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埋的撞送餐机器人,憋了我二十万字!!终于挖出来了!!
文里没办法打角标,所以一些元素和化学符号是错的。
55 ? 分离
◎卢琳的死和其他人不同!◎
“是谁在窗口?”简沉坐在病床上, 看向窗口,试探道。
波坤已经死了,到目前为止, 马戏团所有浮出水面的头目和成员全都落网,如果那里有人的话, 究竟会是谁。
与此同时,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这个晚上医院里的所有信息在大脑中汇聚、交织。
白天护士聊天的时候他听到过, 此刻所在的私立医院和公立医院不同, 光是每天的床位费都价值不菲。
如果不是托霍无归的福, 自己该和杨俭挤在定点医院的病房里, 一个胳膊断了, 一个胳膊烧了, 双双大眼瞪小眼。
根本不可能入住私立医院,还住上了有独卫电视的小单间,时刻有护士嘘寒问暖,一日三餐比警队食堂的还好。
得益于高昂的收费,这家医院私密性极佳, 居住密度极低, 病房分为几个独栋小楼, 环湖而建, 相应得, 病房周围绿植密度远高于寻常医院。
而自己所在的是A栋的四楼,烧伤科病房,是这栋楼的顶层。
楼下是……
简沉在记忆中搜索了一圈。
“小顾, 你怎么在这?你之前不是在三楼的吗?”
晚上去洗手间的时候, 门口有两个小护士在聊天。
“别提了, 最近天一舒服,什么奇葩都往三楼送,我本来就有先兆流产,就申请调过来轻松轻松。”
那个叫小顾的护士是这么说的。
最近夏天,海沧到了气候最舒适的时节,汛期的雨水让气候不再那么炎热,天黑得越来越晚,天气好的时候,哪怕是九点也依旧能窥见天光。
这是最容易四处活动、意外受伤的季节,喝酒闹事的、郊游受伤的、偷爬野山摔断腿的,什么都有。
所以楼下是外科。
简沉心跳倏然停了一拍。
枪伤……也是外科的管辖范围。
刚刚和霍无归通话的时候,电话不是自然挂断的,而是因为有电话进入了霍无归的手机。
“杜晓天给我打电话。”霍无归当时是这么说的。
当时霍无归就在北桥分局的院子里,杜晓天作为副队,应该也在分局统筹六一九特大杀人案的后续跟进。
如果不是什么要紧事,杜晓天为什么不下个楼,走几步找一找,直接和霍无归面对面说。
是什么事,能要紧到必须打电话立刻通知——
“师兄,如果是想来看我的话,往前走点吧。”简沉悄无声息地滑动喉结,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借此舒缓紧绷的神经,尽量自然地调侃道,“你知道的,我眼睛不好,你站在那么黑的地方,我看不见。”
一阵晚风吹过。
汛期的晚风带着潮湿的气息,令人感到微微有些寒冷,金合欢被吹得在风中摇曳,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进病房。
借着那月光,简沉眼都不敢眨一下,迅速环视了一圈。窗口没有任何影子,窗帘下也没有脚踝露出。
简沉松了口气。
看来是自己多虑了,哪怕邵烨和波坤早有合谋,也改变不了他被一枪打中腹腔的事实。
此时此刻的邵烨,和自己,谁伤得更重还真不好说。
“别动。”
向来轻佻的声音从脑后响起,脖子上猛然一凉,尖锐但细微的刺痛传来。
月光穿过树影,在病房内洒落满地,一片皎洁月色里,瘦削的黑影投射在地面上。
彻头彻尾的惊悚爬上简沉的神经,像一阵电流般飞速穿过脑海,惊愕到极致以至于失去声音的寂静里,他僵硬地侧过头。
月光打在邵烨的脸上,他早已换了一身衣服,脸上带着微笑,如果不是简沉昨天亲眼看见一枚子弹射进他的右腹腔,此刻丝毫不会怀疑这人是即将要去出席学术会议的业界精英。
简沉面色苍白,月光落在侧脸上,显得他有些清冷:“师兄,你怎么在这里?”
邵烨风度翩翩,手中握着注射器,如同握着美人纤细柔弱的手指般,含着笑道:“临走前想来问问师弟,愿意跟我走吗?”
“为什么找我?”简沉吸了口气,决定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虽然不知道邵烨究竟是怎么骗过了杜晓天派来值守的四名警察,又怎么从三楼的外科病房,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四楼。
但既然杜晓天给霍无归打了电话,就证明他们已经察觉到了邵烨的失踪。
那么搜索总会进展到这里,只要拖延时间,就能够留下邵烨。
而且,根据邵烨之前的反应来看,不到关键时刻,他不会考虑要自己的命。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小沉。”虽然月色朦胧,但简沉确定他嘴角弯起了一个嘲讽的弧度,“你我都是学医的,我相信你也知道我在校的成绩如何。”
邵烨是今年评上职称的,海沧历史上还从未有过二十七岁的副教授,因而公示期受了不少非议和争论,确实有人怀疑过邵烨学术作假、抢手代笔、编造数据等。
但作为邵烨的室友,简沉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堪称一个勤奋的天才。
“我当然知道。”简沉顿了顿,轻声道,“所以你大可以把针筒放下,不用再举着了。”
邵烨举着那支注射器,玩味地盯着简沉,看了一会,似乎非常享受简沉此刻的表情,终于放下注射器,坐进白天霍无归曾坐过的那把椅子里,慢悠悠问:“所以你知道如果自己不配合我,会遭遇什么吗?”
“你会将这支注射器里的空气推进我的动脉。”简沉眼神平静,仿佛在背诵教科书一样,一字不差,严谨专业,“空气如果跟随血液循环进入我的肺部,阻塞肺动脉主要通路,膨胀的气体会导致我的肺部过度膨胀,如果进入我的右心房,会引起肺动脉口与右心室之间的空气闭锁,引发缺氧,如果进入上腔静脉或者脊柱旁静脉丛,空气会一路上行,进入我的脑部,引发抽搐和脑出血。”
“不论哪个情况,我都会死。”
他尽可能完整、详尽地说完了这段和教科书几乎一字不差的内容,并下了结论。
脸上始终挂着平静的微笑,眼睛垂下,睫毛半遮住人畜无害的眼神,像个早上巡查病房被主任医师点名的住院医。
“你还是那么聪明,优秀。”邵烨一只手摩挲着针筒,语气里的轻佻难以为继,越发生冷,“但不必用这些话拖延时间,否则我一样会杀了你。我不想这样对我的好师弟、我最好的朋友,毕竟,我还是更希望你选择跟我一起走。”
简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的神情,知道自己的计划已经开始起作用,乘胜追击地开口继续:“我不仅知道自己会怎样死去,还很清楚那是怎样一种死状,你忘了,我大学的时候就开始给警队打工了——”
简沉刻意停下,头向后仰去,用一个看起来极为舒适的状态半坐在病床上。
云霞随着晚风在夜空中浮游,此刻的海沧,万籁俱寂,最自由的莫过于悬在空中的云。
月色被一片突如其来的云遮掩,简沉的脸浸没在了黑暗深处,仅留下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
那不过是一双很平常的眼睛罢了。
瞳孔在晦暗处很黑,平静得毫无波澜,简沉一字一句道:“我解剖过很多具死于栓塞的尸体,她们大多死于生产导致的栓塞。”
“不用再说下去了。”邵烨咬着牙,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否则我会让你再也没办法开口。”
他不让波坤杀死简沉,并非是不愿意杀简沉的意思。
而是还不到必须动杀心的时候,如果非要动,动手的那个人也只能是自己。
简沉仿佛对他的威胁毫无察觉,泰然自若道:“死于空气栓塞的患者,大多面色青紫、在去世前经历了剧烈的疼痛。”简沉注视着邵烨,观察他的反应,“死于羊水栓塞的患者,则是因为羊水进入血液循环导致急性肺栓塞,过敏性休克和弥散性血管内凝血,亦或者肾衰。”
“最开始,患者可能产生呼吸衰竭、吐出粉色泡沫、心率加快等症状,之后全身出血、血液不凝,最后全身脏器受损。”简沉端正摆放在身前的手指紧了紧,烧伤的右手传来一阵刺痛。
他在心底默默向素未谋面的那名女性、邵烨的母亲低声道歉,一遍又一遍。
如果不是为了激怒邵烨,给警方留下充足的时间,他并不想用一名女性遭遇的不幸来刺激邵烨。
但以邵烨的智商和逻辑能力,除非在极度愤怒的状态下,否则只要有半点理智存在,警方都极难抓住他。
邵烨死死盯着他简沉,勾起嘴角,裂开一个笑容,声音冰冷道:“看来你已经从霍无归那里听过我和他说的话了。”
哪怕做了六年室友,他也不曾告诉过简沉自己的母亲死于生产带来的羊水栓塞。
局势瞬间扭转,简沉在邵烨的目光中微笑道:“是的,我听说了,但我很好奇一件事。”
“你说。”像是有某种自信般,邵烨对可能到来的搜查丝毫没有恐惧,淡然的扬起下巴,示意简沉。
“我在想——”简沉抬起眼睛,“我对你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以至于让你宁愿冒着被抓的风险,也不肯直接逃跑,而是一定要来游说我跟你一起。”
不仅是今天。
还有十七年前。
“那个也是你吧,那个一直让我杀了魔术师,和他一起走进地狱的人。”简沉瞥了邵烨一眼,目光中夹杂了些许晦暗不明的情绪,“我有那么重要吗?”
