个面,吃个饭什么的,然而这些一应没有,创办者始终隐在幕后,只负责给钱,倒像是个一心付出不求回报做慈善的。
福斯有心想要和纪询聊聊基金会的怪异之处,但在刚才那句话之后,倚着窗的人又不说话了,只顾看窗外的夜景。
他也就消了这个念头。
世界这么大,还不兴出几个有钱有闲有怪癖的人?
“那我就派你的责编和你全程同行了。”福斯为今天晚上的对话划下终点,在走之前,他突然想起什么,又问,“对了,刚才霍警官为什么匆匆离开,是又出了什么案子吗?”
不是案子。
没有案子。
是再待下去,两人就要忍不住擦枪走火了,只好先行离开,让各自身体里沸腾的火焰冷却一下。他们两个滚入火焰烧着彼此没什么大碍,但溅到了路人就不美了。
何况现在也不到那个时候。
霍染因走了,福斯也走了。房子里再度剩下纪询一个人。
纪询抱着胳膊,倚着窗。室内没有灯,窗外的夜色也便霓虹瑰亮起来,他看见了小区里的景观树,枯了一整个冬天的树不知在什么时候生发几片嫩叶,小小的叶子在晚风里细细摇摆,摇出几缕春的气息。
这个忙碌的冬天,终于快要过去了。
等去了琴市吧。
纪询想着。
等置身霍染因过去生活的城市,等探寻到一些线索,他所碰触的就不再是霍染因粉饰出来的身躯,还有藏在身躯之内的,最真实的灵魂。
*
翌日的准备并不花多少工夫,整理妥出行的箱子也就完了,现代社会,只要随身携带证件和手机,一切都好说。
整完行装,和责编约了明天高铁站见面,再给霍染因留个言说出自己明天开始要出门三天,所有该准备的也都准备完了。
纪询环伺屋子一圈,静极思动,在晚上的时候,去了好久没去的浣熊酒吧。
酒吧开得早,憋了一整个年节的人们在红灯绿酒中放肆扭动,纪询再度坐到他过去熟悉的位置,拿起熟悉的鼓槌,酣畅淋漓地打完一通鼓。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回打鼓之后,纪询没有感觉到年前来这里的仿佛耗尽身体力量的倦怠和恍惚,他依然疲惫,但更多的是发泄一通后舒适放松的疲惫。
奇妙。
难道这段日子和霍染因跑前跑后跑上跑下,事实意义上的锻炼到身体了?
纪询思忖着,从台上走下来,一个年翻过去了,酒吧里的人又换了一批,他顺顺利利地从并不在意他的人群中挤出,挤到吧台前面。
杰尼倒是还在,这个小个子学生脸在短短时间里升了职,从原本的服务员变成了酒保,正站在吧台后对自己挤眉弄眼。
纪询坐到杰尼面前。
一杯鸡尾酒送到面前,这杯鸡尾酒有些意思,最底下应该是可乐,黑沉沉的液体里,细小的气泡藏在其中,一个接一个往上升;就在气泡上升的过程里,杯中的液体也逐层变亮,直到最顶端彻底褪去黑色,变为透明。
这缕透明色如同一圈光环,笼罩着这由暗变亮,由黑到白的一杯酒。
“这是我新调配出来的鸡尾酒,”杰尼笑嘻嘻说,“我想叫它‘新生’,你觉得怎么样?”
“看着不错。”纪询看一眼,“但我可没点。”
杰尼:“我送你的。”
纪询端起杯子晃一晃,啜一口,味道还行,有点辛辣,可能和人生一样,任何转变,无论好坏,都带着辛辣的气息:“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让你这么大方?”
“看见你本来就是一件好事。”杰尼,“再说,我感觉今天的你和过去不太一样,精神许多了。”
“哈……”
“怎么,要否认吗?”
“没有必要否认。”纪询坦然承认了,“我也觉得最近的精神好了些,看来我悬崖勒马,从猝死的边缘往回撤了一步。”
“不过还是有些可惜。”杰尼又面露遗憾,“你精神好了,那种毁灭似的吸引力就没有了,你都没有发现吗?今天你来了这么久,都没有女人过来找你要电话号码了。”
“……倒不必。”纪询说。
一个GAY要那么有女人缘干什么呢?再说,也未必是因为他没有了毁灭的感觉就没有吸引力,难道不能是其他人嗅到了名草有主的味道?
