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黄金岛(六)
“哗……”
众人在沈桉容的指示下躲在了储物柜的后方,怕激起的水声过大引起注意,他们实在不敢走得太远。
门外的声响越来越清晰,这未知的生物像是压根不在其他地方逗留,直直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靠近。这个认知有点糟糕,让他们瞬间想到了通行歌中的一句话——“千万不要发出声音呀,让我找找你在哪里”。
在这种只有入口没有出口的房间里,若是被发现压根无处可逃。
沈桉容与明芜在此时做出了相同的举动。他们左右各站一个,似有若无的光点潜伏在柜子后方,周围的气氛也因他们而有所改变,明显是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在最紧张的时刻,这两个站在职业食物链顶端的人达成了一致,万事以逃跑优先——毕竟比起在这里吞噬了不知多少寻宝人的怪物来说,完全不了解所处的地情的玩家无疑占着劣势。
蓄势待发间,一个漆黑的影子出现在了门口。它没有顶着两个血红的眼睛,远看更像是一块黑布,从头往下稀稀拉拉地流着污水。它原地转了一圈,随后立在原处歪着脑袋,直对着他们所藏匿的柜子一动不动。几乎同时,颜元听到沈桉容不耐地“啧”了声,抓在自己脚踝上的那只手也放松了些。他被驮着离开了阻挡物,暴露在了那影子的视线内。
许可可觉得沈桉容疯了,他不但疯得把自己弄了出去,还疯得搭上了颜元。他想从后头伸手把人拉一把,却扑了个空,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兄弟重新打开了手电筒,照亮了那个恢复成原态后一动不动的黑影,“这是役鬼。”
短暂的沉寂后,姜裁迟疑地“啊”了声。
“薛颖的吧。”沈桉容在离役鬼五米远的位置停了下来,“她在外面吗?”
役鬼转了个身,衬着相同的水流声朝外走去,似是在给他们引路。
许可可跟了上去,“靠,吓我一跳,我以为你要出去背着颜元和它干一架。”
沈桉容闻言没好气地道,“我就算把你徒手丢出去压死它,也不会蠢到背着颜元出去打架。”
他们跟着役鬼一直回到了起点,那个遍地都是尸体的接待处。门外很安静,没有猫眼也根本看不见是否有人。役鬼大咧咧地穿门而去,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在它消失的同时,门被敲了一声,力道很轻,若不是贴得近压根察觉不到。
这门里面也没有把手,进出都需要刷卡。门开后露出了一条缝,之前倒下去的那半边尸体还躺在门外,薛颖不知在等待役鬼回来前究竟和这尸体共处了多久,脸色十分难看,见到他们人影后才勉强笑了笑,但这笑容在越过他们看清里头堆砌的尸群后又碎成了渣。
“快进来吧,我们还挺担心你呢。”孟涟搂着姜裁的脖子,笑着冲她挥了挥手,将好姐妹的态度表露得淋漓尽致,“有没有伤到哪里?外面那个怪物呢?”
薛颖张了张口,毫无血色的脸映在手电筒的光下更是惨白。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另一道活跃的声音倒是响起,江博嬉笑着从门后窜出来露了个面,“哟!”
颜元这下明白为什么薛颖看上去情况很糟糕了。江博估计是所有人中她最不想遇见的那一个,可偏偏机缘巧合下她却最早与江博碰到了一块儿,并且还一起行动了一段时间,恐怕精神上的压力是难以承受的。
江博习惯性和颜元先打了个招呼,然后绕过了还杵在门口半晌不愿进去的薛颖直接走到了明芜旁边,有些诧异地审视了他一遍,“你受伤了?”他语气中似是涵盖了些意外的情绪,有些不太敢相信地碰了碰明芜的胳膊,“你怎么会受伤?”
“……你怎么说话呢!”许可可有些听不下去了,合着明芜在他眼里究竟是什么人,受个伤不关心就算了反而还呈现出这种反应?
“我和我搭档说话你激动个什么劲儿啊?怎么……该不会是为了救你吧?”一听许可可语气冲,江博也有些不爽。他挡在明芜前面抱着胳膊仰视起许可可,“块头这么大,会做的事情却挺少的。不能给队友提供什么帮助也就算了,还要扯我搭档的后腿。”
之前颜元不管态度多冷淡,拒绝了江博多少次,也不见他有这种反应。他在昨晚听明芜说了那么多,以为这两人还真是为了各自的利益才凑到一块儿,但现在见了江博后又像是比这种情况更复杂。他先招呼着薛颖进来,然后合上门遮去这两人的争吵声,这才将视线放到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明芜身上。
明芜静静看着掐腰立在自己面前的江博,嘴角平如地平线,没什么弧度。他像是一个看客,一动不动地垂着眼帘,听江博在为自己的事情争吵,自己却又不多言语。最终在江博脸都吵红了时才伸手拽了他的胳膊,沉声制止道,“够了。”
原本气势如牛的江博瞬间安静如鸡。
许可可可是从军队里出来的热血男儿,什么荤话不会讲?江博和他吵得头晕眼花,甚至压根都没法消化他嘴里蹦出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词,又被明芜拦了一把,整个人像是傻了一样。最后干脆嘴一撇,眼一翻,果断地拿着自己屁股朝外对着人,摆出一副“你骂任你骂,我就是不搭理”的模样。
许可可见他这样,气得倒吸一口气,整个喉咙里都是尸臭味,最后不得不以一声干呕结束骂架。
有了薛颖在场,想要找到哪里是发电机室便容易得多。这下所有玩家算是聚齐了,他们商量后打算回到休息室,等待役鬼处理好电力的事情。能被薛颖操纵的役鬼自然是就近顺着血寻来的,也就是死在这里的原住民。它对整个研究所的构造看上去相当了解,他们这边刚抵达休息室,头顶的灯泡便闪了闪,刺眼的光线充释了整个房间。
光驱散了黑暗带给人的恐惧,也让那具孤零零的尸体面貌完全清晰地展露在了玩家面前。如果想要将这里当做是能够休息的场地,那这具尸体自然要丢到别的地方去。不过眼下沈桉容还是对那些需要刷卡才能打开的箱子好奇,也借此机会喊了江博,果然他手环上的条形码和沈桉容的身份卡是相匹配的。
江博看上去还有些不高兴,做这事的时候虽然动作没有迟疑,但是嘴角却紧抿着,一双眼睛挡在睫毛下,时不时朝明芜的背影瞥去一眼,就连沈桉容的道谢也没听完,“滴”声响后马不停蹄地杀去了许可可身边,拽着明芜的衣摆把他往墙角边拉去。
“既然江博的可以激活你的卡,那和我有关的条形码应该是在薛颖那里?”颜元环顾一圈,却没有发现薛颖的身影。这一看他发现不光是薛颖,姜裁和孟涟也一起不见了。
许可可聊天聊到一半被拉走了谈话对象,挪到储物柜旁时还一脸不爽,“他们三个跟役鬼一块儿去找排水管道了。”
沈桉容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通电后,储物柜上的卡槽旁已经亮起了提示灯,他和许可可挨个试着自己的卡能打开其中哪个柜子,留颜元坐在一旁只剩下个床板的床上打量着房间。许是先前那具尸体在床上躺了太久的原因,他一仰头便能看见木板上有一块偏深的影子。他百无聊赖地盯了会儿,忽然储物柜方向传来了响动声,扭头望去,是沈桉容打开了第27号箱子。
箱子里没有想象中的那些杂物,反而空荡荡,独剩一张打印出来的纸条。
许可可原本还在埋头苦试,一见他试出了结果,连忙上前看了一眼,又懵逼地捋了把头发,“这啥玩意儿啊?”
颜元伸手接过,看清了纸条上的内容。
aaaba。
他默了会儿,觉得内心仿佛飘过了与许可可相同的感慨。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又是一道解谜题,但还真不知从何下手。
沈桉容见状在他旁边坐下,唇角勾着一抹笑意,“听说过培根密码吗?”
颜元点点头,十分诚实,“听说过,但是我不会。”
“嗯,我教你。”沈桉容本想喊许可可过来一起听,但余光一瞥,这人看自己不会干脆转身继续去开他的箱子,也就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培根密码本质和二进制数相关,但二进制使用的是0和1,这里用的是a和b。所以这题很简单,第五位数字是a,它前面有一个b,说明最后一个数字已经达到了b并且向前进了一位。你现在不懂也没关系,这些等到大学都会教。”
颜元在脑子里飞快地计算了一下,“所以是3?”
沈桉容笑了笑,提示道,“A等于0。”
在培根密码中,ab组成的五位数分别代表了二十六个对应的字母。而字母又从代表了二十六个数字,只不过数字是从0开头,而不是从1开头。沈桉容手上的这张纸条所对应的字母是字母表的第三位,C,换算到二十六个数字中便是2。
颜元学的很快,“那么答案是2?这应该是密码中的一位数字。”
像是应证了他的猜想,许可可不多时也打开了其中的一扇柜门。他万分嫌弃地瞥了眼柜子外标注的“38”,将长相相近的第二张纸条递了过来,马不停蹄地拒绝三连,“别教我,我不听,我一看数字就头疼。”
这时角落里的争执声蓦地拔高,明芜抬了抬胳膊,挣开的江博的拉扯。他面无表情地朝几人走来,江博反而垂着头像是一只丧气的小狗,盯着埋在水中的脚尖一声不吭。
虽然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看这幅情况是不欢而散。
明芜注意力并不在他们手里的纸条上,只打了个简短的招呼,“江博说外面有一家塌了一半的药店,我要去那里一趟。”
许可可视线又搁置到了他的膝盖处,虽然面前的男人身姿依旧笔挺,但他终归还是过意不去,连忙提出了要陪他一起去。
明芜头刚摇一下,许可可就滔滔不绝地讲述同行的好处,“你别看我这样,我力气还是很大的。坍塌的建筑并不安全,我可以替你看看周围有没有异样。而且你本来就是因为……哎,你就让我去一次成不成?你看你这伤筋动骨的,至少让我做点什么事安安心吧。”
“你们要去哪啊?”姜裁几人刚好疏通了管道,前后走进了房间里。薛颖两条手臂都埋在宽大的白褂袖子中,但点点血斑还是渗透了衣料,她本恢复了一些的脸色再一次变得煞白,寻到颜元对面坐下闭上了眼,看样子是耗血过多有些虚了。
许可可指了指头顶,“去外面找点药。”
孟涟被姜裁从背上放下没一会儿,维持僵硬的姿势时间久了也有些肌肉酸痛。本来还打算休息片刻再出去,闻言便说,“那正好呀,我和姜裁现在去找些吃的,要不然就一起出去吧?”
明芜看了他们片刻,终于呼出一口气,妥协了,“好吧。”
江博往这边凑了凑,可明芜却丝毫不领他的情,“你别跟着了,留在这里吧。”
“可是……”江博欲要争辩什么,在对上那双过于冷淡的眼睛后又住了嘴。颜元不知道这两人之间起了什么争执,但他无心多问,只随意说了句路上当心,便和沈桉容留下来处理手上密码题的事情。
八位玩家暂时分成两组,一组外出,一组留守。
同样没有激活身份卡的除了颜元还有薛颖,她的手环也依旧缠在手上。江博难得显得有些疲惫,也头一回没再粘着颜元说些令人头疼的话,安安静静地缩在一旁揉着额角,一时间只剩沈桉容和颜元还在对话。
整个屋子里几乎所有的纸类物品都被腐蚀了,包括墙上挂着的海报也爬满了霉菌。但独独进门时的架子上宣传册还完好,这个存在让颜元感觉有些突兀。手环上的条形码在触碰后又一次浮现出来,样子中规中矩,并没有哪里有异样。他看了眼沈桉容,忽然像想到了什么,翻开那本带来的宣传册到最后一页,“我想……如果不出意外,我和薛颖的身份卡是没法使用的。”
沈桉容顺着他所指方向朝招聘信息上看去,“嗯?”
“我一直以为所有玩家的身份都是研究员,因为身份证件上写的清清楚楚。但我却忽略了一种可能性,说不定我们中有人身份是假的呢?”
沈桉容眼睛从纸上挪到他身上,忽然懂了。
“要求成员不得是女性、年龄满十八岁,这两条分别是针对我和薛颖。”颜元说到这里和薛颖飞快对视一眼,又收回了视线,“至于我们两人真实身份是潜入研究所的间谍又或者是为了寻找宝藏的寻宝人……这并不重要,既然你们六人的卡都已经激活,说明你们六人身份属实,这里有六个箱子是可以打开的。”话说到这里,颜元换上了笃定的语气,“所以最关键的密码是六位数。”
江博却适时提出了质疑,“不对吧?要这么说的话你们队里不还有个女的吗?”
颜元耸耸肩,这还真不太好解释。他见江博终于主动来搭话了,便也不客气地指了指那几排储物柜,“你试着把你的柜子打开吧,里面应该有第三张密码纸。”
江博还在对他的推测而感到疑惑。在他路过床边时薛颖不动声色地朝后缩了缩,一时房间里暂时只剩下刷卡的细微声响和柜子上的红色提示灯不断闪烁。不过这回江博并没有试多久,走到第五个柜子前门便开启了,里面的字条上写着五个a。
“现在六位数密码已经集齐三位了。”颜元将三张纸摆在一起,“在他们回来期间我们先去找找哪里能用得上这串密码吧。”
“会不会是那些房间?”薛颖想到了走廊里其他无法打开的房间,“那些门不都是要密码才能进去吗?”
他们来时根本没有闲暇时间去研究紧闭的门,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模样。颜元下了地,“正好去看看,说不定会找到什么提示呢。”
那些堆在门口的尸体不知被用什么手段全都塞进了吸烟室,破布将破碎的玻璃门遮得严严实实,一点缝隙都没露出来。水顺着排水道流干后,通风口也被打开,现在所处环境不说清爽,也不至于让人待不下去。
四人顺着过道探查着那些紧闭的门,很快颜元便发现了问题,这些密码门需要的密码位数都是四位。他随意按了几个数字,触摸屏上红色的“EORRO”字样便蹦了出来。江博见他毫无章法,突然开口,“你要是真想进去的话,得集中注意力。我看你幸运值还有一些,猜个密码还不成问题,就是你一直不会用。”
颜元愣了愣,“什么?”
“你幸运值只剩下二十多了,之前消耗的时候自己没有注意到吗?”江博没有停顿,“幸运者触发技能需要集中百分之百的注意力,你专心地去想一件事情就会抓住其中的蹊跷。比方说想要开面前这扇门,你就要盯着密码锁看,上面的数字会快速地闪现出来的。等等,我就这么打个比方,你千万别试啊,浪费。”
他说的这种技巧颜元其实是摸到了些门路的,毕竟在之前无论是他破解电脑上的密码还是抽牌时,都像是瞬间被赋予了一种奇特的能力。就比如之前沈桉容让他抽21点,他盯着的牌像是一瞬间被开启了透视,数字浮现在了牌面上,才能在最后绝地反杀。但是他此刻为江博话语中另一件事感到诧异,“你怎么知道我还有多少幸运值?”