他说得面色如常,背后却已经大汗淋漓。
在记忆里探寻了十七年的人,此刻就站在眼前,还是曾朝夕相处了整整六年的室友,是那六年岁月里生活中最好的朋友,学习上最好的战友,以及最信任的医生。
“当然有啊,毕竟,和你朝夕相处,共同走过那三个月的人,是我。”邵烨俯身凑近简沉,近乎贴着简沉的额头,语气轻佻,“你永远是我最重要的挚友,小沉。”
简沉一愣。
他静静抬头望向邵烨,试图确认这人究竟是不是疯了。
以邵烨的智商,海大最年轻的副教授,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还说出如此荒谬的谎言。
“你不相信也很正常。”邵烨将注射器放在床头,起身在狭小的病房里走了几步,走进了月光下。
遮住月光的云朵已经从天空中飘走了,月亮再次洒落在窗口,如同一汪江水般,邵烨站在那水洼中央,目光沉静得如同融入了水中般,意味不明道:“心理学上,有一种机制,叫做投射。”
简沉靠在柔软的床头,面无表情,示意邵烨:“师兄你继续,我洗耳恭听。”
他们对视了片刻,邵烨笑了笑:“简单来说,很多孩子在幼儿园、小学阶段,还没有建立正确的三观,没有对错意识,仅靠外部评价判断自己行为的对错,这种评价大多来源于父母。”
如果这间病房里的人,不是简沉和邵烨,这段对话恐怕都很难进行下去。
幸好,这是两个对话不需要中译中的聪明人。
简沉很快领悟邵烨的意思:“当孩子们做错事的时候,为了避免来自父母的责备,他们会试图将错误推给其他人,并将自己投射在行为优秀的孩子身上。”
这种状况大多发生在孩童身上,尚未塑造三观的孩子会想尽一切办法,将自己的错误归因于外部因素,又将会得到夸奖的行为代入进自身。
“当一个孩子意识到自己做错事的时候,他也可能将自己投射在另一个优秀的孩子身上,在回忆里将其取而代之。”邵烨微笑着暗示,“我不是在说谁撒了谎,而是回忆本身就会撒谎。”
“那三个月里,陪在你身边的人,究竟是阿叶还是阿烨,你不妨再仔细想想。”邵烨收起脸上所有情绪,观察着简沉的表情。
虽然发音一样,但他知道简沉一定明白自己的意思。
简沉眼睛一转不转地望着窗外,朝黑暗深处的某个角落看去,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那眼神里又些许疑惑,也有片刻的动摇,似乎真的在考虑邵烨所说的话一样。
“所以你是说,实际上,我被绑架的三个月里,是你和我呆在一间屋子里。”简沉脸上是认真思考的表情,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背后的汗水已经快把枕头浸透了,甚至受伤的右臂上也
有汗水不断留下,流过烧伤的部分时候,钻心得疼痛几乎要让他叫出声来。
简沉深吸一口气,平复了疼痛,问道:“那录口供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
邵烨估算了一下时间,拿起注射器把玩着,始终停留在简沉脖颈不远处,勾唇轻笑:“师弟,你是要我在假扮我的人面前,亲自揭露他吗,而且是在我是罪犯,他是警察的情况下?”
走廊里,传来了阵阵脚步声,从一楼开始搜查的警察们已经到了四楼,随时有推门进来的可能。
简沉开口道:“我会考虑你所说的,但不是现在,如果你愿意,可以告诉我,当我改变主意的时候该如何联系你。”
“不用。”邵烨戏谑地露出微笑,“师弟,当你改变主意的时候,我一定会来到你的身旁,亲自带你走进黑暗的世界。”
他说罢,将那支注射器抛向窗外的夜色里,头也不回地迈向窗边,一只脚踏上了窗框。
即将消失的前一秒,邵烨在月光下回头,意味不明道:“师弟,记住我说的,不要相信任何人。”
遮挡窗口的黑影瞬间消失,月光照亮简沉的眼睛,也照亮窗外的金合欢。
粉色的花蕊因为剧烈摇晃而抖落。
“快来人!邵烨跳窗跑了!”简沉深吸一口气,大声喊道。
住院楼大门口,几名刑警冲进夜色,追上消失的背影。
–
“邵烨刚刚跟你说了什么!”
霍无归一个箭步推开门,冲进病房。
早该熄灯的病房里灯火通明,几个刑警围着简沉,勘探现场的猫着腰收集脚印,刚做完笔录的弓着背窝在椅子上整理,护士在给简沉测量血压。
还在留院观察的赵襄跑前跑后,给救命恩人兼她自己认定的未来老板娘端茶送水,一时间竟没有霍无归落脚处。
“你来了?”简沉额头沁着冷汗,朝霍无归打了个招呼,“没说什么,只是继续问我,要不要跟他走。”
霍无归拉开那张椅子,随意坐下,目光促狭:“所以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你,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关系?”
“霍队,你现在这是在审问我吗?”简沉微抬起眼,表情老实,“是的话,我一定知无不言。”
周围几个刑警各自忙碌,恨不得把耳朵闭起来,不去听上司和法医之间的爱恨纠葛。
霍无归扫了一眼周围众人,靠近简沉,压低声音道:“我在关心你,简法医。”
“那么,我想——”简沉听着霍无归近在咫尺的呼吸声,笑了笑,“是嫉妒。”
他说话声音很小,满屋的刑警却都听得一清二楚。
赵襄原本捧着一束鲜花,打算插进简沉床头柜边的花瓶里,此刻干脆脚黏在了地面上,把那一束花分成了一支一支,慢吞吞往花瓶里插。
谁嫉妒谁?
霍队嫉妒了?
怎么回事,一晚上没跟进,剧情怎么发展这么快?
霍无归心脏猛地一跳,被说中心中所想的瞬间自乱阵脚,几乎和赵襄的反应一样——
他发现了吗?
他还发现了更多吗?
他觉得我嫉妒邵烨吗?
如果是往常,他绝不会理解能力如此低下,将别的事代入进自己身上,但偏偏,刚刚那个瞬间,嫉妒两个字套在他身上,绝无半点偏差。
幸好,霍无归脸色始终没有半点变化,并在几秒时间里成功钻出了牛角尖,回过神来,问道:“邵烨嫉妒你?为什么?”
“我和你说过我母亲的故事,你还记得吗,霍队。”简沉端坐在床上,目光扫过屋里形形色色的人,轻声道。
霍无归点了点头。
他当然记得,患有代理孟乔森综合症的母亲,编织了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病症,套在自己的儿子身上,剥夺了一个健康孩子走路的机会,除了上班,寸步不离的守在简沉身边,摧毁了他几乎全部的人生。
失去健康,失去自由,失去社交,这是简沉的童年。
想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
明明不大的病房里挤了一群人,但简沉和霍无归却听见彼此的心跳起伏。
霍无归猛地醒悟过来——
良久,霍无归开口道,“哪怕是扭曲的、过度的爱,也是他渴望的。”
简沉点了点头:“这是邵烨永远的心魔,父亲因为他害死母亲而不认这个儿子,而他更是从未得到半点来自父母的爱,所以不管是小时候,还是现在,他都嫉妒我。”
他不仅得到过母亲的爱。
之后的十七年里,也始终被管弘深照顾得很好。
“他想把我拉进地狱,走进黑暗,只有那样才可以让他感到一点点慰藉。”简沉停顿了一下,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里竟有了几分邵烨特有的轻佻,“被爱又怎样,还不是要在地狱相见。”
霍无归望向那张眉目温驯的脸,眼神微动:“你们只说了这些吗,没了?”
简沉点头:“没了。”
他总觉得,邵烨在简沉病房里停留的那几分钟,绝对说过什么别的。
“霍队,邵烨追不上了!”杜晓天喘着气冲进人已经足够多的病房,“他早就买通了这里的护士!晚上有护士给他注射大剂量吗啡!并且伪造了邵烨的心电监护仪数据,让警报响起,随后以抢救为理由驱散了病房内的看守。”
正因如此,一个刚刚做完手术的病人才能奇迹般从杂物间翻窗、借助消防梯到达四楼,进入简沉的病房;
也正因此,他才要掐着时间离开,哪怕警察不来,药效褪去之后,他也会失去行动能力。
“他从四楼窗口出去后沿着墙体装饰走到一米外的消防梯处,被接应的人带走,我们根本来不及追上!”杜晓天怒吼了一声,懊悔道,“早知道这样,就该把这孙子直接拉进局里,管他会不会死在局里!教唆犯罪够他吃一壶的了!”
“等等,我总觉得哪里不对。”霍无归摆了摆手,示意杜晓天先别开口,某个疑点一次又一次试探着从水面下浮现,仿佛想要提示什么一样,湄沧江上,那幽幽绿光又出现在眼前。
如果邵烨真的没杀人,他到底有什么必要如此大费周章逃跑?
沉寂的夜色中,五个女孩静静地漂流,夜色中浮动着她们生命最后的光,和最后的呼救。
沈容之。
苗胜楠。
詹素云。
包楠。
卢琳。
五个女孩的名字在脑海中浮现,一并出现的还有她们极为惨烈的死状,腐烂冰冷的尸体。
霍无归猛然起身,觉得自己仿佛想到了什么。
“叮——”手机铃声响起,他飞快接了起来。
那头,李仲洋一五一十地读着报告:“之前简法医要我测的两个样品,我都测了,您走之前追加的几个样品,我也一起试了试,结果现在告诉您。”
“我剪下来一块简法医的笔记本,取水溶液做了测试,那只钢笔的墨囊里也确实有残存的墨水,这两个样品中都检测到了镭同位素的存在,并且数值符合简法医所说的范围,可以初步判断,它们是同一个来源。”
这足以证明,凶器是邵烨给出的,他并非无辜的受害者,而是教唆者。
但这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霍无归带着强烈的预感问道:“那后来给你的样品呢,结果怎么样?”
“一样。”李仲洋言简意赅地回答。
一样!
霍无归走向杜晓天,手指微微战栗,心脏猛然缩紧,声音嘶哑中带着难以置信:“我们一直以为,波坤和余勤交换杀人,让余勤杀死了卢琳,而余勤也这么承认了。”
幸亏未雨绸缪,多此一举,让李仲洋多测了几个样品。
否则这件事可能永远都不会被揭露。
“怎么了,不是这样吗?”杜晓天疑惑道。
余勤都认了,这还能有什么变化吗。
霍无归高声道:“卢琳的伤口深处,检测到了来自某处古河道的水样。”
钢笔中的水样会随着毛细作用逐渐回流进墨囊。
所以其他尸体的伤口都无法检测到古河道水样的存在。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卢琳被杀的时候,那支钢笔刚刚被简沉洒上水。
那时候,简沉已经吃晚餐了。
而卢洋送卢琳去车站是下午,这和余勤所说的犯罪时间有偏差!
“得到父亲无尽溺爱的人,还有卢琳。”霍无归朝着简沉,说出只有他们二人明白的结论。
满屋的刑警目瞪口呆地看向霍无归。
他大步向外走去:“立刻给卢琳的尸体进行三检,卢琳的死和其他人不同!”
