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得到了答案与更深一层的谜团之后, 秋濯雪决意告辞离开。
临行前他还问了藜芦有关万毒老人的事,藜芦则暧昧不清地将这个谜团抛给了圣教。
秋濯雪只好暂且放弃探究真相。
只是他们还没走到一线天,伏六孤又急匆匆地追出来, 神情窘迫地递给他们两枚药丸:“你们每人吃一粒。”
越迷津皱眉不解:“我们已经服用过醉梦跟忘忧草的解药了。”
“不是……你吃就是了。”伏六孤忍不住打了个哈哈,有意含糊过去,转头看见秋濯雪狡黠的目光, 不敢松懈,立刻回答道,“茶内的确没有毒, 只是这次也没有解药。”
这意思是……
越迷津这才反应过来, 原来今早不知不觉之中, 藜芦又在他们身上下了毒。
“在两个外人面前拿出神木鼎,确实需要足够谨慎。”秋濯雪对此倒是表示理解, “特别是我与越兄的确算不上是无害。”
伏六孤尴尬又窘迫地笑了两下。
认识了十几年,直到如今,伏六孤对秋濯雪的取笑是无从招架, 对秋濯雪的温柔宽容更是如此。
“濯雪……”伏六孤看着秋濯雪服下解药,浑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欲言又止。
秋濯雪不解地望向他,懒洋洋道:“怎么了?该不会阿衡你耳濡目染, 也学了蛊毒一术, 用在我的身上吧?”
“呸!”伏六孤心中酝酿的感情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瞪了秋濯雪一眼, “你卷入这场风波, 旁的话我也就不多说了,免得你嫌我聒噪, 切记要好好保重自己。”
秋濯雪笑道:“有越兄陪我,我怎会有事?”
“说得也是。”伏六孤下意识点头赞许,“越兄弟肯陪你来墨戎,足以说明他是个情深义重,豪气干云的好汉子,有他在你身边,我也放心多了。”
越迷津只是默默服下解药。
伏六孤与秋濯雪说完话,又看了看越迷津,缓缓道:“越兄弟,我听濯雪说过你不饮酒,所以也没带酒来践行。不过这会儿能认识你这个朋友,实是我人生一大幸事,自此别后,山高水长,还望珍重。”
他对越迷津眼下虽有了初步的了解,但有一部分还停留在秋濯雪曾经的形容之中。
越迷津并没有反驳,而是点了点头,沉声道:“你也是,性命为重,五岳为轻,切不可如之前那般轻贱己身。”
这是在说伏六孤甘愿死在藜芦手里的事。
伏六孤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又忍不住大笑起来:“谁叫我中意这样一个人,喜欢他喜欢得要命,这能有什么办法呢?”
能有什么办法呢。
难道,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越迷津看向旁边一脸啼笑皆非的秋濯雪,觉得心头遮掩着的迷雾倏然变化了模样。
它并非迷雾,而是烟波本身。
虽然此刻已经烟消雾散,露出粼粼清波,但在过去漫长的七年里,它始终以神秘的姿态无声地荡漾在越迷津的心中,迷雾重重,令他进退两难,徘徊不定,却又无法离开。
他不是早就明白了吗?比伏六孤所知更早,比伏六孤体会得更深,比伏六孤……更为执迷不悟。
不过,他与秋濯雪只是朋友,而伏六孤与藜芦却是两情相悦的情人。
“不错。”越迷津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微笑,他锐利而坦诚的目光倏然温柔下来,“的确一点办法都没有。”
伏六孤没能听出弦外之音,有些惊奇地感慨了一声,大概没想到越迷津居然能够理解,又有点不好意思。
秋濯雪却轻轻抿起嘴唇,之前被他强压下去的谜题顷刻间再度浮现出水面来,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毕竟任是谁看了越迷津此刻的神情,都猜得出来他心中藏着一个人。
他们没再逗留多久,婉拒伏六孤意图带路的热心之后,再度进入一线天。
这次秋濯雪暂时失去了欣赏头顶白虹的闲心:“看来这一趟墨戎之行,不但秋某收获颇丰,越兄也是。”
不知道为什么,秋濯雪心里没能涌起半点喜色。
也许这就是人性的弱点,在分离的那些时日里,秋濯雪只希望能够跟越迷津重归旧好,然而一旦深交,他所想要得到的就越来越多。
已经过去七年了,越迷津也不再是当年的他了。
没有人会在意越迷津的出身,因为他的武功如今已高明到足够代表一种超然的地位;没有人会在意越迷津的智谋,在他这样的剑术面前,巧智如明月影也只能暂且拖延。
单凭本领,越迷津已是一个令人心生仰慕的强者,更不必提,他还生得非常英俊,又年轻,性子坚毅且足够宽容,说是完美也不为过。
这与秋濯雪毫无半点关系,他不过曾经短暂地与越迷津相处过几日而已,那时候的越迷津除了他无人可信,然而此时此刻越迷津只需稍稍驻足,就有许多人围绕在他身侧。
趋利避害,本是人之常情,莫说他没有冤枉秋濯雪,即便冤枉了,那也没什么关系,他又对秋濯雪没什么所求。
反倒是秋濯雪请求他不履剑约,请求他上马车来,请他离开……
即便如此,越迷津仍然停下来,选择再一次相信秋濯雪。
找一个愿意为你死的朋友不难,这只需要你付出足够多的真诚就足够了。可是找一个受过欺骗后仍愿意相信你的朋友从来不容易,因为这需要他对你付出无尽的宽容与理解,甚至愿意放下怀疑重新来接纳你。
人可以决定自己做什么,却很难要别人做什么。
越迷津“嗯”了一声,眉头舒展开来,缓缓道:“的确收获颇丰。”
秋濯雪有心想多问两句,又觉得实无必要再问,他的心犹如当初发现徐青兰道破柴雄身上的伤口时一般微微发闷。
好似又一个独属于两人的秘密被第三人揭破。
朋友本不应当如此,秋濯雪想起两人在鬼音谷时的模样,他望着越迷津坚定的目光,分明两人在那一刻真正消除误会,也是越迷津真正放下芥蒂,然而并不感到欢畅。
他所求的不只是寻常的朋友了。
七年漫漫,这段薄弱的感情并未枯竭,反而被添水加料,酿成一汪深不见底的酒,此刻稍一倾泻,就翻江倒海地涌来。
秋濯雪最终轻轻道:“是么?那要恭喜越兄了。”
他的手轻轻一动,平生头一次觉得空荡荡的,于是慢慢收在袖子里,纵然心中并没有太多感觉,可是他也为越迷津的喜悦感到欢喜。
越迷津走在秋濯雪的身边,听见这话,又应了一声。
两人直到走出一线天之外,都再没有说过别的话,越迷津只当秋濯雪是在想百炼铁的事,也不愿打乱他的思绪。
过了好一会儿,两人见着远处草木愈发旺盛起来,知是快要走到冷月银泉的外围了,秋濯雪终于开口。
“在江湖上,三十年前的事恐怕都很难查出什么踪迹来了,更不必说是数百年前。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半点线索,墨旱莲得鼎时,是纪书琴的江湖,那时七星阁别说还未扬名,连是否建成都还不一定,我记得七星阁最早出名,是因为步清歌。”
“因为步清歌?”越迷津皱眉道。
秋濯雪点头道:“纪书琴纵然归隐,却无人敢夺其名号,直至身亡,众人欲再评天下第一剑客,就开了一场论剑大会。当时有一位剑客,所练乃是无欲无求之剑,暗合天地大道,宋家先人曾受过他大恩,就铸剑赠他前往论剑大会。”
这些陈年往事,秋濯雪说来竟然如数家珍,说到这点,倒是全亏他好个多管闲事,也乐意与人家闲谈,东听西聊,许多消息牢记在心。
“无欲无求之剑,有欲有求之人。”越迷津辛辣点评,“至多中流,难有突破。”
秋濯雪微微笑道:“不错,此人虽没留下名声,但是七星阁却就此扬名。论剑大会之上,往往剑毁人亡,然而此人竟然凭借宝剑战至最后一刻,直至步清歌斩下他的头颅,剑身仍然支撑人躯,不曾溃败。”
虽说到了一定的境界,飞花摘叶皆可伤人,但是大多数江湖人的功夫,还处于“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地步。
见到如此宝剑,怎么能不叫众侠士心动。
越迷津实话实说:“听起来,实在不知道是谁在报谁的恩。身手如此差劲的恩人,不劝他惜命,反倒赠剑催他上路。”
他并非有意阴阳怪气,然而在外人耳中听起来就不是这样一回事了,秋濯雪哑然失笑:“还好此地没有七星阁的朋友,宋小友也不在,不然越兄难免要惹来一场麻烦了。”
越迷津不以为意。
最终秋濯雪只是温柔而诚恳地说道:“他们都太过信任自己,剑客相信自己的剑法,而铸剑师则相信自己铸出的剑。”
越迷津听着他的声音,忽然又有与他亲近的想法,只不过秋濯雪现在的头发一点儿也没乱,手也藏在袖子里好好的没有动作。
猫儿狗儿可以厮混着打滚在一块儿,舔舔毛,蹭蹭彼此,不顾及别人的目光,可是人不行。
越迷津忽然想道:若秋濯雪是我的妻子就好了,我可以牵他的手,将他搂在怀里,有时候悄悄低头与他说几句话,也不会有谁见怪,即便他忽然想来咬一咬我的手指,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他的指尖好似又开始微微发热。
秋濯雪半梦半醒间吃花时,他的眼并未完全闭上,露出一点光,睇在越迷津的脸上,唇瓣抿着花,沾染一点桃色,雪白的牙就着柔软的花一并咬在越迷津的指尖上。
并不重,皮也未破,淡淡齿痕转瞬即逝。
越迷津知他只是睡得不安稳,并没彻底醒,却觉自己似乎做错了什么事,又也许是醉梦花的花汁黏在他的肌肤上,自外渗透,令大脑醺醺。
最终越迷津只是将手覆在了剑柄上,捏得很重很重。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生出这样的荒唐念想。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一章
半枫荷等在冷月银泉外的大树之下。
她并不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不过人总是会变的,特别是遭逢巨变之后,人往往会变得比过去更有耐心得多。
见到两人的身影出现在路边, 半枫荷眼睛一亮,大声招呼道:“恩公!”
最先看见半枫荷的人是越迷津,最先开口打招呼的却是秋濯雪。
“原来是半枫荷姑娘, 你怎么在这儿?”
虽然才过去一个夜晚,但是半枫荷的面貌已与之前大有不同,她本来黯淡的眼睛里再度焕发出新的神采, 还换上了一套藏蓝色的春裳, 笑盈盈地站在树下, 让秋濯雪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模样。
“……因着昨夜的事,这两日教内不太安生, 只怕底下的人有眼无珠,不识得二位,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有我随行, 总归方便一些。”半枫荷柔声道,“再者, 墨戎离中原路途遥远, 我带你们去挑选脚力,路上也顺便送二位一程。”
秋濯雪微微笑道:“还是半枫荷姑娘细心周到。”
“比起二位対我的大恩, 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半枫荷摇了摇头。
于是由半枫荷在前引路, 穿过小树林后, 往另外一条路上走去, 冷月银泉极为偏僻, 最近的一户邻居就是戚大娘,然而戚大娘都已快住到墨戎与半陀山的边界去了, 可想而知此地是何等荒凉遥远。
走了一段路,三人都没言语,秋濯雪又想到万毒老人的事,不由得心下一动:“说起来,我倒是有件事想请教半枫荷姑娘。”
“什么事哩?”半枫荷转过头来,笑道,“哎呀,恩公不必这样客气,你想问什么就问好了,我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対没有半分隐瞒。”
秋濯雪道:“是这样,中原有个恶人叫做万毒老人,一年前越兄诛杀他后,发现他竟将女子当做蛊母,秋某怀疑是进入墨戎偷学了蛊术。不知道半枫荷姑娘有没有什么印象?”
“蛊母……”半枫荷神情变得非常古怪,看上去好像有些难以置信,“他真的说是蛊母?”
秋濯雪蹙眉道:“怎么了吗?这话有什么怪异之处吗?”
“蛊母一词,在墨戎之中有极为特殊的含义。”半枫荷咬住自己的嘴唇,“与蛊王还有蛊后不同,蛊母是人。”
“什么意思?”越迷津问道,“我没明白。”
半枫荷抿了抿唇,看上去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口,过了许久才跺了跺脚,像是认命了,叹气道:“二位可知道活蛊巢?”
越迷津摇了摇头:“听说过,不过不知道是什么。”
“在圣教还未建立之前,墨戎各大部落常有摩擦,人牲是很常见的,原本都是杀掉祭祀神明。”半枫荷按住自己的手臂,低声道,“可当时有位部落族长不知道怎么,发现人食荤素,体内藏有异毒,対人无害,対蛊却是大补之物,加上人的精血充足,可以鲜活地供养蛊物十余日甚至数月之久,体内又不见光明,几乎是最合适的温床……”
半枫荷似是感觉到了寒意,她局促地抬起头来,避开两人的目光,只是望向远处:“这些被下了虫卵的人牲就是活蛊巢。”
虽然早有预料,但是听到真正的介绍之后,秋濯雪的面容还是僵硬了一下:“如此行径,实是有伤天理。”
半枫荷并没有否认:“活蛊巢的出现令各族之间的仇恨彻底深入,也掀起了战火。当时有个叫做蓝采的女子,出身一个小族,全族都被覆灭,唯剩她一人。她为了复仇,忽生疯狂之心,将自己培做活蛊巢,吃下许多毒草,想要养出一只绝无仅有的蛊王。”
这样的邪恶手段,不但掀起了最初的狼烟,到头来又成了这女子报仇唯一的希望,真不知是何等讽刺。
秋濯雪默然不语。
越迷津皱了皱眉:“后来呢?”