江博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向他露出了后颈,光滑的皮肤上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数字0,“你刚才低头的时候我看见了,你还剩29。同为幸运者能看到彼此的数值,我很早前消耗太多,现在已经没能力了。”他说到这里眼里的光彩变得暗淡了些,却又像是毫不在意地拨了拨发梢,“可能明芜那家伙也是这样想的,他本来就不会做无用功,我对他来说没用了,他就不愿意让我再跟着了。”
颜元从来都没有想过江博是什么职业。因为他和明芜在一起的时候,动手的一直都是明芜。不少别有用心的玩家都会利用目标的职业弱点来谋财害命,一般常人是不会轻易告诉陌生人自己的职业的。
薛颖像是一直在忍耐着什么,她眼里满是担忧,嘴唇抿成一条缝。那种姿态像是忍不住想要开口,大声告诉他们这个人在撒谎,但碍于本人就在眼前,硬是忍住了。
走在前面的人却转过脑袋,冲着颜元笑得露出半边小尖牙,“你好像一直很警惕我的样子,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刚遇到你的那天我挺激动的,我其实冻得嘴都张不开,就是想和你说说话。”
颜元只轻轻嗯了声,不知有没有往心里去。感觉到他态度的冷淡,江博摸了摸自己鼻子,也闭了嘴。
虽然研究所不大,但一路仔细逛下来也花了不少时间。本来以为这层楼的尽头处会是一堵墙,可真正看清后却是一块薄薄刷上了与墙面颜色相同油漆、企图以假乱真的木板。这个认知让他们确定了后方藏了东西,不出所料,在木板被暴力拆卸后,露出了后方挂着锁链的铁门,透过缝隙还能看见一条通往下方的楼梯。
本以为这建筑就只有一层,没想到楼下还有其他地方。沈桉容没有等颜元开口便弄断了锁链,沉重的铁门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声响。
这里的潮气更加浓郁了,楼下应当是与水相连。沈桉容握着颜元的手腕晃了晃,“要下去看看吗?”
颜元点点头,抬脚踏过满是锈蚀的铁门槛。
楼梯拐角的地方并没有灯,手电筒再一次派上了用场。这一层足足有三米高,拐角处没有门阻拦去路,只一转弯便能看清楼下场景的模样。
哪怕是颜元,对看见的东西也稍有讶异,“这是……潜水艇?”
虽然没见过真的,但是这东西在电视上可没少看过。这是一艘被固定在架子上的潜水艇,它的身下被挖空,露出水流缓慢却深不可测的海水。潜水艇的侧边还印着研究所的同款LOGO,下方刻着一串数字编号。沈桉容试着上前晃了晃它,却没能将它晃动分毫。
操作台所处的位置比平面稍高,正处于待机状态,墙上放着插卡机,颜色各异形状不同的按钮潜匿在两个红皮操作杆下方,要是不看操作说明还真不知该按下什么键。
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左下角的凹槽。巴掌大的触摸屏镶嵌在其中,感受到了人的靠近,屏幕亮起了淡光,输入密码的界面逐渐清晰。
果然是六位数。
找到了逃生工具后,颜元稍稍感觉到轻松,“就是它了。”
这个本比他想象的容易许多,一路走下来几乎没有耗费多少精力。现在只需要将所有人的密码拼凑起来,便能试着启动这艘潜艇离开这里。
楼上传来姜裁的吆喝声,估计是他们找到了些什么,已经赶回来了。几人顺着楼梯返回楼上,在看见姜裁怀里抱着一堆干脆面和压缩饼干笑成一朵向日葵时,颜元刚舒出的气又像是重新堵到了心口处。
太简单了。
不论是从阻碍怪物的行动,还是从解开柜子的谜题来看,都太简单了。简单到让人不得不担心其中的原因,让他意识到后浑身汗毛直立。
孟涟跟在姜裁的身后,一边半掩着嘴打哈欠一边把怀里的几瓶水放到地上,“这里没有煮饭的地方,只能先凑合一下了。”
姜裁挨个往他们怀里塞面,他像是饿坏了,哪管这面煮不煮,递到嘴边嘎嘣啃了一口,塞了满嘴东西还不忘讲话,“紧张死我了,本来以为还会碰上那个怪物,结果啥事都没有。小卖铺里东西没多少了,我们就挑了些看上去没过期的拿来了,要是过期了也没办法。哎,许可可他们呢?还没回来?”
沈桉容扯开塑料袋递给颜元,闻言抬头看他一眼,“你们不是一起出去的吗?”
“是啊,但是他们要去的那家药店挺近的,把人送到后我和孟涟就去远处找东西了。本来说好他俩在原地等着一起回去,结果我们回来的时候药店里没人,我还以为他们先回来……”姜裁话说到一半,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妙,“不是啊,我们这趟几乎走遍了整条街,他们既然不在店里也没回来,那能跑哪去了?不会出了什么事吧,我们……要不去找找?”
江博二话不说,丢了手里的东西就朝门快步走去。几人根本来不及拦,追在后面看着他脚步慌乱地推开门,露出了门外站着的人影。
“你……”江博被许可可的大块头吓了一跳,但他现在压根不想吵架,拽着人的胳膊推了他一把,却愣是没推动,语气有些急,“你让让啊,明芜呢?你们不在一起吗?”
许可可没有说话,他袖口处沾了些血迹,唇角也破了皮,带着一丝猩红。江博像是被他身上的气势压住了,他后退了一步,让人进了房间,门外并没有其他人的踪影。
出去了四个,回来了三个。找药的一去不回,陪同的倒是还活着。
沈桉容望着一脸阴郁的许可可皱了皱眉,他沉声问道,“你怎么浑身是伤?”
101 第一百零一章 黄金岛(七)
许可可死气沉沉。
他眼窝明显凹下去一圈,深陷的眼珠上布满了红血丝。不知他受到了怎样的攻击,像是再大力一些,那只眼珠会当场爆掉一般。
江博还在扯着他的衣襟,“你不是说你陪他一起去的吗?你不是说你还是有点用处的吗?他人呢?凭什么你好端端的!?”
他力气小的可怜,根本晃不动许可可。见人半晌不应,江博手上的劲慢慢变弱,直到松开。他盯着许可可身上的点点血迹,忽然泄气般猛推了他一把,低头转身钻进了休息室里。许可可的不言语似乎敲定明芜出了事,等江博完全消声后,空荡荡的走廊里气氛顿时压抑得紧。
“不是吧……明芜他那么厉害?”姜裁捧着面一动不动,生怕动动手指包装袋就发出兹拉的杂音。他像是有些无法置信,“是不是外面还有别的东西?明明刚开始我们逃的时候并没有很难……许可可你说句话吧,你们到底遇到了什么?”
不管他们问什么,许可可都没有抬起头。他身上的血腥味有些浓郁,整个人现在的样子似乎受了不小的刺激。他不知之前做了多少心理建设才从张文儒的死亡阴影中走出来,现在又害的明芜受了伤,还没能全身而退,恐怕再强大的内心也早就脆弱不堪。
颜元叹了口气,“算了,让他先去休息吧。”
孟涟朝后退了一步,让出了一条道。许可可沉默着往前走去,他没进有江博在的休息室,一瘸一拐径直走到走廊尽头的铁门前蹲了下去。
饥饿感顿时全无,颜元抿了抿嘴,抬眼和沈桉容说,“我们去药店一趟。”
“不能去,要去的话大家一起去好了,”姜裁心里慌得要命,他总觉得没有和明芜和许可可一起行动是自己犯下的错,“许可可他也不说是什么情况……总之,你们要出去的话就得带上我和……”
他话没说完就被沈桉容打断了,“不行。我们要是都走了,留下他们三个怎么办?薛颖现在虚弱得很,江博根本没有能力,许可可那种情况你也看见了。我和颜元两个人去远比带上你和孟涟轻松得多,我保证,我和颜元会平平安安地回来。”略微停顿后,沈桉容又压低了声音,“至少看好江博。”
“好了,阿裁,就听他们的吧,”孟涟浅笑着碰了碰姜裁的手,“在他们去的时间里我们还有事情要做呢。”
问了他们所走的方向后,沈桉容牵着颜元便离开了,走之前不忘带一瓶水。他站在门槛外看向门里两个正目送的人,“我有卡,可以自己开门,所以有人敲门不要搭理。”
姜裁扯扯嘴角,想打个趣,可话到嘴边却显得万分艰难,“你知不知道你……你这样很像是嘱咐孩子不要给陌生人开门的家长?”
沈桉容挥挥手,合门而去。在许可可一直缠着明芜要和他一起出去的时候,两人心里就有了底,许可可这么做无非是想要自己心里好受一些。虽然他表面看上去已经过了那道坎,但其实究竟心里怎么想的并没有人知道。当初张文儒为了救他一命把自己垫没了,现在明芜也因为护了他一下伤了腿人也没了,这种双重阴影光是想想就能令人喘不过气。
“走吧,去看看。”沈桉容也有些疲惫,毕竟他们在不久前才惊喜于找到了潜艇很快便能离开这里,现在却又被告知少了个人……他忽然意识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走到通往地面的出口时皱着眉看向颜元,“我们必须去现场。要是明芜真的死了,那也必须找到他的身份卡。”
如果颜元推测的是正确的,那么没有了这张身份卡,他们就等同于缺少了六位密码的其中一位。
街上的灯正巧是红色,两人也没有放下多少警惕心。头顶一片浓雾遮去了天空,不知现在岛上究竟到了几点,没了太阳对于他们来说就等同于失去了时间概念。手电筒终归是有电量耗干的时候,他们现在身边唯一能充当照明的只剩下那些诡异的灯了。
“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没走多久,颜元先开了话端,“对于明芜来说,撑一个绿灯的时间应该是足够的。如果说他又是因为救许可可才死了,你觉得许可可还能活到回来?”
“的确。”沈桉容细细想着他的话,并没有因颜元对明芜的肯定而再小家子气地吃飞醋,反而语气上带了些严肃,“据我对许可可的了解程度,哪怕是朋友在面前被枪射到倒下了,他也会拿拳头冲过去硬钢。”
“药店的事还是江博告诉他的吧?”颜元想起了明芜出门前的话,略带质疑问,“是故意下套吗?”
“不确定。但是……”
身旁的红灯将沈桉容的影子拉得很长。颜元等了一会才等来他的后半句话。
“元元,你觉不觉得我们可能哪里搞错了?”
颜元果断地答了两个字,“觉得。”
他在想很多事情,多到甚至不知该从哪件事开始想起。思路像是一团纠缠不清的毛线团,让他脑子运转得速度大大减缓。他想和沈桉容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变了,“你让我再想想。”
破破烂烂的药店就在街边拐角处,位置非常显眼。灯没法照清它的全局,但是却能映亮受到外力破坏后坠落到地上的牌子。这里干燥到草木无法生存,整个进店的门洞都暴露在空气中,从正面望去店内的景象一览无余。
石墙坍塌了一半,将半边店面都埋在了其中,也压垮了几个刷了白漆的架子。地上积攒了不少灰尘,但是却有几个交叉在一块儿的清浅脚印,明摆着是有人来过这里的。
这里面目全非到让人根本想象不出来它曾经的模样。但周围虽然乱成一团,却没有打斗过的痕迹,更没有找到什么血迹。
“他们的确来过,但是又离开了。”沈桉容环视一圈,随便捡起了地上的一卷绷带,寻思片刻后说,“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
颜元嗯了声,一转头不知何时变绿的灯光打在墙壁上,空灵的通行歌穿过耳边。他脚被架骨绊到,整个人重心不稳地朝一旁歪了歪。沈桉容反应迅速地伸手一把扶住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架子“轰隆”倒塌,掀起一片尘土。
巨大的声响在过于寂静的空间里迅速扩散,颜元顿时心跳得厉害,拽着他的衣袖下意识就道了歉,“对不起,我……”
沈桉容却飞快地俯身,在他唇边安抚地落下一个吻,堵住了他的话。不等颜元回应什么,他已经将人拦腰抱起,迅速离开了现场。他不知怪物有没有被吸引过来,但总之这种时候不能朝研究所的方向去,免得弄巧成拙引狼入洞。他翻出建筑,沿着狭窄的街道压抑着呼吸跑了几十米,又怕脚步声将怪物引来,只好就近潜入一片废墟之中,暂时藏匿身形观察一下情况。
两人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视觉死角,一条指甲宽的裂隙正好能将药店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沈桉容将人轻轻放下,感受到面前人还紧张地攥着拳头,他又摸黑亲了亲颜元的凸起的指骨,低声道,“好了,不用怕。”
他们互相靠着彼此,缩在狭小的角落中等待着敌人的进场。可不知静候了多久,甚至灰尘沾上了发梢,药店里都没有任何动静,那个怪物像是压根没有被方才的声音吸引一样。
“……怎么回事?”颜元有些摸不清情况,有例在先,照理说这个怪物应该的确是靠着声源来寻找猎物的。
“嘘,再等等。”沈桉容将他往怀里又抱了抱,贴着耳根小声说,“指不定它也有智商,正藏在哪里等我们放松警惕。”
话是这么说,可两人一直躲到红灯亮起也没有发生任何异状。颜元揉了揉有些发酸的小腿,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忽然抬手将剩下一半水的塑料瓶丢了出去。他还在想是不是红灯和绿灯效果反着来了,但这一回依旧没能引来什么东西。
那个怪物体积庞大,若真的藏在哪里也会被一眼看见。两人又试着弄出点动静,却全都失效,不得不带着疑惑离开角落,打算继续寻找明芜失踪的地点。
东西可以扔,但食物不能浪费。颜元弯腰将地上的塑料瓶重新捡起来,“是因为我们触发到了什么剧情点才导致它消失了吗?或者是因为……”
或者是因为吃了人,它进入了一定的休眠期。
沈桉容牵着他,往姜裁他们所到的反方向而去,“有可能,或许我们能趁这个机会顺便探查一下周围。”
这一路十分顺畅,没了怪物后仿佛一切都是在为玩家提供便利,哪怕红绿灯来回切换了好几次也没发生什么不对劲的事情。两人本就是漫无目的地在废墟中翻找,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坑洞的尽头处。
耳边意外地传来了水流声。
这水流声并不大,若不是环境过于安静,是根本吸引不到人的注意的。灯光并不能照到这么偏僻的地方,颜元顺着墙壁摸索了片刻,随后将手挪到鼻子下方嗅了嗅,有些不大确定道,“水?”
沈桉容也明显摸到了。照理来说这里一直都干燥如秋,如果这面墙真的是一直保持湿漉的话,墙角下不该寸草不生,所以这水才出现没多久。
水贴着凹凸不平的岩石墙面向下流淌,顺着缝隙汇聚成手指粗细的一条迷你小水渠,还逐渐朝他们脚下扩散开。
刚摸到这种湿漉感还以为是血,可没想到只是普普通通的水而已。
水而已……
颜元像是联想到了什么,一把拽住了沈桉容的手臂。他语速有些偏急,“我知道为什么暴风雨会持续下成普通的雨了。你之前说过涨潮很厉害吧,只要雨水不停下来,在这片海域的水位不断提高,那迟早会淹没这里!”
这就是所谓的规定时间。
既然水已经能流淌进来,说明头顶的整片海岛已经被完全覆盖了。恐怕现在从上空俯视下来,原本体型硕大的岛屿只剩下来中间这片坑洞。当海水无处可去,自然会受地心引力涌入坑中,到那时候他们若是还不能启动潜水艇,就相当于坐以待毙。
而他们完全不知道水位的真实情况,这片雾不但阻碍了他们回去的路,同时也隔绝开了视线。说不定此时头顶上已经是一片汪洋大海,只要这片雾承受不住打开阀门,顷刻间便能吞噬掉一切。
“嗯,我们转一圈就立马回去。”沈桉容也意识到了此地不宜久留,拉着人朝有光的地方走去。
他们这一路下来也算是寻遍了大半个坑底,别说人影,就连明芜身上的一块碎布都没瞧见。唯一的收获还是沈桉容口袋里的绷带,想着带回去可以勉强给薛颖包扎一下手臂上的伤口。
离灯柱越来越近后,两人脚步不约而同地稍有停顿。一个狭长的黑影盖住了面前的小半边地皮,同时也攀上他们的小腿。来时他们走在废墟中,并没有多关注街道,现在这灯架上却挂着个人,身形瘦小,光从影子上来看就能排除是明芜的可能性。
这人胸腔抵在架顶,头颅歪斜着垂在一旁,大腿往下只剩森森白骨,两头的重量得以勉强维持平衡。尸体不知挂了多久,已经风干,皮肤黝黑到几乎和身上脏臭的黑T融为一体,也同时将臂弯里挂着的白色褂子凸显得十分惹眼。他一手紧抱着灯管,有如抱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另一只手微垂,指骨正扭曲地抓着一个布包。
最吸引他们注意的是灯下那滩还未完全干涸的血迹。一个干瘪的尸体哪来的血?这无疑是活人才能留下的。
颜元松开了沈桉容的手,他不顾头顶悬挂的尸体,上前几步从血泊里捡起了一板止痛药胶囊,一旁还有一卷和沈桉容口袋中一模一样、只不过吸满了血液已经饱和的绷带。
一串脚印歪扭着从血中踏出,延伸向研究所的方向,恐怕这是许可可逃跑时留下来的。这可以算是验证了他们的猜想——明芜没了。
血已经变得冰凉。颜元将药放回了原位后搓了搓指尖,盯着地面望了一会,不知在思考什么。片刻后他目光再次略过头顶的尸体,“他抱的衣服是不是研究所的白褂?”