作者有话说:
小赵:一章结束了,我花还没插完呢。
坏消息:明天又上班了,好消息:过两天就放假了,放了继续日万。
56 ? 嫌疑
◎简沉和嫌疑人沆瀣一气。◎
“我们曾一度考虑过一个问题——为什么只有在杀死卢琳的时候, 波坤使用了交换杀人。”
清晨的海沧,整个城市还在沉睡中尚未醒来,北桥分局的会议室里已经座无虚席。
霍无归站在白板前, 面色森冷到令人不由感到压迫的程度:“最初,我们的推断是, 卢洋曾经见过魔术师, 为了避免被认出从而导致之后的金佛伪造工作受到阻碍,波坤采取了交换杀人的手法。”
既然卢洋和马戏团之间确实存在交易关系, 那个这个构思自然是无可厚非的。
“但根据网警、图侦对卢洋住所、单位和一切运动轨迹的排查, 以及卢洋和波坤通讯记录的彻查, 可以发现, 这两个人之间毫无交集。”霍无归面无表情道。
事实上, 这个推论早已被否决。
但以当时的线索, 他们唯一能得到的答案只有,卢洋和魔术师曾产生过某种卢洋本人并不知情的交集。
胳膊还吊着的杨俭用左手举手提问:“所以波坤到底有什么必要和余勤交换杀人?”
既然和卢洋见都没见过一次,比起找毫无杀人经验,用了好几遍才成功的余勤,当然是自己亲自动手更靠谱才对。
霍无归居高临下, 盯着杨俭, 一副思考应该把杨俭发配去哪个郊区派出所的表情, 严肃道:“因为从最开始, 需要被掩盖的人就不是波坤, 而是另一个。”
杨俭显而易见地从霍无归的眼神中接收到了危险讯号,暗自腹诽,简沉在的时候, 霍队就是圣母玛利亚, 动辄大赦天下, 连分局的宵夜档次都跟着拔了一档;一旦简沉不在,他霍队分明是西王母,一言不合就谋算着将人贬下凡间。
霍无归无视杨俭精彩纷呈的表情,按动遥控器,投影在屏幕上投射出两个身影:“我们不难发现,余勤和邵烨的身高、体型、年龄都极为相似,这也意味着,他们手持钢笔,刺入卢琳颈部动脉的角度也很可能相似。”
“根据我们的调查,马戏团的首领,曾经的魔术师邵天高,早在十七年前就已经死了。”霍无归眼神锐利,面色冷如坚冰,“他的亲生儿子,邵烨,继承了魔术师的名号,与他的养子波坤一起,共同维持了马戏团的运作。”
“关于邵烨,最重要的铁证就是这支作为凶器的钢笔。”他提起物证袋,向众人展示了一圈。
那支钢笔被波坤投入大火,烧得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笔杆。
众人朝着那支钢笔投去探寻的目光,办公室里一片安静。
霍无归顿了顿道:“一个月前,五月十九日,卢琳被害当天,简沉和邵烨曾在海大食堂就餐,进门时,简沉和……送餐机器人相撞,倒地的同时摔碎了一瓶取自古河道的水样。”
会议室里发出一阵不太整齐,但很有默契的憋笑动静。
“这瓶水洒在了邵烨身上,也洒进了他口袋里的钢笔上,由于表面张力,水浸润了笔尖,附着在了笔尖上,根据学生论坛的照片记录和简沉的回忆,我们确定,这件事发生在当晚六点。”
得益于简沉是海大法医系赫赫有名的学神,以及众所周知的校草,才能在学生论坛留下了大量照片记录,以及目击证人的讨论。
否则,海大食堂那一周一覆盖的录像,根本派不上任何用。
“而卢琳的颈部伤口中,检测到了该水样的成分。”
霍无归说罢,为在座各位刑警贴心地附上了简明扼要的翻译:“首先,这份水样的水源地因为汛期已经被淹没,可以说简沉摔碎的那瓶就是最后的孤品。”
“其次,钢笔尖上的水样一旦接触到外界,就会破坏表面张力,并由于毛细作用,被吸回墨囊中。”
根据凤临河畔小院的监控和路过车辆行车记录仪调查,波坤于五月十九日当晚七点,将沈容之从年华福利院转移进小院,随后完成杀人、分尸。
杀死沈容之的同样是那支钢笔,她的尸体里却没有了水样的存在,说明在她死亡之前,钢笔就已经被作为凶器使用过了。
所以卢琳只能死在当天下午六点到晚上七点之间。
霍无归说出这句话的同时,已经有人意识到了问题:“我记得,余勤被火车站前的监控捕捉是当天下午……”
那个午后,天还没黑的时候,余勤就已经驾驶自己的私家车,开回了正德村里。
那时候,邵烨的钢笔还没有被简沉泼上水。
如果真的是余勤杀死的卢琳,那她的颈部不可能检测到古河道水样的存在。
“从这一点来看,余勤只是伤害了卢琳。”霍无归给出了结论,“真正杀死卢琳的,是邵烨。”
他看着屏幕上那张清俊疏离的脸,淡淡道:“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波坤要大费周章,做这样一番安排了,因为邵烨和卢洋,都是海大教职工。”
他们在一个学校里授课,在一个会议室里开过会,在一个食堂吃饭,住在同一个家属院。
卢洋确实没见过马戏团的任何一个人,所有联系都通过贾富仁作为中介,但——
没见过作为犯罪分子的邵烨,不等于没见过作为海大最年轻副教授的邵烨。
卢洋作为一个安分守己的大学教授,究竟是如何踏上贼船,开始帮助犯罪分子走私文物、伪造赝品,这一问题也终于得到了解答。
邵烨就是卢洋走上犯罪道路的那个领路人。
至此,六一九特大杀人案彻底走向了尾声。
除了已经潜逃的邵烨,和下落不明的真佛,五名无辜女性受害者的死亡和牵扯其中的多个环节,终于真相大白。
仅仅是因为嫉妒卢琳得到的父爱,邵烨竟丧心病狂到了铤而走险也要亲自动手,杀之后快的地步。
霍无归沉默片刻,扫视众人道:“同志们都辛苦了,接下来,除了结案报告和证据移交,我们全力搜寻邵烨和金佛的踪迹,明白了吗?”
“明白!”
只有二队一个见习警默默举手,小声问道:“霍队……我有个问题。”
“你说。”霍无归颔首示意对方。
“按照目前的线索来看,法医室新来的简法医是邵烨的大学室友,也是最好的朋友,并且两人还维持了数年的医患关系。”这名见习警低着头,声音不大,却满是意味深长的暗示,“并且,据我所见,邵烨最终是在简沉的病房里消失的。”
霍无归猛地朝对方瞥去,突然察觉这人看起来格外眼熟——
昨天晚上,邵烨从病房消失的时候,值班警察正是这个年轻的见习警。
如果不是因为他轻信护士所说的,抢救时无关人员不得入内,邵烨或许不会抓住时机离开病房。
霍无归眉头微蹙,意识到这不失为一种矛盾转移,在自己被问责之前,先将简沉推了出来。
碍于身份,他并不能直接说出任何主观定论,为简沉辩驳。
但霍无归还没来得及开口,坐在一起的一队刑警就已经开始不满了。
杨俭先发制人,白了对方一眼:“你的意思是,我们简法医,在你眼皮子底下和犯罪嫌疑坑瀣一气,把人放跑了呗?”
“我可没这么说。”明里暗里指控简沉的见习警耸了耸肩,“是你们自己太敏感了吧。再说了,就算不是一伙的,谁知道他看见老朋友会不会心软,一时糊涂?”
“沆瀣一气。和昂沆!”赵襄叹了口气,忍不住给杨俭纠错,又强调道“简法医是受害者!”
和一个犯罪组织首领朝夕相处,做了整整六年室友,甚至将对方看做最信任的朋友,以及最信赖的医生,倾诉了六年的心事。
这根本不是什么友谊,而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欺骗。
“霍队,你倒是说句话啊。”刘彦昌小声催促道,“简法医根本不是那种人,他之前受了那么多伤,还是跟着我们跑前跑后,为的都是给死者找回公道,他怎么可能帮助邵烨逃跑?”
办公室里沉默许久,只剩下霍无归极轻的呼吸声。
半晌后,他注视着质疑的见习警:“如果程序上认定简沉存在嫌疑,我会亲自将他排除出本案的调查,并找人重新做他做过的所有尸检,但希望你明白,这里是警局,不欢迎任何人没有证据指控自己的同事。”
说罢,霍无归扫了众人一眼,拉开办公室门,大步离开。
“我一会来医院看你,今天想喝黑鱼粥还是鸽子粥?”他给简沉编了条消息,想了想,没有将刚刚发生的事情说出去。
就算他不说,警局今天也一定会核实这件事,然后,简沉身上的所有嫌疑自然会被洗脱。
几分钟后,消息始终没有任何回复。
霍无归皱了皱眉,又发了一条消息过去:“怎么不回消息?”
简沉在医院养病,又没什么别的事,为什么不回复自己的消息?
想了想,霍无归忍不住按下了通话键——
出乎意料地,简沉的手机显示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一阵不安的预感突然爬上心头。
霍无归犹豫了片刻,心下一沉,重新拨打了另一个号码:“喂,管局,您知道简沉去哪了吗?”
“在市局审讯室。”管弘深言简意赅回答道,“协助调查。”
霍无归一愣,从口袋掏出机车钥匙,快步奔向分局停车场。
作者有话说:
案子告一段落,终于有空让他俩谈谈恋爱了!
57 ? 第一卷完
◎你跟我回家。◎
“霍队!你刚忘了说——”杨俭从背后追出来, 看见步履仓促的霍无归,愣了一下,“霍队, 您这是怎么了?!”
霍无归脚步不停,修长双腿跨上机车, 捞起头盔迅速戴上:“继续跟进邵烨和金佛的下落, 我先去趟市局。”
“你和邵烨,在十七年前就认识。”
“逃跑的紧要关头, 争分夺秒, 如果不是和你有特殊的联系, 邵烨有什么必要临走前去你的病房?”
“他在你的病房里都和你说了些什么!”
“是你协助邵烨逃走的吗?”
