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打死午聪也想不到这张诏书上写的竟然会是朱瑙的名字。他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用力揉了三遍眼睛, 又用力看了三遍。可无论他怎么看, “朱瑙”二字明晃晃地写在绢纸上, 根本做不得假。
第一百章
打死午聪也想不到这张诏书上写的竟然会是朱瑙的名字。他怀疑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用力揉了三遍眼睛, 又用力看了三遍。可无论他怎么看, “朱瑙”二字明晃晃地写在绢纸上, 根本做不得假。
午聪觉得自己的头有点晕。
——莫不是京城里的人都疯了吧?到底是出于怎样的想法, 才会将一个反贼任命为成都尹?!这就像有人进富户家里偷了一锭金子,富户不抓他打他也就算了,却将整栋宅院拱手相送,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午聪抬起头看谢无疾,谢无疾倒是不怎么吃惊,淡然道:“那些阉人倒是聪明。”
午聪更震惊了。看谢无疾这反应,他竟是明白这桩事怎么回事?
他连忙问道:“将军, 朝廷怎会任朱瑙这反贼做成都尹?!”
“反贼?” 谢无疾抬眼看他, “你觉得我是反贼吗?”
午聪一怔, 不可思议道:“将军怎么可能是反贼?将军……”
他说着说着, 自己却愣住了。
名义上的反贼其实只有那些起兵反抗朝廷的叛军。可眼下天下的局势之复杂, 又岂是“正”或“反”能讲得清楚?如今朝廷中掌权的乃是宦官势力,而他们之所以放开兵权,则是因为他们不相信原本属于何大将军旗下的各地驻军。他们放任地方募兵,就是为了打击原有的军队建制。
叛军是朝廷的敌人, 可朝廷的敌人又不止是叛军。也许对于朝廷来说,眼下正在北方打压叛军的谢无疾对他们的威胁比叛军本身来得更大。
这天下已是一潭浑水, 各股势力搅在一起,究竟谁是敌,谁又是友?——谁都可以是敌, 谁也都可能是友。这时候再以“反贼”论人,未免幼稚过时了。
午聪心中百转千回,正觉惭愧,却见谢无疾走回了地图旁,往地图上指了指。
午聪定睛一看,谢无疾指的地方正是黔州。谢无疾道:“几个月前,薛宝灰把刘不兴驻守在秀山附近的几千兵马引进了黔州。”
午聪听说过这个消息,忙接道:“他们是想联合起来攻打朱瑙,占据成都府。”
谢无疾点了点头:“可他们到现在仍不见动静。刘不兴素来优柔寡断,想必是在观望事态变化。而薛宝灰一向自命不凡,恐怕他为了激刘不兴出兵,已主动向朝廷请命。”
午聪又一愣。
那薛宝灰与刘不兴都是世家子弟,尤其薛家还与谢家是姻亲。谢无疾即便没见过他们,也听说过他们的事迹,因此对他们的性情有所了解。
“薛宝灰主动向朝廷请命?”午聪若有所思道,“请命讨伐朱瑙?请命想当成都尹?可那些阉人却把成都尹一职交给了朱瑙……”
午聪猛然明白过来,一手握拳,往另一边手掌上敲了一下:“听说那朱瑙是商人出身,执掌成都府后赚了不少钱!一定是他派人花重金巴结阉人,阉人才会给他这个任命!”
“朱瑙巴结阉人?”谢无疾竟然轻笑了一下,“恐怕是阉人在巴结朱瑙吧。”
午聪又把眼睛瞪得滚圆。阉人巴结朱瑙?这话从何说起?!
谢无疾道:“若薛宝灰、刘不兴与朱瑙打起来,你觉得谁能取胜?”
这回午聪没怎么犹豫,稍微想了想就笃定地回答道:“朱瑙会胜。”
刘不兴虽然带兵多年,但他其实根本没打过仗。薛宝灰更不用说了,他就是个文官。打仗这事牵扯方方面面,绝不简简单单是谁更兵强马壮谁就能赢的。
也就是那刘不兴仗着自己带兵带得久,以为自己有多厉害。实际上在谢无疾和午聪眼里,他那些兵和朱瑙新募来的兵根本没有任何区别。而其他方面,朱瑙早已远胜刘不兴了。
谢无疾“嗯”了一声,显然他也认同午聪说的,若两方打起来,胜的必是朱瑙。
他又指了指黔州,再指了指成都:“两方之争已箭在弦上。既知朱瑙必胜,朝廷何不顺水推舟,讨了这个人情?”
午聪“啊”了一声,终于醍醐灌顶。
蜀地一向是天府之国,退可偏安一隅,若能遏住几条出蜀要塞,则进又可窥伺中原。无论人口还是实力全都不容小觑。而且蜀地离京城较远,正所谓远交近攻,至少几年之内蜀地不可能打上京城的主意,也不会对京城造成什么危险。相反,京城眼下看着虽太平,实则已是危机四伏。天子这一驾崩,新天子即位,主少国疑,更是动荡之时。朝廷保不准还指望蜀地什么时候能搭救他们一把呢。
既然如此,朝廷必然会想方设法法拉拢蜀地的掌权者。
而之前朱瑙篡权的那大半年里,朝廷没有做出任何举动,估计也是在静观其变。现在薛宝灰与朱瑙的争斗已经一触即发,朝廷没再选择观望,而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一来应当是他们也和谢无疾一样,看出了朱瑙的赢面更大;二来这对朝廷是个极好的机会,如果错过了这个机会,等朱瑙自己在蜀中彻底站稳脚跟,朝廷再想拉拢他,怕是找不到可下手的点了。
也因此,谢无疾说这不是朱瑙在巴结朝廷,恰恰相反,是那群阉人在巴结朱瑙。
只可怜薛宝灰与刘不兴当局者迷,还以为这仍是当初以家族、人脉论胜负的时候,殊不知,眼下的时局早已变成凭实力定天下的时候了。
午聪终于将一切梳理明白,心中已是感慨万千。他忍不住又想起了几个月前谢无疾屠薛家的事。
看来这天是真的变了。只是变得太快,有些人是注定跟不上了……
片刻后,午聪问道:“将军,那我们要放朝廷的仪仗队入蜀吗?”这个问题取决于让朱瑙当上成都尹,对他们是利还是弊。午聪做不出这样的判断,只能由谢无疾来做。
谢无疾并未回答,又伸出手在地图上在地图上缓缓划了一道。午聪定睛一看,只见他的手指是从江陵划到了京兆府。
蜀中乃是四塞之地,历来蜀中政权若想出蜀,有两条通路可选:一是通过江陵府向东南进军,争夺江南;二则是通过京兆府北上,逐鹿中原。若是江陵和京兆府都拿不下,那这蜀中的政权也就只能老老实实在蜀中偏安养老了。
而如今谢无疾在延州,原本他已基本平定河中府一带,照计划他再过几个月就会进军京兆府。可由于晋州失守的缘故,耽搁了他原先的计划。他不得不放慢脚步修整,先将打下的地方稳住,再考虑继续用兵的事宜。
但不管怎么样,只要朱瑙有北上的意图,那他们迟早要在京兆府争夺起来。短则一年半载,长也至多三五年。
谢无疾淡淡道:“我与他必有一战。”
午聪立刻道:“那我现在就去传令,毁了这诏书,杀了京中来的仪仗。”
谢无疾却道:“不必了,送他们走吧。”
午聪愣住。送他们走?不是说朱瑙是敌非友吗?
谢无疾道:“截了这份诏书,他一样能平定蜀中。不必做这无用之事。”
午聪明白了。朱瑙得蜀已是志在必得之事,这份诏书不过是朝廷趁机讨要的人情罢了。既然诏书从他们的地盘上过,他们同样可以趁此机会也赚笔人情。就算往后必有一战,那也是往后的事,在敌对之前他们没准还有机会做些买卖与合作。
午聪忙道:“那我命人去备些礼物,护送朝廷的人马入蜀。”
谢无疾没有出声反对,便是同意了。午聪赶紧准备去了。
101、第一百零一章
半个月后。
孙迅一路疾驰, 也不知跑了多久, 他终于看见远处的城墙——那便是成都了。他眼睛一亮, 顿时来了精神, 扬鞭抽打马臀:“走——”
他身|下的大马吃了鞭子, 高声嘶鸣,撒开蹄子向前一路狂奔。
不多会儿,孙迅来到城门口,他勒马停了下来。
守城的士兵立刻上前拦他,问道:“来者何人?”
孙迅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高声道:“我乃京中来使。朝廷派了仪仗前来为朱……朱御史送新的任命诏书。仪仗就在后面,我是提前来传话的。请你们速去城内通报, 让城内做好迎接仪仗的准备。”
守城的官兵对视了一眼, 都有些茫然。
片刻后, 一名守城官兵问道:“又有新的任命了?我们怎么没有提前收到通知啊?”
“?”孙迅莫名其妙, “我不就是提前来通知你们做准备的吗?”
“啊?”守城官兵问道, “兄弟,你是哪个营的啊?”
“我是……哪个营的?”孙迅更加莫名,“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并不知道,这些守城门的官兵都是虞长明的心腹。大半年前来给朱瑙送监察御史任命书的“京中来使”就是从这些官兵手里进城的。今天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一回, 官兵们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朱瑙又有什么新安排了。
孙迅莫名其妙,官兵们也莫名其妙, 双方驴唇不对马嘴的说了半天,孙迅让官兵进城去通报官兵不肯去,官兵问孙迅的编制孙迅也答不上来, 双方渐渐都有些恼火。
官兵质问道:“兄弟,你到底是哪里来的?你要是再说不出来,我们只能押你去见官了。”
孙迅:“…………”
他简直怀疑是不是由于口音的障碍,成都人根本听不懂他说话。问题是为什么成都人说的话他全听懂了??
哦不,可能他也没听懂,也许成都说的汉语跟京城说的汉语的不是一回事。要不然为什么对方一个劲追着他问他从哪里来的?他不是上来的一句话就说他是朝廷派来的吗!!
孙迅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一字一顿地、口齿清晰地、字正腔圆地再度重复了一边:“我,是朝廷,派来,任命朱御史,为成都尹的。朝廷的仪仗明日就到,请你们,向朱御史,通传一声。”
官兵们愣了片刻,全部震惊了:“你,你是朝廷来的?”
孙迅:“……”这回终于听懂了?所以他跟成都人之间到底有没有口音障碍啊?
官兵们更加震惊:“朝廷要任朱御史做成都尹???”
孙迅:“……”他总算是明白了。不怪这些官兵听不懂话,确实是这消息太震撼。想他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是吓了一大跳。
守城官兵们终于明白过来,赶紧检查了孙迅带来的令牌、信件和信物,确定没有问题,连忙进去通报了。
……
“哦?朝廷的人到了?”朱瑙道,“徐少尹,那你去安排一下迎接的事吧。不必太隆重,礼数过得去就行。”
“是,朱御史。”徐瑜答应道。顿了一顿,又笑道,“朱府尹。”
和官兵们不同,这事他已有了准备,因此不太吃惊。不过话说回来,这几个月他心里其实也没少提心吊胆,虽说冷静下来想想便明白朝廷在朱瑙和薛宝灰之间选择朱瑙的可能性更大。但那毕竟是没谱的事,他就怕朝廷一纸诏书下来,允了薛宝灰的请命,会给朱瑙添不少麻烦。
如今朝廷的诏书终于来了,朱瑙也名正言顺地坐上成都尹的位置,他的心终于能定下了。
徐瑜并没有立刻去着手安排,又禀告道:“我来向府尹汇报之前已去见过那位先遣使孙迅,与他聊了几句。有两件事还需向府尹汇报。”
“嗯?”朱瑙问道:“什么事?”
徐瑜道:“一是我问了他京中的情形,他告诉我皇上确实驾崩了。渤海王七岁幼子已经登基,此事属实。”
几天前他们就已经听说了皇帝驾崩的传闻,不过由于路途遥远,此事有误传的可能性。如今由朝中来使证实,这消息应当假不了了。
朱瑙听了这话,过了片刻才“啊”了一声。
少顷,朱瑙问道:“还有一桩是什么事?”
徐瑜忙道:“还有一桩,是孙迅说仪仗队伍来的时候因为战乱,从延州借道,结果被延州的谢将军给扣下了。不过那位谢将军没有为难他们,派人护送他们入蜀,还送了些礼来给我们。”
朱瑙眉峰一挑,脸上又有了笑意。他摸着下巴道:“谢将军?那位常胜将军谢无疾么?”
徐瑜忙道:“对,就是那位谢将军。”
朱瑙的食指按在唇上,眼珠微微转动,片刻后,笑意更甚:“徐少尹,你去帮我备一份重礼,我再亲笔写封信,到时候一起回过去。”
徐瑜吃惊道:“回给谢无疾?府尹要给他写信?”
“是啊。”朱瑙乐道,“我倾慕他已久,必须写封信告诉他。”
徐瑜:“……”
他不知道朱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细问,只管答应:“好,我去办。等备好礼物清单,我会拿来给府尹过目。”
朱瑙点点头:“去吧。”
徐瑜起身往外走,刚走到门口,忽又听见他朱瑙叫他:“徐少尹。”
徐瑜停下脚步,转回身来:“府尹还有事?”
朱瑙脸上方才聊起谢无疾时的笑已不见了。他平静地开口:“徐少尹,麻烦再为我准备一套缟素吧。”
徐瑜愣住。
=====
黔州。
薛宝灰在官府忙到中午时分,手里的事情做得差不多了,他便闲了下来。一闲下来,他就有些坐不住,把手下招来问道:“还没有京城来的消息吗?”
手下道:“州牧,没有啊。若有消息,属下们一定会立刻前来向州牧禀报的。”
薛宝灰心烦意乱地“啧”了一声:“都两个月了,走路都该走回来了。那帮混蛋到底在干什么?”
手下忙宽慰道:“州牧莫心急。前几日不是有消息传来,说皇上驾崩了么?恐怕是因为国丧,朝中的事务都被耽搁了。再等一阵州牧的任命诏书一定会来的。”
对于自己能被任命为成都尹这事,薛宝灰还是很有自信的。一来他的出身比朱瑙那妄人高得多,他自谙十分了解官场的规则,此官职非他莫属;二来他的幕僚与手下们每天捧着他,甚至已提前用府尹来称呼他,使他更觉得此事如同探囊取物,不会有什么差错。
想想自己被任命为成都尹时的情形,薛宝灰已经迫不及待了:“那刘不兴拖到今天不肯发兵,借口找了一大堆,不就是怕我往后成不了大事吗?我倒要看看,等我的任命诏书拿到的时候,他会是什么表情……哈!”
……
“将军,将军!”
刘不兴正在帐中泡茶,他手下负责探听消息的军候急急忙忙跑了进来。他一面添茶,一面问道:“跑这么急,出什么事了?”
军候气喘吁吁道:“将军,朝、朝廷的仪仗队入、入蜀了,来宣布新、新成都尹的任命了!”
“哦?”刘不兴虽已有准备,但真听到消息的时候多少还是有一点惊讶,“这么快就来了?那薛宝灰倒还有点人脉啊。”
一面说,一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不是薛州牧!”军候急道,“是朱御史!朝廷把朱御史擢升为成都尹了!!”
“噗……!!”
刘不兴刚喝进去的茶水瞬间喷了那军候一头一脸,杯中的茶水也被他手抖地洒掉了大半杯。
“朱瑙??朝廷任命朱瑙??做成都尹???”刘不兴眼睛瞪得滚圆,连身上的水不知道要擦,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开什么玩笑!”
“是真的!”那军候急忙解释道,“仪仗队去成都的消息前天就传过来了。我也以为是假的,便派了几名斥候去成都查探,准备查明实情再来向将军报告。可刚才我派去京城的探子回来了,说是朝廷已发了昭告,新的成都尹真的是朱御史!”
刘不兴目瞪口呆。
他半晌回不过神来,不敢相信这是真实的。好半天,他喃喃道:“你,你让从京中回来的探子过来见我。”
军候正要转身出去,刘不兴又叫住他:“等等!你去把贾聪还有许竹本也一起叫过来。”
……
不一会儿,探子、贾聪、许竹本三人都进了军帐。
探子从京城里揭了一张布告回来,上面写的清清楚楚,朝廷任命朱瑙为成都尹,几个硕大的官戳盖在上面,此事半点做不得假。
许竹本得知这个消息也是瞠目结舌,把布告抢过来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要不是人证物证俱在,他都要怀疑这也是朱瑙编排的一出好戏了。
刘不兴焦躁地在军帐中来回踱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朱瑙呢?”
唯有贾聪平静地站在一旁,并未觉得诧异。
刘不兴回过头,看见淡定的贾聪,不淡定地问道:“你,你怎么不吃惊?”
话刚出口,忽然响起当初正是贾聪提出的师出有名,才会有薛宝灰向朝廷上书请命一事,顿时震惊道:“难道你早就料到了?”
贾聪神色谦逊地低下头:“属下并未料到。只是事情已经发生,属下思考后觉得朝廷此举十分合理,因此便不吃惊了。”
“合理??”刘不兴不可思议地问道,“怎么合理?为什么合理??”
贾聪还没来得及解释,一旁的许竹本已忙不迭地插话:“将军,朝中宦官历来贪财。必是朱瑙遣人使重金买通了宦官,才会有这般荒唐的任命!”
发生了这样的事,许竹本生怕自己的风头全被贾聪抢去,于是忙不迭开始找补了。
刘不兴疑惑地看看许竹本,又看看贾聪:“是这样吗?”
贾聪低着头道:“或许……是吧。”
刘不兴也想不到其他可能了,也就接受了这样的理由。仔细想想的确,虽说那薛宝灰出身好,但他不过治理一个黔州,手里没多少银子。朱瑙却治理着整个成都府,富裕程度哪是薛宝灰能比的?也只能是朱瑙花重金贿赂了宦官吧。
他挠挠头,问道:“那现在怎么办?”
许竹本眼珠转转,没敢吭声。
贾聪不疾不徐地开口:“将军,既然朝廷已正式任命朱瑙为成都尹,无论是名正言顺还是实际掌权,他已都占全了。我们若还执意发兵与他作对,恐怕胜算太小。”
刘不兴点头:“对,对。”
他之前虽然看不上朱瑙,但其实也是有那么一丝顾虑,担心朱瑙会比他想得厉害,所以才一直按兵不动。现在顾虑变成现实了,他就更不可能出兵了。
贾聪道:“我当日曾建议将军,杀了薛州牧,抢了黔州的粮,南下去桂、柳招兵买马,修筑基地,以图长远之计。眼下尚为时不晚。”
刘不兴纠结地皱了下眉头,摆手道:“不不,桂、柳穷酸之地,还常年瘴气弥漫。除非真的走投无路了,我不想去那种地方。”
他眼下在黔州,靠着黔州府的供养吃香的喝辣的不成问题。可真要南下去蛮荒之地,香的吃不着了,辣的也喝不着了,估计一切生活用度都得靠自己动手打造。除非是为了逃命,不然躲去那种地方图的什么?
许竹本已摸清刘不兴的态度,于是他发挥的时机到了,忙不迭又开口抢过话去:“将军,我有妙计。”
刘不兴忙道:“你快说。”
许竹本道:“眼下朱瑙已被朝廷正式册封为成都尹,将军再出兵讨伐他的确有些师出无名。倒不如我们去投奔他。”
刘不兴一愣:“哎?投奔他?”
许竹本接着道:“是。将军想想,薛州牧主动上书请命,朝廷都没搭理他,可见那薛家的确已经日薄西山了,薛宝灰也没什么用处了。将军不如取了他的人头,献给朱瑙做礼物。眼下成都府正缺兵马,将军带着五千精兵主动去投奔,朱瑙还不得高兴坏了?”
刘不兴想了想,连连点头,显然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其实他一直以来的计划就是找个能干的、有前景的文官合作。毕竟他需要一个可靠的官府给他给养,他才能养活手下那么多士兵。他没有一开始就选择朱瑙,只是没看出朱瑙的前途罢了。其实只要能放下对朱瑙出身的成见,现在看来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许竹本见刘不兴点头,先是得意洋洋地斜了贾聪一眼,又趁热打铁道:“如今朱瑙手下只有五千人,听说他的军官都是从山贼、流民里选出来的,那不是胡闹么?那些人懂怎么带兵?等将军去了以后,将军必能成为蜀中最大的武官。到时候甚至能借着帮朱瑙练兵的借口把他手下的兵马也都吃进。等到军权都掌握在将军手里,那朱瑙若是听话能干,便留着他。他若是不听话,杀了他再换一个就是。”
刘不兴听得乐不可支。对啊!原本他和薛宝灰勾搭的目的也是想占有蜀地,如果和朱瑙联手也能占有蜀地,还不用打仗,那多好啊!
当下他心里便已决定采纳许竹本的建议了。去什么桂州柳州?放着好好的天府之国不要,却去荒蛮之地开荒,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不过他也有顾虑:“我要真去投靠朱瑙,朱瑙会愿意接受我么?我在这儿屯了这么久的兵,他应该也知道我本来是想出兵打他的。”
许竹本道:“将军这不是还没发兵么?只要把一切都推到薛宝灰的身上,就说先前是受了薛宝灰的蛊惑,又或者索性就说潜伏在黔州就是为了识破薛宝灰的诡计,为了帮朱御史铲除祸患。只要献上薛宝灰的人头,朱御史为什么不接受呢?”