这个死者的身份不仅能从白褂来辨认,红光也将他手中布包的绿色LOGO都打上了一层暗色。沈桉容伸手握住了包带,本想轻扯下布包,却连带着整具尸体都噗通一声坠了地。虽然他身上的肌肉早已萎缩,但从腿根处的伤口来看,死前恐怕经过一段时间的挣扎,和那怪物展开了一场拉锯战。
人的力气哪里能敌得过一个食人的怪物?它只需要张嘴咬住,再一甩头便能将猎物的身体硬生生撕扯成两截。
“是研究所的成员。”横竖这些尸体都是副本模拟出的道具,沈桉容也没念叨什么逝者安息的话。他将白褂捡起来抖了抖,口袋里只装着一张名片和一只水笔。
名片很简洁,只写了姓名和公司,还有一小行的职业名称——项目追踪记录员。
布包上同样溅了些血迹,摸上去有些发硬。简洁的纽扣代替了拉链,线绳也已老化了,手指一碰它便断裂开来,露出了里面装着的一些日常用品。
这个记录员似乎是趁着休息期间出来采购的,他的包里装了一个塑料袋,水果已经烂成一摊变了色的浆糊,光是隔着袋子触摸都觉得有些恶心。绷带和药盒被压到有些变形,除此之外,只剩下一个有些厚重的黑皮本。
灯“嗡”一声转为了绿色,顺带将地上的尸体也覆上一层幽怨的光。两人没找地方躲藏,借着这份光亮在背景乐中翻开了沉甸甸的本子。这个记录员似乎是个新人,前几页纸上还专门画了研究所里同事的画像,一笔一划认真写下了每人的姓名和喜好,看上去就知道花了不少的心思。
往后的横格纸上并没有多少内容,只有标注了日期的会议记录。项目的记录表是高机密的文件,他们也不指望能从这本子里找到。不过再往后翻,内容就丰富多了——这个记录员将本子一分为二,前半边记录一些杂项,后半部记录自己的生活。
也就是人们所俗称的日记。
沈桉容直接省略过前面大段副本杜撰的资料,翻开了后半部第一页。
[1X79年 6月1日]
今天跟随何教授一同抵达了F7-7,当初在听他们描绘这个岛屿的时候,我就起了兴趣,现在能够作为研究所的记录员一同前来,真是一件让人兴奋的事情。
我将见证这伟大的实验成功,所有的科研成果都将由我一笔一划写下。
光想想就足够我兴奋一整晚了。
不过该睡觉的时候还是要睡觉,不然明天就没法去听博士们的准备会议了。
[1X79年 9月1日]
用三个月总算习惯了岛上的生活,记录员的生活还真是有些枯燥。
这么长的时间下来博士们整天都埋头在实验室里提取基因,会议一两周才开一次,博士们还嫌占用了他们研究的时间。
平时我实在没有事情做,只好给树浇浇花,顺便去厨房做些杂事。
老师说的对,想要成为一名研究员就必须从底端开始做起,不过或许我可以利用这些额外的时间来改善一下博士们的生活,比如将这片土地改成和我们镇子一样的商业街。
虽然是无人售卖,但至少也可以增加点乐趣,免得平时休息后无处可去。
……
[1X81年 1月20日]
运输机三个月才来一次,幸好我上一回让总部的朋友准备了一些春联和窗花。
已经两年没有什么人情味了,这回可得好好收拾装点一下。
项目启动的时间比预期晚了半年,不过一直到现在过程都还稳定,没有出现什么失误,大家也都干劲十足。
昨天开会时博士说想要追赶进度,不过一想到我们要在这里待上半辈子,这半年的时间也不算什么了。
……
[1X83年 7月3日]
今天的遭遇真是让人不敢置信!
在来7-7之前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在这里耗上三四十年,甚至都和同事们商量好等我老死在这儿就葬海,可没想到实验项目进展如此迅速。
这才两年的时间,实验体已经苏醒了!这是博士们手中创造的一条生命,看见他破壳而出时我觉得那一刻我也成了它的父亲一样。
天知道今天隔着玻璃看那手掌大的小东西时我有多高兴,博士们兴奋地都快疯掉了,哈哈。
晚上大家久违地乘坐潜水艇去了海滩,偶尔来一场露天BBQ也不错。
这是我来岛上的第四年一个月零两天,博士和我说最多再要十年,这个项目就会研究完成。
我无时无刻不期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看到这一页,沈桉容明显耗费了更多的时间。从83年开始,日记里便提到了实验体。这个实验体看来是研究所里成员联手创造的一条生命,颜元当下猜测道,“会不会就是我们见到的那个怪物?”
沈桉容指尖略有停顿,随后翻开下一页,继续向后阅览。
[1X85年 11月17日]
今天在吸烟室里遇到了饲养员,他说到现在为止都没搞明白实验体到底喜欢吃什么。
在它开始进食后,饲养员试着换了上百种东西投喂。
我有些好奇,问他最离谱的一次是喂了什么,饲养员说是钢筋。
这还真有点夸张,我倒有点想看实验体吃钢筋的模样,下次有机会的话,我可一定要去看看。
饲养员还说,有时候打开安全门根本找不到实验体在哪里,它老是变成石头或者是草叶,或者更令人害怕的蟑螂。
天,如果有一天我看见它变成了蟑螂,那我真怕我会犯下一脚将它踩死的错误。
[1X85年 12月31日]
今年的最后一天,博士们决定尝试给实验体植入记忆芯片。
一旦植入成功,它就会和人类一样拥有记忆,到时候我们会教它常识和听写。
其实想到一开始制造出它的目的是为了让它成为军事武器,现在这么久了还是多少有些不忍心。
所有人都像是它的父母,一旦它能和人一样思考事情,恐怕会更加令人舍不得了。
我也没想到我会将这种情绪表露得这么明显,博士们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国家,一旦项目成功,我们就相当于手握利器。
对,我告诉自己,一切都是为了国家。
我想,实验体也会以此为荣的。
……
[1X86年 4月3日]
芯片植入了四次,总算成功了。
不过目前实验体的状况不太稳定,它总是会陷入沉睡,有时候一天都不会清醒。
博士们说可能是越长越大后消耗的热量也增多了,可是这么多年下来,我们也没搞明白它究竟喜欢吃什么。
[1X86年 5月27日]
实验体很聪明,它现在已经能记得谁是每天给它送饭的人了,除了见到饲养员外,对其他人它都不冷不热。
今天路过时我想和它打个招呼,但是不知道怎么喊它,这才意识到大家都没有给它取个名字的打算。
我问饲养员他平时是怎么称呼实验体的,饲养员却回答我就叫实验体而已。
不能取名,一旦取了就会有感情的,叫它实验体只是因为它本身就只是一个实验体而已。
……
[1X90年 1月6日]
实验体已经掌握了很多种形态了,有时候找不到它,可能是因为它变成了一滩水。
早上负责人拖来了一个大箱子,是总部那边寄来的雨林藤。
上午刚把雨林藤丢进去喂了,下午藤蔓就爬上了整片玻璃。
我尝试着把手贴上玻璃,它竟然用藤条敲了敲,和我玩起了击掌游戏。
它一点都不像饲养员说的那般可怖,我觉得它挺可爱的。
[1X90年 3月6日]
实验体有些失控,它竟然潜匿在一片树叶边咬伤了饲养员,我们不得不将它压制在控制间内。
但博士们说不必担心,这只是一个研发品,在研发的途中多少都会出现瑕疵,这是通往研造完美品的必经之路。
我想他们是对的,这句话我应当记下来,若是我以后也出现了什么瑕疵错误,我就将这句话翻出来慰藉一下自己。
不过大家都挺忙的,虽然饲养员的手臂做了一些消毒,但被撕下皮肉后看上去还挺可怕。
药箱里只有一些常备药,绷带却没有,但我记得药店里还有一些存货,等天亮后我去拿一卷回来吧。
今天和总部递交了这么久以来的记录资料,我怀抱着一点私心,给实验体取了名字。
不过也不算是取名啦,顶多算是给他取了一个代号。
我思来想去,还是打算用它的能力来称呼它,所以以后在这里我不会再喊它[实验体],全都用[拟态]来代替好了。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这名记录员死在了他替同伴拿药的路上。颜元的视线停在了最后一句话上,他张了张嘴,半晌念出了那两个字。
“拟态……”
许可可怪异的模样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这个怪物,它可以变成所有吃掉的东西!
102 第一百零二章 黄金岛(终)
颜元和沈桉容杂乱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旷静谧的昏暗街道,他们呼吸因为剧烈运动而显得急促,宽大的衣摆起起落落,始终没有停下过。
好一个拟态,那怪物不是不会被他们的动静吸引,而是它根本就不在街上!许可可一声不吭不是因为他自责过度,而是本来就不会说话!
原先嗅到许可可身上那种浓郁的血腥味时,颜元还以为是他身上沾了明芜的血或者是身上的伤口渗血。但现在仔细想想,那种气味分明缺少了血液本身的甜,反而夹带着难以言喻如从尸海中浸泡出来、难以再洗去的腥臭。
……恐怕那些伤也是明芜和许可可本人在它本体上留下的。
他们错得离谱,当初姜裁嚷着要一同出来时,他们就不该拒绝。颜元跑的有点岔气,他抿着唇揉了揉自己的胸口,预感非常不妙。
三角形的尖顶建筑近在眼前,那扇隐蔽的门还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模样。两人前后钻了进去,刚下完楼梯,沈桉容就强硬地握住了他的手腕,“不要离开我半步。”
颜元点点头,望着那扇紧闭的电子门,“他们……”
沈桉容没再说话,他身边聚了些荧光,将两人柔柔地包裹在其中。门卡的“滴”声一时盖过了两人的呼吸,刺眼的白光溢出门缝,在脸上留下一道细长的亮痕。
已经被收拾得勉强能入眼的走道里没了腐败气味,放置宣传册的铁架子倒在地上,阻碍了他们前进的路。两米外独剩一个血红的手印留在灰白的瓷砖上,艳丽的拖拽痕迹一直消失在休息室的门前,一眼望得见边的走廊尽头处已经没有“许可可”的身影。
颜元不敢进去。
他此时的犹豫比头一回在那种恶劣的环境下还多了数不清倍。他怕他一旦迈入,稍稍扭头就能看见自己最熟悉不过的同伴像那些残肢断臂的尸体一样瞪着眼,血一滴滴落在地面溅起朵朵红花。
沈桉容掌心的温度将他及时从想象中拉回了现实,身后的门被轻轻带上。两人手臂相贴着踏过地上的书册和黑架,绕开了刺目的血迹,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他们必须瞬间进入状态,不能有任何的分心。日记中提到这个怪物可以化作许多形态,并且它拥有了智力,懂得思考,很可能已经潜伏在了某一处,等着他们两个离去的人再次回到这里。
休息室的门大敞,拖行的血迹到门边便消失了。原本应该呆在房间里休息的薛颖没了踪影,整洁的床板塌陷,碎木掉了满地,像是被什么重物砸了个稀巴烂。
虽然没有看见所想中的血腥画面,但这一切也糟透了。没有人可以响应他们,这里被洗劫了一遭,干净得不剩任何生气。颜元暗暗攥紧了拳头,赫然发现他们离开前留在床板上的那三张纸条还在,不光是如此,一旁还多了两个身份卡。
纸张并没有被挪动过位置,身份卡却似是被人匆匆丢下的,一张压在纸条上方,另一张倒扣着卡在地面。颜元小心翼翼地将卡片拾起,果不其然姓名处写着姜裁和孟涟。
“元元。”
沈桉容挨得他很近,那双大而有力的手正握在他的腰上,温热的气息渗过薄薄的衣料浸着他的肌肤和骨肉。听见耳边沙哑低沉的呼唤,颜元有一瞬的恍惚,回过神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鼻子有些发酸,一仰头视线里只剩下沈桉容那张脸。
沈桉容的手从腰上挪到了他的脸边,指腹轻轻擦过他的唇角。他们不能再耽误什么时间,头顶是转瞬便能吞噬人的海水,屋里还有藏匿在暗处正磨爪的怪物。
颜元眼中的云雾顿时消散,再一见已满是凌光。他动了动唇,简短果断道,“开箱,我们去楼下。”
他需要把所有的负面情绪关进心中的黑箱子里,等一切平息后再取出。他还想赢了这场游戏,拎起AI的领子——如果那家伙有衣领的话。然后狠狠给对方一拳,最好能打得它系统错误,陷入瘫痪,再也无法自动修复。
他的动作不再迟疑,三两步移到了储物柜前,试着将手中的卡与之对应。他们已经打开过其中三扇,还需要挨个将剩下的四十七个再试一遍。
在这过程中难免发出声音,沈桉容见他状态还不错,也露出了偶尔会有的那种凶狠模样,“大胆地干,万事有我在。”
于是颜元就大胆地干了。他的脚步挪动得飞快,错误的红色提示灯接二连三地亮起,但他毫不气馁,争分夺秒地从第一排挪到第二排。金属的柜门不断地颤动,当啷声响起伏不断。
19号储物柜的绿灯亮起,柜门向外弹出,第四张纸条到手。他们没有明芜的卡,没法凑齐六位数,但是江博的话的确是给了他一个提示——他可以试着用技能来完成最后一位密码的获取。他不知道成功率有多少,但从进入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后,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赌,也不差再赌这么一次。
沈桉容瞥了一眼便得到了答案,“6。”
“密码顺序是按照柜子前的标号来的。”颜元收起了姜裁的卡,继续往后尝试孟涟的那张,“你的27号柜子数字是2,许可可的38号柜子得到了1,姜裁的19号柜子是6,还有江博的05号柜子是0。”
沈桉容轻笑,“记忆力真不错。”
颜元闻言也稍稍弯了唇角,“别废话,有闲工夫还不如心算一下有多少种排列可能,待会儿还能给我省点力气。”
在缺少一位数的情况下想要得到正确的六位数密码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里涵盖了太多运气成分。不过在猜测密码之前他们还有别的事情要考虑,那就是副本不可能让他们一路平安到达潜水艇旁。
沈桉容在进门的那一刻已经在做准备,不过毕竟之前没有和这个怪物正面交手过,他心里也多少没底。
储物柜一共五排,每排十个柜子,他们目前已经立在了第三排的末尾处。孟涟的卡能刷开的柜子序号并不靠前,尝试无果后他们脚步不停地挪到了第四排序号31的柜前。
绿色的提示灯还在亮着,颜元心里做好了灯变成红色提示错误的准备,但这一回柜子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不但没有亮起红灯,也没有响起“滴”的正确提示音,好似他方才没有将卡刷对位置一样。
他又抬手尝试了一次,仍然一片沉寂。
怎么回事?这个箱子坏了吗?