“后来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半枫荷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缓,“百蛊缠身,食入百毒,居然让蓝采的身体产生新的变化,蛊物竟然与她共存相生,甚至能借她的躯体源源不断产生新蛊。”
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差别,秋濯雪眉头紧锁:“共存相生?”
“是的,寻常的活蛊巢少则数日,长则数月,总会被不知餍足的蛊物吃空。可是蓝采体内的蛊却安然繁育,甚至为其吞吃剧毒,使得她百毒不侵。纵然离体,也如同她的子嗣,无需蛊引就能听从她的指令。”
半枫荷神情凝重:“蛊物本就不易繁衍,蛊王无法生育,蛊后至多能繁衍一次,蓝采体内的蛊却不受此影响。”
秋濯雪恍然大悟。
这就好比人的竞争一般,野蛮残酷的原始厮杀往往会带来沉重的伤痕,蛊王在炼蛊时吞噬了其他蛊物后,身体必然发生相应的变化,有时毒性相冲也未可知;而蓝采体内的蛊却如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少爷,只管吞吃毒素,无病无灾,安心繁衍,而毒素也历经一代又一代,培育出毒性愈发强烈的蛊虫。
秋濯雪心下顿觉厌烦可怖,他终于明白,万毒老人为什么想要将徐青兰炼制成蛊母了。
以活蛊巢的办法,蛊王不过只有一代,可是要是用蛊母的办法来培育蛊虫,却可拥有无数代……
秋濯雪脸色凝重,缓缓道:“半枫荷姑娘真是博学多识。”
半枫荷摇了摇头:“不是我博学多识,如果你问别的,也许我就不知道了。此事实是个意外,因为蓝采不仅仅是第一任蛊母,还是第一任巫觋。”
难怪半枫荷娓娓道来,原来这蓝采是圣教的开创者。
越迷津忽然道:“你刚刚为什么听起来很惊讶的样子。”
“我确实很惊讶。”半枫荷道,“这样的邪术杀戮太重,墨旱莲大人晚年时已将这些典籍尽数烧毁。活蛊巢之所以幸存,不过是因为流传太广以至于难以彻底禁止,可之前藜芦大人将圣教之中所有炼制此法的人都变成了活蛊巢之后,圣教已无人敢再用这样的办法了。”
越迷津:“……”
秋濯雪:“……”
如此以暴制暴,听起来倒是的确很有藜芦的风格。
秋濯雪听得瞠目结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就听着半枫荷又接下去说道:“而培育蛊母的办法,比活蛊巢更为凶恶可怖。成效极低不说,还并非人人都能如蓝采一般忍受蛊虫在自己的躯体里活动,蓝采之后只出过四任蛊母,有两人自尽,还有两人……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连死也无法做到。”
活蛊巢与蛊母,一个是死苦,一个是生刑。
纵然追究前人的错误已无任何意义,可秋濯雪还是忍不住紧紧皱起眉头。
半枫荷眼中流露出强烈的不忍与怜悯:“也是因此,墨旱莲大人才决意烧毁这些典籍,现如今就连我们也只是听说过蛊母这一存在,却谁也没有见过,更不必说是炼制了。”
连墨戎中人都不知晓,更何况是外人——
秋濯雪沉默片刻,忽然道:“半枫荷姑娘,这些典籍可曾外借过?或是哪里存有副本?”
“怎么可能?圣教从来不与外人来往,再者,这些典籍也非是寻常人能见到的,绝不可能有人将这些东西传出去了。”半枫荷讶异非常,不过想到秋濯雪提起的万毒老人,也颇为拿捏不定,“有没有可能,你们中原的这个恶人只是从哪儿听说了蛊母的事,随口胡诌的。”
她自己说来也有些讪讪,觉得可能性太小了。
不过无论如何,此人既然已经死了,纵然他从哪儿知道了蛊母的事,也都就着黄土枯骨一同掩埋了。
于是半枫荷不再多问,咬定道:“此事与墨戎绝対无关。”
“你……似乎并不避讳対我们说起这些?”越迷津忽然出声道,“为什么?”
他问得过于直接,叫半枫荷不由怔了一怔,认认真真地回答道:“丑事悔过了,就只是过错,拟造借口,粉饰太平,只会更为丑陋。过错就是过错,前人功过,后人评说,为的是不再犯错,倘若悖逆其道,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更何况,你们身为中原人,尚且対受害之人心生怜悯,我一个墨戎人又怎可能対此无动于衷。”
秋濯雪不由得动容,温柔地看向半枫荷。
半枫荷望着他的脸色,把玩着自己的辫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必这样看我,対不住,我其实也没能帮上什么忙,这些事大多数墨戎人都知晓,只是我恰好知晓得比较详细一些。”
秋濯雪柔声道:“已很足够了。”
不知不觉,三人已经走了许久,见着路上人自无到少,再自少到多,大多数人都是面色匆匆,不少人认出半枫荷后都停下来対她行礼,神色很是恭敬。
半枫荷也不复対他们的笑脸相迎,显得有几分倨傲,甚是冷漠地点头应対。
三人很快就到了一处寨子外头,半枫荷入内牵了两匹马儿出来,模样有些惋惜:“我接下来还有些事,只能送二位到此,从这条大路下去一直往南走去,就能回到中原了。”
秋濯雪也不推辞,飞身上马,牵住缰绳,対着她又问了一个问题:“半枫荷姑娘,墨戎近年来有十来岁的少年走失吗?”
他心中到底记挂杨青。
半枫荷迷惑不已:“十来岁的少年走失?有是有,不过都被找回来或是葬身野兽之腹了,怎么了?”
秋濯雪:“……那贵教近来可有前往北疆?”
半枫荷神情更见纳闷,仍是摇头。
“多谢!”线索又断,秋濯雪在心中叹息一声,拱手道,“后会有期!”
越迷津只是冲半枫荷点头,轻轻一夹马腹。
马儿放开四蹄,狂奔而去,半枫荷忍不住往前跑了两步,大声道:“恩公!后会有期!”
这两匹马儿虽非是神驹,但也绝非寻常劣马,越迷津的骑术稍劣,秋濯雪就稍稍落下些与他齐头并进,只觉得暖风拂面,草木土腥的清气扑鼻,夏日已悄然在这些时日里降临。
两人奔行许久,总算重新回到半陀山,怕冲撞到路上药商行人,立刻勒马放慢脚步,看着人烟渐多起来,只觉得恍如隔世。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一家客栈之中,这会儿已是黄昏时分了,大堂里并不热闹,掌柜与店小二也显得有点无聊,见着客人都透着一点懒意。
秋濯雪跟越迷津并没计较,他们吃了饱饱的一顿,又要了两桶水,水并没有烧得很热,在这样的阳光下洗起来正舒服。
被毒瘴与蛊虫层层隔绝于世的墨戎,似是一下子被抛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迷人的醉梦花,馥郁的忘忧草,也成了梦境一般的存在。
越迷津进房的时候,秋濯雪正在窗边梳理自己的头发,客栈只给了一把普通的木梳,梳齿还断了几处,他也不嫌弃。
秋濯雪并没有转过身来,他将木梳放在桌子上,眉头微蹙,长发披散在背上,若按照文人的标准,已算得上衣冠不整。
“听了半枫荷姑娘的话,越兄可有什么想法?”
“墨旱莲晚年才烧毁典籍。”越迷津冷声道,“如果不是墨戎所为,那么最可疑的无疑是与圣教亲密无间的澹台一脉,亲密至此,极有可能从墨旱莲口中得知蛊母的炼制之法。”
秋濯雪点了点头赞同:“秋某也是这样认为,圣教隐世不出,绝非是一句空口白话,半陀山人来人往,但凡圣教有所动作,中原难免察觉,因此我想此事的确与他们没有关系。”
如此说来,万毒老人与杨青身上的谜团,眼下都与血劫剑重合了起来。
“你的头发。”越迷津忽然顿了顿,“不……理一理吗?”
他挽住了一段被凉风吹起的青丝。
夏日的天被拉长了,窗外天还未彻底暗下来,却隐见月华,正如越迷津的心思一般晦明难定。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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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二章
头发底下仍带一点潮意, 冰冷冷地缠绕着越迷津的指尖。
他好似被蝎子蛰了一般,立刻松开了手,看起来就像只是单纯的好奇, 来得快去得也快。
这举动当然谈不上恰当,秋濯雪却也很难责备他,仍如往常一般转过头来, 微微笑道:“还没干,叫越兄见笑了。”
“没什么见笑的。”越迷津道,他的手已经收回, 搭在覆水剑上, 冷冷清清地站在月光下, 末了不知为何,又突然添了一句, “你这样也很好看。”
秋濯雪怔了一怔,很快就想起来他们初去冷月银泉时在路上说的那番有关“面目可憎”的玩笑话,实在没想到越迷津还会记得这件事, 不禁哑然失笑。
“那只是个玩笑罢了。”秋濯雪道,“越兄还记得?”
越迷津看了他一眼:“你不也记得。”
也许是因为不常与别人交际的缘故, 越迷津并非全然不谙世事, 然而有时候的举动与言语却又如同世外之人,时常令人猝不及防。
越迷津的朋友极少, 不明白寻常朋友之间的距离应当如何恰当把握, 也许正因为这一点, 许多事在越迷津身上就显得格外顺理成章, 叫秋濯雪也不知道该不该点明。
许多话, 朋友之间往往不会去说,却也不意味着说了就会发生什么。
……当真不会发生什么吗?
外面的天色已经慢慢昏暗下来了, 秋濯雪无言地站起来,极自然地去找寻房间里的火石,准备将蜡烛点燃起来。
他的脚步很轻,轻到犹如与这幽夜融为一体,直到火光在手中亮起,身影终于一同出现。
小小的烛台被搬到了窗边。
即便是在做这样琐碎的小事,秋濯雪都显得很是专注认真,等到用纱罩笼住烛火时,他已经重新镇定平静下来了。
他很快听见越迷津又问道:“现在我们已经知道蛊的情况了,你接下来想怎么做?”
秋濯雪沉吟片刻,缓缓道:“我接下来想去一趟七星阁。”
与月影一战,二人得知血劫剑是由百炼铁所铸,偏偏这么巧,数年之前宋仲棠因美色而失百炼铁,随后自尽身亡,盗走百炼铁的女子也自此渺无音讯,好似从来就没有过这样一个人。
秋濯雪本以为就是月影所为,可是她却矢口否认,她当然不是不会撒谎,可是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撒谎。
当初月影在船上对慕容华所说的一番话至今仍然言犹在耳。
“我本可以下毒害你来威胁秋濯雪,我也可以抓住那小娃娃,还可以杀掉所有查账的人,泄露血劫剑的消息。”
“慕容华,比这轻松多了的办法有不少,我都没用。”
这些并不是月影对自己的辩解,而是在清清楚楚地告诉众人,她是怎样的狠辣决绝,毫无底线。
因此秋濯雪才相信她对慕容华的确有过真情,甚至可能现在还有。
只是这点真情同样也虚假得可怕,无法令她放下屠刀,也无法改变她的心意,至多令她换上一种更光彩的手段,令她选择与秋濯雪面对面地一较高低。
月影并不认为这样的手段丑陋,当然没有隐瞒的必要,更何况她并没有认出百炼铁,而是从秋濯雪的口风之中推断出来的——盗窃百炼铁的女人怎么可能认不出百炼铁。
这一切都足以说明,月影并非是当初那个女人。
“墨戎此行,纵然有所解惑,可是谜团更多,眼下神木鼎与盗窃百炼铁的女子都需七星阁来解答。”秋濯雪眉头微蹙,“好在如今我们已能确定,盗窃百炼铁的女人与澹台是两个人……”
越迷津忽然打断,不解地皱眉道:“你怎么确定?赤红锦同样是铸师,你也从来没有问过澹台到底是男是女。”
“不必问。”秋濯雪道,“在医庐之外,半枫荷姑娘提起叛逃之事时,已经给了答案。”
越迷津奇道:“嗯?我怎么没有听见。”
“她提到过南天竹认为月影姑娘是我编造出来的女子,我与澹台根本就是同谋。倘若澹台是女子的话,圣教退一步也应认为我所说之人就是澹台,怎会认为是编造,所以澹台必定是个男子。”
人在无心之时说出的话,秋濯雪却一一捕捉,化为己用,越迷津深深看了他一眼,顿了顿:“世界上的男人未免太多了一点。”
“不错。”秋濯雪忍不住笑起来,“这点线索当然不足够,他还是一名铸师,力气一定不会太小,当然,我想是比不上越兄的。如果我们运气不够好的话——”
越迷津皱了皱眉:“不够好的话?”
“如果我们的运气不够好,恐怕他还擅毒。”秋濯雪的表情直到此刻,终于凝重起来,“我虽然不曾亲眼见到,但是以人炼蛊,方法称呼都是一模一样,应当不会有差。若非是从墨戎此处流传而出,只可能是澹台了。”
说完,秋濯雪又笑语道:“不过他这方面的本领肯定没有藜芦大夫高。”
“……”越迷津一阵无言,他实在很难想象藜芦铸剑的模样,想了想,“你认为,澹台与万毒老人早有勾结?”
