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攻下南京
建文四年六月,南京城防守工事修建完毕,大炮被推上城头,士卒日夜巡逻,以防燕军。
因盛庸被擒,徐辉祖闭门不出,被怀疑同燕王有私的将领均被撤换,无大将守城,方孝孺向建文帝建议,调派在京的藩王守内城城门。
藩王们接到诏令,表情都十分微妙。
让他们守城门?确定?
皇帝的脑袋到底是怎么长的,他真是老爹的亲孙子?
事实上,朱允炆的基因没有问题,可谁让他身边有个方孝孺,还是朱元璋亲自给他挑选的辅国之臣?
当时,岷王已被召回京城,同齐王一起看管。代王和周王劳动改造的地方远了些,正在返京的路上。
守城的将领定下,朝廷又开始征调青壮,助军队守城。诏令写得很清楚,不是抽丁,而是全家征调。意味着除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任何免征的条件都不管用了。管你是不是家中独苗,是不是有兄弟从军,只要符合条件的都要应召,否则以造反论。
诏令一出,城内顿时一片哗然,抱怨之声四起。
有传言说是方孝孺给皇帝出的主意,方大学士的名声立刻臭到了大街。
“之前一次,现在又来,这是不给百姓活路了啊!”
实际上,这次真不关方孝孺的事,是由兵部下令。无奈之前征调青壮修筑城防却是由他提议,脏水一泼,他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京城外,燕军秣马厉兵,扎下大营,架起了火炮。
京城内,一排排白幡已然挂起。因修筑城防,许多青壮病累而死。再次抽调,怕是不少人家都要绝户了。
城北几处民宅前,一位老妇哭跪在地上,几个妇人互相搀扶着,腰间系着麻带,已是流不出泪水。
十余口的昌盛之家,仅余的三名男丁也被带走,老妇人喃喃的念着,她的孙子刚刚十三岁啊!
哭着哭着,老妇人眼中燃起了怒火,大声骂道:“方孝孺!亏你名满天下,如此不顾百姓,做下这等损阴德的事,不得好报!不得好死!”
临近一间宅院的大门突然打开,一个穿着儒衫的男子走了出来,见到跪坐在地上的老妇,皱眉道:“无知妇人,方学士一心为国,岂容污蔑!”
“呸!”
啐他的不是老妇,而是一旁的年青妇人,看着满脸愕然的男子,妇人大骂道:“都是丧了良心的!一心为国,姓方的怎么不去守城!你怎么不去?!”
“吾辈读书人有功名在身,岂可同庶人相提并论!”
“读书人?”妇人冷笑一声,“不过是一群成日里高谈阔论,不办人事的混账!”
“你……”
男子脸色涨红,摇头直念无知夫人,愚昧庶人!脚下却退回了门内,再不敢露面。
看着那扇黑漆大门,妇人又狠狠的啐了一口。
什么东西!
无独有偶,同样的情形每日都在出现。
京城百姓因两次征调怨声载道,杨铎纪纲等人趁乱四处活动,各种流言频出,什么某大学士是伪君子,为成就自己的声明不顾百姓死活,某大臣出城投靠燕王,某大臣乘夜难逃,甚至还有皇帝早已离开皇宫,驾往湘楚的消息。
“征调民夫是掩人耳目,迷惑燕王,皇帝和朝中大臣早跑了!”
“高皇帝对百姓仁慈,燕王殿下也仁爱百姓,当今天子却是如此!”
“都说燕王才是真龙,如今看来……”
流言愈传愈烈,各种版本纷纷出炉,军心都开始不稳。守城的武官弹压了几次,却治标不治本。连很多武官都半信半疑,何况下边的军汉?
皇帝真跑了?
自己真成了拖延燕王的炮灰?
朝廷里的那些大官也跑了?
军中人心惶惶,百姓怨气冲天,建文帝却被蒙在鼓里。
身为一个标准宅男,建文帝多是从大臣和宫廷侍卫口中得知外边的消息。如今六部官员各有打算,徐辉祖等勋贵闭门不出,朝中武将贬的贬,守城的守城,围绕在皇帝身边的只有方孝孺和黄子澄等人。皇帝听到的,看到的,是经过这些人润色的。
建文帝知道京城被围,却不知道城内人心浮动,城防正岌岌可危。
方孝孺性情耿直,一心忠于正统,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只要他认为是对的,是对朝廷好的,便是背上骂名也要去做。
黄子澄知道方大学士的名声越来越糟糕,城里骂他的比骂燕王的人都多,却没有趁机向皇帝告状,而是同齐泰商量之后,将这件事隐瞒下来。
城内乱了,皇帝身边不能再乱了。万一这些流言是燕王细作放出的,皇帝被气出个好歹,他们就是罪人。
黄子澄难得聪明一次,猜到了流言的真相,但他选择的处理方法却是大错特错。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要在建文帝面前粉饰太平,不是蠢到极限还能是什么?
燕军发动了几次试探性的攻击,没有取得战果,收大军回营,只派人轮流对城内喊话,大数朝中奸臣的罪状,要求朝廷处决奸臣。
“殿下仁慈,不忍见百姓受苦。但天子无道……只能奉高皇帝遗命靖难……朝中有奸佞,不除不能安天下!”
军中嗓门大的都被集中起来,举着喇叭每日几喊,主题鲜明,中心思想明确,语言丰富多样,说服力非同一般的强,连部分死硬派都在这样的语言攻势下产生了动摇,足见撰稿之人功力深厚。
孟十二郎摆摆手,过奖矣。
同孟清和是老交情的刘提调表示,孟同知真不考虑改行当文官?
如此大才,当真是可惜了。
入夜,徐增寿避开朝廷的眼线,亲自去见了李景隆。
翌日,有官员上疏,请天子再派人往燕王处说和。
经过廷议,建文帝决定遣兵部尚书茹瑺、都督王佐往燕军大营。
在暖阁拟旨时,有内侍提醒建文帝,茹尚书和王都督同燕王没有任何交情,燕王会乐意见他们?恐怕连大营都进不去。
建文帝认为内侍说的有理,点点头,临时把李景隆也加了进去。
“来人。”
旨意拟定着人送出,之前给他提醒的宦官也被拖了出去。
太祖高皇帝有令,宦官不得干政。只打二十板子,没砍脑袋,已经是额外开恩了。
内侍没有求饶,反而叩谢皇帝隆恩。额头触地,嘴边掀起冷笑。皇帝肯定没有发觉,大汉将军架着他往外走时,殿中的宦官宫人都是什么表情。
城外,燕军大营
燕王热情接待了李景隆和茹瑺等人,听几人再次提起割地退兵一事,抬手打断了他们的话。
“公等不必多言!始孤之弟未有过,天子动辄加罪,削为庶人,云‘大义灭亲’。孤亦未有反意,天子仍相疑,令人取孤一家性命。孤起兵乃尊皇考遗训,为保朝廷典章,为灭奸臣。公等归奏天子,杀奸臣,孤即可解甲,入城谢罪!”
朱棣话落,帐内顿时一静。
李景隆读过燕王密信,知道内情,看似紧张,实则胸有成竹。
茹瑺、王佐等则不然,听完燕王一番话,已是汗如雨下。
之前只是驱逐,现在却是“杀”了。
真按照燕王列出的名单挨个杀,不用燕王动手,天子马上就会众叛亲离。
茹瑺和王佐互相看看,多说无益,只能见到天子再做商议。
众人起身告辞,燕王亲自送到营外,李景隆趁机将着有京城布防和守将的密信送出。费尽心思走这一遭,为的就是这件事。
燕军让开一条路,放李景隆等人离开。
回到王帐,看过信中内容,燕王大笑出声,道:“上天助我,真乃上天助我!”
立刻召集众将,令沈瑄明日带兵猛攻朝阳门。
“遵令!”
军令传到营中,孟清和敲敲脑袋,朝阳门?他记得靖难成功,是内应为燕军开了金川门,这个朝阳门是怎么回事?
沉思半晌,得不出结论,干脆抛开。
甭管是哪座城门,只要能进南京,大功便能高成。
孟清和站起身,走出帐篷,看着日落前最后一缕晚霞,深吸一口气,笑了。
四年,从他初到这个陌生的朝代起,一步步走来,期盼了上千个日子的成功,即将到来。
建文思四年六月丙辰,燕军猛攻朝阳门。
守军不备,木造工事被火箭点燃,大火瞬间燃起,积存在此的粮食和军械均被烧毁。
沈瑄令步卒以攻城锤猛击城门,本为试探,不想城门竟被撞开了一个大洞。
守军和燕军都有点反应不过来。
一方没想到燕军竟有如此神兵利器,另一方则没料到京城的城门会这么不禁撞。
沈瑄也迟疑了片刻。此番进攻实为探明李景隆情报中的真假,不为破城。可城门已被撞开,战机难得,若是退回去,未免可惜。
“朝阳门工事不备,守军多为募兵,城防弱于他处。”
“殿下攻城日,吾等将于金川门,朝阳门两处迎大军。”
朱棣反复看过李景隆留下的密信,字迹是徐增寿的没错,为消除最后一丝疑虑,才下令沈瑄佯攻朝阳门。
不料沈瑄麾下作战太过勇猛,孟清和提议建造的攻城锤过于犀利,一场佯攻,竟然把城门给砸开了。
这下怎么办?
继续进攻?
必须进攻!
在后军观战的燕王当机立断,下令朱能领左军压上,与沈瑄一同进攻朝阳门。徐忠吴杰率兵攻打金川门,房宽领后军压阵,邱福……和房宽一起压阵。
机不可失,虽然不在计划之内,却也是攻下南京的好机会,可能拖后腿的全都压阵去吧。
眼见燕王父子率蒙古骑兵直冲金川门,房宽和邱福很郁闷,他们麾下的将士更郁闷。
主将不给力,被王爷不待见,连带着小兵想捞战功都变得艰难。
看看朱将军的左军,再看看沈指挥的中军,哪次不是冲锋在前战功优先?
这两位猛人的队伍比不上,徐将军的前军和吴侯爷的右军呢?照样甩后军一头。
将士们很无奈,望着不远处的南京城眼放绿光,充满了渴望。
同袍都去攻打京城了,他们却被留下压阵,何其命苦!
后军将士们的郁闷暂且不论,攻破朝阳门的中军得到继续进攻的命令,再无迟疑,挥舞着刀枪如潮水一般涌入了城门。
朝阳门的守军四散溃逃,援军未到,沈瑄令麾下放慢进攻速度,先占据城门,与朱能合兵之后再动。
“指挥,不继续进攻?”孟清和觉得可惜,“若能直捣皇宫,定是首功。”
沈瑄道,“正是首功,才不能争。”
首功,才不能争?
孟清和打了激灵,因为兴奋而发热的大脑顿时清醒。
他忘记了,攻破朝阳门已是大功,足以让人眼红,若是再争,可就不太妙了。大家都是跟着王爷九死一生,从死人堆里拼杀过来的,凭什么好处都让一个人占了?
“还有,”沈瑄侧过头,看着孟清和,“领军破开城门的是中军副将张辅,朱将军和王爷问起,都要这么说。
“指挥……”
“恩?”
“卑职记住了。”
“记住就好。”沈瑄回头遥望,前方已出现了身着朱红袢袄的守军,猛的拉紧缰绳,托起长枪,“十二郎切记,攻入京城不是结束,才是开始!”
话落,燕军号角声起,沈瑄策马当先,“随我杀!”
“杀!”
朝阳门的动静越大,会吸引更多守军的注意力。守军接连向朝阳门派出援军时,李景隆已伙同谷王打开了金川门。
安王,辽王心里门清,没主动参与,却也没向建文帝告密。假作被燕军击败,退回王府闭门不出。
庆成郡主带回消息,燕王进京之日,安守宅邸定能无恙。
几位藩王都是聪明人,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朝阳门和金川门接连被破,神策门与太平门同时火起。
建文帝在宫中得知消息,顿时大惊失色,燕王进城了?!
“快,召集群臣!”
建文帝当真是慌了,他不像老爹出生在战火中,经历过元末战乱。更不像朱棣等北疆藩王,常年同北元对峙,视战场厮杀如家常便饭。
他出生在明朝建立,朱元璋平定天下之后,成长在皇宫大内,接受的是最正统的儒家教育。
他有野心,有抱负,在登基之后重用文臣压制武将,并非单为个人喜好,更为巩固皇位。
高皇帝大孝刚出,便想方设法削藩,推行周礼,也是为了整个江山。
朱允炆认为自己没做错,高皇帝在世,不也同样清除了跟随他打江山的功臣?
他唯一错的,就是过于急躁,过于相信自己的正统地位,过于……相信了方孝孺和黄子澄等一干文人。
事到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
建文帝坐在空荡荡的大殿中,看着去而复返的宦官,知道不会有人应诏而来了。
这一刻,他成为了孤家寡人,真正的孤家寡人。
“齐、黄两位爱卿现在何处?”
“回陛下,齐尚书和黄翰林已于两日前外出募兵。”
建文帝恍然,道:“是了,是朕下的命令,竟然忘记了。”
想起黄子澄在苏州无功而返,提议到外洋募兵,被方孝孺大声斥责的情形,朱允炆突然笑了。
“事出汝等,岂可弃陛下而逃?!”
“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若非汝谎报军情,为曹国公隐瞒,战况何至于此?!误国之辈,当杀!”
“你……陛下!”
方孝孺同黄子澄的声音似乎仍在大殿中回响,朱允炆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笑出了眼泪。
走吧,走了也好。
“陛下?”宦官小心翼翼的问道,“可要再下令?”
“不必了。”朱允炆站起身,立在宝座之前,俯瞰整座大殿,脸上再无一点焦急的神色。
他是洪武帝的孙子,孝康皇帝的儿子,他有自己的尊严,没有谁能够侵犯,就算是燕王,也不行!
“退下。”
“陛下?”
“退下!”
“奴婢遵命。”
空旷的奉天殿中,只余朱允炆一人。
良久,他又开始笑,笑声越来越大,带着愤怒和疯狂,传出殿外,映衬着火起的京师,令人胆寒。
“万岁,天子,哈哈……”
火光映红了天幕,喊杀声中,京城十三座内城门接连被燕军攻下。
守城的藩王要么如谷王一般摆明立场,要么如辽王安王一般闭门不出,武将多在燕军入城后率军投降。不愿投降的也没支撑多久。被征调的青壮和部分士兵炸营,夺刀擒住上官,城门很快易主。
城内的百姓纷纷紧闭屋门,却有地痞无赖趁机作乱。
孟清和奉命往金川门处送信,亲眼见到几个贼眉鼠眼的无赖欺辱妇人,一个着儒衫的男子倒在一侧,面孔已被鲜血模糊。
“杀了。”
见惯了生死,孟清和下令时没有丝毫迟疑。
高福抽—出长刀,地痞见势想逃,不等跑出两步,一道寒光闪过,顷刻人头落地。
处置了几个地痞,孟清和没有停留,军务紧急,不能耽搁。高福收起刀,看着满脸泪痕,腰缠麻带的妇人,从怀中掏出一瓶伤药,指着倒在一边的书生,“给他用,养上几天就好了。”
话落,调转马头,紧随孟清和而去。
妇人擦干脸上的泪水,走到书生身边,咬咬牙,还是将他扶了起来。
之前,她曾指着这人的鼻子骂,今日,他却差点为救自己丢了性命。
这份恩情,她记住了。
回想起杀了地痞的高福和在马上下令的孟清和,妇人攥紧了手中的药瓶,日后有机会,这份恩情也定然要报。
建文四年六月乙丑,燕军下京城,困皇宫。
京内勋贵纷至燕王驾前痛陈皇帝无道,听信奸臣谗言,迫害功臣后代。
“吾等愿归殿下,请殿下为周公辅政。”
燕王含笑,却没点头。
众人以为台子架得还不够高,正想继续努力,却见燕王摆手。
“公等都是深明大义之人,一心为国。孤已秉承太祖高皇帝遗训靖难进京,当下以捉拿奸臣为要,其他可再议。”
随即,燕王令人取出拟好的奸臣名单,交给在场众人传阅。
被列入奸臣名单的共有五十余人,左班文臣共二十九人。
太常寺卿黄子澄,兵部尚书齐泰,文学博士方孝孺赫然在列。另有礼部尚书陈迪,刑部侍郎暴昭等,但凡曾被朱棣拉黑过的,一个也没落下。
虽有道衍从北平来信,称方孝孺学问不凡,虽声名有堕,仍受士林推崇,万万不可杀。
大和尚开口,朱棣自然不会不给面子,不杀他,却不妨碍将其列上奸臣名单,再泼几瓢脏水。
造反期间,朱棣没少挨骂,大部分檄文都是出自方孝孺之手,怎么着也得出了口气。
负责草拟并抄录这份名单的正是待诏解缙。
由于历史发生一点点误差,攻破南京城门的日期稍有提前,解大才子没来得及夜奔,但在燕王入城后,却同胡靖等人第一批出迎,给朱棣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名单末尾写明,凡文武官员军民人等,绑缚奸臣,各有赏赐。
文武升官,军吏升级,庶民给钱。
最后一条是在孟清和的的建议之下加上去的,草拟告示的解缙很不以为然,区区一个武官竟在此指手画脚?思及自己新投燕王,立足未稳,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燕王攻下内城之后,发布了捉拿奸臣的告示,并没进皇宫,反而带兵进驻龙江,下令不得扰民。
很多人看不明白燕王此举的意图,看明白的却闭口不语。
燕王以退为进,单看天子如何选择。
生还是死,全在一念之间。
翌日,天刚明,皇宫突然起火,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朱棣闻听消息,立刻赶往皇宫,至东华门时,火已扑灭。
满面乌黑的守军跪在朱棣马前,“禀殿下,火自奉天殿起,卑职赶到时,天子,皇后及太子均已葬身火海。”
听到消息的魏国公徐辉祖长叹一声,跪在徐达的神位前久久不起,直到深夜。
寺庙道观的钟声又一次在京城内外响起,向天下宣称,建文皇帝已然大行。
站在奉天门前,孟清和心中有个疑问,建文帝真死了吗?
目光转向负手而立的燕王,慢慢垂下了双眸。
钟声已响,穿着龙袍的尸体也已找到。无论朱允炆是不是还活着,大明的建文皇帝,朱元璋亲自选定的继承人,都已经死了。
第一百零一章 暗潮
建文帝驾崩,不管真崩还是假崩,皇宫都需要一个新主人。
国不可一日无君,天下不可一日无主。
建文四年六月丙寅,群臣上表,叩请燕王入奉天殿,祭祀太庙,继皇帝位。
“为宗社民生,天下岂可一日无君?殿下奉高皇帝遗训,靖难扫除奸臣,功在千秋,当正天位,承太祖万世洪业!”
靖难清君侧的旗帜早被高高挂起,周公辅政的口号也被扔到一边。
皇帝人选中,群臣无一例外的忽略了建文帝的儿子。
国家需要年长的君主,少主容易被奸臣蒙蔽,建文帝就是前车之鉴!燕王殿下是太祖高皇帝嫡子,文韬武略,天生圣人,绝对是皇位的最佳继承人。
文臣的一张口,一支笔,骂人时像锋利的刀子,反过来却能使人通体舒泰。
解缙,胡靖等人笔下生花,劝进的文章一篇接着一篇。不单呈送到燕王面前,还通过各种各样的渠道广发民间,推动强大的舆论攻势,证明燕王继位是顺应民心,是大势所趋,是国家的必须。
舆论已成,文臣再上表,燕王仍不应,并言:“孤为国家社稷,起兵清君侧,不意少主不亮孤心,自绝于天。孤甚愧,伤矣。天子之位当择德才兼备者。孤才疏,岂敢负荷。”
简言之,他起兵造反是为皇帝好,结果皇帝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自焚死了。他很羞愧,万分的伤心。没心思当皇帝。皇帝谁当,另选吧。
话说得漂亮,姿态也很诚恳,但能当真吗?谁当真谁是傻子。
文臣劝道:“殿下,您就是德才兼备之人,天下还有谁比您更有才?”
燕王摆手,“孤才疏,很是才疏。”
文臣再劝:“殿下,您乃高皇帝嫡嗣,您不负鼎谁来负?”
燕王仍摆手,谁来负他管不着,总之,他不负!
文臣急了,殿下,谦虚两次就行了吧?快点继位,咱们也好恢复生产,重新开工,建设国家不是?
燕王不语,沉默,坚持顽固不化。
文臣没辙了。
天下人都知道燕王起兵就是奔着皇位来的,如今建文帝崩了,登上九五的道路扫清了,他却突然撂挑子,把到手的果实扔出去,可能吗?
当然不可能!
朱棣想当皇帝,一直都想。
朱标死后,洪武帝选了孙子继承大统,朱棣很不服气。
凭什么?
论才干资历,论对国家的贡献,朱允炆哪一点比得上自己?
一个黄口小儿,成日里只晓得同书生为伍,之乎者也,能处理好国家大事?
朱棣心中的火苗一直在烧,加上道衍在一边煽风,建文帝不停递柴,火越烧越旺,一路从河北烧到江苏,烧进南京,阻拦朱棣的所有一切都被烧成了灰烬。
最后,建文帝的执政生涯也在大火中彻底结束。
朱棣辛勤诚恳的造了四年反,为的就是奉天殿中的那张宝座,如今万事俱备,抬腿坐上去就万事大吉,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完全可以继位,改年号,宣布从今天开始老子就是皇帝,天下都是老子的。跟老子一起靖难的厚赏,和老子作对的一刀咔嚓,新皇帝新气象,这就是老子的风格!
要是真这么个干了,他就不是朱棣,也不会是将大明的国势推向顶峰,震慑海外的永乐大帝了。
大家都知道朱棣是在端着,如何才能架起让他满意的梯子,就是没能找对路。
文臣三次上表,朱棣皆不应,最后,连面都不见了。
站在朱棣的大营前,文臣想哭。当真是没办法了,总不能捆着朱棣推上皇位吧?再说他们也没那能耐啊!