两人话才说完,隔壁的位置动了,一位窈窕有致的女人坐了过来,将手包放在桌上,侧脸看纪询。
杰尼立刻收声,一点也没有才发表结论就被打脸的尴尬,反而立时眉飞色舞,冲纪询狂打眼色起来,可见虽然翻了个年,但他做红娘的热情并没有丝毫退却。
纪询一时颇感无聊,又察觉到隔壁的人目光还黏在自己脸上。
他转过脸去,寻思着个不叫双方尴尬的推拒理由……继而,当看清身旁女人的时候,他的目光定住了,原本含在嘴里的话咽回去,眉毛倒是挑了起来。
坐在他对面的,是个熟人。
是丝丝。
“我,我有事找你。”丝丝今天穿着条白裙子,白裙子,黑头发,妆化得很淡,连口红也不涂,几乎素面朝天,只有眼尾有一点点红,像是哭过了揉肿了般娇怯。她偷眼看着纪询的时候,眼尾尤其明显,“能给我一点时间吗?是很重要的事情,是,是上回你们来找我的事情……”
最后一句很轻很小,丝丝说话的时候,还忐忑不安地左右看了看,似乎很害怕被什么人发现,当然,她的手也抓住了纪询衣服的下摆,只敢捏着一点点,似乎这一点点,就给了她不同寻常的勇气。
凭心而论,丝丝不丑,今天的装扮也恰和时宜,柔柔弱弱,安全无害,最能激起男性的保护欲。
奈何她今天运气不太好。
纪询不止是个GAY ,还是个清醒的GAY,更是个清醒的·前刑警·现侦探·GAY。
他古怪地看着丝丝,脑海里闪过三个字:
美人计。
再闪过六个字:
黄毛的美人计。
“可以吗?”丝丝被纪询看得有些不安,忍不住在吧台凳上动了动。
“可以。”纪询一口答应。
他背在身后的手,摸到了手机,点开界面,以盲打的形式,给霍染因发了条消息。
他们还没来得及去找嫌疑犯的麻烦,嫌疑犯倒是自觉,白送上门来。
那自然里应外合,把了门窗,不能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
同一时间,霍染因正带着警队里的人在外头吃火锅,案子结束了,不管怎么样,也该庆祝庆祝,今天除了吃火锅外,他们还商量着待会去唱K。
谭鸣九喝了点酒,嗓门变得更大了,闹着要给纪询打电话,把纪询从屋子里挖出来,让纪询一起过来庆祝,不能让他自己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发霉。
霍染因没有吭声。
他不说话,桌子上的其他人多少明白他的意思,劝酒的劝酒,说话的说话,把这节揭了过去,火锅腾腾地冒着白烟,白烟穿梭于人群之间,将人群分割。
霍染因闲适地靠在椅背上。
他知道这些人在猜他和纪询是不是闹了矛盾……才不是。
霍染因心想,纪询明天就要外出工作了,今天在家里好好准备,多写点文,不好吗?《毒果》后续似乎已经因为自己推迟了交稿日期,总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推下去,接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案子,案子出了,又是忙碌,不如趁着空闲的时候多写点。
他冠冕堂皇地想了这么一通,最后,看一眼袁越。
而后,又打开手机,看看微信。
微信里,他和纪询的最后对话在下午。
他将手机放回兜里,继续吃火锅。
*
纪询已经拉着丝丝在吧台前徘徊了一个小时了。
这一个小时里,他翻来覆去地找话题聊天,聊得都快词穷了。
怎么回事。他暗暗纳罕。原本以为霍染因最多20分钟就该给他暗号,和他默契下一步行动,结果翻来覆去,左等右等,都等了三倍的20分钟,霍染因也没有任何动静……酒吧里也没有进来便衣。
“……不好意思,我去上个洗手间。”纪询直接和丝丝说。
他抛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的丝丝,快步往酒吧的洗手间走去,男士洗手间外是扇木门,有对情侣在门口腻腻歪歪,他推开木门走进去,里头空荡荡的,小便池没见人影,只有坐便器的门半掩着,他从兜里掏出手机,直接拨了霍染因的电话。
耳旁刚听一声“嘟——”,脑后就袭来一缕风。
纪询心生警觉,向旁一闪,眼角余光立刻瞥见一根棒球棍自他身后狠狠砸下!