“只是如此猜测而已。”秋濯雪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有些复杂起来,“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浮萍山庄还在时,万毒老人尚未开始炼蛊,而是用毒。这一点足以说明,他要么当时与澹台还素昧平生,要么澹台还不足以控制他为自己做事。”
直到……秋濯雪跟越迷津的意外到来,杀死师浮萍,将万毒老人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条丧家之犬。
看来七年前,他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万毒老人推到了澹台的手中。
“不过如今万毒老人已死,倒是省去我们的烦恼。”秋濯雪将话题重新带了回来,“不论澹台到底想要万毒老人做什么,如今都是做不了了,除非他愿意下到地府去把人拉回来,那样的话我们也实在奈何他不得,反倒是那名女子……”
越迷津侧过头,凝视着他,等待着接下来的话。
“反倒是那名女子,她盗窃百炼铁不为自己,反倒尽数给予了澹台,要么她与澹台之间有相同的目的,甚至极有可能就是血亲;要么就是为澹台神魂颠倒,什么都甘愿做。”
秋濯雪认真道:“无论如何,两人之间必然极为亲密,只要我们找到这女子,就能顺藤摸瓜找到澹台。”
越迷津对此没有什么异议。
“那我们就去七星阁。”越迷津平淡地回答道,“只不过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始终都没有人找到那名女子,也许她早被澹台灭口了,纵然没有,我们也未必找得到。”
秋濯雪点了点头,神情有些严肃:“我当然也想过这个可能,不过如今任何线索都要查一查。否则万般无奈之下,我们只能去抓月影姑娘了。”
越迷津沉默片刻:“……最好是不要。”
他跟月影虽然没有真正交手,但一路走来,已感觉到这女子的狡诈狠毒,一想到要与她纠缠,不由得皱起眉头。
秋濯雪轻轻笑道:“不必惆怅,咱们现在已知道不少了,我相信这谜题定会水落石出的。”
他们说完这些话,气氛忽然又沉默下来,秋濯雪看向越迷津,目光之中隐约生出一些怜惜来:“越兄,这些天奔劳,叫你受累了。”
从万剑山庄开始,秋濯雪就知道越迷津对血劫剑毫无兴趣,后来越迷津虽说因杨青改变了想法,但说到头来,仍是秋濯雪将他逼上这条“贼船”的。
越迷津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是我自己决定要来的。”
一直以来,越迷津都对血劫剑并不太感兴趣,此剑纵然锐不可当,可说到头来也不过是一把剑,由人掌控而已,若非人生贪婪之心,就不会受害。
由于自己的贪心而死在血劫剑下,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因此他不觉得因血劫剑而死的人有什么值得怜悯之处。
直至与秋濯雪同行多日,意识到血劫剑引发的阴谋会殃及许多无辜之人,越迷津的想法才有所改变,他为人坦荡直率,既是自己要做的事,就绝不反悔,更不觉辛苦。
两人既有了方向,第二日天还没亮,就结了账,马不停蹄地往七星阁所在赶去,偶尔在客栈里吃饭,还能听见江湖上的传闻。
烟波客失剑的传闻在当下已经算不上新鲜,倒是花主即将在三月后开榜一事引得江湖上沸沸扬扬,此次评点不止是人,还有兵器,眼下许多英雄豪杰正蜂拥而至。
当初的名花美人榜已为花主引来了许多争议,险些有性命之忧,如今又在这个节骨眼上排百兵英雄榜,实在令人费解。
“圣人有云: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不乱。”越迷津端起茶杯,“血劫剑是珍物,百兵英雄榜为造名,澹台尚且隐匿人后,这花主竟然上到台前,真不知道该不该说他是胆大包天。”
秋濯雪微微笑道:“争名逐利,人之本性,花主评榜天下知,如此盛名,他虽无绝世的武功,但却能通过评榜来钦定天下英雄的成败,又怎能不动心?”
越迷津冷笑一声:“对他人评头论足,不怕招惹杀身之祸?”
“倘若被评头论足之人,心甘情愿受此名利禁锢。”秋濯雪说到此处,蓦然一顿,随即叹息道,“在这江湖上行走的人,哪有几人不受此束缚?”
“说得一点不错!”
这时候,一个突兀的声音穿进来,只见颜无痕出现在秋濯雪身边,手中还拿着半个馒头,他打量了会桌上的菜色,立刻拍着桌子要小二再送一副碗筷过来。
“再来一壶酒。”秋濯雪好脾气地跟看上去有些犹豫的店小二说道。
颜无痕兴奋地拍着桌子:“一壶怎么够!起码要……”
他的眼睛在两人面前转了一圈,扯着嗓子对店小二喊道:“来六壶!”
秋濯雪苦笑:“秋某还有要事。”
“不要紧。”颜无痕咧嘴一笑,“我一个人就能喝六壶!”
秋濯雪忍俊不禁:“好吧。”
等到酒上来,两人各饮了一壶,颜无痕咕噜咕噜喝完,总算消了一点酒兴,这才松了口气,对秋濯雪严肃道:“前几日有人告诉了我一些事,是跟你有关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秋濯雪不紧不慢地啜饮着酒:“我知道。”
“你知道?”颜无痕惊讶无比,又很快平静下来,他的表情很快变得怜悯起来,“不……你绝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秋濯雪遭人冤枉的次数的确不少,好在每每总能化解,因此轻轻叹气道:“有些事总是如此叫人无奈,我当然知道,我也相信颜兄一定不会相信。”
“你真的知道?”颜无痕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他猛然灌了自己几口酒:“这么荒唐的话,我当然不会相信!”
还没等秋濯雪露出欣慰的神情,颜无痕又怒声道:“不过,他们怎么敢当面羞辱你人尽可夫?!这到底是什么蛮夷之地!”
秋濯雪几乎拿不住酒杯:“……”
他错愕无比地看向颜无痕:“你说什么?!”
“你果然不知道……”颜无痕看着他的表情,突然惨叫一声,下意识捂住嘴,“糟了!你诈我!”
秋濯雪:“……还请颜兄如实相告。”
“呃……他们说你故意勾引前任巫觋,暗藏祸心,意图不轨,要我说啊,这简直是荒唐无聊!”颜无痕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秋濯雪的表情。
秋濯雪当然想不到南天竹认为他花名在外,又素有情深无比的美名,必然是个男女通吃的风流种,因此故意往此处拉扯。
毕竟,风流韵事这样的小道消息总是人人都爱听的。
他沉默片刻,还算欣慰:“颜兄相信我?”
“当然啊。”颜无痕点头道,““他们也不打听打听,你是什么人,哪里需要勾引别人,只要你站在这儿,别人只怕都要迫不及待地来钓你。”
秋濯雪:“……”
他突然一点也不欣慰了。
“我看那什么巫觋根本就是对你求爱不成,欲行不轨不能,所以有意诬陷你!羞辱你人尽可夫!想让你在武林里名声扫地,只能屈居他之下。”颜无痕越说越生豪气,拍了拍胸膛道,“你不必担心!这种话我根本不会信!”
秋濯雪大脑空白了瞬间,居然都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开始反驳:“呃……并非如此,秋某相信,他对秋某必然没有半点非分之想。”
下意识的,秋濯雪隐去了藜芦的名字,他预感说出来会更不妙。
颜无痕脸上忽然浮现出怜悯的神色:“你何必还为他遮掩呢?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秋濯雪:“……”
他突然很想知道颜无痕到底听到了什么版本。
越迷津冷冷道:“我很确定,藜芦虽然觉得秋濯雪有趣,但并不是你所认为的那种感情。”
他一开口,颜无痕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正要询问,突然想起他那位死去的挚友也对秋濯雪有意,一下子不敢说话了。
虽然秋濯雪并没有跟任何人定情,但对越迷津来讲,秋濯雪就像是兄弟的遗孀,再怎么生气,也要多加照顾。
跟这种人是没有道理可以讲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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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颜无痕看着眼前的秋濯雪, 一时间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之中。
数日之前——
抓住颜无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过找到他就不是太难了。
颜无痕打酒回来的时候,他那间又破又旧的房子里突然来了几位客人, 光秃秃的墙壁上也爬满毒虫,好像一下子野外所有的毒虫都准备来他家门口坐一坐。
“我难不成是喝昏了头,进错了门?”颜无痕小心翼翼地避开一条毒蛇, 苦笑着问道,酒壶还在腰间晃荡。
南天竹道:“恐怕你比自己以为得要清醒。”
颜无痕喃喃道:“是吗?那不知道两位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他不住地打量着南天竹与火鹤,看得出这两人的武功不算太低, 更不必说这满屋子的毒物了。
毒有时候能弥补一些武功上的不足, 这两人显然是个中的行家, 奇怪的是,他们的衣饰跟口音都与中原略有不同, 难道是异邦人士?
颜无痕实在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惹上过这样一个大麻烦,好在对方并没有立刻动手的意思,看来是要谈一谈。
“我们来自墨戎。”南天竹道, “这个地方你应当不陌生吧。”
颜无痕脱口而出:“烟波客怎么了?是他要你们带什么话来吗?”
“果然——”南天竹眯了眯眼,心念电转, 示意了一下火鹤。
火鹤则忽然“唰”地伸出一双毒掌来, 击向颜无痕,冷冷道:“我就知道是你们中原人意图不轨!把你们的图谋全部都给我说出来!”
颜无痕左躲右闪, 好几次险些被毒掌打中, 结结巴巴道:“没……没有图谋啊, 喂喂!搞清楚好不好!明明是你们墨戎有问题, 搞了个妖蛊……哎呀我也没听明白, 总之我们中原人才是苦主,哪有什么图谋啊!”
南天竹与火鹤对视一眼, 他们本就无意伤害颜无痕,只是想吓唬吓唬他,这番对谈已经足够他们了解颜无痕所知不多了。
这让南天竹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恶毒来。
烟波客在中原的声望不低,倘若直言相告,颜无痕未必会信;可倘若将自己当成苦主,前来兴师问罪,就能先声夺人。
南天竹故意装作和气的模样:“大哥,你且慢动手,我看他毫不知情,想来是个无辜人,让我来问他——”
火鹤果然停手,颜无痕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他本可以立刻离开此地,然而实在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因此在屋子里飘了一圈,愣是没有往门外走。
他颇为感激地看了一眼南天竹:“总算有个讲道理的。”
“你们中原是不是有一个叫做伏六孤的人?”南天竹沉声道,“他又是不是与烟波客秋濯雪很要好?”
颜无痕点点头:“不错,江湖上确实有这号人物,金戈银弓伏六孤,不过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四年之久,他与烟波客亲如兄弟,此事人人都知。”
火鹤露出一个极阴沉的笑容:“亲如兄弟?契兄弟吗?”
颜无痕听到这个消息,不自觉地瞪大了眼睛,几乎结巴:“啊?”
南天竹深知造谣就如撒谎一般,需有七分真三分假,这谣言最好不要从自己嘴里说出来,而是让人自己想出来。
暗示、引导,这世上的事从来没有多难。
……
思绪重新拉回到眼下,酒店里人声鼎沸,颜无痕四下观察了一番,端着酒犹豫片刻,还是问道:“烟波客,我很相信你的人品,可是有些事憋在心里实在难受,因此我还是想问个清楚明白。”
秋濯雪想了想颜无痕的性子,微微笑道:“但说无妨。”
“……那些人说……”颜无痕捏了捏酒杯,有些试探地问道,“他们说,伏六孤为了你留在墨戎四年?”
这件事说起来略有些复杂。
秋濯雪沉吟片刻,缓缓道:“阿衡本就有归隐之意,墨戎也是个好去处。墨戎的医术与中原大有不同,他知秋某记挂风满楼的心疾,便特意帮忙求药。此中心意,秋某自然十分感激,不过此乃他自己的意愿。”
这些话说得虽然略有不同,轻重也有不同,但显然那两个墨戎人并没有撒谎,伏六孤果然为了求药待在墨戎四年。
居然是真的。
颜无痕心情格外复杂,他猛然喝了两口酒,又有点犹豫地问道:“那……伏六孤喜欢男人的事,是真的吗?”
秋濯雪:“……”
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这个问题,直觉让他感觉到异常不妙,仿佛这句话后有数十个深坑等着。
越迷津皱眉道:“真的又怎样?”
颜无痕这才想起来越迷津这个煞星还在旁边坐着,他那位老友喜欢的就是秋濯雪,男人爱上男人这种事虽然不多见,但在秋濯雪身上也不算少见,求生欲当即激发,连忙摆手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随口问问!”
秋濯雪打量了一下颜无痕的表情,忍不住补充了一句:“阿衡已觅得良配,多谢颜兄关心了。”
不料越迷津扬起一边眉毛:“你是指险些杀了他的良配?”
颜无痕错愕道:“良配?险些杀了他?什么意思?”
秋濯雪叹了口气,也实在难以隐瞒下去了:“……是这样的,墨戎圣教的前任巫觋叫做藜芦,正是阿衡心仪之人。他性子有些古怪,手段也异于常人,误以为阿衡要随我们离开,才做出那样的不智之举。”
“呃……”颜无痕道,“那你们可有受伤?”