武将们冷眼看着文臣们蹦跶,很是沉得住气。
直到文臣折腾了几个来回,燕王仍是不为所动,才联合勋贵一同上表劝进。奏疏内容很直白,也很实际,主题思想只有一个,殿下是皇位的当然继承人,除了殿下,无人能继承皇位。大家是粗人,只认殿下!便是建文帝活过来也哪凉快哪玩去吧!
最后一句话才是关键,也真正骚到了朱棣的痒处。
当然,奏疏上不会写得这么直白,字里行间表达出的意思却十分清楚。
武将和勋贵对燕王殿下情比金坚,义比海深。
殿下,您就顺应大家的心愿,继位吧!
武将之后,藩王也接连上表,同朱棣结盟的宁王和晋王更是言辞恳切。
燕王推辞不过,肃然道:“公等如此,孤便返回北平!”
众人面面相觑,这还不成?
到底梯子要架到多高,燕王殿下才肯下来?
能不能给个提示?
京城的文武闹得沸沸扬扬,藩王们也没闲着,有心人会发现,无论闹腾得多厉害,其中都没有沈瑄朱能的影子。
燕军中,只有房宽,邱福,何寿等人参与了上表,真正被朱棣视为心腹的将领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朱能奉命督造皇陵,沈瑄奉命捉拿出逃的奸臣,徐忠负责京城的安全保卫工作,吴杰在攻打南京时中了流矢,卧床养伤,连兵权都交给了两个副将,很有韬光养晦的意思。
燕王早晚会继位,朝中文武架起的梯子也够高了,仍未点头,不过是时机未到。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四年都过来了,还需急在一时吗?
首先,建文帝必须妥善安葬。
其次,列入奸臣名单的必须尽快抓捕,哪怕逃出京城,也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再次,派人去北平接燕王妃和世子入京,顺便把道衍和尚也带来,朱棣还有很多事要同他商量。
坐在王帐中,朱棣有条不紊的下达着命令。
此刻,他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多年的愿望即将实现,皇位近在咫尺,只差最后一步,必须做到尽善尽美。例如给朱允炆修造的陵墓,外观一定要大气上档次,必须让世人知道,做叔叔的没有亏待侄子。
工程量很大,任务很艰巨,却难不倒朱能。
从沈瑄手下把孟清和借调过去,顺便要去了燕山后卫随军的匠户,按照设计好的图纸,以最快的速度开工。
按照严格标准,这纯粹就是个豆腐渣工程,百分百的样子货。
考虑到入住的很可能不是朱允炆本人,为缩短工期,在工程质量上放宽,多少也能说得过去。
何况,厚葬朱允炆不过是为堵天下悠悠之口。人往里面一送,陵墓一封,谁知道里面是白坯还是豪华装修?
建文四年六月壬戌,陵墓竣工。
翌日,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的建文帝被安葬进皇陵,同葬的还有皇后和太子。
随着墓门的关闭,建文帝时代彻底宣告终结。
七月流火,燕王妃和世子朱高炽抵京,燕王亲自出迎。
三日后,文武及诸王再上表,劝燕王继位。
有文臣叩拜于地,大哭,“殿下,您要是不继位,臣就不起来了!”
更有武将抽出刀子,抵在脖子上,大声道:“殿下,您若是不继位,臣就血溅当场!”
在此二人的带动下,文臣痛哭,武将陈词,为了朝廷的和谐,为了共建美好社会,燕王不答应继位,誓不罢休。
这一次,燕王没有再推辞,仰望蓝天,长叹一声,为了国家,为了黎民百姓,他只能负起这个重任,扛起大鼎了。
众人正哭得起劲,冷不丁见燕王点头了,没能马上反应过来。
这是,答应了?
事先准备的劝说之词都没用了?
众人发愣时,孟清和用力一拉沈瑄,拼命眨眼,“指挥,拜见陛下!”
沈瑄心领神会,突然一脚踹上朱能的后膝。噗通一声,朱将军单膝跪地。
又一脚踢在张辅的后腰上,张辅没朱能武力值高,当场立扑。
完成准备工作,沈瑄才拉着孟清和从容跪在地上,叩首:“陛下万岁!”
朱能和险些磕掉门牙的张辅正对沈瑄怒目而视,听到此言,一个激灵,马上跟着叩首:“陛下万岁!”
沈瑄和朱能抢得先机,众人回神扼腕,这么好的机会,偏偏让两个武夫抢了先!
朱棣亲自扶起朱能,然后是沈瑄。拍着两人的肩膀,口称爱卿。此举瞬间奠定了两人在武官集团中的地位。
朱能是继张玉之后,当之无愧的第一人。沈瑄位列朱能之后,连徐忠吴杰等人都要靠边。
孟清和以为朱棣不会注意到自己,不想在扶起沈瑄之后,一双绣着盘龙的靴子停在了他的面前。
各种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刺过来,孟十二郎顿时压力山大。
许多人都在想,这个面生的年轻人到底是谁?能得燕王如此看重,必定有其不凡之处。
沈瑄叩拜朱棣之前,似同此人有过交谈?看向孟清和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微妙。
在孟清和身上,许多文官嗅到了同类的味道。脑袋里立时响起了警报,此乃劲敌,必须注意!
燕军大营中,众人山呼万岁。
很快,朱棣在众人的簇拥下登辂,被迎入皇城。
为防途中生变,燕军先一步列队入城,在道路两旁护卫。
威武雄壮的汉子们手按腰刀,两腿跨立,目露精光,浑身煞气凛然。
同样负责维护治安的应天府衙役和五城兵马司被抢了工作,也只能摸摸鼻子让位。想争取在皇帝陛下跟前露脸,现在还不是时候。
燕王所经之处,百姓纷纷叩拜。
车辂行至奉天门,孟清和跟在沈瑄身边,总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
拧眉深思,到底是什么?
突然,队伍停住了。
一名身着青色公服的文官拦在了燕王驾前,从公服上的白鹇补子判断,应该是五品。
护卫车辂的燕军立刻长刀出鞘,沈瑄朱能等将领也打马上前,盯着突然跳出来这位,眼神很是不善。
若非见他没有手持凶器,早就一刀劈过去。
突然跳出来,想干什么?
文官脸上没有一丝惧色,中规中矩的大礼参拜,道:“陛下可曾拜谒孝陵?”
孟清和一拍脑袋,他总算想起自己忽略什么了。
燕王也是神情一变,马上下辂,扶起跪在地上的文官,惭愧道:“亏得先生提醒!”
打着老爹的旗号靖难,登皇位之前不到朱元璋的神位前做一个思想汇报怎么行?
传出去天下人会怎么议论?敢把老爹用完就丢,名声能好听吗?
于是,车架中途转道,先去孝陵拜谒朱元璋,哭一场再说。
一路之上,孟清和都在打量拦住燕王车辂的文官。
年过而立,相貌说不上英俊,却是中正平和,看上去就是一个正人君子。
暗中记下他的样子,稍后一定要打听一下这人是什么来历。
拜谒过孝陵,朱棣再入皇城。
这一次,他不再是客人,而是成为了这里的主人。
皇宫有了新主人,朝廷六部官员便如擦了润滑油的齿轮,重新开始运作。
钦天监推定吉日,礼部,太常寺,光禄寺官员忙着安排新皇登基的相关事宜,宫中尚衣监督制皇帝冕冠,另有皇后冠服,亲王冠服需要赶制,一时之间,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燕王有三子,皆为嫡出,除世子外,朱高煦和朱高燧应封亲王,按洪武帝定下的规矩制作即可。临到世子的冕服,内侍和女官们却犯了难。
论理,朱高炽身为燕王世子,燕王登基后是应封太子。
问题在于,燕王似乎没有册封太子的意思,在朱高炽抵达南京之后,只是按规矩召见他两次,态度十分的冷淡。倒是朱高煦和朱高燧经常被朱棣带在身边,父子之情溢于言表。
燕王妃劝说了两次,朱棣嘴里答应,行事未见更改,仍旧对朱高炽采取冷暴力,就像刻意对朝臣表明态度,他对长子并不满意。
朱高炽的地位愈显尴尬,但他不能抱怨,更没法抗议,因为造成这一切的是他的父亲。
燕王妃察觉到情况不对,在北平时,朱棣对朱高炽的态度已有好转,为何突然又如此冷淡?
三番两次询问,燕王终于吐口。
“高炽胆子大,手伸得长了些。”
说话时,朱棣表情中带着几许讽刺。
儿子在老子身边安排人,当真是胆大包天!
自己当初和宫内官宦做朋友,按人头派送礼品,为的不过是探听侄子的消息,对洪武帝是一点不敢沾。朱高炽倒好,探听兄弟消息不算,竟然敢在他老子身边插钉子,真以为做老子的不会教训他?
燕王妃脸色有些发白,她明明教训过儿子,别在他老子的眼皮子底下玩花样,他怎么就是不听?!
“陛下,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朱棣摇头,“起初朕也不愿相信,可证据确凿,容不得朕不信。郑和!”
“奴婢在。”
“把杨铎叫来,还有那个纪纲。”
“是。”
燕王妃知道朱棣此举是让她明白,朱高炽已经触及到他的底线。之所以还没处置朱高炽,只因为他是朱棣的长子,嫡长子!
“陛下,世子一时糊涂,臣妾有失察之责。”
“责不在你。”燕王摇头,咬牙,狠声道,“在朕。”
“陛下?”
“依朕看,还是鞭子抽得不够多,才让这混小子如此大胆!等朕腾出手来,给他几顿鞭子,不老实也老实了。”
燕王妃:“……”
还愿意揍,说明没失望到底。
不过,这顿揍能不能捱得过去,就要看世子自己了。
燕王妃暗自舒了口气,心下琢磨,是不是该多备些伤药?还是给儿子通个气,哪天他老爹甩鞭子抽他,千万别躲?
闻听燕王召见,杨铎不敢耽搁,立刻动身。
在宫门前见到纪纲,杨铎心头一动,对朱棣此番召见的原因有了猜测。
世子在燕王身边插了钉子,事情可大可小,单看朱棣如何处置。
人是纪纲发现的,也是他带到杨铎跟前的。有没有人帮忙,杨铎不清楚。但明着把功劳送给自己,实际上,却有把世子怒火往他身上引的意思。
目前天下局势尚不稳,仍有建文旧臣逃逸在外。
一日不坐稳皇位,燕王便不会彻底废掉朱高炽,最多是小惩大诫,给儿子一个警告。
纪纲想得到这点,杨铎自然也能想到。
想踩着自己上位?
杨铎冷笑,目光如刀子一般刮在纪纲身上,小心摔得粉身碎骨!
朱棣父子之间的官司不是一般人能插手的,连燕王妃也不行。
朱高煦和朱高燧眼见老爹对世子冷淡,意外的没有趁机落井下石,反而在朱棣面前说了不少世子的好话。朱棣愈发喜欢这两个儿子,对朱高炽却越来越不待见。
消息传出去,文臣武将对朱高煦兄弟有了新的认知。不过,朱棣尚未举行登基大典,现在也不是站队的时候,朱高炽兄弟间的争夺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摆上明面。
兄友弟恭,父慈子孝,仍能维持一段时日。
比起皇宫里的暗潮汹涌,到南京后,坚持住到寺庙里的道衍却躲起了清净。
造反的追求已经达到,燕王登上皇位,大和尚突然变得清心寡欲起来。除了朱棣宣召,大部分时间都在寺庙中念经,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同孟十二郎探讨佛学。
虽然孟清和很想摆脱道衍这个大号蜜蜂,无奈燕军上下一致认为他是道衍的高徒,连朝中官员都有耳闻,孟清和脑门上早就盖上了鲜红的大戳,想擦?已经来不及了。
坐在大和尚面前,孟十二郎很是郁闷。
看样子,当真是甩不掉这块牛皮糖了。
实在不行,等郑和下西洋的时候他也跟去?最好把沈瑄也拉上。
公费旅游,顺便捞钱,再度一下蜜月……
越想越觉得这主意可行。
不过,郑和出海要等到永乐三年,在那之前,他还要继续忍受道衍的嗡嗡。
要么,请调去边防卫所?
大和尚跟去的可能性很低,沈瑄同去的可能性更低。
孟清和捧头,这日子没法过了!
“好徒儿,有何烦恼?可向为师道来。”
孟清和望天,眼前就是最大的烦恼,要么大和尚把自己解决掉?
道衍微笑,将茶杯推到孟清和面前,“万事皆有因,有因便有果。徒儿乃豁达之人,为师看人从未错过。”
孟清和端起茶杯,看着碧绿的茶水,大和尚不是反讽?当真不是?
“大师过誉,孟某不敢当。”
“徒儿豁达,谦虚,人品极佳,贫僧果然很会收徒。”
孟清和:“……”他果然不应该说话。
“不过,徒儿做事却有些鲁莽。”道衍话锋一转,“有些事不当插手,徒儿可明白?”
“孟某明白。”孟清和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做事谨慎的道理我清楚。可事到临头,被人欺负到头上,哪怕目标不是我,只是倒霉被牵连,该出的气也不能忍。”
在军中散布流言,试图引燕王猜忌沈瑄和自己,是不是出于世子的意思,他不敢确定,人是世子的,毋庸置疑。
该感谢他的好记性,只是在世子身边见过一次,就记住了那名千户的面孔。
是人都有底线。
孟清和轻易不愿惹麻烦,却不意味着他胆小怕事。
被人欺负到头上还能忍,就不是男人!
第一百零二章 新时代的序幕
道衍的辩才一流,却无法说服孟清和。
“徒儿需知,一叶障目,意气而为非智者所为。”
“大师的话,我记住了。”孟清和道,“但事有不为,亦有必为。孟某终究是俗人,做不到超脱物外。”
道衍摇头,不等他开口,孟清和又道:“忍字头上一把刀,孟某自认不是挨刀的材料。谁让我不痛快,我也不能让他好受。一报还一报,种因得果,刚刚大师不是也这样说?”
“阿弥陀佛。”道衍双手合十,“即便此人不该惹?”
“大师,是别人先惹我。”
“位高权重亦不惧?”
“不怕叫大师知晓,孟某只忠于今上,何人能重于今上?”
风过庭院,院中的古木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道衍垂下双眸,宣了一声佛号,“要下雨了。”
孟清和愣了一下,“大师?”
“天色渐晚,徒儿早些回城吧。”道衍捻起了佛珠,“徒儿灵台清明,是为师障了。”
转头看向窗外,果然,风起时,天空已有乌云聚集,远处云层中隐有闪电爬过,又将是一场雷雨。
孟清和起身,向道衍告辞。
此间寺院建在山里,离城中有一段距离,他可不想中途淋雨。身上的伤没好利索,再受了寒,怕是再离不开赵大夫的苦药。
“徒儿。”
正跨出房门,背后又传来道衍的声音。
“大师?”
“记住你同为师说过的话,忠于今上。但凡事需留一线,当是为今后结个善缘。”
孟清和停下脚步,转身行礼,道:“多谢大师教诲。”
“若事无可解,来找为师。”道衍笑得十分慈祥,“为师定为徒儿出头,找回场子。”
孟清和:“……”
他听错了吧?这是个出家人该说的话吗?
孟十二郎的神情很是微妙,道衍却不再多言,摆摆手,闭上眼,开始念经。
乌云黑沉,室内未点烛火,十分幽暗。一身僧衣的道衍盘膝坐在蒲团之上,烫着戒疤的光头锃光瓦亮,堪比两百瓦的日光灯。
这就是所谓的佛光?
孟清和顿时囧了。忙道一声罪过,大和尚明言会罩着他,他却吐槽和尚的光头,当真是太不应该。
再次向道衍告辞,回手带上房门。
一个小沙弥站在门外,见孟清和出来 ,躬身施礼。
“檀越有礼。”
孟清和长相不错,脸上总是带笑,又是道衍大师的高徒,寺庙里的和尚对他都很和善。
对小沙弥笑了笑,孟清和从口袋里取出一包豆沙糕点,递给小沙弥,眨眨眼,“小师父笑纳。”
三头身的小沙弥很是苦恼,该不该收?
“没有猪油,只有豆沙和绿豆,不算破戒。”
小沙弥依旧苦恼,很是犹豫,真不破戒?好像很甜,很好吃……
“方丈不是会外出化缘?寺庙也受信徒的香火供奉,小师父就收下吧。”孟清和继续道,“权当是在下对佛祖的诚心,完全不用有心理负担。”
即使不明白何谓“心理负担”,小沙弥还是被孟清和说服了,双手合十,“檀越美意,贫僧却之不恭。”
三头身的小和尚摆出一副高僧的样子,一个字,萌;两个字,很萌;三个字,非常萌。
孟清和忙把点心递过去,告诉自己,不能笑,坚决不能笑。
吱呀一声,房门突然打开。
道衍和尚站在门口,捻着佛珠,视线扫过小沙弥手里的糕点,再看孟清和,意思很明白,阿弥陀佛,没有为师的份?
“徒儿如此,为师伤心矣。”
孟清和:“……”
可以再不要脸点吗?
当他不知道未来的永乐大帝给了大和尚多少好东西?传说中的金元宝都是用马车拉!
如此土豪,用得着和他这个还要养家糊口的俗人哭穷吗?
“大师,给。”
孟清和犹在腹诽,小沙弥已将糕点献上。
“净悟甚好,可愿听贫僧讲经?”
眼见大和尚笑眯眯的从小沙弥手里取走两块糕点,孟清和当真很想指着那颗光头骂,和个三头身抢吃的,还有没有点羞耻心了?
小沙弥却很高兴,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谢大师!”
傻乎乎的样子,让人很难将他同今后的某位高僧联系到一起。
果然单纯的人进步快?
孟清和挠挠下巴,很是无解。
往来多次,孟清和对此处寺庙的布局已十分清楚。不用僧人带路,三绕两绕就走出了山门。
扫地僧告知孟清和,山门前有人在等他。
“那位施主,身上煞气着实有些重。”
以扫地僧沉默寡言的性子,能让他做出这番评语,可见山门外的果然是尊凶神。
“多谢。”
孟清和笑呵呵的同扫地僧道别,脚步加快,果然在石阶转角处见到了一身蓝色常服的沈瑄。
深山古刹,满目葱茏。
一弯幽径,君子盎然而立,黑发乌眉,俊雅卓然。
孟清和停下脚步,静静的看着沈瑄,若是不动,眼前这人,当真像是一尊白玉雕琢的艺术品。
只不过,温润的表象之下始终隐藏着迫人的锋锐。
被这样盯着,常人都能发现不对,何况沈瑄。
山风吹过鬓边,沈瑄抬起头,见到石阶上的人,如玉面容似乎冰雪初融,笑的温和,却令人不由得脸红心跳。
战场上的凶神,战场下的王孙贵篑。
同一个人,却有着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
孟清和拍拍胸口,腹诽一声,十足非人类。
“指挥既然来了,为何不进去拜会一下道衍大师?”
沈瑄摇头,“佛门清净,非我踏足之地。”
孟清和不解。
“十二郎不用明白。”沈瑄单手覆上孟清和的腰侧,凑近了些,“伤口可还疼?”
孟清和吓了一跳,连忙回头,幸好山门已关,现在又没有香客,没人看见。
“不疼了。”忙一把握住沈瑄的手腕,用力拉开,没人也不能这么肆无忌惮,“指挥,咱们快些下山吧,眼瞅着就要下雨了。”
“的确。”
沈瑄点点头,在孟清和以为警报解除之际,突然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指挥?”
“你身上有伤,脚程慢,这样快些。”
天空中闷雷声声,沈瑄迈开长腿,孟清和知道抗议没用,老实环住了他的脖子。抱就抱吧,能早点下山也好。
经验告诉孟十二郎,在侯二代面前,任何挣扎都是没用的。
山脚下,两人的亲卫正牵马等着。见沈瑄抱着孟清和下山,眉毛都没挑一下。
孟同知受伤的时日,一直被沈指挥抱来抱去,大家早习惯了。反正孟同知一副小身板,还没沈指挥的长枪重,和抱只羊羔也没多大区别。
沈指挥体恤下属,多好的上司。
亲卫递上马缰,沈瑄没要求孟清和与他同乘一骑,这让孟十二郎松了口气。
无论如何,自己好歹是从三品的武官。军汉们大大咧咧不在乎,朝中文官的弯弯肠子可不好对付。和沈瑄同乘一骑,被朝中哪个文官,尤其是是言官看到了,参上一本,肯定又是一场官司。
他们可不在乎是不是今上从北平带出的人马,况且,能逮住一两个燕王嫡系扎刀子正和人意。今上为安定人心,必定不会包庇。
自从建文自焚,今上登基,被列入奸臣名单的文臣武将都是杀的杀砍的砍。哪怕自尽,家人也会被诛连。托关系走门路请人在朱棣面前说情也未难被赦免。
刽子手每次举刀,砍掉的脑袋都是以百为基数。
朝中许多人明白朱棣要以杀立威,部分人挟私报复,趁机诬告,还有小吏无赖侮辱犯官家眷,劫掠私财。
很快,燕王滥杀,燕军残暴,不恤百姓之声四起。
一股暗潮正在涌动,朱棣察觉到了,却没马上处置,他在等,等幕后的推手露出痕迹。
朱棣是一个出色的猎人,要么不杀,要么一刀毙命。
看不清形势,妄想浑水摸鱼给他找不自在,绝对是自寻死路。
正如沈瑄之前所言:一切,才刚刚开始。
一行人快马加鞭,却还是被大雨阻在了途中。
幸好路边有茶寮可供避雨,孟清和给的茶钱多,店家特意送来一个火盆,以免众人淋雨后着凉。
七月天,淋一场雨,对习惯在冰天雪地里和北元玩躲猫猫的军汉们不算什么。抹一把雨水,喝一碗热茶,身上的热气都能把衣服烤干。
难受的只有孟清和。
坐在火盆边,脸色仍是发白。沈瑄单手按在他的腕上,神色间带着担忧。
“指挥也会号脉?”孟清和鼻子发痒,打了个喷嚏,不由得苦笑一声,继续这样下去,他会不会变成个纸片人?不成,他还有大好的人生,还有远大理想,不能就这么纸片下去。回城就去看大夫,药再苦他也认了。
沈瑄没回答孟清和的话,半晌,移开手指,“回去后便告假吧。我在东城有座宅院,请赵大夫开些补身的药,好好休养些时日。无事不要出门,道衍大师那里,我去解释。”
“现在告假?”孟清和有些迟疑,“这样好吗?”
