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黑色星期五(四)
爱丽丝独自在窗前弹奏。
钢琴上摆着一只水晶瓶, 白色的玫瑰像是新鲜摘来的一样,绿色的茎叶浸泡在无波的水里,安静得像是一幅画。
她有着金色的长发, 穿着白色的长裙,纯洁无瑕得就像教堂里的圣女一样。
“……从第三小节开始,再来两遍, 中音区还是有些僵硬, 要流畅一些, 想象那是一条流向大海的小溪。”
“好的,老师。”
爱丽丝听话地重新开始弹奏, 在她身后, 新来的音乐教室缓缓退后两步,坐在了珍珠色的沙发上。
《致爱丽丝》的琴声里, 新来的家庭教师半阖着眼, 对旁边镜子里的人影开口道:“你觉不觉得这座天鹅堡少了点什么?”
作为“演奏家”, 黎鸦开启了这个身份之后,他的样貌、身份在活偶眼里就已经彻底消失了,即便上回刚刚和这位公主远远地交过手,她也不会记得有这么一个存在,只知道这自称是玛丽女爵带来的演奏家是她新的音乐老师, 特地来教习钢琴,好让爱丽丝能在下一次的生日宴会上大放异彩。
在他旁边,颜格坐在一侧,比起其他人非要达到三阶状态才能彻底融入自己的身份,他的条件要更有利一些, 只要他想,随时都能扮演音乐教师的助手, 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这个场景里。
“这座天鹅堡里,没有‘红色’。”
红色去哪儿了?
这是进入这间天鹅堡后,颜格一直盘桓在心里的疑问。
他们进来之后,门就再也推不开了,只有公主和上回一样,在窗边背对着他们弹钢琴。
爱丽丝公主似乎认不出来、或者根本不在乎他们的存在,平静地接受了音乐教师的指导,然后就开始练琴。
这和预想中的生死搏斗相去甚远……或者,生死搏斗不在这里。
黎鸦:“我有个要命的猜想。”
颜格:“我也想到了。”
知晓玛丽女爵嗜好鲜血的习惯之后,几乎可以肯定爱丽丝公主的力量来源一定也和鲜血有关。
如果天鹅堡里没有红色,那么很显然……爱丽丝公主具备着一些类似“化身”的能力,红色是她“杀体”的状态,此时此刻正在外面、也就是这扇门后面屠戮。
毕竟爱丽丝公主还有一个“红死之王”的称号。
他们同时回头望向身后死寂的大门,那边一点声音也没有,显然门外已经不是真正的博物馆了……或许在他们踏进这里时,身处的就是另一个空间。
同一时间,他们感到了在门外,有一个不断膨胀的精神体正在散发着如同十万大山一般的精神辐射。
“相似的精神辐射,非常血腥……”颜格单单是看着那扇门,就感到了精神层面的刺痛。
“和这里的爱丽丝几乎一模一样。”
如果他们想得没错的话,此时此刻,每分每秒,胜机都是两边互相争取的。
“回到我们的核心目标上——《红蚀》没有眼睛,这代表它和其他的活偶不同,否则这么长时间,干掉它的同时,爱丽丝就一定会有反应。”
“她没有反应,就表示我们消灭《红蚀》的方式不对,那仅仅是一张画……我们真正要灭掉的,是玛丽女爵。”
“换句话说,就是让爱丽丝意识到,玛丽女爵并不爱她。”
说到这里,颜格的声音低了下来,继而声线一转,双腿交叠,慵懒地靠向沙发后,并拿起茶几上的羽毛折扇,遮住下半张脸。
“托刚才那幅画的福,我有一个三流剧本,配合我,演。”
“Yes,madam.”
……
“啥都看不见,这什么啊!!!”
“不知道,总之N95口罩先戴上。”
博物馆大厅,现在可以说这里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博物馆了,所有的物品、建筑体全部移开,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四周的墙壁上,人在每面墙上都可以自由行走,但就是没办法打破玻璃或者从门出去。
就在这本就混乱的空间里,大片的红雾随着红死之王的出现浮现了出来。
那些流动的血潮似乎汽化了,漂浮在空中,很快淹没了视线。
“咳咳……快把人拖进来!”
这一下真的是躲都读没地方躲,萧怡只来得及把附近十几号人聚拢在一起,撑开一个直径10米的球形“结界”,一边找出口,一边把呛得倒在地上的人拖进这处色彩的结界里。
每个人处在这座结界里,大到身上的红色袖标、小到脸上毛细血管都被暂时屏蔽了,一个个脸色惨白得与现在的情绪完全相称。
“老唐,有什么对策吗?搞快点我快撑不住了。”
萧怡是真的脸色难看,她要抵御红死之王强大的精神辐射,还有撑起这么多人的“结界”,要不是易子昂之前叫她收着点别浪费体力,现在可能更吃不消。
“撑不住我们就团灭了我的姐。”唐渊在一边用他的魔音贯耳,“超越自己,奇迹一定会出现。”
萧怡:“老娘不相信奇迹,要么跑要么死,我建议选前者。”
唐渊:“别这样,你看我idol他们现在也在冒着生死危机,说不定已经在里面和爱丽丝的真身扯头皮了。”
萧怡:“啥真身?外面这个是假的?”
“虽然只有一两眼,但也够了,我发现这个‘爱丽丝公主’走在大理石地砖上是没有影子的,身形也比较虚,而门里也有相同的精神辐射源,我想,爱丽丝公主应该有一分为二的能力。”
唐渊一顿分析,易子昂在一边点头:“赞同,问题是,我们还不清楚爱丽丝公主到底想怎么攻击我们,难道是像红蚀那样——”
话未说完,从遥远的位置处传来高跟鞋踏地的声音,紧接着,一股冷意从结界里众人身体里扫过去,每个人的都打了个寒颤。
“没事?”有人试探着问道。
突然,结界外四面八方传来人的惨叫声。
“啊——呃啊啊啊!!!”
那声音极其凄厉,像是经历了什么无法想象的痛苦,以至于没办法发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快救人!”萧怡立马带着结界往最近的声源方向移动过去。
很快,重重红雾里,他们看到有个M82的队员,跪在地上一动不动。
“你没事吧?”萧怡一边问,一边小心翼翼地将那人圈到色彩圈内。
“等一下,有点不对劲。”
唐渊示意其他人让开一点,自己绕到那个人身前,一看他的脸,不禁惊得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
“这个人是烂的。”
烂的?
只见唐渊轻轻一推,那人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向后倒了下去。
“卧槽这是什么死相?!”
那个人的脸、身上所有露出的皮肤都像鱼鳞一样皲裂开,倒在地上,眼球干涸、嘴巴大张着,口腔里露出的肉都是灰白色的。
还没有愣上几秒,他们就听到红雾深处的爱丽丝公主发出了命令。
“清扫干净。”
听到这声音的同时,以萧怡为圆心,所有人都围成防御态势,忽然,唐渊一斧头扔向他们头顶的正上方。
“上面!”
几个红色线团似的人影幽幽地站在附近的墙壁上,几乎与周遭的红雾融为一体。唐渊动作的同时,它们张开细线组成的身体,纷纷朝他们下雨似的扑了过来。
“我跟你们拼了!”有人情绪十分激动,抽出钢棍就朝着那些丝线怪人抽了过去。
但接触的同时,怪人身上的红色细丝就直接顺着钢棍粘了上去,飞速延伸,很快包裹住了那人的手臂,但它们似乎发现了萧怡的色彩圈会减弱它们的活性,于是其他的怪人加入了进来一个猛拽,直接把被缠住的人拖进了红雾里。
“别乱跑!控制情绪,‘红死之王’有放大人类情绪的东西!!”
顺着刚刚那人被拖走的方向追了不到三米,就看到他捂着脸跪在地上。
“你没事吧?你……”
众人一看,发现了极其恐怖的一幕。
那个人的头转过来,大张着嘴,双手从脸上拿开时,掌心沾满了从脸上逃逸而出的……血管组织。
“我……小心,红色……”
他倒下去了,身上的血液蒸腾成了红色的雾气,但身上所有的血管组织构成了一个新的、红色丝线组成的人形,站了起来。
“这就是……”有人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这就是爱丽丝公主,为什么被称作“红死之王”。
世上所有的“红色”,都是她的臣民。
所有人的心都凉了。
他们连这个色彩圈都出不去,拿什么和红死之王战斗?
这时候,易子昂开口道:“我来分个工,现在开始,你们要找到红死之王的位置,她既然已经现身,至少要把她的位置标记给外面的狄安娜,看看能不能像红蚀一样找出她的击杀点。”
不同于还在一阶的人,二阶之后,如非特殊职业,他们的感情要更好控制一些。
“我同意,那你呢?”唐渊道,“我们得保证你的安全。”
萧怡道:“没问题,他是纸片人,在来之前,我已经剔掉了他身上所有的红色,只要不被物理性撕碎,即便被红色沾上也无所谓。”
易子昂伸出手:“尽量撑得久一点。”
这句话一出来,他们就默认了第一次尝试,已经失败了九成。
他们完全低估了红死之王的力量,甚至连靠近她都无比艰难。
“狄安娜……”
……
博物馆外,大楼下,白色的恐龙骨骼已经化为了齑粉,在骨骼四周,有不少人正在抢救重伤的战友。
在更外围,他们逐渐组成了一道防线,有计划地分流着不断从博物馆的方向涌来的青铜雕像大军。
“怪事。”
“我们想把那些活偶引走,但是它们就是不出富华广场的范围。”
“不是不出,感觉上更像是出不来,不知道是什么情况。”
无线对讲机传出这样的对话,高楼上,一直保持着狙击姿势的狄安娜首次将瞄准镜从博物馆的方向挪开,沿着富华广场的矩形范围缓缓扫过去,一开始并没有发现什么,但很快,她发出了轻轻的一声疑问。
她捞起对讲机问楼下的人。
“为什么,广场上所有的雕像都是活偶,只有那个金色的雕像没动?”
对讲机里的前线队员气喘吁吁道:“会长你说哪个?”
“2点方向的那个。”
两分钟后,一阵喧扰的声音中,队员回复道:“那个喷了金漆的啊,队里的小王是本地人,他说那是本地的地标性建筑,齐天大圣陶瓷像,可能老化缺损得太严重,现在是个瞎子大圣了,不构成成为活偶的要素,所以是死的。”
“是吗……”
没有发现什么特殊的情况,狄安娜挪开了瞄准镜,正要继续找寻红死之王的位置时,脚下的地板忽然不期然地发出“轰”地一声。
她在的这栋楼,被炸了。
这爆炸来得极其突然,就从M82队伍的后方响起,一连周围四座大楼同时被从一楼的位置炸断,高楼震颤着倒了下来,宛如一场大地震。
“快跑!快跳车——”
足足五分钟,坍塌的建筑将M82的人、以及整个富华广场围成了U字形。而烟尘外的远处,密密麻麻的人影出现在了高楼、街道等处,一个粗狂的男声用广播覆盖了这处街区。
“狄安娜,你不是想和活偶抗争到底吗?我满足你的愿望!这里就是你最后的战场,就让红死之王来收拾你们吧!”
……
老瓷街。
“啪”一下,顾鲤鲤写作业的铅笔尖头断了开来。
她发了一下呆,看向窗外。
“怎么了?”
作为文职人员,戴老师这一次被安排在了任务外,做着资料整理工作。
“我……”顾鲤鲤眼睛一酸,终于忍不住问道,“戴老师,小格哥他们这一次出去,和以前不太一样,是不是?”
戴老师咳嗽了一声:“你想什么呢,当然是一样的了,等……到了晚上,他们就回来了。”
顾鲤鲤低下头,没再说话。
大人们不会告诉小孩子真相是什么,她只能猜,只能想。
“别多想了,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吧。”戴老师说着,放下资料离开了屋子。
顾鲤鲤将铅笔头放进转笔刀里,转到一半,长长的木花断了开来,落在了作业本上。
她咬了一下牙,放下铅笔溜出了屋子,对着院门上的门神画双手合十央求道:“门神叔叔,让我出去一下吧,我就在门口等,不会离开老瓷街的。”
她求到第三遍时,门神画上的神荼郁垒眼睛动了动,画上交错的武器挪了开去,大门缓慢地、打开了一条细缝。
顾鲤鲤一喜,一开门,直接一头撞上一个身段颀长的人影,差点没摔个趔趄。
“鲤鲤,你上哪儿去?”
顾鲤鲤摸着鼻子抬起头来,忽然睁大了眼睛。
“姨父?!你、你怎么也来了?”
第一百零二章 黑色星期五(五)
“状况大概就是这样……”
老瓷街的宅子里, 戴承泽和顾鲤鲤坐在八仙桌旁边,紧张地看着对面不停地敲着笔记本电脑的男人。
颜格有他七八分像,但他的气质截然不同。
颜雪潮似乎是刚刚才来的, 只花了十分钟就完全理解了慈陵市现在的状况,过程中一心二用,等到戴承泽介绍完了, 他回车键一敲。
“可以了, 以这台电脑为基站, 试着连一下wifi吧。”
“哈?”