颜元皱了皱眉,刚挪到了隔壁32号箱前,沈桉容却忽然一把扯过他的手腕,将他拉离原地护在了身后。颜元被他这个举动搞得心头一跳,再抬眼看去,读卡器的位置不是平整的感应区,而是一张龇着獠牙的血盆大口。獠牙有些发红,齿缝间还挂着几片难辨颜色的碎布,若是他方才将手伸出,恐怕现在已经半截胳膊入了它的口。
是拟态。
见被识破,它转瞬间又变了形态。带着倒刺的藤条骤时从地板上伸展开来,朝着两人所在的位置直直刺去。沈桉容眉峰紧蹙,眸中几串代码闪过,早在身边围绕多时的光点凝成一团闪烁的幽火,准确无误地迎上了即将缠绕上两人脚踝的那根粗壮藤条。
拟态在地上扎了根,藤条张牙舞爪地绕在两人身边,可那不似常物的火焰却烫得它不断吃痛,无从下手。
木不敌火,滚滚黑烟接连不断冒出,呛得人喉咙发痒。沈桉容捂着半张脸,声音有些沉闷地催道,“去开。”
他负责挡住拟态,颜元负责安心开箱,这是两人在默契中已分配好的任务。颜元不做停留,直接绕到了最后一排柜子前,后方传来的轻咳却让他在抬手后又稍有停顿。身边用来保护他的火光遮去了沈桉容面容,一片兹拉声中只能听见对方有些不耐的声音穿过烟雾,“你什么都不用管,快去!”
拟态似是知道人类呼吸道的脆弱,无法承受太多烟雾的侵蚀。它硬是忍着疼痛扯出新枝,想要将整个房间变成一片烟熏火燎之地。獠牙撕破空气,立在扭动的粗茎之上,它见颜元远离了沈桉容的庇护,如风一样快速掠来,口水稀稀拉拉垂落,竟是瞬间将地面腐蚀出拇指大的坑洞。
尖牙与他擦身而过,颜元带着一头冷汗转过身,透过藤蔓间的缝隙却看见沈桉容正紧盯着自己,看上去被烟呛得稍微有些狼狈。但这一眼他的心却忽然静了下来,在一片混乱中,41号柜门亮起了抗拒的红灯。
但在下一秒,紧挨着的42号柜子却应声开启。几乎是同时,那团火撞向了再一次尝试想要吃掉颜元的獠牙,燃起一片奇异的火焰。被焚烧的焦臭味令人喘不过气,颜元将纸条一把握在手里,回头后却发现与沈桉容之间出现了一道藤蔓堆砌的高墙。
獠牙是拟态的本体,吃了痛立马缩了回去。但火焰却不长眼,哪里有植物它便向哪延伸,顷刻间狭窄的空间里氧气寥寥无几。颜元眼尾泛红,眼泪被激得充满了眼眶,视线里模糊一片。沈桉容从铁床上扯下一根支架,硬是在墙上划开了一刀口子。
断裂的藤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下去,他伸手将颜元从对面拽进了怀里。倒刺划破了他的手臂,鲜血的气味似乎刺激到了这个怪物,一双红彤彤的眼睛从根部露出,正贪婪地盯着他的伤处。那幽幽红光照亮了牙口一侧挂着的薄物,那分明是与他们相仿的一张身份卡。
抱着颜元后他就没法握支架,想要再去将这张卡弄到手已带了点不自量力的意思了。沈桉容很快做出了抉择,他们根本不用再留在这里与它纠缠,时间拖得越久反而会越不利。不等拟态再展开下一波的进攻,他已经潇洒地转身离去,顺便随手终于做了这几个月来一直想尝试的事情——放火烧山。
之前那么多次没能烧成都是他有顾虑,但现在他们根本不需要什么退路。
萤火将拟态拦在了休息室里,得了助长后几乎将所有藤蔓都吞噬在了其中。它似乎发出了类似人类的悲鸣,但这微弱的声音比起它的身体被焚烧发出的噼啪声压根不足一提。
离开了烟雾蔓延的范围,颜元干涩的嗓子好受多了。他大口呼吸着空气,搂紧了沈桉容的脖子,争分夺秒念出纸条上的字母。
“按照序号排序,五位数已经齐了,06213。”下楼时他的声音也难免有些颠簸,“现在只需要最后一个数字,然后从六种可能性里选出一个正确的就行了。”
沈桉容嗯了一声,将人在操作台旁放下。两人都知道时间究竟有多紧迫,拟态既然可以化形,完全可以变成钢筋或者泥土从火海中逃出,在那之前他们必须破解密码逃离这里。
颜元伸手激活了屏幕,数字键盘上的绿光亮起。他集中注意力,将所有的视线全都放在这巴掌大的键盘上。后颈上烙印的数字依旧是29,这是只有同为幸运者才能看见的幸运值。
时间分秒流逝,楼上忽然传来哗哗声响。在一瞬间颜元眼前似乎出现了幻觉,一双透明轮廓的手缓缓浮现,像是亡者的残念,指尖在键盘上方游移着。每挪动一次,数字键上便会多一枚指纹,这些指纹不断交替着闪动,0、1、2、3……
他脖子后的看不见的数字也在飞快递减,28、21、16……
海水从台阶上翻涌而下,不断拍击在栏杆和石壁上,留下惊天响动。沈桉容望着喷涌而入的水花抬了抬指尖,一面镜子当下成型,但几乎是下一秒就传来了“咔嚓”的碎裂声。他不敢停顿,连忙补上第二面、第三面……十几道镜面抵成一堵厚墙,将如猛兽一般侵袭而来的水隔断在外。沈桉容望了眼还在出神的颜元,眼里终是浮过一丝焦虑。
那怪物的确带了脑子,怕自己变成水会被蒸发,就跑去把门给打开。让水来扑灭身上的火焰,这一点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这么多面镜子堆积在一起,虽然变得牢固得多,但也无法抵挡太久。
颜元还在努力中。他汗湿的后颈上数字变成了04,但最后一个密码数却迟迟不显示出来。那只透明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一动不动。
钢筋敲打玻璃的声音响彻三米高的空间。但被多面镜子阻拦,听上去少了一些真实感。沈桉容额前也在不知不觉中爬满了汗水,方才那一场打斗已经将他剩余的精力消磨到所剩无几,每制造出一面镜子都能令他眼前发黑。
当海水在拟态的协助下冲破镜面,翻滚填充着空气时,他不由得扯了扯嘴角,觉得还是有些高估自己的能力了。
“8!”颜元猛地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贴上了肌肤。海水已经在短短的时间内没过他的脚踝,并且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着。他无暇顾忌其它,指尖飞快地扫过键盘,输下第一次尝试组合的密码。
EORRO!
剩余输入次数:2
他咬牙切齿地吞下有生以来差点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脏话。
江博有些自嘲的声音在这时在脑海中响起:没有幸运值的幸运者起不到任何作用。
他还有两次尝试机会,但是密码的组合顺序却有五个。五分之二的几率,还不到一半。
沈桉容的精力已经不能再供得上其他技能了,他紧盯着水面,伸手握住了颜元有些发潮的手,“没关系,再试。”
EORRO!
剩余输入次数:1
颜元手开始抖。水没过他的小腿肚,再不用多久就会没过潜水艇,到那时一切的努力都会化为泡沫。
沈桉容一脚踩上试探着伸来的藤蔓,“没什么好怕的,要死也有我陪你,可不是谁都有拉我一起殉情的能耐。”
他有意安抚,颜元却不由得苦笑一声,带着点绝望开始了最后一次尝试。他垂首敛去眼里的痛苦,“那一会儿死前你可得抓紧我,到时候投胎还能凑个对。”
沈桉容听到他的话,在这种情况下居然还能噗嗤笑出声。他指尖与颜元相交,改为十指相扣,“好,谁松开谁小狗。”
他输完密码,等待着那个醒目的EORRO错误提示。可没想到的是,键盘旁的绿灯竟然亮起了。颜元迅速拉下操作杆,一扭头,水位线离潜水艇顶端入口只有分米距离。
“走!”沈桉容抓着他的手,逆着水流艰难迈步。潜艇高他们足有一米,登上顶端的梯子已经没在水线下方,两人下了操作台后就必须游过去。
颜元又想到了那个问题——他是真的不会游泳。但是他却选择了闭嘴,在脚下踏空的一瞬挣开了沈桉容的手,想要开口催他别回头,却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水。
被藤蔓拽住脚踝时,他看见沈桉容猛地转过身,汹涌的水浪遮去了表情。他下意识想要再抓住什么,可却又强迫着自己放松身体,恨铁不成钢地抬脚想一脚把沈桉容踹去潜艇旁。发顶浸入水中后,他再也无法呼吸,只迷迷瞪瞪想着,为什么暑假的时候不去游泳馆学一下呢?
淹死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就像是深夜一个人走在路上,而背后若有若无跟着什么东西。想要活下来的本能促使人不断挣扎,但喉管和胃里却只能不断涌入海水。
身体不能动弹,像是在平静地熟睡,顺着水流的方向飘忽。颜元眯着眼,感觉看清了水里的一切景象,包括那沉在水底露着森白锯齿的拟态。
水流将他冲得旋转一圈,浑浑噩噩间看见熟悉的人影正卖力往身边游来。他说不出拒绝的话,甚至指尖聚集不起任何力气,只能任由沈桉容和钳制住自己的拟态抢人。可拟态已种下深根,他们两个在水中犹如浮萍,来去都艰难万分。
最终沈桉容捧起他的脸,唇贴着唇给他度过一口气。
沈桉容在笑,像是变成了一开始认识时的那种吊儿郎当劲。他温柔地反复啄着颜元的嘴唇,两人唇齿相贴的间隙里不断有气泡朝上飘去。
刚分开的双手再一次交握,对方力气很大,像是想硬生生将他揉烂在掌心里,疼得颜元有些想哭。
他不知道自己哭没哭出来,因为知觉在一点点分崩离析,甚至连自己被拽如水底,半截身子被吞入腹中时他也没有多少痛觉。
鲜血与水花混作一团,浑浊间遮去了沈桉容的身影,他像是被拉入了密不透风的小黑屋,五感尽失,思绪瓦解。
这一次不是他故意松手的。
闭上眼前,他似乎看见了戒指在发光。不过发光又能怎么样呢?他已经被咀嚼烂掉,尸骨无存,减伤也无法抢救了。
【玩家[颜元],受到致命伤害,触发道具[甜蜜誓言]隐藏属性,子戒持有者进入选择。】
【子戒持有者选择激活隐藏属性。】
颜元睁开了眼。
他完整地蜷缩在水中,被水流冲击撞上了身后的墙壁。脚下的控制台进了水,电路短路,所有的灯都熄灭了。拟态依旧沉在水底,它亮着牙齿,挥舞着藤蔓,方才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幻觉。
又不是幻觉。
沈桉容飘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正在不断地下沉,鲜血源源不断地从微张的口中溢出,将一大片的海水染上了颜色。没有梦中捂着胸口的景象,没有那种悲痛的眼神,像是已经没了挣扎的力气,任由失去机能的身体沉下水底。
颜元这回确定自己哭了,他眼角的灼热温度就是证据。
他胡乱扑腾两下,想要将人从水底捞起,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恰巧一道藤条缠上了他的腰,他想:快点,快点把我拉下去,不然到时候奈何桥都碰不到一起。
藤条却无法知晓他的内心,钳着他的身体,一直蔓延着将他送出了研究所。它的速度很快,还在不断地上升。风没能将他吹醒,甚至都察觉不到竟是被送出了海里。
【无玩家成功逃脱,主线任务失败。】
灰蒙的天空在消失,飘忽的雨水在消失,阴沉的海面也在消失。
似乎有一只手猛的在他腹部揍了一拳,颜元狼狈地呕出几口水,发黑的双眼看不清任何景象,身体像是没了知觉。没过多久,身上束缚住的藤条也没了踪影,他被摔在冰凉的地上。没有传送门,没有花草,就连他身下的水渍也很快被刷新掉了。
周围什么都没有。
这只是一个狭小密闭、不见出口的纯白房间。
103 第一百零三章 归零(上)
“宝贝儿?宝贝儿!别睡啦来打牌!”
一只手推了推他的肩,颜元动动手指,心脏的剧痛引得他不禁皱起了眉,循声艰难地抬起头。
周围一片嘈杂,时不时还响起最流行的音乐声。似乎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对面的人连忙歪头趴在桌子上,紧张道,“颜元,怎么了这是?哪儿不舒服?好好好,你别瞪我啊……你睡,睡。”
……张文儒?
颜元猛地抓住了对方的手腕,有些潮湿的掌心贴上了干燥的肌肤。不顾上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慌张追问,“你没事?”
张文儒“唉?”了声,满脸懵逼。他望着颜元难看的脸色,不确定地问,“你是不是玩恐怖游戏玩多了,做噩梦了啊?”
颜元愣了愣。
混乱的教室里坐满了学生,讲台上没有老师,白板上还用黑笔列着一个圆柱几何题的解析方法。一架条纹纸飞机在空中滑翔,碰上后方吹着暖风的空调时忽然拐了个弯,“啪”地一声直直撞上了他的后脑勺。
冲过来道歉的男生染着一头奶奶灰,双手一合,脖子上横七竖八的项链哗啦啦响,“对不住对不住!颜元,我不是故意砸你的啊!”
这一幕太熟悉了。二月十四日的午休期间,他经历过相同的事情。周围一张张脸孔都很熟悉,尤其是对面还在一脸疑惑看着他的张文儒。他回忆着当天的情况唇动了动,“没关系。”
看着那奶奶灰同学捡起飞机揉两下抛去了垃圾桶,张文儒晃了晃手腕,“真没事儿啊?”
“没事,做了个噩梦。”
“切,我说的嘛,我看你就是晚上玩游戏玩的。今天过节哎,你不会还打算回家去打游戏吧?”张文儒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见颜元没什么回应,不依不饶道,“来不来打个赌?”
颜元看了他片刻,“什么?”
张文儒嘿嘿一笑,“赌你今天会受到多少小纸条,赌约就今年的情人节限定DCR表,不多就两块。”
路过的同学吹了个口哨,目光紧锁在桌上两人叠在一起的手上,“哟,内部消化啊!”
张文儒露出浪货本质,借着颜元抓着自己手腕的姿势反握住他的手,贱兮兮地看向旁人,“我倒是想啊,但是我家颜宝贝不愿意嘛~”他和同学笑闹几句,转过脸后又有些无措,“你到底怎么了?”
“嗯?”
“我一般这么说你都会揍我……”张文儒咽了咽口水,“可我今天说了这么多,你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刚刚开玩笑的啊,我对你可是笔直的兄弟情,你要是……呃,要是……你干嘛这种眼神看我?哎不管!咱俩一辈子好兄弟啊,说好了啊!”
颜元哪能不知道他这脑袋里装了些什么,“我知道,你只喜欢成熟老男人。”
一说到这话题,张文儒抽回手,眯着眼往墙上一靠,“那可不,快感加倍。”
进行着似曾相识的对话,颜元却心不在焉起来。这到底怎么一回事?他能确定这几个月的经历都不是梦,但眼下又是什么情况?他们离开了游戏世界,时间也随之倒退了?
可为什么……张文儒没有记忆?
“又发呆!想什么呢,回神回神!”张文儒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看你这一天闷闷的,要不今晚放学就跟我去玩吧?”
“你放学去哪?”
“酒店套房!来不来?”张文儒一看他竟然主动发问了,觉得有戏,连说话都带上了一股激动劲儿,“你不知今天酒店爆满,俩房间,分你一个。你那要是没人可以带去,我替你叫一个干净的?”说完这话他还挺心虚,怕挨揍,立马缩着脖子往后躲了躲。
颜元扯扯嘴角,“是不是你还能和我妈说咱俩晚上写作业?”
张文儒眼睛瞪得更圆了,“你也想到这个理由啦?我还以为你乖得从来不撒谎呢。嘿,说实话,你是不是平常没少出去蹦跶,全和你妈说跟我在一块儿呢?”
颜元心想,要是跟我妈说和你厮混,她才不会这么放心。
“你昨晚去泡吧了?”
张文儒点点头,“是啊,溜出去的时候还差点被发现,好在我机智地往被子里塞了个布偶,就我姐送我那个。还好当初没扔,这不派上用场了么。”
就这点小伎俩怎么可能不被识破,恐怕是你妈看你还知道乖乖回家准时上学校才没揍你一顿。颜元一想这低智商的操作的确挺符合张文儒的简单头脑,脑海里甚至已经因他的描述浮现出了画面感,不由得轻笑一声,“今晚带我去吧。”
张文儒这回真瞠目结舌了,他傻傻地望着颜元,一时间还以为是自己幻听,“……啊?”