秋濯雪只当他是好心关怀,微微笑道:“藜芦大夫倒是并未迁怒我等。”
越迷津冷冷道:“只是给我们下了好几次毒。”
秋濯雪:“……都已解了。”
不过颜无痕看起来并不安心,反而神情变得更加古怪起来。
古往今来,捉贼拿赃,捉奸成双,丈夫发现自家媳妇跟外人偷情,杀不杀内人总有余地斟酌,可情夫这个外人无一例外,总是要先挨上一刀。
这才是常理。
毕竟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自己被戴绿帽子。
按照秋濯雪的说法,如果伏六孤与藜芦真的有情,那么该挨这一刀的人无论如何都应该是他才对,怎么会是伏六孤。
就算是讲个先来后到,秋濯雪也没可能好端端地彻底脱身。
可要是按照那些墨戎人说的来听,这一切就立刻解释得通了。
“我还听说……”颜无痕摩挲着酒壶,有点迟疑,“这位古怪偏激的藜芦喜欢用人试药炼蛊,你们却在他手底下救下了圣教不少人?”
这段评价,秋濯雪实在没办法反驳,最后只能委婉道:“不敢居功,也是藜芦大夫手下留情,宽宏大量。”
怎么他对伏六孤就是要喊打喊杀的古怪偏激,对你又是这样的手下留情、宽宏大量——
颜无痕几乎要把这句话脱口而出,开始觉得六壶酒有点不够喝了。
他虽然是个大嘴巴,但并不是一个偏听偏信的男人,加上听了这么多年的传闻,他当然明白这世上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上,就会看到截然不同的东西。
就好像当初在山雨小庄一样,那个少年并没有撒谎,只是秋濯雪也的确对风满楼的心意毫不知情。
要不是之后风满楼说清楚一切,颜无痕难免以为秋濯雪是故意装傻充愣。
颜无痕现在已经明白了,那些气势汹汹,前来要个说法的墨戎人并没有撒谎,他们的确说出了自己所看到的一切,只是误解了而已,就如同曾经在山雨小庄上的颜无痕一样。
他还记得自己详详细细问到了前因后果后,又认认真真告诉他们中原绝无任何针对墨戎的阴谋诡计,那两个耿直的墨戎汉子就立刻离开了。
如此通情达理,话虽然说得离谱,但也看得出来不是恶意的寻衅挑事。
颜无痕又喝了两口酒,问道:“他们还告诉我说,这蛊不是圣教所炼,而是这位藜芦所炼的?”
“不错。”秋濯雪微微蹙眉道,“不过他事先并不知情,也已尽数告诉我蛊性如何,说起来,血劫剑可有风声。”
颜无痕摇头道:“没有,自从你说血劫剑丢失之后,江湖上就再没了它的踪影,你说的那名女子也没人发现下落。”
秋濯雪心下一动,又问:“步少庄主情况如何?”
如今步天行是唯一真正握过血劫剑还未死的人,他的情况很重要。
颜无痕的表情微微扭曲了一下:“这个……没想到你还记挂着他,他要是知道你关心他,一定会很感动的……他不是很好,一直体虚气弱,在万剑山庄调养身体,你……你想去见见他吗?”
秋濯雪就将血劫剑的事解释了一番,又道:“步少庄主当日不过是受血劫剑中的蛊物所控,并非是真的对我有意。”
颜无痕听完后,迷茫地看着他,好半晌才道:“可是,可是……步天行已经退婚了,他还亲口说过,如果你愿意,他会对你负责的啊?甚至你要打要杀,都不要紧。”
秋濯雪的脸一下子就绿了,失声道:“什么?!”
越迷津:“……”
两人当然不会想到,步天行醒来后是怎样从众人口中听说了自己对秋濯雪非礼了一番。步天行被步渊停教养得极好,虽犯下了对名誉的贪念,将血劫剑带回山庄之中,但这不意味着他是个不肯承担错误的男人。
步天行心知肚明,以秋濯雪的武功本可以将自己打死,可是却始终没有出手,不愿伤他的性命,而是任由他肆意轻薄,步天行怎能不感动,怎能不感激。
他甚至愿意付出自己的一生来偿还这个错误。
颜无痕没有在意秋濯雪的脸色,而是认真地继续思索着墨戎的事,他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来自墨戎的那些人,当然不了解秋濯雪是怎样一个人,也难以相信世上有这样好的一个人,更不能相信秋濯雪有这样大的魅力。
因此才会认为是他早与伏六孤牵线搭桥,施展美人计勾引了前任巫觋,甚至故意借血劫剑为借口,有意到墨戎挑拨离间,以至同室操戈,又故作好心来施恩。
可是颜无痕很清楚,秋濯雪虽然聪明,但他的心未免太柔软,也太善良,有时候甚至甘愿去做一个“愚人”,承受世人的偏见与指责,就像是丢失血劫剑这件事一般。
就连秋濯雪这种脾气都说这位前任巫觋藜芦是个古怪的人,可见这个人一定令人难以忍受。
不论是那两个墨戎汉子话语里透露出来的意思,还是秋濯雪跟越迷津所提到的情况,都看得出来,这个叫藜芦的前任巫觋手段残毒,性情阴鸷,绝非是什么善类,偏偏在墨戎之中地位极高。
做了坏事,人们总是不愿意怪责在自己人头上,要千方百计找理由,因此那些墨戎人才会认为是秋濯雪引诱藜芦犯错。
就好像各朝各代,总是把昏君的错误推责在女人的头上一样。
想来,藜芦与伏六孤都对秋濯雪有意,只是他们斗得旗鼓相当,不知怎么,给了秋濯雪他们俩才是一对的错觉。
否则伏六孤既要隐居墨戎,干嘛要随秋濯雪离开?而藜芦既然喜欢伏六孤,又为何要杀他?
你看越迷津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就什么事都没有。
只因为他对秋濯雪没有半点感情,谁也不会将他当做情敌,他虽然与秋濯雪同行,又为其毁去剑约,但到底不过是看在秋濯雪是亡友的遗孀份上。
自然,这也不是秋濯雪撒谎,只是他的的确确不知道,就如同他当初不知道风满楼的心意一般。
颜无痕看着秋濯雪,倏然叹了口气。
他忽然发现,也许越迷津陪着秋濯雪是一件好事也说不定,毕竟这世上也许只有越迷津绝不会对秋濯雪生出半点非分之想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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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四章
不过血劫剑居然没了风声, 这倒是出乎秋濯雪的意料。
他摇摇头,将步天行撇在脑后,继续沉思起正事来。
秋濯雪本来以为趁着自己进入墨戎这段时间, 月影姑娘会掀起一场风波,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这样耐得住性子。
只是真正出人意料的,倒也不止这一宗。
当初秋濯雪找到颜无痕传出消息, 就是有意让幕后之人知晓血劫剑已失落月影之手,而自己将前往墨戎。
墨戎乃是绝密,月影既然泄露, 幕后之人必然以为他们已联合起来, 定会出手阻止他们双方, 到那时分身乏术,难免漏出破绽来。
可是前往墨戎的路上, 澹台一直都没有派人来阻挠他们,不知是失算了伏六孤这一招,还是料定他们即便能够进入墨戎, 探查到消息,也根本拿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的确, 都已经过去数百年了, 墨戎的避世就注定他们不会参与到太多纷争之中,也只能大概了解外界的情况。
他们对澹台的了解, 其实只比秋濯雪多一点点, 却也没有更多了。
数百年前的澹台一脉,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铸造神木鼎的大量百炼铁又是从何而来?
这些谜团曾经被时间掩埋在过去, 如今却又再度被人掘出, 等待着人找寻到真正的谜底。
“好不容易找出了血劫剑的秘密,结果血劫剑却消失无踪了。”颜无痕噘嘴托着筷子, 他见秋濯雪一脸忧思,知道必然是在挂心血劫剑的事,有心开解他,“不过你放心,就算它再蹦出来,你也已找到解决的法子了,改明儿我就将妖蛊的事放出消息去。”
屠龙之技,虽非人人都用得上,但只要人人皆知,总比一无所知要安全得多。
秋濯雪点了点头:“多谢颜兄了。”
“实在用不着这么客气,只是一点小事而已。”颜无痕耸了耸肩膀,摇摇头道,“我又没有深入不毛之地,被人指责冤枉,更何况我肚子里本就藏不住话,实在没做什么。”
秋濯雪哑然失笑:“世间之事,本就仰赖众人各司其职,颜兄已为江湖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如何能说是没做什么?”
又是这样……
颜无痕端起酒,忽然心生感慨,他跟秋濯雪其实算不上熟,只是打过几次照面。
毕竟他不过是一个混不吝的大嘴巴,秋濯雪却是名满天下的烟波客,他们并没有什么过多的交际,非要较真,其实那次误打误撞因为山雨小庄的事才算真正认识——
这件事严格说来还算得上是有仇,可秋濯雪直到最后都没想过要他的命。
颜无痕当然很感激,他肚子里藏不住事儿是一回事,却不是个不知好歹的人。
后来上万剑山庄,秋濯雪不计前嫌,赞他轻功大有进步,担下血劫剑的重责后,更是以江湖武林为先,不顾自身名誉受损。
秋濯雪甚至还让颜无痕这口无遮拦的大嘴巴派上好的用场,颜无痕至今仍然记得自己去传递消息时,还是头一遭看见武林群雄对自己客客气气的模样,好似他做了件什么极了不得的事一般,让他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从始至终,秋濯雪的眼中都能看到颜无痕的好处,而不是坏处。
倘若天底下真正会有什么完美无缺的人物,也许只有秋濯雪了,他不但英俊聪明,还武功高强,更是集合了最温柔的情人、最慈爱的长辈、最体贴的朋友、最契合的知己和最亲密的兄弟为一身。
虽然能令颜无痕动心的只有女人,但是他完全能够理解秋濯雪身上这种非凡的魅力足以折服世间任何一个人。
也许秋濯雪并没有把颜无痕当成是自己的朋友,可颜无痕在心底已经将他当做是自己的好朋友了。
因此听到那些墨戎人百般诋毁秋濯雪的时候,颜无痕并没有相信,而是选择先来找秋濯雪求证。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那两个墨戎人虽然没有撒谎,但是事情的本质却大相径庭。
颜无痕默默闷了一口酒。
他虽然曾提议秋濯雪在危急关头使用美人计保命,但是别人污蔑他的朋友就是这样一个人的时候,总难免让人心气难平。
颜无痕实在不忍心再让秋濯雪听到那些伤害他的话了。
他甚至都已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了,难道他还不够清楚秋濯雪是什么样的人吗?
秋濯雪当然不知道颜无痕想到了什么,南天竹等人的谣言半真半假,可好在事关重大,颜无痕特来求证,自己也与他说了个清楚明白,应该不会再出之前山雨小庄上那样令人哭笑不得的误会。
那件事,老实说,风满楼也实在需要负一点责。
最重要的是,秋濯雪完全不想知道自己在南天竹口中到底是什么模样,他此去墨戎是为调查妖蛊,如今蛊的来龙去脉已经查清,颜无痕也许诺会放出消息,无疑安心许多。
只是另一件事又勾动了他的好奇心。
秋濯雪问道:“我才回来不久,颜兄怎么消息如此灵通,是正好在附近游玩吗?”
颜无痕藏不住秘密,不少人喜欢在他这儿打探消息,可是他自身却并没有什么详细的情报网,全赖一身轻功到处游玩。
因此秋濯雪有些好奇此番是巧合,还是特意寻来。
“啊!我差点忘记了。”颜无痕一拍脑袋,赶忙放下酒杯,从怀里摸索了一阵,“是花主点评英雄榜的事,他之前请了我去群芳楼做客,让我顺便当个跑腿。哎呀,我就知道,没人诚心请我吃饭,总要从我身上占点便宜去。”
他一摸,却是两封请帖。
“对了,也有你一份。”颜无痕一只手各递过一封,看向越迷津,快嘴道,“花主还跟我说了,要是你实在不肯接,这张请帖就递给秋濯雪,再让秋濯雪递给你,他递给你的,你肯定会接。”
他看上去似乎见势不好就立刻要转交给秋濯雪。
秋濯雪忍俊不禁:“只怕秋某并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越迷津只是木着脸看了颜无痕半晌,直到颜无痕都快汗流浃背,打算转手时,才伸出手来接过请帖,淡然回答道:“你有。”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居然动都没有动一下,要不是颜无痕知道他是答应收下请帖,还当他是来索命的。
还没等颜无痕收回手来,这张薄薄的请帖上忽然搭上了第三人的手指,是秋濯雪。
秋濯雪的脸上仍然带着笑意:“非是每样东西,都值得秋某豁出颜面,越兄若不想去,不必勉强自己。”
他与颜无痕所说的话,只不过是闲暇无事的笑语。
可是越迷津的回答却太认真,太真心,真心到让秋濯雪都为之颤抖。
秋濯雪从来不想勉强越迷津做任何事,之前逼迫越迷津毁去剑约,是无可奈何之举,已感到万分愧疚。
这场英雄会根本无关紧要,他不希望越迷津有所误解。
越迷津皱起眉头。
“呃——”颜无痕的眼睛滴溜溜地在他们俩之间打转,敏锐感到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及时撒开了手,提起剩下两壶还没开封的酒别在腰上,“总之,我的事办完了,就先走一步,你们慢聊,慢聊……只是人家小本生意,千万别打起来,砸了人家的买卖!”