断网好几个月了,戴承泽呆滞地看着手机第一次有了信号。
“这地方有点意思, 电磁波是存在的, 但是没有外界的信息流。加个微信吧,好临时联系。”
颜雪潮做完这个, 敲了一下键盘, 调出了慈陵的三维地图, 一边看一边问道:
“总结一下情况:目前的第一需求是通过摧毁那位‘爱丽丝公主’的方式,使得‘活偶’在这座城市的影响生效,进而使得所有的人类回归现实世界,颜格现在就在做这件事,是吗?”
戴承泽呆滞地点了点头, 谨慎地问道:“听颜格说,你……您是,科学家吗?那这里的一切……您,都、都能接受?”
“世界上的未知太多了,无法用理论解释不代表它就不会存在。”
颜雪潮抬眼迅速地扫了一眼四合院里写得密密麻麻的黑板, 仅仅思考了片刻,推了一下眼镜, 道:
“我再和你确认一下,慈陵现在的情况主要有两种,第一,空间与外界隔绝,第二,时间以每周为单位会倒流,对吗?”
“对,还有一些猎场……”
“那是次要问题,是基于上述两者衍生出来的情况。根据你提供的信息,我简单做个猜想模型。”
颜雪潮把黑板翻过来,在空白的地方画出纵横两条数轴。
“简述一下,慈陵现在的所有情况都是基于空间和时间的异常,而在所有的……你们叫‘活偶’的这些东西里,这位‘爱丽丝’的能力有着显著的空间特色,我们可以假设她是构成异状的X轴要素。”
“相对的,你们说过,这里还有另一个活偶的王,如果你们有其他情报,或能观察到他的行踪,那么他大概率和‘时间’有关,假设他为Y轴。”
“最后,你们认为活偶和人类的关系十分密切,虽然有违通常意义上的物理理论,但作为目前最可靠的假设,构成这个三维逻辑的最后一个要素,Z轴,我想应该是‘情感’。”
说了这么长一段分析,颜雪潮又把黑板翻过来看了一遍他们留在黑板上的作战计划,半晌,他摇了一下头。
“不对。”
戴承泽有些不大明白,顾鲤鲤却深知她姨父是个多厉害的人,立马直起身子:“姨父姨父,小格哥他们有什么危险吗?”
“有。”颜雪潮在小孩子面前倒是一点也不避讳,“他们的逻辑是,杀死《红蚀》等于杀死爱丽丝公主,杀死卢卡深爱的爱丽丝公主,那么卢卡也会消失,如是结果就会使上述三条数轴——情感、空间、时间一起崩毁。”
戴承泽道:“那……听起来没什么问题啊?”而且这位显然智慧过人的厉害人物刚才也肯定了他们之前的分析是对的。
“问题是——”
颜雪潮在爱丽丝公主和卢卡这两个名字中间打了个问号。
“你们之前列出来的情报都是活偶和人的感情,为什么到这里你们却会认为活偶和活偶之间会产生感情纽带?”
“当然了。”戴承泽连忙拿出一张不知道传阅过多少遍的《伶王悲歌》,“这里每个人都知道,这是两个‘瓷娃娃之间的苦情故事’……”
城堡里有两个瓷娃娃,
阁楼上公主陪伴卢卡。
恶人夺走公主回了家,
我诅咒一个又一个他……
“两个瓷娃娃……”颜雪潮考虑了一下,道,“我需要更多的资料,请把你们查到的所有资料交给我。”
“那、您不去帮帮颜格他们?也许他们现在正陷入危险呢?”
“我只做自己能发挥到最大作用的事,而且……”颜雪潮深吸一口气,“我不是被抓进来的,我是自己想办法进来的。”
“哈?”戴承泽又傻了。
“今天是周五,我很有可能在这里存活不到下周,不要浪费时间,快。”
戴承泽连着噢了好几声,带着颜雪潮去了颜格的房间。
“我整理好的资料都放在颜格这儿了,这边是按时间顺序排列的县志历史,以及我们推测的爱丽丝和卢卡的来历……”
“等等。”颜雪潮动作一滞,环顾了一遍颜格的房间,镜片上忽然泛起白光。
他指了指房间。
“颜格现在是和谁住一起?”
……
慈陵中心区域。
灰黄色的烟尘弥漫上低垂的云层,细微的尘粒使得雨云逐渐密集起来,逐渐显现出来的雨点落在“U”字形的包围圈里。面前,是宛如被怪兽践踏过的废墟。
一个鹰眸里透着些许兴奋的中年男人踏上废墟的高处,嘴角露出几许残忍的意味。
“狄安娜,死吧。以一个战士的姿态……你的枪刃终将是属于我的东西。”
在他身后,一个个眼睛浊-白、皮肤腐败的人形从废墟的外沿钻出,形成了一片可怕的丧尸潮,涌向笼罩在烟尘里的博物馆。
象谷的会长,原老大,终于出现了。
附近只有他一个活人,以他为圆心,不断地散发着腐败的、充满不知名病菌的淡黄气体,指挥着丧尸潮,迅速向前方模糊的地带侵染开去。
显而易见,这一次是要把他们最大的敌手,M82的势力一网打尽。
而此时M82的人们似乎还没有从地震里缓过神来,正诧异地看着身后。
原老大一个人站在高处,冷冷地看着丧尸潮即将席卷这里。
整个城市只有他有这种一人成军的能力,也是因此,象谷的其他队伍无法与他配合,只能由他一人现身。
“结束了。”
这一战结束后,M82覆灭,他将作为一人击退了一个A级队伍的枭雄,在这座活偶的城市建立起无可争议的威慑力,制定新的规则。
他和他的团伙再也不用在每个国-家为了那么一点金钱交易四处流窜,这里是文明社会的坟场,却是黑暗中人的天堂。
就在感慨良多时,原老大忽然一皱眉,身形骤然向一边略显狼狈地闪过去。
几乎是同时,一发子弹“嗖”地一声从他头顶呼啸着扫过去,而且紧接着就是第二发子弹,直接擦着原老大的脖子打得爆出一蓬血花。
“咳、咳咳……”原老大就地一滚,躲进了掩体里,不过他被子弹擦伤的动脉并没有致命,甚至连血液都没有流出多少,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第三、四发子弹打得掩体四周石头碎块迸溅,压制得他不得不藏得更隐蔽一些。
“狄安娜,我就知道你没有那么快死,不过你的队伍马上就要……嗯?”
透过身前的玻璃,原老大瞳孔一缩,他看到丧尸潮们已经来到刚才M82的队员在的位置,但张牙舞爪的丧尸们却只是穿了过去,一个人也没抓到。
而与此同时,他还发现,自己在的位置是博物馆的背面。
“……海市蜃楼?”
……
“Bingo.”
狄安娜换好了子弹,扛着枪从窗口处翻了出去,似乎已经料到了原老大此时气得要骂人的心情,自言自语起来。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在博物馆里面。”
防的就是象谷的人会过来偷袭。
而且原老大长敢现身,何尝不是一个摧毁象谷的机会?
狄安娜蓝色的眼睛里映出前方浑浊的,拉上面罩,又看向远方的博物馆——此时的博物馆里,充斥着红色的雾气。
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浮现在眉间,继而又被坚定的意志所取代。
“捉迷藏第二局,轮到我当鬼了。”
……
博物馆·天鹅堡。
爱丽丝弹错了一个音。
她陶瓷质地的手指从琴键上徐徐放下来,显得有些沮丧。
“老师,外面太吵了,我没办法专心练习。这样下去,我会让妈妈在宴会上蒙羞。”
她的脚从踏板上放下来,接触到瓷砖地板时,脚下出现了一些蜘蛛网一样的红色血痕。
爱丽丝说道:“我不能让妈妈蒙羞,我要……驱逐那些恼人的乌鸦。”
她走下琴凳,每一步朝着大门走去,整个天鹅堡里的毁灭气息就多了一分,而就在她即将靠近那扇大门时,身后的小提琴教师出声了。
“在那之前,我有一个消息,必须要告知你,是关于你的妈妈,玛丽女爵的。”
爱丽丝的脚步停了下来。
小提琴教师继续道:“你知道,玛丽女爵已经寡居许久了,前几任丈夫无缘与她相伴一生,这些年,她过得并不快乐。不过幸好有你在,你成为了她的精神寄托。”
“对。”爱丽丝提起白色的裙摆转过半个圈,刚才可怕的气质似乎稍稍减弱了一些,像个受宠的少女一样,骄傲又矜持地抬起下巴。
“我爱妈妈,就像妈妈爱我一样,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爱丽丝自信她拥有玛丽女爵全部的爱,似乎因为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笃定着,她的嘴角甚至出现了人性化的微笑。
以她的名字命名的玫瑰庄园、倾尽公国所有纺织工的力量为她织造的衣裙、国王的鸽血红宝石也成了她美貌的点缀,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她。
她一直相信着,只要她的婚礼足够盛大,妈妈就会回来看她……
“但是,抱歉的是,我要分走玛丽女爵的一部分爱了。”小提琴教师声音轻快地说道,
“为什么?”爱丽丝的动作停住了,她宝石一样的眼睛映出小提琴手的身影。
“玛丽女爵刚刚答应了我的求婚,我将作为她的丈夫,分到我理所应当得到的爱情。”
爱丽丝有些茫然:“那,我呢?”
“非常抱歉,爱丽丝。”一个女声突然在她背后响起。
爱丽丝缓缓地、缓缓地回过头。
先映入她红色眼眸的,是珍珠花边的裙摆,再来,是熟悉的身形,褐色的卷发下,是一张殷红如血的唇,而这条倩影的面容,第一次如此清晰。
蜂蜜色的妩媚双眼,高挺的鼻梁,除了一丝增添风情的法令纹,这便是圣纳洛卡公国恶名昭彰的美艳公爵。
“妈妈……”
未等爱丽丝做出什么反应,玛丽女爵便提起裙摆,径直走向了年轻俊俏的小提琴手,并向他伸出手。而后者也报以微笑,自然而然地微微鞠躬,在女爵的手背上烙下一吻。
“如你所见,爱丽丝,我要再婚了,和这位……”玛丽女爵回忆了一下,才说道,“劳伦斯先生。”
黎鸦仅仅疑惑了一瞬间,继续配合道:“很荣幸,我们将在这座城堡里渡过甜蜜的后半生,爱丽丝,感谢你长久以来取悦了夫人,今后将由我来负责接手她的爱……你可以回到地下仓库里了。”
爱丽丝似乎听不懂他的话,带着一些执拗地看着玛丽女爵依靠在小提琴手肩膀上的身影。
“妈妈?我是你的女儿,我……”
“对不起爱丽丝,你要回到仓库里了,当然,你仍旧是我最宝贵的收藏品。”
收藏品?
爱丽丝艰难地理解了这个词,而同时,白色的天鹅堡里,灯烛一支支灭去,色调逐渐沉暗。
“妈妈,你是为了我,为了给我找一条合适的新裙子才离开的……但你回来,却是为了他?”
爱丽丝将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听着那里初生的心跳一点点消失。
“你爱他?”
玛丽女爵微笑着说道:“对,我爱他。”
“你也说过你爱我,你说过一千次。”
“那是不一样的,我在彼时彼刻说爱你,是出于对收藏品的喜欢,我永远不可能真正地去爱你。”
玛丽女爵的红唇扬起:“因为爱丽丝你啊,只是一个人类用以消遣的玩具而已。”
喀。
爱丽丝那张无瑕的陶瓷面容上,裂开了一条细细的缝。
她伸出手,朝前走了一步:“妈妈?”
玛丽女爵依旧在笑,像个刚沉浸入恋爱里的少女一样,和小提琴手一起背过身去,不再看爱丽丝。
“城堡里要有新主人了,也许我这个年龄比较晚了,不过也不是没有希望。我希望要一个新女儿,倒也不必像爱丽丝那样漂亮,看她能长大成人,也是一种独一无二的乐趣……”
他们讨论着人与人之间的生活,建起了一道透明的墙,一道活偶永远也无法打破的墙。
爱丽丝的肢体越来越僵硬,脸上的裂痕逐渐扩大,她踉踉跄跄地伸出双手,似乎想要祈求一个拥抱。
“即便……我……是,你口中的‘永恒’?”
玛丽女爵施舍了一个怜悯的眼神,红唇无声地说道——
“爱丽丝,长眠吧,人类不可能施舍活偶以爱。”
爱丽丝的双手垂了下来,她四周所有的一切,地砖、书架、空气,都像是从内部裂开的陶瓷,发出了崩毁的声音。
“我可以从遥远的星空向你走来,
我可以从浩渺的深海向你游来,
我可以跨越如恒河沙计的世界,
但你不能说你对我已经失去了爱。
因为那将杀死我,那将使我……”
门里的爱丽丝,门外的红死之王带着一身蔓延的裂痕,发出了一声宛如临死前最后的、最接近人类的悲鸣。
“疯狂……”
——————–
作者有话要说:
活偶的行为直接受到人类影响
它们无法衡量善与恶的轻重
是人心直接的映照
第一百零三章 黑色星期五(六)
“你听见了吗?”
“什么?”