刘不兴心想,眼下各路诸侯都在招兵买马,他这五千人马不管去哪里都是吃香的。就算先前有过龃龉,朱瑙也没道理放着五千军队不要。——这事保管能成!
他又看了眼贾聪,问道:“贾参谋,你意下如何?”
贾聪低着头,恭恭敬敬道:“属下觉得……可行。”
刘不兴这才满意地点头。这贾聪有时候非常聪明,有时候又笨得离奇。就像方才,大好的成都府放着不考虑,硬要他往桂柳跑,简直莫名其妙。
眼下两名幕僚都已认可,刘不兴自己也有了满意的打算,当下不再拖延,立刻道:“快,吩咐下去,给我点兵一千,杀进黔州,取下那姓薛的人头!这可是老子的投名状,千万别让他跑了!”
众人跑出营帐,急忙点兵去了。
谁也没看到,贾聪走在最后,微微摇了摇头,脸上浮起一个古怪的笑容,一闪即逝。
102、第一百零二章
几日后。
卫玥和虞长明一起来到官府, 找朱瑙汇报最近的练兵情况。
自从听说薛宝灰把秀山附近的驻军引进了黔州, 虞长明和卫玥都紧锣密鼓地加快了练兵的速度。不光成都府募来的兵练得勤, 虞长明还给阆州写了封信, 那里有留守的几百精兵, 虞长明命他们也加紧练习,紧盯黔州动态,为随时可能发生的战事做好准备。
三人正说着最新的情况,忽有官吏前来通报。
“府尹,”官吏道,“城外来了一个人,说他是黔州的刘将军派来的, 想求见府尹。”
听到黔州的刘将军几字, 卫玥和虞长明都吃了一惊, 忙将目光投向朱瑙。
朱瑙不慌不忙道:“把他带进来吧。”
官吏忙出去安排了。
官吏走后, 虞长明皱着眉头道:“刘不兴派人来?他想干什么?”
卫玥若有所思。
朱瑙舒展了一下胳膊, 笑道:“也许是他也不想打这场仗了吧。”
没多久,刘不兴派来的使者被带进了官府,跟随官吏前往面见朱瑙。
朱瑙就坐在后院里等着,虞长明和卫玥也在他身边, 并没有离开。反正不管刘不兴有什么意图,他们肯定都得要知道, 现在一起听了,也省得事后再去通知他们。
刘不兴的使者来到院中,一见到朱瑙, 立刻恭敬地下跪行礼:“小人参见朱府尹,愿朱府尹万安。”
他行了一个很大的礼,若不是不合礼数,只恨不能给朱瑙来个三叩九拜才好。他这礼可不是代表他自己行的,而是要传达刘不兴对朱瑙的示好和攀附之心。
果不其然,他这礼行完,院子里原本紧迫盯着他的官吏和侍卫们的敌意减弱了几分。
朱瑙不紧不慢地问道:“刘将军派你来,所为何事啊?”
那使者连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又解下身上一直系着的包裹:“这是刘将军给朱府尹的信和礼物。”
马上有官吏从他手里接过信封和包裹,上前转交给朱瑙。
朱瑙只接过信封,又扫了眼那包裹,笑呵呵道:“这个礼物我大概能猜到,就不打开看了罢。”
递包裹的官吏愣了一下,用目光请示坐在他两边的卫玥和虞长明,询问他们要不要看。
卫玥盯着那包裹,思索片刻,忽然“嘶”地吸了口凉气,连连摇头:“我也不要看。”
虞长明倒是有些好奇刘不兴会给朱瑙送什么礼,便伸手接了过去。他解开包裹的布衣,发现里面装的是一个大木盒子,木盒里散发出腐臭的气味。其实这气味黔州使者一进院子的时候他就闻到了,一开始还以为是这使者多日奔波没有洗漱过才会身上发臭,直到这盒子抱在手里,他才发现臭气竟是从盒子里传出来的。
不等打开盒子,虞长明猛然意识到里面装的是什么,赶紧把木盒递还给官吏,神色复杂:“拿远点吧。”
官吏忙接过没打开的木盒退到一旁。
刘不兴写来的信朱瑙则很快就看完了,笑了笑,将信递给边上的卫玥和虞长明。这两人在意识到木盒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时已有准备,看过信上些的内容,也不太惊讶。
朱瑙对使者道:“你且稍等一会儿,待我与我的二位将军商议片刻,很快给你们刘将军回信。”
那使者忙答应了一声,由官吏领着下去休息了。
朱瑙也与虞长明、卫玥起身进屋商量对策去了。
唯有那帮忙抱着礼盒的官吏满心好奇,不知盒子里究竟装了什么东西,为何人人都不要看。于是在送使者去休息的路上,他趁着没人注意,好奇地把盒子揭开了一条小缝,将眼睛贴上去打量。
当看清盒子里装的东西时,那官吏吓得一声尖叫,猛地把盒子扔了出去。
咕噜噜……
薛宝灰的头颅滚落在地。他到死都还做着当上成都尹的美梦,更没想到刘不兴会突然反水,那颗惨无血色的脑袋上至今仍双目圆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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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刘不兴派出去的使者从成都回到了黔州,也带来了朱瑙的回信。刘不兴立刻把手下的军官与幕僚叫来一起听。
刘不兴问道:“你去了以后,朱瑙是怎么说?他没有怀疑我的用心吧?”
使者答道:“朱府尹说,他很高兴将军愿意向成都府投诚,将军为他铲除叛徒的行为也让他很感动。他没有提及怀疑将军的话,只说一切都是薛州牧的过错。”
刘不兴顿时大喜道:“很好,很好!他看到薛宝灰的人头时是什么反应?”
使者汗颜,没好意思说朱瑙压根没打开那个盒子,反倒是打开那个盒子的官吏把他一顿臭骂,质问他万一吓到府尹怎么办。由于气愤,那官吏还骂了一顿武人鲁莽粗野之类的话。其实那官吏也没骂错,刘不兴倒不是故意要吓唬朱瑙,他是真的以为朱瑙看到敌人的头颅会很惊喜来着……
使者只能含糊其辞道:“朱府尹很高兴……”
刘不兴得意地笑道:“哈哈,我就知道!”
许竹本连忙在一旁邀功:“将军看我先前说什么来着?只要献上薛宝灰的人头,一定能够得到朱府尹的欢心。”
贾聪事不关己地坐在一旁,没有任何要插话的打算。
刘不兴又问道:“那朱瑙有没有说他打算怎么安置我的军队?每年给我多少粮饷呢?”
使者忙道:“朱州牧说,将军可以先把军队开到仁寿一带,其余条件可见面后详细商谈。”
“仁寿?”刘不兴赶忙翻出一张蜀中地图来看。
仁寿在距离成都城不远的地方,与成都隔着一条岷江水。那里地势平坦又开阔,附近没有什么山峦。
“让我把军队驻扎在这儿?”刘不兴第一反应不是太高兴。毕竟仁寿离成都还有一段距离,而且隔水相望。朱瑙只让他把军队开到这里,显然是对他还有防范的。
这时候贾聪终于不紧不慢地起身,开口道:“将军,朱府尹这样的安排实可谓颇有诚意。”
“有诚意?”刘不兴不解地看了贾聪一眼。这不明摆着提防他,为什么还说有诚意呢?
贾聪解释道:“仁寿与成都有江水相隔,双方皆有险可守。万一我们去了之后与朱府尹谈不拢,两方开战,谁也不吃亏,也都有路可退;而且那里地势平坦,无山峦丘陵,不易设伏,易于观望。我们去了之后,也不用担心对方会设下埋伏等我们。”
刘不兴看着地图愣住。他手下的军官们也开始小声议论。
诚如贾聪所言,只要仔细看看地图,就能明白朱瑙把驻军点选在这里的深意。
仁寿所在的地方是一块平原,万一要是在这种地方开战了,谁也没有阴招可使,要打都只能光明正大地打。而且因为地势开阔,也不存在被偷袭的可能,几百米外来个人一眼就看到了。
朱瑙是在提防他们不假,可难道他们就不需要提防朱瑙吗?他们互相之间全不了解,只凭口头达成了合作的意向,哪有什么信任基础?就算朱瑙大大方方让他们直接把军队开进成都城里去,他们还得担心一下朱瑙有没有在街头巷尾设什么埋伏等他们呢。
而把地点选在仁寿,代表了朱瑙无声的态度:你们别想要偷袭我,我也没有坑你们的打算。
这不是诚意又是什么?
刘不兴想明白了这一点,满意地点头:“很好,很好!即刻通知下去,让将士们做好准备,明日我们就拔营,去仁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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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州。
谢无疾在校场上带兵训练骑射,练了两个时辰,下马时已是浑身汗津津了。他摘下头盔,走出校场,正要回去换身干净衣服,忽见一名亲兵跑过来。
“将军。”那士兵道,“将军派去成都府送礼的人回来了,还带来了成都尹的回礼和书信。”
“书信?”谢无疾眉毛微挑。他派去的人只送了些礼去,顶多口头上捎带点客套话,却并没给朱瑙送具体的口信和书信,没想到对方竟会主动给他写信。
他想了想,道:“他送来的礼让军需官清点入库吧。礼单和信送到我帐中去。”
士兵忙道:“是。”
谢无疾先去井边挑水冲了把凉,回到帐中换了身干净衣服。他刚把外袍披上,午聪就进来了。
“将军,这是成都尹朱瑙写给将军的信。”午聪同时附上一张清单,“这是成都府送来的礼物单。”
谢无疾将两者都接过,先看起礼物清单来。礼物清单并不长,他一眼就看完了,看完之后却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虽然他也给成都府备礼了,但那礼不过是个客套的形式,几样珠宝玉器和地方特产,值不了多少银子。而朱瑙给他回的这份礼,却是一份非常厚的礼!不光礼重,还特别实用。
——没有蜀锦之类的奢靡之物,有的是各种稻谷、豆子等粮食,还有几车的腌猪腿、牛肉干、鱼肉干等肉食,更有甚至,朱瑙直接送了他五千两银子!
——五千两!
要知道谢无疾带兵打仗,能够让他头疼的事情只有两件:一是他攻打下来的城池难以固守;二是他手下军队多,地盘少,军队的粮饷始终是个问题。
这几十车的粮食和五千两的白银固然不能彻底帮他解决军需之难,但解决燃眉之急却是足够了。而且这礼的价值比谢无疾当初送过去的要贵上数十倍都不止。天底下怎会有人这样送礼?
谢无疾看着礼单,有些茫然。
而一旁的午聪看到谢无疾迷茫的眼神,不由悄悄地吐了下舌头。他跟在谢无疾身边有几年了,能让谢无疾惊讶的事情实在真不多。不得不说,那位朱府尹做事情果然让人摸不着头脑。想刚才他自己看到礼物清单的时候,也是吓得怀疑自己眼睛出了什么毛病。
谢无疾注意到礼单上有一项奇怪的东西,不由问道:“他还给我送了五十把刀和五十把矛?”
午聪忙道:“是,将军。他送来的兵器我看过了,比我们自己的兵器要锋利坚固不少。也不知道是他蜀中的矿产更优质,还是他们工匠的技艺更高超。”
谢无疾沉默。那兵器他自然是要去亲眼看看的,不过在那之前,他得先看看信,看朱瑙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他打开信函,取出里面的信纸看了起来。
谢无疾看信的时候,午聪在一旁偷偷打量着他的表情。他也很好奇朱瑙会写什么,但那信毕竟是给谢无疾的,他不好意思要来看,只能试图凭借观察谢无疾的神色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只见谢无疾看了没几行,神色就变得有些微妙,下眼睑稍稍用力,眼睛眯起。嘴角的肌肉轻微抽动,说不清是要往上勾还是往下撇。
午聪心里更好奇了,百爪挠心般想知道那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终于,谢无疾看完把信放下了。
午聪连忙问道:“将军,朱府尹在信里说了什么?”
谢无疾仍眯着眼睛,语气有些许不确定:“他说他仰慕我?”
午聪:“……”
一瞬间,午聪忍不住想歪了。要知道没打仗之前他也算个出身不错的风流公子,给仰慕的姑娘送起东西来一向出手非常大方,有时候还会拽几句酸文腐词给姑娘写信……朱瑙如今这举动简直……
当然,他也就稍微想歪一下下,马上就把思绪拽回来了。他问谢无疾:“将军从前认得那位朱府尹吗?”
谢无疾淡淡摇头:“从未听闻。”
顿了一顿,又道:“我看他信上所写,似乎是有意与我联手。却又并未言明他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联手?午聪一怔。朱瑙与谢无疾皆是有野心之人,他无法想象朱瑙会甘愿拜于谢无疾之下,更不敢想谢无疾会听命于朱瑙。这二人若要联手倒不是不行,可那得有一个需要他们联起手来对付的敌人才行。然而午聪想不出那样的敌人,只能想到他们接下来都有可能要去争夺京兆府,那时候他们之间就得为敌。
谢无疾垂着眼想了片刻,没有什么头绪,便道:“我先去看看朱瑙送来的礼吧。”
午聪忙为他揭开帘帐,两人一同向外走去。
谢无疾走了不多远,便看见前方长长的车队。朱瑙送来的礼太过丰厚,他手下的军需官到现在还没清点完成。而车队的两旁站满了围观的士兵。
“这是将军又抄了哪家富户么?怎么又缴回来这么多东西?”
“什么呀,这是成都府给咱们送的礼。”
“成都府??成都府为什么送我们这么多东西啊?”
“这谁知道啊?有可能是前阵子朝廷派去任命成都尹的仪仗队从我们这里过,将军派人护送他们入蜀了。所以新任的成都尹感谢我们,就给我们送那么多东西了。”
“真的假的?我们也就护送了一下,任命诏书又不是我们给的,值得给我们这么多东西么?”
“你问我,我问谁啊?反正不管是为了什么,那成都府可真是富裕。随便出手送个礼都这么重,难怪都说那里是天府之国呢。”
“唉……我们什么时候也这么富就好了……”
谢无疾隐约听到众士卒的议论,微微皱了下眉头。
车队两旁都有士兵围着,但有一个地方围的人最多。只见士兵们里三层外三层围成一个圈,圈里传来乒铃乓啷的声音,像是兵器碰撞的声音。圈外的人频频喝彩:“哇——厉害!”
午聪听见那声音,还以为有人在械斗,立刻大声呵斥道:“干什么呢?!”
军队里有规矩,校场上可以比武练兵,但出了校场,决不允许士兵们私下斗殴,否则军法处置。
围观的士兵们听见声音,扭头一看,见是谢无疾和午聪来了,连忙散开,让出一条通路来。只见被围在人群中间的是两名军需官,他们手里都拿着长刀,只不过一人手中的刀仍是寒光熠熠的,而另一人手中的刀已断成两截了。
那两名军需官看见谢无疾,忙向他行礼:“将军。”
谢无疾只盯着那两把刀看。
军需官忙解释道;“将军,我们是在试用成都府送来的武器。”
谢无疾走进人群,先接过那把完整的刀看了看,这把刀的光泽与他在军库里见惯了的武器显然有所不同。他问道:“这就是成都府送来的刀?”
军需官忙道:“是。成都府送来的兵器结实又坚固,我们试着用我们的刀与它互砍,砍了几十下后我们的刀就断了。”
另一名军需官忙将断刀呈给谢无疾看。
铁五献上改良锻铁的方法后,朱瑙立刻将此法用在了锻造兵器上。这回他给谢无疾送来的五十把刀和五十支矛就是用新法打制出来的。他是刀是锋利的新刀,而谢无疾军中的刀却都是在战场上砍杀了无数敌人的旧刀。新刀与旧刀的对比比当初朱瑙自己在官府里试的还要惨烈。也因此,谢家军的刀只几十下就被彻底砍断了。
周围的士兵们又在议论纷纷。
“成都府的兵器都比我们的厉害好多啊……”
“我们要是有这种兵器用,杀起那些叛军来还不跟砍瓜切菜似的?”
“别说我们能拿到这种兵器了,只要别让我们的敌人拿到这种兵器就行!也幸亏这是成都府的刀,咱们应该不会跟成都府打起来吧?”
“成都府不缺粮不缺钱,还有这种兵器,真万一要打起来,感觉我们胜算不大啊……”
士兵们正说着话,忽然谢无疾冷飕飕的眼风扫过来,众人吓得纷纷闭嘴。
谢无疾冷冷道:“全部回去休息。”
士兵们哪还敢多留,没片刻看热闹的人群就散完了,只剩下几个清点物资的军需官。
谢无疾将断刀丢在地上,吩咐道:“尽快清点完。”
他很少发怒,但他身上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场。军需官们连大气都不敢喘,连声道:“是,是,将军。”
谢无疾转身走了。午聪连忙跟上。
直到走出一段路,谢无疾才终于淡淡地开口:“他送来这份厚礼,是想动摇我的军心。”
午聪暗暗捏了把冷汗。先前他得知成都府送了这么一大笔厚礼来,也是非常欣喜的。管那朱瑙到底怎么想的,有人送钱总归是好事啊!可直到方才他看到、听到士兵们对成都府送来的礼的态度和议论,他才终于意识到朱瑙此举的险恶用心。
或许朱瑙也预料到了,他和谢无疾早晚会在京兆府有一战,所以提前使了这么个损招。几千两银子,几十车粮食,几十把兵器。这份礼再怎么值钱,可如果能买到敌人的畏惧与忌惮,那也是再划算没有的买卖啊!
阴损!狠毒!
午聪在心里把朱瑙骂了个狗血喷头,可即使他知道这是朱瑙有意为之的,他也忍不住往这坑里跳,心里暗暗担心起来:就算现在成都府的兵马还不多,可他们这么富有,招兵买马还不就是转眼间的事情?他们有这么精良的武器,在战场上的杀伤力应该很强吧?
他一面想一面走,忽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哎哟”一声扑倒在地。他连忙爬起来,低头一看,原来是他走路的时候心不在焉,踢到栓帐篷的木楔子了。
他一抬起头,就对上了谢无疾冷冷的目光。他顿感心虚,磕磕巴巴道:“将、将军。”
谢无疾看着他,那双眸色略淡的眼睛像是能看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午聪心虚到直冒冷汗。
谢无疾最终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午聪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战乱至今,谢无疾虽吃不过少后方的亏,可在前方的战场上,他向来势如破竹,没有遇上过任何能与他匹敌的对手。可那成都府的朱瑙……看起来,似乎会是一个强劲的敌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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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不兴带着五千兵马赶了几天的路,终于快赶到仁寿。
这一路过来的时候他发现了一桩奇怪的事:越靠近成都城,披麻戴孝的百姓就越多。一开始他看到零星几个,以为是这些人家里死了人,就是件正常的事,也没往心里去。可后来路上连着见了好几个,好几个都身着孝服,他这才开始感到困惑。
难不成最近成都附近发生过动|乱,死了很多人?要不然披麻戴孝的人怎么会这么多?
既然起了疑心,他就着手下去问。
不多会儿,手下回来禀报:“将军,我刚问了几个人,他们都是为先帝服丧的。”
“哈?”刘不兴简直不可思议,“为先帝服丧??先帝什么时候那么得民心了?”
天子驾崩之后,朝廷的确出了昭告,要求举国上下服丧三月。但这种命令也就在京畿附近有效。出了京畿,谁会愿意当回事?谁又真能为了这种事到处抓人定罪呢?尤其越偏远的地方越不可能会理会这样的命令,毕竟等他们听到消息的时候皇帝的尸骨都凉透了,还服哪门子的丧啊?
除非是什么圣明的天子,受举国百姓的爱戴,百姓们得知天子驾崩的消息悲痛欲绝,自愿服丧。可是先帝显然不在此列,往日里随便进间茶馆喝茶都能听见有人咒骂狗皇帝。
士兵回答道:“我问了那些人。那些人都说为先帝服孝是由成都尹发起的。”
“啊??”刘不兴更加莫名其妙,“朱瑙还下令让百姓给先帝服孝?”
“那倒不是。”士兵道,“据说是先帝驾崩后,朱皇……咳,是刚才百姓这么叫的……成都尹自愿服孝。他自己服孝以后,成都府的官员们也都跟着他服孝。百姓们见所有官员全部如此,就有很多人也主动跟着了……”
刘不兴:“……”
所以不是先帝得人心,而是朱瑙得人心。他披个麻戴个孝,居然弄得老百姓也跟着他学。
刘不兴皱着眉头骂道:“装腔作势给谁看?还真当自己是皇室宗亲呢?”
骂完以后,心里不知怎么的忽然生出点疑惑来——以往他听到朱瑙身世的传闻,一直都当是妄人扯谎。可如今朱瑙那么主动给千里之外的天子服丧,他的身世,有没有可能是真的呢?
想到这儿,刘不兴忍不住回头问自己的幕僚:“哎,你们说,朱瑙的身世到底真的假的啊?”
许竹本张口就想否认,可看着路上走过去的几个孝服百姓,心里也突了一下儿,让他的话没说出来。片刻后,他开始试探刘不兴的态度:“将军觉得呢?”