“无碍,有安陆侯等人在先,依例行事即可。”
燕王已在宫中处理国事,但继位的诏书还未草拟,大典也未举行。五军将士和军中谋士自然未得封赏,品级仍以王府官属论。
吴杰有侯爵位,曾任都督,告假需要在五军都督府打声招呼,孟清和在朝中无职,不用走这个程序,只要沈瑄批准,假条都不用打,直接回家就成。
雷声轰鸣,闪电刺目,大雨倾盆。
几个军汉蹲在茶寮门前,无聊中,竟扯开嗓子吼起边塞胡曲,吼声几乎盖过了雷声,茶寮主人是一对老夫妇,被吓得脚软,军汉们却在哈哈大笑。
孟清和叹气,又取出不少铜钱,权当是赔偿精神损失。
“老丈,请多担待。”
孟清和打着喷嚏安慰老人,沈瑄转头,冷眼扫过去,吼得兴起的军汉们顿时收声。
不闭嘴不成,脖子发冷,头皮发麻,简直与被人砍刀子没多少区别。
老丈颤巍巍的接过铜钱,连声道谢,又给孟清和送上两盘小菜,味道竟是格外的好。
切成条的猪皮,卤得入味,嚼起来十分劲道,加了辣味的咸菜,配上馒头铁定味道更好。
孟清和的肚子突然开始叫,想问老丈买干粮,却被沈瑄按住了手。
“雨快停了,回城再用饭。”
虽有些可惜,孟清和还是听了沈瑄的话,放下筷子,端起茶盏,一口温茶水入口,咸味被冲淡不少,似乎也没那么饿了。
未时中,大雨终于停了。
孟清和的脸色也好了许多。
众人从茶寮离开,赶到城门前时,一支车队正在入城。
马车简陋,也没打出任何仪仗,却有内廷中官出迎。
见到从第一辆马车上下来的中年人,沈瑄当即下马,带着孟清和退后,低声道:“是周王。”
周王?永乐帝的同母胞弟,建文帝第一个开刀的藩王?
周王之后是他的几个儿子,随后才是女眷。
朱元璋武功盖世,龙马精神,亲子义子能组成个加强排。可惜的是,皇子们继承了老爹的文治武功,却没继承老爹生儿子的能力。
从太子朱标往下数,朱家第三代加起来,勉强才能够上三位数。
朱棣有三个儿子,周王朱橚还比不上哥哥,就两个。
相比之下,朱标活到成年的儿子有四个,在兄弟中算是多的。
周王被建文帝从云南召回,担忧皇帝会对他一家不利,想方设法拖延进京的时间。行到中途,闻听燕王破了京师,立刻快马加鞭。如今皇位上坐的是亲哥,还有什么好说的,加速前进就对了。
到南京时,除了周王本人,包括王妃,世子和郡主都是面有菜色,强撑着才没直接晕过去。
周王一家在城门前停留时间不长,很快被迎进城内,送到周王府安顿。
等在城门前的车马和百姓这才陆续入城。
进城后,孟清和没有回下榻的驿舍,直接被带到了沈瑄在东城的宅院。
沈瑄爵位未复,侯爵府尚未发还,这座宅院是他的私产。
黑油大门,厅堂五间。屋脊用瓦兽,梁、栋、檐桷以青碧绘饰。
厅堂摆设严格按三品规置,从墙壁上挂着的名家笔墨,到檐角上的雕刻绘饰,再到堂内的桌椅,没有任何僭越的地方,也不见奢华,身处其间,却时刻能感觉到厚重的底蕴。
“十二郎可还满意?”
亲卫已退了下去,只有两名长随候在门外。
孟清和点点头,这样的建筑,搁在后世绝对属于豪宅级别。
沈瑄笑了,拉着孟清和穿过堂屋,走到后宅,沿路都用砖石铺就,二堂之后还有一处演武场。
看着演武场内的兵器架,想起之前看过的几幅名家笔墨,孟清和嘴角抽了抽,好吧,谁说武将就没有文化?
孟清和以为自己会被安排在西厢,不料沈瑄直接把他带进了正房。
黑色大岸,山水屏风,简洁的陈设,明显是沈指挥的风格。
“这是正房吧?”
“是。”
“我睡这里合适吗?”
“十二郎不满意?”
“不是,可……”
这里毕竟是京城,不是北平,也不是军营。孟清和心里总是有些不踏实。
“满意就好。”沈瑄坐到孟清和身边,“其他的,十二郎不用在意。”
当真不用在意?
突然,孟清和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指挥也睡在此处?”
“自然。”
“……”
“怎么?”
“没什么。”孟清和揉了揉额角,好吧,早晚有这么一天。不过他的伤还没好,沈瑄应该不会乱来。
“十二郎放心。”沈瑄俯身,轻啄了一下孟清的额角,“六礼未成,瑄自会守礼。待再次见过伯母,礼成,方可……”
一把捂住沈瑄的嘴巴,孟清和面红耳赤。
明明没说多露骨的话,可他就是受不了。
大明朝的侯二代,他服了,彻底服了。
自此,孟清和正式在沈瑄家中安营扎寨。
至于会不会有流言传出,反正沈指挥说他会解决,用不着担心,担心也没用。
孟同知休养期间,京中又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起因是方孝孺。
因杨铎等人的暗中运作,方孝孺的清贵之名已不复往昔。又因两次征调民夫,京城百姓对他也颇有怨气。
起草继位诏书这件事本不该落到他的头上,不想,刚从广西调回的陈瑛向朱棣进言,方孝孺名满天下,门生故友众多。虽名声有损却瑕不掩瑜,由他起草诏书,也可对天下人表态,陛下仁慈豁达,不责旧事。
仔细考虑之后,朱棣采纳了陈瑛的建议,下令将方孝孺从狱中提出,到文华殿觐见。
方孝孺来了,却没向朱棣行礼,而是当殿大哭。听到朱棣让他起草继位诏书,哭得更加伤心,几乎是肝肠寸断。
朱棣很不高兴。
老子饶你一命,还把起草继位诏书的光荣使命交给你,你就给老子这个态度?
刚想叫人拖出去,冷不丁想起道衍和尚说过的话,朱棣勉强把火气压了下去。大和尚说此人不能杀,杀了他,天下读书人的种子就要绝了。
朱棣艰难的露出一个笑容,好声好气的劝了方孝孺几句,不想方孝孺顽固不化,几乎是朱棣说一句他顶一句。
朱棣说,他是效仿周公辅成王。
方孝孺言:成王安在?
朱棣皱眉:伊自焚死。
识相点的,就该在这里打住。不想方孝孺硬气到底,成王不在,还有成王的弟弟和儿子,王爷不是要学周公吗?没听说周公撇开成王自己坐上皇位的。
朱棣怒了,“别扯这些没用的,老子叫你来写诏书,你写不写?!”
硬汉方孝孺一梗脖子,“坚决不写!”
朱棣不玩怀柔了,直接令左右送上纸笔,“不写,你休想走出此殿!”
方硬汉执起笔,在纸上写下篡位二字,笔一扔,继续大哭;“死即死尔,绝不草诏!”
朱棣被气得头顶冒烟,“汝安死,不顾九族?”
方硬汉一甩头,“便十族奈我何!”
换成建文帝,被方孝孺如此顶撞,最多斥责几句,顶天吓唬一下打板子。
可朱棣是谁?洪武帝的儿子,杀人不眨眼的藩王。
不写?想死?
好,老子成全你!
灭十族也不怕?
很好,老子也成全你!
于是,方硬汉的直系和旁系血亲统统被杀,为凑够十族,师生好友也没能逃过一刀。
方孝孺的死只是个开始。
同朱元璋一样,朱棣举起屠刀,不杀到够本绝不会放下。
之前捉拿奸臣是按章办事,方孝孺之后的杀戮却让许多朝臣想起了洪武朝最黑暗的那一段岁月。
户部侍郎卓敬,礼部尚书陈迪,刑部侍郎暴昭,右副都御使练子宁……
一个个名字被朱砂划去,一个个家族走上法场。
在原佥都御史景清诈降,伺机谋杀朱棣不成,被剥皮充草之后,整场杀戮达到了顶峰。
方孝孺被夷十族,景清却被赤族,籍乡,便是所谓的瓜蔓抄,同里之人一个不留,十余个村落成为了废墟。
朱棣对自己人宽容,对胆敢同他作为的人却绝不手软。
既然开了杀戒,那便一直杀下去。
杀到所有人人胆寒,杀到没人再敢反对他为止!
奉天殿中,一身冕服的朱棣高坐龙椅,在礼乐声中受百官朝拜。
孟清和立在右班武将的队列之中,一身绯色朝服,戴五梁冠,随着礼官的声音,跪在石砖之上叩首。金绶上的玉环击在砖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诏:今以洪武三十五年为纪,明为永乐元年。建文中更改成法,一复旧制。山东、北平、河南被兵州县复徭役三年,未被兵者与凤阳、淮安、徐、滁、扬三州蠲租一年,馀天下州县悉蠲今年田租之半……”
听着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嗓音在殿中响起,孟清和微抬起头,越过站在身前的沈瑄,看向御阶之上。
奉诏的是身着紫色葵花衫的郑和。
“臣等领旨,陛下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下,奉天殿中,孟清和同群臣一起再拜。
法场之上,刽子手举起屠刀,又是一排人头落地。
血色之中,彪悍的战马在北疆驰骋,巨大的战船即将远航。
大明最彪悍的时代,即将从永乐帝的手中拉开序幕。
第一百零三章 都是封赏惹的祸
建文四年七月,燕王继皇帝位,诏告天下。
同月,齐泰、黄子澄等建文朝臣人头落地。
杨铎纪纲等人奉命领燕山卫大肆搜捕落网之鱼,凡同名单上的奸臣有关之人,无不提心吊胆,风声鹤唳。
好在方孝孺和景清只是个例,朱棣好杀,却终究没有达到朱元璋的水准。
杀了方孝孺和景清之后,朱棣召见了道衍,君臣两人进行了一次长谈。
或许是道衍和尚的劝说起了效果,也或许是朱棣认为人已经杀得够多了,在将徐辉祖捉拿下狱之后,这场屠杀暂时画上了休止符。
徐辉祖被拿,徐皇后和徐增寿都十分担忧。
徐皇后流着眼泪在朱棣面前求情,徐增寿则想方设法进到牢中见了徐辉祖一面。
以徐辉祖的身份,即便关押进锦衣狱,也没人敢难为他。除了外表憔悴点,精神还算好。
隔着牢门,徐增寿与徐辉祖对面而坐。
兄弟俩没说话,历史上,徐增寿这时已经死了。
“兄长,陛下已经登基,还要固执下去吗? ”
徐辉祖闭口不言语,徐增寿无法,知道自己算是白来一趟。
不过,为了徐家,为了宫中的徐皇后,终有一天兄长的态度会松动。只是要过多久……徐增寿挠头。
说不得,要去道衍大师那里想想办法。
兄长太固执,也是个愁事。徐增寿叹气,很是无奈。
自洪武朝起,论勋贵排位,徐家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徐皇后,代王妃,安王妃,都是徐辉祖的亲妹妹。
燕王登基称帝,徐辉祖从藩王的大舅子升级成为皇帝的大舅子,不出意外,朱棣之后的皇帝铁定是他亲外甥。只要徐家不犯不赦的大罪,荣耀权柄不可估量。这样的身份,已经不单是显赫能够形容了。
可是,在朱棣进城之后,徐辉祖并未露面,也未奉召,而是跪在徐家祠堂中,对新帝避而不见。
皇帝下令,他借口推辞。
以亲情游说,继续沉默不语。
这种态度惹恼了朱棣,当时正逢方孝孺案发,朱棣一声令下,徐辉祖被抓起来,下锦衣狱。
关了大舅子,朱棣又把小舅子叫到身边,满口抱怨,同样都是舅子,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
见朱棣不似真要杀了徐辉祖,徐增寿大着胆子为兄长求情。
徐辉祖带兵和朱棣打仗,是因为当时还拿着建文帝发的工资。
朱棣进城之后跪祠堂,因为脑筋太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见朱棣态度有了些许松动,徐增寿继续说道:“陛下,臣的兄长虽未奉召,却也未明言反对陛下。兄长的性格随了臣的父亲,陛下不是也清楚?”
提起魏国公徐达,自己的老丈人,朱棣不好继续发火,瞪了一眼徐增寿。
徐增寿故意笑得赖皮,朱棣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摆这个样子,是想朕打你板子?”
“臣不敢。臣对陛下之敬仰,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对陛下的爱戴,如江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朱棣:“……哪学来的?”
“不敢瞒陛下,两日前,臣拜会了燕山后卫的孟同知,谈话间获益匪浅。”
“你怎么会去见他?”
“孟同知帮过臣一个大忙,臣上门道谢。”
“哦。”
徐增寿欠孟清和一个人情,还是不小的人情,朱棣知道。
杨铎和纪纲在京中的活动,包括助徐增寿脱险,以及孟清和在其中的作用,他都一清二楚。如今摊开在自己面前,是想为孟清和讨赏?
“陛下英明!”徐增寿笑道,“臣就那么点家底,还要养活老婆孩子,想还了孟同知的恩情,只能请陛下帮忙。”
朱棣又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行了,朕知道了。”
“陛下答应了?那顺便也给臣点赏赐?臣好歹也是立了功的。”
朱棣吸气,呼气,再吸气,最终吐出一个字:“滚!”
“臣遵旨。”
徐增寿见好就收,从善如流的滚了。目的已经达到,此时不滚更待何时。
孟清和的赏跑不了,由陛下恩赏远比他赠送金银要好得多。
大哥的头也掉不了,顾念着宫里的徐皇后和三个外甥,天子也不会砍了魏国公的脑袋。
吹了一声口哨,徐增寿心情大好。
原本,他被徐辉祖突然下狱惊到了,整日心焦,没想到这一层,还是孟清和给他提了醒。说到底,徐辉祖和朱棣打仗是尽本分。燕王进京后,他只是避入祠堂,沉默以对,自始至终没有发表任何反对燕王的言论。不奉召,可以尽量往家庭内部矛盾上靠拢,如此,魏国公应当性命无忧。
所谓旁观者明,徐增寿看不透的东西,经过孟清和的反洗,顿时如醍醐灌顶,一下给他点透了,这份人情不亚于孟清和曾借杨铎的手救了他一命。
人情啊。
步出皇宫,看着宫门在身后合拢,徐增寿长出一口气,只要徐家还在,大哥能从锦衣狱出来,欠下再多的人情也无所谓。
自己还不了,不是还有皇帝宝座上的姐夫?
陛下应该十分乐意帮徐家还人情,这可是个对臣下示恩的好机会,还是两方示恩。
想到这里,徐增寿表情一变,难不成,孟清和在提醒他时就想到了这个?
先帮忙,再卖人情,进而给皇帝拉拢人心的机会。
多智近妖……不愧是道衍的徒弟。
正在演武场看沈瑄练枪的孟清和突然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谁在念叨他?
沈瑄回头看他,孟清和忙道:“指挥,不要停,继续!”
沈瑄:“……”
黑眸微沉,枪如游龙,无端的带上了一股杀气。
孟清和摸摸鼻子,他说错话了?
没有啊?
想不明白的结果是,当夜,草原狼大开杀戒,某只狐狸的脖颈和肩后留下了数枚牙印。
孟清和呲牙,他还是伤员!
沈瑄挑眉,那又如何?他可是斟酌过力道,且相当“守礼”。
孟清和:“……”
好吧,不能和侯二代讲理。
秋七月壬午朔,朱棣大祀天地于南郊,再祭太庙。
同月,复太祖成法,凡建文朝因反对周礼被罢免者一概复官。周礼派和太祖派的争论至此划上句号。没了领军人物方孝孺,周礼派受到了严重打击。意志坚定的为建文帝殉节,其余人多改变理念,重投太祖成法的怀抱。
没有殉节又固执己见的,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朱棣不是朱允炆,敢和他鸡蛋撞石头,头破血流是肯定的。
况且,对于恢复周礼一事,朝中本就存在争论,如今被朱棣一刀切也没什么不好。
早朝不再像个菜市场,大臣们不必为一个官职该是几品争论不休,能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本质工作中,于国于民都是利好。按照洪武帝的话来说,拿着老子的工资就得给老子办事!每天想七想八不办实事,统统拖下去砍了!
朱棣没像老爹一样几乎杀光朝中的大臣,只用实际行动让有资格站在奉天殿中的人明白,建文朝的日子过去了,装鹌鹑消极怠工的路也堵死了,在其位谋其政,想白拿工资?掂量一下脖子是不是够硬。
大臣们很快发现,继工作狂洪武帝之后,皇位上又出现了另一个朱扒皮。
抖起来的文臣开始变得小心,被压制了四年的勋贵和武将们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一朝天子一朝臣,朱棣和朱元璋一样,人杀得多了,也就不在乎多少人骂他了。
大不了给史官提个醒,下笔的时候多想想,该用春秋笔法的就别用记实手法,该美化该颂扬的绝不能吝惜笔墨。对天子不利的言辞,能少两个字就别少一个字。
在这种大环境之下,能当做神话故事和八卦周刊诵读的《明太宗实录》正式出炉。比起朱棣下令重修的《明太祖实录》,《明太宗实录》的艺术性拔高了数个层次,真实性却要打个折扣。
谁让朱棣是皇帝,还是大明历史上唯二杀文臣杀得无比顺手的皇帝?
说来也奇怪,朱元璋和朱棣杀官如麻,朝廷的运作却如加足了燃料的火车,轰隆隆往前飞驰,到站都不停一下,上不去的人只能跳着脚,在火车后边紧追。追上了,有可能成为一代名臣。追不上的只能安慰自己,非吾无才,朝中无伯乐,天子不用而已。
换成皇帝对文官无比和蔼,被骂也笑脸相迎时,官员们的工作效率却像是老牛拉破车,鞭子甩出花来也不见挪动一下,动不动还要倒退两步。具体参见崇祯帝,真心勤政,也真心倒霉。
所以说,历史和人心当真是个奇怪的东西,百分之八十以上的时间,压根没法用常理来推断。
八月癸巳,朱棣将朱允炆的三个弟弟和还活着的儿子分批降爵,改封,随前太后吕氏守居懿文太子陵园。抹去了建文帝的年号,废掉了建文朝更改的法典规章,朱棣也没忘了自己的长兄,前太子朱标。
革去孝康皇帝庙号,仍号懿文太子,看似表面文章,实际却在暗中抹杀朱允炆的正统地位。并以白纸黑字记载,朱标只是太子,根本没登上皇位,朱允炆的皇位是趁高皇帝临危矫诏!
听起来荒谬,但朱棣就这么干了。
谁反对?
没人敢。想做下一个方孝孺吗?
只不过,让朱棣没想到的是,历史终究无法掩盖,在他大行不久,儿子就拆了他的台。
处理好了家务事,坐稳了皇位,朱棣开始封赏随他起兵造反的靖难功臣。
大佬发家了,手下也不能亏待。
发钱分地,授官封爵。
在朱棣的授意下,靖难功臣名单火热出炉。
名单按功劳大小依序排列,能排在前边的绝对是简在帝心的人物。
当时,侍读解缙、编修黄淮已入职文渊阁,成为了朱棣的机要秘书,递送到皇帝面前的奏疏都要先经两人过目。两人也比其他朝臣先一步知晓了功臣名录。
大致内容多在预料之中。
以战封赏,封公四人,侯十五人,伯十三人,归附功臣另赏。
张玉被追封荣国公,谥忠显。陈亨追封泾国公,谥襄敏。朱能封成国公。邱福封淇国公,均为世袭。
值得一提的是,原定远侯沈良之子沈瑄,朱棣本欲封其为国公,以沈瑄的战功,如此恩赏无可厚非。但却遭到了群臣的反对,最终只能改封为侯。
关键一点,是解缙的一句话:“沈子玉英武,有谋略,类平安,更类蓝玉。初封国公,后有何可赏?”
解缙的话不是当着朱棣的面说的,他还没傻到那个份上。相反,解缙被称为第一才子,聪明才智自然非同一般。
特意当着杨荣等人的面说出这番话,为的就是传进朱棣的耳中,在朝臣间引起争论。
朝中文武不和,京中官员同朱棣的嫡系也存在矛盾。
利用种种矛盾,解缙达成了目的,也将自己摘了出去。
严格来说,解缙不算说沈瑄的坏话,前定远侯沈良同蓝玉有交情,否则也不会被无端牵扯进蓝玉谋反案,而蓝玉为人骄狂,战功赫赫,是否真的谋反,后世仍存在争议。
将沈瑄同平安蓝玉作比,可认为是对沈瑄的赞誉,但传进朱棣的耳朵里,却不是那么回事了。
“解缙。”
听完杨铎的密报,朱棣脸色有些阴沉。
沈瑄几乎是在他身边长大的,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将他同蓝玉作比,打的是什么主意?
功高震主?后无可赏?
想起靖难时军中的传言,朱棣嘴边掀起一抹冷笑。
“除了沈瑄,还有谁?”
“回陛下,解侍读等还提到了燕山后卫同知孟清和。”
“说他什么了?”
“夸赞其仁孝,谦和,与人为善。”
话落,杨铎垂首,不再多言。
与人为善?好一个与人为善!朱棣冷笑,不如明说结交权贵,图谋不轨。
好一个解大才子,好一班文臣!
“下去吧。”
“是。”
杨铎退出暖阁,始终没有抬头。他能察觉,陛下已经发怒了。怒火到底是冲谁……只怕有些人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暖阁内,朱棣单手敲着桌案,明黄色的龙袍,两肩上的金龙似正昂首咆哮。
良久,朱棣出声道:“郑和。”
“奴婢在。”
“把朕的三个儿子都叫来,朕有话同他们说。”
“是。”
“再去皇后那里传个话……算了,暂时不用去。”
“是。”
郑和退了出去,一路思量着朱棣传召朱高炽三兄弟是何用意,莫非是与解缙等人有关?