“钢琴声……从博物馆里传出来的钢琴声……”
原本温柔的曲调一路向八度的彼方跌落下去, 随之变幻的是博物馆里浓酽的血雾。
那些血雾像是绝望的死刑犯一样,在博物馆里卷动、来回冲击,从博物馆里的各个角落渗透出去, 宛如一张四处疯长的蜘蛛网,富华广场上来不及逃开的人,有被那些红色的“蜘蛛丝”碰到的, 一瞬间就被缠了上去形成了一个“人茧”, 扎穿他的皮肤, 饥渴地从他身上汲取鲜血。
首当其冲的就是博物馆的背面,那些已经来到富华广场上的丧尸们, 它们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撤退的命令而迟了一步, 立即被血红的细丝卷成了一个个人形的茧,身体里腐败的血液迅速成为了这张铺展了整个地面的蜘蛛网的养料。
“跑啊!红死之王, 发怒了!”
M82还有落在最后的队员, 眼看着血色蛛网已经碰到了他的脚, 千万条致命的吸血细丝要向他卷来时,忽然,那些细丝“腾”地被火燎了一下。
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队员们踉踉跄跄地逃到安全区,上了高处之后再一回望, 诧异地发现,那些从博物馆里延伸出去的血色蛛网并没能张狂地铺得更远,而是一到了广场边缘,就被凭空自燃的火给烧回去了。
如果从高空往下看,这一带就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圆形禁区。
简直就像是神话里的“画地为牢”。
存活的人松了一口气, 继而陷入了莫名的疑惑。
“被……什么东西挡住了吗?”
……
博物馆里的人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如何,他们此刻正陷入困境——博物馆里封闭成了一个巨大的盒子, 所有的门窗都成了异空间的入口,前一刻想打破窗户逃出去,下一刻他们人就出现在了头顶的天花板上。
这里的空间被红死之王彻底锁死了,而更糟糕的是,博物馆里的红雾越发浓稠,他们几乎看不到方向。
但每个人都有一个意识——即便是死,也要标记出红死之王真身在哪里,给外面的狄安娜创造机会。
一开始以为只是个简单的任务,但现在仿佛每个角落里都有红死之王的气息,已经远远超出了计划所预留出的时间。
“你还能扛多久?”
萧怡的嘴唇开始泛白,道:“再三分钟……实在不行给我来一针,我还能……嗯?”
她抬起头看向某个方向,其他人的反应也和她一样。
原本飘散的红雾不知为何蒸腾了起来,逐渐下沉、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紧接着,他们睁大了眼睛,恐惧地发现整个博物馆六面空间上到处都铺满了流动的、像是蜘蛛网一样的东西。
而在“蛛网”的中间,在远处的“天花板”上,红死之王披着血色的头纱,半跪在地上环抱着双臂。
“妈妈……”
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了陶瓷龟裂的声音。
宛如撕裂的心脏。
浓酽的血雾像纱一样笼罩下来,在这片深红色的王国,只有红色的“茧人”在默默行走,某一个时刻,他们都同时看向了博物馆里唯一的一隅苍白地带。
红色的牢笼里,他们开始向这唯一一处异色的空间进发。
“数量太多了,我们……”
还活着的人们迅速在墙角紧缩了阵型,挥舞着手里的武器砍着围涌过来的茧人。同时,他们也终于看到红死之王露出了真容,只不过一瞬间就被浓酽如胶水般的压迫感征服住了。
“那是什么,是神明吗……”有人慢慢丧失了对抗的意志,被侵入进保护圈的茧人们拖出了半截身子,还有力气的唐渊慌忙伸手出去。
“别害怕!她在从精神上压制我们!”他猛地一拉,却只扯回来半截身子,断口处所有人身体里的红色成分都已经被抽走了。
精神不够坚定的,迟早会死。
“子不语!怪力乱神!”唐渊的声音带上了自有技能的力量,让他们多少找回一点理智,接着又道,“想办法做个标记!萧怡!”
“没有介质我做不到!全都是红的!哪怕她身上有一片白纸都可以!”
萧怡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但仍然压抑不住空气越来越稀薄,迫使她浑身上下的血管似乎都在叫嚣着要冲出体外。
她之前还没意识到自己的极限,似乎所有的颜色都能随她的意愿变化。
但面对红死之王时,那些自信却被完全击溃,宛如一个试图为一头巨鲸刺青的幼儿,一眼望到头的无用功,
“那就第二套方案。”唐渊深吸了一口气,掏出遥控器,“刚刚的二十一个起爆雷已经安装好了,虽然空间有变化,但不影响它们运作,实在不行,我们和她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四个沉重的字在平时听起来何其疯狂。
但现在却没有人有异议,红死之王的沉重压力下,抗争至死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
“我再试试。”萧怡咬了咬牙,伸手要了一针兴、奋剂,扎进胳膊里。
药效极快,萧怡的胳膊瞬间便开始绷出青筋,她直起腰,一巴掌拍向地面。
一瞬间,以她的手掌为源头,像是闪电烙过一样,白色的色块有生命一般破开红色的世界,沿着地面想通过墙壁往红死之王的方向捕捉过去。
但这里的空间是扭曲的,白色的色块一接触到墙壁,就出现在对面远处的另一面墙壁上,前一刻入侵到了门窗,下一刻就出现在了正对面的座钟下方。
“不行,到不了……得破开她的空间封锁。”萧怡头晕眼花地跪在地上,抓住手腕不让输出的色彩区域中断。
只是再这么下去,抓到红死之王真身之前,她就油尽灯枯了。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博物馆里低沉的钢琴声忽然中断了。
小提琴声像一道闪电撕开夜雾,那些蠕动的血茧人同时动作一滞,下一刻,他们就像是被锋利的刀刃斩过一样,碎成一截截飘落在地上。
无形的琴弦笼罩了整个博物馆内部,且不停地移动着,毫无阻碍地将所能遇到的任何物体——水晶灯、大理石雕塑、油画、瓷器切割殆尽。
最后,银亮的琴弦向博物馆中央的红死之王绞杀过去。
目空一切的红死之王终于抬起了她满是裂痕的面孔。
“是你……”
红死之王站起身,朝前迈出一步。
博物馆里唯一一扇大门打开了,小提琴声骤然放大,黎鸦的身影出现在门后。
他半阖着眼,肩上的小提琴弦颤抖不断,同时兼具了魔鬼一样的诱惑与妖精般的灵巧,他踏入这片红色的地带,却没有任何一条红丝靠近他,或者说,靠近他之后,都被无形的琴弦绞碎成了灰尘一样的存在。
他来到了大厅的地面,与上方的红死之王宛如倒影般对峙了起来。
红死之王那逐渐变得如同发条般僵硬的声音并无波动,但周围的红色更加浓郁……充满了憎恨。
“把妈妈,还给,我。”
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同时,她胸口的瓷片掉落了下去,露出了半颗红色的、坏死的心脏。
“那是!”
和人类一样,再怎么看,那都是一颗心脏,它是由零碎的血肉、齿轮、瓷片、玫瑰花构成,很显然,那就是红死之王的核心。
唐渊激动地站起来:“就是那里!”
人们奋起最后一丝力气,用各种枪-支、□□向红死之王的方向攻击过去,但毫无意外地、全部被空间屏障切割到了别的地方。
没有人攻击得到她,只有黎鸦能与她僵持。
“她坚持不了太久。”黎鸦这么说着,但他的手背也逐渐浮现起了蛛网般的血红细丝,但手上的演奏却分毫不断。
“想办法……标记给狄安娜。”
整个博物馆猛地如同大地之神的愤怒般震动了起来。
一开始他们只是以为这是普通的震颤,但很快,他们发现这不是一般的地震。
从地震开始,他们就感受到了一股不祥的失重感。
“黎鸦!”不知哪个角落的易子昂大声道,“怎么回事!外面在塌陷!”
封锁的空间外,他们看到了令人震颤的一幕——所有的天空在玻璃窗外迅速缩小,以博物馆为中心,整个附近所有的街区都在朝博物馆漏斗般下陷。
就像是一张平整的布中间投入了一只铅球一般,这里彻底成为了黑洞的中心。
黎鸦却没有再往常般轻松,他像个木偶一样开口道:“这是必须的牺牲,堵上一座城市的人命,杀死他们。”
……
天鹅堡像镜子一样碎裂了。
与外面的红死之王形态不同,颜格终于理解了这座天鹅堡的含义。
它是爱丽丝的内心世界,是她的软肋,她的守候。
颜格一步步走在虚无的空间里,眼前闪过一片片爱丽丝如碎玻璃一样的回忆。
“爱丽丝,我们今天去看庄园里的红玫瑰好吗?”
“爱丽丝,你是我最珍贵的宝物。”
“爱丽丝,我们会永远生活在一起。”
“爱丽丝,妈妈爱你。”
抓住了那片“爱你”,颜格抬起手,用无坚不摧的柳叶刀刺向了它,使那片回忆消失了。
然后颜格回过头,看到了角落里的爱丽丝,她身上的裂痕更多了,陶瓷的肌肤满是伤痕,一片片掉落在虚空里,露出了濒死的心脏。
——我就像一个不可饶恕的刽子手,凌迟着一个懵懂的少女。
这一场下三滥的戏码,骗到了她,接下来只需要继续骗下去,他们便赢了。
可这股巨大的羞愧是什么?
一件物品,会感受到痛苦吗?
来这里之前,颜格从来没有考虑过,但来这里之后,尤其是现在,他感受到了自己在亲手杀死一个刚萌芽的灵魂。
一个活偶的痛苦与一座城市的生命,理性的天平上,颜格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你能给我一条别的路吗?”颜格的面容隐没在阴影里,时而望向爱丽丝。
爱丽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空洞的眼睛在远处看着他,她虚按住自己逐渐失去生命的心脏,问道。
“妈妈,我要做什么,你才会回来?”
颜格停下了动作,来到了她三步之远的地方,用一种冷漠的言语回答她。
“我要你不再伤害人类。”
爱丽丝看着他:“那我便任由人类伤害我。”
她的心脏似乎跳动了一下,身上的裂痕因为这些话似乎放缓了开裂的速度。
颜格握紧了手指:“我还要你归还那些死者的生命。”
爱丽丝:“那我便去拼凑他们的血肉。”
活偶理解的归还生命始终和人类不一样,颜格不得不罗织一些更加苛刻的言语。
“不止如此,我需要你让所有人自由。”
“我给所有人无比强大的、足以追求一切自由的力量。”
“我希望所有人能活下去。”
“我赋予他们如我一般的永生。”
“我想要所有人幸福。”
“我赐他们死亡。”
……悖论,全都是无从反驳的悖论。
颜格不得不放弃了一切人类社会通常意义上的愿景,开始了天马行空的刁难。
“我要你停止战争?”
“我去毁灭挑起战争的国-家。”
“我要世界上所有的财富。”
“我为你掠夺。”
“我要你为我找寻无数的爱人。”
“你分一点给我就可以。”
“我要你杀死我?”
“我先摧毁这个没有你的世界。”
“我要你死去!”
爱丽丝缓缓地露出一个微笑:“我焚烧自己。”
颜格呆呆地看着她。
他俯下来,与爱丽丝平视:“为什么?”
“因为妈妈,我爱你。”爱丽丝小心翼翼地说道,“那么,你爱我吗?”
颜格捂住眼睛,一滴泪水沿着面颊落下。
“我不能爱你,至少,不能代替她爱你。”
“你不要再等了。”
“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段,关于爱与奴性,来自一个俄罗斯文学(具体内容我忘记了,但是很震撼
…………
我得请个小假大概一个星期
因为我三次元要结婚了
这段时间一直因为结婚的事没能好好更新
婚礼结束后大概五月份我就有时间了,应该能把这部完结掉。
爱你们︿( ̄︶ ̄)︿
第一百零四章 黑色星期五(七)
“……什么是死亡?”
“就是一个人不再心跳了。”
“我们之中, 大多数都没有心跳。”
“那不一样,对于人来说,死亡就是‘存在’的终结, 那意味着……她再也不能回应你的呼唤了。”
“我不能理解。”
正如颜格始终无法从活偶身上感受到“杀意”这种欲念一样,它们并不存在想要“杀死”什么的概念。对于一件物品而言,死亡是常态, 活着才是异端。
爱丽丝满是裂痕的双手叠在心口, 胸腔里的“心脏”中, 玫瑰花不断地盛放凋谢、齿轮回转、血肉跳动,而她的思想仍旧困束在怪圈里。
“如果妈妈‘死去了’, 那么支持我、给予我的力量是什么?”
“因为她爱我, 所以我存在……所以这个城市里的死物能够与我共鸣。”
“卢卡告诉我,只要我一直相信她会回来……只要这世界上还有哪怕一个人能爱我。”
爱丽丝沉默地看着颜格, 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向他求知什么叫“死亡”。
颜格也在犹豫, 但他没有多少时间纠结, 因为周围的黑暗已经逐渐染上了红色。
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去触碰到了爱丽丝的手背。
于是闭眼的瞬间,他的视角一片血红,被红色蜘蛛网覆盖的博物馆、包括外面不断陷落的城市、坍塌的建筑物,以及消亡的人命一瞬间印入了他的脑海。
再睁眼时, 面前的爱丽丝依然纯洁无瑕,但她的影子,象征着屠戮的红死之王已经在吞噬这个城市。
外面天翻地覆,打开了这个魔盒的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那么,你知道什么是‘死亡’吗?你爱的人死去了吗……如果死去了, 你会怎么样?”爱丽丝问道。
“如果你想知道,什么是人类的‘死亡’……”
颜格握紧了右手, 指甲扎破了掌心,眼睛里逐渐染上血丝,让爱丽丝的手贴在他的心口。
役者不是哲学家,教人唯有……引人入戏。
爱丽丝问:“我要做什么?”