刘不兴就是因为不知道才问别人。于是他又看向贾聪:“贾参谋,你觉得呢?”
贾聪神色谦恭:“属下不知。”
刘不兴问了一圈没得到答案,耸耸肩,也不去管了。
103、第一百零三章
翌日, 刘不兴的兵马终于来到仁寿。
朱瑙与刘不兴并没有立马见面, 由于双方之间仍是互相戒备的。刘不兴不可能到成都去, 朱瑙亦不可能跑到仁寿来。于是两方便各自派出几名亲信, 在两军之间选择了一个会晤点, 由亲信们先行商谈诸项合作事宜,待达成一定的共识且有了信任的基础之后,双方再准备正式见面。
于是乎,刘不兴派出了自己手下一位名叫戴史的副将前去协商。
而朱瑙却做出了一个出乎众人意料的选择——他派出的是卫玥手下的赵老大。
当朱瑙宣布这个人选的时候,虞长明和卫玥就在他身边,两人听到都大吃了一惊。
虞长明虽然跟赵老大不熟,但也打过一两次交道。他立刻反对道:“赵老大这人太轻浮了。如何能派他去议事呢?”
卫玥先是瞪了虞长明一眼。不管怎么说, 赵老大是他的手下, 他对自己的手下一向很护短, 容不得别人批评。但紧接着他也表达了质疑, 而且比虞长明批评得还狠:“赵老大那张嘴倒是能说, 可他只会吹牛皮,根本讲不了几句正经话。这种正经事你派他去干,十成十他得给办砸了。不妥。”
朱瑙慢条斯理道:“谁说这是正经事了?”
虞长明和卫玥都是一愣。商谈如何安置刘不兴那五千兵马的事都不是正经事的话,还有什么是正经事?
片刻后, 卫玥先反应过来,眼睛一亮:“难道你已经想好计划了?”
朱瑙不置可否, 慢悠悠道:“走一步看一步吧。”
……
戴史出发前去商谈之前,刘不兴和许竹本曾再三叮嘱他,要他务必把架子端住, 以便于抬高身价——先前他们派使者去给朱瑙送薛宝灰的人头时,因是为了促成双方的合作,态度自然越诚恳越殷切越好。而现在双方的合作已势在必行,那反倒要高傲一些,显得毫不心急,才便于提出更多利己的条件。
戴史把刘不兴的话记在心上,于是在头一回和赵老大见面时,他就刻意晚了半柱香的时间才到,想先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等他带着人到了约定的地点,赵老大早带人在那儿等着了。出乎戴史的意料,赵老大丝毫没有被怠慢的不悦,反倒是一看见他就笑逐颜开。
“哎呀,你就是戴副将吧?啧啧啧,真是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啊!”赵老大热情地迎上去,张开胳膊就是一个熊抱,“幸会幸会,久仰久仰!”
戴史简直让他抱傻了,连忙狼狈地将他推开:“你、你就是朱府尹手下的赵司马?”
赵老大忙应道:“是我是我。”他这司马的头衔还是出发之前朱瑙临时给他安的,是掌管军政事务的副官。其实他什么事儿也没管过,这么个头衔不过是为了方便他出来谈判而已。
他笑呵呵道:“刘副将,虽说咱俩都是副官,我可不能跟你比。我听说刘副将出身可好了,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呢!而我就是一个泥腿子,前两年还跟我卫哥到处打家劫舍,运气好让我们碰上了朱府尹。嘿,一转眼我居然都当上司马了!我到现在还觉得挺不可思议的呢。”
戴史:“……”
他完全没想到朱瑙派来的使者竟会是这么个风格,心情顿时有些微妙。
他来之前曾打听过朱瑙那边的武官,赵老大口中说的卫哥想必就是卫玥,一个打家劫舍出身的流民,也不知道朱瑙看中他什么,对他非常栽培。朱瑙手下还有另外一员武将,名叫虞长明,跟卫玥也是半斤八两,是个被朱瑙招安的山贼。朱瑙对他就更重视了,据说手下大部分兵都由这个虞长明带着。
一个流民,一个山贼,可见朱瑙的手下有多缺武人。按说赵老大身为朱瑙那边派出的使者,应该在谈判中扬长避短才是,可他居然一上来就自曝其短,也不知道该说他是老实还是缺心眼。
不过也可能是这人极为狡猾,自曝其短是他用来迷惑人心的手段。戴史不敢松懈大意,拉开与赵老大的距离,到位置上坐下,开始切入正题。
“赵司马,我们今日在此会面,是为了商谈刘将军与朱府尹联袂之事。”戴史道,“不知朱府尹对刘将军有什么安排?”
赵老大立刻道:“安排?刘将军想要什么安排,只管开口!”
戴史见他说得这么豪爽,不由疑惑地眯了眯眼睛。
赵老大忙解释道:“戴副将,你不知道,我们朱府尹根本不懂带兵的事情。我们成都府之前不是招了五千兵吗?因为不知道该怎么带,现在弄得乱七八糟的,问题一大堆,就盼着能有个懂得怎么带兵的人赶紧来帮忙。所以你们刘将军愿意来投奔成都府,可把朱府尹高兴坏了!”
戴史:“……”
赵老大说的这些问题,来之前他就想到了。刘不兴之所以敢让他把身价端的高一点,就是打量成都府那儿也很希望能跟他们联手,这样他们就有谈条件的资格。所以在过来之前,他已经想好了所有对方可能存在的缺点和遇到的麻烦,准备作为谈判陷入僵局时的筹码。
——但这明明是他的筹码,他都还没急着出呢。对方又抢先自曝短处了。这到底是什么谈判思路??
戴史的思路有点跟不上,好半天才又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们将军希望能做‘成都大将军’。”
成都大将军是成都府一地最高军事长官的封号。也就是说,刘不兴要求他入驻成都后地位必须在虞长明和卫玥之上。
赵老大闻言瞪圆了眼睛。戴史以为他要反对,没想到赵老大理所当然道:“行啊!刘将军最资深,让他做成都大将军也是应该的嘛!”
戴史见他答应得这么爽快,不由疑心道:“赵司马,你不是从卫将军手下出来的么?你做了这个主,卫将军难道不会不高兴?”
赵老大不以为意地耸肩:“卫哥有什么不高兴的?反正我们卫哥的地位本来就不如虞将军。这成都大将军就是不给刘将军,也轮不到我们卫哥嘛。”
这说法很合理,戴史不由打消了怀疑,心道:看来那虞长明与卫玥的关系不怎么好。
戴史又道:“那再谈谈我们的军队的粮饷吧。”
“好啊。”赵老大问道,“粮饷上你们有什么要求吗?”
戴史道:“我听闻成都府募来的新兵每年有五两银子的军饷,还有各项贴补。既然这样,我们刘将军手下的兵以后每年至少要有八两银子的军饷,其余各项贴补同样也要增加。”
赵老大眉头一跳,神情变得暧昧不明。
戴史见他似乎有异议,立刻道:“刘将军手下的兵卒都是跟了刘将军许多年、并且训练有素的精兵。你们连刚招募来的新兵蛋子都能给这么高的待遇,我们这里更是少不得。八两的军饷再合理不过!”
赵老大笑道:“这恐怕不行。”
戴史皱眉。刚才不是挺痛快的吗?这会儿怎么不答应了?
赵老大道:“戴兄,你不知道,我们朱府尹虽然不懂带兵,但他是商人出身,最看重钱财。我出来之前他再三嘱咐过我,别的条件都好商量,刘将军想要大将军的职务,没的说,本来就该给你们。就是这粮饷,朱府尹让我千万不能给高了。”
戴史皱眉道:“那朱府尹是什么意思?”
赵老大道:“刘将军带来的兵,可以先给二两银子的军饷……”
戴史一听二两银子就急眼了,正要发怒,赵老大抬手示意他不忙,又接着道:“这不是朱御史跟你们刘将军还不熟么?万一你们领了粮饷,又不为朱府尹效劳怎么办?总得观望一阵,等朱府尹明白你们是诚心的,粮饷自然会给你们加上去的。”
戴史瞠目结舌。前面的条件谈得太顺了,以至于他差点都忘了朱瑙对他们的顾忌。被赵老大这么一说,竟也很合乎人情。
其实他一开始来的时候就做好了如果对方开价太低他要怎么谈条件的准备,可是赵老大全不按常理出牌,把他思路都搅乱了,以至于他一时半刻差点找不出反驳的话来。
最后他只能气势不太足地反对道:“你们的新兵能有五两的军饷,却只给我们二两银子的?不行,绝对不行!”
赵老大不慌不忙道:“可你们之前不是二两的军饷也没有吗?怎么就不行了?”
戴史又被噎了一下。
刘不兴手下的兵并不是刘不兴自己招募来的,那些兵都是从前军户制度留下来的兵。只不过跟刘不兴跟得久了,有些感情罢了。
戴史道:“那……那又怎么样!那是从前的制度就这样!现在既然我们投奔了成都府,就是成都府的兵了。要是我们的兄弟比你们那的新兵的待遇差那么多,大家心里肯定不会服气的!”
赵老大奇道:“那你们的待遇要是比我们好,我们这儿的兄弟心里也不服气呀。”
戴史:“……”
两人在军饷的问题上僵持住了,眼瞅着谈话不知该怎么进行下去,赵老大却忽然摆了摆手,主动退了一步:“算了算了,既然军饷谈不拢,我们先不谈这个。再谈谈别的呗,有争议的以后再说就是了。”
戴史没别的办法,只得依他。两人又继续谈别的了。
在谈判这件事上,赵老大可谓格外的实诚。他一开始就把自己的底透得很干净:朱瑙只在乎钱,如果刘不兴想要地位、权力、声望……这些都好说。
在接下来的商谈中,他也确实照着这条路走。刘不兴要地盘、刘不兴要招募新的兵马、刘不兴要往官府中安插自己的人手……有的条件他一口就答应了,就算没答应的,也是好说好商量的态度。但独独谈到钱,他就咬死了不肯松口。
这一日下来,双方就已有良多进展,矛盾自然也存在不少。
协商本就不是一日能协商完的。于是双方将争议暂且搁置,各派人手回去请示,继续准备下一步的商谈……
=====
刘不兴在帐中焦急地来回踱步,也不知跺了多少圈,终于听见外面有人喊道:“将军,人回来了!”
刘不兴忙道:“快,让他过来见我!”
不多会儿,戴史的手下进入军帐,得到消息的许竹本和贾聪也都来了。
刘不兴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样,对方什么态度?”
回来的使者禀报道:“态度很诚恳,他们非常希望能与将军合作。”
刘不兴又惊又喜:“当真?!”
使者便将赵老大说的现在成都府非常缺少有资历的武将一事如此这般汇报给刘不兴。
刘不兴听了这些简直喜出望外:“竟然这么顺利?太好了!”
其实在派戴史出去洽谈之前,刘不兴的心里是很忐忑的。谈判这种事,若谁更心急谁便落了下乘。而他手下养着五千人,每月的钱粮消耗都很大,对于能找到地方官投靠这事儿他是非常心急的。可为了谈条件他又不能把心急表现出来,一面要端架子,一面又担心架子端得太高了朱瑙不理会他。在等商谈结果的时候他简直是坐立不安。
当得知朱瑙极有合作的诚意后,他这心便放回肚子里了。
他又问道:“那你们具体事项谈得怎么样?”
那使者道:“朱府尹派出的赵司马说,由于他们缺人手,将军想要地位、职权、地盘都好商量。可是朱府尹是商人出身,非常看重钱财,所以不肯粮饷给多粮饷。”
刘不兴皱了下眉头:“不肯给多是多少?”
使者道:“那边说,只能给每名士卒一年二两……”
“什么?!”刘不兴听到这数字吓一大跳,许竹本和贾聪也都吃了一惊。
刘不兴的笑脸垮了,怒道:“二两?!他的人一年五两,我的人一年二两,这是在开什么玩笑?!”
使者生怕刘不兴怪罪他们谈判不利,忙解释道:“戴副将也不同意,此事尚未有定论,还在洽谈。对方说,是因为现在朱府尹还信不过我们,因此要先考察一番。往后可以再增加。另外将军要的‘成都大将军’的封号对方一口就答应了。”
刘不兴听到他的封号和地位有保障,面色稍霁。想了一想,目前的进展倒也合理。商人都重钱财,那朱瑙要是给钱给的大方才奇怪呢!
片刻后,他抓抓头,道:“你们干得不错,回去让戴史继续努力,好好跟他们谈。不管怎么说,我军士卒的粮饷就算不比他那里的多,可也不能比他们那里的人少啊!”
言下之意,已是同意退让一步了。
刘不兴又扭头看看自己的两名幕僚:“你们觉得呢?”
许竹本忙道:“将军英明。”
贾聪有样学样,低着头道:“将军英明。”
事情进展的顺利程度已超过刘不兴的想象,就让使者回去给戴史报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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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赵老大回到住处,刚一推开门,只见屋里有个人正坐在桌前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他愣了一愣,顿时惊喜地叫道:“卫哥!你怎么来了?”
卫玥忙对他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赵老大吐吐舌头,赶紧将房门合上,喜出望外地跑到卫玥身边坐下。
卫玥问道:“你跟人谈得怎么样?”
赵老大一脚踩到凳子上,骂骂咧咧道:“哎哟,卫哥你都不知道那姓刘的心有多黑。一上来张口就让府尹封他做什么成都大将军,想压在你跟虞将军头上。那都算了,咱们兄弟不是每年五两军饷吗?他倒好,张口要每人每年八两,非说他那儿的兵比咱们金贵,样样都要比我们好。还要封地、要官职、要权力……我都纳闷了,他撒尿的时候从来不顺便照照自己几只眼睛几个鼻子么?”
卫玥被他逗乐了,问道:“你没当场给人骂回去吧?”
“怎么会?我跟卫哥混了那么久,我是那么没数的人么?”赵老大哼哼道,“我就照朱州牧说的,其他都好商量,涉及到钱的事我就不松口。”
卫玥又问:“他们的态度呢?”
赵老大道:“跟我讨价还价呗。说实话,我看他们虽然装腔作势的,实际上明明就挺心急的。我好声好气的时候他们就跟讹诈一样拼命往上加价,我态度一强硬,他们马上就服软了。”
朱瑙之所以选赵老大出来主持协商之事,一是他能说会道,脑子转的也快;二是他自小在外摸爬滚打,跟三教九流的人都接触过,练出一身洞察人心的本事,而且遇事不怵。
赵老大果然也把任务完成得不错,虽说刚开始他那泥腿子的气质让戴史觉得很奇怪,可在谈判的过程中赵老大有松有紧,再加上他在钱财上的咬死不松口,反倒渐渐让戴史相信了他们合作的诚意,而且更相信了朱瑙手下缺人的事。
赵老大问道:“卫哥,我还不明白呢。朱府尹让我答应他们那么多条件,到时候那些还真许给他们啊?这笔买卖太亏了,不像是朱府尹的手笔啊。”
卫玥冷笑一声:“你觉得可能吗?那个刘不兴,压根就不可能留着他。”
赵老大深以为然地点头。当初刘不兴带兵入蜀,可是为了攻打成都而来。可朱瑙一被任命为成都尹,这人马上杀了黔州牧来投诚,说明这人不仅眼光差,品行都很糟糕,做事情一点都不讲道义。而且这回双方商谈合作之事,他张口就又要权力又要地盘还要大笔银钱,这是诚意投诚的态度么?摆明了他就没打算臣服于朱瑙之下!这种人要是留着,那才是给自己找罪受。
卫玥道:“你这边继续谈着吧,想办法多拖延一段时间。我这回来这里也是有任务的,我得带几个人,想办法混进他们的军队去。”
赵老大吓了一跳,紧张道:“卫哥,你们不会是要去暗杀刘不兴的吧?这这这,你们能行吗?会不会太危险了?”
“谁说我们要去暗杀?”卫玥摆手道,“放心吧,就是去打听打听消息而已。这刘不兴肯定得死,但不能死在我们手里。要不然他来投诚我们却把他杀了,以后还有人敢投奔我们吗?这叫杀鸡取卵,做不得。”
赵老大愣了愣,茫然道:“那你们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卫玥嘿嘿一笑,道:“你还是干好你自己的事儿吧。我的任务就不跟你说了,免得你不小心透了口风,或是打草惊蛇,反倒坏事。”
赵老大心里痒痒的,但卫玥不肯说,他也没办法。
卫玥摆手道:“行了,就来看看你。你办得不错就好,继续努力吧。我走了!”一口喝完桌上的茶,推门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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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
军需官吴八带着几名士兵到附近的县上买完了军中需要的补给用品,便牵着驴车往回走。前两天下了雨,地上十分泥泞,车轮子不停陷进泥坑里,队伍走得十分辛苦。
走着走着,毛驴又停下了,任士兵怎么拉也走不动,众人一看,原来是车轮又陷进一个大坑里,这回的坑很深,加上驴车又重,确实很难出来。
几名士兵一起努力推车,正推得满头大汗,边上忽然跑来几个百姓,帮他们一起推车拉驴。人多力量大,驴车很快就顺利从泥坑里出来了。
吴八回头看到那几个帮忙的百姓,不由“嘿”地一乐:“又是你们,还真巧!”
那几人道:“哟,确实巧。最近怎么经常遇上你们几个当兵的。”
吴八道:“你们住在这附近,我们每天要到这里来补充军需,当然经常碰上了。”
那几个百姓见他们满身泥泞,好心建议道:“昨天下了雨,路难走。要不然我们帮你们一起推回去吧,省得一会儿又落坑里了。”
吴八正好愁自己带出来的人不够,有老百姓肯主动帮忙他当然乐得高兴,也就答应了。
于是几个百姓陪着吴八一起推车向军营的方向走去。
由于最近常能见到,这几人又主动帮他们的忙,吴八对他们颇有好感,问道:“兄弟,怎么称呼?”
为首的那人道:“你叫我阿白就行。”
吴八点头:“阿白。”
阿白问道:“兵哥,你们是成都府的兵吗?”
吴八讪笑道:“这个……差不多吧。你听说过刘不兴将军么?我是他的部下。”
阿白道:“好像听过……既然是将军,一定很厉害吧?我听说现在当兵的待遇很好,比给地主种田好多了。我想参军,你们这儿还收人吗?”
吴八忙道:“收,当然收!”如今到处都在招兵买马,刘不兴早就嫌自己五千兵马太少了。等有钱了,他一定会扩充军队的。
阿白又道:“大哥,我瞧你打扮跟他们不一样,你是不是在军中做官的?你是不是认识好多军中的大官?你跟我讲讲他们的事,我回去跟村子里的人说。我们村里好多人也想参军的。”
吴八虽然只是个小官,但被他这么一捧,心里很是高兴,连忙吹嘘起军队里几个大人物来。他说的时候阿白很认真地听,偶尔提些问题,吴八都很爽快地一一作答。
吴八把军中主要几名军官都吹了一遍,又炫耀自己与他们有多熟悉。阿白了解了大致,又继续问道:“我听人说,将军身边都有很厉害的谋士,专门给将军出谋划策。是真的吗?你们刘将军身边也有这样的人吗?他们干过什么厉害的事儿没有?你跟我说几件,我好回去跟村里人讲故事。”
吴八不疑有他,大大方方道:“当然有。我们将军有两个很厉害的幕僚,最厉害的是那位贾参谋。我跟他也很熟,前天我们还一起吃过饭呢。你知道他有多厉害?”
阿白忙问道:“多厉害?”
吴八道:“之前黔州的薛州牧想忽悠我们将军跟朱府尹——那会儿还是朱御史——作对,薛州牧还骗我们将军说他在朝中有人,朝廷肯定会封他做下一任成都尹。我们贾参谋一眼看出薛州牧在吹牛,逼着他给朝廷上书,让朝廷先给他册封再谈别的。结果薛州牧这一上书果然出问题了,朝廷马上擢升了朱御史做新的成都尹,压根没理会薛州牧。我们将军也看出薛州牧就是个骗子,马上把他杀了,回头就来向朱府尹投诚了。”
吴八吹牛吹得起劲,没注意到阿白回头与他的同伴默默交换了一下眼神。不过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阿白就又转过头来,与吴八继续聊军中的人和事了。
104、第一百零四章
打从到了仁寿之后, 贾聪每天下午会一个人离开军营, 到附近的河岸边上走一圈。他这人一向脾气古怪、性情孤僻, 倒也没什么人觉得他这举动奇怪。
这天下午贾聪正要出去, 从刘不兴的将军帐前经过的时候, 正巧许竹本从帐中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都是微微一愣。
“这不是贾参谋么?”许竹本阴阳怪气道,“去哪儿啊?”
贾聪道:“我出去走走。”
“哦。”许竹本其实只是随口一问,并不关心他到底要去那儿。随后用炫耀的语气道,“方才将军心情不大好,便找我来说说话。贾兄,说起来将军心情不好与你也有几分关系, 你知道为什么吗?”
贾聪平静地站在那儿, 也不说想知道还是不想知道。但不管他想不想知道, 许竹本肯定是想说的。
许竹本靠近贾聪, 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他, 皮笑肉不笑道:“将军可是到现在都对你让他去桂柳的事情耿耿于怀呢。你说,天下那么大,你不让将军留在蜀地,不让将军去北方, 也不让将军去江南,却偏偏让他往桂柳跑, 你安的什么心你以为将军不知道吗?你是觉得将军无能,瞧不起将军,才撺掇将军去开荒。你身为幕僚, 不为将军排忧解难,倒还给将军添堵,说得过去吗?”