和朝臣牵扯上……
郑和额上冒了一层薄汗,不敢再想。
朱高炽三人听到传召,第一时间赶到了文华殿,侍候的宦官宫女都被赶到殿外,殿门一关,等着三人的只有狞笑中的老爹和老爹手里的鞭子。
这一次,朱棣一点也没手下留情。
鞭子舞得啪啪作响。
兄弟三个见着头顶冒烟的老爹都有些心虚,不敢躲,硬生生的挨了几鞭,却不见老爹有停手的迹象,不敢硬扛了,站起身撒腿就跑。
朱高炽浑身大汗,朱高煦绷紧了腮帮子,朱高燧不时揉着胳膊和后背,身后的鞭子虎虎生风,被抽中可不是开玩笑的!
文华殿内似台风过境,不时传出朱高炽几人的痛叫。叫得越大声,鞭子来得越快。
到最后,朱高炽三个都不敢叫了,朱高煦和朱高燧也不再自己跑了,再次架起朱高炽,在大殿内兜圈圈。
徐皇后得到消息,掐着时辰赶过来。在门前又等了两盏茶的时间,才一脚踹开了殿门。
敢在朱棣教训儿子时踹门的,也只有徐皇后了。
郑和没抬头,在徐皇后进殿后,冷眼扫过见到刚刚一幕的宦官和宫人,众人顿时脸色发白,差点连气都不敢喘。
“咱家问你们,刚才都看见什么了?”
“回、回公公,什么都没看见。”
“管好眼睛耳朵才能活得长,可记住了?
“是。”
郑和不再理会他们,转而思索,皇后怎么会来得这么快?念头一闪,郑和垂下了眼。
殿中,朱棣正举着鞭子,怒瞪爬到柱子上的三个儿子。
“给朕下来!”
兄弟三个手拉手,抱紧柱子,坚决不下来。
“真不下来?
绝对不下去!
“好,有能耐就抱在上边一辈子,下来,朕照样抽! ”
兄弟三个同时打了个哆嗦。
朱高炽迟疑:要不就下去?
朱高煦撇嘴:下去挨揍?
朱高燧呲牙:不能真抱一辈子吧?
三人正无计可施,皇后来了。
朱高炽兄弟顿时如见救星,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就差喊一声:娘啊,你总算是来了!
徐皇后没理会啪嗒掉眼泪的儿子,向朱棣行礼之后开口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让朱棣如此暴怒,三个一起抽。
朱棣气哼哼的一甩鞭子,“让那三个孽障下来,亲口告诉皇后!”
徐皇后看向抱在柱子上的朱高炽三人,神情一冷,“给本宫下来。”
爹娘一起发话,顽抗到底绝对没好下场,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麻溜的滑下柱子,没等站稳,朱棣的鞭子又过来了。
兄弟三个不敢再躲,只能可怜兮兮的望着徐皇后,一起装可怜。
无奈老爹不让他们如愿,一边甩鞭子一边怒斥,“你们把朕的话当耳边风吗?朕告诉你们多少次,少给朕来酸丁那一套!”
“那个姓张的千户到底是谁的人,推动军中流言的到底是谁,真以为朕不知道?!”
“你们想争,朕不拦着!朕的儿子,就当有这个气魄!可看看你们都干了什么?!”
“算计兄弟,离间功臣!真以为朕眼睛瞎了,耳朵聋了?朕还没死呢!”
“人可以有野心,却不能犯蠢!“
“一路跟着朕打天下的,才是咱们立身的根本!联合外人踩自己的兄弟,砍自己的臂膀,信不信朕现在就打死你们?!”
随着朱棣的骂声,朱高炽三人的脸色越来越白。
“父皇,儿臣错了!”
三个儿子趴在地上哭,朱棣举在半空中的鞭子再挥不下去。徐皇后却在这时接手,袖子一撸,“陛下,您歇歇,臣妾来。”
继男子单打之后,文华殿中又开始了女子单打。
徐皇后挥鞭子的架势丝毫不逊色于朱棣,今天这顿揍,注定让朱高炽兄弟刻骨铭心。
父皇不能惹,母后更加不能!
揍完儿子后,靖难功臣名录正式诏告天下。
沈瑄未能封公,袭定远侯爵位,加禄一千担。
孟清和也搭上了封爵的末班车,以从三品武官获封二等伯,加禄五百担。
接到敕令,孟十二郎有点傻。
掐了掐大腿,很疼。
嘴角咧到了耳根,当真不是做梦!
第一百零四章 烦恼
九月,新皇继位的诏令传至各府州县。
孟重九等族老随着里长一同到县衙听诏。
此时,宛平县大令贺银因守卫北平有功,已升调入京,原县丞升任县令,主簿以下各有恩赏。
从小吏到捕快,人人都是喜气洋洋。
燕王得了天下,北平便是龙起之地。即便没有如贺大令一般升调入京,得了朝廷恩赏也是全族的脸面。往日被看不起的胥吏,在会两句之乎者也的黄口小儿跟前都要矮一截。
如今,就算是秀才跟前也能挺止了腰板说话。
咱可是得过朝廷恩赏的,一个酸丁算得了什么?
要抖威风,先考上举人再说。
族老们一路都在谈论从南京传回族中的消息,叹道孟清和,孟清江和孟虎,全都是赞不绝口,笑开了一脸的褶子。
“听说五郎刚升了百户,还得了百亩的好田。”
“四郎不是一样?若不是伤了胳膊,说不得还能往上走一走。”
“咱孟家儿郎可是出息了,不说旁的屯子,里长到咱们跟前都要先摆出个笑模样。”
“说到底,最出息的还是十二郎。”一名族老说道:“十二郎可是封了二等伯,能降等袭爵的,至少三代都是勋贵。孟家祖上多少代没出过这样的大官。”
另一名族老压低了声音,“我听说有爵位还能廕叙族中子弟,以十二郎的官位,至少是个从七品。”
“这么一说,若是有族中子弟被十二郎推举,至少得是个主簿,县丞都说不准?”
“那是!”
族老们越说越兴奋,引得同行的里长和其他屯子的老人们羡慕不已。
瞧瞧人家,再看看自己。
当初孟家屯在里中压根排不上号,唯一拿得出手的也只有两个童生和一个秀才。
现在呢?
族中子弟出息,跟着当今天子打天下,得了从龙之功!
二等伯,光听就了不得,升斗小民想都不敢想。还能直接让同族当官,当真是不能比啊。
旁人羡慕嫉妒的眼光扫过来,孟氏族人更加得意,羡慕去吧,有能耐族里也出个十二郎?
“若是广智还活着,见到十二郎这么出息得有多高兴?”
“是啊,广智是个好的,八郎九郎也随了他,不想却被鞑子害了。好在十二郎出息,能撑起门户。”
“别说一门一户,咱们一族能有今天也要多亏了十二郎。”
“可不是。”
“不晓得十二郎年时回不回,开祠堂拜祖先,总要十二郎和四郎五郎在才好。
“对,以前是打仗,没办法,现在天下安定了,老九,不然给十二郎去个信?”
孟重九摇摇头,“十二郎回不回,得他自己拿主意。他能走到今天不易,咱们得了他的好处,也得多为十二郎想想。”
听了孟重九的话,族老都不由得皱眉,“老九,这话怎么说?”
“怎么说?”孟重九哼了一声,“族人中间传的话,老哥几个都知道吧?十二郎和四郎五郎是怎么得的官位?用命拼出来的!人心不足,可人心也是肉长的。说酸话的,想占便宜的,竟还有去十二郎家做媒攀亲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也要攀上来,这都是些什么?!”
或许是想为族人留几分颜面,孟重九的声音压得很低。
“实话告诉老哥几个,十二郎将来的造化还大着,更是个讲仁义的,四郎五郎就在眼前摆着。有十二郎在,咱们一族的子弟,无论从文从武都能得着出路,就是在家里种田,旁人也要高看一眼。”顿了顿,孟重九加重了语气,“别让筋头巴脑的好处迷了心,怎么做,大家伙在心里好好掂量掂量。不能给十二郎帮上忙,却也别给他扯后腿惹祸。”
话落,牛车上陷入了沉默。
族老们都在心中思量,这段时日,族人的确是张狂了些,有些话也不太好听,若不是孟重九提醒,众人也没当回事,如今想来的确是不妥。为长远打算,是该想想办法了。
不知不觉间,牛车已到了县衙。
族老们陆续下了车,同里的人忽然发现孟氏族人有些不同了。到底哪里不同,一时间却没人能说得清楚。
身着七品公服的大令已在大堂等候,这让前来听诏的老人们受宠若惊。
看到大令对孟氏族老的亲切的笑容,众人才明白怎么回事。暗地里嘀咕,谁让孟家屯出了个十二郎?当真是祖坟青烟了。
一番寒暄之后,大令捧出诏书,堂下众人立刻肃穆听诏。
除了宣布天子继位的消息,还有减免北平农税的诏令,这绝对是个意外之喜。
老人们纷纷称颂天子仁慈,翻来覆去只有几句话,却比锦绣文章更能打动人心。
听完诏令,大令亲自送老人们离开县衙。同时让衙役将备好的粮食布匹和酒肉搬上牛车。
得知是天子的恩赏,老人们再次谢恩,面向京城方向拜了几拜,齐声高呼:“陛下恩德,慈爱庶民,万岁万万岁!”
县衙文吏当即将此事记录下来,写到奏疏里递送入京,不单是对今上的颂扬,也是大令的政绩。
大令得了好处,有肉吃,下边的人多少也能捞口汤喝。
想起是孟氏族人带头向南而拜,文吏暗自点头,不怪孟家屯能得个从龙之功,出了个二等伯,有本事,会做人呐。
回到屯子里,孟重九等族老立刻召集族人,宣告了诏令的内容,将恩赏的布匹粮肉分给了族人。
十二郎每次给孟王氏送东西,都有部分是点名送给族老的,族人也时常能得些好处。老人们家中还有十二郎送回的好酒,这次带回来的酒肉量多,不若分给族人,让大家都沾些喜气。
族人们兴高采烈的分了东西,孟重九和老人们又聚到一起商量一番,决定明日再召集族人,好生叮咛一番,把一些不好的苗头全都掐灭。
“得了好处,再管不住一张嘴,给族里惹冒犯,就算撵出孟家屯也说不出二话!”
“还有外边来攀亲的,不管是谁,先问清楚,不能随便往十二郎家里带。”
“对!”
族老们下决心整治族内的不安定因素,为此还修改了族规。孟清和事后才得知孟重九等人的动作,感叹之余,下了大力气提携族人,有天分,愿意读书和想要从军的全都重点培养。
在这个时代,宗族是束缚,也是助力。
只要孟氏能扶起来,孟清和乐于帮把手,出些力。百年望族不敢想,让族人衣食无忧,富过三代应该没有问题。若是能搭上郑和下西洋的顺风船,富上五代都绰绰有余。
族里的儿郎出息了,族人富裕了,各种不安定因素也会随之消弭。即便人心不足还想挑事,肯定也是少数。况且,真有这样的,不用孟清和动手也会被其他族人给按下去。
摆在大家面前的路是一样的,十二郎也没区别待遇,自家不争气能怪谁?
铺好了路,指明了方向,还想别人背着你走?世上没有这个道理!
孟清和深谙一个道理,凡事可以亲力亲为,更可以借势。
只要大部分族人站在他这一边,余下小部分不足为虑。何况族中还有孟重九这样的明白人,对孟氏一族的未来,孟清和很有信心。
回到家中,孟重九先一步将家人叫到堂屋,将心中所想一一道出。
“我话放在这里,谁要是敢联合外人祸害自家人,别怪我不讲情面!”
“爹,您放心,再糊涂也不能做那样的事。”
“对,不看十二郎也要看五郎,怎么能祸害自家人。”
“爹,您就放心吧。”
等家人都拍着胸脯表决心之后,孟重九才让众人散去,独留下了孟虎的爹。
众人知晓孟重九的用意,两个嫂子直接把孟虎的娘拉走了。这段日子,家里这个上门女婿的确有些不安分,该让爹敲打敲打了。
在桌角磕了磕烟袋,孟重九开门见山,“你想让五郎改姓?”
孟家赘婿脸带一丝尴尬,却还是跪在了地上,给孟重九磕了三个响头,“爹,这么做也是为了五郎。”
“为了五郎?”孟重九掀掀眼皮,“怎么讲?”
“爹,五郎现在可是百户,朝廷的六品武官,若让人知道他爹是个赘婿,旁人怎么看他?”
“就这样?”
“爹……”
“不是为了你那个找上门的族亲?”
“爹?!”
“当我不知道?”孟重九冷笑,“当年你逃荒到这里,快要饿死了,是老孟家一口热水,一张饼子救活了你!那时怎么不见你那个族亲出来?现如今五郎出息了,倒是找上门了?当初是看你老实,我才给你一口饭吃。我姑娘纵然是腿脚有些毛病,也是四里八乡出名能干的!你做了我孟家的上门女婿,趁早把那些花花肠子给我扔了!被人撺掇几句就以为自己是个老太爷了,还想纳小?我姑娘好性子,她老子她兄弟都没死!”
“爹,我没有!”
“用不着争犟,我眼睛没瞎!”孟重九猛的一磕烟袋,木质的烟杆断成了两截,“我给你留面子,是看在五郎的份上。五郎能被十二郎提携,能有今天,是因为他姓孟!你想再孝敬陈家的祖宗,行;提上包袱自己滚蛋!否则,趁早息了这份心思!”
“爹,我……”
“你自己想清楚。”
孟重九懒得和他再说,起身离开了堂屋。
门上挂着的帘子掀起又放下,孟虎的爹跪在地上,一直没有起身。
傍晚,屯子里升起了袅袅炊烟。
送走了第三波上门的冰人,孟王氏坐在堂屋里,一脸的疲惫之色。
“娘,三姐才十一,怎么就有官媒上门?”
孟许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同孟张氏一起摆饭,插空问了一句,孟王氏却没回答,只是摇头。
妯娌俩互相看看,不敢再问,等饭摆好,叫了在后院里喂兔子的孟三姐和孟五姐,一家人坐到桌前用起了晚饭。
两和面的馒头,小米粥,一碗炖肉,两盘青菜,再加一碗肉汤,搁在一般农户家都是顶好的伙食。
燕王进京之前,孟清和就隔三差五往家里送东西,加上一个不当自己是外人的沈指挥,孟家的粮食和肉类一向不缺,生活质量直线上升。孟三姐和孟五姐越长越好,水灵灵的,看着就让人喜欢。
自打孟家出了孝期,陆续开始有冰人上门。起初是打听十二郎,被孟王氏婉拒之后,又打起了孟三姐和孟五姐的主意。尤其是孟清和封爵的消息传来,连孟王氏和两个儿媳的娘家人都上门了。
除了说媒,攀亲的也不少,早八百年没联系的都要来打秋风,孟王氏烦不胜烦,担心十二郎的名声,没法用扫帚把人撵走,干脆以一家寡妇的借口紧闭门户,可这也挡不住有心人找上门。
财帛动人心,权利地位更是如此。
孟王氏愁啊,每每看到养在院子里的大雁,她就更愁。
“娘,小叔的事该怎么办?”
“十二郎的事不急。”孟王氏摆手,“要定也不是现在。三姐和五姐可以先看起来,有好的,你们也多留意些。”
“是。”
用过饭,孟王氏独自坐在屋里,又取出孟清和的信来看。
儿子要帮她请封,还说要接她到京城享福。
孟王氏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读了一遍又一遍,欣慰之余,猛然又想起了那个一身贵气,开口叫她“母亲”的沈瑄。手一抖,信纸掉在了地上。
难道真要给孙女招赘?如果从族中过继……
想了许久,到底没能拿定主意。
吹熄了油灯,躺在床上,孟王氏深深叹了口气。
还是等见了儿子的面再说吧。
南京
孟清和尚不知自己正被亲娘各种惦记。
他正忙着清点家什,打包搬家。
沈瑄复侯爵位,孟清和获封二等伯,继续住在现在的宅子里明显不合适。
定远侯府是现成的,修整清扫一番,重新挂上门匾就成。孟清和的伯爵府也是现成的,这要感谢洪武帝的大手笔,封爵大手笔,杀官同样大手笔。留下许多宅邸,从里面挑一间,到相关部门备案,交一笔过户费就能拎包入住。
原本,孟清和看好了靠近城西的一座宅院,按伯爵府规制建造,大门上的金漆有些剥落,内部却保存相对完好。最重要的是,占地面积不大,符合孟十二郎“低调”的要求。
不料算盘打得叮当响,错算一步,搬家计划在中途夭折。
沈侯爷罔顾孟伯爷的主观意见,越过他直接拍板,住什么城西,住侯府旁边。
孟清和抗议,他好歹是个伯爵,必须有人权!
沈瑄挑眉,揽过孟清和的腰,慢条斯理的扯开了领口,不听话,恩?
高压之下,孟十二郎HOLD不住了,丢盔弃甲,捂着脖子上的牙印泪流满面,同知没人权,伯爵一样没有,这日子当真是没法过了!
经过一番无用的抗争,孟清和乖乖搬进了沈瑄隔壁,同沈侯爷做起了邻居。
乔迁当日,他赫然发现,隔了一条街就是魏国公府,距魏国公府几百米是新建的武阳侯府,斜对面靠近街尾就是长兴侯府,站高点,还能看到曹国公府的屋顶。
公侯之家,武将宅邸。
一水的高牙石台,屋顶覆黑板瓦,屋脊雕花样瓦兽,梁、栋、斗栱、檐桷以彩绘装饰,门用金漆,订着兽面锡环,一眼望去,狰狞青兽似在咆哮一般。
看看旁边的定远侯府,街对面的魏国公府,远一点的武阳侯府,再回头瞅瞅自己的伯爵府,低调的奢华?
孟清和捂脸,咬牙。
X的低调!X的奢华!
早知道,咬死他也不和沈瑄做邻居!
喷气机群里夹着个木质双翼机,无异于一群高富帅中间混入个矮穷挫,能看吗?!
现在搬家,来得及吗?
蹲在府门前,孟十二郎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厌恶之中。
亲卫站在一边,看着头顶冒黑气的兴宁伯,明智的选择闭嘴装门柱。
武阳侯徐增寿恰好来探望出狱不久的魏国公徐辉祖。刚下马,就看到了蹲在街对面的孟清和,好悬没乐出声来。
一个二等伯蹲在路边画圈圈,身边围着一群装柱子的亲兵,这场面,还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甩手将马缰丢给亲兵,徐增寿大步走向孟清和。
比起探望大哥,还是眼前的兴宁伯更有意思。
如果徐辉祖知道徐增寿的想法,会不会从塌上蹦起来,上演一出兄弟相残?
可能性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
“兴宁伯这是干什么呢?”
虽然见面次数不多,徐增寿与孟清和却格外的投缘,说起话来也相当的随意。
“没干什么。”孟清和站起身,“武阳侯有礼。”
“咱们兄弟之间用不着这么外道。”徐增寿转转眼珠子,突然一咧嘴,“我大哥刚从牢里放出来,兄弟正要登门为他庆祝一下。兴宁伯有空没有,一起来热闹一下?”
“这个……不太好吧?”上门庆祝魏国公出狱?会不会被打出来?
“有什么不好?兄弟不用客气。”徐增寿一把揽住孟清和的肩膀,“来,虽然我大哥经常绷着脸,可他还是很好相处,很随和,很可亲的。相处久了就知道了。”
能和朱能打个平手,让永乐帝忌惮咬牙的魏国公好相处,很随和,很可亲?
由于太过震惊,直到被徐增寿拉进魏国公府,孟十二郎才勉强回过神来。
拉着一脸震惊的孟清和,徐增寿笑道:“不用不好意思,我大哥就是你大哥,到大哥家蹭饭天经地义,走!”
到魏国公家蹭饭?
孟清和嘴角抽了抽,为何史书上没有记载徐增寿是这种性格?
果然永乐朝的历史全都经过了润色。
孟清和在魏国公府蹭饭之旅很成功,人是徐增寿拉来的,徐辉祖再不欢迎也得多加一副碗筷。
皇宫里,沈瑄也被安排进了朱棣的家宴。
在京的藩王中,只有周王和宁王被大明第一家庭邀请赴宴。
朱棣拉着周王宁王坐在上首,朱高炽三兄弟和几个堂兄弟在下首陪坐。徐皇后,世子妃同两位王妃以及郡主们另外开席。
宦官宫人们依序送上各式精美的菜肴,奉上酒水,行动间,每一步都似测算好了距离和力道,不闻丁点环佩之声。
沈瑄是朱棣的义子,封侯爵,位次列在朱高炽之下,朱高煦之上。
席间,宁王世子对他表示出了好奇,周王世子却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宫廷舞乐之上,还随着乐声打起了拍子。
周王世子好乐曲杂戏,在老朱家内部不是秘密。
朱高炽为父王和两位叔叔斟酒,回到座位之上,端起酒杯,对沈瑄道:“日前,孤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沈侯多担待。”
沈瑄颔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三杯过后,朱高炽将目光转到同宁王世子拼酒的朱高煦和朱高燧身上,轻声道,“也请沈侯帮孤给兴宁伯带句话,张千户实非孤的人,孤也是事后才想明白,自己入了旁人的套。但整件事是因孤而起,的确是孤不对。”
“世子此言,臣定会带到。”
席上并非说话的好地方,朱高炽点到即止,没往深处说。身上的鞭伤还没好,短时间内,他不想伤上加伤。
想到这里,朱高炽话锋一转,笑道:“对了,孤还要恭喜沈侯。”
沈瑄不解,“世子指的是?”
“父皇母后正为二弟和三弟选妃,母后说,沈侯的亲事也该定下了。”朱高炽笑了笑,“稍后父皇应会亲自召见沈侯,孤提前道一声恭喜也是应该的。”
听完朱高炽的话,沈瑄垂下眼眸,将杯中酒饮尽,一股无形的煞气在周身腾起。
斟酒的宫人一个哆嗦,险些把酒壶掉到地上。
传言果真非虚,定远侯看似英俊儒雅,实际却是尊凶神,往前凑绝对是找死,有多远离多远方为上策。
第一百零五章 误会
皇宫里一场家宴,喝倒了一个皇帝,两个藩王。
朱棣和喜欢光着膀子上战场的宁王喝酒肯定不含糊,身为朱棣的同母弟弟,周王自然也差不多哪里去。
三个中年壮汉甩开了膀子,把酒当水灌,当真是豪情万丈。
酒杯不成,得换大碗!