他即刻回身,看见一个,两个,三个……一个个人从掩着的门后走出来,他立时转头准备冲出去,但厕所木门一动,刚刚在外头腻歪的那对情侣中的男性进来了,堵着门,还亮出一把锋利小刀。
纪询立刻别开眼。
他平静一会,输人不输阵,:
“……兄弟们,在厕所里呆了不少时间吧?为了堵我,你们真是辛苦了。”
奈何对方根本没和他废话,拾起小刀,朝他直刺。
锐利的刀尖如同十字银星,银星的光芒在他眼中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直到炸出一片炫目白光。
第一零九章 绑架。
放置在吧台上,套着粉红壳子的客人手机的屏幕亮了亮,不等正擦拭玻璃杯的杰尼看见屏幕上划过了什么,一只指甲做得花花绿绿,镶钻贴花的手覆盖上去,将手机放入包里,又拿出一张红钞票,放在吧台上,顺手掏出的还有面小镜子,镜子的主人正对着镜子整理容颜。
丝丝说:“买单。”
纪询才刚刚离开这里去厕所。出于好意,杰尼提醒:“等等坐在这里的男士吧,酒是他给你点的,他回来后会替你结账。”
然而照镜子的女人嘴角轻蔑地向下一撇。
“他不会回来了。”丝丝,“男人都这样,尿遁。”
说完,丝丝将镜子塞回包里,起了身,摇曳着走入人群。她离开没多久,酒吧的角落的角落“哐当”一声响,一把铁椅子被踢倒在地上,引发了一阵骚动,但没会儿,那把倒下的椅子就被人扶起来放好,还连声向周围道歉:
“不好意思,伙伴喝醉了,不好意思。”
杰尼朝那边伸长脖子探了探,确实看见几个男的扶着自己的同伴,他们的同伴估计醉得不轻,一左一右两个人共同扶着他,脑袋上还罩着件外套,把脸都给挡住了。
不过在酒吧呆得久了,什么样的醉态没有看过,这还算是有素质的了。
杰尼垂下眼,继续擦拭手中的玻璃杯。
擦着擦着,他慢慢觉出些异样:
怎么纪询还没有回来?就算平日里他为了躲避骚扰,会悄无声息从后门离开,但这回是他主动给女士点酒,怎么样也该回来一趟把账给结了吧……?
*
纪询坐在一辆车里,原本拿在手里的手机,当然早已被人收走了,除此以外,他脑袋上罩着黑头套,双手双脚被绑,这伙人也许是怕他磕着碰着,还给他系了安全带——当然,这是往好的方向想,往坏的方向想,和捆只猪在座位上也相差仿佛了。
视力被削弱到几近于无,还能感知周遭的,便剩下听觉、触觉、嗅觉。
他嗅到车厢前边传来的香风,前座坐着丝丝。
左右胳膊都在别人的掌控中,他在厕所里见到的男性都人高马大,但三人挤在一排并不感觉逼仄,这是一辆宽敞面包车。
除此以外,车窗关着,嗅不到外头的味道;车厢内音乐开得很大,可能是防备他大喊大叫,纪询也别无他法,只能耐着性子等待车子到达目的地,中间还冒出了个很有可能变为现实的担忧:
明天约好了和编辑一起去琴市,不会又跳票了吧……
这趟车程很远,在纪询默声计数了一个多小时,车子停下了,他的安全带被解开来,拴着他左右胳膊的手重新变得像钢圈一样紧。
他被挟着下了车,又走了一段路,先感觉到沙子磨鞋底的滑溜,又嗅到风中好像有些烧烤的味道,中间又上了几阶楼梯,最后他被重重按在一把瘸了脚的木头椅子上。
再接着,眼前一亮,罩了他整一路的头罩被取下来,昏黑的双目终于能够重新视物了,不过第一时间吸引他目光的,既不是现场环境,也不是围在身旁的绑架犯,而是他正对面的投影仪里出现的人。
投影仪的光投在简易的白墙上,投出的影响如同清晰度不足般模模糊糊。
纪询第一眼看见的是里边人一头标志性的黄头发与下巴上的大痦子。
黄毛。
真是毫不意外。
纪询继续观察,黄毛翘着二郎腿,坐在一个看着像是单身公寓的房间里,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英文日历。
英文……
人已经跑到国外去了?也不奇怪。小曼在KTV里猝死恐怕吓着黄毛,否则对方没必要找人来奸尸顶替。而他们顺着小曼找到了丝丝,对丝丝的逼问事后被丝丝告诉了黄毛,黄毛已经和他们打交道两次了,害怕他们再深入调查,方才火急火燎地出国去……
既然人都在国外了,法律管不到他,那自然狂妄无忌,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干脆找人把仇人绑了做了,泄泄心头之恨。
纪询若有所思,一下就理出了今夜突然的绑架背后的种种来龙去脉。
“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黄毛抖着腿,“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吗?”