贾聪神情有些微变化,仍不吭声。
许竹本轻哼了一声。他方才说的那些,究竟是刘不兴自己悟出来的,还是他在旁煽风点火挑拨的,那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他拍拍贾聪的肩膀,得意道:“往后等将军在蜀地站稳了脚跟,你啊,你就好自为之吧。”
贾聪低下头,谦逊道:“我知道了。多谢许兄提醒。”
他不生气,许竹本的拳头便如同打到了棉花上一般,十分地不痛快。他冷冷瞪了贾聪一眼,扭头走了。
贾聪照旧走自己的路,出了军帐,往河边去了。
……
河水潺潺,水花有节奏地击打在石头上,与风声合奏,仿佛一首余韵悠长的乐曲。此处不静似更静,贾聪每到此处来走,心中忧虑烦愁便能被流水带走,神智愈发清明。
他正低头走着,忽听身后传来可疑声响。还没等他回过头去,一把刀便已架在他脖子上了。刀锋的寒气和皮肤的锐痛感让他一动也不敢动。
“不许叫,老老实实跟我走。”身后人低声威胁。
贾聪异常配合地跟着挟持他的人走,不一会儿来到一片树丛后。
四下无人,贾聪镇定地问道:“敢问阁下何人?有何意图?”
那人冷冷道:“你不必知道。若想活命,我问你的话你老老实实回答。”
贾聪道:“阁下想问什么?”
那人道:“我问你,刘不兴手下副将、校尉各有几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个帐里?”
贾聪不慌不忙道:“若阁下不肯表明身份,这些问题恕我不能回答。”
“哦?”那人紧了紧手里的刀,“你还敢跟我谈条件?”
顿了一顿,又品出贾聪方才那话话里有话,奇道:“你说不说,跟我身份有什么关系?我是什么人你能说,我是什么人你不能说?”
贾聪平静道:“我对刘将军未有贰心。可军中有人嫉恨我,想要陷害我。若你是故意伪装成敌人来套我的话,想陷我于不义,我必不能顺从。”
那人愣了愣,仔细琢磨了一番这话,明白了:“哦,你怕我是许竹本派来陷害你的。我不是。”顿了顿,又道,“我就是你们刘将军的敌人,现在我问你话,你不说我就杀了你,你到底说不说?”
贾聪道:“你如何证明你不是?”
那人:“……”
这番对话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思索片刻,略微松开架在贾聪脖子上的刀,让贾聪可以看清那刀的模样:“我要是许竹本的人,我拿的刀必定是你们军库里的刀。可我这把刀是成都府铁冶工坊特制,你们的人想必弄不到。”
贾聪往那刀柄上看了一眼,刀柄上果然有成都府工坊的字样。正如此人所说,即便许竹本设计陷害他,这样的细枝末节却是顾全不到的。此人应当的确是成都府来的。
贾聪道:“我若不说,你当真会杀了我?”
那人道:“当真。”
贾聪幽幽叹了口气:“那我就只能说了。”他不紧不慢,将刘不兴帐下所有副将、校尉的名字全报了出来,这些人手下各统辖哪些营、他们住在哪间帐中,亦交代清楚。
此刻挟持贾聪的不是别人,正是卫玥。他这几天带着人以各种身份接近刘不兴的军营,打听了不少军营里的消息,而最引起他兴趣的便是这个贾聪。他听闻是因为贾聪的建议,薛宝灰才会向朝廷上书请命;又听闻贾聪曾反对刘不兴入蜀,还建议他南下桂柳,只可惜这意见最后没被刘不兴采纳。
若传闻属实,这贾聪可是个极厉害的人才。这样的人朱瑙想必也会感兴趣,就算朱瑙不感兴趣,也不能再将他留在刘不兴的帐中,否则后患无穷。因此卫玥在对贾聪的习性做了一番调查、知道贾聪每日午后都会独自来河边行走时,便冒险地亲自来了。他要试试这贾聪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然后决定是杀了还是掳过去交给朱瑙,又或是做其他安排。
这几日卫玥也调查了刘不兴手下的其他重要人物,他问贾聪这个问题,不过是想试探一下贾聪的态度。而贾聪回答的与他调查的相一致,可见贾聪说的是实话。
卫玥道:“你还真说了啊?你这可是通敌之罪,你通敌不怕被处死么?”
贾聪道:“我说了是通敌,不说你也要杀我。既然横竖都是死,何不多活片刻?”
卫玥挑眉。从他挟持贾聪以来,贾聪就没有过明显的抗拒和抵触,甚至像是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似的。这可就有点意思了。
片刻后,卫玥又问:“那我再问你,你方才说的那些军官,有哪些人对刘不兴忠心耿耿,不可能背叛他?又有哪些对他有贰心,可以煽动离间?”
贾聪想了想,道:“只有戴史、王斯对刘将军最忠心,其余都算不得死忠。最易于离间的当属周葵、杨何、姜石。”
卫玥饶有兴致道:“又这么老实?贾参谋,你这要不是在诓我,难道是早就有心叛变了?”
贾聪淡然道:“贾某胆小贪生,惜命而已。”
卫玥看着他若有所思。他方才说的属不属实,再花力气到军中调查一番也能弄清楚。看他这态度,不像是在说谎。而他为何会如此配合呢?
卫玥笑道:“贾参谋,我听说你有许多高明的建议都没有被刘不兴采纳,在军中你还遭到小人的嫉恨和排挤。像你这么聪明的人,想必也看得出刘不兴目光短浅,非可造之材。你在他军中任职太屈就了,是不是早就有心来投奔我们成都府?既如此,你怎么不早给我们传个信?也省得我来劫你了。”
贾聪平静道:“阁下误会了。贾某虽胆小,并非卖主求荣之辈。若非阁下今日以性命相胁,贾某也无意如此。”
卫玥又是一愣,旋即乐了。这贾聪果然非常聪明,不光聪明,还活得很透彻。胆小惜命虽是缺点,却也是人之常情,并非死罪。而卖主求荣才是真正致命的缺点,不管此人有多聪明,若他是个卖主求荣的人,便是朱瑙这样的妄人恐怕也容不下他。
卫玥本都想把刀从贾聪脖子上挪开了,想了想,还是继续架着了。免得他不受到性命威胁就不肯再老实配合。
卫玥道:“贾参谋,你可知道我今日问你这些话的用意何在?”
贾聪答道:“朱府尹想离间刘将军的手下,让他们弑主。一旦刘将军死了,军中势力分化,朱府尹便可轻易吞并。”
卫玥十分欣赏地点头,笑道:“没错,贾参谋果然绝顶聪明!“
正如贾聪所言,刘不兴是非死不可的。但此事又不是只要杀了刘不兴就能成那么简单。这里毕竟是五千兵马,若真成了一盘散沙,失去控制,很可能会和从前那两万乱军一样到处烧杀抢掠,破坏治安。因此最好的方法是策反刘不兴手下的一些军官,让他们动手去杀刘不兴。这样一来,刘不兴虽然死了,军队却也不至于彻底溃散,而是分化成几个小的势力。那时朱瑙再出手收编,也不会吃了不消化了。
卫玥道:“贾参谋,既然你也有心,此事便简单多了。我希望能由你出面,去策反那些军官。”
按照原本的计划,卫玥得带着人慢慢接近混进刘不兴的军队,调查清楚军中的各种人际关系,找出易下手的人,再想办法威逼利诱。此方法虽好,却也麻烦耗时。没想到今日遇上一个郎情妾意的贾聪,他本就是刘不兴军中的人,由他出面,此事就容易多了。
贾聪道:“这恐怕不行。”
卫玥一怔,问道:“为什么不行?”
贾聪道:“此仍是卖主求荣之事,我做不得。”
卫玥好笑道:“难道我问你话,你回答,就不叫卖主求荣了吗?”
贾聪道:“我为保命,答阁下所问。这些事情即便我不说,阁下也一样查得到。”
卫玥道:“若你不肯为我做事,我就杀了你呢?”
贾聪道:“我虽不想死,却也别无他法。”
卫玥蹙眉。这贾聪或是过于谨慎,或是惜命,又或者真是有他自己的原则。毕竟若真由他出面去游说策反,他便置身于极大地风险之中,一旦事情败露,他必死无疑。
卫玥本想以富贵险中求为由劝服贾聪,但仔细一想,此人在刘不兴手下时一贯不争不抢,可见他聪明虽聪明,野心却不算很大。这样的说辞只怕说不动他。
片刻后,卫玥不再强迫,转而问道:“刘不兴手下的军队可有派别?你方才说的那些军官各自分属什么派别?他们与刘不兴可有过间隙?他们互相之间又有什么矛盾?”
贾聪正要开口,卫玥忽从怀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布,又捡来一块炭石交给贾聪:“你把我问的这些全都写下来给我。你若不写,我当真杀了你!”
他逼贾聪留下字迹,这便成了一项把柄。若贾聪胆敢向他撒谎,又或是向刘不兴通风报信,他便将这块布送到刘不兴的军帐中。刘不兴多疑,又有许竹本在旁煽风点火,贾聪便不通敌也通敌了。
贾聪望着那块白布,又看看手里的炭石,摇摇头,轻叹一声,趴在石头上写了起来。
很快,他将军官们的派别、爱好、缺点、性情等都写在布上。卫玥拿起布片一看,简直喜出望外。虽说贾聪不肯帮他做说客,但有了这份消息,也省去他太多调查的功夫了。往后只要稍加查证,确定这张布上写的东西属实,他就可立刻着手布局策反之事。
卫玥将布妥帖折起,收进怀里,笑吟吟道:“贾参谋,事已至此,你是想再回刘不兴军中去,还是索性跟我回成都府得了?”
贾聪道:“我在军中还有几个朋友,往日对我颇多照料。我若走了,阁下势必会借我的失踪为由在军中挑拨离间,煽动人心。许参谋也会在旁兴风作浪,到时候我那几个朋友恐怕会遭殃。阁下若肯高抬贵手,还是放我回去吧。”
卫玥眉头一跳。
少顷,卫玥爽快地答应了:“好,那你回去吧。”又摸摸怀中收好的布,笑道,“贾参谋,多谢了。”
贾聪站起来,拍拍身上蹭到的土灰,朝着卫玥作了一揖,不慌不忙地转身回去了。
=====
转眼,赵老大与戴史的协商就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月了。
协商刚开始的那几天进展可谓十分迅速,双方求同存异,很快达成了多项共识。刘不兴每日听到新的进展都会兴奋异常,以为自己一展拳脚的时候就要到了。
然而事情却并没有刘不兴想得那么顺利。越谈到后面,谈判的进展就越慢。双方有争议的事情怎么也达不成共识。
戴史坐在桌前,已经有些崩溃:“赵司马,赵兄,二两军饷真的真的太少了啊!我也不说每个人一年八两军饷了,哪怕就跟你们那儿的兵一样,给我们每人每年五两军饷也行啊!”
他从八两让到七两,从七两让到六两,从六两让到五两,他嘴皮子都快磨破了,自己的老底也露了,可对面的赵老大就是油盐不进。而且到现在还是咬死了二两这个数,一文都不肯让。这天底下有这么谈判的吗?!
赵老大翘着二郎腿,挖完耳朵吹了吹指尖上带出来的耳屎:“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了。朱府尹就给了我二两银子的权限。你非让我往上加,难道要我自己补给你么?你就是把我肠子里的屎都挤干净了,也挤不出这么多钱呀。”
戴史绝望到想把他的肠子扯出来勒断他的脖子。
他磨牙嚯嚯道:“赵司马,我跟你说实话吧。这不是二两银子和五两银子的事儿。而是你们成都府的兵每年五两银子,我们刘将军的兵每年二两银子,你若是刘将军的手下,你怎么想?倘若人人都是二两也还罢了,偏偏差了这么多,我们那儿的兄弟势必心气不平。一旦五千大军闹起来,就算刘将军也未必压得住。到时候出了什么事,谁担得起这责任?”
他这话说的已是在威胁了。
可赵老大就跟没听懂似的,乐呵呵道:“什么叫我若是刘将军的手下?我不是。你可千万别乱说话,这话让人听去了,还以为我要做对不起朱府尹的事,我可担不起。”
戴史:“……”
他跟赵老大说不通,也失去跟他说的耐心了,咬牙切齿道:“赵司马要不还是派人回去请示一下朱府尹吧。事关重大,我恐怕赵司马做不了这个主。”
赵老大奇道:“你怎么不派人回去请示一下你家刘将军?”
戴史:“……”
双方争僵持着,外面忽然进来一个人,跑到赵老大耳边如此这般嘀咕了几句。
这几天双方都不断派人回去禀报,也不断有人来传话,戴史只当是成都府派来的人,并未觉得奇怪。
那人与赵老大说完,赵老大点了点头,那人又出去了。
戴史问道:“赵司马,刚才那位是?”
赵老大道:“是朱府尹派来的,关于贵军粮饷的问题,朱府尹有新的示下。”
戴史顿时眼睛一亮,来精神了:“朱府尹怎么说?”
由于赵老大这边一直油盐不进,开价开得这么不合理,戴史都怀疑是赵老大自作主张,根本没给朱瑙好好传话。因此他建议刘不兴越过赵老大直接给朱瑙写了好几封信谈这粮饷的问题。看来他们的努力终于见效了。
赵老大慢条斯理道:“朱府尹说,二两的军饷是有点委屈贵军。让我给加一加。”
戴史眼睛更亮了,笑已悬在嘴边。
却听赵老大道:“每人每年三两,这就是朱府尹最高能给的数了。再多一文都不可能。贵军要是有诚意好好为朱府尹服役,过两年再加也不是不行。”
戴史的笑僵在脸上,正要分辨,赵老大却蓦地站了起来,笑嘻嘻道:“就这样吧。请戴副将回去跟你们刘将军禀报。如果刘将军还是不肯接受这个数,那太可惜了,是咱们没有缘分。我先回去休息啦!”说完便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留下戴史目瞪口呆:“你……你!”怒气无处发泄,只能将桌子掀了。
=====
最新的协商进展传回刘不兴营中,刘不兴一听也火大了:“他真这么说?军饷最多三两?我不接受就不谈了??”
回来传信的使者苦着脸道:“是,将军。戴副将原本还想再努力一番,可那边的赵司马直接闭门谢客,让戴副将只要告诉他答应还是不答应,其余的话一律不肯听。”
刘不兴怒道:“岂有此理!他打量我当真不敢打他吗?!我他妈都驻军在仁寿了,我一天就能挥师打进他成都去!”
使者不敢吭声,许竹本和贾聪也不说话。事情已进展到这份上,谁又愿意真的打呢?
刘不兴也就是放放狠话,待气头过去,他恼火地踹了下桌子,也不再提发兵的事了。
说实话,都谈了这么久了,除了这一条军饷谈不拢,其余条件都可谓十分优厚。他要的职位有了,朱瑙也同意了他两年内将军队扩充到两万,他在官府中讨要的几个官职都许给他了,甚至允诺让他带兵去打京兆府,打下来就把京兆府那宝地封给他。如果说一开始他很着急要和朱瑙合作,那现在他只有比一开始更着急。毕竟他想要的一切都已唾手可得,只差那最后一步了。
三两……总比之前的二两好了。
良久,他哼哼道:“许参谋,贾参谋,这事儿你们俩怎么看?”
许竹本看刘不兴的脸色、听他的语气,便知他已然心动,忙道:“那朱府尹一毛不拔,实在可恨!不过若这三两银子是暂时的,往后能再加上去,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再者虽说粮饷低了些,那朱府尹开出的其他条件倒也还不错。将军可以慎重考虑。”
刘不兴又看向贾聪。
贾聪抬起头,看着刘不兴。他并没有立刻开口,只默默看了刘不兴片刻,随后轻轻吐出一口气,缓声道:“属下觉得,粮饷上迟迟谈不拢,许是因为将军其他条件开得高了些。若将军不急着要成都大将军的封号、不急着要扩军和封地,这粮饷的问题或许还能协商……”
刘不兴愣住,勃然大怒道:“贾聪!你什么意思?你是觉得本将军配不上成都大将军?!带不了更多的兵还是管不好封地?!”
许竹本一拍桌子站起来,指着贾聪鼻子骂道:“贾参谋,你太过分了!将军忍你不是一两天了,你竟然越来越放肆!你到底什么居心?你是不是串通敌人了?!”
刘不兴听了许竹本的话,愈加恼火,抓起桌上的茶杯照着贾聪砸了过去!
贾聪被泼了一身茶水,碎瓷片落了一地。他站在原地不敢反抗。
刘不兴呵斥道:“你说,你到底什么意思?你看不起本将军吗?!本将军凭什么不能当大将军!”
贾聪垂下头,低声道:“属下不敢。既然将军觉得妥,属下也觉得妥了。”
刘不兴又抓起桌上几样零碎物件往贾聪身上砸去,砸完了才把气平下去几分。
他扭头冲着使者吩咐道:“去,告诉戴史,让他尽早把此事定下吧。”
使者诺了一声,赶紧退出去了。
105、第一百零五章
戴史终于同意让步。于是很快的, 谈判的结果传回了成都府, 也传进了刘不兴的军队中。
这是一件关系到军中每一个人前途的大事, 在谈判的过程中, 全军上下的士卒就十分关心此事。。等到结果出来, 这结果很快就在军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大清早,几个士兵早饭还没吃,就在打水的井边议论开了。
“哎,戴副将和成都府的协商结果你们都听说了没有?”
“当然听说了。妈的,还以为咱们投奔了成都府,以后粮饷就不愁了。成都府给他们新招的兵都那么大方,每年五两银子。凭什么每年只给咱们三两?他们是不是瞧不起咱们兄弟?”
“是啊, 一样都是兵, 他们能拿五两, 我们就拿三两。哪有这么不公平的?”
“到底人家是亲娘养的, 咱们确实刘将军带来的, 可不是跟后娘养的似的么?也没法儿了。”
“说实在的,成都府就给咱们这个待遇,还想指望咱们对他们忠心吗?”
士兵们正在对协商的结果发牢骚,有人左右望了望, 见四周没有军官,便压低了声音道:“你们还不知道吗?咱们只能拿到三两军饷这事儿可真怪不到成都府的头上。”
其他人吃了一惊, 连忙问道:“为什么不怪成都府?军饷不是他们给咱们开的吗?”
“是啊,可这事儿不是我们将军派戴副将去和他们谈的么?他们谈的又不只有咱们的军饷这一件事。你们想想,咱们将军被封了‘成都大将军’, 还又领官爵,又领封地。如果成都府真拿我们当后娘养的,为什么独独给将军那么高的封赏?还有去谈判的戴副将,连他都被成都府安排了一个高官位呢!”
众人愣了片刻,很快就全都反应过来了。
“你是说,刘将军和戴副将为了他们自己能得到封赏,所以故意不给咱们争取军饷?”
“何止是不争取?你们自己想,我们这里有五千兵马,成都府也有五六千兵马,而且那个虞长明跟了朱府尹多少年了,他怎么可能不把封号给虞长明,却给刘将军?刘将军必定是拿什么东西作为交换,才能说动他的。”
“!!!”
“所以,刘将军和戴副将是把我们都卖了,把咱们当成他们自己升官发财的垫脚石了!”
“……该死!我们跟了姓刘的这么多年,为他当牛做马,他竟然这么对我们?!”
士兵们很快都变得义愤填膺。
刘不兴手下的兵马并不是他自己招募来的,而是从前军户制度分配到他手下的。在此之前,当兵的的地位一向不高,他们在刘不兴的手下压根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可之所以还一直留在军中,一来是军法森严,若他们胆敢有违纪之举,轻则杖责,重则处死;二来则是待的年限久了,也成了习惯,与同僚长官之间亦有了一些情分,日子也就得过且过了。
然而打从入蜀之后,军中的人心就有些浮动。不为别的,就冲着成都府对参军制度的变革,就足以对他们的内心造成极大冲击了。
军户制度被取消了,军户不再天生就得当兵了;当兵的地位也忽然高了,蜀中的百姓不再歧视军人;更要紧的是,当兵还可以领到丰厚的粮饷,可以让自己的家人过上好日子!这让被压榨了半辈子的士卒们如何不动心念?再有什么样的情分也压不住了。
早上出来打水的士卒越来越多,井边围的人也越来越多,更多人加入讨论。
“当初在黔州的时候,刘将军还承诺我们只要能打下成都,就扩充军队,让我们所有人都能当军官,从成都府抢到的钱财也跟大家一块分。结果呢?没见他跟我们分钱,反倒上赶着把我们卖了,谋他自己的前程去了!”
“早知道这样,当初在黔州的时候我就跑了。我跑来成都府报名参军多好?军饷又多,待遇又好。”
“就是。我这两天在附近遇上过阆州来的老百姓,听他们说成都府的虞将军打从在阆州的时候就对手下就很宽厚,什么好处都替他手下争取。他军中的将士们有个头疼脑热,或是家里出点什么事,他都自己拿钱出来贴补。早知道,还不如投奔他去!”
“要是现在走还来得及么?”