大碗不够,必须上酒坛!
碰酒杯不够豪迈,撞酒坛才是真英雄。
哥俩好,对坛干,这才是兄弟!
最先撑不住是的周王,随后是宁王,最后才是朱棣。
看着滑到桌子下边的周王和宁王,朱棣捧着酒坛子哈哈大笑,小样,和老子拼酒,喝不晕你!
想当年深入大漠,老子把烈酒当水喝,你们,统统的不行!
宁王妃和周王妃专心吃菜,顺便关照一下儿子不许学老爹,否则家法伺候。
徐皇后站起身,走到朱棣身后,道一声:“陛下。”
永乐大帝转头,咧嘴,然后,以十分标准的姿态倒在地上,打起了呼噜。
徐皇后若无其事的收回还举在半空中的手,抚了抚发鬓。
看来是真喝多了,不用她动手,直接晕了。
朱高炽三兄弟已是见怪不怪,想当年在燕王府,哪次父皇喝多撒酒疯要揍儿子,都是母后下山擒虎,一记手刀解决。
不过,自文华殿那顿刻骨铭心的鞭子之后,朱高炽三兄弟发现,比起父皇,母后的鞭子抽得更有水平。
所以,非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惹怒母后。母后一生气,后果将相当严重。
解决了朱棣,徐皇后将目光转向几个儿子。
朱高炽兄弟三个一缩脖子,立刻放下酒杯,没喝醉也不敢再沾一下。
宁王世子和周王世子也老老实实的端正坐好,皇后当真威武!
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沈瑄。
自斟自饮,一杯接着一杯,眉目如画,衣带当风,那叫一个潇洒。
朱高炽自愧不如,朱高煦一脸佩服,朱高燧满眼小星星。
如此临危不惧,大拇指,必须大拇指!
宁王妃和周王妃的视线扫过来,眼中闪过一抹深意,心中都有了计较。
徐皇后和蔼说道:“瑄儿,多吃些菜,压压酒气。喜欢这酒,回头母后让人给你府里送几坛。”
沈瑄起身谢恩,徐皇后笑得更加和蔼。
朱高炽三兄弟一起眼红,差别待遇,绝对的差别待遇,实际上沈瑄是母后亲生的,他们都是捡来的吧?
家宴之后,宁王和周王留宿宫中,两位王妃带着世子和郡主出宫回府。
离开之前,宁王妃和周王妃拐着弯向徐皇后打听了沈瑄的各种资料,包括年岁几何,身家几许,性格爱好怎样,定亲与否,有没有红颜知己,生活作风过不过关,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徐皇后听得皱眉,心下琢磨着两位王妃的用意,片刻之后,恍然。
这是相中了瑄儿?
陛下的确打算为瑄儿寻一门亲事,可若是牵扯上藩王……徐皇后表面不动声色,送走两位王妃,心中却打起了鼓。
高煦和高燧选妃,朝中的文臣武将挨个扒拉,只有他们选人的份,谁敢挑他们?
沈瑄则不然。世袭侯爵位,又是皇帝义子,战功赫赫,生活作风良好,至今没有传出任何绯闻,勋贵,文武,乃至于藩王,家中有女儿的,八成早就在暗地里打听了。
从周王妃和宁王妃的态度中就能看出端倪。
如此乘龙快婿,不趁早下手,还等什么?
之前皇帝与皇后一直没露口风,众人不好先张嘴,如今皇后摆明了给亲子义子一起挑媳妇,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人总要优先吧?就算郡主不成,王妃的娘家可有不少好姑娘。
皇妃必须严格限制出身的规矩至少要到明仁宗之后。朱元璋选儿媳都是从功臣家里挑,同是马上皇帝,朱棣也不能免俗。还有什么比儿女亲家更能表示亲近?
世子妃的的父亲是世袭指挥使,若无意外,朱高煦和朱高燧的妻族定为功臣勋贵。沈瑄的亲事自然也不能马虎。
何况,同皇帝义子结亲,基本不会涉及到皇位继承权问题,比起同两位皇子结亲更安全,好处也更多。
洪武帝杀了那么多开国功臣,胡惟庸李善长都没能幸免,他的二十多个义子却大都活得好好的,要么封疆拜爵,要么安享富贵。倒霉如定远侯沈良,牵扯进蓝玉谋反案一样保住了性命,顶多充军塞外了事。有燕王照顾,照样活得滋润。
燕王进京,登上大宝,定远侯一脉也彻底翻身。
只要定远侯府不犯大错,即便成不了魏国公府,得个富贵平安定然没问题。
可见,同沈瑄结亲绝对错不了。
徐皇后料到沈瑄的亲事会有波折,但事态的发展与她之前所想的完全两样。
送走了宁王妃和周王妃,回到寝殿,想起代王妃和安王妃呈上的书信,徐皇后一个头两个大。
儿子不受欢迎,她愁。
儿子太受欢迎,她也愁。
其中牵扯上政治因素,关系到皇室家族的和谐,她更愁。
徐皇后是真把沈瑄当做自己的孩子照顾,如此一来,更加让她烦心。
儿媳妇到底该从哪家挑?
看着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朱棣,徐皇后气不打一处来,当真很想把人摇醒,学一次咆哮X。
她这里发愁,祸头子却睡得昏天暗地,什么道理!
“殿下,”见徐皇后脸色阴晴不定,侍奉的女官小心询问,“时辰不早了,可要安歇?”
徐皇后轻轻皱眉,按了按额头,“歇了吧。”
头疼的事明天再说,给瑄儿定亲的事走漏了风声,引来了这许多麻烦,不能只她自己头疼,老夫老妻了,要头疼,必须一起疼。
皇宫里,徐皇后为沈瑄的婚事操心。
皇宫外,沈瑄回到侯府,挥退了长随,借着月光走出院落,立在一面石墙之前,纵身跃起,三两下翻过墙头,动作干净利落,如一只迅捷的豹子,跳进了隔壁的兴宁伯府。
业务熟练程度,堪比个中好手。
目睹这一幕的侯府亲卫张大了嘴巴,看错了吧?一定是看错了吧?
堂堂定远侯三更半夜爬墙,爬的还是兴宁伯家的墙!
以定远侯和兴宁伯的交情,想串门,直接走大门不成吗?用得着这样吗?
亲卫一头雾水,严重怀疑自己是睡眠不足产生了幻觉。
但十几个的刀口舔血,以勇猛善战为标杆的军汉集体产生幻觉,可能吗?
何况其中还有三个是斥候出身。
“百户,这事怎么办?”
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抓抓下巴,一咬牙,“当什么都没看见。”
军汉迟疑,“这样成吗?”
百户瞪眼,“你有意见?”
遇上这样不能用常理判断的情况,只能选择性失明。
不然的话,怎么解释这件事?侯爷半夜不睡觉爬墙玩,传出去能听吗?
军汉不出声了,见还有想开口的,不用百户动手,总旗一巴掌呼过来,世界顿时清净了。
兴宁伯府内,值夜班的护卫看到从墙上跳下的沈侯爷,反应不比侯府的亲卫好多少。
定远侯半夜翻墙,难不成是有机密要同兴宁伯商量?
仗打完了,应该不是军事机密。
莫非是建文余党?
沈瑄扫了一眼石化中的伯府护卫,冰冷的目光让众人同时打了个寒颤。
有杀气!
定然是了不得机密!
伯府护卫以为自己探明了真相,否则,实在无法解释一个侯爵到伯爵家翻墙的原因。
好在沈瑄没打算在孟清和家里杀人灭口,熟门熟路找到孟清和居住的正院,手一撑,继续翻墙,进房。
用后世的话来形容,这就是见证奇迹的一刻。
定远侯翻了兴宁伯家的墙,还一翻就是两次!
护卫们面面相觑,都进了府,院门也没上锁,走门不行吗?
再一思量,恍然大悟。
据说豪门大户和勋贵之家总是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独特爱好。有爱好做木工活的皇帝,喜欢炼丹的王爷,定远侯半夜翻墙,似乎也不必那么大惊小怪……
卧房内,孟清和睡得正熟。
梦中,经过艰苦卓绝的奋斗,他终于把某只草原狼踩在了脚底,正叉腰大笑骄傲战果时,一阵危机感突然袭上心头。
本能促使他以最快的速度清醒,睁开眼,顿时被吓了一跳。
任谁半夜醒来,看到塌边站着一个人,柱子似得立着还不出声,都会吓一跳。
“沈……子玉?”
试探的叫了一声,见黑影点头,被吓飞的理智瞬间回笼。
摸摸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当真是完全情醒了。
冷静之后,一阵淡淡的酒气飘入鼻端,想起今日皇宫中的家宴,孟清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无奈的撇撇嘴,掀开被子,下塌,把沈瑄按坐在榻上,“喝多了吧?”
摸了摸沈瑄的耳朵,滚烫。果然喝多了。
相处四年,孟清和不敢说完全了解沈瑄,对他的一些习惯却很熟悉。
就喝酒一项来说,沈瑄轻易不会喝醉,喝醉了也不会撒酒疯,但会撒娇。
没错,就这两个字,撒娇。
第一次发现沈瑄有这个习惯,孟清和当真是万分的惊奇。堪比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
好在沈瑄喝醉的次数是凤毛麟角,四年的时间,孟清和只有幸见识过一次。
满打满算,这是第二次。
沈侯爷半夜上门,还是喝醉的状态,孟十二郎确信,不把他安顿好了,自己也别想睡踏实了。
拉开房门,叫人送上解救汤和热水,想想,又叫来值夜的马常,“到隔壁说一声,沈侯爷在这边。”
马常领命,想起半夜砸门不太好,叫人抬个梯子,爬上去,朝侯府里的亲卫招手,“弟兄们,对,这边,看这边。伯爷让我从传话,侯爷在这边。”见下边的人不出声,又补了一句,“没走门,翻墙过来的。”
侯府亲卫:“……”
定远侯半夜翻墙,兴宁伯护卫半夜架梯子喊话,这世界果然玄幻了。
当夜,沈瑄宿在了孟清和房中。
孟清和当了一夜的抱枕,积了一身的火气,想不要命一次,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动。
手没法动,腿也一样。
脖子勉强能转动,可动一下,就会被咬一口。
力道不大,连个印子都没留。
咬完还要舔一下。
孟清和瞪眼,这人到底是醉着还是清醒?
没等辨明,嘴又被堵住了。
火苗很快变成了大火,火上架了柴薪。
熊熊大火烧了一夜,孟十二郎荣升国宝,沈侯爷却睡了个好觉。
天明时分,阳光透过窗缝洒入室内。
挂着两个黑眼圈的孟十二郎怒瞪一夜好眠的某人,磨牙运气。
咬一口?
还是踹下去?
甭管哪一种,后果八成都不会太好。
孟十二郎的目光实在太过炙热,酣眠中的美人缓缓睁眼。
黑发散落在枕上,神态间带着一抹初醒的慵懒。
就这精神状态,宿醉?骗鬼去吧!
孟清和:“醒了?”
沈瑄:“恩。”
孟清和:“睡得好吗?”
沈瑄:“很好。”
孟清和出离愤怒,却被滑入颈间的温热熄灭了所有怒火。
“……睡着……”
“什么?”
“有你在,我才能睡着。”沈瑄枕在孟清和的肩上,揽住他的腰,“十二郎,同吾结发,可好?”
“……这是犯规……”
“恩?”
孟清和磨牙,终于忍不住了,手指插入沈瑄的发间,狠狠堵住了他的嘴唇。
理智什么的,全都见鬼去吧!
黑眸微闪,主动权很快被夺走。
当日,定远侯与兴宁伯双双告假。
永乐大帝宿醉醒来,看到笑得格外温柔的徐皇后,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妙,下意识做出了捂耳朵这样很不威猛的动作。
徐皇后笑得更温柔,永乐大帝顿时汗如雨下。
“陛下,您先把手放下来,臣妾有话同您说。”
朱棣:“……”
“陛下,是关于瑄儿的婚事。”
“瑄儿?”
徐皇后点点头,说明前因后果,然后静静的看着朱棣。
“怎么这么多,”朱棣皱眉,“都参了一脚?”
“除了从北平一路跟着陛下的,能数得上的都没落下。未必是真想同瑄儿结亲,却都想着法的往臣妾跟前递话。”
朱棣用力按了按额头,眼神发冷,“他们这是想干什么?!”
如此行事,根本不是为了抢女婿,是做给他看,让他以为瑄儿在朝中的影响力是如此之大,引得父子猜忌!这是盯准了瑄儿,想从他这里下刀子,再顺藤摸瓜,破开了豁口,妄图压制从他起兵的武将!
他把三个儿子都抽了一顿,也没让朝廷里的人有个警醒,消停下来。藩王们也跟着起哄,当他是那个眼高手低的侄子,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陛下,这其中有真心想同瑄儿结亲的,也有借机……您看这事该怎么办?”
马上将沈瑄的亲事定下是个办法,却不是最好的办法。
继续拖着,谁知道朝中又会起什么风浪?
再者说,藩王也牵扯进去,就不是快刀斩乱麻能解决的了。朱棣打着靖难的旗号推翻建文帝,给建文帝扣下许多大帽子,其中一个就是不顾亲亲之情。
如今他登上王位,首先要做的就是安抚藩王,令其复爵归藩。若是期间出了岔子,恐会生出不小的问题。那些同情建文帝的人定会借机生事,对皇位上朱棣口诛笔伐。
说侄子不顾念亲亲之情,做叔叔的又怎样?
建文帝的弟弟和儿子还活得好好的,藩王们的护卫和实力也没彻底削弱,一个一个都是麻烦。
朱棣不担心有藩王会学习自己起兵造反,最有实力的宁王被他扣着呢。
他担心的是有人趁机搅混水,再引起天下人对他继位的争论。争论一起,事情就没完没了了。
“这件事交给朕,皇后不必担忧,再有人提起,直接推了便是。”
“是。”
一扫宿醉的萎靡,朱棣换上常服,精神抖擞的去了文华殿。他已经杀了不少人,不在乎杀更多的人。但他从侄子手里抢过皇位的目的不是整天同一群腐儒打嘴仗,同文官们扯皮。他胸怀天下,时刻以老爹未尽的事业为榜样,他要让四夷臣服,番邦来朝,他要让大明的铁蹄踏遍蒙古,他的时间很宝贵,谁敢挡他的路,他就要谁好看!
很快,一道敕令发出宫外,命侍读胡广,修撰杨荣,编修杨士奇,检讨金幼孜、故俨入文渊阁,参预机务。至此,朱棣的机要秘书从两人增至七人,解缙同黄淮手中的权利一下被分薄许多。
不久,朱棣又令解缙主持重修《明太祖实录》,并曾多次当着朝臣的面对解缙大夸特夸,用语之肉麻程度令人瞠目。
解缙很是受宠若惊,朝中文臣的注意力也开始集中到他的身上,每次上朝都是各种飚刀子,各种羡慕嫉妒恨。
朱棣却全无所觉,依旧对解缙大夸特夸,还说出了解缙是朝廷中流砥柱这样的话。
如此厚恩,许多武将也开始疑心,莫非今上也要效仿太孙,宠幸文臣?刚松快几天,又要被一群酸丁踩到头顶了?
受文臣拥护的朱高炽没出面,也没对此表达看法。除了被老爹叫去听政,从早到晚闭门读书。
朱高煦和朱高燧更没话说,闲着没事到校场叮咣打一场,最近发展到登门向魏国公讨教。讨教完顺便蹭饭,然后到兴宁伯家侃大山,过得不要太惬意。
跟随朱棣从河北打出来的武将也很淡定。
想想光荣在乱军中的张玉,马失前蹄而壮烈的谭渊,再想想差点一命呜呼的兴宁伯。
对比如今被天子夸得找不着北的解缙,略有同情心的都会对解缙报以同情的目光,说一句:兄弟,被天子夸奖是福气。所以,汝自求多福吧。
朝臣的注意力暂时被转移,藩王们却没有。
虽然有目的不纯的,却也有真心想同沈瑄结亲的。
这下子,朱棣也没办法了。
有歪心思的好处理,真心实意找女婿的,总不能全都往门外推吧?
无奈僧多粥少,应了一家,就要让其他家失望。
不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到底都是亲戚,没打算撕破脸之前,厚此薄彼肯定说不过去。
万一心中有了不满的想法,可不利于大明皇室的精神文明建设。
朱棣召见了沈瑄,看着光芒万丈的义子,一声接一声叹气。
儿啊,想做你老丈人的太多,父皇也HOLD不住啊。
沈瑄道:“还有兄弟。”
朱棣摆手,正妃侧妃都算上,也只能分散一点点火力,关键是,藩王的家眷实在不好打发。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功臣武将家里出来的,喜欢“以力服人”。万一闹出个丈母娘比武抢女婿,那就大大的不美了。
想到某种可能,朱棣和沈瑄一起脸黑。
黑到中途,沈瑄跪地,坦然道:“陛下,臣有话说。“
“你说。”
“臣不行。”
“什么?”
“臣对女子不行。所以,臣不能同女子成婚。”
大殿中瞬间落针可闻。
郑和低头,侯显弯腰,他们没听见,什么都没听见!
良久,沈瑄抬头,愕然当场。
御案之后,永乐大帝已是泪流满面。
“孩子,委屈你了。”
沈瑄;?
“不让父皇为难,竟要如此自污。”
沈瑄:“……”
“朕绝不能让你如此委屈!”
“陛下,”沈瑄满脸严肃,“臣所言句句属实。”
“不必说了。”朱棣捶着胸口,心痛啊!
“陛下,先父也知晓此事,所以未给臣定亲。”
朱棣:“……”
“先父流连花丛,也是为此。”
朱棣:“……”
“陛下,臣……”
“不要再说了!”朱棣大步走到沈瑄跟前,用力一拍沈瑄的肩膀,“那些逼得瑄儿如此的混账王八蛋,朕一个也不会放过!”
沈瑄:“陛下,您误会了。”
朱棣感慨道:“是不是误会朕清楚。瑄儿的忠心,朕更知道!”
沈瑄:“……”
什么叫固执己见?
这就是。
第一百零六章 谋定
朱棣是个固执的人,认准的事轻易不会更改。
例如他认为老爹选定的继承人不合格,二话不说起兵抢夺皇位,结果成功了。
又如他始终看残元不顺眼,各种打压,各种欺负,最后也把对方打灭火了。
虽然后代子孙不争气,搞出个土木堡之变,将大明几十万精锐葬送得一干二净。但在明宣宗之前,明朝对残元诸部一直占据着战略优势,压着残元诸部打,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洪武帝奠定了基础,永乐帝将之发扬光大。
如果让草原部落评选最不好相处的邻居,洪武帝和永乐帝绝对名列前茅。
可惜明仁宗没继承老爹的光荣传统,明宣宗也没能多活几年,明英宗……不提也罢,土木堡之变就是这位的手笔,如果永乐帝能活过来,绝对会大巴掌拍死这个曾孙子。
现如今,明英宗还没影子,明宣宗还是个小屁孩,未来的明仁宗连太子都没当上,刚登基的永乐帝正磨刀霍霍向四邻。
朱棣是个为战争而生的皇帝,战场厮杀贯穿了他整个人生。
可以说,是战场拼杀造就了大明的成祖皇帝,也是成祖皇帝的长刀砍出了一个万邦来朝的大明。
没人能够否认,成祖时期的大明,无论军事实力还是科技水品绝对是遥遥领先于世界。
美洲还在刀耕火种,欧洲正抓着中世纪的尾巴。勉强算得上发展中国家的英法还在打生打死,提起大明,绝对是一句“oh,传说中的神话!”
在同朱高煦和朱高燧侃大山的过程中,孟清和一点一点将世界地图描绘出来,使两人对“外边的世界”越来越感兴趣。
实际上,孟清和对当今世界各国也是一知半解,除了应试教育留下的深刻记忆,许多知识都来源于不太靠谱的影视剧。
但朱高煦和朱高燧却听得津津有味,尤其听到某国皇太后一辈子没洗澡,却被封为“圣女”之后,兄弟俩的表情着实难以形容。
一辈子不洗澡?发生在皇室,还是皇太后?
就算是街头的乞丐,没事也要抓抓虱子,清理一下,一辈子不洗澡……不行,不能再想了,否则今天甭想继续到舅舅家蹭饭,蹭了也吃不下去。
“兴宁伯,你说的都是真的?”比起朱高煦,朱高燧的适应能力更强些,至少对摆在一边的点心还能下得去手,“这些都是那位前宋遗民告诉你的?”
“回郡王,臣当初也不相信,总想着有机会能亲眼看看。”孟清和一副遗憾的表情,摊开手,“不过,臣听说前元的军队曾到过这些地方,也有海船从外邦前来,想来应不是虚构。”
朱高燧点点头,眼睛越来越亮。
孟清和话中提到的国家和大陆都万分的吸引他。虽然不洗澡的皇太后有点那什么,不过是听后便罢。
说到底,他有兴趣的还是孟清和嘴里的作物和各种趣闻。
海洋对面到底是什么样的?
未开化之地?
还是更加广袤的领土?