热闹也分人。
风满楼能被秋濯雪劝住,可是越迷津就未必了。
他的确不会对秋濯雪下手,也愿意给秋濯雪一些颜面,可颜无痕非常确定自己绝不在越迷津愿意放过一马的名单上。
这颗脑袋在脖子上呆得很好,颜无痕暂时没打算让它搬家。
离开酒楼时,颜无痕还忍不住在心里抱怨了一遭:虽然情有可原,但是都同行这么久了,他们之间怎么还是剑拔弩张的,看起来一言不合就要开打。还好我跑得够快,否则殃及池鱼就不妙了。
之前颜无痕还欣慰越迷津对秋濯雪毫无非分之想,是陪伴的最佳人选。
现在颜无痕又改变了想法,在没有敌人的时候,搞不好越迷津才是最大的危险。
酒楼内的气氛却没有颜无痕想得那么紧张。
因为越迷津很快就松开了手,任由秋濯雪拿走了那张请帖,桌上的酒喝得只剩下了一壶,他没有碰,而是继续饮淡而无味的茶水。
秋濯雪实在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既然看不透,就只能问,秋濯雪轻轻叹气道:“越兄既然不愿意去英雄会,何必勉强自己接受呢?”
“我没有勉强自己。”越迷津看向他,“血劫刀与血劫剑相隔五年,无论背后之人有什么目的,他一定都很有耐心。如果月影就此消失,我们也查不出当年女子的下落,线索就此断绝,到那时,我们再无同行的理由。”
秋濯雪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起来:“为什么非要理由呢?我们还可以作为朋友四处走走。”
越迷津道:“不错,你已接下帖子,自然会去三月后的英雄会,我也接下,只是如此而已。”
他看着秋濯雪,目光好似洞悉人心一般纯粹剔透:“我知道,七年前的事,你所受的折磨苦楚其实并不少于我。一路上你小心翼翼,体贴照顾,担心会勉强我,可对我来讲,这不是勉强,我喜欢与你同行。”
秋濯雪的唇微微一动,轻笑起来:“看来咱们俩是谁也离不开谁了。”
他的心已因为这句话轻轻颤抖起来。
越迷津并没有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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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血劫剑如来时一般无影, 去时一般无踪。
虽然颜无痕已经打过包票没听见风声,但是秋濯雪仍然留神注意着相关的消息,可惜如今花主评榜才是江湖里最引人注目的大事儿, 没人再提血劫剑半句了。
不过也是,血劫剑只有一把,万剑山庄又在处理, 对大多数江湖人而言,既无名也无利可得,当然还是对花主的英雄榜更感兴趣。
这日斜阳入山, 夜幕低垂, 天上已闪烁起几颗较为明亮的星子来, 四下是荒郊野岭,荒庙都不见半座, 更不必提旅店了。
“看来今日要在这里休息了。”秋濯雪勒紧缰绳,望了望天色,跃下身来, 将马儿的绳系在一棵大树上,“咱们趁着还看得清, 先找些枯柴生火吧。”
越迷津当然并没意见。
好在夏日的天总是暗得晚, 秋濯雪与越迷津在林子里分散开来寻找,他正四下观察, 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松鸡野兔之类的可以打打牙祭, 他身上除了盐巴就没带别的, 总不能只吃盐焗大饼。
远处杂草丛中簌簌响动, 秋濯雪是何等眼力, 他当即拾起一颗石子飞弹而出,野兔当即滚出草丛, 歪倒在地,无法再动了。
秋濯雪走过去拾捡,才提起兔耳,忽闻到风中飘来一阵淡淡的血腥之气,似有若无,不由得皱起眉来,往血气处走去。
此刻天色已转暗,林间暮色更沉,虽不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但也略有阻碍,只有路上的血腥味忽浓忽淡,清晰地为秋濯雪指引前方。
很快,血腥气就浓重了起来,月光为秋濯雪照耀出一具无头尸来,尸身之下的泥土已经被浸成深色,斑斑点点的血迹溅射在四周草叶上。
无头尸的头离身体并不远,飞在一颗老树下,凝滞住了死前的恐惧,只见他脸上鲜血淋漓,两只眼睛大大睁着,在半明半暗之处直勾勾地看着秋濯雪,脸上还蒙着一块被削半的黑巾。
秋濯雪放下兔子,半跪在地,仔细检查这具无头尸。
杀人者用的是刀,而且不是普通的刀,是弯刀。
这无头尸死前已经受多处伤势,他的脑袋是被盛怒的弯刀旋下来的,这一刀不止是为了杀人,更是为了泄愤。
刀是绝世的宝刀,锋利无匹;用刀之人的刀法更是非凡,否则也掌控不住这样的利器。
不过从伤口上来看,到此人时,杀人者应当力竭,行动也见迟缓。
秋濯雪沉吟片刻,在附近又搜索了一番,找到了三具相邻的尸体,虽没有断头,但是看死法与伤口,应该都是同一人所杀。
这四人都蒙着脸面,身着夜行衣,尸体尚温,想来并没有死太久。
秋濯雪将每个人的面巾都摘下来看了看,生得都极为平凡无奇,并没有什么特色可言,他将面巾重新覆回众人脸上,在原地沉思起来。
不多时,越迷津已寻到他身边来,目光冷静地扫过满地尸体,并不动容:“身穿夜行衣,并无其他特征,这些人是收金卖命的杀手。”
“大概不差。”秋濯雪皱眉想道,“杀人者所用的是弯刀,这种武器倒是很特别,也很少见。”
越迷津缓缓道:“即便不少见,你也一定要追查下去。”
“漫漫长夜,何妨找些事情给自己做呢。”秋濯雪含笑转向越迷津,主动伸出手去,“杀人者伤重,必然走不长远,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越兄来么?”
越迷津叹了口气:“走吧。”
秋濯雪挑拣了几根枯枝做成两束火把,两人举起火焰照耀地上的踪迹,悉心找寻片刻后,总算从朝北的叶子上看到鲜血蔓延而去。
两人循着血迹一路前行,忽听见远处隐约有人声响动,紧接着就是刀剑相击的铿锵之声,秋濯雪暗叫不好:“糟了!他们还有埋伏!”
既已听见动静,两人就不再慢行,而是追着声音翩然而去,只见树林尽头露出一大片草地上。
月光盈盈,星光灿灿,将草地照得分外明亮,只见几人战在一处,模样甚是混乱。
越迷津看得仔细,穿夜行衣的五人正在围攻当中一人。
在越迷津认识的人当中,伏六孤虽有鲜卑血统,但是更多体现在他的白肤黄发之上,观其面容,仍能感到中原风情;可眼前被围攻的人却与伏六孤正相反,黑发微卷,高鼻深目,肤色偏褐,看起来实打实是个异邦人。
那人面容毫无血色,还有浑身上下几处流血不止的伤口,整个人像是从血池里泡出来的,手中的弯刀在重重鲜血覆盖之下,已显得黯淡无光。
然而当这刀客舞起弯刀之时,刀光又若银练,掀起重重血光。
弯刀客之势虽悍勇威猛,但怎奈已是强弩之末,五人又甚是谨慎,纵然他意欲以伤换伤,也不见半点效果,。
“卡拉亚?”秋濯雪在看到弯刀的痕迹时就已经有所怀疑,可亲眼见到本人时,还是不免惊讶。
越迷津听他一口道破名姓,淡淡道:“你认识的人倒是不少。”
想到认识卡拉亚的来龙去脉,秋濯雪不禁看了一眼越迷津,有些忍俊不禁,也不便此时解释,就道:“我与他相识,他不是个坏人,咱们且救他一救。”
江湖上杀人买命的勾当不少,杀手们往往买一赠一,包了灭口。
见着丛林里钻出来两个不速之客,为首之人不耐烦地挥挥手,下令道:“杀了他们——”
两个杀手当即跃出阵来,拔出明晃晃的钢刀劈砍而来,他们的招式并不花俏,也不繁杂,只为最干净利落地杀人。
秋濯雪游身离开,翩然越过危险的刀锋,微微笑道:“我去救人,这两人就教给越兄你了。”
他话音才落,两名杀手已软软倒地,咽喉上一抹血线,鲜血都未来得及反应,姗姗来迟地喷涌而出。
越迷津出剑之快,简直让人意料不到;秋濯雪身形之快,更是犹如鬼魅在世。
五人转眼就只剩三人,几乎傻了眼,谁也未料这几乎到手的买卖居然闯进来两个煞星,为首之人当即怒吼一声,拔刀向秋濯雪迎去。
秋濯雪瞧也不瞧他,屈指一弹,偌大一柄雪亮的钢刀竟瞬间寸寸崩裂开来,震得为首之人几乎把控不住,虎口已然崩裂。
不过数息之间,另外两人也已死在越迷津的剑下。
秋濯雪轻轻一叹:“越兄杀性未免太重了一些。”
“既在刀口上舔血。”越迷津走过他,踏过青草污泥,覆水剑于空划出一抹霜色长虹,重归鞘中,“就该做好被杀的准备。”
为首之人愕然地看着他们二人,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已彻底倒下,一抹血线在喉上缓缓显露。
转瞬之间,在场的六人就只剩下卡拉亚站着,他满面鲜血,看上去甚是恐怖,似乎对二人的搭救浑然不觉,而是沉默无声地再度舞动弯刀,杀手既已倒下,他就向两人挥来,似丧失了神智一般。
刀势凌乱,秋濯雪侧身避开弯刀,轻呼一声:“卡拉亚?你不认得我了?”
卡拉亚闻声再劈,秋濯雪正欲退身,眼前忽然横来一物,架住了弯刀。
越迷津用覆水剑的剑鞘挡住弯刀攻势,卡拉亚拉拽不得,他这才有空凑近观瞧,看着卡拉亚无神的双眼,终于显出一点讶异来,口吻仍是平平淡淡:“他已昏迷了,是身躯强撑着还在进攻,若无人阻挠,要么被人杀死,要么自己力竭战死。”
这种状态对习武之人都算得上是罕见,需要极顽强的意志来克服身体上的习惯,更需要身体千锤百炼之后对招数的熟悉。
越迷津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欣赏之意,不再无动于衷,于是用剑柄挽过弯刀,剑鞘在卡拉亚的脖子上重重一击。
饶是卡拉亚如何悍勇,也再难承受,当即往后倒去。
秋濯雪就站在旁侧,赶忙伸出手来将人接住,只见卡拉亚唇色青白,显然是失血过多,正昏迷不醒地倒在他的臂弯之中,于是赶忙伸手将卡拉亚的穴道点了,先为其止血。
“你先为他疗伤。”越迷津走上前来,看情况严重,不由得眉头紧蹙,“我去牵马,得找个大夫给他才行。”
他说话做事都极干脆利落,话还未说完,人已经转过身去了。
秋濯雪应声,将人平放在地,撕下自己的衣摆,把卡拉亚身上几处伤口勉强包扎一二,卡拉亚伤重昏迷,只是迷迷糊糊地发出几声梦呓,手中还紧紧攥着弯刀不肯罢休。
等待越迷津牵马归来的时候,秋濯雪心中暗生疑窦。
卡拉亚来中原才不过几月,怎会招惹上仇家?
这些杀手武功不差,行事也算谨慎,下手又极狠辣,方才发现的第一波已几乎叫卡拉亚送命,□□者居然还安排了第二波,如此小心,只怕不能得手,为的就是他必死无疑。
若非巧合,恐怕卡拉亚今日就葬身此地,也无人知晓。
是寻常的江湖仇杀,还是另有隐情?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一百零六章
卡拉亚醒来的时候, 还有些恍惚。
天正早,一缕缕光从窗户里渗进来,像是熊熊的火舌烫在他的眼皮子上, 不算太难受,可的确有些不舒服。
于是卡拉亚想伸出手来揉一揉眼睛,却觉得四肢疼痛难忍, 好似有人趁着他睡觉的时候,把他压在石磨底下翻来覆去地碾了一晚上。
鼻子恢复得较慢,放弃举手之后, 卡拉亚才闻到一种浓重苦涩的药味萦绕在房间之中。
他只觉得自己好像睡在一片温暖干燥的药草地里, 被阳光一视同仁地晒脱了水, 喉咙干得几乎要裂开,动一动都能感觉到血腥气在舌根处翻涌。
这种感觉对来自大沙漠的卡拉亚而言相当熟悉, 他想自己一定睡了很久,这时候绝不能贸然睁开眼睛,否则炙热的太阳就会让他永远都无法再睁开双眼。
这时有个声音突然响起:“他醒了。”
这个声音很陌生, 卡拉亚的记性算得上不错,他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紧接着, 他感觉自己被人扶了起来,嘴唇上依偎过来一样冰冷无味的东西, 清泉自其中潺潺流出, 他迫不及待地大口吞咽着, 任由泉流滋润即将皲裂的自我。
水总是带来生命。
卡拉亚喝光了所有的水, 几乎要把脸都埋进去, 这当然不足以让人心满意足,他仍然渴望水, 只是这种渴望得到了一定的抑制。
他轻轻喘息着,没有贸然睁开眼睛,而是一点点地适应着周围的环境。
刀客最先看到的总是刀,挂在墙上的弯刀已被洗去之前的层层血垢,露出明晃晃的刀身,在金乌的照耀之下璀璨生辉。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放松下来。
紧接着才是人。
刀是卡拉亚的爱刀,人是卡拉亚的熟人。
秋濯雪正端着空空如也的茶碗,正含笑打量了一会儿他,然后才转过头去,对之前那个陌生声音的主人开口道:“还是越兄仔细。”
显然,他又救了卡拉亚一次。
卡拉亚虽然只见过这人一面,但已欠对方一条命,加上这一次,就是两条命。
“多谢,你。我欠你,两次。”
卡拉亚含混地说道,他强忍着疼痛感,缓缓走下床来,捞过放在床头的新衣,坐在了椅子上。
他不喜欢中原人的床,太柔软,也太安逸,躺在上面仿佛骨头都要化开,绵绵软软的,像是蜘蛛织成的巨网,让人难以挣扎。
“不过举手之劳。”秋濯雪将空茶杯放在桌子上,仔细打量着卡拉亚的表情,见他并没有勉强,也就将劝诫重新咽下去,又道,“你睡了三天,饿不饿?”