……
逼仄的审讯室里, 冷气开到了最低。
简沉垂着脑袋, 坐在冰冷坚硬的审讯椅上, 浅色的瞳孔因为审讯室的顶光而变得黑沉,抬起眸子看了过来,低声道:“霍无归……”
他薄薄的唇微抿,嗫嚅着,不知道正在喃喃自语着什么东西。
狭小冰冷的审讯室如同沉入深海的潜水钟, 将简沉死死地禁锢在方寸之间, 也将他的意识拉回遥远的十七年前。
霍无归摇了摇头, 将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的画面赶出去, 反复在内心深处告诉自己, 那里是市局,自己想象中的画面绝对不可能出现。
早高峰已经过去,学生们在课堂里端坐, 上班族将孩子们送去学校后走进办公室, 海沧的街道畅通无阻, 霍无归在稀疏的车流中风驰电掣。
他很清楚,盯着市局的眼睛远比盯着北桥的更多,市局比北桥更怕行差踏错,更何况,简沉的爹还在那里做副局,没有人敢对简沉,对一个在编法医刑讯逼供。
但……
审讯室的冷白灯光专为给嫌疑人制造心理压力而生,简沉的眼睛不好,看不了一分钟就会疼了。
会有人给他准备眼药水吗?
审讯室的椅子设计初衷是为了限制嫌疑人活动,防止发生袭警、自残,简沉小时候坐久了轮椅,脊柱一向不好,坐着的时候喜欢松垮着,现在背又受了伤还没好。
会有人给他准备靠枕吗?
还有审讯室的冷气,简沉受不了那么冷的空气,有人给他披外套了吗?。
还有他烧伤的右手,不镇痛的话痛得近乎钻心,市局会给他止疼药吗?。
还有他不能饿着,否则会胃疼,整个人变得昏昏欲睡,所以他吃早饭了吗?
他……
从北桥分局到市局的路,骑车不过二十分钟。
然而霍无归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又一个问题,越发胆战心惊地想,市局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走简沉,是为了抢在北桥分局之前吗?
“你好,北桥分局霍无归。”机车停在市局门口,霍无归快步下车,走到门房前登记。
“我就知道你会来。”一进门,管弘深恰好从里面走了出来,有些意外道,“不过你比我想得还要快一些。”
霍无归盯着管弘深,试图从这个简沉的养父、市局目前风头最盛的副局脸上看出些什么,但可惜,管弘深脸上挂着极为自然和蔼的笑容:“既然来了,就跟我进去吧。”
“管局好。”霍无归哽着嗓子,挤出一句问好,“简沉在哪里?”
他猛然想起几天前,自己也曾因为卢洋的死被市局喊来协助调查。
那天,管弘深也是这样笑眯眯地出现,将自己带了进去。
——如果是刚入职的小警察,或许会认为管弘深就是一个这样亲和的温柔派领导。
但只要在海沧有过几年的警龄,亦或者曾在管弘深的手下待过,或多或少,都会听到些关于他的传闻。
潜行匿踪,在原始雨林中追踪了整整三天三夜,在毒贩跨越边境线前靠一己之力拦截五人。
又或者是单枪匹马,只身闯入地下赌场,带着一把没有子弹的枪,带着一名毒贩,突破三十几人的包围。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是表面上看起来的笑面虎这么简单。
霍无归突然意识到,简沉也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父亲的作风。
所以那天,他被喊来市局的时候,简沉心里曾经历过怎样的跌宕起伏?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心急如焚、自乱阵脚吗?
“不要着急,我们只是请他帮个忙。”管弘深带着霍无归走进办公室,示意他坐下。
“他身体不好!”霍无归后退一步,挺直脊背,朝管弘深深深看了一眼,强调道,“现在把他喊来市局配合调查不符合规则!”
霍无归脸色森冷,眼角隐隐渗出血丝,说罢心头猛然想起一件事,他一直听说过某个说法,但始终没有相信过。
然而此刻,霍无归心头一团乱麻,逐渐开始怀疑起来。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十七年前,管局破获的那起绑架案,霍队是其中一个受害者。”
“听说管局为了抓现行,延迟行动,导致另一个人质下落不明。”
那天的碎石滩上,杜晓天鬼鬼祟祟的小道消息重新回到霍无归脑海中。
所以杜晓天说得是真的吗。
管弘深真的是一个为了功名利禄不顾一切的人吗。
十七年前,救援姗姗来迟的背后,真的是管弘深为了抓住魔术师杀人现场而故意延迟吗?
十七年后的今天,他不顾简沉的健康状况,连自己的儿子都舍得从病床上硬请来市局。
市局局长分管行政,案子上的事都是管弘深在管,他在市局几乎说一不二,如果没有管弘深的首肯,谁敢劳他儿子大驾?
“管局,你真的把简沉当你儿子看吗?”霍无归盯着那张笑容和蔼的脸,语气冰冷,“如果真的,那你怎么舍得。”
身为简沉的父亲,管弘深应该比任何人都知道,此刻的简沉不仅身体受到了重创,内心更是如同被彻底摧毁的废墟般,正在经历着极为痛苦的重建。
六年的挚友在一夜之间成了重大案件的通缉犯。
沉寂十七年的记忆回到脑海。
简沉现在非常需要休息,就算是审问,也应该在病房进行。
管弘深伸手拿过桌上的保温杯,喝了一口枸杞水,看着眉头紧拧的霍无归,笑了笑:“说起来小霍,你跟着我学了这么多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露出这样的表情。”
“你很在意我儿子。”管弘深视线平静地落在霍无归身上,一语点破霍无归,“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简沉呢……”霍无归死死盯着管弘深,越发坚信自己的猜测没有错,“我知道了又如何,简沉呢!”
管弘深绝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天底下没有父亲仅仅是为了跟分局抢人,就舍得让自己重伤未愈的儿子去审讯室受一趟罪。
霍无归一惯是最尊重前辈的,语气难得冷硬,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时刻准备着今天非要把简沉从市局抢回来一样。
办公室里,气氛剑拔……但并没有弩张。
霍无归目光锐利,管弘深却依旧神经放松,甚至还给霍无归递了一支烟。
“知道什么了?”简沉叼着一根烟,从门外走了进来,疑惑地看向霍无归,“你来找我干嘛?”
霍无归一愣,面色微僵,冲上前去,目光上下扫视,手却无处可放,最终只好握着简沉唯一健康的左臂,脱口而出问道:“你没事?没事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他靠着极大的意志力攥紧手心,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当着管弘深的面拥抱简沉。
简沉左手抱着一大堆零食,胳膊里还夹着一瓶饮料,受伤的右手吊着,看起来虽然还有些惨兮兮的,面色却十分精神。
他丝毫没有察觉到霍无归语气里的暗藏的愤懑和委屈,十分悠闲地将那一大堆零食都散开,摊在管弘深办公桌上,用完好的左手挑挑拣拣起来:“霍队,你吃吗,这个牛蹄筋我刚才吃了一个,真的特别好吃。”
“不用了。”霍无归脸色铁青,稍稍退开一步,僵硬问道,“你不是被喊来调查了吗?”
他担心得近乎发疯,甚至难得顶撞了曾经的老上司,结果简沉居然抱着一堆零食出现了,脸色滋润,看起来甚至比在北桥分局状态更好。
“对啊,市局这边有个分尸案,肢体腐败程度很奇怪,想找我过来帮忙看一眼。”简沉奇怪地看了霍无归一眼,“你为什么一头的汗,脸色也很不好,是不舒服吗?”
简沉对早上发生过什么一无所知。
因为烧伤的关系,霍无归请来的那个据说有营养师证的护工,油盐酱醋这不让吃那不让碰,险些把简沉饿得想生啃医院绿化带。
现在被投喂得心满意足,迎着阳光眯起眼,浅琥珀色的瞳孔像只餍足的猫。
“我很好。”霍无归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确认简沉安然无恙,咬牙道,“什么东西非要拉你来现场辨认,不能直接发图吗!”
简沉揉了揉有些酸痛的眼睛,无辜道:“视频看肯定没有现场清楚啊,你今天怎么了,霍队?”
“没事。”霍无归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拿简沉没办法,终于低声道,“现在看完了吗,我带你去吃午饭。”
他说完转向管局,露出极为罕见的赧然神色:“对不起管局,误会你了,您有空的话跟我们一起吃个便饭如何?”
“你们小年轻去吃吧,我先走了。”管弘深像是吃瓜吃够了,捧着保温杯,非常适时地撤了,路过门口的霍无归时,淡淡飘了句,“年轻人,不要着相,否则我不会让简沉继续留在北桥。”
——年轻人,不要着相。
霍无归一怔,终于意识到管弘深今天整这一出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眼底情绪不明地看向管弘深,许久才道:“谢谢管局,我明白了,以后我不会再犯。”
不是不会再顶撞上司,而是不会再任由情绪主导自己的判断。
人一旦过于执著,就会忽略一些显而易见的东西,犯下平时就不会犯的大错。
想要保护一个人,首先需要绝对的冷静和理智。
霍无归在心头默念,随即又摇了摇头,在心中更正——
“你是警察,你追求的是绝对的公允和正义,是保护所有人。”
“包括简沉。”
霍无归回头看向身后的青年。
一身伤痕的青年站在窗口阳光里,沐浴着金色浮尘,额头碎发泛着光,显得恬静祥和。
“想吃什么?”
“蟹。”
“不行,换一个。”
“鱼。”
“也不行,再换一个。”
……
半晌,简沉终于不耐烦道:“这不行,那不行,要不你自己做吧。”
夏日灿烂烈阳笼罩着海沧,霍无归望向瘦削的青年,愣住了,莫名感到有些口干舌燥,片刻后喉结滑动了一下:
“行,那你跟我回家。”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完啦,小沉登堂入室啦!小霍见家长表现喜提差评啦!
下章开始进第二个案件。
第二卷:双生 ??
58 ? 犬齿
◎我家客卧还空着。◎
“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第四次一脚踩进水坑的时候, 霍无归终于忍不住紧皱眉头,一脸嫌弃地发问。
六一九特大杀人案初步告破后,全分局放松了三天, 简沉也终于彻底出院,向霍无归索要他承诺的那顿“亲手做的饭”。
菜市场里, 瓜果琳琅满目, 丰沛的雨水给了六月的海沧无与伦比的宝藏。
简沉优哉游哉地捻起一颗杨梅,和老板打了声招呼, 囫囵丢进嘴里, 酸甜的汁水在口中炸裂, 他含糊道:“那不然去哪里?”
红彤彤的汁水包裹他的唇齿, 令唇齿间若隐若现的舌尖也染上了红。
霍无归盯着他开合的唇, 喉结滚动了一下:“分局对面不就有个超市?”
分局对面确实有家超市。
一家只贩卖有机绿色食品的高档超市, 超市内自带明档,现捞波龙,空运刺身,免费加工。
最令简沉发指的是,该超市连一小包青菜都卖五十块。
简直是背叛了农民伯伯!