如果有机会,他也很想亲眼看一看。
临到饭点,朱高煦和朱高燧起身告辞,孟清和作势挽留,兄弟两个一起摇头,去舅舅家蹭饭是母后的命令,必须严格执行。按照兴宁伯的话来说,就是以亲情为纽带,修复舅舅和老爹之间不可调和的关系。
老爹是个死硬派,大舅也不是能轻易低头的,朱高炽和老爹舅舅都说不到一起去,只能朱高煦和朱高燧多跑几趟。
起初,兄弟俩还有些别扭,日子长了,发现这也没什么不好。
比起皇宫,明显呆在魏国公府更自在。
有大舅四舅一起研讨兵法切磋武艺,还有对门的兴宁伯可以侃大山,朱高煦和朱高燧从被徐皇后催着出宫,到一天三趟往外边跑,转变之迅速连朱棣都感到吃惊。
闻听两个弟弟同魏国公府越走越近,还经常到兴宁伯府串门,朱高炽在房间中静坐良久,最终也只能摇头,他同两个弟弟的性格不同,人生追求或许类似,处事方法终究有所区别。
朱高煦和朱高燧能做的事,他未必能做到。相反,他能做到的事,交给两个弟弟也未必可行。
父皇已经让他听政了,朝中的一班文臣明里暗里的向他表达出善意。
此时的朱高炽,表现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谦恭谨慎。
嫡长子,又是洪武帝亲封的世子,遵照传统,只要朱高炽不发抽,太子之位定然是他的。
九成以上的文臣都是这般想,尤以解缙等人为首。
虽然从北平一路跟随朱棣进京的朱能等人与朱高煦朱高燧更有阶级情感,朱棣也表现得更喜欢次子和三子,一个立嫡立长的大帽子压下来,朱棣也不得不认真考虑现实问题。
朱棣登基不到半年,文臣武将就隐隐分出了派别。
在这种情况下,文臣使阴招打压武将,武将撸袖子想揍文臣,并不是件多奇怪的事。
双方都在找机会,以段位来看,明显文臣棋高一着。
解缙等人未必是真看沈瑄各种不顺眼,一定要把阴招往他身上使,谁让沈瑄恰好撞到了枪口上?
天子义子,靖难武将中能列入前五,据说还救过高阳郡王的命,这点属于以讹传讹,不过救人的孟清和是沈瑄麾下,算在他头上也不为过。
再加上前定远侯是个孤儿,连家庙都没有,留下沈瑄一根独苗,根本没有家族帮衬,简直是最好的下手目标!
于是,趁着皇后挑媳妇的机会,许多人都开始活动。
他们必须让天子看到,一旦武将的影响力在在朝中不断扩大,带来的后果会多么严重。就算是陛下的义子,随陛下起兵的心腹,也不是百分百可以信任。
武能兴邦不假,但真正能帮助天子治理国家安抚万民的,永远都是文臣!
在这一点上,建文帝就做得很好,虽然人生际遇倒霉了些,不便提及,可还有喜好读书个性仁厚的世子,堪当样板。
朝中大臣们的心思,朱棣了解得一清二楚,正是因为了解,他才愈加的愤怒。
这种愤怒在沈瑄“自污”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多好的孩子!多忠心的臣子!
体恤上意,不欲让他为难,不吝用如此借口推拒婚事,从源头上掐灭了还没燃起的火苗。
朱棣对背地里耍手段的人有多愤怒,对沈瑄的所作所为就有多感动。
无论沈瑄解释多少次,朱棣就是认准了心中所想,扒皮马也拉不回来。一边拍着沈瑄的肩膀,一边捏着鼻根四十五角流泪。
“放心,父皇绝不能让你委屈了!”
沈瑄没辙了,彻底没辙了。
只能沉默的退出大殿,离开皇宫,回到定远侯府,一个人坐在房间里苦思冥想。
到底哪个环节不对?
事情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他哪句话哪个动作让天子产生了误会?
关键是,继续这样下去,他还要爬多久的墙才算到头?
沈瑄想了许久,始终不不得其解。
隔壁的孟清和一直没等到爬墙的沈侯爷,不免觉得奇怪。
往日里是风雨无阻,今天这是怎么了?
侯府和伯府的护卫也感到奇怪,伯府的护卫巡逻到沈瑄经常出没的墙头,架上梯子探头,朝着侯府的护卫招手,今儿个定远侯不在府里?还是身体不适?
侯府护卫表示,人在,也没见请大夫。
伯府护卫还想再问,突然下边有人拉他,扭头刚想瞪眼,看到下边站着的是谁,吓得差点从梯子上滑下来。
“伯、伯爷?”
孟清和一身蓝色常服,下摆提起,掖在腰带上,朝着梯子上护卫勾勾手指,“下来,换我上。”
护卫闭上嘴巴,麻溜的下了梯子,看着孟清和利落爬上去,一撑墙头,消失在对面,半晌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保持着对月望天的姿势,到底发出一声感叹,原来,伯爷的身手也是如此了得!
难怪传言一战斩首五级,绝对的铁血真汉子!
墙对面,孟清和站起身,拍拍常服上沾到的尘土,对着目瞪口呆中的侯府护卫一咧嘴,“正院在哪?前边带路。”
他本想自己去的,无奈侯府面积太大,这里又靠近后园,假山石路,亭台垂柳,各种花卉,白天看着漂亮,晚上却像在走迷宫。
护卫不敢耽搁,以最快的速度将孟清和带到正院。
“伯爷,侯爷就在里面正数第一间,您请。”
说完,又觉得这话不太对,抓抓下巴,想多了吧?
院门没锁,孟清和没沈瑄那么好的身手,也没有有门不走偏爬墙的爱好。
推开院门,走到房门前站定,朝身后看一眼,没人。
回头咳嗽一声,敲了三下房门,“侯爷,在不在,在就应一声?”
门内没有声音。
孟清和又敲了几下,还是没声音。
再举手,房门开了。
一身大红麒麟服的沈瑄站在门内,腰间佩玉带,梁冠已除,发间只有一根玉簪。
黑色的眼眸望过来,孟清和张张嘴,挠挠下巴,他刚才想说什么来着?
没等想起,有力的手臂已揽在他的腰间,轻松将人捞进了房内。
关门,落锁。
当夜,兴宁伯宿在了定远侯府内。
侯府与伯府的护卫都见怪不怪。侯爷同伯爷交情好,经常秉烛夜谈。不过是不走大门,都喜欢爬墙而已。
接下来的几天,爬墙的又换成了定远侯,随后,几则流言开始在京中流传。
据说,定远侯不爱红颜爱蓝颜,所以才迟迟没有定亲。
还据说,定远侯已有了意中人,苦苦追求未果,那个愁啊,整天在侯府里舞刀弄枪,喊打喊杀,枪杆都折断了不知多少。
再据说,定远侯害了相思病,得了梦游的毛病,一到半夜,准时准点的翻墙,只为见意中人一面。
翻墙?见意中人?
这么说,定远侯的意中人就住在附近?
众人凑到一起,将定远侯府附近的建筑物一一罗列,看着列出的名单,表情越来越精彩。
魏国公府,武阳侯府,长兴侯府,曹国公府……
拿着笔的手有点抖,胡子都拽掉了一把。
定远侯的意中人在这其中?
不抖不成,委实太过惊悚。
与定远侯府只有一墙之隔的兴宁伯府被彻底忽略了,甚至没被一个人提起。
没什么好奇怪的,有个词叫灯下黑。还有句话,叫级别不够。
国公侯爷排排站,一个二等伯……的确容易被忽略。
传言愈演愈烈,宫中特地将沈瑄召去询问,众人满心期待天子会作何反应,毕竟定远侯是皇帝义子,被传出这样的话,总该有个说法。
这样的事发生在一般人身上,至多一句年少风流。搁在定远侯身上,就不得不从多方面考虑。
是不是政治对手的污蔑,还是建文余党的活动?
结果却让等着看戏的人万分失望,定远侯在宫里走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发生。反而是在定远侯出宫之后,天子发了一通火气。
“瑄儿如此忠孝,朕倒要看看,到底是哪个在算计瑄儿,算计朕!”
道衍清修的佛寺内,孟清和突然打了个喷嚏,揉揉鼻子,对闭目养神中的道衍说道:“大师,该你了。”
两人面前摆着一张棋盘,上面黑白两色棋子正在厮杀,白子占据了明显的优势。
得知孟清和不善围棋,道衍便时常拉着他对弈。
按照大和尚的说法,他的徒弟怎么能有短板。君子六医,琴棋书画,必须样样拿得出手。
孟清和头疼一阵,也就照着大和尚的意思做了。
大和尚是真心教他,对弈不过是个引子。
就像他假托前宋遗民讲给朱高煦和朱高燧的海外风土人情,道衍也是通过棋局,教给他更多的道理。
孟清和很感激道衍,即使仍没开口叫一声师父,仍不妨碍他对大和尚的感激。
近日里京城不太平,道衍经常叫他叫来,倒也帮他躲开了不少是非。
哪怕推动这股暗潮是自己,孟清和也不愿意现在就被卷进去。
他准备等到最好的时机,一击以达到目的。
孟清和已非吴下阿蒙,也不是四年前为了活下去拼死挣扎的小虾米。为自己打算,也为顺便再坑某些不顺眼的人一把,才同沈瑄商量出了这副棋局。
虽说要冒一定的风险,若能得到满意的结果,也是值得的。
道衍捻起一粒棋子,思索两秒,落在棋盘之上。
必须承认,孟清和聪明,有灵气,但在道衍面前仍是不太够看。
岁月催人老,流失的时光也是人生的沉淀。
道衍的阅历和人生经历不是孟清和能比,至少不是现在的他能比。
“该回去了。”棋子落下,胜负未定,道衍却单手捻着佛珠,笑道,“好徒儿,下月此时,为师同你再下完此局。”
孟清和没说话,起身向道衍行礼。
大和尚是在告诉他,棋局还有疏漏之处?
但事已至此,九十九步迈出去,不差最后一步。
不抓住这个机会,他肯定会后悔。
“大师,晚辈告辞。”
“去吧。”道衍微合双目,“为师穷尽一生为天下寻得明主。徒儿尽得为师真传,定能达成心愿。”
孟清和:“……”
能把撺掇永乐造反说得如此正义凛然,冠冕堂皇,除了道衍,再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说他能够达成心愿,顺便拐着弯的自夸一把?
这样的师父能认吗?
孟清和磨牙,坚决不能。
下山时,不出意外遇到了来接他的沈瑄。
冬雨连绵,习惯了北方的天气,南方的湿冷着实让孟清和很不适应。
一条斗篷披在肩上,沈瑄骑马,给孟清和准备的却是马车。
车里备了手炉和热水点心。看着样式有些奇怪,固定在矮桌上的大肚水壶,孟清和缓缓的笑了。
捧起手炉,掀开车帘,沈瑄恰好转头,四目相对,并未持续几秒,看入对方眼中的面容却似永久。
靠在车壁上,孟清和闭上双眼。
决定了,就不能后悔。
为了家人,他拼了一次,赢了。
为了自己,他要再拼一次。
无论输赢,他都不后悔。
洪武三十五年,冬十一月朔,大朝。
随着奉天殿响起的礼乐声,身着朝服的文武大臣分作两班,步入大殿。
“跪!”
伏地拜见天子之后,殿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一股紧张的气氛不断凝聚。
再宣奏事之后,一名礼科给事中步出文臣行列,朗声道:“臣有奏!臣参定远侯沈瑄立身不正,肆行不修,结交朝臣,图谋不轨,欺君罔上!”
此言一出,右班武将纷纷怒目而视,尤其是朱能张辅等人,握着朝芴的手都暴起了青筋。若非在大殿之上,顾忌不小心闹出人命,对天子不好交代,百分百会冲出去给他一顿老拳,
立身不正,图谋不轨,欺君罔上?
文臣言官的一张嘴,上嘴皮碰下嘴皮,红口白牙的泼脏水,如此肆意污蔑,也不怕天打雷劈?!
龙椅之上,朱棣的脸色也变得阴沉。
冕冠垂下的旒紞遮住了他的面容,却遮不住他周身蔓出的杀气。
或许是龙椅位置太高,也或许是言官们的抗压能力非同一般,六科都给事中有四人出列,左右给事中也呼啦啦的站出来一大半,异口同声参奏定远侯。
从生活作风问题到独特的兴趣爱好,再到京城流言,巨细靡遗,每条都能说出花来。这还不算,宅基地多占,在院子里私搭乱建,不遵太祖高皇帝诏令,在花园里挖水塘都要说上一句。
说到激动处,连前定远侯沈良都被拉出来增加说服力。
上梁不正下梁歪,做父亲的立身不正,曾被高皇帝数次斥责,还牵涉进蓝玉谋反案,做儿子的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更有甚者,当庭痛哭,痛心疾首道:定远侯好杀成性,生活作风不正,京中百官人人自危。此等人怎配为侯爵?怎堪称一等功臣?
必须除爵,罢官,抄没家产,流放!
和他有关系的,例如张辅等人,也要加以追查,以正朝纲!
“请陛下明察!”
“此无耻之徒,臣等不愿与他同朝为官!”
言官越说越激动,有武官站出来为沈瑄说话,很快被文臣给顶了回去。
朱棣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黑来形容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他要杀人的前兆。御台旁的郑和后背发冷,恨不能冲下去一拳一个,把唱作俱佳的文官统统锤死。
你们找死,也别带累旁人!
被骂得狗血喷头的沈瑄始终没有发言,在朱棣将目光转向他时,出列,跪在地上,背脊停止,面容刚毅。
什么话都没说,却也是什么都说了。
武官们全都握紧了拳头,不说朱能张辅,便是后投朱棣的陈瑄等人也是双目赤红。
跪在大殿中的定远侯,让他们想起了建文朝无辜被参的同僚。
守国,卫疆,在战场上拼死,却要被这群言官攻讦!
何辜!
皇帝迟迟不肯表态,言官们以为得计,战斗的激情越来越高。
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刚要出列,趁机加一把柴,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咳嗽。转过头,眉头一皱,杨士奇?
迟疑之时,右班武将中已站出一人,手持朝芴,腰悬金牌,相貌俊秀,不似武将,倒似文臣。
正是兴宁伯孟清和。
“陛下,臣有话说。”
见兴宁伯出列,文臣大多露出轻蔑之色,只有同孟清和打过交道的解缙等人面露深思,隐隐觉得,今日之事,怕是会另起波折。
第一百零七章 兴宁伯威武
孟清和打断了言官们的发言,自右班武将出列,跪于奉天殿中,朝服上的白泽须发皆张,慑人的气势在无形中蔓延。
文官了不得?文官就能随意罗织罪名污蔑朝臣?
言官了不起?从七品就敢指着朝冠七梁的侯爵大骂?
骂本人不算,连成了神位的老爹都不放过,这不是耿直,这是混账!
既然越过了线,就别怪他下黑手,不留情面了。
“陛下,臣有话说。”
孟清和手持象牙芴,规矩行礼,没急着发言,而是先征求领导意见。
此举同刚刚蹦高喷唾沫星子的言官形成了鲜明对比。
什么叫上下有别,君臣之分?
后世职场,对老板都要表示出相当的礼貌,何况是封建王朝的皇帝?
发工资的大佬没发话就一蹦三尺高,在建文朝叫直言,在洪武朝和永乐朝就是找死。
如果文官们之前不了解永乐帝的脾气,有了法场上成排落下的人头,还敢玩直言,还敢未经大佬同意就蹦高,还是对着大佬的心腹和义子蹦高,这简直是逼着永乐帝向他们再举起屠刀。
法不责众?
孟清和摇头,这一招在永乐帝面前压根不管用。
成百上千的都杀了,还在乎朝中这几个?
一朝天子一朝臣,拿谁的工资给谁办事。这些在建文朝抖起来的文官,显然还没完全将心态转变过来。
皇位上坐着的不再是好说话的朱允炆,而是动不动就喜欢操刀子砍人的朱棣!
在他跟前一拥而上,狂踩沈瑄,把奉天殿闹成了菜市场,该说六科和都察院的言官们太傻太天真,还是表扬一句精神可嘉?为了心中的“正义”,竟不惜用生命做斗争。
龙椅之上,永乐帝微微前倾,旒紞随着他的动作敲击出了几声脆响,朝堂上的文武似无所觉,距离最近的郑和却是一脑门的冷汗。
幸亏兴宁伯站出来了,否则,陛下怕是会当殿杀人了。
不宰上八九十个,这事不能善了。
“爱卿免礼,有话大可以道来。”永乐帝将手搭在龙椅一侧,宽大的衣袖遮住了他紧握成拳的大手,也遮住了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臣遵旨。”孟清和站起身,目光转向大义凛然中的礼科给事中,事情就是这位挑起来的,有充当先锋的精神,就要有被先骂的觉悟,“臣要问赵给谏,可清楚自己都说了些什么?”
永乐帝看向赵纬,赵纬眉头一皱,“自然!”
赵纬曾为大兴教谕,靖难期间,因守卫北平有功,在永乐帝登基之后被升调南京,擢礼科给事中。
原本,弹劾沈瑄一事不该由他挑头,或许是一时间脑袋发热,也或许是读书人骨子里的清高作祟,总之,他第一个蹦出来了。
这也是让永乐帝脸黑的原因之一。
从北平带过来的班底,插进南京文官内部的钉子,第一个跳出来给自己扎刀子,没当场结果了赵纬,朱棣都很佩服自己的忍耐力。
见赵纬没有否认,孟清和勾了一下嘴角,“赵给谏参奏定远侯立身不正?”
“对!”
“生活作风有问题?”
“然!”
“嗜杀成性?”
“不错!”
“结交朝臣图谋不轨?”
“正是!”
一边说,赵纬一边昂起了头,端得是正义的代表,清高耿直。
孟清和哦了一声,继续问道:“还说定远侯如此行径,是因长辈不教之故?”
赵纬正要点头,心头却是一跳,对危险的直觉让他瞬间变得警惕,“兴宁伯此言是为何意?”
孟清和略感可惜,果然能当出头椽子的也不全是傻子。可事到如今,容不得赵纬脱身。不先把他踩趴下,后边一串怎么拎出来?
“赵给谏只需要回答孟某,是还是不是?之前有没有说出这句话?”见赵纬迟疑,孟清和又加了一句,“满朝文武都看着,陛下也是明察秋毫,赵给谏可别知错犯错,不然,欺君罔上四个字,孟某就要还给你了。”
赵纬目闪寒光,脸色阴沉,眼角余光扫过站在他身边的“战友”们,一甩衣袖,大声道:“便是如此,又如何?!前定远侯沈良不修身,不齐家,多次被太祖高皇帝训斥,满朝皆知,乃是不争的事实!怎么,兴宁伯要为沈良讨个公道?认为太祖高皇帝斥责沈良有误?” 赵纬冷笑,转身对龙椅上的朱棣道,“陛下,臣要参兴宁伯对太祖高皇帝不敬之罪!”
话音刚落,立刻得到了文官们的响应。
“臣参兴宁伯大不敬!”
“兴宁伯不敬高皇帝,应除爵!”
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压下来,谅你有一千张嘴也休想脱罪。
为定远侯出头?
这就是下场!
敢同满朝文官作对,就是与天下读书人为敌,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你!
今日,文官们是打定主意要将沈瑄参到除爵,兴宁伯自己跳出来,就别怪他们顺便一起拉下马。
都是武官,也都是跟随今上起兵靖难,据闻同高阳郡王也交情不匪。
想到高阳郡王,少数人双目微闪,正愁找不着机会,兴宁伯自己找死,可怪不得别人!
赵纬等人如看死物的眼神并未激怒孟清和,龙椅上的朱棣也没发话,显然不打算如了赵纬等人的愿。
孟清和仍然在笑,只是笑中带了更多的冷意。
站在沈瑄身边,用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
用不着生气,找死的是谁,很快就能见分晓。
“对太祖高皇大不敬?”孟清和摇头,反问道,“赵给谏亲耳听到了?”
“本官亲耳所闻,当殿同僚也是一样!兴宁伯还想否认吗?”
“赵给谏当然听错了。自始至终,孟某只询问了诸位参奏沈侯的条陈,哪一句提及了前定远侯?”
“兴宁伯曾言定远侯之长辈……”
“对,孟某的确提及定远侯之长辈,但诸位如何认定孟某说的一定是前定远侯?”
孟清和笑了,笑得很是纯良,“既然再次提到这里,那不妨多问一句,赵给谏及诸位参奏定远侯立身不正,有长辈不教之故,没错吧?”
“这……”
言官们有些犹豫,只要不傻的,都能发现孟清和死咬住这句话不对劲。
反应更快的,如杨士奇和杨荣已是脸色骤变,想要出言挽回,已经来不及了。
不等赵纬点头,一个愣头青已经代他出言,“便是如此,兴宁伯有何话说?!”
“哦……”孟清和拉长声音,意味深长的看着出声的愣头青,“敢问这位,姓甚名谁,什么出身?”说着,故意敲了敲脑袋,“孟某对无关紧要之人一向没多少记性。”
“你!”愣头青大怒,愤然道,“吾乃建文二年进士,二甲十六名!户科给事中……”
“建文二年?”
在孟清和怜悯的目光中,愣头青终于察觉到不妙,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脸色发白。
“陛下,臣不是,臣……”
自靖难起兵,朱棣就不再采用建文年号。登基之后,更是诏令天下,改今年为洪武三十五年。
当殿说自己是建文二年进士,还自以为得意,这是没有摆正心态,犯了严重的思想错误!
往大了说,是不是怀念建文,对今上不满,想造反?
愣头青抖如筛糠,还想解释几句,永乐帝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冷声道:“拖下去。”
殿外的大汉将军如虎狼一般奔入,铠甲摩擦声似直接砸在言官们的心头。
右班武将们各个摩拳擦掌,眼带杀意。
若非顾忌身份,他们很乐意替代大汉将军的工作,把殿中蹦高的言官全都拖下去,大嘴巴子招呼!
愣头青被拖走了,从其惨叫程度来判断,大汉将军们对工作相当尽职尽责。
奉天殿中,言官们都有些愣神,很多人开始后怕。他们只是一股脑的想要参倒沈瑄,压制武官,压根忘记了今上不是个能被轻易左右的天子!
如果朱棣好说话,也不会举旗造反和侄子抢皇位了。
被拖下去的愣头青明显是个警告。
皇帝在用实际行动告诉他们,他的地盘,他做主!
管你是给事中还是御史,惹怒了他,该拖不耽误。
不少人萌生了退意,赵纬心中不祥的预感也愈发强烈。
可有人不容许他们后退,一步也不行。
“赵给谏,”孟清和的声音清朗,说话的语速不快也不慢,听着十分舒服,可话中的内容却让赵纬等人惨白了脸,“赵给谏知道定远侯是什么身份?今上义子,太祖高皇帝义孙!”