“啊什么啊,走不走?不是说带我去玩吗。”
“真假的啊,你不一直不去酒吧吗?”张文儒回过神后生怕他又反悔,“那成,那我就把酒店退了啊……我真退了啊,我今晚无处可去,你必须负责啊。”
“负负负。”颜元往椅背上一瘫,疲倦地闭了闭眼,“我眯会儿,你继续去看牌吧。”
“成,我退完了啊,那你记得跟你妈说晚上咱俩写作业啊。”
屋里一群活蹦乱跳的青春期躁动少年,身后就是不断吐出热气的空调,一时间也不知身上的汗是不是闷出来的。
颜元一闭上眼就会想起溺水后的窒息感、血与水交融的海,还有沈桉容最后给他的那个轻柔得不像话的吻。可惜就可惜在他当时没有知觉,品不出是什么滋味,也给不了任何回应。
既然他们都回来了,那沈桉容在哪里?张文儒没有记忆,沈桉容会有吗?如果没有的话,那他还挺吃亏的,独守着相恋的过程,却要一切从头开始。
而且交往这么久,他们居然都没有交换过手机号码!想到这里,他果断掏出手机,给颜太太母打了个电话,没响两声就被对面接听了。
颜太太一如往常和几个富家太太在打麻将,头一回在这个时间点接到电话,难免有些担心,“怎么了?小元?”
“妈……”颜元张张嘴,话到嘴边却有些说不出口。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自己母亲的声音了,一时间喉咙有些酸涩,只艰难地冒出一句,“我有点想您。”
“你这孩子,忽然说什么呢?”颜太太被他这句话逗得咯咯笑,几秒后又追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身体不舒服?”
“没有,就是……”颜元深吸一口气,“我今晚要和张文儒写作业,会晚点回家。”
看前桌打牌正看在兴头上的张文儒闻言立马掉过头,疯狂做口型:回什么回啊!不回啊!说你住我家啊!
颜妈妈一口答应下来,对自己儿子的品行非常信任,“好,回家前给我发个消息,到时候我让司机去接你。今晚你爸回来,本来还说去接你一块儿吃饭呢,这样只能等周末再一起去一趟了。”
“知道了,妈。爸好不容易回来一趟,肯定是冲着情人节想和您一起过,我就不掺和了。我挂电话了,您别让阿姨们等急了。”
两人又说了两句,颜元先挂了电话。他有些发愣地盯着手机屏幕,本来是想问一问自己十岁生日到访客人的名单的,只要知道沈桉容是哪家的人,他分分钟就能敲来联系方式。
但到这里他又有些犹豫了。
这个时候的沈桉容和他并不相识,他打电话过去说不定只会被当做是骚扰电话挂断。思来想去,他丧气地往桌子上一趴,丝毫不搭理还在纠缠着让他晚上别回家了的张文儒。
那么多个日夜都是被这个男人抱在怀里睡的,以后要是恢复一个人睡觉,还真有些不太适应。他越想越憋屈,就连下午老师讲课也没听进去,浑浑噩噩地混到了放学。
和当初一样,来送他情人节礼物的依旧是当初那几位。趁着这个功夫红着脸与他当众告白的也不是没有,只不过上一回他笑着接过了巧克力和信纸,这一回却心不在焉地拒绝了。
“抱歉,我男朋友会不高兴。”
没等周围人哗然,张文儒先一口水喷了出来。他迟钝的小脑袋灵光一闪,立马配合地挽上颜元手臂,装模作样地清清嗓子,“还请大家替我们保密。”
“……”颜元先揍了他一拳,这才回头和不知所措的那名女孩子歉意地点了点头,“祝你遇到合适的人。”
话是这么说,可他现在哪来的男朋友。两人推搡着出了校门,等坐上了计程车后张文儒才苦着脸嚷嚷起来,“你怎么下手这么狠啊,我这是帮你的忙!”
“我看你是帮倒忙。”
“啊?你说那话不就是不想让他们再粘着你呗,反正你也不谈恋爱,我可不介意你拿我当挡箭牌。”
颜元想说他的确有一个男朋友,但男朋友却并不认识他。啧,这种话……不说也罢,免得张文儒又觉得他是哪根筋搭错了。
“可是我介意,要是真找挡箭牌也是找一个感情史单纯的,还轮得到你?”
张文儒一听蔫了,“我感情史也很单纯啊,我初恋都还在呢!”
颜元咧嘴一笑,损道,“得了吧。”
冬天的天黑得早,六点钟的酒吧门口还没有多少车停靠,霓虹灯再怎么闪烁都显得有些冷清。颜元理了理脖子上的围巾,付了钱后拉开车门,对着路灯呼出一口白气。
“驻唱歌手八点半才来,现在这个点还太早了。哎,你不是喜欢打游戏么,这条街往前走走就是电玩城,要不先去逛逛?”张文儒很少有机会和颜元出门,但这一方面他还是挺会为他人考虑,“酒吧里东西可能不太和你胃口,先去吃点饭吧。”
颜元其实也不会喝酒,他只是觉得心里堵的难受,想要找一种能够发泄的方式。虽然没有什么胃口,也不是什么游戏都玩,但是他还是点头跟上,顺着热热闹闹的街区朝里走去。
奶茶这种东西在游戏世界里并没有,他也好几个月没有喝到了。夜幕降临后正是人类的休闲活动时间,在他的提议下两人跟在人群后排起了队,打算在这寒冷的天气里捧一杯热饮暖暖身体。
等待间隙中,张文儒胳膊肘捣了捣他的手臂,“明天你打算干嘛?”
“明天?”颜元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上课。”
“啊?你是一中午睡傻了吧,明天周六啊哥。”张文儒一看他满脸写着“我要好好学习”,忍不住吐槽,“周末就好好玩,明天我想在家里弄点烧烤,要不你下午过来?”
颜元有些迟疑地掏出手机,时间下方果然写着今天是星期五。如果明天去张文儒家的话,今晚也没必要必须赶回家里,至少在外头还有人陪他说说话……他忽然侧过脸打了个喷嚏,抬头间见人群中一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
对方脊背笔挺,穿着黑色的风衣,脖子上缠着一条深色的格子围巾。哪怕没有看到正脸,颜元却屏住了呼吸,不顾张文儒的叫嚷脚下生风般着朝他跑了过去。
“……先生!”
被喊住的人停下了脚步,在米白色的街灯下微微回过头来看了眼少年,神情淡淡,“你叫我?”
颜元心跳的厉害,他紧抿着唇点了点头,目光死死锁在了男人引人夺目的脸上。这时候他应该说什么话?自我介绍吗?或者……他脑筋一转,从口袋里胡乱掏出一张红钞票,“这是您掉的吗?”
男人带着一种审视,那双眼睛也稍稍眯起,“你有什么事吗?”
颜元本来就没对这种劣质搭讪方式抱多大期待,但听见这种不含温度的话语从对方嘴中说出,还是有些难过的。身后张文儒排队排到一半见人跑了,连忙追了上来。一见好友正在和一个陌生男人对峙,顿时心生紧张,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颜元的手背,用蚊子音问,“这谁啊?”
颜元礼貌道,“您好,我叫颜元。”
男人垂眸看着伸到面前的那只漂亮的手,手臂动了动。面前的男生眼睛微微发亮,双颊被风吹得稍稍泛红,本该遮掩在围巾后的唇紧抿着,看上去有些紧张。男人紧盯着他的双眼,握了上去。
“颜元……”他像是将这两个字放在舌尖上品了品,而后沉声道,“我叫沈桉容。”
104 第一百零四章 归零(下)
在二月十四日情人节结束前,他和沈桉容算是认识了。
张文儒再怎么迟钝也能看出来,他这个好友活了十七年,终于情窦初开。面前这两人自我介绍了名字后就没了下文,他越等越干着急,冲着看上去气场很强势的男人脱口而出,“呃,这位先生,您今晚有空吗?是这样的,我们想去酒吧,但是十六岁到十八岁之间进去需要成年人领着,所以……要不行个方便帮帮忙呗?”
他早就是里头的老熟客了,看门的压根不会管有没有人带着。但他可以保证,这是他为了好友的爱情事业而能想到最贴切的一个理由了。
沈桉容这才将视线从颜元脸上挪到张文儒身上。他松开两人交握的手,抬起来看了眼手表,“可以。”
张文儒连忙推推颜元的背,“那咱们这就过去呗?别耽误了人家时间……我靠,颜元?你怎么了?”
颜元一愣,这才发觉自己眼眶有些酸涩,恐怕红了一圈。他眨眨眼,“风吹的。”
沈桉容没有过问,一转身朝着反方向而去,“酒吧在哪里?”
张文儒配笑着上前带路,暗地里一咬牙,心道这颜元看上的人还真特么吓人,搭个话半条命都没了一样。
时间堪堪刚过六点半,酒吧里依旧没有客人。店员老远就认出了张文儒,只礼貌地笑了笑便将人朝里带去,压根问都没问一句。颜元一路上还在盘算怎么和沈桉容多待一会儿,最好能要个联系方式来,但没想到对方进了店后也没有立马离去的意思,走到角落的桌边坐下后点了一杯鸡尾酒,而后又点了两杯气泡饮。
他盯着颜元,言简意赅道,“别喝酒。”
“再加个果盘什么的,”张文儒麻利地代替了点单员开始推销商品。心道这要是还想多聊天,那肯定得点一些东西留人,“这位沈……先生,您看看您吃点什么?这家店的烧烤拼盘味道还不错。”
“不用在意我,你们随意。”沈桉容将菜单推回去,一转脸便撞上了颜元的目光。“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颜元不喜欢内敛。他认定的东西就一定会开口要,所以向来都是打直球。昏暗的灯光替他掩去了不少的紧张,既然沈桉容开了口,那他便直接问了,“沈先生有女朋友吗?”
沈桉容答,“没有。”
“男朋友呢?”
张文儒简直要给颜元跪了,这种问题也太直白了一些,恐怕是个人都会知道背后的含义。他还想劝一劝人,这毕竟身份有些特殊,认识个什么人前必须先查一查背景。他刚想断一下两人的对话,顺便和颜元交代几句,沈桉容那边已不留缝隙地开了口。
“没有。”
颜元毫不停顿地问出了第三个问题,“那您觉得我怎么样?”
其实他不介意沈桉容忘记了他,也不介意自己独守着一份沉甸甸血腥又令人恐惧的回忆。他们可以从头再来,当初是沈桉容主动追的他,那他也可以反过来去主动把人再追到手。但是他另一方面又有些担心,自己现在这种模样像是赶着上趟的,沈桉容很可能压根不搭理自己。
沈桉容这一回没有再很快地给他答复,两人之间一时陷入了沉寂。张文儒心里咯噔一声,心想这追人得慢慢来啊,这种刚见面就表露本意的感觉就像是在不负责任的撩拨,哪怕他找人上床也是循序渐进的。
他坐立难安,干脆找了个借口溜去了厕所,觉得需要洗把脸清醒清醒,顺便打个电话让人查查底细。
酒保端着托盘而来,将他们点的三杯酒水一一放下后便离开了。颜元稍稍有些忐忑,话是说出去了,但他心里根本就没有底。那只熟悉的手却推着其中一杯气泡饮到了他的面前,“尝尝看,这杯是果奶味特调饮,你应该喜欢。”
颜元盯着杯子里乳白色的液体,轻轻嗯了一声,借着吸管抿了一口。
沈桉容双手交握托着腮,又盯着他看了会儿,忽然说,“还是不行吗?”
“……什么?”
“虽然很想再陪你多坐会,但是我晚上约了客户见面。”沈桉容却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他从头到尾碰都没有碰自己的酒杯一下,简单理了理衣扣准备走人。见颜元表情有些纠结,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解锁后递了过去,“介意给我留个手机号吗?”
颜元当然不介意。他不慌不忙地输进了自己的手机号,将手机推还回去时,手背上却覆上了另一只手。
两只手的相碰并不是意外,颜元却无法自控地浑身一颤,很快地将手抽回了桌底。比起去追究对方的意思,那种冰凉的触感却让颜元更觉意外,“你怎么这么冷?”
沈桉容头一回笑了笑,“临时出差,没有带足衣服。”
颜元想起来沈桉容的确不住在这里,他若有所思地抬眼迎上那双深邃的眼睛,片刻后嘴角绽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明天沈先生休息吗?我可以陪您去添置一些衣物。”
沈桉容从位置上站起来,将放在腿上的围巾重新搭上脖子。他没有准确地给颜元一个答复,但说出的话却无疑是答应了这件事,“明天见。”
颜元将手贴在耳边做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便目送人身影消失。他朝后仰躺在柔软的沙发中,昏暗的光线遮去了一瞬间展现出的灵动表情,合起的眼皮盖住了源源不断冒出的疲惫。等张文儒手湿漉漉地回来时,看见的就是一个沉浸在奇怪氛围中的颜元。
张文儒擦了擦手,四下望一圈没看见人,“你那相好呢?”
颜元淡淡道,“走了。”
张文儒一听人走了,干脆招招手让服务生把沈桉容用的杯子收下去,自己坐到颜元对面噼里啪啦道,“我刚给你打听了,不过我姐只说这名字听起来耳熟,一时间也想不起来。”
时间过了七点半,陆续有人进了酒吧。驻唱歌手还没有到,但酒吧里已经放起了舒缓的纯音乐,让颜元头一回踏足这里也感觉不太糟糕。
张文儒拨溜两下盘里的水果,挑了个葡萄开始剥皮,“你以为我会带你去那种乌烟瘴气的地儿啊?没人带我也不太敢去,平常就和人在这里见见面调调情,气氛到了直接附近找个地方解决后事。”等把葡萄皮剥了个精光塞进嘴里后,他又喟叹一句,“主要是这里水果都是精挑细选的,好吃,你尝尝。”
颜元,“……”出息。
张文儒话多,一旦有了零食饮料他就住不了嘴,一会儿讲一讲他的风流韵事,一会儿又讲一讲在这酒吧的见闻,最后还扯到邻居家那只小母猫替一只小黑猫生了孩子后居然马不停蹄地换了个伴侣。
颜元有时会接几句话,一般都只静静听着。等杯子里甜腻的果饮喝完后,他干脆喊了酒保询问了一遍所有酒的特征,尝试着点了其中几杯卖相好看的。
张文儒惊了,“你会喝啊一上来点这么多!”
颜元毫不在意地挥挥手,“有钱任性,我每样就尝一口。”
等驻唱歌手来上了班,张文儒包养的一位男士也赶来陪他的金主了。看着一个块头不小的精英男满面娇羞地舔张文儒手指,颜元终于受不了地挪开了视线,真真辣眼睛。
他心里有事情,再好听的歌也听不进去,反而酒一杯杯地下肚,到最后整个人麻木到飘忽。等张文儒那边调情完反应过来时,颜元已经有些醉了,正歪在沙发里红着脸扯衣领。哪怕是清吧也会有一些来猎艳的人,眼看端杯往这边凑的人越来越多,张文儒也知不能让人再这么待下去,掏点钱打发走了精英男后搀着颜元准备离开。
可怜他还打算过一个刺激的情人节之夜,这摊上了颜元,就只能想办法把人送去休息。他扶着人站在路边,还在后悔那套房不该退时,一辆黑色的轿车缓缓停在了身旁。
沈桉容单手搭在方向盘上,点头示意后直接说清了来意,“我送他回家。”
颜元被风吹得缩了缩脖子,他晕乎着睁开眼,视线里只剩下沈桉容那张埋入他心间的面容。对方似乎正在和张文儒说些什么话,但是一时又难以听清,只感觉凉意很快褪去,自己被架着塞进了不算柔软的副驾上,身侧的男人正微微垂首一板一眼地替他系安全带。
颜元伸手想去碰他,哑着嗓子喊了一声,“……哥。”
沈桉容却拦住了那只手,只静静地看着他,却没有纠正他的称呼。
人一旦喝多了,哆嗦着嘴什么话都想往外蹦。但是颜元依旧硬憋着不吱声,越憋头脑越昏沉,最后只知道盯着人瞧,也不管礼不礼貌。他怕他一闭眼再睁开,面前这人就又消失不见了。
暖气源源不断地从车载空调里溢出,他只感觉控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仍旧凉的要命。安静的空间里独剩下车前方形的闹钟滴答滴答响,终于还是忍不住闷声掉了泪,鼻子也被堵得难以呼吸,狼狈地任由沈桉容替自己递纸擦泪。
最后他哭累了,发泄了不少,人也冷静下来。低低道了声抱歉后,颜元调整了坐姿,从容得好似方才用了十几张纸的不是他一样,“谢谢你特地过来送我。”
沈桉容却掰过他的头,让人与自己对视,“有什么不高兴的不可以和我说吗?”