“也不知道成都府那儿打算什么时候再扩招兵员……”
众人正讨论得激忿之时,许竹本远远走过来了,也是要来井里打水。眼看井边聚了那么多人,许竹本皱眉道:“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呢?”
士卒们看见许竹本,顿时一哄而散了。
很快,消息就已传遍了整个军营。军营里的每个角落都能看到士卒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而当军官出现的时候,那些士卒们很快就散开了。
=====
“什么?!当真有人这么说?!”刘不兴震惊道,“这么说的人多吗?”
等军中的各种流言终于传进刘不兴的耳朵里,流言都已经弥漫了三五天了。
向他汇报的许竹本满脸为难:“禀将军,这些消息……恐怕……已经传遍军营了……”
刘不兴瞠目结舌:“传、传遍军营……”
难怪他最近走在军营里,总感觉附近的士兵都在对着他指指点点,士兵们看他的眼神也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但士兵们还是比较克制的,他稍觉得不对劲那些人就立刻走开了,他也就没往心里去。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蓦地从椅子上跳起来,焦虑地来回踱步:“信这种说法的人很多吗?他们真的以为是我克扣他们的粮饷,换我自己的前程?”
许竹本小心翼翼道:“将军英明神武,对士卒一向宽厚,按说士卒们都该爱戴将军才是。可是……”
看到刘不兴脸色一变,许竹本忙止住话头,不再说可是后面的内容,改换话题道:“我想此事是有人刻意煽动谣言,妄图动摇军心。有些不智的人上了当,才会对将军离心。将军务必要彻查此事才行。”
刘不兴愣了一愣,终于醍醐灌顶。他用力一拍桌子,脸色阴沉,咬牙切齿道:“朱!瑙!是他!是他故意设计坑害我!”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朱瑙为何在别的事上都千般万般大方,独独在士兵的粮饷上格外克扣了——朱瑙打的分明就是要他将士离心的主意!可偏偏那时候他被大将军的封号以及一大堆的利益前程迷惑了双眼,竟真信了朱瑙是商人出身所以惜财如命的理由。
其实他真没意识到过低的粮饷会让士卒们有怨言吗?那倒也不是。他没预料到的是这是朱瑙给他挖的陷阱,以及他以为士卒们的小小怨言不会有多大影响而已。
刘不兴气到有些头晕。他尚没有弄清楚朱瑙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挑拨他将士离心,然后呢?架空他的权柄?那许给他的成都府大将军还作不作数?如果不作数,这难道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又或者是他多虑了,此事并非朱瑙为之?
他脑袋嗡嗡响,一时梳理不清。但他也知道军心动摇是件非常严重的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消除流言,将军心稳住。
刘不兴转身,一脚把许竹本踹了个四脚朝天:“都怪你!当初本将军问你们这条件能不能答应,那贾聪还知道劝我不妥,偏偏你满口胡说八道,忽悠得本将军上了你的鬼当,答应了那份条件。你说你该当何罪?!”
许竹本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他深谙权力场上的规矩,发生了好事未必能论功行赏,可出了坏事就必须有人承担责任。刘不兴方才说的那番话分明是要把责任往他的身上推,接下来恐怕就是要放出消息,要么给他扣个通敌的黑锅,要么给他安个失职的罪名,总之把黑锅完全扣到他的头上,再砍了他的人头祭旗。这样就能安抚全军将士。而他刘不兴自己倒是落得一身干净了。
许竹本又岂会这样坐以待毙?他来之前就已做好了被刘不兴问责的准备,也想好了对策,只是此刻看到刘不兴当真如此绝情,他心头也忍不住恨了一恨,旋即哀叫道:“将军,冤枉啊!我说了,是有人在故意散播流言,动摇军心。我知道那人是谁,我今日就是特意来向将军禀告的啊!”
刘不兴微微一愣,瞪眼道:“谁?”
许竹本道:“是贾参谋!”
刘不兴又是一怔,正要骂他,许竹本连忙道:“属下亲耳听见的,属下有人证!将军要是不信,就去问陆长史、平军候等人,他们都听见了!”他报的几个名字,皆是他串通过的亲信。
刘不兴见他能找出证人,便有些半信半疑了。他质问道:“若真是贾聪,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竹本道:“他,他一直看不起将军,对将军没有采纳他的建议南下桂柳耿耿于怀。他觉得将军配不上‘成都大将军’的封号,管不好封地和更多兵马。可将军采纳了我的建议,没有采纳他的,他就怀恨在心,故意散播谣言扰乱军心,想以此引起将军对他的重视。将军在军中素来极有威信,若不是他出面煽动人心,将士们怎么会信那些胡话呢?”
刘不兴想起贾聪先前说他必定斗不过朱瑙的那句话,顿时酸倒一排后槽牙,火气又上来了。
许竹本继续煽风点火道:“将军,不能再由他煽动人心了,此事要立刻处置啊。要不然待到流言再传几天,军心真的大乱,就糟糕了!”
刘不兴朝帐外喊道:“来人,去把陆长史、平军候给我叫过来!”
不多时,许竹本所谓的“人证”都被叫到军帐中。刘不兴询问他们是否果真听见贾聪散播谣言,这二人早与许竹本串通口供,当下绘声绘色描述一番,坐实了贾聪的罪证。
刘不兴勃然大怒,立刻下令道:“你们马上派人去把贾聪给我抓起来!再去通知我的亲卫不对,严查帐下都有什么人在传播谣言。凡抓到散播谣言者,统统以军法处置!”
众人立刻出去抓人了。
……
“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抓我们,我们好端端的站在那儿,什么也没干,我们犯什么罪了?!”
几名士兵正在营帐边上说话,被忽然蹿出来的亲卫兵摁住绑起。他们知道被亲卫兵抓走是非同小可的事,因此他们奋力挣扎。
亲卫兵道:“你们散播谣言,在背后诋毁将军,已犯了动摇军心的大罪。必须将你们军法处置!”
被抓的士兵们目瞪口呆。他们刚才的确聚在一起谈论军饷的事情,但这事情军营上下已经讨论好多天了,谁也没想到会突然被抓。
他们听到军法处置都吓傻了,一面挣扎一面辩解道:“我们没有散播谣言,我们也是听别人说的,大家都在说,凭什么抓我们?”
亲卫兵道:“还有谁说过?你们给我指认出来!”
士兵们道:“大家都在说啊,人人都在说啊!”
亲卫兵道:“把名字都报出来!”
士兵们想着法不责众,争先恐后报了一大串的名字。然而他们报完名字,亲卫兵也没有把他们放了,记下他们说的名字,仍抓着他们前往临时搭建的军牢。
很快,军营里到处都是亲卫兵们抓人的身影。一批又一批的士兵被亲卫兵们绑起来押往军牢,到处充斥着骂声、讨饶声和惨叫声。
军营中再无人敢聚在一起小声说话,流言似乎迅速平息,可军中的气氛却比从前更加凝重了。
=====
两日后的傍晚。
刘不兴的亲卫兵撩开校尉周葵的营帐,只见帐内除了周葵外,竟还有另外四名军官也聚在一起。亲卫兵不由一愣。
这两天亲卫兵抓散播谣言者抓得头都大了,一看到有人聚在一起说话就不免心头警铃大作。他立刻质问道:“你们怎么都在一起?你们不会也在讨论那些诋毁将军谣言吧?”
周葵冷冷道:“怎么,难不成你想把我们也全抓起来吗?”
亲卫兵一怔,对上军官们森冷的视线,意识到自己失言。他忙低下头道:“不敢。是我失言了。”
周葵问道:“你来干什么?”
亲卫兵忙道:“我是来替刘将军传话。刘将军想请你们速去将军帐议事。既然你们都在一起,也省得我一个个通传了。”
五名军官对视了一眼。片刻后,周葵道:“知道了,我们马上过去。”
那传令兵行了一礼,退出去了。
军帐中,五名军官互相交换眼神。
周葵不急不忙地开口:“我觉得时候差不多了,诸位觉得呢?”
其余四人有人出声赞同,有人点头示意,有人摸了摸自己的佩刀,有人脸上浮起一个很有默契的笑容。
少顷,五名军官一起出了军帐,朝刘不兴帐中走去。
=====
刘不兴在帐中焦虑地踱步。
原本他想来个杀鸡儆猴,镇压住流言,没想到鸡杀都杀不完。这才两天的时间,因“动摇军心罪”被抓现行的都抓了快百来个了,他一共就五千人,真要都杀了就成了他自断手脚了。而且军中甚至开始出现大量逃兵。事态的严峻程度已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他不得不把军官紧急召来,商量对策。
等他手下所有军官到场,刘不兴先挨个劈头盖脸地骂一顿:“你们是怎么管教你们自己手底下的兵的?看看现在军中谣言都传成什么样了,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不会带兵就别带!一帮没用的浑蛋!”
他已经几天没睡好觉了,焦躁得火烧火燎,逮着谁都想揍一顿。
“我警告你们,谁手底下再被我抓到有人散播谣言,我连你们一块儿治罪!谁脑袋不想要了谁就试试看!”
他又是一顿臭骂,把军官们各个骂的狗血喷头,全低着头不敢吭声,只能在心里腹诽。
这事儿本来就是刘不兴和戴史自己招出来的,反倒要其他军官来背锅,谁心里不怨恨?再者说了,刘不兴自己求得飞黄腾达,却置全军士卒的利益于不顾,这本来就是事实,够让人寒心的了。每个军官手下都被抓走了一些人,有的军官连自己的亲信都被抓了,更是又恨又怕。
刘不兴指着众人鼻子一顿稀里哗啦地骂完,气都撒给别人了,他自己心里总算舒坦一点。他没好气道:“现在军中形势如此,你们人人都有过错。谁要是有好主意稳定军心,赶紧说出来将功抵过。”
军官们依旧无人敢作声。
刘不兴见状又要发脾气,忽有一人站了起来,正是周葵。
周葵道:“将军,我有一计。”
刘不兴赶紧道:“你说。”
周葵环顾四周,低声道:“此计牵扯甚多,不敢让他人知道,属下只能说给将军一个人听。”
这会儿众人还要议事,刘不兴总不可能让帐中人全出去避嫌。于是他不耐烦地招招手,示意周葵凑近禀报。
周葵便走上前来,附到刘不兴耳边低语:“将军,属下以为……”
刘不兴满怀期待,希望能听到什么锦囊妙计,却听周葵接着道:“如今想要慰藉全军将士,稳定军中人心,那就唯有用将军的人头祭旗了。”
刘不兴一愣。他猛然意识到不好,想要起身退避时却已晚了——周葵猛地拔出佩刀,锋利的刀刃从他颈间划过,割开他的喉管,鲜血瞬间飙出数尺远!
刘不兴双目圆睁,待要说话,喉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他浑身抽搐,渐渐不动了。
帐中军官们被这变故吓到,都坐在原地不敢动。唯有对刘不兴最忠心的戴史和王斯猛地跳起来,想冲过去捉拿周葵。然而还没等他两人靠近周葵,背后的冷刀就已捅穿他们的身体。
戴史不可思议地回过头,只见除了周葵外,帐中另有四名军官也拔刀站了起来。而这四人显然是周葵的同伙,他们的刀不指向逆贼周葵,却压住其他人不准动弹。
戴史道:“你们……你们……”
没等他把话说完,有人朝他的颈间补了一刀,他便再也说不出话了。
刘不兴、戴史、王斯已死,周葵环顾帐中其他几名军官,高声道:“刘不兴与戴史二人皆乃见利忘义的宵小之辈,为他们的荣华富贵,置我们全军将士于不顾,实在让全军将士寒心!今日我们替全军将士讨个公道,杀了狗贼,从此弃暗投明。你们可有意见?”
全军所有军官中,唯有戴史与王斯对刘不兴最忠心,其余人都不过是在军中担份差事,谈不上忠或不忠。见此变故,又听周葵一席话,众军官已大致明白事情的经过。
谁也没有站出来反对,顶多有人露出不忍神色,撇过头去。
还有人鼓起掌来:“好!干得好!妈的,你们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早知道我也跟你们一起干了!刘不兴这混账东西,老子早不想受他气了!”
又有人提醒道:“周校尉,那边还有一个被你漏了。”
周葵闻言回过头,只见一人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朝帐门爬去,竭力不想发出任何声响——此人不是许竹本又是谁?
周葵眉头一跳,走上前去,一把揪住许竹本的头发。
许竹本吓得哇哇大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饶:“别杀我,周校尉,求你别杀我啊!你们……你们干得好,你们干得妙!刘不兴这狗东西早就该死了!我、我早恨死他了,我跟你们是一伙儿的!”
周葵嗤笑道:“许参谋,你可少来这套。我放过谁都不可能放过你。你素日在将军面前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只为你个人的仕途,你拍了刘不兴多少马屁?出了多少坑人的坏主意?就说这回,也是你撺掇将军接受成都府的条件,克扣大家军饷的吧?你还好意思栽赃到贾参谋的头上。”
许竹本连连摇头:“我不是,我没有!”
周葵哪里理他?将他往地上一扔,一脚踩在他背上,笑道:“你放心吧,今晚不杀你。明日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斩了你这谗人!”
帐外很快有他布置好的手下冲进来,捆了许竹本的手脚,将他拖走了。
大势已定,起事的军官们互视一眼,露出默契笑容。
也有人心里略微打了个突突。
这回他们的起事能如此顺利,功劳倒不全在他们个人。所有时机皆是成都府的人为他们制造的。利用谈判之事给刘不兴挖坑也好,在军中散播谣言也好,乃至于找到他们几人……成都府的朱府尹,一步一步算得精准。
如今他们杀了刘不兴,亦是成都府给他们的一个礼物。如今军中大乱,士卒离心,他们杀了刘不兴和许竹本,反倒是拉拢人心的好机会。以后在军中个人声望必然大涨。
而成都府那位朱府尹,实在是算无遗策……这样的人,谁若是与他为敌,想想也觉得是件可怕的事……
106、第一百零六章
周葵等人在军帐中杀了刘不兴, 他们早就布置好的人手也立刻行动, 开始捉拿那些刘不兴手下的亲卫兵。
行动开始后, 军营迅速陷入一片混乱。
……
在军营靠西北的方向有几间帐篷是临时搭建起来的军牢, 光这两日因散播谣言被抓来的士兵已关了满满两大帐篷, 帐篷里还都是人挤人,手捆手,连转个身都难。贾聪此刻就挤在人群之中。
那日他被刘不兴抓住,震怒之下的刘不兴本打算立刻杀了他祭旗,幸而有几位军官为他求情,说此事疑点诸多,当需查明真相再做定夺, 才使刘不兴勉强同意让他多活两日。
贾聪坐在人群中, 正闭目养神, 忽听军账外闹哄哄的, 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过了一会儿, 帐里也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了。
“怎么了?外面出什么事了?”
“我怎么听到惨叫声,又抓人了?”
“不对啊,我怎么听到打斗声?好像打起来了?”
再过片刻,帐帘忽然被揭开, 外面冲进来几个人,掏出匕首砍断绑着士兵们的绳索:“刘不兴、戴史已死, 你们无罪了,回自己原先的帐中去吧!”
士兵们哗然!
虽不知前因后果,可既然能免罪, 谁也不愿再留在臭烘烘的军牢里。于是绳索一断,帐篷里的士兵们蜂拥向外挤去。
贾聪被关在靠里的位置,好容易他的绳索被解开,立刻被向外冲的人群挤出帐篷,还差点被挤得摔一个跟头。就在他站立不稳之时,边上伸出一只手将他扶住了。
贾聪定睛一看,扶他的人不是卫玥又是谁?
卫玥将他拉到一旁,笑吟吟道:“贾参谋,刘不兴已死,你现在有没有兴趣跟我回成都府?”
贾聪不慌不忙地理了理被人挤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卫玥冷眼看着他,若他此刻还有什么推脱的说辞,那便显得不那么聪明了。
好在贾聪并没有。他理完衣服之后,便郑重地朝着卫玥作了一揖,腰弯得极低,是诚恳的感谢。
“多谢阁下的救命之恩,贾某必铭记心中,永世不忘。”贾聪一字一顿道,“从今往后,贾某愿为成都府、为朱府尹效力。”
……
刘不兴的亲信势力被根除后,军营中的动乱很快平息下来。朱瑙也很快派出人来接管军队。
原本若真与刘不兴联手,就算刘不兴不闹别的幺蛾子,他也绝不会同意打散分化自己的队伍,以免削减自己的实力。而这样一支有异心的队伍留在成都府,谁都不可能放心。而如今刘不兴一死,他的军队自然而然就分化成各个小块了。朱瑙将其打散整编,也就变得很顺利了。
对于士兵们来说,被编入成都府后粮饷待遇乃至地位都得到了提升,当然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而对于刘不兴手下的军官来说,朱瑙仍然保留了他们的地位,甚至提高了他们的待遇,但是清洗了他们的势力。他们没有刘不兴那么大的野心,只要不想着犯上作乱,其实也是赚了。
而成都府多收编来五千军队,军事实力也得到了提高。
其实虽然刘不兴一直以为自己的军队有多厉害,但对朱瑙、虞长明和卫玥来说,他们还真不把刘不兴那些兵放在眼里。这些人当初就不是被精挑细选来的,素质并不高,尤其是被编入成都府的军队之后,和那些精心募来的兵差距非常明显。如果只是需要人数,成都府大可再次开放募兵,五千人不过几天就能募来。
不过这批兵员也并不是没有价值。正如之前赵老大和戴史说的,虞长明与卫玥都是泥腿子出身,一个山贼,一个流民,根本没有行伍的经验,带兵那一套全是他们自己摸爬滚打出来的。带的人少时尚好,可如今他们手下的人越来越多,问题自然也就层出不穷。
而刘不兴手下的这些军官和士兵至少是正统训练过的,他们身上固然有顽疾,却也有宝贵的经验,正是虞长明和卫玥缺乏的。往后他们只有去其糟粕,留其精华,慢慢成长,才有可能带好更庞大的队伍。
除了虞长明和卫玥之外,朱瑙也在着意培养更多的武官。主要是从虞长明和卫玥手下选拔,除此之外,他也命众人留意,一旦发现人才便及早举荐给他。
……
惊蛰接到朱瑙的传召,来到朱瑙的衙门外,正巧碰上贾聪从里面出来。自从贾聪被卫玥带回来后,这两天常被朱瑙叫去说话。
两人打上照面,各自点了点头,便算见过礼了,也无甚可聊,惊蛰便进去找朱瑙了。
“公子。”惊蛰走到朱瑙身边,“我刚才在外面遇上贾聪了。公子给他安排官职了吗?”
朱瑙道:“我让他去了虞长明那里,仍在军中任职。”
这两日朱瑙与贾聪聊了许多,聊天下的局势,聊治军的方略。贾聪头脑清晰,既有长远目光,更有随军的经验。先前他虽有对刘不兴不忠之举,然乱世天下,他求自保也无甚不对,更何况忠于刘不兴那就只是愚忠。只是贾聪的缺点是为人过于谨慎保守,无甚野心。
伊始朱瑙听卫玥说此人聪明能干,本想安排他在官府中任职,可稍有接触,便发现他这样的性情在官府中必是吃不开的。不过他做幕僚倒是非常合适。于是便索性将贾聪发去辅佐虞长明,也不浪费他这些年随军的经验。
惊蛰点了点头。他只是遇见贾聪才随口一问,倒也不甚关心贾聪的去向。他问朱瑙道:“公子找我来有什么事?”
朱瑙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惊蛰的面前。他笑道:“当初你比我矮一头,如今倒已比我高一头了。”
惊蛰笑得略带赧意。想当初他被朱瑙从集市中带回去的时候不过十三四的年纪,如今一眨眼都已成年了。
朱瑙问道:“你与那些少年处得如何?”
惊蛰道:“处得很好。他们都很听我的话。”
当初朱瑙分配给他的那些少年如今也跟了他三年了。惊蛰除了朱瑙要出府的时候会跟在他身边做随行侍卫,其余的时间都与那些少年一起训练与学习。他对那几十名少年来说亦师亦友,少年们都极听他的话。如今那些少年也都成长了不少,练了这么久的武艺,各个都算得上高手了。
惊蛰道:“除了……”他迟疑片刻,也不知该不该往下说。
朱瑙问道:“除了什么?”
惊蛰只能道:“除了裴子期……他没有什么不好,只是他似乎不大喜欢跟我待在一道。”
他手下的这批少年都是当初朱瑙收来的孤儿,他们出身穷苦,无依无靠,眼下有了同伴与稳定的生活都已十分满足,互相之间感情也已相当深厚。唯有那裴子期,他的生父本是折冲府的校尉,他也是自幼习武,比旁人多读些书,又和惊蛰差不多年纪。于是他对惊蛰处处不服气,一有机会就忍不住要与他比个高低出来,为此也曾惹过一些小麻烦。
朱瑙点了点头,倒也没多说什么,又道:“我打算再多给你安排一些人手,你意下如何?”