“说实话也不是很意外。”既然这些人没有堵着自己的嘴,纪询的嘴巴就不闲着,“只要是智商正常的人都能知道丝丝背后就是你吧。”
他说话的时候也没忘记观察周围。
视线清晰的第一瞬间,他花太多的注意力在黄毛身上了,现在才看清自己所在的是个没怎么装修,只通了水电刷了墙的毛坯房,应该在二楼,因为刚才蒙着眼的时候,没爬几层楼梯;但窗户被挡住了,看不见外头,但初步判断,应该是刚刚建成,还没有正式交付的崭新小区。
距离浣熊酒吧大约一个小时车程的崭新小区……
纪询试图判断自己的可能所在小区,可惜无果,在他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三年里,宁市的房子拆了建建了拆,过去他背下来的地图已经无用武之地了。
他的视线最后落到室内的人身上,那四个在厕所里堵他的男人一个不落,全在这里,他们的旁边,投影仪下,是一袭白裙的丝丝。丝丝抿唇冲着他笑,嘴角鲜红,不知什么时候,她重新涂了崭新靓丽的口红。
投影仪的光同样染了她的裙角,斑斓的流动的影子,正在她裙上张牙舞爪。
纪询的视线同时往下一落,落到了白墙底下的一抹绿色上。
他看见了,自己被收走的手机,就放在白墙的下边,丝丝的脚旁。
刚才没有听见关机的声音,也许我的手机还没被关机。纪询暗想。但这不太寻常,他们不怕有人打电话进来找他?不怕警方发现异样调取他手机的定位?还有霍染因,这都两个小时了,为什么他一点动静也没有?除非……
“还在看你的手机?”投影仪里,黄毛的脚抖得都要飞上天花板了,他忽地倾身,脸凑到镜头前,大大的一张脸几乎占据整个白墙,原本还算端正的五官在放大数倍后,变得极其怪异,“还期待着跟你在一起的那个警察能来?数着秒等?绞尽脑汁想怎么样才能再拖拖时间?别想了,你就算能拖一辈子,你的消息,也传——不——到——了,阿Sir!”
果然。
悬念落地,纪询索性放松身体,让被反绑在身后的手没有那么难受。
“你们什么时候黑了我的手机?”纪询反问。
能那么迅速的在酒吧埋伏,说明对方掌握了自己行踪,要么是一直在浣熊酒吧蹲点,要么是跟踪手机里的定位信息。最近与自己手机唯一有些奇怪的事情只有一件,很好猜,于是纪询下一秒就自己回答了:“是我在高铁站扫码拿小黄鸡的时候?我说怎么微商那么不专业。可惜,那只小黄鸡还挺可爱的。”
“都被绑了你还这么多话,还关心这些有的没的,”黄毛阴恻恻笑起来,“不好奇自己待会会碰到什么事?不如来求求我吧,求得我开心了,我说不定就放你一马了?”
纪询闭嘴不语。他打量黄毛打量了半天,看得黄毛面露不耐时,终于笑起来:
“怎么,你还想杀我?”