简沉不假思索:“还是霍队您金贵, 我是吃不出五十一把的小青菜和五毛一把的有什么区别。”
“我也吃不出。”霍无归坦然道, “但至少超市的地上不会有不明生物的血液。”
他眼睛落在地面上。
不知哪家摊位杀的什么动物, 血顺着菜市场的地势蜿蜒流淌, 跟另一家商贩的洗菜水汇聚, 又被人不断踩过,最后成了一片小水洼和满地脚印。
简沉猛地想起,霍无归有间歇性发作的洁癖——
具体表现为, 工作期间百无禁忌, 非工作期间百般禁忌。
他大概率不是嫌弃这里的菜不够昂贵, 而是嫌弃这里的环境。
简沉扫了一眼霍无归,这人身上穿着剪裁精良的衬衣,线条利落的脸绷着,哪怕是休息期间也眼神锐利,下颌线比自己的人生路更为清晰。
这种人搭配洁癖这样的属性,就显得十分正常、合情合理。
简沉又低下头,将自己从头到脚扫描了一眼。
为了方便惨不忍睹的右手活动,他套了一件极为宽松的旧T恤,比自己大了整整两个码。
同样是为了方便,裤子是一只手就可以提起的松紧带大裤衩,脚上是双随便一蹬就能走的人字拖。
“我就是在这种,不,在比这种环境更糟的地方长大的。”简沉目光坦荡,自嘲道,“还是说霍队您已经太久没有过这样的日子了?”
霍无归静静看了简沉一眼:“的确很久没有了,但比这更糟糕的日子我也有过。”
简沉愣了愣。
他当然清楚霍无归曾有过比这更糟糕的生活。
说到底,在菜市场或者农场长大有什么糟糕的,有吃有喝还有同龄的玩伴,不过是环境差了点,很多商贩赚得比大厦里光鲜亮丽的白领都多。
真正糟糕的是暗无天日的囚禁,吃了一顿不知道下一顿什么时候才能有的恐惧,对饥饿和疼痛产生近乎刻骨铭心的烙印。
在那样的日子里,哪怕面前的是发霉腐烂的老鼠尸体,也得立刻咽下去,否则,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挨到下一个食物的出现。
霍无归有过这样的日子。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毕竟那日子是他和霍无归共同度过的。
“那就好。”简沉笑了笑,低头在水果摊上挑挑拣拣,“你得习惯贫民生活,或者你可以换个饭搭子。”
最终他还是没有触碰任何关于过往的记忆。
从邵烨的身份水落石出开始,简沉就很清楚,自己和霍无归早已无处遁形——
他们都是足够聪明的人,对彼此的身份已经心知肚明。
剩下的只有试探,试探关于那段十七年前的回忆,对方到底记得多少。
简沉眼底滑过平静而压抑的晦暗,心道,我不过是害怕你想起,一切的源头是我提议找个阴凉的地方;更害怕杀死魔术师的真的是我,如果是那样,我还有资格和你并肩吗。
那你呢,你又是为什么不说呢?
简沉不敢揣摩霍无归的想法,索性身残志坚,用左手一口气挑了三四样水果,不顾老板鄙视的眼神,埋头把杨梅上的叶子、荔枝上的梗全都摘出去。
霍无归无声地站在简沉身后,扫过他垂下的头颅,凌乱的头发落在后颈上,显得极为日常而平凡。
“你吃相好。”他冷不丁道,“下饭。”
“啊?”简沉不明所以。
霍无归掏出手机,扫了水果摊的码,接过简沉买的那堆东西,迈过那滩血水,淡淡道:“还不快跟上,去买肉。”
“哦……好。”简沉奇怪地看了霍无归一眼,跟了上去。
“诶!你这个人怎么不讲理啊!”两人刚往前走了几步,一处商贩的摊位上就传来了争执声。
苍老的声音有些着急地重复道:“你做生意要讲良心!不能这么不讲道理!”
霍无归在职业病的趋势下,下意识走了过去:“怎么了?”
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回过头,发觉背后的青年一身正气,眉峰抬起,仿佛见到救星般拉着霍无归的手,焦急道:“我今天早上在这家买了三斤肉馅,回去用了半斤包饺子,谁知道没吃几口,我家老头、我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五口人全都倒了!食物中毒!”
“食物中毒?去医院了吗?”霍无归问。
“去了去了,已经洗胃了,医生说的食物中毒。”老太太一个劲点头,“包的猪肉大葱馅,葱昨天也吃过,绝对没问题,饺子皮也是新鲜的,那有问题的不就只有肉馅了吗!”
摊位老板一听,立刻不干了,撸起袖子破口大骂:“你个死老太婆!照你这么说,那你怎么没事啊?谁知道是不是你一家五口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你跑来讹我还这么大声,生怕我今天生意不够差啊?”
简沉站在不远处,看着两个人争执,又被隔壁摊位的藕节吸引了视线,一边挑一边束起耳朵听。
“我在厨房做饭,他们先吃了,我一出来才发现他们不对劲。”老太太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冤枉过,气得手都在抖,委屈地解释道,“他们就早上喝了一碗玉米酸汤,别的什么都没吃,那酸汤我昨晚做的,我老头夜里打麻将回来还从冰箱里拿出来热了吃过,什么事都没。”
霍无归一愣,脱口而出:“奶奶,这种发酵食物夏天最好不要重复加热,很容易食物中毒,您还是把剩下的饺子带去医院,仔细检查一下具体原因吧。”
“饺子一个也没剩……而且这肉……”老太太还是有些不信,盯着摊位看了一会,拎着肉馅的手颤抖着。
霍无归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老太太。
“奶奶,正好我要买肉,这肉馅您卖给我,您赶紧去医院照顾家里人吧。”霍无归俯下身,表情诚恳地看向老太太,掏出钱包,抽了张五十出来,“谢谢奶奶,您把肉给我就好。”
拿了霍无归的钱,老太太千恩万谢地走了,简沉也用左手拎着一袋藕和莲蓬走了过来。
“不愧是您。”他真挚道。
圣母玛利亚。
“不许说那五个字。”霍无归伸手自然而然地接过简沉手里的塑料袋,“刚怎么不过来,离这么远看热闹,在想什么呢?”
简沉靠那张老实讨喜的面孔,不知从哪弄来了几颗剥开的莲子,丢进嘴里,嚼得满口清香:“我只是在想,她真的满意自己选择的人生和伴侣吗?”
“嗯?”霍无归略有疑惑,“公主有何高见?”
他说着从袋子里拿出莲蓬,技艺十分高超地剥开外皮,一下也没碰到白嫩的莲子肉,捏着最后一丁点绿壳,递进简沉嘴里。
简沉摸了摸鼻子,看在莲子的面子上姑且认了公主这两个字:“我看她说话办事都很有当年大家闺秀的样子,虽然穿得简单,手指和耳垂上的金器却一看就是几十年前的高档货,作为嫁妆的话,还应该有个金镯子和金项链才对。”
“可大件的镯子项链都没了。”简沉看着老太太远去的背影,“她只是在努力维持旧日的端庄,背后是沉迷麻将的老公、隔夜的饭菜,还有不等她就自顾自吃完所有饺子的一家五口,真实的生活一片狼藉。”
老太太走得很慢,即使岁月让她有些佝偻,也看得出步履平缓,体态端庄。
如果不是真的为生活所迫,这样的大家闺秀,怎么会不顾颜面来菜市场吵闹,又怎么会收下霍无归那五十元钱。
“你早看出来了,对吧。”简沉把莲子嚼得咯吱作响,看向霍无归手里的肉馅,“所以找这种拙劣的借口。”
否则直接给钱就行,何必演这一出。
老太太当然也知道霍无归不过是找借口而已,但那已经是她最后能维持的体面了。
“那你呢?”霍无归突兀地问,“你想选怎样的人生和伴侣?”
简沉又从霍无归手里吃了颗莲子,有些老,莲心苦得满口发涩,他缓了一会才慢慢道:“我不知道,或许是某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睡到自然醒,去逛个菜市场,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反正也不贵。”
他顿了顿,似乎是在想接下来要做什么。
霍无归低头看了眼提了满手的塑料袋——
简沉走马观花,每个摊子前都要看一眼,卤菜、鱼虾、鸡鸭、蔬果、干货,什么都买,居然成功在菜市场买出了四位数来。
确实不贵,养得起。
霍无归心道。
“下午睡个漫长的午觉,醒来的时候厨房里有食物的香气,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日落。”简沉终于想好了之后要做什么,边朝菜市场外走,边继续,“吃过之后,看看电影,泡个澡,睡一个安静、无人打扰的觉。”
他只字不提霍无归问题的后两个字。
只说人生,不提伴侣。
“我家在29楼,顶楼平层,能看见整个海沧。”霍无归不动声色,淡淡道,“有影音室,按摩浴缸,全屋隔音。”
“以及,我很会做饭。”他把满手的食材提起,在简沉面前展示,语气波澜不惊,“我家客卧还空着。”
简沉盯着霍无归打量了一会,总觉得自己正在走入某个陷阱,眼神不由自主地回避,不断向下飘去,盯着霍无归手里的塑料袋。
半晌,他骤然抬头:“霍队,封锁控制菜市场!那袋肉馅里有颗人类犬齿!”
作者有话说: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都快骗进家门了怎么回事!
才休息三天怎么又来案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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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 ? 局花
◎要负责一辈子◎
“霍队好!”
杜晓天从法医室出来的时候和霍无归迎面撞上, 吓了一跳。
他脚上踩的还是双拖鞋,一看就是在休假中被直接喊了回来。
赵襄脸上还贴着创可贴,穿着作训服“噔噔噔”一路小跑着上楼。
她手里抱着两个摞起来的大箱子, 几乎比她头还高,渗出的血水弄了满身污渍, 她气都不喘地把箱子放在法医室门口:“摊子上所有肉类包括冰柜里的, 都在这里。”
“菜市场的血水在这里吗?”霍无归有些诧异地提醒道。
他和简沉在现场就怀疑过地上的血水颜色和猪血、鱼血都不同,更像是……
“用抗人血红蛋白胶体金试纸测了, 两条杠, 血水里确实含有人血, 已经送去检验了, 我现在去找附近摊主问话。”赵襄一口气将一串专业术语说完, 偷偷观察了霍无归一眼才跑开, 像是在等待夸奖。
霍无归深深看了她一眼。
不久前,赵襄跟着出外勤的时候,还需要指一下动一下,没人指挥就原地傻站着不知道该做什么。
自从小院的那一夜过去后,她好像变了个人一样, 直接住进了宿舍, 每天晨练晚训一次不断, 一有空就抱着旧案卷和教科书翻个不停。
短短几天, 她竟然已经成长得这么快了。
赵襄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楼梯口, 霍无归拦住正要下楼的杜晓天道:“猪肉摊主问过话了吗?”