惊蛰微微怔了一怔,并没有马上接话。
过了片刻,他终于开口:“我……若能为公子排忧解难,我必会全力以赴。”
这回轮到朱瑙不说话了。
所谓全力以赴,只是他愿意而已,却非他所期望。说白了,就是勉强。
良久,朱瑙摇头轻叹道:“你啊,跟我太久了。”
惊蛰听他的语气似有几分失望,急忙道:“我,我什么都愿意做。公子之前曾说过你缺一把刀,我一直希望我能成为公子的刀!我只是……我……”
他亦说不清楚他自己的想法。或是怕他做不好,会让朱瑙对他失望?又或是他怕有一日他带的人越多,他做的事越多,却离朱瑙越来越远了……
惊蛰正愁不知怎么挽回朱瑙对他的失望,朱瑙却又笑了起来,抬手揉揉他的脑袋,回到位置上坐下了。
惊蛰怔怔地看着朱瑙,却见方才他那失望只如昙花一现,眼下已全看不到了。
朱瑙语气温和:“加派人手的事往后再说吧。你有什么想要担当的职务,或是想做的事,你便告诉我。”
惊蛰的确有想要的职务,然而他知道这些年朱瑙教他识字读书,教他学习兵法,本是对他抱有更高的期望。他欲言又止,纠结再三,愧疚道:“我是不是辜负公子的栽培了?”
朱瑙嗤地一乐:“没有,人各有志。不管你想做什么,只要能做好就可以。”
惊蛰默了默,深吸一口气,道:“我想做公子的卫队统领。”
如今朱瑙并无正经卫队,他常在官府中做事,无甚危险。偶尔出府,因成都府中治安良好,他只要易服再带上惊蛰和几名官兵随行便可。然则往后他声名越大,事务越多,危险也就越大。那时候区区几人或几十人只怕都不够用了。
“好啊。”朱瑙笑道,“你想要多少人,要什么样的人,自己去挑。回去还要勤练武艺,我的安危就交在你手里了。”
他一口答应,全无不快,惊蛰喜出望外,行礼道:“多谢公子!”
朱瑙又笑了笑,到底还是忍不住摇头叹道:“唉,做什么卫队统领,那才有多少饷银?你早点跟虞长明学着,能多拿几倍的俸禄?可惜跟了我这么久,这笔账都算不明白。”
惊蛰只是乐,笑出两排白牙来。
朱瑙尚有许多公务要处理,惊蛰亦要回去练功,便准备告退了。
临走之前,朱瑙又叫住他:“对了,你去把裴子期叫来见我。”
惊蛰微怔,本想说什么,想了想,又咽回去了。他点头道:“好,我这就去叫。”
……
裴子期接到惊蛰的通知,在去前往面见朱瑙的路上心中可谓十分忐忑。
他虽曾和惊蛰一起做过几次朱瑙的护卫,可他还从来没有被朱瑙单独召见过。他左想右想,想不出其他缘由,只恐怕是他常常与惊蛰相争,此事传到朱瑙耳中,朱瑙要怪罪他了。
来到朱瑙府外,他深吸了几口气,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裴子期参见朱府尹。”
朱瑙靠在椅子上,打量对面的少年。裴子期属少年班里除惊蛰之外功夫练得最好的,身量与惊蛰差不多高,身形也结实。大约是两人相处得久了,举手投足间的气质都有些相似,只是惊蛰的眼神要澄澈明亮许多,裴子期眉眼间倒有几分阴郁,似是不得志之愁苦。
朱瑙悠悠道:“我听说你跟惊蛰相处得不大好。”
裴子期心里咯噔一下,心道果然是因为这事儿。他也不知该如何辩解,说了个“我……”字就不说了。
朱瑙问道:“为什么?你不喜欢程惊蛰吗?”
“不是,不是。”裴子期连忙否认,嘴唇翕动,待往下说时却又失语。
他确实不是不喜欢程惊蛰。程惊蛰待他们每个人都很好,又经年累月相处,岂会没有感情?可他打从刚加入少年班时就忍不住处处要和程惊蛰争个高下,无非是同人不同命,他心气不平罢了。只是这份心思他自己也晓得阴暗,岂能对人言?
“既然不是不喜欢他,”朱瑙歪着头道,“那是你嫉妒他么?”
裴子期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否认:“我没有!我……我……”
朱瑙静静地等他说。
屋中安静下来,裴子期除了呼吸声,就只能听见自己胸膛里的心跳声。或是朱瑙直白的目光看得他心慌,或是少年人的忍性本就不佳。他头脑一热,终于忍不住脱口而出:“是!我是嫉妒他!他很好,可我也不差!我若有他的机遇,我相信我能做的比他更好!”
心里话一口气说出来了,他一时觉得畅快,可立刻又后悔起来。他知道朱瑙十分器重程惊蛰,也知道自己这话很僭越。可说也说了,又不能收回去,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站在原地,目光不敢对朱瑙对碰。
却听朱瑙语气含笑道:“志气挺好,你不要发抖就更好了。”
裴子期一惊,忙羞窘地将手藏到背后。他确实在抖,一半是因为激动,一半是因为紧张,实在控住不住。
朱瑙又道:“那你想要试试么?”
裴子期一怔,猛地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朱瑙。他好半晌没说话,似乎不能理解朱瑙这话的意思:“试……什么?”
朱瑙问道:“我听说你父亲曾是折冲府的校尉,你想去军中试试吗?”
裴子期再次窒住。他简直不敢相信朱瑙这是真的在问他意愿,可他也知道朱瑙绝不会闲到戏耍他。良久,他激动地抖得更厉害了:“我、我想!”
朱瑙道:“那你就去虞长明军中领个职务吧。”
裴子期完全没想到朱瑙今日找他来竟是要给他机遇,简直欣喜地连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一个劲的点头。
朱瑙笑了笑,道:“没别的事了,你回去吧。”
裴子期说不出话,噗通一声跪下,给朱瑙行了个郑重的大礼,转身出去了。
=====
隔了一日,虞长明来找朱瑙汇报军队整编的结果。
将刘不兴的手下分散成几股小的势力整编进成都府的军队后,虽说不用再担心这些势力会不服从成都府的管束,不过问题还是很多的。原成都府军的士卒和刘不兴的士卒之间明显有相互排斥的现象,难以相互融合。双方聚众争吵的事已发生了好几次,有几回差点动起手来,幸好被军官即使发现才制止。
其实若能用好这双方的不和,使双方良性竞争,倒可以促进军队的成长。可若万一用不好,使得军队离心,问题就棘手了。
虞长明也是头一次带这么多人,种种问题多少弄得他有些头大。他与朱瑙讨论良久,商定了几套方案,准备拿回去先试试。若是问题得不到改善,只能再行调整了。总之要让双方彻底融合,只怕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聊完这些,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你前天塞了个孩子给我?你想让我给他安排什么职务?”
朱瑙道:“你看着办吧,或是让贾聪也看看,他适合什么就让他做什么。”
“哦。”虞长明点头。他原以为朱瑙有什么特殊安排,既然没有,他就自己看着办了。他问道,“我记得这个孩子以前是惊蛰的人?是他在惊蛰身边待不下去了么?他心气很高,我看得出来。”
又道:“其实他留在惊蛰身边倒也好,惊蛰脾气好,不跟他计较。可到了军中,他恐怕就要吃苦头了。”
朱瑙笑道:“是啊。心气高未见得是坏事,也未见得是好事。既然他有心,就让他试试吧。”
虞长明点点头,不再多说了。
=====
京兆府。
费岑正在堂上办公,忽有官吏跑进来禀报:“府尹,军中又出事了!”
费岑顿时一个头两个头,放下手中公文,硬着头皮问道:“又出什么事了?”
官吏道:“金州和凤州的兵打起来了,打死了好几个人。现在参与斗殴的已被抓了,可涉事人数太多,多达百人,军官不知该如何处置,特来请示府尹。”
费岑强压下骂娘的冲动,问道:“为什么斗殴?理由是什么?”
官吏答不上来。几千人忽然被聚集到一起,如果没有良好的制度管束,很容易划分成不同派别。若再没有良好的制度管束,不同派别闹起来就更寻常了,简直不需要什么理由。
费岑扶额道:“让他们查明打起来的原因再来禀报我!”
“是!”官吏又退出去了。
费岑心烦意乱,把桌上的公务都推到一旁,烦躁地抓自己的头发。
如今天下大乱,各方诸侯都在招兵买马,迅速扩充自己的势力。身为京兆尹的他也不例外。然而随着他的权力得到扩张,烦心的事更是成倍增长。
他原本只是一届文官,现在军政大权握于一人之手了,可他哪懂带兵的事?一开始他也想当然地打算先募他几万兵来再说,幸好边上有个成都府,有个袁基路。袁基路被自己两万大军抄了老家的事给他敲了个警钟,让他立刻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而是学着朱瑙一样先招募五千兵马试试水。
事实证明,他的做法是对的。就这五千兵马已经足够让他头疼了。军队里成天闹些可怕的幺蛾子,他又没能物色到可靠的军官,要不是军队人数不多,只怕他早步了袁基路的后尘了。
新募来的军队的烦心事还在其次,更让他头疼的事其实还不在本府内。
他抬起头,看了眼墙边挂着的地图,脑袋更是要裂开。
原本他所管辖的京兆府是块风水宝地,西有秦岭、陇山、黄河拱卫,南有潼关、北有吕梁山,东有函谷关,且有泾水、渭水、洛水冲出的八百里秦川,土地肥沃,地势可谓再好也没有。可由于连续几年的天灾**,他这秦川便是叛军最早的发起地之一。他早已丢掉了多处关隘,如今京兆府所辖地实际上只剩下金州、凤州、乾州三州。
这就够倒霉的了,最最倒霉的是,他现在的处境是前有狼,后有虎——北面是驻扎延州的三万大军,西南面翻过大巴山就是天府之国蜀地!
延州的是谁?是谢无疾!蜀地的是谁?是朱瑙!
这两人哪个不是野心勃勃?又有哪个好相与?天下初乱,各路英雄好汉还在襁褓里喝奶,这两人就已厉害到名震天下了!
而这两人对他京兆府的野心也早就昭然若揭了。只是一个忙着平定后方,一个忙着招兵买马,都还没空来找他麻烦罢了。
说实话,费岑也有野心。若是有机会做天下霸主,若有机会问鼎中原,谁不想试试?不过比起谢无疾和朱瑙,费岑自认自己的野心没有那么大。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耐。尤其是眼下一乱团的形势,让他更清楚自己连区区一个京兆府都管不好,更别提其他了。
若眼下他面对的强敌只有一个,他或许会顺其自然地与之合作。他继续当他的京兆府尹,就当新认了个朝廷。可偏偏他被强敌环伺,事情就难办了——若不甚选错立场,只怕下场不堪设想。
就在此时,外面忽又跑进来一个官吏:“府尹!”
费岑摁着太阳穴问道:“又有什么事?”
官吏道:“延州谢将军派了一支队伍来,说有要事想找府尹商谈!”
“什么?”费岑一惊。他本以为谢无疾平定后方还要一段时间,没想到那么快就来了?!
他正打算接见,却听那官吏又道:“从成都府也来了一支商队,也要求见府尹,说他们是来替成都尹给府尹送信和礼物的。”
费岑:“……!!!”
怕什么来什么就够糟糕的了。可最糟糕的是,怕一双,一双竟然同时来了!
107、第一百零七章
眼下两队人马都在外面等着, 费岑心里那叫一个纠结。他明知两方都不怀好意, 他恨不得一方都不要见。可惜两边他必定全都要见, 只是得分出个先后来。
费岑问道:“你是说, 谢将军派了一支军队来, 朱府尹派了一支商队来?”
官吏连忙点头:“是。”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费岑目前都更不想也更不能得罪谢无疾。他揉揉眉心,道:“你赶紧命人带成都府的商队去接风洗尘,务必照顾好他们。我先见延州来的人。”
官吏忙道:“是,府尹。”说完就退出安排去了。
……
谢无疾派了十几人的队伍到京兆府,带队的是他手下的副尉金闵。
金闵在府外等了不多时,便有官吏出来相迎:“金副尉, 请跟我来, 府尹在大堂等你们。”
金闵十分客气地拱手道了声谢, 便朝官府里走去。
过了甬道, 来到大堂, 费岑果然已在堂上等着了。见到金闵进来,费岑满脸堆笑,热情地起身相迎:“金副尉,旅途辛苦了。”
金闵倒是很懂礼数, 认认真真朝着费岑行了个礼:“谢将军麾下副尉金闵,拜见费府尹。”
费岑略有些诧异。他原以为谢无疾仗着手握三万大军, 必然横行霸道,他的手下也会趾高气昂,没想到那金闵的态度非常客气, 也懂得礼数,不像传统的无人那般粗鲁。当下他脸上的假笑不由真了三分。
费岑道:“金副尉,快快免礼。”
金闵这才起身。
费岑笑道:“我对谢将军仰慕已久,听闻谢将军在延州驻军,早想前去拜会。只可惜公务繁忙,一直抽不出时间来。金副尉这次既然来了,就在京兆府多留几日,尝尝这里的美食美酒,我再让人给你备些带回去,让你家将军和军中的兄弟也尝尝。”
金闵客气道:“府尹有心了,金闵在此先替将军谢过。”
两人先假模假式地寒暄了一阵,这才终于切入正题。
费岑道:“金副尉,谢将军派你来京兆府,可有什么事吗?”
金闵道:“谢将军确有几件要事想与费府尹协商。”
“哦?”费岑心里亦是白眼狂翻,面上却假装兴致勃勃,“金副尉请说。”
金闵道:“关中之地多有叛军活动,谢将军一直希望能荡清叛军势力,因此势必要进军关中。再则如今谢将军手下有三万兵马,延州境内却是一片高原,耕地稀少,难以养兵。谢将军希望能屯军秦川,以图长远之计。”
费岑面上继续笑着,心里却已开始骂娘了。其实不用金闵说他也知道,谢无疾能想什么?不就是想把军队开到他的地盘上来么?占他的地盘,用他的土地,养活谢无疾的军队。
金闵道:“费府尹不要误会,府尹乃是朝廷册封的京兆府尹,是朝中栋梁,谢将军无任何冒犯之意。只是关中原有的驻军玩忽职守,使土地频频沦陷于叛军之手。谢将军也是希望能早日平定寇乱。若我军开来关中,虽在军需和屯田事务上需费府尹加以协助,其余政务我军一概不会插手。”
费岑眉宇耸动,眼珠微转。
说实话,眼下关中的确非常乱,若有人能为他平乱,他自然再高兴也没有。为此拨些田地银钱养兵倒也没什么。然则今日这世道,谁又能相信谁?请神容易送神难。若真让谢无疾的兵进了关中,以后这关中就不再姓费,而要姓谢了。
见费岑不语,金闵道:“府尹是不是信不过我家将军的人品?府尹大可打听一下,我家将军治军严明,只平叛乱,不伤官民。如今他已攻陷七县五城,杀的都是叛军。若非不得已,将军极少干预政务。”
费岑忙道:“我知道,我知道。”
却如金闵所说,到目前为止,谢无疾所打的仗全是和叛军打的。叛军的势力比较复杂,有各地的反民,有叛变的驻军,也有一些公然打出旗号反对朝廷的地方势力。至少目前从表面上看,谢无疾还是效忠朝廷的,对于朝廷委派的地方官员,他大多也是选择合作,极少随意撤换。也因如此,地方官员常常表面上对他顺从,背地却与他离心离德,使他后方时常失守。
但不管谢无疾是怎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用意,还是那句话——如今这世道,谁又能相信谁?权力握在自己手里,好过交给他人。
费岑面露为难之色:“谢将军的人品,我自然信得过!不过这可是件大事,牵涉方方面面,更关系到各方势力。我虽是府尹,可京兆府的事也不是我一人能说了算的。若谢将军真要到我这里来驻军,即便我放心,京兆府的百姓也不放心。不知金副尉能否理解?”
金闵道:“我理解。费府尹,你若有什么条件,大可提出来。”
费岑呵呵干笑。他不想也不敢得罪谢无疾,因此话不能说得太满。他只能道:“金副尉,要不然这样,你先在京兆府住几日,尝尝我这里的美食美酒,也看看这里的美景。这件事情容我考虑几日,与官员们商量之后再与你谈。”
此事本就不是可以一口定夺的小事。金闵答应道:“好。那我就等费府尹的消息了。”
……
送走了金闵,费岑已十分头大。还可有一茬人等着他接见。
他本想休息休息再说,转念一想,索性一下把头疼的事儿全做完,省得今天疼一波,明日再疼一波了。于是他命人把成都府来的商队也请过来。
官吏禀告道:“府尹,成都府的商队带了礼来,要让他们送进来吗?”
费岑也不是没见过官员之间送的礼,无非是些珠宝玉器,当面验看道谢最合礼数。于是他道:“送进来吧。”
不多时,成都府的商人到了,一车车的礼物也被运进官府之中。
当一箱又一箱的东西被搬到费岑面前,费岑简直傻眼了:成都府居然给他送了这么多礼?!
代表商队前来觐见的商人也朝着费岑行了个大礼:“草民尤乾见过费府尹。”
费岑看礼物看傻了,好半天才猛然醒过神来,忙道:“免礼,免礼。”
那叫尤乾的商人站起来,瞄了瞄费岑的脸色,不由一笑。
尤乾和刘奇一样是早年就跟着朱瑙做生意的掌柜,如今也得到朱瑙的提拔,开始独当一面。他依次开箱,向尤乾介绍他带来的礼物:“府尹,这七十二匹蜀锦是成都府织造坊所制,共有十八种样式,分别是百花孔雀锦、落花流水锦、灯笼锦、曲水锦……”
大红大绿大黄大紫……华丽至极的蜀锦一匹匹展现在费岑的目前,费岑不由得呼吸都放慢了,用力咽了口唾沫。他自然见过蜀锦,打从成都府出了新的蜀锦样式,他还买了几匹给自己和家人缝制衣服。只是这样齐全的品种他也是第一次见,绚丽五彩的花纹看得他眼睛都直了。
介绍完了蜀锦,尤乾又打开一个箱子,里面装着的是一袋袋的茶叶。蜀中亦是产茶之地,大量山上辟有茶田,出产不少名茶。他取了一个小袋子,示意官吏送去给费岑。
茶叶被送到费岑面前,费岑凑到鼻下闻了闻,干茶叶就已清香扑鼻,让他忍不住立刻就想用开水冲泡,品品这茶汤究竟有多香。
尤乾笑道:“府尹,这几箱装的都是蜀中名茶,青城茶、观音仙茶、甘露茶……”
介绍完了茶叶,他继续往下,后面是香料、药品、牛羊角尾等。蜀中多山,物产丰富,有各种名贵稀少的草药香料,许多都是费岑闻所未闻的。
再往下还有许多手工艺物品和器皿,样样不是精巧华美就是牢固实用。
其实关中以往也是富饶之地,奈何时局不好,工商也衰退得厉害,再看成都府之富饶,尤乾只能眼馋羡慕了。
尤乾最后几样拿出来的东西再次出乎费岑的意料。他看了看那些东西,问道:“这些是农具?”
尤乾忙道:“是,这些都是成都府匠人改良过的农具。改良后的效用可由我向农务官员说明。”
“好,好,那辛苦你了。”费岑点头。农务上的事情他确实不大懂,就算尤乾向他解释恐怕他也不明白,还是由专人去听吧。
所有礼物都展示完了,瞧着院子里琳琅满目的礼物,费岑心里简直五味杂陈。
同样是一府之尹,瞧瞧人家成都府就弄得风生水起的,他这京兆府怎么就弄得乱七八糟呢?他身为一个地方官员他最明白,这些东西看似都是民间的东西,其实背后显示出的恰恰是蜀地官府的实力——如果没有一个相对稳定的局面,没有一个能治的官府,哪会有这么多好东西呢?
费岑一直知道谢无疾和朱瑙都厉害,只不过在此之前他更害怕的是谢无疾,也认为谢无疾要更强一些。一来是从地理位置上来看谢无疾对他的威胁更大,二来是谢无疾毕竟已有三万兵马,成都府那儿才只有几千人。可眼下这些礼物却让他内心有些动摇了。或许朱瑙的实力更在谢无疾之上……
“多谢朱府尹送我这样丰厚的大礼,改日我自为朱府尹备一份回礼,请人送过去。”费岑道:“不知朱府尹派你们来,所为何事?”
尤乾笑道:“费府尹,听说眼下关中多地受叛军侵扰,民不聊生。朱府尹听闻此事后倍感忧心,希望能为费府尹排忧解难。”
费岑神情古怪。这朱瑙和谢无疾倒是有默契,派人来的时间一致,连说辞也十分相似,都是要帮他平定乱局。所以朱瑙也要派兵到他京兆府驻扎?可若是那样,怎么派了个商人来传话?
费岑道:“朱府尹如此有心,我实在感激不尽。就不知朱府尹打算如何为我排忧?难不成……”他差点口快,稍一停顿,把还没漏出来的“也”字吃了回去,“难不成朱府尹要我往这里派兵吗?”
尤乾忙道:“费府尹千万不要误会,朱府尹绝无这样的打算。京兆府是费府尹的地方,朱府尹怎敢调动兵马进驻?”
费岑奇道:“那朱府尹的意思是?”