“死到临头还嘴硬!”黄毛被纪询无所谓的态度激怒了,猛地将面前的茶几一踹,沉重的木头桌子猛地向前一窜,摆放在上面的物品四下横飞,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脚劲不错。”纪询面无惧色,接口点评,“被追得多了,练出来的吧。这都一路夹紧尾巴跑到了国外去,要是当初有这份劲头,也不会在亮晶晶旁的小巷子里,呼哧哈拉地跑了半天,还被我直接抓住按在墙壁上——”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投影仪里的黄毛已经狂怒地开始咆哮了起来,激怒这人比纪询想象的还要容易一些,他的嗓门也比纪询预料得更大一点,这是接近地面的二楼,有穿堂风,窗户应该没有关严,只意思意思地用窗帘遮挡了,纪询确定黄毛的声音能够传到外头去,但外头有没有人路过听见,听见的人是否会觉得奇怪而报警……听天由命吧,有时候人活不活,需要的是一点运气。
纪询已然认真地自我营救了。
黄毛在投影仪里足足骂了三分钟,这三分钟里,那几个将纪询绑票过来的人面色麻木地站在一旁,并没有上来教训纪询的意思;只有丝丝,站在投影仪旁,娇声娇气地安慰黄毛。
这几个人是借来的?或者干脆点,是直接用钱买来的?
不是自己的手下,确实也懒得多做其他事情……纪询若有所思。
这时候,黄毛总算冷静了下来,只见他定定看了纪询几秒钟,回身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
“你能。待会也别怂。你是用哪只手按着我的?”黄毛对纪询说,“对了,右手。我就先要你一只右手。”
他端起酒杯,透明的杯底,凝聚着宛如鲜血的红酒。
他啜了一口酒,于是裂开的嘴上也沾了血的颜色。
“你们,先剁他一只胳膊。”
那几个呆在旁边,面色麻木的人,此刻像是接到了指令的机器人,一个接着一个活了过来。领头的那个手里的棒球棍换成了一把西瓜刀。
他提着这把西瓜刀一步步走过来。
他走一步,纪询的眼睫就颤动一下,连着心脏也颤动一下。从心室里颤出来的阵阵麻痹,已经开始顺着血液传递到四肢。
也许这时候闭上眼睛会好一点吧。
纪询想。
但这样嘴炮就显得很气弱,而他现在还得靠这种主角光环普照的嘴炮大法自救。
他只好睁着眼睛,注视着自己不愿意注视的刀尖,刀尖迷花了他的眼,他看什么都是模糊一片,好像成千上万的点在他眼前闪烁,直到他控制不住地眨动眼睛,眼中的模糊稍稍退去,他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汗水滴入他的眼睛。
纪询勉强定定神,没让人发现自己正处于连转了一百个圈的晕眩状态,继续开口:
“打我一顿和造成伤害甚至死亡量刑可完全不一样,几位朋友虽然被雇佣来做这些,恐怕也不是百分百做好杀人偿命判死刑的准备吧。今晚我和编辑恰好有约,不到点给他发消息他肯定要来催命鬼人肉催文,要是找不到我,没多久就会报警,警局对我那就太熟悉了,1分钟内就能查到浣熊酒吧。你们选择在那里绑我可不明智,不过没办法呀,谁让我前几天都和警察在一起你们只能在那边绑我,这我理解,但是杰尼看到我去厕所了,你们的生物物证被我悄悄的在打斗时藏在了我那些警察小伙伴一定会找到的地方,你们又没带手套,指纹啧——”
短短几步路,领头人已来到纪询面前。
他停了下来,皱起眉,似乎在思考刚才纪询到底做了什么。
纪询咧咧嘴,舔下干涩的唇,再接再厉:“你们是从浣熊酒吧正门带我离开的,那边右侧就有个摄像头保准把你们的车拍的很清楚,车子和车牌号归属人就出来了,接着跟着车牌号就能找到这里。你们碰上这么不靠谱爱现的金主也很难啊,谁要杀人越货了还wifi联网视频的,这问电信公司查一下wifi热点属于哪个手机,啊——希望你们用的不是自己的身份证办的手机。”
丝丝发出一声惊呼。
纪询叹了口气:“原来是你的手机,傻姑娘,他们要是杀了我,你也讨不着好,试想你和我在酒吧前聊了一个多小时,警察会不找你吗?待会儿我要被杀了,你帮凶是逃不掉的至少一个十年起步,不过这还算好的,你会被警察抓这件事警察知道,这几个人也知道,比起警察让你坐牢还有命活,这些被你看到了长相的人更可能直接把你和我一起灭口——”
领头人似乎最后还是决定收钱办事。
他高高地抬起手,投影仪迷幻的光照亮这柄刀,刀挥下来——
“等等!”毛坯房里突然响起尖利的叫声,丝丝高分贝的尖叫喊停了这回行刑。
刀锋堪堪落在纪询的衣服上。
纪询的胳膊还在,但骨头经络似乎感觉到了透体的寒意,猛地痉挛了下。
纪询他转了转眼睛,看向丝丝,丝丝也正看着看他,冲他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第一一零章 过来找我,我要见你。
“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投影仪里,黄毛质问丝丝,他的声音不大,但他眼中的愤怒已在他脸上凝成实质,他下巴上的那颗痦子,都已经颤抖着泛出邪恶的红光。
矛盾的焦点瞬间出现在丝丝和黄毛之间,纪询一下子从迫在眉睫变成了隔岸观火。
他甚至好心情地冲提着西瓜刀的领头人微微一笑。
不过得意没有持续太久,有点怕接下去就要摊上杀人罪名,但同样也怕金主黄毛的丝丝,在夹缝中出了个馊主意:
“小陈哥,你别急,当初和他一起追你的不是还有个姓霍的警官吗?只教训一个却放过另一个,也没什么意义吧。我们就该用手里的人把他勾引过来,斩草除根,这样也避免和他默契的警察如他所说,一下子就查到线索,找到我们,对不对?”