卡拉亚老实地点了点头,两只颤抖的手正在慢慢系上衣带,他做得非常慢,可非常仔细,也非常认真,不一会儿额头上就溢出一层薄薄的汗珠。
秋濯雪就出去叫小二送饭菜来,将卡拉亚与越迷津留在房间里。
而越迷津只是耐心地喝着茶,又看了几眼卡拉亚。
当时秋濯雪点了卡拉亚的穴道止血,可卡拉亚的伤势远超出他们的想象,受伤之处实在太多,药粉撒在伤口上就立刻被鲜血冲走,两人只好将自己的外衣都扯成碎条,尽数包在这异邦来的倒霉蛋身上,又轮流护住他的心脉,连赶了一夜快马,才勉强在天亮之前进到城中。
到客店里时,卡拉亚全身几乎被血染透,店小二险些以为他们带了具尸体进店,请来的大夫也纷纷摇头,说是给卡拉亚准备后事,又卖了秋濯雪老人参熬汤吊卡拉亚的命。
也亏得他身体健壮,这样一折腾,竟然硬生生撑过来了。
那群杀手里并没有什么内功高手,卡拉亚受得全是外伤,需要时间恢复,两人帮不上别的忙,只好耐心等他醒转。
“是谁在追杀你?”越迷津出声问道。
卡拉亚摇了摇头,也显得很是困惑:“我,不知道。”
他来中原已有数月,可说话方面并没有什么大长进,仍然有些结结巴巴的,并不算流畅。
“不知道?嗯……□□,必然有因。”越迷津垂着眼睛思索片刻,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又问道,“这些人追杀你多久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卡拉亚皱着眉头想了想:“我来到,中原,不很久。”
不很久?应该是没多久吧。那就是说,来到中原没多久,这场追杀行动就开始了。
越迷津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卡拉亚,这个异邦人身上必然藏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他又问道:“你为什么来中原?”
“我来找……”卡拉亚在这时候说了一个极为难以理解的词汇,大概是他们自己的话,音调难以辨别,他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点,表情变得有点困惑,试图努力向越迷津解释自己的意思,“人。”
“人?”越迷津道,“你的意思是,你来到中原,是为了找一个人?”
卡拉亚点了一点还很沉重的头:“是!就是,这样。”
越迷津沉吟片刻,缓缓道:“既然你一进中原,别人就立刻开始追杀你,说明追杀你的人不希望你找到这个人。”
这句话让卡拉亚脸上倏然显露出傲慢之色来,他酝酿了一会儿,这才说道:“他害怕,惩罚。沙漠,不会宽恕。”
虽然越迷津对卡拉亚的话听得不算是特别明白,但是已足够他猜出大概的前因后果了,卡拉亚来到中原是为了找一个人,他要将这个人抓回沙漠受罚,而对方显然早就在中原等着他了。
刚刚那个词汇,应该就是这人的名字。
这世上的事似乎总是大同小异,越迷津想起了“叛逃”出教的半枫荷,又多问了一句:“这个人犯了什么错?”
卡拉亚想了想,皱起眉头,脸上露出非常嫌恶的表情,相当愤怒地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越迷津完全听不懂的话,没等越迷津提醒,他自己就深深叹了口气,努力从单薄的词汇里翻找出合适的话,费劲地解释道:“他,吃人。”
正好秋濯雪端着饭菜推门而入,他扫了两人一眼,笑道:“你们在聊什么?”
店小二从他后面钻出来,将熬好的药放在桌上,又把饭菜一起放在桌上,将两个托盘一块儿收走了,手脚利落,半句废话也没有。
越迷津道:“我们在聊从沙漠里逃过来一个吃人的怪物。”
“吃人的怪物?”秋濯雪微微睁开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卡拉亚与越迷津,“这我倒是不曾听说,怎样讲?来,先吃饭吧,一边吃一边聊,虽说这话题拿来下饭不太合适,但也没别的话题好将就了。”
卡拉亚自知嘴拙,就任由越迷津复述刚刚二人的对话,自己在旁点头附和。
“吃人……”秋濯雪实在没想到救人会救出一桩新麻烦来,他皱眉搅了搅自己碗里头的汤,“还有什么更详细的线索吗?”
卡拉亚倒是显露出很困惑的表情来:“你们帮我?”
“倘若真有个吃人的怪物在中原流窜。”秋濯雪叹气道,“那就不是帮你,而是在帮我们自己。”
卡拉亚忍不住流露出感激的眼神来,他并不是个容易轻信旁人的人,可与秋濯雪的两次见面,他已知道这人绝对是中原里最值得信任的人,因此方才跟越迷津说话时,也并没有任何隐瞒。
他看得出来,这两人非常亲密。
“开始,是一般人失踪。”卡拉亚想了想,又说道,“三年前,死掉了四个厉害。两年前,我的师父,被吃了。”
越迷津目光一凛:“你的师父?他的本事比你如何?”
卡拉亚用手比划了一下:“天上的云,别于,地上的泥。”
秋濯雪默然片刻,问道:“卡拉亚,你是不是想说云泥之别?”
“云泥有别。”卡拉亚脸色严肃地重复了一次,“是,就是,这个,师父是地上的泥,坚实,大地,生机勃勃。我是天上的云,只是飘,不真实。”
这次连越迷津都沉默了,他将一筷子菜夹在自己的碗边,神情复杂:“我相信,云泥之别并不是这个意思。”
“我想对大沙漠的人来讲,天地有不同的意思。”秋濯雪已经明白过来了,他轻轻笑起来,“对沙漠来讲,土壤与水源都颇为珍贵,因此在沙漠之中的绿洲才会有沙海明珠之称。他形容自己的师父是地上的泥土,并不是鄙夷,反倒是发自真心的尊敬。”
他的声音里说不出的谦和亲切,体贴动人。
卡拉亚急忙应声:“对!”
越迷津缓缓道:“你总是会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有时候越迷津也会想,为什么秋濯雪天生就有这样的本事,他似乎有无穷无尽的耐心,去将别人的每句话都仔仔细细地想过一遍,认认真真地去体会理解,感同身受对方的所思所想。
不知疲倦,也不知劳苦。
“越兄难道不觉得这很有趣吗?”秋濯雪又转过脸来,眼波流转,望在越迷津的脸上,笑盈盈道,“我们所见所知均不同,正因此,才能从彼此眼中看到大千世界。”
越迷津沉默片刻后:“不觉得,不过我很爱听你讲这些,你讲起来很有趣。”
秋濯雪的目光放得更柔了一些:“我还怕你听厌了,嫌我呱噪。”
这句话让越迷津轻轻笑了一下,他笑起来少年气就更浓了,看起来很快活的模样。
而卡拉亚忍着疼痛扒饭,他有些莫名其妙地打量着两个恩人,只觉得这两人的关系似乎很好,又好似隔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大口大口嚼着饭菜的时候,卡拉亚迟钝地想道:难道我们刚刚不是在说正事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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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吃完饭后, 药已半温,卡拉亚将药一饮而尽,困意很快又再袭来, 重新躺回到了床上。
既卡拉亚已清醒过来,两人就不必时时刻刻盯着他,为了让他好好休息, 移步到了越迷津的房中闲聊。
吃人不吐骨头这样骂人的话,江湖里常用来形容一些邪魔外道,可这是说他们草菅人命, 为非作歹, 而非是真正字面上所谓的吃人。
饥荒灾年倒是听过人相食这样的惨案, 不过卡拉亚所说的此人显然并不在这种迫不得已的情况之下。
秋濯雪将窗户轻轻推开 ,任由风卷去屋内沉闷的旧气:“近来咱们遇到的老朋友与新朋友, 似乎都不太将人命当一回事。”
万毒老人用人炼蛊,月影姑娘动辄灭人满门,藜芦与人打有关活蛊巢的赌, 现在么,血劫剑还没完事, 又来了一个吃人的……
越迷津对这句话并没有反应, 只是低垂着头,若有所思:“说起来,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卡拉亚的?我从没听说你到沙漠里去。”
这让秋濯雪转过头来, 眉宇的一丝忧愁瞬间化为笑意。
“你笑什么?”越迷津皱眉道。
秋濯雪神情戏谑:“其实秋某之所以认识卡拉亚, 说起来, 还是因为越兄你。”
“因为我?”越迷津略有些讶异, 他仔仔细细回忆了一番,想不起半点与卡拉亚沾边的线索, 于是皱了皱眉道,“什么意思?我根本就不认识卡拉亚。”
秋濯雪静静地看着他,露出淡淡的笑容:“越兄还记不记得秋某曾经与你说过的徐青兰此人?她曾想为你夺取血劫剑,因此请了卡拉亚来牵制我,我们就是那时候认识的。”
又是徐青兰。
这个名字已在秋濯雪口中反复出现过好几次了,越迷津不禁回忆起那个女子来,知道有这样一个女子愿意为自己付出,这样全心全意地喜爱着自己,似乎是一件值得骄傲与喜悦的事。
他的心中却没有任何欢喜。
徐青兰无疑是一个可敬的对手,越迷津相信她会成长得很快,会成为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剑客,然而更多的就没有了。
他对这个女子除了敬重与欣赏,就只剩下作为对手的热情。
这种被荒废的示好,耗费精力的无用之举,只是让越迷津感到一种遗憾,他本以为自己也会是徐青兰想要寻找的对手,如今看来,他反而令对方钝朽。
“原来如此。”越迷津很快就从思绪里抽身,他看向秋濯雪,淡淡道,“看来,他来时还是你的敌人,去时已成为了你的朋友。”
秋濯雪脸上的笑容依然那么温柔,又似乎隐隐约约带着些许狡黠:“多一个朋友,总是比多一个敌人要来得更好。”
不管他说什么话,总是这么有道理。
越迷津喜欢他有点得意洋洋的表情,哪怕秋濯雪表现得并不明显,于是也点了点头:“特别是你这样的敌人,你这样的朋友。”
他的手指又在骚动,似乎被什么东西牵引着,想要去触碰秋濯雪的眉眼与肌肤。
越迷津感到困惑与渴望一同萌芽生长。
这种感觉与持剑并不同,当握住剑的那一刻,越迷津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投入纯粹的专注就可以收获回报,他并不惧怕疼痛,也不畏惧疲惫,熟悉剑几乎如同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剑也温顺地屈从在他手下。
可是秋濯雪不同。
他抓不住这个人,触碰也是短暂的。
越是长大,越迷津就越明白世间许多事难以勉强,他无法阻止老道士的死,无法阻止世人的恐惧,无法阻止秋濯雪为了拯救朋友而隐瞒真相,同样也无法阻止自己的心……
他所能勉强,所能改变的,只有眼前愿意让他改变的东西。
越迷津的目光没有离开秋濯雪的脸,而秋濯雪只是轻笑了一声,又继续说了下去:“现在江湖上还没有传出如此骇人的消息,应当不是为了食欲。”
说到食欲二字时,秋濯雪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不过他的声音并未因此停止。
“先是普通人,再是四个厉害的高手,到最后一次,是卡拉亚的师父。卡拉亚说他的师父武功远胜过他。寻常的进食不会故意招惹高手,我想此人的目的绝不单纯,他是有目的在‘吃人’。”秋濯雪蹙眉道,“这种规律,越兄可有想到什么?”
“进食,是为了饱腹。”越迷津缓缓道,“特意追求炮凤烹龙,雕蚶镂蛤,既不是寻求排场,也不是新奇非凡的滋味,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他真正要吃的,是这些人毕生的功力武学,寻常人对他自然无滋无味。”
如此一来,也就解释得通为什么此人始终没听见半点消息,他并非是个沦陷食欲的疯子狂兽,正相反,他在精挑细选,等待强者。
秋濯雪一怔:“世上难道真有这样的本事,能……能……”
将他人辛苦积累之物,尽数化为己有。
秋濯雪脸色一沉。
“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要是咬你一口,也不会你的掌法跟轻功,更不必提内力了。”越迷津淡淡道,“谁知这人是怎么做到的,又有什么办法,不过我想有一点可以确定,他的进食一定不是能吃多少算多少,否则他大开杀戒就是了,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岂不是更稳妥。”
说到此处,秋濯雪脑海之中掠过什么,他倏然一惊,猛然站起身来:“糟了!花主的英雄榜——”
“什么?”越迷津转过头来。
秋濯雪的脸颊紧绷,眉宇愁锁:“此人来中原多日都未曾下手,我想不管这办法是什么,他下一个目标必然要比卡拉亚的师父更好。江湖上龙蛇混杂,他从大沙漠而来,对武林恐怕是一窍不通的,那么花主的英雄榜——”
“各路英雄皆会到此,试图分出胜负。”越迷津蹙眉道,“那人必然会来找盘中餐,你是这个意思?”