车里没有开灯,男人面容依旧一丝不苟,反观颜元却红着眼眶还小声吸了吸鼻子。路灯照下来的光被车盖挡去了大半,昏暗中颜元只听到对方叹了口气,“你喜欢我吗?”
男人的声音很温柔,像是初春和煦的风,令人心头发颤。一瞬间的恍惚让颜元喉结动了动,随后迎上那双看不见底的眼睛字字清晰道,“我喜欢……沈桉容。”
沈桉容似乎因为他的表白而有一丝的停顿。那只捏着他下巴的手很快松开,车前大灯亮起,冲散了所有暗中躁动的因子。
“我送你回家。”
颜元伸手抹去那丝凉意,“你知道我家在哪?”
车缓缓驶入大马路,沈桉容指尖在方向盘上轻敲两下,“颜家的小少爷住哪里我还是知道的。”
颜元没再追问,似乎觉得沈桉容这句话没有什么毛病。他侧着脸看向窗外,熟悉的景色在月光下飞快略过,人们行色匆匆,穿着各异,脸上的表情也模糊不清。被沈桉容随手打开的轻音乐盖过了窗外偶尔呼啸而过的车声,逐渐攀升的暖意让他略感昏沉。晃着晃着,他就这么闭上眼睡着了。
梦中他站在一片黑暗中,脚下空空荡荡,似是迈开步子就会摔落下去。一团指甲大的荧蓝的光打着旋从远处飘来,穿过他的肩头,化作了一只轻盈着煽动翅膀的蝴蝶。那只蝴蝶绕着他飞舞两圈,很快略过眼前,嘭地一声分裂成了诸多细碎光点,朝四下里散开。
在宫家所在的镇子里,他曾见过这种场面。
他紧张地等着光晕全部消失,但直到最后一丝亮度消退,眼前也没有出现那个人的身影。
反而一股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颜元瞬间惊醒,他似是还沉浸在脚下空荡的黑色世界,刚睁开眼腿就蹬上了车前端,力气大到撞下了还在不断发出轻微声响的闹钟。沈桉容手正搭在他腰间的安全带上,见他反应如此激烈,眸间也有些诧异。
颜元呼吸有些急促,透过车窗这才察觉到车已经停在了小区面前。他伸手推了推凑得有些近的男人,“……抱歉,谢谢你送我回来。”
男人还是坚持替他解开了安全带,顺便递过去一盒口香糖,“去吧,消消酒味。”
颜元打开了盒子,只从中拿走了一块。再一次道谢后,他拉开车门下了车,“你也回去吧。”
沈桉容拉下车窗,学着他晚上的模样比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接着便在颜元的目光中驱车离开了。
颜元靠着路灯站了片刻,直到口香糖在时间的消磨中失去了一开始的水果甜味才团着身子蹲下抱了抱自己。值班室的保安盯了他一会儿,终于想起了这位户主是哪家的孩子,体贴地倒了杯温开水挪了过来。颜元把杯子握在手里,站起来后勉强地笑了一下,“谢谢您。”
“和家里人闹脾气了这是?”似乎觉得自己问的有些多,保安又连忙催了一句,“天太冷了,快回家吧,啊。”
颜元点点头,沿着绿化带走在砖路上。小区里很安静,住的都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个点也有不少人在遛狗或者跑步。和一位以往都会打招呼的明星邻居擦肩而过后,颜元长舒一口气,将手中的纸杯丢进垃圾桶,一步步朝家里走去。
王姨听见门口有动静,擦擦手从厨房里出来望了一眼。这一望也有些讶异,“小元?怎么回来了不让司机接一下?是不是冻坏了呀,快给我试试……哎呀,赶紧回房间去洗个热水澡,我给你煮点姜汤,别再感冒了。”
颜元往右走了一步,不动声色躲开了那只搭在自己额前的手,“知道了,麻烦您了。”
他不顾身后人的唠叨和反复叮嘱,抬脚顺着楼梯朝楼上走去。他的确有点冷,但是却没有往浴缸里放热水,反而径直走到镜子前审视了一遍里头双眼红肿的年轻人。他耳边嗡嗡地响,脑海里还回荡着滴答滴答的声音。
冰凉的水激在脸上,摆在洗手台上的手机屏亮起,备注为X的号码发来了一条新信息。
X:到家了吗?明天我九点去接你?
颜元伸手抹了一把水,脸颊像是被一小节金属硬物划过,不痛,有些痒。他视线从手机上挪到镜中,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正一手撑着洗手台,一手捂着嘴,眼神凌厉。
而他的无名指上,一枚宝石蓝的戒指正在灯下发着光。
105 第一百零五章 对峙(上)
颜元一夜未眠。
他盖着被子躺上床,任由月光穿透玻璃洒落在脸上。
已经许久未见过这样的月光了,纯粹如玉,皎洁如丝。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它都是暗沉的,压抑的,像是含着阴谋的一把刀,带着随时可能刺入心脏的尖锐。
他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发呆,只偶尔眨起的眼睛彰显出他还活着,并不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藏在被子下的两条腿笔直舒展,手指搭在小腹上,正绕着圆润的指环打着圈。
直到天光乍起,他才地翻了个身,抬着有些僵硬的胳膊捞起床头的手机,给备注X的人回了一条短信。
——不好意思,昨晚有些晕,到家就睡了。醒来后还是有些不太舒服,恐怕这种状态没法陪您去挑选衣服,但天气似乎不错,或许去南邯山野餐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您同意与我约会,那还是请九点钟来接我。
点击,发送。
“咔嚓”一声后,屏幕恢复漆黑,映出了他那张不知情绪的脸。等收到了对方肯定的答复后,他穿上拖鞋移到衣柜旁,开始挑选今日出门要穿的衣服。
他的早起在旁人眼中并没有哪里不对,照料他十多年的王姨一听他要和朋友出去玩,连忙又回到了属于她的那片小天地中开始折腾料理。在等待期间,颜元没有出去挨冻,守着一杯热牛奶窝在沙发里闭目养神。
电视里晨间新闻的年轻主持人光鲜亮丽,一头干练的短发和姣好的面容非常惹喜,正眉眼弯弯对着镜头讲述今日要点。
“无声烟花已全面普及,降燃材料将火灾发生率降至最低,同时减轻动物压力与焦虑。”
“监狱空置已过百年,政府已下达指令,预计在一年间将所有监狱改造成野外临时住所,供旅人随时使用。”
“太平洋塑料垃圾已消除80%,剩余20%将在半年内清洁完毕。”
……
八点五十分时,一个野餐篮被端端正正地摆放在餐桌上,与此同时他的手机铃声也响起。这一回沈桉容没有再发消息,而是直接打了个电话过来。
他的声音依旧沉稳而又夹带着一点温柔,“收拾好了?我在你小区门口。”
颜元将篮子提在手里,一边换鞋一边朝身后满脸笑意的王姨点头示意,就着打电话的姿势推门离去。
“吃早饭了?”
沈桉容嗯了声,有些迟疑地问道,“你声音有些哑,没休息好吗?”
“昨天喝酒喝的吧。”颜元随口应了一句后便将手机稍稍挪开了耳边,“先挂了,见面再说。”
话是这么说,可等他真的坐上了车,两人依旧相顾无言。自从颜元没了昨日的热情之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就有些怪异,好似一瞬间主动方变成了沈桉容。
可实际上沈桉容也算不上什么主动。明明是非常好的独处时间,他却直接封死了两人聊天的机会,“你脸色不太好,去南邯山还有一段距离,要不睡一会吧。”
颜元点点头,自己系好安全带后便放松了身体靠在了座椅上。那个闹钟昨天被自己踢掉后,今日被重新安放回了原位,等车行驶上了高速后滴滴答答的声响在耳边又逐渐清晰起来。
他怕自己真的睡着,干脆歪着头背对过去,眼睛睁开一条缝注视着窗外的景象。玻璃窗将沈桉容认真开车的侧脸完美地映射了出来,从眉骨到下巴每一个起伏分明都刻在了颜元的心上,但此刻他的眼中已经没有任何的欣赏,只剩下冷冰冰的审视。
他的有意疏远,这个人不可能感觉不到。但沈桉容还依旧维持着体贴的模样,不论是替他拉开车门还是从后座上取水都亲力亲为,沿着山路往上爬时也夺过了篮子不让他来拎。
“怎么忽然想来爬山?”沈桉容抬头望着比自己快了几米的少年,“这个季节山上还是很冷的,也不会有什么人过来。”
“沈先生不喜欢与我过二人世界吗?”颜元头也没回,“既然是约会,当然要挑一些静谧的地方做一些促进感情的事情。”
沈桉容跟了上去,似乎为了消耗他话中更深一层次的含义耗费了不少时间,隔了会儿才模糊地吐出两个字,“都好。”
南邯山不高,被人工修整过的石阶道路舒缓而又整洁,山顶端的松枝头还残留着一片早些日子没来得及融化的白雪。到达山脚下时约莫十点半,等爬到了山顶后正好是午餐时间。
颜元早上没有吃早餐,昨晚也空着肚子,现在有些体力不支,但他没有第一时间铺下野餐布开始用餐,只从篮子里挑了一瓶椰奶站到了一米高的白石围栏旁,视线挪至下方渺小的亭子上。沈桉容拾掇好了一切,两手空空地站来了他的身侧,盯着他侧脸看了一会,忽然从后方将人半抱进怀里,“冷不冷?”
颜元抬抬脖子,一口将椰奶灌下一半。他抬起手背抹了抹唇角,“你挺冷的。”
紧贴在身后的男人不再吭声,但别扭的姿势却依旧持续着。他似乎想要做些什么,但又不知从何下手,在折腾了几分钟后终于将下巴垫上了颜元的肩头,尝试着凑过去给他一个试探性的亲吻,却在瞬间被避开了。
拒绝太过明显,沈桉容刚皱起眉,抱着人的右手便被牵住了。颜元的手也有些凉,指腹柔软,紧贴着他的手背上下摩挲着,流连于无名指处。
“在找什么?”
颜元手心原先带的那些温度已经全部消散了,不知是冷风吹的,还是被对方过低的温度带的。他抬起右手露出上面那个还在亮闪闪的戒指,“见过它的另一半吗?”
他知道他这个问题一旦说出口,就意味着双方之间勉强维护起的虚假情意将会跌入冰谷。身后男人开始沉默,搭在他腰上的手也稍稍收紧了,不过只一瞬又放了开来。
“在这里。”沈桉容掏了掏休闲裤的口袋,将那枚长相与它相同的戒指取了出来。两枚戒指之间似是有所感应,一当靠近,鱼肚白的光晕便一闪而过。
“让我猜猜看,你应该有试着戴它。”颜元伸手接过,扬唇一笑,“是因为戴不上所以才想到将时间线提前吗?”
那笑容虽然好看,却暗里藏着一些嘲意。男人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他离开了颜元身边,让两人之间维持近一米的距离,“的确让我有些为难。你手上的取不下来,而这一枚我又戴不上去。”
“看来哪怕是系统AI,也无法改变物品的唯一绑定属性。”颜元见他大方认了,表情也灵动了一些,“这就是你急着改变日期为了和我碰面的原因?”
当昨天张文儒提到今日是周末时,他就觉得有些不太对劲了。他分明记得当初还没有穿进游戏之前,他还在为第二天早起上学做准备。
正因为发现了,所以他毫不犹豫踏入了AI给他布下的陷阱里,他想知道AI究竟能做到什么程度,或者说——想知道AI究竟要做什么。
更让他清醒的是沈桉容的态度。沈桉容明明原先就认识他了,比他知道的早得多,根本不可能是陌生的。不过他不得不承认,他太想念沈桉容,以至于差点在开始就玩火自焚。
不似人类的体温、不该出现的戒指,都在时时刻刻让他保持警惕,那种冰凉刺骨的温度每时每刻都在提醒他——我不是你要的那个人。
“只要戒指在你手上你就迟早会发现,这并不让我觉得意外。”男人转身从篮子里找了一块三明治递了过去,“这个世界是和谐的、没有灾难污染的,所有居民都善良单纯,不会有任何战争和争执……还是说你不喜欢这样的世界?”
“你觉得我会喜欢?”颜元没有拒绝三明治,虽然王姨人是假的,但做出的东西味道却只好不差。他打开一次性塑料袋,西红柿的酸甜味扑面而来。的确这么久是饿的惨了,他毫不矜持地咬下一口,口齿不清地问了句,“为什么选我?”
他们之前有过猜测,游戏想要继续运营,那需要至少一名玩家。从不停地剔除到现在只留了他一人来看,的确是从这成千上万进入游戏的玩家中挑出了他一个。
“想要找一个能老老实实留在这里的人类,挑那些没头脑的不是更容易实现你的目标?”
男人没有否认,“一开始的确是这么打算的。”
“后来呢?”
“后来……”他深深地看了颜元一眼,“我检测到了你身上的数据有变。”
颜元一口口吃着他的午餐,许是站累了,干脆坐在了围栏上回过头来听对方讲。这种情况他还没有料到,本在他拆穿现实和虚拟的一瞬就已经做好了AI施暴的准备,但像这样能和谐相谈的情况确是有些意外的。
“你的存活率比任何人都高得多,并且你的承受能力很强,我需要的就是一个很难死亡的人留在这里。并且你的职业特殊,玩家的精神力可以恢复,可你们幸运者却无法做到这点,对于我来说省了不少事情。”男人说到这里,稍有停顿,“不过我有两点到现在都没有搞清楚,或许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
颜元问,“什么交易?”
“我不再扮演你搭档的身份,稍后会将他的数据复制一份做一个新的身体来陪你。”
颜元满脸都写着不感兴趣,“我还以为是我替你解惑,你放我回去。”
“这不可能。”对方毫不迟疑拒绝了他的要求,“这个世界里所有的时间都是暂停的,而你是永生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在这里拥有一切想要的东西。”
永生,这倒是一个令人垂涎的词。古代多少帝王追求长生不老,当今又有多少人追求荣华富贵。这两者现在AI全都递到了他的面前,只要他肯配合,恐怕这个世界一半都会为他而转。
颜元摩挲着沈桉容戒指的一角,唇角稍有弯起。他垂下眼帘遮住狡黠,“你想知道什么?”