“说得有点道理。”黄毛看着丝丝,又看着纪询,“但你要怎么把一个警察勾引过来?他是刑警,警觉性高……”
“我可以试试。”丝丝自告奋勇,一弯腰,拿起纪询在地上的手机,低头操作。
手机都被黑了,锁屏也就没什么用了。
丝丝轻易地打开纪询的微信,找到霍染因的微信号——这也很简单,纪询刚刚才给霍染因发去暗示他带人过来的消息。
“阴阳怪气的大方小气鬼。”丝丝将微信上纪询给霍染因的备注一字一顿念出来,“是这个吧?”
纪询紧闭嘴巴,不想回答。
黄毛倒是说:“我要看着你和警察的对话。”
丝丝撒娇道:“我办事,小陈哥还不放心吗?”
黄毛不耐烦:“别撒娇,快点。”
于是丝丝只好将手机屏幕投屏上去,一下子,纪询和霍染因的聊天界面被放大了数倍,出现在众目睽睽之中。
纪询飞快地回忆着自己和霍染因的聊天记录,暗暗松了一口气:
还好,他和霍染因大多时候一起办案,微信聊天并不多,他们也不喜欢在微信上说出格过火,隐蔽秘密的东西……
然后屏幕上就出现了纪询曾经发给霍染因的浴室照片。
洁白的浴缸边沿挂着几颗水珠,放在木托盘里的红酒荡漾在热意翻涌的水波里。
当这副照片出现在大屏幕上的时候,纪询感觉他人的视线自四面八方向他射来,其中丝丝的视线最为意味深长。
“还说你们不是GAY,我就说,以我的火眼金睛,怎么可能看错。”丝丝撇嘴。
“……”纪询。
一失足成千古恨。
“其实……”他试图说点什么,辩解辩解,敷衍敷衍。
丝丝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冲着纪询露出“你接着装”的坏笑,先对黄毛说声“让黑客解开手机控制”,接着低下头,嗒嗒嗒嗒,黏钻的指尖在手机键盘上灵活敲字,纪询看见这四个字出现在他和霍染因的聊天框中。
“在干嘛啊?”
四个字里一半语气助词,娇里娇气,妖里妖怪。
纪询瞬间放心了:这绝不是我平常和霍染因聊天的语气。
他开口嘲笑:“霍染因不会因为你用我的账号给他发消息就放松警惕,我劝你谨慎一些,免得被他反向利用,套出地点……”
话还没说完,手机屏幕一闪。
霍染因回消息了,还回得挺认真:“同事聚餐。”
“……”纪询。
纪询艰难的开口:“我有个主意,不如我牺牲一下肉体,你们打我一顿,然后把我战损的照片发给他,就别搞这种不靠谱的聊天了。要不然这样,你们打我一顿,再让我录个视频,保证一切受伤全是我自己平地摔,和黄毛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满足你想报复我的心态,哥儿几个也不用承担刑事责任,岂不是两全其美?再不行,我表演一个骨折,右手不行我得写文,左手石膏打个把月也行——考虑一下呢?”