颜格咬破舌尖,吞下最后一点对死亡的原生恐惧,让她陶瓷质地的手插入自己皮肤,向心口深处的、属于人类的心脏抓去。
“收下我的心脏,暂时成为人类……然后,走到门外去,你就会知道,你爱的人死去,是怎样的结果。”
……
沙石卷起人体的碎片在窗外咆哮着坠落向深渊,那里面有敌人、有朋友,有熟悉的、还残留着最后一丝惊骇的队友。
博物馆这里彻底成了一座圆形的孤岛。
“狄安娜……”
惨烈的场景映在萧怡眼睛里,她无意识地求助起了这个名字。
虽然理智上,她并不觉得狄安娜在这里能阻止红死之王。
倒不如说,她一个现实世界里扔进人堆里就不见了的普通人,在这里和一个不知道是魔鬼还是神明的存在战斗,简直是个笑话。
每一秒都有无数个放弃的念头,但下一秒又被队友们推着前进了一步。
他们之所以还能活着,是因为现在博物馆里,黎鸦一个人站在了红死之王的正面,几乎九成的红色“蛛丝”和茧人都在朝黎鸦涌去,随后在无形的琴弦横扫中被切碎为尘埃。
“黎鸦!空间是乱的,给我们一个指示!我们得到红死之王那里去!!”萧怡忍着恐惧大声道。
那边黎鸦似乎已经无法说话了,他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状态演奏着,不过数秒后,他脚下的地板有意地裂开了一条长长的裂缝,指向了某个偏僻的角门。
“快!”队员们立即冲过去,钻入了墙壁上的那扇门。
穿过门的瞬间,萧怡感到自己一脚踩到了一片软绵绵的、散发着腥味的蛛网上,那些蛛网迅速顺着鞋面缠上来,不过马上又被她强行扭成白色,像是枯萎的叶片一样被抖落下来。
“在那里了!”
他们终于看到了红死之王的背影。
她披着血色的婚纱,眼仁漆黑、满是憎恨地凝望着那个夺走她妈妈的乐手,胸腔碎裂处露出的怪异心脏每一次跳动,所有人类的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无形的手紧紧握了一下似的。
红死之王并没有无视掉他们这些突然靠近的虫子,与黎鸦对峙的间隙,朝他们扫了一眼。
这一眼,就让所有人膝盖一软,尤其是萧怡。
“啊!!!”作为杂色的中心,她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股庞大的精神威压,几乎让她的脑子有了自-爆的征兆。
“萧怡!”
明明已经昏死过去,两秒不到,萧怡又强行睁开眼,一口咬在了自己手臂上,让染成白色的血大量流出来。
血液沾到的地方,铺成了一条窄小的、白色的路。
她一边哭一边大叫道:“还有几十步,别废话,踩着我的血!走过去!”
“别死了!”
陡然急促的琴声里,唐渊红着眼睛,抱着□□,一脚踏上萧怡铺成的血路,在极限的距离闪到了红死之王的背后,一把按在了她的后心。
“炸!快炸!”
开关按下,刺目的光,以红死之王为中心,淹没了整座博物馆。
琴弦停滞了一瞬,炽白的光收束、回拢、在最后露出红死之王身形的同时,黎鸦抬起头,对上了陶瓷人偶漆黑的双眼。
……以及,她周围新增的几个茧人。
“你的演奏,难以入耳。”她说。
“有一个说法是——11月26日是死神最繁忙的工作日,我想我下次应该换个良辰吉日再献艺。”
——这是必要的牺牲。
黎鸦再一次在心里这样说道。
红死之王说道:“妈妈从来不会二次召见失败的乐手。”
黎鸦凝视着她:“确实,以女爵的挑剔,更不会珍惜瑕疵品。”
“我完美无缺。”
“很快就不是了。”
黎鸦话音一落,随着一道玻璃碎裂的声音传来,一道白光笔直地从背后穿过了红死之王的心脏。
在红死之王映出胸口飞溅的瓷片的错愕双眼中,狄安娜在博物馆的窗外,扯着一根建筑物上的电缆,单手持枪,蓝色的眼睛杀机毕露。
“结束了,活偶的王。”
……
“现在统计……”
“四支B级队伍,全灭。”
“M82,一队、三队、五队全灭。”
“象谷,会长卫队,全灭。”
“队伍‘断章’,情况不明,大约……也是全灭。”
即便在五公里之遥、有充足时间逃脱的的高楼上,马兆军也禁不住后退数步,颤抖地看着城市的中心里巨大的烟尘。
鉴赏家的技能可以穿过障碍凭借直觉推测出现在的战况,其惨烈程度,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想。
象谷的会长,那位深不可测的原老大直接失踪是他没想到的,这让他们作为接应的队伍,一下子迷失了方向。
“他们在搞什么,怎么死这么多人?”有人傻了。
猎场经历得不少,甚至孤品级活偶的场子也参与过,但这种情况却是第一次。
不过好在,博物馆的吞噬突然停止了下来,并没有要接着吞噬整个城市的倾向,他们也没有急着撤退。
“这就是‘红死之王’……简直是,天灾。”
所有人一脸后怕,只能指望着马兆军,作为象谷的副会长,他是唯一一个具备足够的观察力,能从博物馆那里判断出形势的人。
“怎么样?副会长,要撤吗?”
马兆军握着望远镜的手颤抖了一阵,忽然,某个时刻,他的身子前倾了一下,声音陡然拔高。
“这……不可能!他们竟然做到了?”
“副会长?”
“红死之王的气息有衰落的迹象,他们……他们很有可能两败俱伤。”
“啊?那我们要不要马上去找到会长,一口吃掉他们?”
这时,又有个下属跑过来找到马兆军:“副会长,那个……小少爷又在闹,说他的玩具屋被地震震塌了,想要新的活偶玩。”
“唉这都什么时候了,告诉旭旭改天我会补给他的。”
打发走了下属,马兆军放下望远镜,在原地踌躇了一阵。
眼下是千载难逢的机会,M82死伤惨重,象谷的会长也在地震里失踪了,如果跑,那无论是M82还是象谷的头头回来,对他都没什么好处,倒不如趁他们两败俱伤……
马兆军脸上逐渐浮现出阴狠的神色。
“富贵险中求……”
……
博物馆。
红死之王从高高的天花板上,随着建筑物破碎的残骸一起坠落,然后重重摔在了地上。
受她操控的空间恢复到了正常,外面的狄安娜得以砸碎玻璃窗荡进了博物馆里。
狄安娜踏过零落的废墟,从一片瓦砾里抱出一具苍白的遗骸。
这位久经沙场的女佣兵没有眼泪,缓缓地盖上了女孩干涸的双眼。
只是下一刻,怀里的躯体就变成了白色的晶尘,从指间漏了下去。
狄安娜握紧了手指,看向博物馆里还剩下的、唯一的活人。
“黎,你没有保护到任何人,我很失望。”
黎鸦放下了他的小提琴,他的琴弓上正散发着一缕一缕焦灼的白烟,指间的鲜血早已染红了琴弦。
他什么也没有辩解,闭上眼睛说道:“你在赌,我也在赌。红死之王有两条命,一条是‘形’,一条是‘神’,我们已经摧毁了她的‘形’,但始终不知道她的‘神’要如何解决,等到她的‘神’也消亡,才是真正的结束……即便再用易子昂的‘二周目’复活其他人,以红死之王这种体量,也不可能复生。”
爱丽丝的形神俱灭,是他们最后的判断。
“我不相信活偶会有‘神’,它们只是口头说爱,但却连一颗会跳动的心都没有。”
狄安娜按着自己的胸腔:“即便活偶化如我们,看到战友、或爱人死去,这里也会感到痛苦,活偶们却根本无法理解这种感情。”
他们越强大,便越会向活偶靠近,最终丧失人类的情感,变得麻木,变得只象征着自己能力的代名词。
即便是最重要的人在眼前死去,他们也不会为之流一滴眼泪。
黎鸦不想这样。
至少在他尚有人性的现在,他不想忘记自己还是一个人。
能避免代入演奏家就避免,能多保留感情一天就多保留一天。
他不知道自己彻底活偶化之后是否还会记得颜格,但他肯定,颜格是他最不想忘记的人。
“我……”
“黎鸦,让开!”
狄安娜突然举起枪,朝着他身后砰砰两枪,直接从突然开启的大厅门缝里射击进去。
这两枪没有打到任何的实体。
大门开了,一束温和的白光里,白裙子的爱丽丝出现在门后,她的双手小心翼翼地保护在胸腔里,身上的裂痕也完全消失了。
她的眼睛懵懂而纯真,皮肤吹弹可破,恍惚间,他们以为自己看到了一个真正的人类少女。
“她没有实体。”狄安娜第一时间判断出来,“这就是你说的所谓的‘神’吗?”
黎鸦没有动,陡然间,一股不祥的预感笼罩了下来。
爱丽丝的眼睛环视了四周,最后落在黎鸦脸上,双手缓缓地放下来,露出了胸腔裂口里,一颗真正的,人类的心脏。
那颗心脏跳动着,映入黎鸦的瞳仁,让他猛然间瞳孔一缩。
爱丽丝看着他,问道:“他给了我这颗心脏,请你教我,什么叫做——所爱之人的死亡?”
——————–
作者有话要说:
爱,死亡,与陶瓷人(不是
……
大家不是真的挂了,是能读档复活的
只是BOSS数据太庞大,打完后即便读档BOSS也不会刷新复活。
我本来昨天就该更的,但是堵车+高铁站人多,30号高铁检票差5秒钟没赶上,回家的票又卖完了
只能在大上海多游荡了两天才回到家
大家节假日出行一定要预留足够多的时间吖
第一百零五章 黑色星期五(八)
“你可曾听过……第三乐章?”
“第二位乐师来自北方,
沙海里寻水梦中拾荒。
情妇的肠子震碎门窗,
疯子的笑话无人回想。
灼热的骨骸不甘怒吼,
它们说自己枯守太久。
刽子手作诗造物吟唱,
失爱的它在坟茔流浪……”
博物馆前钟楼的指针指道逢魔交分之时,整座博物馆周围,还活着的人同时愣了一下。
风声穿过钢铁森林的声音消失了, 高楼大厦崩塌的声音消失了, 人们的尖叫消失了。
仿佛被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的键, 天地俱寂。
然后,一声嘶哑的低嚎过后, 刺耳的嗡鸣以博物馆为中心, 向四面八方扫荡开去。
视线所及之处,所有的车辆、建筑物玻璃都在一瞬间爆裂开, 人们惊慌失措地想询问彼此发生了什么, 但却无人能够发出任何声音。
城市在一片寂静里下沉。
漫天的烟尘在慈陵每一个角落里都能看得见, 于是在某个街角的公园,一盏忽明忽暗的、被乌鸦落满的路灯下,另一个人偶将双眼从膝上的书册上挪开,望向了远方。
“爱丽丝……”
……
老瓷街。
“我的天,怎么会这么大的动静?”
戴承泽站在门口, 呆呆地看着城市中央掀天而起的烟尘,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
“是博物馆……他们失败了吗?”
“现在还不能做最后的判断,这个空间单位的各项参数振幅都在下降……”颜雪潮忽然顿了一下,无意识地将手放在心口,冥冥之中似乎有一种糟糕的预感。
顾鲤鲤抱着她的大圣玩偶, 手也在抖,抬眼看过去时, 忽然发现颜雪潮的身影模糊了一下,诧异道:
“姨父?你……”
“变透明了是吗?”颜雪潮却稍稍松了一口气,“我和你们不一样,是用了些手段才进来的,如果我的形态不稳,就表示这是个好兆头,意味着代表‘空间’的概念……也就是那位‘红死之王’的存在开始崩毁了。”
“也就是说……”
“他们应该成功了,虽然不知道代价是什么。”颜雪潮长吁了一口气,从笔记本电脑下面抽出一个卡片式的U盘,交给顾鲤鲤。
“我能待的时间不长,能为你们做到的就是争取人员撤离的最大化。战斗可以打败敌人,但不一定能打败人心,如果你们最终找到了出去的路,就把这个U盘插入任意一台正常工作的电脑,它会帮助你们。”
顾鲤鲤接过来之后马上站起来,看着颜雪潮从双手开始,一点点变得模糊:“姨父,你要回去了吗?这么快?!那小格哥怎么办?”
“我相信颜格,他能带你回来。”颜雪潮的声音也逐渐变得断断续续了起来,“还有,能量只会守恒,不会消失,小心最后的‘余震’……”
……
“这疯子……”
狄安娜从废墟里撑起身,抖掉身上的玻璃碎渣,抹了一把耳朵,摸到一手的血。
她还以为自己至少要脑震荡之类的,但很快发现自己的身体里面不太对劲,挪动间,不再是人类那种骨头和血肉的充实感,而是发出了类似机械零件一样的声音。
而且,她的脑海里始终回荡着一首歌……一首,第三乐章的歌。
“第一个观众、第二位乐师……原来是这样,我们的‘进阶’与这首歌息息相关,直到进阶到最后,才会抵达所谓的终曲,得见‘伶王’。”
狄安娜已经彻底明白了,她感到在刚刚那一刻,困束自己阶位的那种无形的锁链彻底断开,只要她想,她随时能来到真正的第三阶。
只是……第三阶真正的形态,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狄安娜的瞳孔里映出黎鸦的背影,红色的发梢凌乱地搭在眼前,琴弓如利剑一样刺进了爱丽丝的心口——那不属于她的心脏。
“黎鸦!!!”易子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快远离红死之王!我要读档了!她周围的空间会撕毁所有人的!”