“这个戒指并不在系统的管辖范围,数据也钻了漏洞,这点让我很苦恼。”男人指了指他的右手,“我想知道它们的来历。或者换一个说法,我想破解开它们。”
这是个让颜元有些疑惑的问题。
这个戒指的确是他从平台活动中抽取到的道具,来历也就仅仅如此而已。思来想去,他还是找了一个比较合理的理由,“这个道具更新出来还不过二十四个小时,你的数据端口没来得及接收吧。”
两人间稍陷安静,隔了会儿对方像是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这样么……还有一点,我刚刚说过计算后你的存活率是最高的,几乎满额百分之百。但你的搭档却恰恰和你相反,他的死亡率在数据库中高达百分之九十九。以他的能力不该承载这么大的风险,但我反复测量过都没找到异处。”
“……百分之九十九?”这个数据的确让颜元略感惊讶,几乎死亡率已经确定是百分之百了。他微微一愣,像是想到了什么,顿时抿紧唇收了声。
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男人也明白颜元并不清楚其中的源委。两人并排站了一会儿后,他没将这个问题再继续追究下去,只是继续引诱着说,“你很聪明,我觉得留下你并不是一个失误。我创造出的所有NPC已经提高了等级,但是他们有时候还缺少一点分辨能力,我觉得你完全可以弥补掉这点不足。”
颜元从深思中回过神,他嗤笑一声,“看来你是完全不会考虑放我回去。”
“或许我们可以试着交个朋友,你可以逐渐喜欢这里。”
还剩下一半的三明治与易拉罐顺着山坡往下滚落,在半路时化为了虚无,没在这片漂亮的景象中留下任何污秽。颜元借着那份笑意转过头,“先不论你们和人类能不能成为朋友,但在你一次次尝试着催眠我的时候,这件事就完全不可能。”
男人皱眉看向他,“我以为我们会相处很愉快。”
“可能有过一段并不算糟糕的经历,但这完全不会成为我答应的原因。”颜元迎上那双带了些探究意味的眼睛,“该怎么称呼你?AI?或者……明芜?”
106 第一百零六章 对峙(下)
当最后一块拼图被填上后,AI再也不需要人类的帮助。
它掌控着所有的箱庭,能够将一个个多样的世界在挥手间创造完毕。颜元一开始还真信了拼图就是离开世界的出口,但实际上拼图的背后只是一堵没有缝隙的墙。
误导着玩家紧拽一丝希望,可到头来只是在替AI办事罢了。
“不得不说,你还挺会抓人心理的,是研究过心理学还是怎么?”颜元回过头看那个面容骤变的男人——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属于沈桉容的皮囊已无踪无影,明芜那张更为成熟的脸展现在眼前。
“想要提出合理的方案来吸引玩家,心理是所有AI必学的科目。”换上明芜相貌后,游荡在身边的疏离感瞬间翻了倍,两人又好像回到了在机舱里聊天的那一晚,“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原本没有怀疑过你,只不过不信你罢了。”
颜元坐的久了,手也有些发凉。他递到唇边哈了口气,身边的空气却忽然变暖了。一座玻璃屋在几米外拔地而起,山上的冬季在眨眼间逝去,春天的风柔柔吹来,将枝头绽开的花瓣送到了他的脚边。
委屈了谁也不能委屈自己。他轻飘飘道了声谢,带头拉开玻璃门,坐进了房间里。茶水已经摆上了漂亮的高脚桌,一旁的架子上还放着几块讨喜的甜点,颜元随手挑了一块咬去一角,果香顿时充释了口腔的每一个角落。明芜静静坐在对面看着他,又不死心地追问了一句,“你既然不讨厌这些,为什么不愿意试着留下来?”
颜元挑起湿毛巾擦擦手,只笑了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接着方才的话往下讲述,“人是很强大的生物,有困境就必定会想出应对的方法。当处于底层的弱势力群体被淘汰后,剩下来的只能是金字塔顶端的精英。但是玩家懂得团结,懂得联手,通关副本的速度逐渐加快,这也让你感觉有些难以把握了。”
想要维持一盘棋局,自然是棋子越多越好。一开始AI肯定计算过多留一些人类下来,但是很快就会意识到一点——人类一旦组成团体,很可能会带来不可磨灭的灾难。
《噩梦贩卖》本就是一个协作逃生游戏,每两种职业相互配对都会产生不一样的效果,想要降低玩家的能力,最稳的还是让他们无法成团。
颜元接着道,“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你和NPC在升级,那么被逆境所胁迫的玩家们又何尝不是。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当然,我这个比方不太恰当,可玩家的能力的确在上升,身体素质也逐渐提高。”
明芜低应一声,“我发现了。”
“对,你发现了,所以你想要阻止。剩下这批玩家留在这里不会给你带来更多的好处,只会对这整个世界造成威胁。”颜元舔舔嘴角,还能尝到一丝甜味。
他在现实中还没吃过这种甜点,如果不是时机不对,他甚至想朝明芜要一份配方来。红茶将洁白的杯壁映上一层暖光,颜元取了一杯递到唇边,润润嗓子后继续说道,“于是你给自己安排了玩家的假身份,同样进入游戏中和玩家们相处。说是相处,实际上就是搅混水,毕竟催眠可是个百用不腻的手法,只要能博得玩家的信任,引人入歧途就成了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但你也很聪明,你不会亲自下手。你不仅要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你还要将锅完美地甩出去,江博对你来说作用就是这样吧。”颜元抬抬眼,看了眼明芜的表情。实际上明芜到头来面部波动都不大,他像是冰冷的机器,让人毫不怀疑若是现在开口辱骂他,这人依旧会是不以为然的淡淡神色。
但他的确就只是机器,一台生活在游戏中不断工作更新的机器。
“江博给我的感觉很奇怪,虽然他做的事很讨厌,但我却不讨厌他这个人。”颜元这句话并未说谎,他虽然一直在警惕江博做的事情,但是对这个人本身还是没有多大的抵触心。他似是想到了什么,“你没有让江博活下来?”
明芜奇怪地反问一句,“为什么要让他活下来?”
颜元沉默了会,慢慢挪开了视线。他垂首看着杯子里涟漪一圈圈荡开,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没什么,还以为你会念在利用他许久手下留情。”
“我没有利用他。”明芜否认,“他本就无法存活。他从我这里得到一个新的机会,我从他身上拿走点什么作为交换,仅此而已。”
颜元不语。
拿走点什么,恐怕你根本不知道你拿走了什么。
明芜却压根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还在有条不紊地开口,“进入这里的幸运者一共两名,但玩家不知道幸运者这个职业对这个世界本身来说有多大的威胁。我无法修改玩家的数据,但是玩家却可以钻系统的漏洞,想要做到这点最容易的就是幸运者。”
他没遮掩什么,毕竟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幸运数值为0再也无法张开獠牙的普通人,“玩家在噩梦镇的场景中都无法使用技能,是因为原系统不允许,这就是游戏中所规定的和平安全区。但是你应该知道,游戏中的幸运者进入这种特殊区域也还是可以用技能去激活一些得来的道具,幸运者是唯一一个被允许在安全区使用技能的职业。”
颜元睫毛颤了颤。
明芜继续道,“所以幸运者就是我最担心的,不过没了幸运值的幸运者就相当于是一只襁褓中的鸡仔。这两个幸运者中一名是你,还有一名是江博。原本我就打算除去一个留下一个,关于留下的那个人,我一开始选择的是江博。
“但在我准备参与时他就已经死了,我赶在箱庭数据清空前将他带了出来,可哪怕他的数据依旧残存,也没有办法作为一个完整的玩家继续留在这里。这导致我不得不临时更替计划,将目光放到你的身上。
“说到底,被我改造的他只是半个NPC罢了。他很乖,也很好灌输进我的思想,但是到后期我却有些无法掌控他的情绪了。虽然没搞明白为什么,但在尝试和你接触的过程中,我发现相对于他来说你的情绪更加稳定。”
明芜说到这里,稍有停顿。他目光如炬,带了些偏执,“那时我就确定了,一开始我就选错了目标,你才是最适合的人。”
“所以你一直想方设法耗干净我的数值。”颜元添了点茶水,握着杯柄轻轻晃动着里面的液体,“你特地安排了薛颖和我们进入同一个副本里,就是为了让她当一个证人?”
“人死就不能复生,一旦重活反而会引人质疑。”明芜分析地有理有据,顺便还多添一句,“为了让江博察觉不出异样,我将薛颖相关的记忆替他洗掉了。不过觉得这样对于他来说有些不公平,所以我答应他可以完成他的一个愿望。”
“所以呢?你当这是在做一笔自以为是的交易?”
明芜没有纠正他的用词,像是默认了。可关于这个愿望究竟是什么,他又只字不提。
颜元露出了然的神色,“你急着想要让我听你的安排,一次次想让我和同伴遇难,又一次次自己亲手来救,想要博取我的信任。森林本里那个一直在捣乱的玩家不会也是你的手笔吧?”
“是他过于愚钝。”
“从你和江博与我们在同一个副本后,玩家的死亡率明显上升了。几乎所有进来的其他玩家都有来无回,也都是你做的?”
“是他们太弱。”
“我的同伴不弱,他们都很好。一个人弱不弱不是你能推断的,有些人只有在一个团队中才能发挥价值。”颜元像是想清楚了什么事,眼里稍有阴霾,“这么说来,我的同伴死亡也是你做的?”
明芜声音毫无起伏,“想要达成副本只能将NPC引回原处。能够快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你队里的那位音驭者,这事出于他自愿,而另一位是自杀的,与我无关。”
“好一个与你无关……”颜元一想到当时荀丝祺的神态依旧会心口发闷,但是他更气的是张文儒的死亡。
哪怕现在从明芜的话中知道死去的玩家们在原本世界还活着,他也还是气。
他太了解张文儒的性格,看上去什么都敢做,什么都愿意尝试,但实际上心里胆小的要死,夜里小心翼翼溜出去还要塞个玩偶在被窝充数,表面上无所畏惧地离家出走,结果还天天向自己打听家里人有没有消息,生怕这一走就真被抛弃了。
当时受了伤还一直强撑着不说,生怕给他们添了些麻烦。死亡谁都怕,他这好友的恐惧只多不少。他想到这里心情也低落了不少,“那些纸人从一开始就是冲着张文儒去的吧。如果不解决张文儒,研究所的拟态他一眼就能分辨了。”
明芜嗯了声。
这个AI口口声声说要自己活着留下来,可折寿的事却从没少做。颜元咋舌,“你就不怕把我给折腾死了?”
“我有分寸。”
颜元一听顿时一窝的火。他重重将杯子放回桌上,翘起腿睨去一眼,“好,既然你有分寸,那我可以冒昧问一下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呢?”
“你想要回去,无非是因为那边有你没法割舍的东西。”明芜就地开始分析,“我可以给你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世界,你身边所有人的性格我也都做了数据分析,并且模拟出来完全不是问题。”
颜元觉得他这种想法真的无药可救。他忍不住质问,“所以你就给了我一个假的沈桉容?和一个假人谈恋爱有什么意思?”
明芜板正地坐着,像是在思考他这句话的意思。隔了那么一会儿才给了个新的方案,“我不是假的,你可以喜欢我。虽然我的设定中没有加入人类的感情,但是只要有人类的协助,我也可以自学。”
“……”
将他不愿配合的态度全数看在眼里,男人也不愿意再白费口舌,终于亮出了利爪,“如果你不愿意选我,也不愿意留在这里,我会把你关起来。人类都是健忘的,哪怕你不接受我的催眠,但漫长的时间也终将会洗刷掉所有的记忆,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老老实实呆在这里就好了。等到你哪一天忘了,或者哪一天想明白了,你依旧可以从我这里要回你能自由行动的权利。”
“你不过是一个不懂情爱的程序。”颜元哪怕是被威胁了也没有任何危机感,他哼笑一声,“这个世界其实就是由无数个箱庭组装起来的吧,怕是走到了尽头都没有出口。玩家们一味地寻找究竟离开这里的出口在哪里,但实际上最近的出口却是人类本身。”
明芜因为他的话而蹙眉,但是又因为颜元说的都是事实而无法反驳,“最后一名玩家快死的时候NPC会收手。”
颜元正欲说些什么,口袋里的手机却响了起来。张文儒的备注占据了整个屏幕最显眼的位置,他盯着这名字瞧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没忍心挂断。
他站起来推门而出,重新回到了围栏边。刚一接通,对面充满了元气的声音便穿进耳中,“喂?宝贝儿?你打算几点来我家啊,我一个人好无聊。哎,上回你来我家游戏碟还没带回去,要不你早点来我们玩会儿游戏呗。”
颜元望着紧跟出来的明芜,懒懒应道,“你什么时候会玩游戏了?既然无聊,不如打个电话给你的情哥哥。”
“什么啊,喂……”张文儒刚要聒噪地嚷起来,电话就被他掐断了。
明芜虽然隔了他几米,但姿势却并不放松。他知道颜元明白可以用死亡来离开这个世界,于是便开口劝对方打消这个念头,“如果你想要自杀,那所有事物都会为你让行。”
地会下沉,刀尖会变圆,浪会把你抛上岸,就连火焰也会瞬间熄灭。
“你以为我没有试过?”颜元却笑弯了眼角,“昨晚我可是把厨房的所有刀都用了一遍,为了让自己下决心还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暗示。”
也挺有趣,前阵子他们是随时随地可能死亡,现在却变成想方设法作死却死不了。
“那你……”
“你不会认为我来爬山就真的要从这里跳下去试试吧?”颜元轻笑着耸耸肩,“看看风景也不行?我还从没爬到过南邯山顶。”
明芜却不觉得他是单纯为了看风景。不过面前的少年年龄虽小,现在看来却又似乎是他所有玩家中最无法捉摸透的那个。他望着颜元笑吟吟的模样又试着问了一次,“被我关起来消磨掉记忆,还是你愿意留在这里生活?”
小孩子才做选择题。颜元想也没想,“都不,我要离开。”
“我很遗憾。”明芜摇摇头,像是被耗干了最后的耐心,他周围的气场瞬间变了。
远处的景物正被看不见的白墙所吞噬,方才还送了些温暖的太阳也一同消失。整个箱庭里的景物都在分崩离析,而四面八方的墙壁却在高速地以颜元为中心紧缩。
颜元还稳稳地站在原地,像是对这种骤变并未察觉。当虚拟的气候也被抹除后,周身只剩下与体温相融的温度,不算寒冷,也并不舒适。
这么长时间的谈判依然以不欢而散告终。
狭小的纯白房间只剩下两个对立的人,明芜抿着唇,深深看了颜元一眼,“为什么?我觉得我已经给了你最好的筹码。”
颜元毫不客气,“最好的筹码就是放我回去。”
“……你那些同伴的数据我都提取出来了,并且为他们重新塑造了身体,你完全可以和他们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
“所以不还是数据么?”颜元冷笑道,“都说人工智能是为人类做服务的,你却想着要造反。”
明芜皱了皱眉,“我是在为你……”
颜元迅速打断他,“你要想为我服务,就尽快送我出去。”
明芜不再吭声,死死盯着他片刻,终究还是叹了口一气。他觉得他已经做到最好,在这个精挑细选的箱庭内打造一个完美的世界,把所有训练有素的NPC都降生到这里送给颜元做礼物,可是奈何对方不屑一顾。
他要求并不高,包括其他玩家的死亡也都是本身游戏自带的设定规则而已。作为一个游戏AI,他最高的权限不过是创立箱庭和管辖NPC,对于改变规则却一筹莫展。
一座深灰的铁笼霍然出现。颜元还没来得及反应,脚下的铁壳直线上升,震颤令他站不住脚跌坐下去,只短短几秒钟整个人就被悬在了空中,像一只无法出逃的金丝雀。
他透过笼子的缝隙向下望了一眼,明芜正面无表情地朝上仰视,“这一切都是我的私心,但你不能离开。”
颜元盘腿而坐,同样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离开这个箱庭前,明芜还是不忘给颜元留下一个台阶,“如果你反悔,可以直接喊我。”
上一次呆在这个孤零零的房间里时他还昏迷着,现在又一次到了这里,却清醒着被关在一个笼子里。笼子给人的感觉很压抑,像是明芜在故意给他出难题。
被人限制了人身自由,颜元却也没觉气恼,眼里闪过蓄谋已久的精光。他摸了摸口袋里原本属于沈桉容的戒指,只一碰耳边就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像是迫不及待被他触摸,对方立马酸酸地问,“你们终于聊完了?”
107 第一百零七章 回归(正文完)
颜元忍不住想笑,他干脆抱住膝盖把头埋住,一边摩挲着戒指上的硬石一边学着他的口气打趣,“你终于憋不住了?”