盘中餐……
秋濯雪为这个用词苦笑一声:“很有可能,除非他来中原是为了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不过他既还在追杀卡拉亚,我想此事的可能性极小。”
“这倒爽快,事情正撞到一起,也省事多了。”越迷津耸了耸肩膀,“我还以为我们要大海捞两根针。”
这俏皮话让秋濯雪忍俊不禁。
又在客栈呆了几日,卡拉亚的伤势逐渐恢复,也能下地多走动走动,身上几处较浅的伤口都已愈合结痂,这几日他不是休息,就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弯刀。
丧师之痛已过去两年,卡拉亚提起来时已能不动声色。
他本以为自己的心早不再被任何情绪所侵占,只剩下复仇的决心,任何事都无法动摇。
直到在小树林里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不断流逝时,不甘重新占领了卡拉亚的心,他已感到弯刀变得沉重,几乎抬不起手来,从旁人身上奔涌而出的鲜血,自他的身体里激溅而出的鲜血混在一起,将他染成一个血人。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于是卡拉亚狂怒,狂笑,在绝望与仇恨的烈焰之下,泄愤一般旋下了最后一人的头颅。
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卡拉亚又看到了五个人的身影,这几乎击垮了他,可他并没有屈服。
他绝不能将仇恨留在这个不公道的世间,等待着任何人的怜悯,或是天公的惩罚。
他就是为了亲手终结这笔血债,才从大沙漠千里迢迢地赶到中原。
他要亲手将那个人丢在沙漠之中承受最严酷的暴晒之刑,让烈焰榨干那具皮囊,让沙子磨损骨肉,让那腐烂的身躯被沙漠尽数吞吃入腹。
因此,在失去意志之前,卡拉亚仍然选择举起刀,他不知道自己能挥舞多久,他只知道自己会挥舞到生命的尽头。
苍天最终垂怜了卡拉亚,他的人生并未在此结束。
拯救他的人,不但挽救了他的生命,更为他带来了一丝曙光——三月之后的英雄会。
卡拉亚默默凝视着自己的弯刀,下定决心。
身后很快传来了秋濯雪的声音:“卡拉亚,我们该走了。”
这样重的外伤,卡拉亚五六日就能下地行走已是很了不起的事了,如今连弯刀都暂时没办法提起,更不必说迎战。
所谓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秋濯雪当然不能将人弃之不顾,这几日他觉察到附近出现了许多陌生面孔跟踪着他们,恐怕是幕后之人派来要卡拉亚性命的杀手,于是他只好又买了一辆马车,带着卡拉亚一同上路。
秋濯雪有时候花起钱来,慢的时候几乎不见减少,快的时间简直如同流水一般,一下子就只剩下个瘪瘪的荷包了。
卡拉亚伸手将自己的弯刀从墙壁上摘下,他拿得很吃力,也很勉强,手臂上的几处伤口已承受不住,隐隐渗透出血来。
秋濯雪并没有说话,而是耐心地等待着卡拉亚,这当然不利于伤势的愈合,却利于卡拉亚的心伤愈合。
同情、悲悯、照顾,对此时此刻的卡拉亚来讲都不适合。
马车缓缓驶出城外,向七星阁而去。
越迷津与秋濯雪将车内的空间让给了卡拉亚,两人则坐在车座上仔细观察着四周的变化,那些追踪他们的目光虽然消失,但是他们绝不认为这件事会这样简单就结束。
天幕将垂时,风啸带来了草丛簌簌摇动的声音,树影摇曳,夹出条仅容一辆马车通行的羊肠小道,显然是埋伏的好地势。
秋濯雪与越迷津交换过一个眼神,马车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就在此时,卡拉亚的声音在马车之中忽然地响起:“多谢你们,二位。”
卡拉亚的嗓音微微一顿,声音很快从沉闷变得清晰起来,他掀开垂帘,探出头来跟两人交谈,目光坚定,似将某件事翻来覆去想过许许多多遍,直到此刻终于决定开口一般。
“师父的仇,杀完。”卡拉亚想了想,又道,“恩情,我一定…以身相许。”
他的语声伴随着空中袭来的飞蝗石、小箭、飞刀等等暗器一同响起,显得格外铿锵有力。
转身接住七八样暗器的秋濯雪:“……”他想卡拉亚想说的是以身相报。
紧急勒住马匹的越迷津:“……”
从草丛树林之中猛然跃起的众杀手:“……”
气氛一片死寂,只剩下被勒住的马儿收势过猛,前蹄高高扑腾两下,长长地嘶鸣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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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八章
杀手毕竟是专业的。
听到再怎么叫人错愕的消息, 也不会阻碍做买卖的脚步,瞬间已将三人围了起来。
这些江湖杀手武功不同,兵刃也不一, 既有用刀的,也有用鞭的,更有用钩的。
所谓八仙过海, 各显神通,这些杀手虽不是一路武功,但是乱中有序, 杀招更是出其不意, 打起来竟颇为配合。
越迷津用剑鞘格住一人刀柄, 覆水剑出鞘,才落在他手中, 已然收去一人的性命,血花在暗夜之间飞溅而起,犹如贝中撬出的红珠, 滴滴洒落。
秋濯雪一向很耐得住性子,他坐在马车上, 牵着缰绳, 细长的马鞭持在手中,任何人想接近马车, 都少不得脸上挨上一鞭。
那马鞭不长不短, 用几股牛皮细细编成, 木制杆儿, 浑身上下没有一处非凡, 平日只用来驯马而已,到了秋濯雪的手中却好似一条活转过来的毒蛇, 迫不及待地扭动身躯,等着在众人身上狠狠咬上一口。
鞭子当然没有刀剑锋利,却比刀剑更柔韧,也更长,飞舞起来时能将整个马车笼罩在长鞭之下,这随处可见的马鞭被秋濯雪使起来,却成了一样惊人的利器。
“各位练武不易。”秋濯雪淡淡一笑,手腕一抖,长鞭立刻扑上靠近过来的杀手腕上,只听见鞭子破空的飕飕一响,顿时激起对方一声凄厉惨叫与兵器落地的闷响,“何必在此地枉送了性命呢?”
众杀手本是分做两队,一队缠住越迷津,一队来缠秋濯雪,力求速战速决,趁乱杀死卡拉亚后立刻离开,未料竟被二人拖住,额间都隐约见汗。
越迷津几乎已将围着自己的八人杀个精光,其中倒有两名经验老道的,屡屡避开他的杀招,他却也不急,只看过来一眼,见一人倒在地上捂着手腕打滚,手腕却不见鲜血,略有些讶异道:“你废了他的手?”
“我只是打在他的筋上。”秋濯雪摇了摇头,“养上十天半月就好。”
他与越迷津说话时,言语也甚是平静,长鞭在手中并未停下,好似长了眼睛似的,左抽右打,打得众人无法逼近马车。有一下许是失了神,又或是动了真怒,正抽在一人脖上,登时面巾破裂,皮开肉绽,暗夜之中仍能看到脖子上大片血肉模糊。
杀手惨叫一声,被抽得倒在地上连滚了两圈,怀中叮叮当当地掉出了一大把暗器。
“暗箭伤人。”秋濯雪淡淡道,“非是明智之举。”
卡拉亚身受重伤,对四周的感知大大降低,听到此话才知道刚刚这人打算趁着一片混乱借暗器杀人,却没料秋濯雪敏锐至此,他不禁在心里暗暗比较起自己跟秋濯雪的本事来。
这杀手倒也硬气,忍痛爬起来,只觉得喉咙烟熏火燎般,传来阵阵如火沸一般的滚烫剧痛,几乎难以站稳。
他伸手摸了摸血肉模糊的伤口,知道那记鞭子只消再使点气力,就能将自己的脑袋抽飞出去。
“这单子我吃不下。”这杀手强忍痛楚,声音嘶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对着秋濯雪拱手道,“请了。”
秋濯雪淡淡一笑:“请。”
江湖上的杀手往往命如草芥,他们通常与人无冤无仇,行事也不辨善恶好坏,只为金银,不为名声,说到底只不过是一群“卖力气讨生活”的人。
杀了这些人,也还会有下一批人,因此秋濯雪无意多增杀戮。
杀手之间同样有规矩,这些杀手已与他们交过手,知道这单子有多难吃下,那么他们以下的杀手就不会再出,总好过杀了一批又涌上来一批想碰碰运气的愣头青。
寻常的小单当然是不能说收手就收手,可是秋濯雪与越迷津这样的大单子,本就是几十个杀手联手,见着此人离开,一时间又有几个杀手也退出战圈,蒙在黑布巾之后的声音沉闷响起:“此单我也放弃,请了。”
秋濯雪客气地点了点头:“请。”
顷刻之间,暗夜之中又退去数人,正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越迷津扫过眼前两人,覆水剑挽过一个剑花,顷刻间已悄无声息地夺去左边那人的性命,他淡淡道:“走,还是留?”
右首那黑衣人仿佛此刻才拾回三魂七魄,他往后一跃,对着两人一抱拳,沉声道:“两位既要保人,买卖就此作罢,二位请了。”
黑衣人又扬起手来,只见得月光之下,他用匕首割断树身上一缕流光般的细索,细索绷得极紧,另一头的树这会儿猛然弹开,蓬蓬地抖落绿叶,哗啦啦地好似下了一场雨。
面对越迷津跟秋濯雪这样的目标,即便是再有名的杀手也不会过分托大,他们特意在路上安排了陷阱,只要马车急驶而过,马头瞬间就会被隐匿在阴影之中的长索彻底割断,将马车里的人彻底翻出。
没想到越迷津跟秋濯雪并不上当。
眼下买卖既然作罢,陷阱自也作废。
“倒省了功夫。”秋濯雪松了口气,“越兄上车吧,卡拉亚得换药了。”
方才危急时刻,卡拉亚虽不能动手,但仍不自觉地紧绷起来,以至于身上几处伤口已经崩裂,这会儿才放松,只觉得四肢都传来微弱的疼痛感,不过暂且还能忍耐。
没料到秋濯雪话音才落,越迷津忽然眼神一厉,转身回刺,覆水剑竟然直冲他的面门而来,卡拉亚猝不及防,只能失声地惊叫了一声。
牛皮马鞭层层盘绕住了覆水剑,秋濯雪似要借机让越迷津脱手,却未能抽动长剑分毫,反倒叫自己被拽下马车。
卡拉亚看得晕头转向,不明白情况怎么变得如此复杂古怪。
他应变极快,当即松开手,身体好似也如长鞭一样柔软灵活,回身荡入了越迷津的怀中,看上去犹如一出投怀送抱,这无疑是将自己的弱点尽数暴露在越迷津眼前。
越迷津却出人意料地搂住了他,手稳稳当当地握在腰肢上,轻松地犹如把住一只玲珑酒盏。
失去主人控制的马鞭柔劲未消,还在覆水剑上盘桓打转,像是一条晕头转向的蛇,最终弹在了车座上,一动未动。
卡拉亚险些被鞭风抽中,忙撤身倒吸了一口冷气。
秋濯雪懒懒地靠住他的胳膊,甚至有闲心轻轻鼓了鼓掌:“越兄好本事!”
“你不认真。”越迷津收剑入鞘,缓缓将秋濯雪推出怀去,强迫自己收回手来,冷冷道,“逗他们玩就算了,你也逗我玩?”
“什么都学,自然什么都不精。”秋濯雪缓缓站定在月光之下,轻轻一笑,“越兄怎么知道我是不是真就只有这点本事呢?”
卡拉亚惊出一身冷汗,见他们仍然平静交谈,这才明白过来他们俩方才这极凶险的一招,竟然只是在嬉闹玩耍,不由得腹诽起来。
你们中原人的友情真是奇怪。
越迷津冷笑道:“你若只有这点本事,被我刺死也不冤枉。”
他想与秋濯雪切磋,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应该说早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有过这样的想法,只是后来被各种事掩埋在心底,无法再见天光。
现在两人已经重修旧好,路上遇到的敌人越多,越迷津就越感到秋濯雪的扑朔迷离,七年前对战万毒老人之时,他还能看出秋濯雪的几处不足,现如今却如迷雾一般。
他能感觉得到,即便是对上藜芦时,秋濯雪也未曾发挥全力。
或者说,秋濯雪并没有哪次决意与人以死相拼。
刚刚虽然只短短过了一招,但已足够越迷津意识到,秋濯雪有意避开与他争斗,既然不愿意,也没必要勉强。
“此言未免太过无情了。”秋濯雪摇头叹息,玩笑道,“其实秋某除了武功,还有许多有趣的地方,等待着越兄一一来发现的,就这样简单刺死岂不是太可惜了。”
越迷津冷哼一声,坐上马车,淡淡道:“走吧。”
秋濯雪小心翼翼窥探他的表情,仔细地像是要挖出心来观瞧:“我不与你认真打架,你是不是不高兴啦?”
“没有。”越迷津摇头,他说是没有,就是没有,绝不会遮遮掩掩,“只是技痒罢了。”
秋濯雪闻言才安下心来,又驾起马车来,速度放得很慢,留给卡拉亚足够的时间重新换药。
而越迷津只是看着茫茫的夜色,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像样的敌手了。
朋友与值得敬重的对手,相差其实并不算远,可是秋濯雪不同,他并不只是可敬的对手,也并不只是普通的朋友,而是更不同的。
其实秋濯雪说得一点都没错,除了武功之外,他还有许多可爱的讨人喜欢的地方。
越迷津只觉得那种古怪的,复杂的感情又再度涌了上来。
他想起自己之前希望秋濯雪做自己的妻子,其实这念头其实也不过悄然而过,带着一种稚气的愚昧,毕竟那时他不过是想光明正大地摸一摸秋濯雪的脸蛋。
夫妻是不同的,是两个不同的人走到一块儿,决定一生一世要在一起,到死也不分开。
倘若只是想碰碰秋濯雪,那纯粹只是占便宜罢了。
越迷津知道这是个很轻浮冒犯的想法,因此也就再没想过了。
然而这一会儿,越迷津又突然地想起这个念头来,一种莫名其妙的焦虑灼烧着他的心。
越迷津生下来就是一个人,谁也不跟他亲近,他也不会为谁的离开而悲伤,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来去随心。
现在,他却突然有了一种更为明显的盼望。
再黏人的朋友也不会是这样的,越迷津想,他已经每天都与秋濯雪呆在一起了,已经走了这么久的路,本该足够了,秋濯雪根本不愿意跟他切磋,并不是个合适的对手,这一切已经清楚明白地摆在面前了。
当这一切结束之后,他该跟秋濯雪告辞,去找徐青兰切磋。
可是……
秋濯雪说起话来,叫越迷津听一天一夜都不会厌倦;他不愿意与越迷津打架,故意使个巧劲逗人,越迷津也并不觉得生气,他还想多知道秋濯雪一些,还想跟着秋濯雪无穷无尽地走下去。
改变,改变,秋濯雪似乎永远都在改变他,改变他的想法,改变他的心意,改变他的行动。
月光撒在秋濯雪的脸上,他的眉目很柔和,正哼着江南的小调,年轻俊朗,却又令人安心。
“你很怕我吗?”越迷津忽然问道。
他不明白,分明已经说得如此清楚明白,秋濯雪为什么总是这样包容又小心地看着他,好似亏欠了什么一样。
秋濯雪哑然失笑,这会儿那条牛皮鞭又被他捡到手里,重新生龙活虎起来:“怎么这样问?”