但黎鸦似乎并没有听到,他淡琉璃色的眼仁逐渐失去焦点、变得鲜红,像个木偶一样只对爱丽丝说话。
“你,把他还给我。”
死物的气息蔓延。
“原来……这就叫做心痛。”
爱丽丝仰起头,她的眼角逐渐裂开如眼泪一样的痕迹。
“我感受到了你的心在哀鸣。”
“你知道你的死亡或许和他没有交集,但你还是要跟他一起死去了。”
“我知道了,妈妈……”
人类的心在胸腔里痛哭,爱丽丝红色的瞳孔黯淡下来,她终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伸出手试图触碰那遥不可及的过去。
“妈妈,你已经离开我很多年了。”
“我……的婚礼……你想看到的婚礼,再也看不到了。”
这是爱丽丝第一次感受到心痛,与此同时也迎接来了她的死亡。
空间如镜子一样裂开,又一次轰鸣震荡中,博物馆逐渐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易子昂拼命发动了全部的力量,一片天旋地转后,易子昂从半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眼前一黑复又一亮,易子昂爬起来,第一时间看向博物馆正中央。
“放心吧,这位公主没办法再复原了,你的力量没有她强,无法覆盖到三阶以上的存在,我们的推想是对的。”
狄安娜从旁边的二楼轻轻翻了下来,她完全没有受到影响,看了一眼博物馆入口处的车上依次下来的队员。
“诶?我不是死了吗……”萧怡和其他队员一脸懵地从车上下来,后怕地摸了摸自己身上,随后看了一眼博物馆大厅的方向。
“难道说……”
狄安娜晃动了一下头,似乎很不习惯现在的精神状态:“结束了。”
萧怡脸上的笑容还没凝起,又陡然一顿:“颜格呢?颜格去哪儿了!”
所有人都在,只有颜格没有出现。
“他……”易子昂看向远处仃立的黎鸦,一时语塞。
“很遗憾,是场不完美的胜利,他是个可敬的人。”狄安娜没有多说什么,忽然,她猛然抬起头。
博物馆破碎的彩色玻璃圆窗上,如同一样,落下了许多乌鸦的影子,而我乌鸦身后,黄昏的天空以一种非同寻常的速度变深。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手表上的指针不正常地向前滴答转动。
仅仅在体感时间的一分钟内,外面钟楼九点的钟声提前敲响。
“走!”狄安娜厉声道,“所有人马上撤离!伶王要来了!”
来不及多徘徊,整个博物馆已经落满了密密麻麻的乌鸦,血色的眼睛一起盯着大厅下方的爱丽丝,和像个木偶一样的黎鸦。
不用狄安娜多提醒,他们也感到了一股沉重如乌云压顶的精神辐射,正从远处靠近博物馆。
整个城市里,只剩下一个这样的存在——伶王卢卡。
“黎鸦!你疯了吗,走啊!!”易子昂焦急地大喊着,却和萧怡一起被塞进了车里。
“没用的,他不想走谁都没办法带他走。”
狄安娜说完,翻身上了车顶,手一翻,一个定时烟雾弹抛了过去。
“黎,我知道你听得到我的话,三分钟内,你还有机会离开,就当是……为了所有人。”
领导者有义务保护队伍的周全,狄安娜并没有多犹豫,在空间稍稍稳定之后,就带着他们冲出了这里。
博物馆再次安静了下来。
乌鸦们如同默哀,而黎鸦仍旧站在那里,看着琴弓穿刺过的心脏一点一点停止跳动。
正如他自己逐渐冷却的胸腔。
“……这就是你的演出?”
役者死于舞台,是无上的荣耀,而流浪的乐手则是需要用一生去怀想。
恍惚间,已经停止了生命迹象的爱丽丝再次睁开了眼睛。
“听。”她说。
听?听什么?
他的琴弦已经断了,但确确实实地……有钢琴声从那扇虚掩的、颜格消失的门后传来。
“带我去那里,好吗?”爱丽丝说道。
黎鸦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俯身抱起爱丽丝,也抱着她胸腔里的那颗心脏,缓缓走进了那扇门。
和之前的黑暗不同,光芒映入了双眼,在温柔的《致爱丽丝》里,有个人影背对着他在钢琴前弹奏。
人影在爱丽丝眼里又是不同的,她看到的是一个穿着宫廷长裙的背影,有着迷人的长发、酒红色的双唇,唯独对她抱着的真实笑容。
她落在地面,一步一步地,丢下了红色的水晶鞋,拖曳着一身破碎的瓷片,坐在了琴凳身侧。
“妈妈,欢迎回来。”
扮演着玛丽女爵的役者微笑点头,他起身行礼,卸下了身上的角色,将怀里绣满珍珠的白色长裙留在她身侧。
“我始终觉得,雪白比鲜红的婚纱更适合你。”
这一次,虚假的演出并没有触怒爱丽丝,她向颜格笑了一下,身体一点点化作光尘消失在钢琴曲里。
“谢谢你的礼物,谢谢你……愿意喜欢我。”
他在最后的时候,给了爱丽丝一份真正的喜爱。
这才是,真正的谢幕。
“可惜我不是你独一无二的爱,否则……”
活偶的爱人无可取代,否则,爱丽丝还会活过来。
颜格如是低喃着,忽然,被人从后面紧紧抱住,似乎在确认他的心脏还在胸腔里跳动。
“黎鸦?”不待颜格回头,肩膀上就被重重咬住了。
“烂剧本。”
“这是必要的冒险,牺牲的天平上,每个人都等值。”颜格顿了顿,又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黎鸦的眼睛又逐渐恢复到了正常的琉璃色,他看着颜格的眼睛说道——
“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要允许我先为你献上生命。”
“为什么?”
“因为‘独一无二’不是活偶才有。”
这可能是他这辈子说的少数正经的话了。
颜格张了张口,却没能说出些什么应景的话,只得别过头去。
“回家吧。”
不再多言,两人正要离开,走到雕花大门前时,同时感应到了什么。
大门向两侧缓缓打开,不知何时仓促降临的月光透过落地窗照射进博物馆,一个曳长的、戴着礼帽,拿着手杖的精致人影坐在窗前。
它,亦或是“他”,抬起戴着精巧面具的脸,殷红如血的眼睛看向他们,发条般的声音如同轻喃在每个人的耳侧。
“是你们,带走了爱丽丝?”
第一百零六章 伶王
大雾降临, 稀薄的月光把瓷偶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颜格一低头,就能从影子里看到他红色的眼睛。
他的眼睛无法从这血红色的对视中离开, 似乎有什么无形的手掰开了他的眼皮,强迫他注视着这邪神一样的存在。
然而给予他们这样莫大恐惧的又并非恐怖小说中所描述的形象那样可怖,他是漂亮的、精巧的、仅仅从一个轮廓上都能感受到人类在他身上花费的匠心。
“爱丽丝……”
卢卡似乎并没有与他们对话的欲望, 只是悲伤地看着这座已经没有了爱丽丝的城堡。
“我从他们的著作里学会了谎言, 告诉你她会回来——她的确会回来, 但不是现在。”
“我可以为你去到海的彼岸找到她……但你一定认不出来,她不再有鸢尾花和红宝石镶嵌的长裙, 现在的她只是一具残破的骨骸。”
“你和她分离了五十年了。”
“时间只会使我们积满尘埃, 但时间会带走他们年轻的容颜、青春的身体,和爱你的心。”
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 都像陨石一样撞入颜格的脑海。
这个活偶, 和其他活偶不一样, 他理解人类的一切,包括谎言与死亡。
更令人恐惧的是,在他的注视下,颜格感到自己的心脏正以一种极其不妙的频率跳动着。
他艰难地张开口,听到有什么声音在喉咙里窃窃私语。
【在造物主终死之地……他的名字被称作伶王……】
颜格本能地颤抖起来。
那不是幻觉, 他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脏……有了独立的意识,他的肺腑清晰地感到脏器的表面那正在成形的五官。
他的心脏正在活偶化。
不……他见过的。
颜格的脑海里猛然浮现了第二次见到黎鸦场景——他的心脏有血,几乎没有心跳。
“……就是你想的样子,这家伙一直很羡慕人类有一颗会跳动的心, 所以每次见面,都想直接和心脏问个好。”
身侧传出了黎鸦捡起小提琴的声音, 接着,颜格感到眼前一暗,被戴上了一副墨镜,让他和卢卡影子的对视被中断了。
“低头,别看他。”黎鸦似乎感觉得到他的心脏在活偶化,攥了一下颜格的手指,“一会儿我开始演奏,你你就先离开。”
“黎……”胸腔里脏器反映来的强烈的恶心感让颜格开始感到晕眩。
“没事,没事,不要去想它。”黎鸦的声音很沉静,“什么都不要想,闭上眼睛走出这里……”
这时,卢卡似乎完成了他的默哀,地上的影子动了一下,颜格感到他的视线在自己这边明显地停留了一下,随即转向黎鸦。
“乐师,为我演奏一曲好吗?”
黎鸦似乎早有预料一般,熟稔地搭上琴弦,这一次的小提琴比之之前有所不同,曲调宁谧,让颜格的焦躁一瞬间被净化,连同胸腔里似乎想要撕破骨肉的心脏也安静了不少,梦游般向外走去。
身后是卢卡空灵的吟唱——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您正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Parsley,sage,rosemary and thyme
欧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记得代我问候那位姑娘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她曾是我的挚爱……”
……
周六,清晨。
从战斗是声音结束的那一刻起,整个博物馆周围都笼罩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大雾里。
耐不住的队伍开始进入雾中找寻昨日的战果。
“我的天,这也……太吓人了。”
马兆军带着象谷的人踏上了归于宁静的富华广场,放目所见,到处都是天灾一样的场景。
昨天那一场地震,使得整个富华广场地貌丕变,博物馆彻底坍塌成废墟,到处都是浓雾,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东西南北。
“M82的人肯定也在找人,我们人多,能找得更快一些。”
从天不亮开始,马兆军带着人已经在这周围找了两个多小时,既找不到会长原老大的踪影,也没有M82的消息,已经焦躁地抽了半包烟。
“副会长,我们找到一个人。”
一片瓦砾里,马兆军看到手下抬出一个昏迷不醒的年轻人,定睛一看,冷笑了一声。
“原来是这小子,真是不巧,落在我手里了。”
“那弄死不?”
“弄死算了,眼不见心不……嗯?”马兆军眼尖,伸手在昏迷的颜格衣兜里一掏,拿出了一只小巧精致的红色水晶鞋。
“这是什么?”
别人不清楚,但马兆军一眼看出来这东西的来历,手都有些抖了起来。
“这是……这是红死之王的东西!”
四周的人一下子围了过来,目光灼热地看向那只水晶鞋。
“活偶之王的东西,那岂不是孤品部件?!我的妈呀,他们把红死之王宰了?!”
马兆军难以抑制兴奋,把玩了一阵,忽然一阵警醒,感觉到这鞋子似乎有想要咬自己的样子,忙叫了个手下让他们帮忙拿着。
“这东西有些邪性,先不能杀这小子,把他带回据点仔细盘问盘问到底发生了什么,所有人,先收队!”
无论如何,这一下收获极大,等回去之后弄明白这孤品部件的用法,只怕到时候原老大回来也不得不和他平起平坐。
马兆军畅想着未来,拿下嘴上的烟头,按灭在就近的瓷像上。
旁边的手下有本地人的发现这是慈陵的老大圣像,提醒道:“老大,这样不好吧,我听老人家这大圣像是本地的守护神,你看着周围都震碎了它还没倒,怕不是有些神神怪怪的。”
马兆军不以为然:“要活早活了,到这时候了还是个死物,说明这些老东西都是废物。时代早变了,现在谁还记得这过时的猴子,怕什么……”
……
“给我自由。”
“你是谁?”
“我是你,我有和你一样独立的人格,我想……活着。”
“放你离开,我会死。”
“放我离开,你会放下一切人类的缺陷,成为最终的‘役者’。”
“……闭嘴。”
象谷4号据点,地牢。
三个打牌的看守今天第十次看向牢房里的年轻人,彼此都有疑问。
“打了三针镇定了,还没躺下,他是不是有什么病?”
“就是,跟个植物人似的,一直坐在那儿睁眼看着我们,怪瘆人的。”
看守走到牢门口,敲了敲铁栏杆:“喂,听得到吗?还吃不吃饭啊。”
里面的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看守们正犹豫是不是要给他硬打点营养液时,地牢外面一阵小孩的喧哗声传过来。
“诶,真有那么好玩呀?”
“是啊,什么都吃,活偶都吃,可厉害了……喂,快给我开门!我要喂宠物!”
一阵咣咣砸门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看守们互看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烦躁,转脸又不得不挂上僵硬的笑容,去到外面的铁门前。
“……小少爷,里面关着马老大交代了要盘问的人,真不行……”
“我叫你开你就开!小心我叫我大伯把你也喂给我的宠物!!!”