尤乾笑道:“据朱府尹所知,眼下关中的贼寇或是造反的原驻军,或是暴动的百姓,亦有些别有用心之人混迹其中。若要以战止战,势必弄得生灵涂炭,代价也极大。朱府尹是想,想要平乱,未必非要动兵不可。成都府可派些人手来帮忙。譬如在关中修建几座工坊,就能为大量流民提供生计。又譬如,蜀中的匠人改良了一些农具,有我带来的这些,还有些大型的水利等。成都府可派人来劝农督桑,帮助百姓回归田地。想必会对稳定关中治安能有所帮助。若京兆府缺钱,成都府亦可相借。不过朱府尹希望想扩大蜀商在关中的经商规模,也算是赚取一些酬劳。”
费岑的笑容僵在脸上。
这下他算是全弄明白了。
朱瑙和谢无疾,一个要干预他的政务,一个要往他这里驻军。说的倒是都很好听,一个说我帮你治理,绝不用兵侵犯你;另一个说我只是派兵在你这里驻扎,绝不干预你的政务。得亏这两人不是一边的,要不然政务也替他管了,兵马也替他养了,还有他什么事儿啊?
不过费岑也不敢立刻拒绝尤乾。就像他怕谢无疾,他也一样怕朱瑙,两边都开罪不起。其实朱瑙的主意倒也不是不好,若真有高明的政策和人手来帮他,或许确实能够平定关中乱相。只不过就跟谢无疾的军队一样,请神容易送神难,这可不是能轻易收的好处。
片刻后,费岑道:“朱府尹的好意我非常感动。只是此事事关重大,需待我仔细考虑,与京兆府的官员们协商之后得出结果,再与你商量。”
尤乾道:“自然,自然。草民会在京兆府留上几月,随时恭候官府的传召。”
费岑干笑两声,命人送他出去了。
待人都走后,费岑头疼得太阳穴突突直跳,什么都不想干了,赶紧命人给他准备热水沐浴去了。
=====
成都府军营。
“你们干什么呢?全都给我住手!”
军官的呵斥声响起,正扭打的人群都吓了一跳。大多人立刻松手退开了,也有几个打得正酣的不肯放,还在互相喂拳脚。
“我说话听不见吗?住手!我不想再重复第三遍!”
最后两个扭打的人终于互相放开,衣衫不整地互相瞪视,眼神仍在继续搏斗,恨不得把对方千刀万剐。
军官走到个高的面前,对他怒目而视:“孔季,又是你!”
孔季不忿地撇开脸,不吭声。
军官问道:“这次又为什么打起来?”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说话。
这回打起来的两拨士兵,一边是成都府先前招募的士兵,另一边则是原刘不兴手下被收编的士卒。自从刘不兴的军队被收编之后,这两方人马就常常起冲突。不管军中怎样强调严明的军纪,吵架仍然天天有,隔三茬五还是会发生打架斗殴的事情。毕竟参军的都是年轻人,血气方刚,实在管不住。
终于有成都的士兵先开口,指着原刘不兴的士卒道:“他们在背后说我们坏话,被我们听到了!”
被新收编来的士卒也立刻回击道:“是你们先动的手!”
眼瞅着两边又要吵起来,军官呵斥道:“行了,都给我闭嘴!所有动手的人全按军法处置,关禁闭三天,扣饷半年!”
听到扣钱,众人脸色都露出了心痛的神色,气焰消下去不少。
军官道:“谁要是违反军法三次,立刻从军中除名。孔季!”他点了孔季的名字,“这已经是你的第二次了。你要是不想当兵,马上从军营里滚出去!”
孔季撇开眼,脸上的神色明显还是不服气的。但他并不想被军中除名,也只能闭嘴。
军官记下每人名字,道:“全给我关禁闭去!”
刚才参与打架的士兵们都如同斗败的公鸡,低着头灰溜溜地走了。
……
过了几日虞长明去官府找朱瑙汇报军中情况,朱瑙见他进来时脸色不佳,问道:“最近还是不好么?”
虞长明心烦地摇头:“不好。营中还是时不时有聚众斗殴之事发生。”
其实虞长明颇有服众的天分。想当初他带着乡亲们落草为寇,山寨的规模从几十人渐至几百人,人人都对他非常服气。他是个自律且正直的人,性情又宽厚,原先骨子里有的几分优柔也随着虞平的死化解了,可说是个很好的将才。不过当军队的规模从几百人扩充到几千上万人时,他个人的魅力已不再重要,天分也再帮不上多大的忙。
就像如今成都府前一批的士兵与新编士兵之间的重重矛盾,就算士兵们对他个人再景仰,矛盾也不会就此消弭化解。他需要的是掌握更多治军的手段以及逐渐完善军中的制度。
朱瑙见他双眉紧锁,笑道:“慢慢来便是。”
虞长明却道:“我怕来不及。”
朱瑙道:“来不及什么?”
虞长明道:“如今天下如此混乱,刘不兴虽说不堪一击,可外面仍有强敌环伺。就算你把成都府治理得再好,可若无强兵厉马守护,从你、我到这蜀中的成百上千万的百姓,早晚都要成为别人砧板上的鱼肉。我岂能不愁?”
朱瑙乐呵呵道:“你在这里头疼,外面的人没准比你还要头疼。都是新招来的兵马,有几个人带得比你好呢?”
他这话还真是说准了,各方诸侯虽都开始招兵买马,但谁都没有经验。虞长明遇上的问题,他们一样会遇上。就说离他们最近的京兆府尹费岑,为手下士卒不和睦他都快把头发抓秃了。
虞长明是个忧国忧民的性子,凡事必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他不能理解朱瑙怎么就能这么没心没肺。他道:“听说那延州的谢将军谢无疾,手下已有三万人了。这么快募到三万人,也没听说他手下不和。”
“唔,”朱瑙摸着下巴道,“那是不世出的天才,你何苦跟他比。”
虞长明:“………………”
谢无疾的确是个天才没错。他最初只有五千兵马,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靠着募兵以及收编敌军把队伍扩充到了三万。旁人听着或许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可虞长明带过兵,更知道把这些鱼龙混杂的人凝聚在一起还肯乖乖听他号令是有多不容易。
然而这话由朱瑙说出来,不是长别人威风,灭自己志气么?这样真的好吗??
而且那谢无疾与他们也不算毫无关联。如今他们之间虽相隔颇远,但朱瑙说过,谢无疾与他都对京兆府有意,他们很有可能为敌。那时候怎么办?
虞长明担心道:“若京兆府被谢无疾占了,他挥师越过大巴山,不就攻进蜀中来了么?若那时候我们的兵尚未练好……”
朱瑙却道:“不会,不会。”
虞长明一怔,眼睛一亮,忙道:“你有把握不让京兆府被他占了?”
“唔……那倒没有。”
虞长明:“……”
朱瑙被虞长明瞪视,不免有些无奈。
其实虞长明更多是担心别人会攻打蜀中,朱瑙想的却不是如此。关中是出蜀北上的重要通路,若拿不下关中对他来说非常麻烦。他派尤乾去京兆府其实多少是有些匆忙的,并没做好万全的准备。之所以要如此匆忙,也是担心谢无疾动作太快,不得不早些出手。
一旦让谢无疾把关中占了,他的这条出路就很难打通了。但要说他在关中之争上有把握胜过谢无疾,他也没有——至少短期内很难。这不是派出几个得力干将、策划几出离间计便能成事的,谢无疾的大军可是实打实放在那里的。
他只道:“你放心吧。谢无疾想要关中,只不过是因为拿不下关中,他已打下的那些地方也很难守住,他收编来的军队也养不起。不过就算他进军关中,他也不会入蜀的。他志不在此。”
虞长明微微蹙眉:“你确定?”
这回朱瑙答得很爽快:“确定,确定。”
朱瑙看人一向比他准,再则蜀地乃易守难攻的四塞之地,外人确实不容易打进来。虞长明不过是做最坏的打算罢了。既如此,他也不再多谈谢无疾,愁眉却依旧不解。
朱瑙往窗外看了一眼,树上的叶子已发黄了,摇摇欲坠,只等一阵风来将它们带走。
他微微笑道:“快秋收了吧。”
虞长明顺着他的目光向外看了一眼。确实已入秋了,农忙的时节很快就要到来,紧张的练兵也不得不暂时停歇了。
朱瑙淡声道:“不用担心,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108、第一百零八章
转眼, 秋风寒凉, 稻谷金黄, 士卒们的训练也暂时告停了。
成都府虽给士兵们提供了很优厚的军饷, 然而士兵也并不是脱产训练的, 要不然官府养兵的负荷未免过重了些。朱瑙开辟了几片军田,供士兵们自种。一到农忙的春秋两季,士兵们就到田野中忙碌,待农忙结束,再回校场训练。
春天时地是由成都府初期招募的五千蜀兵耕种的,到秋收时,军队骤然多了五千新编士卒, 也就有了更多人手帮忙。照常理说, 若想使效率最高, 就应当让不同的士卒去做不同的事, 譬如收割谷物的、运送谷物的、割麦穗的、碾谷子的……不同人群分工忙碌, 可在最短的时日内将所有事情做完。然而许是因为人手充足,军官们竟然反常地没有采取这样的安排,而是将所有人全部分编为七八人左右的小队,每小队负责一块田地, 完成这块田地的全部秋收工作。
这样分配工作的方式简直不像在军队中,反倒像是民间一大家子人一起打理田地, 分工协作的事情不由军官指派,全由小队中的人自己商量着来。
而等到分队的结果出来,全军上下为之哗然。
……
“什么??凭什么我们要跟他们负责同一块田?!我不干!!”孔季大声抗议。
刚宣布完分队名单的军官冷冷地瞪着他。
这孔季乃是军中的一个刺头, 其实他个人的能力十分出采,一营兵一起训练时他经常能够拔得头筹。奈何他的性子也是最冲的一个,军中三令五申禁止打架,他却已经率众跟新编兵斗殴两次了。
军官道:“你不干?那你想回家吗?”
孔季梗着脖子道:“别老用退伍来威胁我。让我干活,我二话没有!可凭什么我要跟刘家军一起干?”
“刘家军?哪来的刘家军?”军官呵斥道,“现在大家全都是蜀军,都为成都府效力,你说这话就是在离间军心!”
孔季不服气:“我不管,反正我不跟那帮荆蛮共事。”
刘不兴手下的那些兵不是蜀中人,大多来自湘地,之前轮换到驻守秀山,才被刘不兴带进蜀中来的。
军官瞧着孔季那张拧巴的脸,都气笑了。照理说这种不服从命令的刺头从军中赶出去也便罢了,但孔季算是他的得力手下,练兵练了也快一年了,怎么说总有些舍不得。再则其实孔季心眼不坏,就是年少气盛,脾气倔,打磨好了未必不能成材。
于是军官道:“你跟我过来!”
两人走到一旁,附近没了别人,军官的口气不再那么严厉。他问孔季:“你为什么不肯跟他们一起做事?”
孔季不屑道:“有什么为什么?我就是讨厌那帮荆蛮。一个个弱得跟鸡崽似的,口音又难听,还都以为自己是老兵就很了不起似的。”
军官还没说话,孔季又道:“这回的分配硬把我们跟荆蛮分在一起,将军是想趁着秋收让我们跟荆蛮握手言和?这简直是别有用心!反正让我干活可以,让我和荆蛮好好相处,我拒绝!”
正如孔季所说,这次的分配不按营划分,反倒刻意地将蜀兵与厢兵混编在一起,几乎每一组都是又有蜀兵又有湘兵,人数还都是对半开的。自打军队扩编以后,蜀兵湘兵的矛盾就层出不穷,这回刻意将人分配在一起,显然有强行让两方相处,减弱矛盾的用意。
军官冷笑道:“原来你也知道将军的用意,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孔季哼道:“我又不傻,这还看不出来么?将军他凭什么这么安排?”
“凭什么?”军官语气可笑,“我问你,你为什么来当兵?”
孔季一愣。这军营里的士兵一开始报名参军,几乎都是为了丰厚的粮饷而来。不过待得久了,理由也多了,想要建功立业,想要报答长官的恩情等等。
军官道:“军队给你发粮饷;朱府尹治理蜀中,让你的家人能平安度日。你现在居然问我凭什么?凭你吃军粮,领军饷!凭你的家人在官府的照料下能过好日子!你他妈种地的时候问不问凭什么要给庄稼浇水?你给别人做工的时候问不问东家凭什么让你干活?这里是军队,你服从命令就是天经地义!”
孔季被骂了个狗血喷头,一时失语。
军官又道:“你既然知道将军希望你们和平相处,你还屡屡挑事儿,你种地的时候怎么不把种子挖出来?你跟谁对着干呢?我这不是在威胁你,我是诚心忠告你,你要不照规矩种地你就别当农夫;你要是不服从军令你就别当兵。趁早滚蛋!”
孔季愣怔片刻,心虚地抿了抿嘴,彻底不说话了。
军官问道:“你现在还有意见吗?”
过了片刻,孔季闷声回答道:“没有。”
军官道:“归队!”
回到队伍前,军官扫视手下众人,问道:“你们谁还有意见?”
其实大家对于这样的分配都不乐意,谁愿意跟异己合作呢?但孔季都被骂服了,其他人有意见也不敢说。
军官便道:“那你们就好好干吧。将军有令,全军前三成收完谷子的队伍可额外或得一个月的粮饷作为奖赏。”
士兵们听到有奖赏,顿时又打起精神来。
于是乎,秋收分配的事就这样定下了。
等地里的稻谷到了腊熟末期,最好的收割时间也到来了。
=====
虞长明与贾聪骑着马在田埂上行走,远远地能看见士卒们正在田地里忙碌。
秋收是非常繁忙的,庄稼的收割期很短,只有几日,若不能在这几日里完成全部收割工作,稻谷就会被鸟弹或吃,风刮落粒,影响收成。
不过士兵们并不是安静地忙碌,相反,田野里非常热闹。
所有蜀中的士兵都在大声地唱着歌谣:“寒风吹,稻子黄。金秋收割满粮仓哎……”
农人劳作时总会唱歌谣助兴,要不然农活儿干得难免枯燥。蜀中每乡每县的歌谣其实略有不同,却也大致相似,众人和过几遍,就能整齐地唱出来。成百上千名士兵一边劳作,一边放声歌唱,不可谓不震撼。
不多会儿,蜀兵一曲歌谣唱罢,湘兵们立刻就接上了。
“春播种,秋收粮;田无闲,农人忙……”
他们的歌谣与蜀军截然不同,口音亦有差别。每个士兵都扯开嗓子唱,比方才蜀军唱时更响亮。
等湘兵一曲唱完,蜀兵再次接上,唱得更响了,声嘶力竭的歌声能传出数里远。
虞长明失笑:“这是在斗歌?”
军中再三禁止两派人马争斗,眼下士兵们也忙得没空争吵打架。可双方的矛盾仍在,也不知打哪儿起的头,竟然弄成全军斗歌了。
虞长明不免有些担心。他相信此番相处能够减弱蜀兵和湘兵之间的矛盾,不过就不知能减弱多少了。
一旁的贾聪似是看穿了虞长明的担心,安慰道:“虞将军放心吧,等忙完此季回到军营,相信蜀兵与湘兵的不和当可消弭。”
虞长明听他这话倒似很有把握。不免问道:“给他们这般相处与协作的机会,也未必能彻底消弭不和吧?到底出身籍贯不同,从军的想法亦相差甚远,这些矛盾只怕极难化解。”
要知道当初刘不兴引兵入蜀的意图是要攻打成都府,双方也都经历了一段备战的时期,他们曾互相将对方视为敌人。就算现在两军已合并为一军,心结却未必能解开。
贾聪微微笑了笑,道:“虞将军,依我所见,眼下蜀兵与湘兵相互歧视厌憎,非为其他,只为双方互不了解之故。至于其他种种矛盾……实是先有不和,才有矛盾。可既然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蜀人又如何?湘人又如何?募兵又如何?军户又如何?待双方相处一阵,互相了解,矛盾自能迎刃而解。”
朱瑙虽将刘不兴的兵马编入蜀军,可由于双方兵马训练进度不同,也为兵卒间的羁绊建立不易,不可轻易破坏,所以他并没有打破营的建制,而是将湘兵以营为建制编入蜀军。因此在秋收之前,蜀兵与湘兵其实并没有密切相处过。
虞长明微怔。他听朱瑙与卫玥都说过贾聪此人十分聪明透彻,尤通人性。贾聪方才说的这番话,他就从未听闻过。
先有不和,再有矛盾?这话初听时觉得很荒唐。人怎么可能是先不和了,再出现种种导致不和的矛盾的呢?难道不是先有了种种矛盾,才会双方导致不和吗?
可静下心来仔细想想,竟也有几分道理。就说他自己,他喜欢或是憎恶一人,是先喜欢或先憎恶了,才渐渐为自己补充许多喜欢和憎恶的缘由。相反,若他喜欢一人,即便他们之间有诸多矛盾,他也不会因为这些矛盾就憎恶那人。
田野上已响起不知第几轮的斗歌了。年轻士卒们精力充沛,干着这么繁重的活儿,歌却越唱越嘹亮,不知疲惫似的。
虞长明听着不同的歌谣,渐渐听出些乐趣来,脸上有了笑意。
“但愿如贾参谋所言吧。”他感慨一声,骑着马继续去前方巡视了。
……
一块稻田上,孔季正拼命割着稻子,一面割,一面时不时回头向后看一眼。在他后方不远处,一个名叫鲁丰的士兵也和他一样正用最快的速度收割麦田。
那鲁丰从前是刘不兴的手下,也是个暴脾气。他跟孔季早有矛盾,前不久两人才刚打过一架,各自都挨了罚。这回军官有意为之,竟将他们二人安排在了同一块田中。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不过谁也不想再受罚,更不想被逐出军中,两个暴脾气倒也暂时忍了,互不搭理,只干自己的活儿。有时候仇人之间也会有点心有灵犀,这两人间并未有过交流,不知怎么地就颇有默契地比起了谁能用更快的速度割稻子。
转眼,两人割下来的稻子都已累得小山高了。
同队的其他几人已累了,就走到边上休息,喝点水,吃点东西。
“孔季,你歇会儿不?”孔季的同伴招呼他。
孔季头也不抬地喊道:“我不累!”
鲁丰的同伴也叫他:“阿丰,你饿不?要不要吃点东西?”
鲁丰同样不抬头:“不用!”
其他人无奈,也就不喊他们了。
其实孔季和鲁丰并非不累,只是逞强而已。谁也不甘心落了下风,咬着牙继续埋头干。
临近黄昏时,鲁丰终于率先扛不住了。他丢下镰刀,瘫倒在麦田里喘气。
孔季往鲁丰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故意很响地嗤笑:“废物手底下养出来的果然也都是废物。”
同队的几名湘兵顿时大怒:“你说什么呢?你们这些新兵蛋子算什么东西?”
几个蜀兵也站出来了,不让孔季势单力薄。
眼看两方又要闹起来,好在队里还是有理智的人,忙出声劝道:“行了行了,有谁还想被扣半年粮饷的?都少说两句吧。”
想想违反军令的处罚,众人的火气这才压下去,一场未起的战火暂告中止。
一天的劳作完成,孔季割下来的稻谷堆明显比别人的都高,他得意极了,趾高气昂地回去休息了。
可惜孔季没能得意太久,第二天一早他的气焰就被打压了——大清早,他腰疼得差点连床都下不了。
昨日强行亢奋地劳作了一整日,他这腰就没直起来过,身骨如何受得了?睡了一觉,连皮肉带骨头都造起反来,抗议他的不自量力。
外面已响起敲锣声,通知士卒们起床准备出去劳作。
孔季咬着牙从床上下来,没有叫疼。不过他一瘸一拐的姿势很快引起了同伴的注意。
“孔季,你怎么了?你受伤了?”
这时鲁丰正巧从他们身边走过。孔季立刻咬着牙道:“我很好,我没事。”
鲁丰瞥了他一眼,冷冷地出去了。
到了田地里,孔季照旧想像昨日那样干活。奈何他这腰动一动,就跟被人用榔头抡了似的疼。他咬着牙坚持了一天,最后割下来的谷堆却与昨日全不能比,成了全队最少的一个。
他本以为晚上回去休息就好了,哪想到晚上天黑之后,噩梦才正式开始。
——由于连续两日的逞强,到了第二天晚上,他的腰伤彻底爆发。他整个背上火辣辣地疼,哪里睡得着觉?
夜深人静之后,帐篷里人已全睡熟了,两边皆是鼾声。唯有孔季不断翻身,时不时吸口凉气,试图寻找一个让自己不那么难受的姿势。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孔季又翻一次身时,离他不远的位置忽然有个黑影“噌”地坐起来,骂道:“你他娘吃陀螺了?转转转,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
孔季听出是鲁丰的声音,硬撑着坐起来,毫不客气地骂回去:“老子爱翻身,关你屁事?”
鲁丰道:“累一天了,也不让人好好歇息。就听你在那儿淅淅索索,你是不是故意闹得别人不能睡?”
孔季道:“你爱睡不睡,哪条军法规定老子睡觉不能翻身?”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谁都不肯多让,越吵越难听,越吵火气越足。帐里的其他人倒是因为白天劳作辛勤的缘故都睡得很沉,竟也没人被他们吵醒。
吵到后头,孔季怒火冲头,道:“你想打架吗?”