“问了,摊主叫牛鹏才,四十四岁, 老板娘卓彩凤, 四十岁, 两人还有个二十岁的儿子牛泽宇,摊子是三个人共同经营。”杜晓天趿拉着拖鞋,连珠炮般回答,“平时主要是牛泽宇进货,牛鹏才分肉,卓彩凤管账。”
他一路跑得太过着急,拖鞋和脚卡死了,边说话边悄悄在地上磨蹭,试图把自己解救出来,嘴上还不带停顿:“今天上午卖出去的肉,根据牛泽宇的交代,是从市郊的众星生猪屠宰场拉来的,我们已经去追回今早所有从那家屠宰场卖出去的肉类了。”
“还有,根据牛鹏才交代,今天早上他腹泻,出去了数次,所以只卖出去十七份肉,大部分是有预定的老客,我们已经在争取联系了。”杜晓天边说,边憋着劲,在地上狠狠一蹭——
“呲!”原本卡在脚背上的拖鞋,终于在杜晓天的努力下,成功滑到了脚踝上。
杜晓天光着一只脚,目瞪口呆地和霍无归大眼瞪小眼。
霍无归看着惨不忍睹的画面,实在忍不住道:“你先去换身衣服吧,有情况再来找我汇报。”
说罢,他敲开了法医室的门:“魏主任,这边有两箱东西,你们能帮忙看一下吗?”
“什么?”魏国一把拉开门,没好气地盯着霍无归,“别告诉我跟刚送来的那两斤东西一样。”
半小时前,霍无归和简沉在菜市场发现肉馅中有一颗人类犬齿后,立即快马加鞭,调配人手封锁菜市场的同时,将肉馅送回了北桥分局法医室。
“……是的。”霍无归犹豫了一下,坦白从宽,“这里还有整整两箱,麻烦您了魏主任。”
魏国将头探出法医室,一眼看见了放在地上的巨大泡沫箱,两个,脸色立刻面如猪肝,声线颤抖:“两箱?!肉沫?!”
“倒也不是。”霍无归出言宽慰道。
魏国拍了拍胸口,松了口气:“不是就好。”
“是肉沫、肉块、肉片。”霍无归低声说完,做好了随时被魏国投诉到王局办公室的准备。
面前,魏国已经只剩下了倒气的声音,简沉从法医室里走了出来:“霍队,你没事就别吓魏主任了。”
“……”魏国终于回过神,怒道,“霍无归,你当法医室是养驴的吗!我告诉你,今天这两箱肉分不完,简沉和杨俭别想走出法医室一步!”
霍无归一愣,疑惑道:“杨俭?他不应该在住院休息吗?”
“我说魏主任!你有没有一点点江湖道义了!”杨俭欲哭无泪的声音从法医室角落里传来,“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不会告诉霍队的!”
魏国脸色微僵,尴尬地回头:“……忘了。”
“杨俭——”霍无归冷着脸,目光锐利地扫向法医室最角落发出声音的地方,“你不在医院修养,跑局里来干什么?”
杨俭尴尬地挪开眼睛,小声嗫嚅:“我这不是听说又出了大案,想帮大家分摊一点工作吗。”
他的肋骨想要养好还需要一些时间,但实在做不到看着同事们忙前忙后,自己躺着无所事事,于是偷摸溜进了法医室,帮着魏国处理那堆肉馅。
“那你呢?”霍无归转头看向简沉,眼底滑过质询的神色,“你不是答应我,送完物证就回去休息吗?你还想不想要你的手了?”
刚刚还在挨训的杨俭记吃不记打,听见简沉也跟着挨了训,立刻翘起尾巴做人,隔着老远附和道:“就是啊,小简法医你这个烧伤可得好好养,营养跟不上,休息不好的话,会留疤的,那可就不好看了。”
“……”简沉眨了眨眼睛,坦诚地看向杨俭,义务科普,“就算养好了,以这个程度的烧伤,想不留疤除非医美和植皮。”
杨俭一听,立刻急了,提高音量:“那怎么行!你可是我们北桥分局局花!再说简法医你还没找对象呢,怎么能留疤!”
“什么花?”简沉脸上的嫌弃溢于言表。
“咳……”意识到自己信口开口,说错了话,杨俭虚着眼睛,转移话题,“不过简法医,你好好的周末,不去试试找个女朋友,怎么会跟霍队一起去逛菜市场?”
怎么想到觉得,一个是看起来就绝对不会去菜市场的洁癖精英,另一个是不食凡尘的仙子,这俩人去菜市场也太违和了一点。
霍无归挑起眉,难得没有训斥杨俭,反而像是十分乐意被人问起这件事一样:“本来是打算做顿好的给他补补。”
“这样啊,那确实是应该补补。”杨俭不疑有他,松了口气,“我差点以为你俩背着我们谈恋爱了呢。”
“杨俭!”魏国忍无可忍,跨步走过去,指着操作台问,“你活干完没有!没干完还敢在这里侃大山!”
杨俭仗着自己现在是全北桥分局伤最重的,耐魏国也不敢动他一下,梗着脖子强词夺理:“我这是关心简法医的身体健康!万一他因为留疤了找不到对象,心寒了要离职怎么办!我这都是为了分局,为了法医室,为了魏主任您着想啊!”
“倒也不用。”霍无归按着太阳穴,被杨俭吵得头疼,终于忍不住道,“我已经联系了一位国际上知名的烧伤科专家,包了专机请他带团队从欧洲过来。”
“他们团队新研究出一种无需自体植皮的方案,用动物表皮做材料,可以实现比自体植皮更自然的效果,且痛苦程度远小于自体植皮。”霍无归侧过头看向简沉,挑眉道,“本来想人到了再告诉你。”
简沉愣了愣,抬头迎上霍无归的目光:“霍队,您说什么?”
包机,国际知名专家,带团队,最新技术,无需自体植皮,他一时间还真不知道那部分才是这段话里最令人震惊的部分了。
但总而言之,比起霍无归那些虽然精致奢华但让人毫无实感的名表、机车,涉及到自身专业的时候,简沉终于认识到了什么叫“海沧知名慈善富商”……的儿子。
原来不是亲生的也会遗传!原来喜欢做慈善也会遗传!
这样的专家,光是一次咨询费就要上万元。
如果是飞往海外治疗,费用应该需要数万,欧元。
如果是把他请来,开个飞刀,目测需要几十万。
至于带着团队,拖家带口,连着最新技术一起带来,大概是……
他不敢想了。
“别多想。”霍无归看了眼简沉身神情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放缓声音道,“不要有负担,这也不是做慈善,我是有私心的。”
简沉在局里素来与世无争、逆来顺受的面具有那么一瞬间的碎裂,抿着嘴角问:“什么私心这么值钱。”
“怕你万一好不了,把这事赖给警队。”霍无归睁眼说瞎话,“要警队对你负责一辈子。”
简沉自然不信他,谁知道简沉不信,自有人信,杨俭醍醐灌顶般喊道:“对啊,要不是为了给警队抢下证物,简法医怎么会受伤!”
突然,他像是才反应过来一样,抬起头又问:“不过我有个小问题——用动物表皮植皮的话,简法医的DNA会变吗,混进动物DNA之类的,变异出超能力?”
霍无归:“……”
简沉:“……”
魏国看傻子一样看着杨俭:“一个人身上,通常是不可能存两套遗传编码,就算异体移植,度过排异期之后,遗传编码也不会改变,像猪作为供体的话,医生会敲除供体的α-GAL糖分子,在引入人的抗排斥反应基因,或者可以用CRISPR/Cas9让剪切DNA链条的Cas……”
魏国话还没说完,杨俭打断了他:“魏主任,对不起,要不你当我没问,我听不懂!”
明明都是人话,但他一个字也没听明白,只听懂了一件事——
一个人只有一套遗传编码。
至于是怎么实现的,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搞懂了。
“算了,霍无归,你把这厮给我带走!换个人过来打下手!”魏国沉重地看了眼杨俭面前的操作台。
一台摊开的肉馅,杨俭的任务是初步筛选,将明显存在异常和明显属于猪肉的部分挑出来,再交给法医进行下一步处理。
原本魏国觉得,如此简单的工作,是个人都行,但现在……
魏国叹了口气道:“我实在无法信任一个连人只有一套DNA都不知道的文盲!你快给我把他带走!”
“霍队!”李仲洋突然火急火燎地冲过来,一把将两张报告递到霍无归眼前,“肉里有两套DNA!”
作者有话说:
“要警队对你负责一辈子。”
给作者捉个虫,作者打错字了吧,什么警队,是霍队吧。感谢在2023-01-18 07:15:04~2023-01-19 06:16: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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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 手指
◎车保险杠里,有根手指◎
“确切来说, 应该是采集到的绞肉和血水各有一套遗传编码。”李仲洋跑得急了,喘了口气才把话说完。
霍无归看了一眼报告,立刻扫到了重点:“性别也不一样?”
“对, 绞肉的DNA信息是男性,血水里的是女性。”李仲洋点了点头, “时间不够, 具体的分析我稍后给过来。”
霍无归抬高声音道:“牛棚才摊位上采集到的所有肉类、菜市场地面的血水,全都不准动, 每一组都过一遍基因组分析!”
如果只是单一的DNA信息, 那么这起案件的性质应当是谋杀分尸。
但多组DNA的出现, 意味着案情很有可能比想象中更为复杂。
“杨俭, 通知杜晓天, 控制众星屠宰场负责人!打电话给全市菜市场质检存样点, 今天所有肉类摊位送去的肉类存样都送来,立刻!”
霍无归的声音在法医室里掷地有声,一箭三雕——
肋骨断了还被奴役的杨俭朝他投去敢怒不敢言的幽怨目光。
工作量突然从一家菜市场变成全市的李仲洋同样忍气吞声不敢反抗。
只有魏国吹胡子瞪眼,痛骂道:“霍无归!我没杀了你多亏了上礼拜刚开过普法宣讲会!”