一阵叹气后,看守不得不开了锁,铁门被一群小孩粗暴地挤开,每个人手里都拖着一个破破烂烂的玩具。
仔细一看,那并不是玩具,是各种各样的活偶,它们大多数破破烂烂,有的甚至被肢-解开。
作为马兆军在这里唯一的小侄孙,旭旭在这里过着无法无天的日子,因为不用上学,每天都有人变着法地给他送礼物让他打发时间。
马兆军的手下们没有一个不烦这个熊孩子的,但又不敢得罪马兆军,只得跟着哄着他。
“……死孩子,真希望他哪天走到外面去被活偶咬死。”其中一个看守小声啐了一口。
“他是小孩,活偶又不会伤他。”
“真他大爷的晦气,我们天天紧着小心活偶还打我们,这种连自己的保姆活偶都虐打的小崽子却还受保护。”
“说起来他那个保姆活偶……那条玩偶蛇吧,是真的惨,都几个月了,天天想往据点里钻,就想见这死孩子一面。好不容易见到了,又被死孩子关在地牢里表演什么贪吃蛇游戏……”
看守的议论声远去,一墙之隔,颜格的瞳仁转动了一下。
他微微转过脸,借着幽微的光,看到了玻璃里的自己。
皮肤雪白,似乎是因为深入接触了爱丽丝的内心,整个人的面容呈现出一种陶瓷化的质感。
冰冷,美丽,宛如提线人偶。
但也因这种情绪的彻底冷却,颜格感到胸腔里那颗受到卢卡影响而活偶化的心脏此时此刻正在逐渐恢复、回归于他自己的身体。
他记得,第二次见到黎鸦时,他的心脏应该是已经被活偶化夺走了的。
所以很长的一段时间,黎鸦把自己保持在“演奏家”这个角色的行尸走肉状态保证自己不死。
那么自己可能是第一个逃过卢卡活偶化心脏的人。
“爱丽丝……”颜格无声地呢喃着,“这是你的礼物吗?”
当时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爱丽丝可能送给了自己什么东西,可却毫无印象。
闭上眼细细感受自己的四肢从僵硬中恢复,某一刻,面前的铁栏杆“嗙”地一声被人粗暴地砸响,一个易拉罐从栏杆外砸进来,砸中了他的膝盖。
“喂!喂,你是活的还是死的啊,不会是个废人吧?”
入眼的是个神色骄矜的、穿着背带裤的小男孩,他身后还跟着三五个小孩,正在用塑料玩具剑之类的东西敲着铁栏杆。
很眼熟。
颜格还没办法说话,但不妨碍他想起这个孩子——他去到的第二个猎场里,曾经救过这孩子一命。
而他妈妈死在那次猎场里了。
旭旭也是觉得这人很眼熟,才叫了两声,见他木呆呆的,很快失去了兴趣,指着颜格对看守说道:“把他赶出去吧,我的宠物快住不下那个小牢房了,换到这里来。”
“这……”看守面露难色。“这个人马老大还有别的用处,可能过两天就处理掉了,要不,少爷你再等等?”
旭旭两眼一蹬,向看守抓挠过去:“我就要!我现在就要他滚出去!你不听我的话,我今天就叫我妈妈来把这地方烧了!”
……他妈妈?还活着?
颜格沉默地看着那个男孩,想起了先前M82曾经把人送出过城市边缘的范围外——可以说死了,但又没有真正意义上地死去,只能说消失了一段在这里的记忆和能力。
只要没能最终走出这座活偶的迷宫,即便是死了,也会再次被拉进来。
而下一次,就不知道是哪个时间段的自己了。
这时,外面传来女人的喊声。
“旭旭?哎呀你怎么老来这种脏地方,快过来,妈妈给你挑了一车新玩具,还有新活偶。”
旭旭撇了撇嘴,哼了一声,带着他的一群拥趸离开了。
……
滴答滴答……
电子表停在九点半的交班时间,三个看守们出去抽了支烟,顺便吐槽了一会儿今天份的熊孩子事迹,约过了十五分钟后,值夜班的看守进来了,刚一开门,就听见嗙地一声。
看守吓了一跳。
“小少爷?!你是怎么进牢房里的?!”
“旭旭”跺着脚:“他早跑了!还把我关在里面,我叫你们都不听,都死了吗?!”
看守吓得连忙拿钥匙开了门:“我马上去通知他们——呜啊!”
话没说完,他就被砍晕了过去。
“旭旭”的影子一阵模糊,露出颜格颀长的身形。
“真正的役者……”颜格自言自语了一句,身形再次模糊,“演绎”成了看守的样子,出去时路过外面一个较小的牢房,微微一顿。
牢房里有个臃肿的、还在缓慢蠕动的破烂玩偶,通过它已经碎成渔网一样的布料,依稀可以看得出来,这就是旭旭曾经的保姆活偶,那只从他来到这座城市,就陪伴他、保护他的贪吃蛇。
但现在它已经没有了当初那副可爱的样子,它的嘴巴处彻底裂开,身体臃肿得盘卷在一起,被塞进去不少杂物——有的是易拉罐、有的是玩具车、有的……是其他的活偶的碎片。
“你想出来吗?”因为爱丽丝力量的缘故,颜格的情绪一直很沉静,语调没有什么波动,将钥匙送过去,却看见贪吃蛇自动张开了嘴。
它的绿眼睛已经失去了其他青眼活偶那种鲜活的感觉,没有自我意识了。
颜格把牢门打开,说道:“抱歉我不能带上你,有些人类并不值得爱,如果你还有意识,就离开吧。”
许久、许久之后,夜色浓郁中。
黑暗里的贪吃蛇蠕动了一下,绿色的眼睛里,光辉熄灭了。
它肚子里的金属晃荡了一下,似乎有小型留声机缓慢地转动了起来。
“是公主的气息……旭旭。”
它终于离开了牢房,拾阶而上,无声无息地钻入通风口,一点一点蠕动着,循着那一点气息,来到了象谷地上据点的、那座最大的别墅。
通风口里,它看见了一个女人正在哄旭旭。
“别闹脾气了,妈妈明天能给你更好的,但密码箱里那个红色水晶鞋千万不能乱拿,明天妈妈给你新衣服,好不好?”
女人好不容易把旭旭哄睡着,前脚刚出门,旭旭后脚就从床上跳下来,暴躁地扔掉了枕头。
不知道怎么地,自从看到马兆军拿着那只水晶鞋,他就特别想要得到它。
这种愿望比任何我玩具都有吸引力,简直无法自控。
“不要我拿我偏拿,密码不就是我的生日吗,我可是长孙……”
旭旭气哼哼地从自己的屋子摸出去,躲过了打盹的仆人,来到了马兆军的卧室。
今晚马兆军似乎还在外面忙,并没有回来,他便肆无忌惮地拨开密码锁。
密码箱里是满满的枪-支和子弹,旭旭拨开这一堆东西,一把抓住了那只红色的水晶鞋。
“真漂亮……上面写的是什么?”旭旭辨认着鞋上雕刻的字母,“ALi……ce?”
旭旭刚一念完,后脑勺就是一寒,他脸色惨白地转过头,一条几乎接触到天花板的阴影笼罩下来。
那条蛇有着血红色的眼睛,高高地昂起蟒蛇般的身子,大张着几乎能吞下整个人的嘴,身体里的留声机嘎吱嘎吱地放出恐怖的声音。
“旭旭……我……饿了……”
第一百零七章 悬赏游戏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记得代我问候那位姑娘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她曾是我的挚爱……”
从一个黑夜到另一个黑夜, 黑色的乌鸦织成夜幕,红色的星辰安静地听着卢卡歌唱。
不知过了多久,卢卡停下了他的吟诵, 他安静地看着小提琴手。
“我察觉到了你心里的声音。”
“你有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像所有被时间带走的梦境一样,你本以为它不会再出现在你的世界里。”
“但它再次出现了, 时间会埋葬爱, 但时间不会让它熄灭。”
“现在, 你得到了那份独一无二的爱,使你从此无惧于灵魂的消亡。”
乌鸦们安静地聆听着, 它们听到一颗人类的心在逐渐停止跳动, 它们听到卢卡轻喃低语着,
“你已经不再需要人类的心了。”
“它会使你衰老、使你的爱成为时间的玩物。”
“把它献给我, 你会换取到爱丽丝永恒的力量, 你的躯壳将让这份爱成为永恒……”
——黎鸦, 回家了。
小提琴声停了下来。
“那你,又是为什么需要一颗人类的心?明明,它那么短暂。”
黎鸦放下了琴弓,手臂里传出细微的、机括的声音,但他仍保持着人类应有的神情。
“如果你的‘公主’不是爱丽丝, 而是一个人类,那么,你早已失去了她。”
“你和爱丽丝一样,你们很久很久以前就失去了爱人,你比爱丽丝更加清楚。”
“你为什么没有死?”
一隙幽微的天光从乌鸦的羽毛间照射在了黎鸦和卢卡中间。
卢卡抬头去看那束光。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又不清楚那是否来源于诸多幻觉中某些人类的臆想。
——卢卡、卢卡,今天我从老师那里学来了一首新歌, 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明天师傅们就要把你装上发条了,和其他的瓷偶待在一起……真好啊,我也想像变成爱丽丝那样的公主,和你同台演出。
——今天的预演你真是太漂亮了,就像真正的王子一样……可惜父亲好像更喜欢那个油头粉面的买办。
——卢卡,我不想和那个男人结婚……
——你要是会动就好了,带我离开这里,我真的……不想嫁给他。
——我昨天晚上梦到你流泪了,是不是很傻?
——卢卡,我爱你,虽然我再也听不到你的回答了。
之后……之后是什么呢?
十二伶人戏盛大的演出,而在剧目的最后,她的父亲宣布自己的千金即将嫁往很远的地方。
没有谁听到人偶在台上沉默的哭声。
那是他第一次觉醒,他迈出了一步,然后重重摔下了舞台。
“对不起……我只是陶瓷,我永远无法为你流下眼泪。”
黎鸦沉默地看着卢卡低下头,他脸上的面具像死去的飞鸟一样落下来,露出了另一只青色的眼睛,和眼睛下经年的裂痕。
“……我能给你的,只有脸上的裂痕。”
……
慈陵的周一,往往是令人恐惧的。
乌鸦会带来新的邀请函,要求人类们前往城市里各个地方的猎场,迎接千奇百怪的挑战……或是死亡。
但今天似乎有所不同。
“这是什么?”
黑色的羽翼拍打着离去,许多结成的小队伍走上街头,彼此对照手里的新请柬。
所有的请柬都是同一个内容:
“十三个盗贼闯入了城堡,
油画在烧杀中大声鸣叫。
公主的婚纱被偷走焚烧,
他们带着财宝窃窃发笑。
盗贼们的头颅伶王想要,
是哪一位勇士提头来到。
任何的奖赏都随你去挑,
第七个落日前勿让他逃。”
慈陵中-央公园,附近所有的队伍,放下了争斗、放下了对猎场的准备,齐聚在广场上。
“……想必大家都很清楚了,这不是什么大逃-杀了,这是奖励!就是上周五M82那群人杀死了红死之王,惹怒了伶王,只要带着他们的人头过去,我们就能实现任何愿望!哪怕是回到现实!”
人群彻底沸腾起来,彼此眼里都涌动着贪婪的光。
但也有人犹豫。
“可……M82的人是为了我们所有人才去挑战红死之王,我们这么做,会不会有点……”
“呸,他们当时说得挺好,杀死了红死之王就能救所有人离开这个鬼地方!但现在呢,还不是毫无动静,倒是赔上不少人命,有屁用啊!死了的人还不是过一阵子又要被拉进来!”
“有M82的人吗?!倒是出来说两句啊!”
“还M82呢,估计是早上看到这请柬,早就躲起来了吧。”
“可是话说回来,请柬上只承认‘十三个盗贼’,M82那么多,肯定不是全部的人都参与了,说明只有十三个人和红死之王的死相关,到底是哪十三个啊!”
杂乱的讨论声里,忽然有人朝天上开了一枪,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并自动让开一条道。
一群凶神恶煞的、戴着“象谷”袖章的人走上广场中央,为首的一脸阴霾的中年人,正是象谷现在的话事人马兆军。
“我知道是谁,接下来我会公布已经推测出的十三个悬赏犯中大部分的名单,代价是——我要那个叫颜格的小子的人头!”
马兆军说着,身后的手下们贴了一张大大的照片,拍在告示栏上。
“就是这个小子他是其中之一,前天夜晚带走了我的侄孙,还用残忍的手法弄死了我侄女!所有人看到这个小子的,必须报给我们象谷!我也不怕你们不听,但如果有人知情不报私自宰了他,我保证你们没有那个命带着人头去见伶王!”
“M82已经彻底瓦解,现在的慈陵,‘象谷’说了算!”
撂下这句狠话,马兆军便带着他们的人离开了。
“哇……他们这么大方吗?”有人疑惑道。
“他们是不在乎离不离开的,现实社会里可容不下这些个叼人胡作非为……说起来,这名单上M82和那姓唐的我能理解,这个‘断章’全队莫非是?”