然而没人理他,他被彻彻底底晾着了,丝丝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因为霍染因在聚餐之后,又发来一条消息:“袁越也在。”
“袁越是谁?”丝丝问。
纪询精神一振,又见丝丝不怀好意睇着他,慢悠悠,娇滴滴,在屏幕上打字。
“我们聊天,老提袁越干什么?”
“哦……”霍染因回复,尤嫌不足,又发了个[点头]的图片过来。
“……”纪询。
他第三次看向丝丝,丝丝冲他露出一抹没有感情的冷笑。
想教老娘勾引人?老娘勾引人的时候,你还在幼儿园玩泥巴。
*
今天的纪询,话额外多,在他回了表情之后,纪询接道:
“想我吗?”
霍染因手指一顿,没有及时回复。
“我想你了。”纪询又说,“你就一点不想我吗?我明天要去出差了。”
“……才去三天。”霍染因。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纪询,“你真坏,想咬你。”
霍染因有些迷惑地看着后边跳出来的句子,一时怀疑是否酒意从他们的这张桌子,隔空传递到了纪询那边。还是纪询在家里写着写着,喝了酒,醉了?
纪询接着说:“咬你的扣子,从第一颗扣子,一路咬,咬到最后一颗扣子。再往下咬,咬你的皮带。霍队,系皮带吗?”
霍染因盯着这句话,薄薄的酒意一下熏人起来,熏到呛了喉咙,又熏出浓浓的甜。
他们昨天才见过。何止是见过。他的肩膀还记得纪询家里窗玻璃的冰凉和坚硬,还有同时扑洒在自己脖颈的滚烫的呼吸。
冰火两重。
身体成了一具琴,由着对方轻重旋律,铮铮奏鸣。
“来来来,大家干一杯!”桌上忽然传来喧嚣,谭鸣九喝上了头,一拍桌子站起来,还拉扯起了就坐在旁边的胡芫,女法医不满地瞧了谭鸣九一眼,“霍队,一个月破了三桩案子,牛,我服你,我敬你。”
霍染因陡然惊觉,像是某个藏着最深的秘密险险被窥破心虚与紧张,倏地将手机藏到桌子底下,他站起来,端起酒杯,和桌上的人喝了一杯。
再坐下时,目光向下,瞥见桌子底下,明晃晃的屏幕上,出现纪询新的消息:
“想我吗?”
……想。
霍染因心里冒出了这个字,他在聊天框里写了删,删了写,总是不好意思,指尖一滑,拨了电话过去。
但是电话直接被挂断。
微信里,定位甩了过来。
“别想敷衍我。”纪询又轻又快、蛮横直接命令他,“过来找我,我要见你。”
*
毛坯房里,眼看着一句又一句出现在荧幕上的聊天记录,纪询感觉到了……社会性死亡。
“不必这样。”纪询生无可恋,如果时间能够倒退几分钟,他绝不嘴炮那一通,“谁都可以,胸膛来一刀,给我个痛快吧!”
而回应他的,只是丝丝的嘲笑:“人来喽。”
她冲纪询晃晃手机,纪询同时从荧幕上看见了霍染因的回答,就一个字。
“好。”
*
霍染因随意找了个借口出了火锅店,他没有穿外套,就一件随性的卫衣,虽是春天了,风也还冷,正好卷去些他脸上的燥热。
他默不作声,倚着墙,翻着两人的聊天记录。
指尖一点点地往上拨,拨到纪询发给他的那张浴室照片,又拨到他们曾聊过的吃宵夜那段。最后他将屏幕再滑到今晚的对话上,就这么几句话,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遍,尤其是他那通拨过去但被掐掉的电话。
然后,他脸上的温度终于被风卷干净了。
他合上手机,转头回到室内,拿起挂在椅子上的衣服抖一抖,穿起来。
谭鸣九醉眼惺忪:“霍队,吃完了吗?要走了吗?”
“嗯。”霍染因伸手关了点火锅,“别吃了,起来干活,一起绑架案,受害者纪询。”
觥筹交错的热闹餐桌像被按下了静音键。
喝饮料的,夹食物的,刷手机的,齐刷刷的抬头,目光炯炯看向霍染因。
火没了,白烟在冷空气中呼地散开,在一张张呆滞的面孔中,谭鸣九滑稽地“嘎”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