鲁丰立刻道:“来啊,我怕你?正好上回没分出胜负来,这次看老子不把你揍得满地找牙。”
孔季道:“走啊,咱们到帐篷外比比。正好现在天黑没人,谁输了可别跟军官告状!”
鲁丰起身就往外走,孔季也咬牙跟出去。然而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孔季才刚出帐篷,脚底下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头,直接被绊得扑倒在地。
这一绊可非同小可,不知道牵连到他哪块地方,他的腰就跟被人生生撕开似的。他一声痛哼,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鲁丰听到声响,便知发生何事,幸灾乐祸道:“怎么样,不是要打架么?你不会站不起来了吧?那还打不打了?”
孔季痛得没空搭理他。
鲁丰又道:“你昨天就把腰伤了吧?你小子不是老觉得你比我们这些军户厉害么?这才干一两天的活儿,我们个个都好好的,怎么就你不行了?”
孔季流着冷汗嘴硬道:“废话。老子虽然比你们厉害,可老子也是人身肉长的,还不能受个伤了么?”
他这话一出去,对面忽然就沉默下来了。
鲁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愣了半晌,头脑里似是空的,又似是乱的。好像他没有听到这句话之前,并没有意识到对方也是人生肉长的似的——对方也是吗?
不知过了多久,鲁丰摸黑在孔季身边蹲下:“喂,你还行不行?”
孔季一面吸凉气一面道:“好得很。你等我缓缓,我马上起来揍你。”
鲁丰怔了片刻,先“嗤”地一笑,然后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少顷,孔季感觉有只手摸到自己身上,不由大惊挣扎:“你想干什么?”
鲁丰按住他道:“别动。我学过点按硗之术,我看看你伤哪儿了。”
孔季痛得没挣扎不开,只能任由他按。借着星点月光,鲁丰勉强能看个大概,又依照孔季吸气和挣扎的力度,他大致弄清了孔季的伤势。
“应该没伤到骨头。”鲁丰道,“我先给你按按穴位和经络,明天你去找军医要点草药敷,养几天就能好。”
孔季骂道:“放开老子,用不着你假好心。”
鲁丰冷笑一声,直接下手揉按,没几下就把孔季按得哭爹喊娘。
待他彻底按完,孔季已是奄奄一息了。鲁丰拍拍手起身:“我先回去睡了。你自己爬回去吧。”说完不管孔季,自个儿回帐篷去了。
……
翌日清早,孔季被敲锣声吵醒,迷迷糊糊要起身,刚一动弹腰疼就把他弄得彻底清醒了。他瞬间响起昨晚的事儿,忙回头往鲁丰所在的方向看去。鲁丰却没看他,直接撩开帘子出去了。
孔季揉揉自己的腰。昨晚鲁丰给他按得时候他疼得快要厥过去,还以为鲁丰是蓄意报复。不过等鲁丰按完的时候他便觉得疼痛缓解了不少,回到帐中也顺利睡着了。眼下虽还疼着,不过比起昨日那火烧火燎似的剧痛,已缓解良多了。
他望着鲁丰出去的方向,心里忽然有些迷茫。
……
为怕孔季伤势再恶化,同帐的士卒替孔季报了军医,军医为他开了些草药,又准他两日休息,待养好伤再行劳作。
晚上孔季正在帐中休息,帘帐被人揭开,有人回来了。他抬头一看,头先回来的竟是鲁丰。
两人目光相对,都是一愣,竟同时尴尬地撇开眼去。
然而鲁丰进帐之后,其余人也不知去哪儿了,竟有一阵子再没人回来。
帐中气氛务必尴尬沉闷,良久,孔季打破沉默,哼哼道:“你真学过按硗之术?”
鲁丰斜了他一眼,不屑作答。
孔季撇嘴,小声道:“没想到你还有点本事,看来刘废物带出来的兵也不是那么没用。”
鲁丰立刻反唇相讥:“你没想到的事情多了。”
孔季怔了怔,问道:“比如呢?”
他忽然有点好奇鲁丰还会些什么。在此之前,他只知道刘不兴带的兵卒虽然号称训练多年,可素质却连他们这些新兵都不如。于是他一直觉得湘兵都是不堪一用的废物。这是他头一回对湘兵产生兴趣与好奇。
鲁丰没想到他会往下问,也略吃一惊。
就在此时,营帐的帘子被揭开,其余士兵终于回来了。两人立刻别扭地撇开脸去,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可悄然不觉间,帐中的气氛已然变得与往日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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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田里的稻谷早已收割完成。
士卒们将稻谷穗割下来,用遛柱碾压。待谷子顺利脱粒,就开始扬场。
虞长明和贾聪到打谷场上巡视,只见士卒们成群结队聚在一起,几个人围成一圈,手里拿着木锹,不断将稻谷粒高高铲起。较重的谷粒原地落下,里面混杂的麦秸却被风吹走了。这是收成是最后一步,待将稻谷扬干净了,这些稻谷便可收入谷仓,成为储备军粮。
士卒们一边劳作,一边仍在大声唱歌。这歌虞长明很熟悉,是他们蜀中农夫劳作时爱唱的歌谣。
他不免心下一惊:秋收已快结束了,蜀兵与湘兵竟还用这样的法子互相较劲么?
然而那歌声嘹亮,响彻全场。他仔细一看,竟是蜀兵与湘兵一起齐声放歌!
一曲蜀歌唱罢,众人却没停下,接着又是一曲湘歌。仍是两方士兵一起唱的。相处了这么久,斗歌斗了这么久,他们倒将对方的歌谣都学会了。
虞长明微怔片刻,唇角不由勾起一个笑来。
“贾参谋,我们走吧。”
贾聪也微笑着应了一声,随他继续往前查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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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蛰走进官邸的时候,朱瑙正好批完手边最后一份公文。他将公文全推到一旁。
惊蛰道:“公子找我来有什么事?”
朱瑙道:“你回去点几个人,收拾一下东西,陪我出趟成都罢。”
惊蛰一怔:“出成都?是要回阆州吗?”
朱瑙摇头:“我从阆州到成都,一直在蜀中,尚未去北面看过。我打算先去蜀北看看,顺便可以去一趟关中。”
惊蛰:“……!!!”
他大惊失色:“公子要去关中?!”
朱瑙笑道:“我想去看看关中现在是什么情形。”
他入成都已一年多了,如今政局已稳,秋收结束后各项政务亦会大大减少,可交由徐瑜暂管。是时候可以撂下摊子出去瞧瞧了。
109、第一百零九章
惊蛰极少会出言反对朱瑙, 不过这次他被朱瑙出人意料的提议吓到, 忍不住劝道:“公子, 听说眼下关中局势很乱。公子若亲自去, 未免太危险了。”
朱瑙却道:“入冬后关中天寒地冻, 盗匪流寇想必也消停了。一年里最安生的恐怕只有这段时日。”
过了秦岭便是北方,北方入冬后非常寒冷,百姓往往都窝在家中不出门。盗匪也好,叛军也好,同样会在秋季屯好过冬所需,待到冬日便消停了。时局势必要比往日太平许多。
惊蛰纠结道:“那……那也危险。关中毕竟不受成都府管辖,若让京兆府的人或是其他势力知道公子的身份……”
朱瑙笑道:“为何要让他们知道?”
惊蛰:“……”
朱瑙决定的事情往往很难更改。他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咽回去了:“好吧, 我这就回去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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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府的校场中, 费岑手下的几百名精兵正在训练。
费岑和金闵站在校场边观看, 他们两人身后还跟了一串的人, 有金闵带来的手下,也有费岑手下的军官。
“金副尉,”费岑笑眯眯地说着恭维话,“我一直非常仰慕谢将军的为人, 也很佩服谢将军带兵的本事。金副尉作为谢将军手下的得力干将,想必也是英雄豪杰。”
金闵道:“费府尹谬赞了, 金闵惭愧。”
“哎,”费岑假装不满,“金副尉千万不要谦虚。你看看我们京兆府的这些军官, 一个个年纪比你还大,才干却未必有你的一半啊。”
后面那群京兆府的军官连忙拍起金闵的马屁来。
“府尹说得是,金副尉真是年轻有为!”
“我等实在惭愧啊。”
金闵不知该怎么接话,只能呵呵一笑。
费岑又指了指场上正在训练的士卒,问金闵道:“金副尉,你看我手下这些兵练得还行吗?”
金闵淡淡道:“还不错。”
费岑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和揣摩他的语气,判断他是真的觉得不错,还是随口说句恭维话。
其实眼下场上的这几百名士兵都是费岑专门让人挑出来的军营里练得最好的精兵,今天专门在此练给金闵看,以免让谢无疾的手下看轻了京兆府。不过费岑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向金闵炫耀自己兵强马壮,而是另有算盘。
“金副尉,”费岑道,“我练兵的这套方法是从折冲府学来的。不知道谢将军是否也会用这些方法训练手下士卒?”
金闵道:“以前会。从前各地练兵大概都是这一套吧?不过有些训练方法并不实用,无战事时用来强身健体不错。眼下多事之秋,一些练法我们已不再用了。”
费岑眼睛一亮,给身后的军官们使了个眼色,军官们全都竖起耳朵听金闵说话。
“不知贵军现在如何训练?”费岑道,“还请金副尉不吝赐教。”
金闵倒也很大方,指出了几项无用的练习,又在费岑的询问下说了几样他们练兵时会用的方法。
费岑听罢连竖拇指:“高招,高招!谢将军果然是人中龙凤啊!”
谢无疾的练兵方法比起地方军队而言,自然是高明不少的。毕竟他打的仗最多,经验也最丰富。他最知道战场上的士兵会遇上什么,需要学会什么。
看过练兵,费岑又道:“对了金副尉,我们京兆府的工坊最近新打造出来一批兵器,我正要去武库查验。不知金副尉有没有兴趣随我一起去看看?”
金闵对于了解京兆府的情况有兴趣,自然是愿意去看的。于是众人又往武库的方向走去。
路上,金闵问道:“费府尹,关于我军来关中驻军的事,府尹考虑得怎么样了?”
费岑愁眉苦脸道:“金副尉也不是不知道我关中的情况,打秋收开始,各州县都有盗匪流寇与叛军滋事,我府中所有官员忙的是日夜不休。实在腾不出手来做别的事。我也希望能早点让谢将军的兵马进驻,帮我收拾那些叛军和盗贼。不过此事事关重大,咱们还得要从长计议啊。”
这话说的半真半假。秋收的确是一年中最乱的时候,各路盗匪都出来滋事,筹集过冬所需。官府确实忙得不可开交。不过费岑有心拖延也是真的。
金闵皱了皱眉,道:“希望费府尹能早日拿定主意。”
费岑满口答应:“一定,一定。”
费岑又带着金闵去武库看了京兆府新打制的武器,与金闵聊了许多兵器与实战的问题。他想借着兵器的话题了解更多实战上的事。不过金闵似乎有些累了,费岑问了很多问题,他有些回答了,有些却只是敷衍。
从武库中离开之后,费岑感慨道:“带兵养兵真是不容易啊。我京兆府要是也有像金副尉这样的人才,我也不会那么累了。”
金闵冷冷道:“费府尹要是手下缺人,等我回去禀报谢将军,可以请将军派些人手来帮助费府尹打理军务。”
费岑顿时表情一僵,干笑道:“这……这当然好啊。能有谢将军手下高才相助,我高兴都来不及。改日我把我手下那些窝囊废革除几个,军中空出位置来,必亲自写信请谢将军派人相助。”
这话的敷衍之意太明显了,金闵都懒得揭穿,讥讽地呵呵一笑就过去了。
其实费岑倒是很眼热谢无疾手下人才的,不过真让谢无疾派人来帮他带兵,那还是免了吧。这五千兵马是他保命的本钱,他可不敢随意让别人染指。
看了练兵又看了兵器,天色已经不早了,费岑便与金闵作别。他带人回官府去,金闵则带人回客栈休息。
与费岑作别后,金闵的手下立刻上前,附在金闵耳边小声道:“副尉,我觉得费府尹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金闵心烦道:“我也看出来了。”
他在京兆府已留了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他和费岑以及京兆府其他官员们商谈了很多次。让谢无疾到关中驻军的事情并不是没有进展,只是进展非常慢。
而且费岑和京兆府的其他官员经常借着商谈的名义来他这里套话。譬如前几日金州发生动乱,费岑火急火燎地来找他,说他能干又有经验,希望他能帮忙镇压动乱。此事的确要紧,他就义不容辞地帮着出了不少主意,也教了京兆府的军官一些对付叛军的诀窍。
有时候费岑还会来找他喝酒,喝多了就向他抱怨手下有士卒不睦的情况,向他讨教带兵的经验。他也给了一些建议。
费岑很精明,一边向他讨教经验,一边慢慢推进驻军的协商事宜,他觉得对方有诚意合作,所以也一直不吝指点。不过像今天这样费岑带他去参观练兵和兵器,偷师的意图太明显了,也让他感到不快了。所以他后来已不太高兴回答费岑的问题。
金闵的手下道:“副尉,他到底愿不愿意让我们来驻军?”
金闵道:“乐意肯定是不肯乐意的,不过他也未必敢拒绝……总之这人油滑得很,他说什么我们都不能信。”
说实话,费岑不相信他们,他们也不相信费岑。在吃过亏之后,谢无疾手下的军官们对文官都很不信任。以前谢无疾几乎不插手政务,现在却不得不插手越来越多的事,也开始对文官进行威胁和逼迫,以免再生叛乱。
金闵冷冷道:“再给他一段时间吧,毕竟此事的确牵扯良多。不过他要是以为耍点小聪明就能把我们糊弄住……呵,那他就太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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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费岑又带着尤乾去郊外的田间巡视。
和昨日一样,他一上来先把朱瑙和尤乾恭维一番:“我一直非常仰慕朱府尹。在如今这世道里,他还能把成都府治理得风调雨顺,多么难得啊!尤公子你也是一表人才,年纪这么轻就能得到朱府尹的重用,了不得,了不得啊!”
尤乾笑眯眯道:“费府尹谬赞了。我不过是个商人,打理点小生意而已。费府尹手下才是人才济济。”
“哪里哪里。”费岑道,“我手底下都是庸人,如何能跟朱府尹比?这回尤公子给我送来的那几样成都府改良过的农具,我让农务官拿去给老百姓试用,用过的人都说好用。可见成都府人才济济——哎,你瞧,前面就是。”
他们走到田埂上,地里有很多正在劳作的百姓,其中有一名老者手里拿着的果真就是尤乾从成都府带来的农具。
费岑领着尤乾朝那老农夫走过去,老农夫抬头看见费岑和尤乾,忙放下手里的活儿下跪行礼:“草民叩见费府尹。”
“老人家,快免礼。”费岑扶起老人,又向他介绍尤乾,“这位是成都府来的尤公子,你用的东西就是他从成都府过来的。”
老者忙又转向尤乾道谢:“多谢尤公子,多谢尤公子!尤公子有所不知啊,草民本有两个儿子,一个去参军了,一个今年夏末得了怪病,现在还卧在床上。家里的五亩地只能由草民一人照料。幸亏尤公子送来的农具好用,要不然稻谷烂在地里了草民都来不及收啊!”
尤乾笑道:“老人家客气了。谢费府尹便是,不必谢我。”
老者仍道谢不止。
费岑问老者:“老人家,你这几亩地今年收成好吗?”一面问,一面朝老者使眼色。
其实他们今日来此间田地巡视并非偶然,这老者是费岑故意安排在此的。老者早得过费岑的示意,一听这问题,当下把脸拉得老长,满面愁苦:“唉!这两年都是大旱之年,天上不下雨,地里许多庄稼枯死了,收成怎么会好呢?要是明年还是如此,只怕我们全家人都要饿死了。”
费岑闻言,也跟着叹气:“是啊,这两年都是旱年,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啊。”说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忙转向尤乾问道,“对了尤公子,我记得你先前说过,蜀中的匠人已研造出水利改良之法,可令田亩旱涝保收?”
不等尤乾回答,那老农已惊呼出声:“当真?求尤公子务必传授改良之法!”
附近田里劳作的农户们也聚了过来,眼巴巴围着尤乾:“求尤公子传授改良之法!”
今日费岑出来身后还带了几名农务官员,只要尤乾能把改造水利的原理说出来,那些官吏立刻就会回去研究。
就像套金闵的话一样,费岑也想从尤乾这儿套些话出来。
眼下关中的形势确实很糟糕,需要一些变革才能改善目前的困境。而金闵和尤乾的到来给了费岑一个灵感——原本对他来说,谢无疾和朱瑙是前有狼后有虎的狼和虎。他除了畏惧和警惕他们,对他们并没有其他的想法。可这两方要来替他打理军务和政务,他忽然想到,他们为什么能成为虎狼呢?不就是因为他们有本事么?那他们的本事自己为什么不能学呢?
于是早在数日之前,费岑已经派人去了延州和成都府。他命去延州的人想办法混进谢无疾的军队,了解军队中的情况;又命去成都府的人在蜀中走访,调查成都府的政策与民生状况,学到经验再回来向自己汇报。
不过他派出去的人手总是需要时间的,不花个一年半载未必能学到东西回来。而眼下关中被虎狼环伺,又不一定能等得起那么久。于是他也只有想办法先从金闵和尤乾这里套出多少是多少,想办法增强自己的实力了。
只可惜,尤乾是个精明的商人。他不像金闵,被费岑忽悠了几次之后才发现费岑居心不良。早在几日前费岑第一次试探着向他打听成都府是如何办理工坊的时候,他就已明白费岑的用心了。
于是眼下面对着农户们一双双殷切的眼睛,尤乾却摆出了为难的表情:“我当然想帮助各位,可惜我只是个商人,不懂得农务,更不懂得水利。这些事情恐怕要问我们成都府的工匠才行。”
费岑却不信他什么都不知道。既然朱瑙派他出来,他肚子里必然装了很多东西。费岑正拧着眉头思考怎么能才从尤乾嘴里挖点东西出来,却听尤乾忽然大声吆喝道:“诸位也瞧见了,成都府所制农具坚固好用;诸位也听说了,成都府水利发达,旱涝保收。我很希望关中的百姓能和蜀中百姓一样过上好日子。”
费岑一怔。围过来的农户也都怔住。
尤乾接着道:“成都府的朱府尹听闻关中状况,也非常忧心。他希望派出匠人和佐吏来关中帮忙,把成都府的好东西全带过来。只要费府尹答应,成都府那儿马上就派人过来。到时候不仅能帮你们改善水利,还能让你们都过得更富裕。”
农户们一听这话,目光立刻投到费岑身上来了。
这下费岑鼻子都气歪了。他本想从尤乾这里套些话,结果什么都没套出来不说,这奸商竟还当众挖起他墙角来了?!简直一点不给他面子!
可尤乾毕竟是成都府的使者,费岑也不敢拿他怎样,垮下脸道:“朱府尹的建议,本尹正在认真考虑。不过此事事关重大,还得从长计议才是。”
他不敢再放尤乾在这儿胡说八道,又道:“尤公子,此地风大,我们还是回去吧。”
尤乾并不多做纠缠,只笑道:“是,费府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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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之后是寒露,寒露之后便是霜降。天气很快就一天一天冷下来了。
早上尤乾起床之后先出门去集市里逛了一圈。他这回来京兆府,除了奉命给费岑送礼送信,朱瑙也命他好好打探一下关中的风土人情。
中午十分他回到住处,脸已被寒风吹红了,他正搓着手往里走,手下迎了出来:“尤公子,有客人来找你。”
尤乾一愣:“客人?谁啊?在哪儿呢?”
手下道:“没说名字,只说是从成都府来的。许是朱府尹新派来的人。”
尤乾心中有些奇怪。朱瑙新派人来了?许是他很长时间没回去,朱瑙心急了,派人来打听消息。又或者有什么别的指示。
他忙道:“我去看看。”说着便朝里屋走去。
尤乾进了屋,只见屋内果然有两人正站在窗边。听到他进屋的声音,其中一个先回过头来。尤乾一看吓一跳——程惊蛰?!惊蛰来了此地,难道另一个人是……
待那人回过身来,一张笑盈盈的脸,不是朱瑙又是谁?
“东、东家?!”尤乾万没想到朱瑙竟会亲自跑到关中来,顿时傻眼了。
……
与此同时。
两名身着锦衣的男子来到城门口。守城的官兵拦住他们,让他们出示通牒。两人便拿出通牒交过去。
官兵接过一看,这两人拿的是经商的通牒。他检查一番,没看出什么问题,便将东西还给他们:“进去吧。”
两人客气地道了声谢,朝城里走去。
他们走出不远,守城的官兵们便忍不住在后方小声议论起来。
“哎哎哎,你们瞧见刚才那个人没?长得可真招眼啊。”
“看见了看见了,是真俊!就是眼神冷冰冰的,刚才他扫我一眼,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们通牒上怎么写的?看他们那气度,不像普通老百姓啊。”
“是做生意的。”
“哦,难怪。估计是哪家富户公子带着侍卫自己出来了。”
官兵们议论纷纷。这时城外又有人过来,他们赶紧回归原位,继续做自己的事。待查完往来之人的通牒,官兵想起方才那俊俏公子,忍不住想再看一眼。可回头望去时,那两人脚步极快,早已走得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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