“赵给谏参奏定远侯上梁不正下梁歪,到底是对谁有意见?”
“定远侯违制,修身不谨?定远侯年少从军,随今上出征漠北,靖难除奸,被今上多次夸奖麒麟儿!且家宅府邸均为今上所赐,府内护卫之数由今上亲定,何来违制一说?又何来不正不修?”
“相反,”孟清和冷笑,“赵给谏身为从七品,府宅三门三架,门上不是铁环,而以黑油锡环,违制的到底是谁?!”
“太祖高皇帝《御制大诰》中典例记载,官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以赵给谏所行,剥皮充草亦不为过!”
说到这里,孟清和刻意顿了顿,目光扫视殿中言官,尤其是刚刚叫嚣最欢的几个,高声道,“太祖高皇帝明令典章,官员品级俸禄,家宅妻眷,详列条目。诸位在次参奏定远侯种种,想必都是修身齐家,两袖清风,没有任何污点可查?只不过,孟某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某些事,却和诸位的君子之风极不相符啊。”
“兴宁伯……”
有人出声,想打断孟清和的话。
声音不算陌生,扫一眼,解缙?
孟清和撇嘴,转头,压根不理他。
他是打定主意让这些文官吃个教训,敢找别人麻烦,就要做好被反扑的准备。
在河边走还想不湿鞋?想得美!
孟清和平举朝芴,再对朱棣行礼,然后照着朝芴上做好的小抄一条一条往下念。
六科都给事中和左右给事中,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没落下。
府邸违搭乱建,只能开一个门的却开三个门,参!
角门?角门也不行!是门就参!
后宅不宁,妻妾数量严重超额,参!
婢女?那也不行,婢女生的孩子管你叫爹?问题更严重,必须参!
下班后不回家,流连风化场所,简直视太祖法令为无物,一定要参!
曹国公武阳侯也去?呔!证据确凿,人证都有了,还是自己供出来的,不参你参谁?至于曹国公和武阳侯深入风华场所体察民情一事,再议。
车轿用的布料不对,参!
不下雨在城内打伞,参!
公服尺寸不对,参!
瘦了,衣服来不及改?孟清和摇摇手指,这不关他的事,总之,证据在手,就参你了,你能怎么着吧!
一路参下去,从头到脚都能被孟清和挑出毛病,且有真凭实据,还有《御制大诰》和太祖成法为依仗,相比之下,言官们对沈瑄的各种捕风捉影,各种据说,完全站不住脚。
不过是一个人,朝堂上的局势却在顷刻间发生了改变。
文官傻了,当真是傻了,眼前这位是武将?简直比言官还要言官!
这是欺诈,绝对的欺诈!
他一定是混入了武官行列中的文官!
武官们乐了,对着文官们朝下比小指,自己屁股没擦干净就敢蹦高,撞铁板了吧?自己找罪受了吧?
以为只有文官会打嘴仗,会扣大帽子?
兴宁伯会告诉你们,武官也不是软柿子!
给旁人泼脏水很爽?也让你们尝尝被泼脏水的滋味!
套句后世的话来说,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孟清和拳打六科给事中,脚踹十三道御史。
翰林院学士出来帮腔,直接鼻孔出气喷回去,据说上个月您家里给老人办寿宴,很是不艰苦朴素?酒席上的山珍海味是不是可以说道说道?
翰林学士掩面退下,头顶冒汗,没给这位发请柬,他怎么知道酒席上都吃了什么?
大理寺卿想打个圆场,刚迈出一步,袖子就被杨荣抓住了。
作为勇拦朱棣车架,得以光荣晋升的未来阁老,杨荣的政治嗅觉非同一般。出于同乡之谊,再加上往日里的提携,杨荣果断出手,把大理寺卿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他们都小看了跟随今上从北平起兵的武官,这些武人绝不是莽夫。
相反,在兴宁伯和定远侯的身上,似乎有着洪武年间魏国公等人的影子。
杨荣和杨士奇都是聪明人,虽然在弹劾定远侯一事上也参了一脚,却牵涉不深,孟清和的弹劾名单上也没有这两人。
解缙则不然,这段时间,他几乎成了朝中文官的标杆,忘了谁,孟清和也不会忘了他。
不过,永乐帝还要用他,孟清和也被道衍提醒过,做事留一线,解大才子侥幸避开了主要火力。孟十二郎的大部分火力都喷到了赵纬等人身上。
谁让他们自己找死?
参到最后,孟清和彻底震撼了整个朝堂。
文官愤然:此人是祸害!绝对的祸害!
武官咧嘴:兴宁伯铁血真汉子,兴宁伯雄壮威武!
永乐帝暗道:此子大善!可大用。
沈瑄默默从地上站起,从主角到配角,再到跑龙套的,定远侯一直很淡定。
眼见局势彻底倾斜,赵纬等人气急,试图再将话题转回到沈瑄身上,却始终无法。
孟清和死咬住不松口,把言官们的老底掀个底掉,更把赵纬等人之前斥责沈瑄的话直接甩回到他们的脸上。
“汝等不愿同定远侯共列朝班?吾等更不愿与尔等同朝为官!”
话落,立刻得到了朱能等人的支持。
武将们难得如此畅快,尤其是后投朱棣的陈瑄等人,没少受言官们的鸟气,逮住机会,自然抬起大脚丫子往死里踩!
这群酸丁往日不是很得意吗?
动不动就武夫、莽夫的指着武官的鼻子骂?
风水轮流转,该让他们尝尝被喷唾沫星子的滋味了。
有言官气愤已极,怒火烧红了他的双眼,烧光了他的理智,撸起袖子,朝着孟清和就扑了过去。
他显然忘记了,孟清和看似文官,实则武官。
兴宁伯貌似瘦弱,却是战场上实打实拼杀出来的,何况他旁边还站着一个定远侯?
文官斗殴中磨练出的搏击技术在孟清和跟前完全不够看。扑上来的结果是被沈瑄一脚踹飞。
孟清和也想动脚,无奈慢了一步,只能摸摸鼻子,众目睽睽之下,几大步走到“勇士”跟前,蹲下,举起手中的象牙芴,用力一敲,两敲,再敲。
咔嚓,勇士头破了,象牙芴完好无损。
当殿行凶?好大的胆子!
文官们目龇皆烈,孟清和站起身,嘿嘿一笑,当殿行凶?谬矣!
“陛下,臣参刑科给事中刘某,当殿以头猛击臣手中之朝芴,妄图毁灭证据!”
无耻!无耻至极!
见过无耻的,没见过这么无耻的!
殿中文臣有一个算一个,大有对孟十二郎群起而攻之的意图。
沈瑄上前一步,冷目一扫。
朱能张辅陈瑄等武将掂掂手中的朝芴,原来还能这么用?视线落在怒火中烧的文臣们身上,要不要试试?
永乐帝咳嗽一声,不出声不行了,文臣群殴武将对战都没问题,文臣武将打群架,百分百会出人命,肯定不只一两条。
血溅奉天殿?
朱棣捂脸,不成,坚决不成。
转头看向孟清和,不愧是大和尚的高徒,这份搅乱一切的本事,果真了不得!
“众卿。”
皇帝出声了,无论是愤怒已极的文臣还是正拳头发痒的武将,立刻各归各列,垂首听宣。
今日朝会,由文臣发难,目标直指沈瑄。
若无孟清和出言抗辩,把脏水泼回去,后果当真难以预料。
经孟十二郎一番搅合,左班文臣,四品以下,百分之五十以上未能幸免。尤其是言官队伍,孟伯爷几乎是端起冲锋枪进行了一番无差别扫射,倒在枪口下的不知凡几。
结果是,文臣们遭受了沉重的打击,熄火了。
武官们抖起来,爽了。
聚拢在永乐帝头顶的乌云渐渐散去,脸不黑了,青筋也不暴了。他看着脸色很是精彩的一班文臣,开始冷笑。
想让朕如建文小儿一般任文官驱使?做梦!
当殿,朱棣对今日朝会发生的一系列事做了决断、
沈瑄被参的罪状实属子乌虚有。
赵纬等人犯下的罪状却是证据确凿,不容抵赖。
手指轻敲着龙椅,朱棣一个个的数着刚刚在大殿中蹦高的文臣名字,出口的每个字仿佛都带着杀气。
“朕最讨厌的就是无事生非,两面三刀,看不清楚自己到底该站在哪个地方的。朕喜欢聪明人,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朱棣微微眯起眼,声音变得更冷,“众卿可听明白了?”
满朝文武齐声应诺,礼科给事中赵纬已是面如土色。侧首去看解缙,对方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赵纬知道,自己栽了,彻底栽了。
看向武官队列中的孟清和,赵纬的双眼中闪过了一抹疯狂。
永乐帝的声音继续在大殿中回响。
“……礼科给事中赵纬,不思圣恩,用心刻薄,不明人臣之道……念其靖难有功,免死,谪思南宣慰司教授。”
“吏科都给事中……谪嘉兴典史。”
“户科右给事中,刑科给事中……发开平戍边。”
“侍读解缙,侍读胡广,检讨金幼孜、故俨,罚俸。修撰杨荣,编修杨士奇,罚俸……”
一连串的命令下达,大汉将军就候在大殿门口,几乎是永乐帝每点一个名字,便有一人被拖下去。
直到解缙,拖人的行动才宣告终止。
期间,虽然没有杀人,但谪西南,发边塞,无异于绝了这些人再起复的希望,相当于要了他们的命。
不是每个人都有前武库司郎中的韧性和好运,能在戍边时遇上孟清和这样的贵人,从一个犯官重升为军中百户。
赵纬从大兴教谕到礼科给事中,实现了质的飞跃,前途可谓是一片光明。不料走错一步,由礼科给事中谪思南宣慰司,相当于永久流配。
思南宣慰司在哪?贵州大山深处。
除了几座军事堡垒,连布政使司衙门都没有。山民不识教化,很多连官话都不会说。
到这个地方开展文化教育事业?
赵教授必须有奉献终身的觉悟。
失混落魄的赵纬被大汉将军拖了下去,到大殿门前,突然如失心疯一般高喊道:“定远侯好龙阳,兴宁伯为定远侯如此费心,定有不可告人的关系!”
什么才叫找死的最高境界?
这就是。
第一百零八章 铁券
赵纬一句话,彻底捅了马蜂窝。
定远侯好龙阳,京中早有传闻,却也只是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没人敢拿到台面上,更不会当着皇帝的面嚷嚷出来。
顶多参一句定远侯私德不修,生活作风有问题。
除了对沈瑄本人的名声有些妨碍,较真起来,还比不上某官员家中妻妾数量超标问题严重。
流言刚起时,宫中特地召定远侯觐见,没见斥责,倒是听说皇帝因定远侯被流言“污蔑”发了好大一顿脾气。
能位列朝班的都不是傻子,只要脑子里装的不是浆糊,就能明白皇帝对此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更让众人避讳这件事的原因是,定远侯是皇帝义子,抛开世子,和朱高煦朱高燧的关系都很不错。
私下里传言没多大关系,当着朝堂往定远侯身上扯这些,万一不小心带累了皇帝的儿子,想死吗?
就算宫中碍于各种原因不好当面追究,魏国公府和武阳侯府是好惹的吗?
赵纬被大汉将军一路拖下去,奉天殿中仍留着他声嘶力竭的呐喊。
此时此刻,不只朱棣想宰了他,满朝文武也是一样。
除非赵纬好运逆天,否则,十成十会卒在前往西南支教的路上。
当言官要有斗志不假,要奋斗到生命最后一刻也没错,但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更不能做。赵纬教书的本领不一般,做官的本事明显还需要锤炼。
可惜的是,他没这个机会了。
赵纬被拖下去了,朱棣沉默不语,奉天殿中一片低气压。
朝臣们也不敢出声,尤其是文臣队伍,更是大气不敢喘一下。
兴宁伯是个祸害,赵纬就是个更大的祸害!
兴宁伯挑他们毛病无可厚非,因为立场不同。
赵纬临走还要给大家挖个坑,无端面对皇帝的怒火,当真是该千捶万踹,打折十二根肋骨!
朱能张辅等武将额头冒汗,这个时候该说点什么?
严词证明赵纬是污蔑?会不会火上加油?
瞄一眼被污蔑的当事人,朱能张辅等人着实拿不定主意。
在一片凝重的气氛中,孟清和突然出列,跪地,垂目不语。
沈瑄随即出列,跪在了孟清和身边,一脸冰寒。
两人同时道:“请陛下做主。”
文臣武将面面相觑,朱棣按着眉间。
该怎么解释眼前的情形?
愤怒?
委屈?
要求皇帝给个公道,就地拍死赵纬?
还是……
解缙等人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瑄和孟清和,脑中闪过诸多念头,最接近真相的一种,却是最先被抛开。
朱能张辅等人想帮忙,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沉默许久,朱棣叹息一声,道:“定远侯,兴宁伯,都起来吧,朕知晓两位爱卿的为人,朕定会为你二人做主。”
如果知道这句话会在将来带来什么后果,朱棣绝对会找块豆腐一头撞死。
去X的君无戏言,老子被当着满朝大臣的面坑了!
沈瑄貌似想说些什么,却被孟清和拉了一下袖子。
摇摇头,目的已经达到,再找不出比赵纬更好的临演,还是见好就收。
今天这场朝会委实太过闹心,永乐帝表示头疼,没心思继续办公,干脆手一挥,“退朝!”
再有十万火急的事也明日再议。
沈瑄和孟清和一同起身,归入武将队伍,随着礼乐声退出了奉天殿。
走出大殿后,孟清和立刻被武官围住,遭到了各种表扬感谢。
正谦虚时,一道不善的目光突然刺过来,孟清和抬起头,皱眉,解缙?
解大才子脸上带笑,笑意却未达眼底,“还请兴宁伯慢一步。”
孟清和停住脚步,看向解缙,想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解侍读有何指教?”
“不敢言指教,只是有事欲向兴宁伯请教。”解缙迈步走到孟清和跟前,扬声道,“据闻兴宁伯曾为童生?”
“是。”孟清和点头轻笑,丝毫不见之前在奉天殿中对上言官们的火气,“解侍读消息灵通。”
“不敢。”解缙话锋一转,“以一童生列武臣之班,加官进爵,舌战群臣,兴宁伯果真是大才。”
这番话出口,落在孟清和身上的目光或多或少都带上了些许轻蔑。
弃文从武,有辱斯文。
巧言令色,实则佞臣!
孟清和不见丝毫恼意,笑道:“不敢,解侍读过誉。很多地方,尤其在为官之道上,孟某还要向解侍读讨教。”
孟清和冷笑,当谁不会拐着弯骂人?
解缙洪武朝仗义执言,书生意气,被贬西南,洪武帝就一句话,十年后再用。
结果没到十年,洪武帝大行,建文帝登基。解大才子痛定思痛,很快抛下书生傲骨,各处走关系,上书求官。
燕王还没打进南京,身为建文帝近臣的解缙就打起包袱,第一批投奔。
只气节二字,就能把他彻底按趴下。
解大才子真以为被天子夸几句就金甲护身?在奉天殿里赢不了他,想在殿外找回场子?
做梦去吧!
被孟清和拐着弯开嘲,解缙脸色发青,绷紧了腮帮子。
孟清和一脸笑容,不单激怒了解缙,还顺带拉了不少文臣的仇恨值。
见文臣开始在解缙身边聚集,武将们也三三两两的放慢了脚步。
兴宁伯在奉天殿里让武将扬眉吐气,这些酸丁敢找兴宁伯的麻烦,就是找大家的不自在!
不动手便罢,一旦动手,有一个算一个,绝对揍得八辈祖宗都认不出来!
事后追责?
大不了被发去戍边,多砍几颗鞑子的人头,早晚还能升上来。
火药味越来越浓,很多人察觉到情况不对。
这样下去,事情怕会失控。
当今天子不必建文,压根不会额外照顾文臣,就算被武将打了,有个能浮石沉木颠倒黑白的兴宁伯,怕也讨不回多少公道。
杨荣和杨士奇交换了一个隐晦的眼神,一同上前。杨士奇拉住解缙,免得解大才子真同一群武人杠上。杨荣开口打圆场。虽然名声比不得解缙,为官资历也比不上杨士奇,论起察言观色,与武将搞好关系,杨荣却是当仁不让,连杨士奇都相当的佩服。
有了杨士奇的插手和杨荣的打圆场,解缙有火也不能发。孟清和对杨荣笑着拱手,当初在宫门前见着这位,直觉就不是个善茬,如今看来,果然没错。
“解侍读为人耿直,兴宁伯见谅。”
“兴宁伯深明大义,为人宽厚,屡次得天子褒奖,荣亦佩服。”
听听,几句话就把解缙的找茬圆了过来,推卸掉责任不算,若是自己咬住不放,定然会让旁人觉得武将蛮横,欺负面前这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捏捏手指,孟清和嘲讽的勾了一下嘴角,
永乐帝明显对朝中的文官有气,不然,自己如何从纪纲手里得到那么详细的资料,据纪纲说,杨铎也帮了不小的忙。
他若是无理取闹一次,不知后果会怎样?单打独斗还是来一场群殴?
好像武阳侯还没走?皇帝的小舅子在场,绝对的保命金牌。
孟清和摸着下巴,笑得很是不怀好意。
他是武将,是莽夫嘛。
在这些文人的嘴里,莽夫不就是不讲道理?
被孟清和的眼神瞄着,杨荣后背发冷,下意识的后退一步。他漏算了,若是兴宁伯不打算同他讲道理,这事真圆不过去。
想到这里,杨荣心中不免对解缙升起一阵不满。什么时候找麻烦不成,非得现在!天子刚在殿上发作了一批言官,还看不清形势?
兴宁伯笑得如偷鸡前的狐狸,武将们心领神会。狞笑间将文臣团团包围,拳头握得咔吧作响。
敢动手的,家里基本都有天子批量发送的免死铁券。只要不闹出人命,天子也不一定会真的罢官降爵,顶多各打五十大板。
架打了,气出了,被训斥几句,不痛不痒。
说到底,还是自己占便宜。
面对一个个满面狰狞的壮汉,一些文臣开始腿肚子打颤。
真心不关他们的事,怎么也被围起来了?
早知如此,打死也不留下看热闹!
千钧一发之际,郑和带人赶到,天子召定远侯与兴宁伯西暖阁问话。
这场及时雨救了差点被群殴的文官,众人看向郑和的目光饱含着说不出的情感。
郑和搓搓胳膊,忙不迭带着沈瑄和孟清和闪人。
这就是朝廷的官?竟还比不上咱家这个宦官爷们。
兴宁伯撤了,群架明显打不下去了。
武将们散开包围圈,文官们也顾不得风度仪态,撒腿就跑。甭管其他,远离是非之地再说。
事实证明,“以理服人”同“以力服人”撞到一起,还是后者更具有说服力。
奉天殿西暖阁内,换下一身衮冕的永乐帝大马金刀的坐着,脸黑如锅底,不停的运气。
当然,气不是冲着沈瑄和孟清和运的。
老朱家的人都护短,朱棣认准了沈瑄是好儿子,顺带对忠心耿耿的兴宁伯也是爱屋及乌,不好的定然是那些找沈瑄麻烦,肆意泼脏水的!
孟清和以为殿外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自己不被打板子也会被斥责几句。不料朱棣问都没问,开口就是一句,“瑄儿,委屈你了!”
这又是什么状况?
“陛下,臣不委屈。”沈瑄坦然道,“臣本就不能同女子成婚,陛下无需为臣担忧。”
这又是打的什么哑谜?
孟清和脑子飞转,片刻恍然。
明白了。
甭管前礼部给事中赵纬是出于何种目的喊出“定远侯好龙阳”,到底是将台面下的流言摆到了台面上。
沈瑄好龙阳的名声定然会越传越广。
一旦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恐怕会闹出不小的麻烦,但凡同沈瑄走得近的,或多或少都会被传出闲话。沈瑄今后在朝廷中的人缘当真不好说。
孤臣?
可能性相当的大。
皇帝不能直接下令压制流言,也没法封锁消息。如此,倒更加坐实了之前的传言。
安慰过沈瑄,朱棣又将目光转向孟清和。
今天的朝会,孟清和所行让他很满意。但可以预见,那些被摆了一道的文官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宗族同乡,旧友故交,座师学生,同榜同年。
一张张编织而成的关系网,一张张如刀锋般的利口,将彻底把孟清和打入尘埃。
沈瑄背后有皇帝,有朱能等靖难功臣,有洪武帝义孙的身份。
孟清和有什么?只有沈瑄。或许还要加上一个道衍。
可以想见,他今后在朝中定然是寸步难行。
朱棣能想到的事,孟清和自然不会忽略。
苦笑一声,他知道,今日之事一出,自己相当于站在了整个文官集团的对立面。以大明文官的行事风格,要么按死他,要么被他按死,轻易不会罢休。
一对多,他的胜算很小,却不是完全没有。
赵纬的倒戈定然让永乐帝对文官集团更为忌惮。带入南京的班底都被挖了墙角,可见读书人之间的关系网有多么紧密。
朱棣需要一个切入点撕开这张关系网,至少不能让这张网越结越大,最后将自己也网入其中。
这就是孟清和的机会。
他自己站出来,告诉朱棣,他会是扯开这张网的一枚钉子,一把利刃!
虽然要承担巨大的风险,但收益也同样巨大。
既然下决心赌这一把,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何况,以皇帝的态度来看,他手中的赢面同样不小。
朱棣不是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但无可否认,在一定程度上,他算得上是个性情中人,尤其对他认准的心腹,也是相当的护短。
“兴宁伯。”
“臣在。”
“今日你做得很好。”
“陛下夸奖,臣愧不敢当。为陛下做事,是臣的本分!”
朱棣点头,按了按眉心,“若满朝文武皆如兴宁伯一般,朕心可慰。”
孟清和垂首,连道不敢。
若是永乐帝知道他真正想的是什么,还会这么说吗?
瞄一眼沈瑄,咂咂嘴,百分百会令拍案而起,令人拉他下去扒皮充草。
擦把冷汗,孟清和开口道:“陛下,关于今天殿上之事,臣有奏……”
为了不被拉下去,必须好好表现!