要不是杀人犯法,霍无归今天说什么都别想活着走出法医室大门。
“我记得, 是不是有一种人叫奇美拉人?说是妈妈怀了一对双胞胎, 但其中一个在肚子里就被另一个吸收了。”杨俭一个医学盲, 在法医室里发表医学观点, 说得小心翼翼, 格外小心。
果不其然,简沉和魏国双双叹了口气,露出懒得搭理他的眼神。
怀疑自己可能说错了, 杨俭立刻给自己打补丁道:“听说奇美拉人的身体里就有两套DNA, 一套是自己的, 而属于自己兄弟的器官里是对方的DNA,我是小说里看的啊!错了别怪我!”
如果是这样的话,死者还是一个,案件性质分分钟就变了。
霍无归看着自己带出来的人,怒其不争,哀其不幸:“那是嵌合体,你知道嵌合体在现实人类自然孕育中,产生的概率有多低吗?”
“不知道。”杨俭一脸茫然地摇摇头,“我看小说里经常有,应该很常见吧,咱海沧没有一千也得有八百?”
他眼神里透着十分清澈的愚蠢,天真道:“说不定我身体里也有我的兄弟呢,我妈一直说当年怀我的时候肚子特别大,大家都以为是双胞胎,谁知道就我一个——”
“简沉,告诉他。”霍无归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杨俭,一偏头,看向简沉。
再让杨俭说下去,明天刑侦队就要成为物证法医间最新流传的笑柄了。
“全球目前统计案例100个。”简沉非常怀疑霍无归是自己不知道,才把锅甩了过来,给杨俭插了一刀,“全省登记在册一人,剩下七百九十九个可能在你看的小说里。”
李仲洋拍了拍杨俭的肩,又补了一刀:“虽然具体报告还没出来,但我跟你说,咳——咳咳咳!”
他说着说着,突然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剧烈咳嗽起来。
简沉十分友好地给他递了一瓶哇哈哈:“给,慢慢说,不急。”
“咕——”李仲洋毫不犹豫拧开瓶子,仰起头喝了一大口,感动地无以复加,“还得是你简法医,果然咱们法医物证不分家,你看霍队,只知道奴役我,何曾想起给我喝过一口水!”
简沉移开目光,不知为何声音放低,促狭道:“不用这么客气,水你拿回去喝吧。”
“理化实验室哇哈哈多呢。”李仲洋又喝了一口,一愣,“不对!你们法医室怎么会有哇哈哈!你们又不需要纯水!”
他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瓶子,顿悟了,咬牙切齿道:“简法医!枉我跟你法医物证不分家!你居然偷我的哇哈哈!”
“……”简沉心虚地垂下了眼睛,悄无声息地在地板上龟速挪动,移到了霍无归背后。
“霍队!你管管你的人!你知不知道最近纯水机坏了局里也不找人来修!我天天指望着这点哇哈哈活命呢!”李仲洋气不打一处来,一想到迟迟没修好的设备,更气了。
霍无归对“你的人”三个字非常受用,低头拿手机发了条消息,还没来得及没说话,魏国第一个出声抗议:“什么叫霍无归的人!简沉是我法医室的!喝你一瓶哇哈哈怎么了,我掏钱给你去买一箱!”
“不用了魏主任,我刚刚联系采购下单了一台新的纯水机,走我个人帐。”霍无归发完了消息,抬头先看了李仲洋一眼,又皱眉看向简沉,“你也不要再偷喝隔壁实验室的水了,那是实验室耗材。”
批评得好!再多批评几句!
李仲洋心道。
谁料霍无归紧接着语气担忧道:“万一瓶子里不是矿泉水是什么别的试剂呢?给你订了一箱斐济水,一会就送来。”
李仲洋迅速低头打开手机,输入霍无归说的那三个字。
硕大的三百元十二瓶映入眼帘。
你批评简沉的方法就是给他买一瓶二十块的水吗?李仲洋心中无声怒吼。
法医室里的氛围顿时微妙起来。
魏国颇为不满地看着横插一脚的霍无归。
李仲洋目光怨念地在简沉和霍无归之间逡巡。
杨俭生无可恋地瞥了眼墙上的电子日历,硕大的6月28日映入眼帘,恍惚间想:
一百多年前的6月28日,斐迪南夫妇造访萨拉热窝,一战开始了。
一百多年后的6月28日,霍队夫夫造访法医室,北桥分局第一届刑警法医物证混战,开始了。
“够了!”杨俭视死如归地加入了混战,“你们打起来之前能不能给我个痛快,到底为什么不可能是奇美拉!”
李仲洋瞪着躲在霍无归身后的简沉:“因为他俩根本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就算奇美拉人是两套DNA,那也必须是兄弟关系,不可能完全是陌生人。
引起混战的源头,当事人简沉,若无其事地避开李仲洋的目光,补充道:“而且嵌合体是部分器官或者组织嵌合,血液一套DNA,身体一套DNA在逻辑上是无法存活的。”
“所以就是说,我们这个案件,至少有一男一女两个死者了?”杨俭绝望地看了眼天花板,因为后仰带动了肋骨的伤,呲牙咧嘴地吸着凉气。
分尸。
两个死者。
完蛋了,又是个大案。
“我也有个好奇的问题。”魏国思索了片刻,问道,“一个男人的肉,一个女人的血,这是什么奇怪的仪式吗?”
霍无归眉头紧皱,声音陡然拔高:“犯人可能存在某种宗教信仰?”
“不对……”简沉似乎在思考什么,连霍无归拔高的音量都没有听见,喃喃自语,“血……肉……”
他低头思考的时候,黑沉的眸子半敛着。
霍无归听见背后的声音,倏然回头,俯身靠近:“你在说什么?”
简沉一愣,猝不及防睁开眼和霍无归对视。
那双锐利肃穆的瞳注视着自己,温热的吐息擦过耳畔,爬上神经末梢。
他大脑空白了几秒,才缓缓张口,双唇翕动:“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有一个死者……”
“嗯?”霍无归盯着他一开一合的唇,语气微微勾出一个上扬的弧度。
“他可能生病了,某些治疗手段导致了他体内出现了供体的DNA。”简沉皱着眉,悄无声息往后退了一点,“但具体还是需要等收集完肉……尸体之后再做判断。”
“好。”霍无归点了点头,“不过你和杨俭给我都回去休息,北桥分局又不是没了你们就不转!”
他说罢一手一个,将两个伤病号薅出法医室,盯着他俩脱下全副武装:“别趁我出外勤偷偷回来,尤其是你,简沉。”
霍无归确定,就算杨俭回去,魏国出于对杨俭医学常识层面的嫌弃也不敢再让他进门。
但如果是简沉,十有八九靠自己那张无辜又真挚的脸,随便忽悠几句就能混回法医室。
“我今天不需要再出现场,有得是时间盯着你们。简沉,你跟我去办公室。”霍无归抬脚朝楼下走去,“至于你杨俭,半小时内回医院,我自费给你升级VIP单人间。”
上一秒杨俭还躲在霍无归背后,找简沉眼神、唇语并用,盘算着怎么瞒天过海回来加班。
下一秒杨俭已经完全拜倒在霍无归的钞能力之下,当机立断拿出手机开始打车。
霍无归扫了简沉一眼:“走吧,我给你叫外卖,吃完在我办公室睡觉。”
他屋里有张折叠床,平时加班时也不用跟一群小警察抢值班室的床睡觉。
“霍队!”
然而,刚下楼,杜晓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霍无归带着不好的预感转过头,问道:“众星屠宰场出去的所有肉、牛鹏才所有顾客买走的肉都追回来了?”
杜晓天摇了摇头:“不是,是我们接到了了一起交通事故报案。”
“我们是刑警队,不是交警队。”霍无归语气冰冷,淡淡道,“什么时候业务范围这么广了?”
“不是。”杜晓天急忙解释,“报案人称,今早五点,他和一辆小型皮卡在中桥路发生剐蹭,小皮卡当场逃逸。”
简沉脸色微变,略有迟疑:“死人了?但是那也不归我们管啊。”
“没死人,皮都没破。但报案人刚刚发现自己保险杠里,卡了一根人类手指。”杜晓天寒声道,“中桥路,就是众星屠宰场所在的那条路。”
作者有话说:
今日速报:本次监护人之争,霍队凭钞能力以巨大优势战胜魏主任,取得了阶段性胜利。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61 ? 车祸
◎你居然敢跟公主谈恋爱◎
“今天早上五点多, 我出门上班,走中桥路出来,结果——”
妆容精致的女司机惊魂未定, 一提到早上的事就忍不住拍着胸口喘气。
赵襄拍着女司机的背安抚道:“赵姐,没事的, 你慢慢说, 不着急。”
“赵宁,你如实说就好, 别怕。”霍无归皱了皱眉, 目光投向赵襄, 庆幸自己带了个女警出来, 否则还真不知道让谁来做这个安抚工作。
赵宁车头保险杠上的手指已经送回局里, 等待检验报告。
现在更重要的是赵宁目击到了什么。
不远处, 接到电话赶来的保险公司业务员撇了撇嘴,声音不高不低道:“女人就是麻烦,不就是一根手指吗,吓成这样,谁知道是不是这女司机车技太烂在外面撞了人, 贼喊捉贼骗保。”
被霍无归强行带来现场的简沉坐在一边, 吃着水果, 莫名其妙地抬头打量了眼口无遮拦的保险员。
那声音说高不高, 说低不低, 恰好能落进几米开外的女司机耳朵里。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了。
赵宁听见这话,原本就吓得苍白的脸更难看了一些。
她还没有开口,赵襄已经气呼呼地转过了头, 稚气未脱的脸上怒气呼之欲出:“你眼睛长监控了, 还是你就在现场?女司机怎么了, 你自己就是做保险的,不知道女司机车祸率远低于男司机吗?”
保险员一愣,显然没想到办案警察居然会帮赵宁说话,顿时卡了壳,别过脑袋嘴硬道:“我就说说而已,又没说你,人还没说话呢,轮得到你较真么?”