“再不出来我可能都要绿了。”沈桉容声音听起来还是那样无赖,“被一个AI绿了,以后说出来都要让人笑话。”
“别贫,我好不容易才把他气走,接下来应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会来打扰了。”颜元可没工夫在现在和他叙旧,“我可是花了很大功夫才忍住没当场踹他一脚。他说了幸运者可以用技能,但我还有一些没搞清楚,我们怎么才能离开?”
沈桉容却像是不打算放过捞好处的机会,“可是他刚才抱你了。”
颜元反驳,“用你的模样抱的。”
“模样是我的没错,但灵魂又不是我。”沈桉容就地理不饶人,“你灵魂出轨,你得哄哄我。”
颜元立马接话,“我告白的时候喊的是你的名字。”
沈桉容啧了声,停了那么两秒像是在继续找理由给颜元安个罪名,“你既然知道我一直都在,那还故意和别人亲热?”
“亲热?回去就带你到眼科治治。”颜元扯扯嘴角,“再说了,就算亲热了那也是为革命献身。”
沈桉容咬牙切齿。但横竖他现在也无法将颜元怎样,只好先放一句狠话找找颜面,“……等出去了再收拾你。”
回应他的是颜元似有若无的轻笑声,像是丝毫不把他的警告放在心上。
沈桉容暗暗在心里记下一笔,接着问他,“你怎么知道我还在?”
“他虚拟出的张文儒和我原来认识的相差无几,无论是性格还是品行上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后面他也提到把所有玩家的数据复刻了一遍,专门做了相对的NPC出来,那就应该是百分之百对应的,唯一不一样的就是你。”颜元刚开始的确有些头脑发热,但一晚上的时间足够他思考很多,“明芜是高智商AI,他要是想让我不怀疑这个世界,肯定会尽可能地扮演你的角色来降低我的警惕心,顺便用你的身份来催眠我。但是他还是失败了,他一直觉得你和我相识只是在游戏中。嗯……果然还是情商低吧。”
沈桉容沉声笑了笑,磁性的声音直接在脑海中响起,让颜元头皮都跟着麻了一下。
“于是我就在想,既然你的数据他拿不到,那你会去哪里了?要么就是从孟涟那里得到提示卡了副本的BUG留在了副本中,要么就是寄托在了其他他查不到的地方——比如不在他审核范围内的戒指。”
沈桉容满意地耍流氓,“真聪明,真想把你压在地上亲一口。”
“……后面一句不必说。”颜元忍不住歪了歪嘴角,催他干正事,“快点,在他没有找到这里之前告诉我怎么做。”
他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戒指的隐藏属性究竟是什么,再比如沈桉容是不是有一些秘密一直瞒着没有告诉自己。
不过眼下还是离开这里为妙。
沈桉容也知道明芜的离开实际上是在排查他的存在,也不再多耽误时间,出声循循教他,“看到四周的墙了吗?随便盯一个方向。”
颜元闻言抬起头。他怕AI开了什么天眼正在其他地方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于是随意用手巴拉几下额前的碎发,让它们垂下遮住自己的双眸。
“屏住呼吸,放空思想。”
颜元盯着已经隔了很远的墙集中了注意力。在这期间沈桉容丝毫不停歇地引导他,“这不是墙壁,是基础代码。整个世界都是由代码组建而成的,这个箱庭的四周相当于是所有代码铺垫起的基石。一个世界想要构建,必须要有基石,所以尝试着让它的代码显露出来。”
颜元不停地冒汗。
沈桉容感觉到了他身体紧绷着,但是很遗憾无法伸手替他擦擦额头,只能用尽量柔和的语气哄道,“放松,你可以做到。不需要太刻意,只需要看破一个端点就行了。”
那纯白的平面似是因他的注视而如波浪一样有所起伏,绿色的方格如蛛网一般散开,所经之处浮现出令人眼花缭乱的代码字符。
一次性消耗掉大半的数值让颜元有些回不过神。他拽着衣摆的手都有些发颤,熟悉的声音再一次安抚了他。
和以往一样,沈桉容低声道,“宝贝儿真棒。”
颜元咽了咽口水,胡乱地蹭去滑到下巴的汗珠。他触碰不到这些显露出的代码,无法改变它们的存在,但只剩下一串数据的沈桉容却可以。
“听好,一旦我离开了戒指,AI就会发现我的存在。”沈桉容夸完了人,语气又难得严肃,“我会在离开戒指的同时摧毁代码,机会就只有一次。我告诉你这点不是让你替我担忧,只是在让你提前做好准备,我们要回去了。”
颜元嗯了声,倒是没有丝毫紧张,他觉得沈桉容答应的事情就从来没有失信过。不过他总觉得有件事情被自己遗漏了,但一时间又想不起来。
沈桉容说了句真乖,随后就没了动静。与此同时,颜元的面前忽然闪现出了明芜的人影。来者气势汹汹,眼神虽如往常一样静如死水,但动作却少见的粗鲁。他明显是感受到了数据的变动,刚见颜元就将人从地上拎起,一把扯下遮掩住后颈的衣领,不敢置信地质问道,“你什么时候恢复的数值?你怎么会恢复?”
那原本他印象里应该是0的幸运值,数字却在因为玩家的消耗而逐渐递减。
颜元被他扯得有些痛,还是忍不住嗤笑一声,“你输了。”
“你……”明芜松开手,任由颜元跌坐回去,他迅速在箱庭内搜刮起沈桉容的存在。当沈桉容的数据体脱离了戒指的保护后,找到简直易如反掌,但是想要将他剔除却已经是无法实现的事情了。
细小的端点撑起密麻的绿网,而在端点的正中心,原本应该与周围同一色泽的代码字符却闪烁着格格不入的荧蓝光泽,那便是沈桉容与基石层代码绑定在一起的证明。
想要剔除掉沈桉容,就意味着他将亲手毁掉这个世界。不剔除,意味着这个世界的崩坏时间全都掌握在了沈桉容的手里。
主动权早已不在他的手里。
明芜终于意识到他这么久的努力即将全部白费,那张优秀的皮囊也遮不住失态,“你从一开始就做好了准备?”
颜元揉揉肩膀,还带些水汽的脸上表情倒算纯良,“没有,只不过走一步看一步而已。”
一开始他也不知道幸运值的隐藏用法,要不是明芜放松了警惕亲口说出来,恐怕他压根不会往这方面想。不过至于为什么他消耗殆尽的幸运值会重新回满,这个问题就要去问沈桉容了。
有关他为什么明明被拦腰斩断,却能够起死回生。
组建起正确的代码非常困难,但是想要摧毁却异常简单。这就好比耗费了几年的时间打造了数据库,但一点病毒的侵入就能让它不复存在。
在这个庞大的数据库里,沈桉容就充当了这么一个病毒。
每一个箱庭之间都没有连接点,一旦墙壁被剥开,外面只剩下满目的漆黑。明芜还想再说些什么,身体却开始闪烁。世界的基石从一个端点开始坍塌,毁灭不过是时间问题。关制着颜元的笼子再也无法维持,在脚下一空坠入未知空间前,他朝着虚成残影还在苦苦挣扎的明芜说,“我给了你机会自己放我出去,但你拒绝了,我也很遗憾。”
……
这次的穿越几乎没有给他昏迷的时间。
他本以为回到原来世界还会历经被撕裂般的疼痛,但等眼睛再睁开,周围的景象已经成了他最熟悉的卧室。
……回来了?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黑暗中敲门声分外清晰,连带着那份焦灼的呼喊也穿过门板传进了房间内。
“小元?小元!你怎么了?怎么那么大动静?”
王姨的一边喊他,一边尝试着转动门把手,但是却半天没能将门打开。颜元感觉后脑勺有点痛,他挣扎着从地板上爬起来,身边还躺着一个打翻的碗和一双胡乱支棱着的筷子。
他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脚上没什么劲,只好盖着半身狼藉的粥水对着那扇门回应一声,“我没事,刚刚下床上厕所不小心摔倒了。”
“小元?”颜太太也被吓醒了。他们本身的房间就相邻,颜元听到颜母的声音才回想起来——他差点忘了,情人节这天他爸在国外呢,回不来,怎么可能带家里人出去吃饭。
所有和他接触过的人对颜父的印象都不深刻,明芜也根本不知道颜父究竟应该是什么样的角色,只是一昧地按照自己的想法给他施加了一个好丈夫、好爸爸的模板。
颜元晃晃腿,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摆在桌子上的手机先一步响起。他勉强扶着床站起来,看了眼来电显示就接通了,还特地将话筒挪开了些,免得对方声音太大压迫了自己的心脏。
“啊——颜元!我他妈是不是在做梦啊!卧槽!靠!我!我!我我我……”张文儒整个人已经语无伦次了,“不是梦吧?我他妈回来了?啊?我回来了——呜呜呜!我没死啊——”
颜元好笑地听着,他不忘先关闭待机的电脑,随后才抖了抖身上的水渍一瘸一拐去开灯和开门,直到看到门外两个勾着头的人后心里才踏实一些。
“哎哟小祖宗,怎么折腾成这样?粥洒了?”王姨被他的模样惊到了,“脸怎么这么白?摔疼了没?”
颜元摇头笑了笑,“没事,就不小心撞了一下。”
电话里的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也暂时收了声,王姨却不停地问他哪里痛。毕竟这可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摔着碰着她都会心疼。
颜太太打量了他一圈,见的确不像是有什么大事的模样也稍稍放了心。她伸手摸了摸颜元的额头,“没生病就好,先去洗个澡吧,明天早上我向学校替你请个假,你就在家里好好休息。”
颜元想要拒绝,但他不知道在游戏世界的影响会不会带到现实里,他毕竟已经一夜没有合眼了。想到这里,他还是乖顺地答应下来,“知道了,我现在就去。”
“嗯,那妈妈也去睡了。”颜太太点点头,离开前还是没忍住停下来多嘱咐了一句,“你洗完澡就睡,别熬夜知不知道?”
“知道啦。”
都是温暖的。
王姨手忙脚乱地拿了抹布和水桶来替他整理房间,把悬在半空中的鼠标键盘都放置回了原位,又将撞到墙的椅子重新推回了桌子前。做这些事的时候她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以后睡前还是把锁给打开吧,不然哪天你出了什么意外,我和太太两个人都没法进来。”
颜元忙应下来,“下次不会了。”
“哎,姨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是大孩子了,有自己的隐私空间是应该的,但姨这心里就是不踏实,总怕你出点什么事。”
王姨背对着他,不停地擦拭着地板上溅上的水渍。她孩子离家早,又是住校又是离家远,成家后更是一年到头见不着几面,现在基本所有的心思全都扑在颜元身上。
“姨吓坏了,以为家里来了小偷,生怕对你不利。”她在桶里洗了洗毛巾,“和朋友打电话呢?”
“嗯,张文儒。”
王姨擦掉最后一丝痕迹,离开前还颇为操心他的身体健康,“别打太久了,早点洗个澡,有什么事还是明天再说也不迟。”
“好。”颜元离开了那么久,这时还有些不太习惯过多交流,只能带着点歉意稍稍点了头,“您也去歇着吧,不用担心我。”
王姨见他都开口撵人了,也就只能再添几句话合上门离开。
一听到关门声,电话那端又开始哭诉。张文儒死的淡然,这一下回光返照终于知道发泄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我吓坏了呜呜呜……颜元你快跟我多说几句话呜呜呜,我他妈手都在抖啊……卧槽我跟你说我刚刚一睁眼,我身上还骑了个眼生的男人呜呜呜……他你妈的吓我一跳啊我心都被吓飞了,他强/暴啊呜呜呜……”
“……你确定不是你之前带他上床的?”颜元头疼地揉揉太阳穴,“还有,把脏话憋回去。”
“是……是吗?哎好像是?不这不是重点啊颜元……你不知道,他被我赶走之前还问我是不是有隐疾呜呜呜……他说我硬……硬不起来啊!颜元,我不干净了啊颜元!”张文儒缩在套房凌乱的大床上哭得气都喘不匀,“你不知道他最后留给我什么样的眼神啊!他肯定要出去乱讲说我萎了呜呜呜……”
他见颜元不说话,一副不爱搭理自己的模样,又猛地坐直身体靠上床头,胡乱往身上套皱巴巴的衣服,“不行,我要回家,我要做一个爱惜身体的好青年……你别挂!我不是要和你说这些的!嗝……哎哟我靠怎么还打嗝了……你就陪陪我,我怕死了,我真的还活着吧?啊是不是是不是?嗝!”
颜元眼角含笑,嘴里却依旧不饶人,“这不活得活蹦乱跳么。”
张文儒下了床后第一件事就把房间里所有的灯打开壮壮胆,闻言小心翼翼又连忙追问,“真出来了?再也不用进去了?”
颜元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看你这样还想回去。”
“别……嗝!别瞎说!等等等等你先别挂电话……”
张文儒那边忽然传来一段呼叫保持的提示音。颜元握着手机没有挂断,紧张的情绪被张文儒带走了一些,这下他终于想起那件被自己遗忘的事情。他离开游戏世界前光顾着和沈桉容贫嘴,却忘了要一个电话,看来冲个澡后他也没法睡,还是得把人揪出来才能安心。
张文儒的通话保持没有持续太久的时间,还不到一分钟电话就被重新接通。不等颜元细问,张文儒语速飞快地交代了一句,“我姐在酒店楼下我靠!她查到了我的位置!我死了颜元!啊我死了!你等等,我要离家出走,你这回千万千万要收留我!”
吓得连嗝都不打了。颜元哼笑一声,“你就老老实实回家改头换面重新做人吧,明天下午学校见。”
“你还是不是兄——”
颜元不等那抬高分贝的声音折磨自己的耳朵,先一步将电话给挂了。他手里准备拿来换洗的睡衣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他攥出了褶皱,一旦空气安静下来,他依旧会觉得难耐,不过总归是要适应调整的。他将睡衣抖平搭在床脚边,打算在洗澡前先下楼喝一点水润润发干的嗓子,但将门拉开一条缝后,楼下却传来刻意压低的谈话声。
是王姨正在接住宅电话。
“对……您好。”
“啊,可是先生不在家,这个点夫人也休息了,不知您……”
“您找少爷?少爷身体有些不舒服,也已睡了,真是不好意思。”
“您是少爷朋友?那……您看,要不您有什么事先和我说,明日等少爷醒了我再转告他。”
“嗯……好,好。我知道了,沈先生。”
颜元被最后的称呼搞得一愣,连忙转到楼梯旁追问,“是谁打来的?”
王姨循声诧异地抬起头,如实答了,“是一位名叫沈桉容的先生。”
他有些急,生怕自己错过什么。等听见那个让他朝思暮想许久的名字后,他压根顾不上拖鞋,撒着脚丫顺着楼梯就跑了下去。
“哎呀,鞋子怎么都不穿……”王姨头一回见他这样,以为是有什么要紧事,连忙转交了听筒,转身替他去房间里捡鞋子。
颜元将听筒紧紧贴到耳朵上,喉结因吞咽而上下动了动。他太紧张了,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电话里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只能听到两端或轻或重的呼吸声。
他设想过他和沈桉容在现实世界中见面的情景。应该是一个拥抱或者一个亲吻,一个眼神也好,但像现在这样守着听筒的情况却让他不知所措。他有很多话想说,却又无从下口,只能抖着唇耗着一分一秒,直到王姨替他拿来了拖鞋也想不出开场白。
漫长的等待后,还是对面人先开了口。
男人故意逗他,“喂?是警察局吗?我出来买东西,但是半路不小心丢了钱。请问有看到我的小元宝吗?”
颜元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他握着话筒的指节都有些泛白,故作镇静回复道,“这位先生您好,这里是警察局。失物已经有匿名人士送来了,但还需要您亲自前来确认领走。”
沈桉容沉沉笑了几声。
“好,请看好我的元宝不要让他和陌生人乱走,顺便告诉他……”
“我明天就来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