越迷津道:“你看起来总是很小心。”
他能看见两人之间隔着一层似有若无的距离,却不知道如何去打破,也不知道该不该打破。
秋濯雪看着他笑了笑,只是轻轻地说道:“我怕自己不对你好一些,你忽然间就溜走了。”
有一瞬间,越迷津几乎以为秋濯雪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身躯微微僵硬了一下,好在秋濯雪很快又转过头去,看上去好像有点窘迫。
“越兄难道没想过?这七年来我从没打扰过你,为什么在万剑山庄,我要故意在众人面前要喝住你吗?”
越迷津问:“为什么?”
秋濯雪缓缓叹息了一声:“因为七年以来,我始终相信咱们俩之间的缘分不会断,可是……”
“嗯?”越迷津没懂,“可是什么?”
“可是万毒老人一死,我就慌了手脚。”秋濯雪道,“我怕你不理我,只好在众人面前叫住你了,是不是有些好笑?”
他说着,自己也轻轻笑起来。
卡拉亚默默地给自己换了药,外头的声音隐隐约约,他大概听明白两个人曾经有过一段不太好的过往,如今正在回忆往事,都说女儿情,英雄胆,却不知英雄也有柔情,女儿亦有豪胆。
他由衷地希望,这两人再动手的时候,可以下马车去。
不是卡拉亚过河拆桥,而是这辆小车实在经不起他们折腾。
作者有话要说:
恋爱在谈了,也不是只有确定关系才叫谈恋爱嘛……【心虚】
第一百零九章
无论是什么样的生意, 做大之后都会开始琢磨门面。
七星阁眼下虽然落魄,但曾经有过辉煌的时刻,当然也不会例外。
当秋濯雪三人步入七星阁之时, 只见几套桌椅,器具摆设,虽低调奢华, 但几乎看不出此地与兵器有任何关系。
直到三人静坐片刻,身上似是隐约出了些汗,才终于意识到空气里这股不自然的暖风并非来源于初夏, 而是阁楼之后的铸造房里昼夜不歇的热火。
作为接待客人的场所, 想来必然离铸炼冶金的所在有一段距离, 居然还能感受到炭木未消的火气,恐怕炼炉附近更是滚烫炙热。
今日的生意似乎还算不错, 管事忙了好半晌才抽空接待他们,听说秋濯雪的名字后,就请他们到三楼饮茶, 又差人去请小主人。他本是代替主家留下招待,无奈底下来了难缠的客人, 手下的人招架不住, 连连上来通报,只好向他们告了个饶, 下楼去了。
卡拉亚四处打量, 他喝不惯中原的苦茶, 就让管事倒了白水给自己, 看上去似乎还有点怀念:“这里, 沙漠一样,热。”
秋濯雪不禁莞尔。
而宋叔棠很快就来了。
他大概是刚从炉边回来, 衣着上不免落灰,脸上汗津津的,穿的也甚是朴素,不过看上去倒是比之前锦衣华服要精神得多。
“恩公!”宋叔棠走进门来,神色欣喜,探头瞧了瞧房内,见没有小伙伴杨青的身影,神情微显失落,又很快拂去,“真是好久不见!我听说你到半陀山更深处的墨戎瘴地走了一遭,无恙否?”
秋濯雪微微笑道:“安然无恙,还得了好消息,那血劫剑果然是有人搞鬼,不是真正有鬼,里头的蛊物我也找到解决法子了。”
闻言,宋叔棠长舒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多了。”他下意识避开了越迷津的目光,又看向卡拉亚,“不知道这位壮士是?”
宋叔棠的心里有些古怪,虽然听说自从万剑山庄分别之后,秋濯雪与越迷津的确同行了一段时间,但他实在想不通,这两个人怎么现在还在一起。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秋濯雪为他们互相介绍起来,“他是大沙漠来的一位刀客,名字叫做卡拉亚。卡拉亚,这是七星阁的少主,宋叔棠宋少阁主。”
“原来是卡拉亚壮士。”宋叔棠饶有兴趣地将这个古怪的名字念了一遍,又拱了拱手,严肃道。
当时慕花容并没有说太仔细,宋叔棠只知道在挽风小筑时有人来袭击,可是什么人就完全不知道了,因此对卡拉亚并没有太深的印象。
卡拉亚则行了一个大沙漠的抱胸礼,神色庄严地说道:“这片富饶之地的继承者,祝你安康。”
虽然宋叔棠看上去相当年轻,但卡拉亚并没有因此看轻他。
这种称呼让宋叔棠有些新奇,他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卡拉亚,正要开口,哪知道头才晃了晃,就摇出一脑袋灰来,一只倒霉透顶的茶杯顿时被灰烬污染了。
宋叔棠:“……”
越迷津:“……”
秋濯雪:“……”
宋叔棠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他望着茶杯,视线缓缓移动着,从茶杯上的那只手移到了被殃及的袖子上,再慢慢攀上了越迷津毫无表情的脸,脖子顿时一凉。
他几乎已说不出话来了。
不过越迷津只是松开茶杯,垂下脸不轻不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袖子,淡淡道:“你大可不必来这么急,秋濯雪绝不会跑掉。”
秋濯雪只好苦笑。
宋叔棠这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干巴巴地说道:“是我太心急……怕慢待了众位,叫你们久等,没想到倒失了礼数……”他的声音听起来简直有点像是悲鸣了。
“主人家这般盛情,我等实在受宠若惊。”秋濯雪含笑轻轻化去尴尬的气氛,“不过等你梳洗一番的耐心,我们还是有的。”
宋叔棠几乎是蹿出去的,他离开没有多久,很快又来了一个小厮,带着他们进到七星阁真正的内阁当中去。
走在蜿蜒曲折的廊庑之中,卡拉亚探身往外瞧,发现这地方虽然各处相连,但是七座高阁却修建得格外引人注目,坐落不一,犹如星斗散落。
“这里,七楼。”卡拉亚对秋濯雪道,“像星星。”
秋濯雪倒不是很奇怪卡拉亚的敏锐,七星阁修建得颇为特殊,一眼便可清晰明白。
虽说至今仍有许多江湖人以为七星阁所指的是一座七层楼阁,但这是因为大多人不曾深入过七星阁的缘故。
七星阁实际上是七座相连的楼阁,以北斗七星为名,位置也形如七星,分别有不同的用处。
天枢为权,专门用来铸造象征权柄之物,轻易不会开炉。
天璇为口,接纳人来人往,眼下三人所在此地,就是天璇阁。
天玑为财,专门熔铸金银这等软物。
天权为文,供以七星阁存放铸出的兵刃。
这四处阁楼,天枢阁与天玑阁都有铸造房,只有铸师跟固定的弟子跟能够出入,天权阁紧锁,唯有天璇阁能够供外人出入。
玉衡为始,所藏皆是上等玉石矿物这类的原材料。
武曲为金,绝大多数江湖人所买的兵刃都由此处火炉铸出。
摇光最为特殊,专门负责有关百炼铁的炼制。
后三阁几乎可说是七星阁的立身之本,是重中之重,因此修至山体相连之处,与前四阁相隔绝,绝不容许外人入内。
之所以区分得如此精细,是七星阁认为金铁之物也存有污秽杂质,倘若混淆一同,再好的材料也难以发挥。
七星阁存世多年,这些消息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秋濯雪虽然听说过七星阁的种种传闻,但真到此地来拜访,却还是头一遭,一时间也觉得颇为稀奇,不住东瞧西看,纵然楼阁重重封锁,并没什么好看,可想到这些传言与眼前景色一一对应,也觉得颇为有趣。
如今的七星阁虽然辉煌不在,但仍然留存着时光的痕迹,漫长光阴沉淀下来的并不止铸造之术,还有整座七星阁沉静而踏实的气质。
这座自火中煅烧出荣耀的楼阁,至今沸腾着不熄的火焰。
然而越是赞赏,秋濯雪心中的不安感就越发浓郁,那口散发着青光的小鼎始终在脑海之中反复浮现。
如果澹台一族的百炼铁当真早于七星阁——
倘若如此,当年那名女子到底是盗窃了百炼铁?还是在数百年后,从真正的窃贼那里夺回了百炼铁?
秋濯雪的心不由得为这个猜测颤抖了片刻。
小厮很快就将三人带到了一处院子当中,甚至还为越迷津准备了一身新衣,询问他要不要沐浴一番。
越迷津婉拒了。
秋濯雪看着两股战战退出门去的婢女,想了想,觉得可能对寻常人而言,这算不上婉拒,于是他默默在心里更正。
越迷津拒绝了。
自从墨戎之后,两人的关系就越发融洽起来,而马车上的那场交手就如一个无形的试探,他们意识到已不再对彼此太过小心翼翼,也都托付了足够的信任。
可是这种感觉,与伏六孤、风满楼之间又是不同的。
秋濯雪说不上来这种不同在什么地方,他知道自己也会突然兴起与两位好友切磋一二,不会因此误解什么,越迷津如今也是如此,本该没有任何不同才是。
按照常理来讲,秋濯雪心心念念想要得到的已经拥有了,他与越迷津已经放下心结,重新化敌为友,再好也再完美不过。
可是他内心深处又清晰地意识到,越迷津是不同的。
他仍然喜欢观察越迷津的喜怒哀乐,仍然注意对方的一点一滴,仍会细细品味对方所说的每句话乃至每个字。
要不是秋濯雪心知肚明江湖上有关自己的风流韵事大部分是假的,自己根本就不喜欢男人,他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对越迷津情根深种——
秋濯雪托着腮,撑着脸,笑盈盈的风流眼突然滞住了。
越迷津不由得皱起眉:“你怎么了?”
“没什么……”秋濯雪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对着越迷津笑了笑,与平常并没有什么差别,“我只是想到一些事。”
越迷津“哦”了一声。
秋濯雪啊秋濯雪,你到底在想什么!
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在秋濯雪飘来荡去,像是嘲笑一般发出躁动不安的响声。
要不是时机不对,秋濯雪简直想给自己几个耳光,更糟糕的是,他突然想起来在墨戎时,伏六孤曾经因为这件事颇为隐晦地提醒过自己。
他对越迷津的关注实在有些过深,也太过小心翼翼,又方方面面,几乎算得上无微不至。
“濯雪。”伏六孤的声音仍在回忆里相当清晰,“你知不知道自己看起来简直像是别有居心?”
他大概是有些疑惑与忧虑的,可最终还是选择以玩笑来警告秋濯雪。
秋濯雪却将这句话当成了真正的玩笑。
直到它不断膨胀,直至再难用任何理由与借口掩饰。
越迷津不需要任何补偿,也不需要任何宠爱,这些东西是秋濯雪主动施加给他的,曾经的理由是愧疚,可如今呢——
秋濯雪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在两人之间,他始终是更知悉人情世故的那一个,也正因如此,他能找到足够多的理由来合理正当自己的行为。
直至所有的理由消失,朋友真正的界限展现在眼前。
越界的人从来都不是一知半解的越迷津。
是他。
作者有话要说:
写到这里感觉要跟大家顺一下两个人的感情线。
因为大家一开始就知道他们俩是官配,可能会觉得是注定在一起,注定相爱,所以会有一点感情提前,觉得他们一开始就是爱情了。
实际上不是这样的,他们并不是故意在拉扯,也不是伏六孤和藜芦那样两情相悦的关系,他们到现在为止,对彼此的不同其实很大程度来源于当年的误会跟七年的错过,把对方当做险些失去的朋友,因此非常珍惜。
越哥在不是朋友的时候会吃醋,但是成为朋友之后,他就没有嫉妒过,就是因为他始终把自己定义在朋友这个身份上,他朋友少所以对距离感很陌生,可是没有做过任何占便宜的举动。
包括上一章也写了,他想过秋哥是自己的妻子就可以随意亲密,这是非常轻浮的想法,他之所以想跟秋哥成为夫妻,只是因为想合理地占便宜。这其实对秋哥非常不尊重,所以当时他才会责怪自己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希望成为夫妻是单纯的欲望,责怪自己,才是他难以遮掩的爱意。
他们的关系其实一直在缓慢地转变,而不是一开始就是爱人,他们最开始的关系只是有误会的生死之交。
希望给有点困惑的读者一点提醒,如果已经GET到了的话可以无视。
每次写有话说我都要写好久,_(:з”∠)_不好意思又更新晚了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