孟清和相信,尽最大的努力,美人……不是,胜利终将属于自己!
西暖阁内,君臣三人的奏对持续了近两个时辰。
期间,只有郑和在暖阁内伺候,暖阁门前守着看起来就很爷们的宦官,非紧要事,其余宦官宫人皆不敢靠近。
到了饭点,徐皇后差人来问,暖阁的门才从里面打开。
郑和对来询问的宦官说道:“陛下正与定远侯兴宁伯商议要事,怕是不得空。”
徐皇后得了信,派人送了几碟点心,便不再过问。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西暖阁的门才再次开启。
朱棣留了沈瑄与孟清和在宫用饭,直到宫门关闭前才令两人出宫。
宫里的不少人都亲眼看到皇帝拍着定远侯和兴宁伯的肩膀,连说了几个好字。至于好从何来,众人一时间都想不明白。
朱高炽兄弟得知消息,表面上没有任何动作,暗地里却在派人打听,父皇到底同沈瑄二人谈些什么。
是朝堂上的事,还是其他?
隔日,皇帝连下数道旨意,引得满朝哗然。
“迁世子入文华殿,并置官署。”
“令高僧道衍复俗家名,擢升太子少师。”
“都督何福为征虏将军,镇宁夏,节制陕西行都司。都督同知韩观练兵江西,节制广东、福建。西平侯沐晟镇云南。高阳郡王备边开平,节制北平大宁。”
在满朝大臣尚未从皇帝的一连串命令中窥探出究竟,又是两道旨意下达,让众人满眼冒金星。
“擢孟清和一等伯,世袭,赐铁券。”
“废广泽王允熥、怀恩王允熞为庶人。”
广泽王和怀恩王是谁?朱允炆的亲弟弟!
没有罪名,也没有解释,直接废为庶人?
很多朝臣都开始心惊,莫不是今上要再来一次“清洗”?
就在众人心底打鼓的时候,朱棣却突然停下了动作,连续数日都没有新旨意下达。
是真的停住了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解缙胡广等人凑到一起研究,半晌也研究不出个所以然来。
杨荣杨士奇同样在凝神沉思,天子究竟想做什么?
满朝文武都因皇帝的连串命令一头雾水,苦思之下,终日不安。升了爵位的孟清和却悠哉的去找道衍下棋聊天。
虽被皇帝下令还俗,道衍仍是一身的僧袍。
坐在孟清和对面,捻着佛珠,继续之前未下完的一盘棋。
“徒儿兵行险招,可曾想过后果?”
“想过。”孟清和执起一粒棋子,未多加思索便落在棋盘之上,搅乱了整盘棋局,“朝堂的水太深,按旁人的步调走,我定然没有胜算,早晚会被淹死。”
“所以?”
“所以就不能按照规矩来。”孟清和指着搅乱整个棋局的一点,说道,“如此,我才有一条生路。”
“当真想好了?”
“想好了。”孟清和端正了姿态,道,“若他们不来惹我,大可相安无事,可偏偏来了,还嚣张跋扈到令人生厌,那就不能怪我不守规矩了。”
引经据典嘴上争锋不过是开胃菜,敲闷棍下黑手,让惹到他的晚上都睡不踏实,才算真正达到目的。
“世子同高阳郡王之事,可同你有关?”
“这个真没有。”孟清和连忙摆手,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占点小便宜还成,可令朱高煦戍边,朱高炽入文华殿,和他绝对没有一点关系,是永乐帝的的手笔。
他不过是谏言,利用赵纬这条线顺藤摸瓜,在文官的关系网上打开个缺口。
京中传出兴宁伯同定远侯关系不一般的流言之后,杨铎纪纲就开始行动,最后查到了看守陵园的广泽王和怀恩王身上,孟清和也没想到。
他们被关在陵园里,是如何得到的消息,又是同谁联系?
意识到这其中的水比他想象中的更深,孟清和果断后撤,这种时候最不需要的就是好奇心。杨铎纪纲最后查出了什么,孟清和不知道,也不打算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跟着沈瑄一起“自污”,给了永乐帝拔刺的借口和机会,就足够了。
看在这件事上,以后再有人找他和沈瑄的麻烦,皇帝也会照顾一二。
而且……
孟清和又捻起一粒棋子,有了京中的流言,打算同定远侯府结亲的人家也越来越少。
别有用心的不论,真心想挑女婿的大多打了退堂鼓。
最近这段时间,到徐皇后跟前打听的人已经无限趋近于零。顺带出名一把的孟清和也被无数人家从女婿的名单上划掉。
这样的女婿,真心不能要。
永乐帝得知情况,坐在皇后宫中,满心的愧疚和感叹,孟清和的免死铁券就是这么来的。
对某人来说,倒也算是意外之喜。
同道衍下完整盘棋,孟清和还是输了。
可他的心情却相当不错。
走出寺庙,一路哼着小曲,见到等在山门外的沈瑄,脸上的笑容变得愈发灿烂。
有了铁券,美人还会远吗?
第一百零九章 过不好的年
进入十二月,南京城里飘起了雪花。
雪中夹杂着雨水,偶尔还有指甲盖大小的冰雹。
天气无常,地面变得泥泞,官员出入都要乘轿骑马,雨帽雨靴成为了常备。
自从有了兴宁伯的惊天一参,在京官员无不每日三省吾身。
重点在身上的官服有没有问题,衣领颜色犯不犯忌讳,靴子高度违不违制。
凡四品以下官员还要折腾一下自家的房梁和大门。门环不对的通通换掉,多出来的角门侧门必须封上。门槛务必仔细测量高度,超过半寸马上砍断。屋脊房梁上的绘饰严格检查,只要有丁点不对,立刻有家人提着漆桶爬高作业。
往年这个时候,匠户们多无事可做,闲在家中。临近新年,谁家会破土动工敲敲打打?
今年则不同,京城里的匠户,尤其是木匠和石匠,忙得是脚打后脑勺。
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房梁绘饰违制,重绘;
应天府治中的大门开的不对,重修;
大理寺右寺丞的房檐超品,敲掉;
詹事府府丞在自家院子里发现了凉亭,这还得了,必须拆掉!
六部司务和员外郎无一例外,家中都或多或少的发现问题,排好了队等着工匠上门。
太常寺,鸿胪寺也没闲着,连行人司和太医院都凑起了热闹。
匠户们背着工具整日在官员府宅进出,动不动还要加各夜班,若非每次都有油水可捞,怕是要集体罢工。
饶是如此,匠户们凑到一起也不免抱怨,朝廷里的官老爷可真能折腾,快过年了也不消停。
官员们也在抱怨,若不是兴宁伯在朝堂上参倒了个位数以上的言官,大家需要这样吗?
在兴宁伯面前倒下的诸多言官,不是北方戍边就是西南支教,最好的下场也是被贬到县衙里当个典史,基本再无出头之日。前礼部给事中赵纬最倒霉,刚出京就被下了黑手,不出两日一命呜呼,凶手至今没有找到。
每每想到赵纬的下场,昔日同僚们不寒而栗,觉都睡不踏实。
自此,打卡下班之后,再自诩风流的才子也没心思流连风化场所,全都回家捧起《御制大诰》,抱起太祖成法钻研苦读,劲头丝毫不逊于当年寒窗备考,同天下学子共挤独木桥。
科考落榜还能再来一次。被兴宁伯参一本,挑出毛病,仕途却会到此为止。
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这么多年,因为官服尺寸不对被下岗,冤不冤?
在苦读的同时,许多官员不由得开始反省自己。
为何而读书?
为何而做官?
金钱权势,如花美眷?
修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
诚然,每个人都不能免俗。
但在最初,坐在儒学中,听儒师讲授论语经义,人伦纲常,自己所思所想的,最想做的,到底是什么?
记忆已经久远,仿佛被尘沙埋没。
有人拨开尘土,找回了本心。有人仍是浑浑噩噩,始终想不明白。
这也同时意味着他们将作出不同的选择。
从此,两者将分别走上不同的道路,且越行越远。
不过,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此时都忙着自省己身,没空找孟清和的麻烦。便是同孟十二郎结下梁子的解缙,也在杨荣和杨士奇的劝说下暂时偃旗息鼓。
情况对己方不利,天子明显偏向武将一方。
能寒窗苦读位列朝堂,没一个是脑袋里塞棉花的。暂时蛰伏以待时机,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解缙等人突然沉寂下来,让孟十二郎很是憋闷。明明准备打一场恶仗,拳头挥出去,却打在棉花上,浑身的力气都没了用武之地。
武官们倒是整日里笑口常开,没了动不动就朝自己喷口水的酸丁,当真是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少了言官们成堆的弹劾奏章,通政使司的工作效率蹭蹭拔高,脚步明显轻快许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参上一本,负责勘合封存奏章的通政参议也烦。不仔细辨验是失职,仔细查阅则会发现,大部分言官递上的奏本纯属没事找事,着实是浪费精力和时间。
如此一来,朱棣每日的工作也轻松许多。就算和老爹一样热爱工作,他也没兴趣累死自己。比起对着满篇之乎者也的奏本,他宁愿跨上战马,提起长刀,和北边的鞑子干上一架。
做皇帝不是个轻松的职业,但能尽量减轻一下工作量,终究是件好事。
对于压下了文官气焰,间接减轻自己工作量的孟清和,永乐帝是越看越顺眼。
被皇帝看顺眼,大多意味着两件事,要么升官,要么发财。
对自己看好的人,朱棣一向很大方。
大笔一挥,赏金百两,敕封孟清和为北平留守行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年后赴任。
接到敕令,孟清和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真疼,绝对不是做梦。
正二品都督佥事,比指挥还高了一级。这是人坐在家里,馅饼就砸破屋顶掉在了头上?
郑和将敕令交给孟清和,脸上笑得愈发喜气。
“咱家恭喜兴宁伯高升。”
“郑公公客气。”孟清和与郑和是老相识,说话少了许多顾忌,“在下也要恭喜郑公公高升。”
半月前,郑和升任内侍监太监,位列王景弘之上。在司礼监和御马监没抖起来之前,内侍监是大内二十四衙门中的权威部门,作为管理所有宦官的部门头头,郑和堪称太监中的第一人。
宫里的宦官和宫人,见到郑和,都要尊称一声“郑公公”。有这个待遇的,除了郑和也只有侯显及王景弘寥寥数人。
不到级别敢称公公?绝对是削尖了脑袋找死。
接下旨意,孟清和笑呵呵的送出两锭金子,是熟人,该做的程序也不能免。
郑和也没客气,袖子一拢,业务很熟练。之后同孟清和告辞,转身去定远侯府。
“找沈侯?”
“对,咱家这里还有一份敕令是给定远侯的。”
孟清和咧咧嘴,请郑和稍等,回身去后堂,不到片刻,一身蓝色常服,只以玉簪束发的沈瑄走了出来。
饶是郑和心理素质再强大,也有片刻的愕然。
看定远侯这样子,想是在伯府习惯了?
见郑和愣愣的出神,沈瑄又不说话,孟清和只好出声,“侯爷是在这里接旨,还是回府?”
“回府。”
沈瑄站起身,一身常服接旨是对天子不敬,就算是今上义子,在这些方面也不能马虎。
“郑公公,请。”
“侯爷先请。”
沈瑄客气,郑和比他更客气。
作为永乐帝重用的宦官,能让他如此客气的人并不多。非是郑和一步登天,本性跋扈,而是所处的位置决定他必须这么做。
无论对世子,高阳郡王还是外廷官员,都不能深交。
一个内廷宦官,结交大臣,讨好皇子,嫌命太长了?
被皇帝看在眼里,就算不掉脑袋,内侍监太监的位置也要换人了。
走出伯府,郑和仍在想着定远侯与兴宁伯的关系果真深厚。
沈瑄想的却是,下次过府,顺便把官服朝服也一起带来。不然遇事跑一趟,总归是麻烦。
孟清和,目前正一个个的摸金元宝,双眼放光中。
升官了,发财了,再来一个美人,人生就要圆满了。
当夜,沈瑄照旧翻墙过府,孟清和正捧着易经研读。
看着沈瑄随手带来的朝服和公服,孟清和眨眼,这是要常驻?
“恩。”
沈瑄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孟清和拿起和公服放在一起的金牌,看清刻印,瞬间不淡定了。
“后军左都督?”
“恩。”
“正一品?”
“恩。”
“……”
“怎么?”
“没什么。”
孟清和单手撑头,满心忧伤,他以为自己升官的速度已经够逆天了,但和某人相比,也就是个渣。
人和人果真不能比,一比都是泪。
沈瑄放下茶杯,单手托起孟清和的下颌,啄了一下他的嘴唇。
忧伤顿时飞了。
“子玉?”
“该歇息了。”
俯身,一把将人捞起来,熄灯,有话床上谈。
身为大明都督,就该武将作风,干脆利落。
翌日,沈侯神清气爽的换上朝服,孟清和打了个哈欠,捏捏额角,一脸的沉思。
他开始认真考虑,如果和这个美人搭伙过日子,自己究竟是吃亏还是占便宜。从本质上看,吃亏的可能性明显更高。
仰头,叹气,就是看上了,还能怎么办?
正想着,沈瑄已转身将他从塌上拉起,温热的巾帕覆上面颊。
孟清和长舒一口气,看着眼前的男人,玉带朝服,七梁朝冠,修眉乌眸,俊雅无双。
又捏了捏额角,好吧,认真说来,他也不是那么吃亏。
天未亮,各府门已开。
乘轿的文官,骑马的武官,自城东南迤奉天门,排成了长列。
轿马之前有亲兵护卫提着灯笼,两匹马过时,队列中有短暂的熙攘。武官纷纷抱拳,在马上打着招呼,文官全部放下轿帘,有志一同的撇头,摆出一副不屑与之为伍的姿态。
“定远侯,兴宁伯,有礼了。”
沈瑄和孟清和抱拳回礼,寒暄两句不再多言。
天蒙蒙亮,奉天门大开。
文臣武将列班,登左右石陛入殿。
升了品级,孟清和的站位也发生了变化,站在他身前的不再是沈瑄,而是武阳侯,并列的则是信安伯张辅。
魏国公徐辉祖仍未出现在朝堂。
永乐帝明显还没消气,放了大舅子出狱,却革掉了他的官职和禄米,只保留一个魏国公的爵位,在家中闭门思过。
这种境遇同长兴侯耿炳文十分类似。但满朝文武都清楚,两者有本质上的区别。
徐辉祖背靠魏国公府,又是皇帝的大舅子,三个皇子的亲舅舅,朱棣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他动真格的。说不定哪天想起来还会重新启用。
革掉了禄米又如何?有个皇后妹妹,侯爷弟弟,加上两代积累,饿死谁也饿不死徐辉祖。
耿炳文则不同,如果哪天皇帝想起了这位,启用的可能性不大,送他去见先帝的可能性更高。
所以,自新皇登基之后,耿炳文更加深居简出,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哪天被皇帝想起来。
和他举动类似的还有盛庸和平安。
盛庸被俘之后转投燕军,燕王登基之后奉命守淮安。他将大半军权交给朱棣派遣的指挥和副将,无事绝不轻易开口。
平安交出帅印,还想辞去都督的军职,被朱棣拒绝之后干脆告病,在府内闭门不出。
曾在靖难中让朱棣吃过大亏,又对朱棣做过深入研究的两人都十分清楚,不想自挂东南枝,今后的生活必须低调再低调。
不过,这样的低调也未必真能保住他们的性命。
朱棣是个性情中人,而性情中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有恩不躲,有仇必报。
如果没有奇迹发生,在朱棣把朝中的文官按下,腾出手来之后,料理在他心头扎刺的盛庸平安等人,不过是分分秒的事。
礼乐声中,朱棣行皇道入奉天殿,登陛而上。
两班文武齐拜。
郑和身着新制的团领葵花衫,站在御阶之上,礼乐声停,宣事启奏。
今日并非大朝,临近年末,朝臣要奏请的公务并不多。
一年的税收工作已经结束,银钞粮帛入库,点收清楚,户部官员录册归档,就算大功告成。
刑部和大理寺也逐渐变得空闲,虽然各地仍有治安案件发生,但杀人盗窃,砍头判刑,都不会在这时递送奏疏,多要等到正月过后。便是罪大恶极的死刑犯,也不会在正月里问斩。
吏部考核官员要放在明年,不会赶在这个时候闹心。
兵部正在大换血,建文朝的尚书侍郎纷纷主动乞骸骨,甭管是而立之年还是年过半百,让出位置就对了。自己没有眼色,等着皇帝下令?那就不是让位,而是摘脑袋了。
工部和礼部是唯二在忙的政府部门,工部尚书黄福和礼部尚书李至刚都有些消瘦,明显累得不轻。
早朝之上,六部官员一一出列汇报工作,大理寺卿和都察院都御史做了补充。
大家一起表示,新皇登基以来,生产恢复,人民安居乐业,朝堂上扫除了奸臣,河清海晏。
至于法场上残留的血迹,不久前被贬谪充军的同僚,都被彻底忽略。
文官奏完,武官们也没多少可以奏报的。
唯一值得提心的,是北元的内部战争似有缓和迹象,北部边境又有了蒙古游骑出没,应当加以防犯。
不过陛下已令高阳郡王守备开平,且在北疆布置重防,这些游骑当然讨不到什么便宜。
听着朝臣们的奏报,朱棣偶尔点头或反问一句,大部分时间都是保持沉默。
朝臣们已渐渐习惯了天子的这种沉默,不再轻易揣摩朱棣的心思。实在是皇帝的心思没法猜,万一猜错了,后果可是相当严重。不如老老实实的办事,先把这个年过去再说。
不过,永乐帝显然不打算让朝臣们如愿,在早朝即将结束的时候,突然接连下了几道旨意。
“命北平州县,弃官避靖难兵者共二百一十九人入粟免死,戍兴州。”
也就是在朱棣起兵时不愿跟随,却也没投向建文帝,自挂官印跑路的北平官员,可以交钱免死,充军发配。
“定功臣死罪减禄例。”
此令一出,靖难功臣们眼睛亮了,左班文臣却是面如土色。
听着郑和在御阶上宣诏,孟清和暗地里咂舌,这是明摆着支持武将飞扬跋扈?话说永乐帝到底对文官是有多不待见?发铁券不算,还多加了一层防护罩。从今以后,再有哪个言官敢大义凛然的喷口水,武将们举着铁券冲上去敲破头,也只能算对方倒霉。
“令镇远侯顾成镇贵州,定远侯沈瑄镇北平,兴宁伯孟清和镇大宁。”
“蠲北平山东等被兵县明年夏税。”
诏令宣完,郑和下台一鞠躬。
满朝文武齐声应诺。
刚刚被任命为大宁镇守的孟清和,眼睛瞪得几乎脱窗。
他,镇守大宁?
瞅瞅一脸羡慕的张辅,再看看朝他眨眼的武阳侯,孟清和十分怀疑,永乐帝被天外飞石砸到了脑袋,不然,怎么会让他出任一方镇守,还是在宁王原来的属地?
大宁是好镇的吗?
紧靠辽东,邻居都不怎么和善,除了鞑子就是女真。
在小冰河时期,一年有半年是冬天。
让他这小身板瘦腰条和这群壮汉掰腕子?半个回合都撑不下来。
孟清和真心想哭。
忍了几忍,到底没忍住,当殿泪流满面。
朱棣眼神很好,问了一句,“兴宁伯这是何故?”
孟清和出列,哭道:“回陛下,臣感陛下隆恩,喜极而泣。又恐负陛下所托,故泪流不止。”
“兴宁伯真乃国之忠臣!”
“谢陛下。”
孟清和抹抹眼泪,归队。
事情都这样了,除了硬着头皮上,真没第二个办法。
好在沈瑄在北平,高阳郡王在开平,怎么说也能有个照应。镇守辽东的都督刘真,他不熟。没关系,感情可以培养,多走动走动,很快就熟悉了。
仔细想想,去大宁也没什么不好。
暂时躲开朝中的是非,时常还能回家探亲,顺便和沈侯爷做邻居,说不得比在南京过得更自在。
至于会不会被人在朝堂上下黑手,孟清和不担心。
有道衍在,又结了武阳侯这个善缘,遇事总能有个缓冲。
更何况,永乐帝七出边塞,动不动就跑到北边和鞑靼瓦剌抄家伙群殴,身为大宁镇守,面圣的机会绝对不少。
只要取得皇帝的信任,任他风吹雨打,自能岿然不动。
孟清和想得很好,回府之后,还拉着沈瑄就未来的邻居生活做了一番探讨。
刚把心情调试过来,对未来的日子有了期待,不想现实又抄起板砖狠狠给了他一下,正好拍在后脑勺上。
看着坐在对面的高阳郡王,孟清和的脑袋嗡嗡作响。
“郡王,麻烦请再说一次,下官方才没听清楚。”孟清和表情严肃,声音却有些发抖,“你刚才说朵颜三卫怎么着?”
“啊,”朱高煦两口吃完一块点心,咕咚咚灌下一杯茶水,“朵颜三卫正闹着父皇兑现承诺,要北边的草场,父皇很是头疼。”
话说到后来,朱高煦有些不好意思,似乎也觉得自己老爹这事情做得不太地道。
“……”
“兴宁伯?”
孟清和转头,捂脸,举手,示意高阳郡王不必再说。
他就知道!
朱元璋能把官员的俸禄精算到每一个铜板,朱棣又会大方到哪里去。
升一等伯,发免死铁券。
升都督佥事,又给了百两金子。
不只是因为他在朝堂上的表现,还有外援讨薪这事等着他!
孟清和泪目。
自己果然是心还不够黑,给老朱家打工果真时刻不能放松警惕!
这世道,想安生过几天日子怎么就那么难呐!
“兴宁伯?”
“下官没事。”
孟清和一咬牙一跺脚,不就是草场和白条那点事吗?
咱不惧!
不过,既然是给皇帝排忧解难,好处应该多给点吧?
擦干眼泪,孟十二郎将目光转向朱高煦,呲出一口白牙。
饶是自认悍将一枚的高阳郡王也是后背一冷。
搓搓胳膊,屋里的火盆是不是该多加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