“他们有四个人呢,太离谱了。”
“快、拍下来吧,马上就去街上找找,别叫人抢先了。”
热闹的人群在采集了情报之后,马上四散离开,广场的角落里,一个有着乌云般头发的、看着很老实的少女坐在树荫下面吞咽着面包。
在喝下一罐可乐后,她婉拒了附近队伍的邀请,背着背包,将墨镜戴在脸上。
如果有人仔细观察,会发现她的影子似乎要比她看上去高出许多。
“……麻烦了。”
说话的自然是颜格,博物馆一战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役者”产生了质的变化,以前只是演技,而且维持实际并不长,现在则是可以随心所欲地伪装成每一个他见过的人。
这座城市里,没有任何人可以认出他。
他昨天晚上回过老瓷街,之前马兆军曾经派人试图拐走过顾鲤鲤,是知道他们据点的地址的,是以他在回去时发现到处都是象谷巡逻的人。
好在他伪装得当,被当做窥探的路人赶了出去。
但他不知道顾鲤鲤他们被接到了哪里,唯一可以信任的是,以狄安娜的敏锐应该把他们藏起来了。
另外,黎鸦会在哪里呢?
他当然也是十三个“盗贼”其中之一,只不过那些人们应该不太会主动去招惹他和狄安娜这两个明显打不过的存在。
就在颜格低头沉思的时候,忽然,眼前出现一朵新鲜的红玫瑰。
顺着带着露水的花萼与枝干看过去,首先看到的是一只白手套,接着是一身讲究的西装,和一张英俊而优雅的混血面庞。
“……里昂?”
周围人来人往,似乎没有人发觉有这么一个着装怪异的绅士站在这里。
“我还以为卢卡终于把不幸的邬小姐带过来了,原来是你……你应该不介意和我闲聊一会儿吧。”
里昂礼貌地抬了抬帽檐,坐在了他身侧的长椅上。
纸人巷一别,颜格记得这个第三阶渡劫失败以至于变成彻头彻底的、强大的精神病人的里昂应该是被狄安娜带回了基地。
眼下M82隐藏了起来,似乎也关不住他了,让他得以出来四处溜达。
颜格看他精神状态相对而言似乎还很正常,开口问道:“有事吗?”
里昂微笑着说:“看来你已经离真正的‘役者’只差了最后一步了,剧目上演的话,我一定风雨兼程抢占最佳的观众位置。”
颜格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你的意思是,我还没有到真正的‘第三阶’吗?”
“按现在人们的认知,你当然是,你可以扮演任何一个人,甚至如果你喜欢恶作剧,你还能模仿到任何人的能力。不过我指的不是这一些……我指的是,来到续写完最后压轴乐章的人。”
颜格有些疑惑地看向他:“可以详细说明一下吗?”
“人们都太迷恋于力量了,他们认为暴-力的升级就会走到这场游戏的终点,但事实并非如此。”
里昂看着广场上忙碌的人群,从他们脸上读出了贪婪、不安、恐惧、兴奋等种种情绪。
“重要的是,我们要把卢卡的那首乐章写完。”
颜格:“怎么写?把黎鸦关起来让他发挥自己的专业才能吗?”
“他已经努力写下一章了。”里昂说道,“剩下的,要从卢卡的故事里寻找,看在邬小姐的份上,我善意地提醒你……你还有一周的时间。”
“一周?”
里昂看向远方,城市边缘紫灰色的雾气。
“我有一种预感,故事最后的那条恶龙要降临了。”
颜格并不指望他能用通俗的语言说明他的意思,撑着头沉思了片刻,想起了里昂的能力。
纸人巷里,里昂就有这样的能力——能提取一个人的过去,织成一段真实的幻境,然后拯救故事的主角,成就一段英雄的故事。
“要从卢卡的故事里寻找……”
某一刻,颜格得到了一个灵感,他看向里昂。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扮演卢卡,你可以帮助我,知晓他的过去吗?”
第一百零八章 幕间
傍晚。
停止了一周的猎场让整个城市陷入了暂时的放松, 与此同时,也有了更多人走上街头,去寻找那十三个“盗贼”。
“我不是盗贼!别追我!我那天只是被卷进博物馆附近的!”
刚绕过一个街口, 颜格便见到了又一起无辜人被追杀的事件。
不待他出手,那个被追杀的人便忽然消失在了原地。
“人呢?”后面的追兵傻了,看看四周, 不禁开始退缩。
“别是什么吃人的活偶在附近吧……走、先离开!”
等到追兵们离开, 被追杀的人又出现在了街区的另一头, 还在没命地奔跑,很快也消失在了街角。
“真是失礼的臆测, 我不吃人, 我只是引导人们发现自己高洁的品质。”里昂说道。
颜格:“高洁的品质有很多种,希望你不要总引导人们去牺牲。”
里昂笑着说:“那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呢?”
“……”刚刚结束了一场大战, 身心各方面还没恢复好就急着作死, 颜格也是挺佩服自己的。
里昂的自有技能是很奇怪的, 他不止会洗脑一个人让他成为勇于牺牲自己的英雄,还会制造一个独立于现实的、类似于四维空间一样的存在,让人置身在这个空间里,逐渐迷失在真实的幻觉里。
颜格没想到有一天自己还会主动要求进入这样的幻境。
“大概就在这里了,戴老师说从这里起, 到老瓷街的十里范围内,都是曾经慈陵顾家的产业。”
颜格此时驻足的地方是一片开发中的步行街,建筑材料堆后面是一排排有着民国风格的拱形建筑。
在大约七十年前,这一带是整个华东最繁华的陶瓷贸易区,从世界各地坐着商船赶来的洋商在此云集, 为的就是瓷王世家的瓷器。
在那时,能够载着顾家的瓷器去海外, 就相当于载着一船金银。
“这里……应该就是卢卡和爱丽丝,还有其他的‘伶人瓷偶’诞生的地方。”
颜格抓了一把花坛里的土,坐在一处咖啡厅的露天长椅上,手里的土壤是慈陵特有的陶土,呈红紫色,土质细腻如面粉,让他不由得有些怀念。
很小的时候,家里后院还留着一处瓷窑,姥姥忙着烧瓷器时,颜格就在瓷窑边玩陶土。
他会把姥姥用剩下的陶土捏成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然后一起放进瓷窑里烧。
不知是天分不足还是什么的,颜格的陶器总是会烧裂开,一点也没学到姥姥的心灵手巧。
颜格对姥姥的过去其实知道得并不多,姥姥从来不提,只是隐约从二姨闲谈中听到过姥姥年轻的时候吃了很多苦。
姥姥一定也是慈陵顾家的后代,如果知道顾家的瓷窑做出了这样恐怖的东西,不知该是什么反应……
“……我感觉到你已经准备入戏了,可以开始了吗?”里昂问道。
颜格点点头,街对面玻璃橱窗里的自己,又是一阵形象模糊,变成了穿着墨绿色的修身礼服、戴着面具与礼帽的瓷偶。
“三、二……一。”
响指声一响,颜格最后感觉到泥壤从指间落下,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
“我从混沌未明中醒来,
我是百万年前星星坠落的尘埃,
我是与千年古银杏交握在地下的泥壤,
我的心口曾哺育过挺拔的坚竹,
王朝的兴衰刻在它之上,最后又回归于我。”
“我曾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驻留,
我不知道哪里是旅程的尽头,
也许会随着游鱼前往深海,
聆听鲸鱼骨骸的低奏。
也许会随着飞鸟前往雪山,
仰望星空彼方的同族。
“我将永恒存在,我将永恒孤寂,
直至匠人的手将我托起,送往那炉烈火里……
我,诞生了。”
……
幕间。
1935年的慈陵,是时局动荡的慈陵。
报纸上的新闻一日沉重过一日,洋商带来的新奇玩意儿挤压市场,昔日躺着等万国来朝的瓷器行业也不得不主动找出路。
作为慈陵总商会的会长,顾老太爷最近双喜临门。
其一,便是顾家匠人的新作——吸纳了西洋水驱木偶的工艺,加上慈陵陶瓷匠人们的心血,昨夜的“十二伶人瓷”在展销会上大出风头,订单如雪片一样飞来,至少两年内慈陵的陶瓷销路是不愁的。
“老爷,小姐又拒绝了何先生听戏的邀请,是不是……”
“胡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得她胡闹?不去就不去,告诉小姐,让她好好准备,后天的订婚宴上可不许出什么洋相!”
这便是第二喜,顾家的大小姐终于要嫁人了。
嫁的是何家的少爷,刚回国做买办,对海上贸易这一行很有门路,这也是顾老太爷的策略——有了这样一房东床快婿,顾家便能带着慈陵的陶瓷业在海外打开一条海上丝绸路。
这关系到慈陵大大小小商人、手艺人的饭碗,当然容不得孙女说不。
顾家这边,也正在为大小姐的婚礼忙碌着。
顾老太爷发话了,后天就是小姐订婚的日子,已经定了要让“十二伶人”再次表演,届时慈陵本地的许多重要人物都会到场,甚至还有外国的贵族。
阖府上下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而婚宴的主角,却并不太认同这场婚姻。
“小姐,您不去挑挑礼服吗?喜服、婚纱,都漂亮着呢……”
“随便吧,我这顶礼帽还没做好。”
父母亲戚轮番劝过,顾小姐却丝毫不为所动,只是专注地往着手里的礼帽上缝着花朵。
直至夕阳西下,顾小姐才举起做好的礼帽,在自己头上比对了一下,满意了之后,才回到了里屋,对着靠坐在沙发边无声的瓷偶微笑了一下。
“晚上好,卢卡。”
她将帽子递到瓷偶面前:“喜不喜欢?为了赶在订婚前完成,我做了整整三天呢。”
黑曜石一样的眼眸一如既往地期待着,但现实里并无童话,瓷偶一如既往地安静。
“前天你在台上表演的时候,我总觉得你有在看着我,喂,你有在看我吗?”
没有得到回答,顾小姐也不气馁,挨着瓷偶坐下来。
“一定只有我发现了,大家都去看爱丽丝去了……她确实太耀眼了。听爷爷说是匠人按我的照片做的,但我觉得一点也不像。”
“爱丽丝是真正的公主,而我只是个喜欢捏陶土的丫头。”
“真好啊,剧目的最后,是你从坏巫师的婚礼上把爱丽丝带走,如果你也能带走我就好了……我昨晚就梦到了的。”
声音越来越小,少女抱着膝盖坐在地毯上,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窗外。
玻璃窗外飞过一片白鸽,楼下传来管家斥责仆役没看好鸽子的声音。
“听说他们准备了五车鸽子,要像洋人一样在婚宴上放走,依我看,还不如拿来煮了分给城外的流民。”
顾小姐沉默了,偶尔母亲带着她坐车去挑选新首饰的路上,她都能看到城里到处都是失业的人,追在顾家的汽车后,央求着给他们一个赚钱养家的饭碗。
他们是谁的父母?他们又是谁的儿女?
顾家家大业大,但终究是有限的。
“北方在打仗,城里有很多人在挨饿,我只有按爷爷的意思,嫁给那个买办,打通了商路,这些人才有饭吃。”
“我从生下来就一无是处,我要懂事的。”
“可是卢卡……我不爱他。”
“你会舍不得我吗?”
“或者,至少为我流一滴眼泪?”
她可以对每个人说着让他人幸福的谎言,但她没有办法对自己的心说谎。
十六岁,这是她能做到的,最大的勉强。
……
“奇妙的所在,这是你的剧场吗?”
这是一处圆形的剧院大厅,幕布上放映着一幕幕民国年代的黑白画面。
画面里所有人的脸,包括那位即将结婚的顾小姐,都是模糊的,无法辨认出到底长得什么样。
里昂好奇地观察着左右,空荡荡的剧院观众寥寥,在身后隔了几排座椅的斜对面,颜格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
“我把自己的内心世界具现化了,可以让别人暂时成为观看我表演的‘观众’。”
“你现在不应该在台上吗?”
“我就在台上,这是我分裂出来的一个理性的人格。”
役者是他,观众也是他,这让里昂颇感兴趣。
“心灵世界的外放,似乎在哪里见过?让我想想……”
回忆了一阵子,里昂恍然。
“你模仿了爱丽丝公主,她可以把自己的心灵世界与现实相接轨——不,红死之王并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模仿的,除非你得到了她的一部分馈赠。”
馈赠……
颜格有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明显产生了质变,但又有一种隐约的直觉——他得到的似乎不止于此。
“但是,我必须提醒你,因为你得到了爱丽丝的认可,所以你可以拥有演绎她的资格。”
“相对的,你并没有得到卢卡的认同。”
“所以你在演绎他的时候,千万当心,不要真正‘变成’他。”
颜格忽然沉默了。
“你真是开光的嘴。”
说完,他低下了头。
里昂定定地看着他,数秒后,他站起身,摘下头上的帽子,向颜格的位置微微躬身行礼。
“虽然我没有置喙的余地,但我还是要说,夺取这个役者的身体并非明智。”
颜格的身形变了,就在抬头的一瞬间,他从身到心都变成了那个穿着墨绿色礼服的瓷偶。
“我嗅到了熟悉的血脉,但并非为他而来。”卢卡看着幕布上的十二只瓷偶,手轻轻地按在自己戴着半张面具的脸上。
里昂希望颜格学会像个英雄一样牺牲,但并不愿意他死得不明不白,在他心里,颜格适合更盛大的场面来终结生命。
不过幸运的是,卢卡只是为了他的挚爱而来,绝不会随意夺走被附身者的生命。
了解到这一节之后,里昂轻松地坐下来:“如果再给您一次机会,您还会上台吗?”
“会。”
“我听说您已经是个残次品了,残次品是不会被允许上台成为主役的。”
幕布上是十二个彼此依靠的伶人瓷偶,它们都穿着华丽的丝绸衣衫,有着细白如雪的皮肤与符合角色的神情,不同的瓷偶各有动人心魄之处。
“我的亲族,我的同胞……我们分别太久了,久到,残破的我早已不够资格位列你们其中。”卢卡说。“可我还是想要上台……为了她。”
里昂问道:“即便不是什么王子,而是弄臣?”
弄臣没有资格得到公主的青睐,只能看着她嫁给真正的王子,然后在欢宴中戴着面具流泪。
卢卡没有说话,他看到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那时的他,从出窑起,完美无瑕的品质便让所有人视为珍宝。
“真像书里讲的白马王子,这样漂亮,没有任何一个公主会拒绝吧?”
人们经常这样称赞着,但卢卡并不在乎,他认定的公主并不是爱丽丝那样同样完美的瓷偶。
他爱上了一个喜欢捏陶土的脏丫头。
脏丫头在他的耳边说过喜欢他,他便听到了声音。
脏丫头希望他能睁开眼睛,他便看到了她被瓷窑里的火熏黑的脸。
只要看到她,卢卡便感到他的世界有了光。
为了她的笑,他每一次都努力演绎好王子的角色,他在台上看到她的眼睛熠熠生辉,喜悦便涨满了胸腔。
仅仅是聆听,仅仅是看到,已经无法再满足他了,他想张开口,想要像他的角色一样迎娶她。
他踏破千难万险,杀死了黑巫师,再一次从恶人手里救走了爱丽丝。
熟悉的掌声中,卢卡看向台下,去找寻他最喜欢的那张笑脸——但,他却只得到了一双泪眼。
欢笑的人群里,只有属于他的公主在哭。
——她为什么在哭?是我演得不好吗。
巨大的惶惑笼罩了他,直至伶人的所有者,带着她登上台。
“……感谢各位来宾,我们顾氏瓷业今后将携手何家一道……届时还望各位瓷业同仁通力合作……”
人们的掌声里,一个穿着白西装、梳着油头的男子走上台,向卢卡的公主彬彬有礼地伸出手。
公主回望了卢卡一眼。
少女梦里的奇迹没有诞生,只有现实冰冷而踏实的怀抱。
她一点点转过头,眼里的光熄灭了,她搭上那个男人的手,跟着他离开。
“不……”
卢卡第一次感受到了清晰的痛苦,伴随着人们的尖叫,死物迈出了他拼尽全力的一步,然后……
从高台上重重摔落下来。
陶瓷碎裂了,丑陋的裂痕如泪水般永远地留在了他的脸颊上。
“别走……”
无人听到的声音回荡在空空的胸腔里,卢卡低喃着她的名字。
“月圆。”
第一百零九章 “我爱你。”
卢卡说出他公主名字的一刹那, 颜格的意识炸开了。
他宛如从深海的坟茔里突然惊醒,一切隐约的线索,都在此刻连成了一个完整的圆。
“月圆……顾月圆……”
颜格夺回自己的意识时, 他作为瓷偶,刚刚被丢进库房的一角。
这里还是民国时期的顾府,那个……他外婆的, 曾经的家。
门外是顾老太爷盛怒的言语——
“——我的颜面简直丢尽了!偏偏在宴会上出差错, 这瓷偶必是不祥之物, 顾家不存有瑕疵的瓷器!一件也不许留,打碎了扔出去!!!”
“老爷, 你想想小姐, 她最喜欢这个伶人瓷偶了,大喜的日子, 何必呢……不如等月圆顺顺利利嫁出去再处置吧。”
“她必须马上嫁出去!尽快把婚事办完!”
顾老太爷的声音随着拐杖重重拄地的声音远去, 昏暗的库房里, 剩下十一个伶人在暗处无声地看着破裂的同胞。
卢卡,或者说是颜格,还感受不到它们的灵性……它们还没有真正被爱。
包括其中的爱丽丝。
穿越了无数时间,颜格看向她,此时她还是一件无与伦比的美丽死物, 还没有遇上她命中注定的那位母亲。
卢卡已经有了意识,他是第一个觉醒的。
他不能动,但是能听到、看到……甚至感受到喜悦与痛苦。
从万众瞩目,到一文不值,只是一步抓住爱人的距离。
颜格和卢卡被遗弃在角落里, 很快,仆役们将他抬走扔上废瓷车, 离开了这个他与公主的家。
他被丢进了废弃的窑场,与山一样高的失败品为伍。
风沙雾霾、滂沱暴雨、电闪雷鸣……卢卡感受到了自己的躯壳在一点点风化,感受到乌鸦停留在他脸上,啄走了曾被他的公主深深迷恋的湖绿色眼睛。
荒草在他脸上的裂缝里发芽、长大,让他的面容丑陋如怪物。
虫蟲钻入他的肺腑,老鼠啃咬他的骨头,他却一步都动不了。
他看着天空在蓝白金黑中轮转,看到黑色的钢铁巨鹰如死神般划过慈陵的上空,火雨毫无预兆地倾泻在他想要回去的地方。
战争将慈陵夷为废墟。
昔日的窑厂成了乱葬岗,带着弹孔的尸体一车车如同货物般被带到这里,火焰燃起带着油脂的黑雾,和着褴褛的行人,与哭声流向远方。
“我和你们一样,最终都是墓土中的残骸。”
“可是……我还在不甘什么?我还在执着什么?”
“为什么火焰还没有焚尽我的苦痛?”
太久了,久到触目所及的尸山被黄土埋没,久到蔓草荒殊,久到人们背着锄头来到这里,拨开白骨与陶瓷的缝隙,希望找到一片足供养活老小的沃土时,锄头在一片碎瓷中碰撞出了“叮”的一声。
那是只有最好的陶瓷才能发出的美妙响声。
“……这是个人吧?”
“天耶,这么大的瓷人,还这么完整。”
“当家的,背到古董街的黑市子卖了吧,能换不少粮票呢。”
再后来,卢卡带着颜格的双眼,乘上了黑暗狭窄的火车货箱,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不少新的所有者细心地清理他身上岁月的尘埃,但似乎是因为他不祥的命运,每一任所有者,都未曾挽留得长远。
直至,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先生在大城市的古董市场看到了他。
卢卡无法辨认出他的容颜,但卢卡记得他的戏腔——他曾在公主的婚礼上唱过一台戏,是那个年代慈陵的名角。
“我觉得,你是想回家的。”
老先生的眼睛熠熠生辉,带他回了慈陵。
可卢卡已经认不出慈陵了。
钢铁巨鲸在港口停泊,五颜六色的灯光在城市穿梭,四处都是陌生的水泥高厦,再不见当年的十里瓷街,万国气象。
当然,也没有他的公主。
老先生在一个初秋的夜晚安静地离开了人世,卢卡听到时间带走了他——他再一次见证了死亡。
老人的家人将他带去了地下室,他又回归到一片黑暗里。
对卢卡而言,死是常态,但他又与其他死物不同,他有思想,有痛苦,还有愿望。
“所以时间,你为什么还不将我带走?”
黑暗深处没有任何回答,卢卡觉得这个问题或许要持续到下一个百年时……他听到了熟悉的乐曲声。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有人在地下室里翻出了一只老旧的留声机,乐声粗粝,满是岁月的刻痕。
但它新的主人似乎很喜欢,用小提琴为它接续上了后面的旋律,曲声流过尘埃满布的书架,沿着卢卡的帽檐、与脸上的裂痕,流入了他空无一物的胸腔里。
——卢卡、卢卡,今天我从老师那里学来了一首新歌,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喀嚓。
体内的齿轮在轻声叩响。
“Are you…are…”
喀嚓喀嚓。
胸腔里的锈痕在解体。
“Remember …me to one who lives there.”
喀嚓喀嚓喀嚓……
“She once was a true love of mine.”
尘封的白布落下,年轻的小提琴手愕然的视线里,尘封了将近一个世纪的瓷偶睁开了眼睛。
“……我知道了,为什么我还没有死去。”
“赐予我生命的是你,我爱这份生命如同我爱你。”
“从我还是一捧卑微的尘土开始,从瓷窑里熊熊的烈火开始,我便爱你。”
“即便我已经粉碎,风也会带去我爱你的证明。”
……
星期二的傍晚,城市里的街道上火光迷离。
经过了一个昼夜的传播,十三个可以实现任何愿望的名额传遍了所有的阵营,所有的队伍如同鬣狗一样搜罗着城市,各种各样的自有技能拼尽全力,终于在入夜的时候,猎取到了第一个人头。
“你下次回来的时候可别怨我啊。”
周一过后,富华广场的博物馆回到了上一周的样子,只是里面再也没有了爱丽丝的琴声,空荡荡的宛如一座死城。
喷泉池里的铜像似乎也得到了伶王的命令,红色的眼睛冷冷地看着来访的、提着同族人头的人类。
“好奇怪,象谷不是说博物馆四周都有卡哨吗,怎么一个人都看不见……”
绕过一处没有井盖的人行道,随着离博物馆越来越近,男人便无视了周围的异状。
作为幸运的、第一个拿到盗贼人头的二阶强者,男人步伐飞快,能用瞬移的就用瞬移,一路避开所有可能被截胡的路线,借着夜色以最快的速度踏入了博物馆。
此时的博物馆已经没有了之前那种令人不得不跪拜的压迫感,看起来无害得甚至可以接待一次小学生春游。
“看来我是第一个。”男人脸上露出微笑,快步走过博物馆大厅黑白分明的地砖,循着整座博物馆里唯一的精神辐射来源走去。
最后,他来到了一扇大门前。
隔着一扇门,他听到了一阵细微的,金属的悲鸣,像是一团钢筋在互相角力一样。
“你……”男人咳嗽了一阵,躬身行了一礼,“您就是伶王?我已经按照要求带来了盗贼的人头。”
盘花大门开启了一条缝,缝隙不断扩大,露出了里面幽微的光,和一条长长的人影。
男人抬眼看向这道背影的同时,整个人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末梢都同时共振了一下,使他好一阵失神。
一瞬间,他似乎觉得连自己的血液流动都是有某种音乐韵律似的。
他没见过人们口口相传的所谓“伶王”,但这个背影一定非人。
男人捧起手里的人头:“我已经按照要求带来了盗贼的人头,我希望能得到我的报酬——拥有一副如您一样不死不灭的身躯与最强大的力量。”
他的算盘打得很满,第一个获得最强大的力量,然后就守在博物馆附近,来的人见一个杀一个,直到这周结束,他即便不是最强大的,也可以确保自己性命无忧。
在男人期待的目光下,“伶王”的背影动了。
一阵令人牙酸的怪声从他的身体里传出来,只见他手腕处、皮肉里有一根钢筋缓缓地滑了出来。
一根、两根、三根……混合着血沫的金属条,细一看,像是钟表的指针,刺穿他的皮肤,落满了一地。
男人吓傻了,看到那个背影仰起脖颈,活动了一下身体,长长地舒了口气,等到他想说话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一张口,整张脸皮掉了下来。
接着是手指、手臂、肩膀、头皮……他整个人被无形的丝弦切碎了。
“抱歉今天是我代班,只能实现你一半的愿望——又死又灭。”
“啊……啊啊啊啊啊啊!!!!”那人大叫着从被碎尸的幻觉里苏醒,一路往外狂奔逃离了这里。
耍完人之后,黎鸦看了看被丢弃在地上的人头,心里毫无波动。转过身,余光瞥见了落地玻璃窗里的自己。
作为最初唤醒卢卡的人,他每次与卢卡接触,都会不由自主地从他那里交换到更多的力量,而与此同时,他的活偶化程度就会进一步加深。
在这里,手上有人命的人会在潜意识里种下屠戮同族的种子,与文明世界越走越远,服从于自己的工具属性,最终与活偶们同化。
黎鸦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了,成为一具只知道疯狂演奏的空壳似乎只是时间的问题。
“不过,在那之前……”
他要把颜格送回家,这才符合绅士……不,一个音乐家的风度。
“为什么忽然有一种很恼火的感觉,颜格在干什么呢?”
黎鸦自言自语了一阵,哼着凯尔特风格的小调,背起他的小提琴,走出了博物馆。
凭直觉往东边去找颜格的步子才跨出一步,脚下的大地忽然震了一下。
很远的地方,刚刚那个男人大叫着逃命,但刚刚逃入一条小路,他的声音就消失了。
“唔……”黎鸦盯着他消失的地方,跟上去,循着幽微的路灯灯光,他看到了一条长长的人形血迹。
很明显是刚才那个男人的,他被什么东西咬住了,毫无挣扎之力,然后被拖进了……
黎鸦顺着血迹,看到了一个没有井盖、快将水泥地挤裂了的下水道口。
怪事,这座城市里应该没有什么能逃过他的耳朵,他竟然没听出来叼走那个男人的是个什么东西。
看着黑黢黢的下水道口,黎鸦看着地面上的裂痕,随着地底下那东西的飞快蠕动,一直延伸向他直觉颜格所在的方向。
“啧。”
他将小提琴背好,跳下了没有一丝光的下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