“我当时正常走直行道,那辆皮卡在我旁边,前面是一辆SUV,大清早的也不知道那辆皮卡着什么急,紧赶慢赶。”赵宁缓过一口气来,突然开口,看着保险员道,“SUV故意别了皮卡的车,那辆皮卡才撞到了我,全程我一点错都没。”
三十多岁的女司机身上是一整套的职业西装,头发梳得精致利落,娓娓道来:“根据民法典规定,故意别车造成交通事故的,负全责且做扣分处理,严重者可入刑。”
保险员脸色顿时有些尴尬,沉默着纠结措辞。
谁知道赵宁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截了当:“你可以回去了,我会要求保险公司重新派专员来跟进,稍后我会就你业务不熟练、不尊重客户进行投诉。”
“你这女人!”保险员大概是这辈子从没在女人身上吃过亏,被两个女人连珠炮般轰了一遍,下意识就抬起了手想要推搡,“我看你就是没被——”
“这位先生,鉴于您此刻正在两名刑警、一名法医眼皮底下。我有必要提醒你,你这手如果落下去,那少说能喜提拘留所七日游。”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横插过来,握住了保险员抬起的手腕。
简沉本想再恐吓几句,话还没说完,霍无归皱着眉,手下收敛力气,将他拎到了自己身后,沉声道:“还有一名律师。”
保险员这才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低头看了一眼投保人信息——
律师两个字赫然躺在职业栏里。
脸色青白的保险员立刻认怂,嗫嚅道:“姐,对不起,刚刚是我嘴臭,我还在试用期,您……”
“小赵,刚刚真是谢谢你,咱俩都姓赵,我大你一轮,应该是你姐姐,没想到居然是你先帮了我。”赵宁已经不再搭理自言自语的保险员,拉着赵襄的手露出感谢的神情,“还有二位,谢谢你们。”
霍无归舒展眉头,语气平淡道:“没事,这是我们的义务,您现在可以继续说当时的情况了吗?”
从赵宁刚刚的表现来看,她有着出色的记忆力和逻辑能力,或许能提供一些意想不到的线索。
“其实我觉得蛮奇怪的,SUV故意别车明明是全责,那辆小皮卡被逼得先撞上我又一头扎进绿化带,我都看见他车子明显凹下去一大块。”赵宁摸了摸下巴,略带疑惑地回忆,“谁知道他居然回头看了一眼就强行轧过绿岛,跑了。”
中桥路位于市郊,又年久失修,只有出入口有两个监控,根本拍不到发生车祸的路段。
霍无归听完赵宁的描述,终于对现场有了大概的了解,掏出手机给赵宁看了张照片:“那辆皮卡,是图上这个吗?”
“不是。”看见肉铺老板牛鹏才的车,赵宁摇了摇头,“但这辆车我看着也挺眼熟——”
赵宁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在记忆里搜索起来。
“哦!!”沉默片刻后,她激动地拍了下手,“车祸发生的时候,这辆车就在我们后面。虽然我的车没有大碍,但毕竟也是被碰了,我就下来大概绕车看了一圈。”
她指着霍无归手机屏幕里那辆小皮卡,笃定道:“当时是绿灯,他却没有过马路,而是停在了发生车祸的绿化带旁边,一个年轻男人下车进了绿化带,不知道干了什么。”
霍无归猛一抬头,和简沉对视了一眼,刑警们全都精神为之一振——
赵宁不知道今天菜市场里出现过的东西,但在场的刑警们都瞬间明白过来,早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谢谢您,一会我们会带您去警队做个笔录,您的车可能需要暂时作为物证扣留几天。”霍无归冲赵襄微微颔首,示意交给她负责了。
赵襄立正站好,迅速道:“好的霍队,一会儿局里见。”
“你先带赵小姐回去。”霍无归瞥了眼简沉,素来冷硬的眼底松动了片刻,“我送简法医回家。”
赵襄眼睛一亮,立刻将手背在身后,两只手激动地攥了攥:“好的霍队!您慢慢来不着急!有什么吩咐您随时说!”
说罢,她带着赵宁朝警车走去。
两个赵小姐低声交谈着。
“小赵警官,你怎么突然脸红了?”
赵小姐十分疑惑。
“赵姐,你不觉得我们霍队和简法医看起来……”
小赵警官压低声音但难掩激动。
“看起来什么?”
赵小姐依然不明所以。
“赵姐!你不知道,以前霍队可是案子不破不回家的,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见回家!你说他俩回的是谁家啊?我觉得是霍队家!”
霍无归眸子黯了黯,收回神,不再去听赵襄推理过程漫无边际,但推理结论神乎其技般正确的猜想。
“还好。”简沉看着赵襄走远,松了口气,勾起唇角,微笑道,“看来魏主任不用把你杀之而后快了。”
早上五点,牛鹏才的儿子牛泽宇开车去中桥路的众星屠宰场进货。
与此同时,嫌疑人驾驶小皮卡紧赶慢赶,趁着天尚未亮起,打算抛尸。
海沧的经度实际位于东七区,七点多才会日出。
五点的天,还是一片擦黑。
当时天色太暗,心中惊慌的嫌疑人并未发现丢失了东西。
而他丢的,恐怕就是最终落进霍无归手里的那袋肉了。
如果确认,老太太买到的就是牛泽宇捡来的绞肉,那么肉铺和其他菜市场的肉类样品自然就免于检测了。
“你都不知道,魏主任都已经开始怪小黄法医早上不该吃肉沫拌粉了。”简沉眯着眼睛露出一个笑容,“要真能确认只是一袋肉有问题,他老人家得高兴到吃速效救心丸。”
“别以为跟我强调工作量变小了,我就会放你回去干活,你现在要做的是休息。”霍无归冷冷道。
说罢,他拨通电话,朝局里吩咐下去:“今天早上五点,中桥路出入口所有经过的皮卡都给我排查一遍,对着赵宁的行车记录仪画面找,把那辆逃逸的小皮卡找出来!”
“还有,审问牛泽宇,问清楚肉到底是哪来的,真的是众星屠宰场来的吗?赵宁和牛泽宇的笔录做好都发我一份。”
“法医痕检那边,让他们立刻比对手指的遗传信息和早上的绞肉是否一致,基因座比对今天必须出来,痕检根据撞车痕迹和地面刹车印复原事故现象。”
电话那头,杜晓天疑惑道:“您不回局里吗?您——”
“先回一趟家。”说罢,霍无归挂了电话。
杜晓天一脸茫然地朝身边一个中年女人耸耸肩道:“陆姨,霍队说他不回局里,要先回趟家。”
“奇了怪了,这小子平时遇到案子不都恨不得住局里,亏我还怕他连轴转累狠了,炖了官燕和花胶鸡送来。”中年女人同样匪夷所思,拎着两个保温桶,问杜晓天,“你们霍队最近有什么情况吗?怎么突然知道往家跑了?”
女人身上的衣着都是低调的素色,乍一看根本看不出牌子。
但仔细打量不难发现,光是她耳垂上的玛瑙都成色极佳,更不用谈手腕上水头极为罕见的帝王绿翡翠镯了。
也幸亏北桥分局早就对她熟得不能更熟,才没人被她手里的爱马仕稀有皮吸引目光——
霍无归他妈,海沧阔太中的驰名人物,陆霜陆女士。
“没什么情况啊,半个女的都没——”杜晓天说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眼睛瞪圆,捂住嘴不敢说话了。
陆霜顿时察觉到杜晓天神情的不对,拔高声音道:“小杜,你老实说,最近怎么了!”
–
“去把烤箱预热一下。”
霍无归站在厨房里,身量接近一米九的男人穿着围裙,微微沉下肩,将香菇细细切碎。
没有人搭理他。
霍无归并不在意,自己走了几步,调好了烤箱温度。
随后,他将香菇和口蘑丢进锅里翻炒,紧接着有条不紊地拆出火腿片平铺,用蘑菇酱和黄芥末涂抹牛排。
等一切准备就绪,酥皮包裹好牛排,霍无归犹豫了片刻,用纹路精湛的大马士革钢厨刀在酥皮上画了一个小小的圆,送进了烤箱。
定时四十分钟。
霍无归想,四十分钟就开饭,吃完收拾好快九点了——
要不要提前去把客房收拾一下?
就和他说,有些迟了,今晚要不住下吧。
“简沉?”霍无归摇了摇头,最终还是觉得为时尚早,酷我送就这么喊醒简沉,谁指厨房外依旧无人答应。
他擦了擦手,走出了灯火通明的厨房。
二十九楼,有影音室,有按摩浴缸,全屋隔音,能看到整个海沧的豪华顶层大平层里,弥漫着一股肉类与油脂相撞的焦香。
天色已经暗淡下去,说好的午饭成了晚餐。
客厅一片昏暗,巨大的落地窗前,简沉陷进豆袋里,沐浴着天际线边缘的落日余晕,在昏黄的暮色中打盹。
霍无归心头倏然停了一拍。
十七年前的某个日落,阳光好像格外漫长。
少年和小孩躺进盛夏茂密的草丛,耳边蝉鸣不断,蜻蜓低飞,豆娘的蓝色尾影从眼前掠过。
风轻抚脸颊,青草的汁液钻进鼻腔,简沉举起手,让带着花粉与尘埃的风穿过指缝。
“明天我还来找你,还有后天。”少年向小孩许诺。
夏日傍晚的风瞬息万变,火烧云席卷而去,阴霾顿时遮天蔽日。
下一秒小孩衣衫褴褛和少年蜷缩在狭小屋内。
小孩苍白着脸,用决然的声音道:“阿叶,今天是你的生日,我会送你一个生日礼物。”
夜幕吞噬了一切,银亮月光又从黑暗中爬起。
凤临河畔的小院里,右手鲜血淋漓、狰狞挛缩的青年手指扣着板机,与高大健壮的歹徒对峙。
“砰——”
子弹击穿夜幕,霍无归终于回过神来。
他垂下首,看着被日落笼罩的青年。
简沉的睫毛很长,遮盖着时常让人感到脆弱的眼睛。
鼻梁和额头迎着日落,泛出温暖的淡金色边缘。
嘴唇很薄,微微抿着。
他在梦境中似乎卸下了平日里的所有伪装。
那副温良恭俭、逆来顺受、勤恳老实的表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近乎与整个世界割裂,将一切拒之门外的疏离。
夜幕降临,最后一点温暖的光线也消失了,简沉仿佛被湿冷幽深的夜色吞没,单薄的背下意识蜷缩着,瑟缩而孤独。
霍无归站在厨房门口,背后是暖光的灯光,烤箱已经预热,炽热的红炙烤着牛排,美拉德反应的迷人香气弥漫了整个厨房。
酥皮在烤箱中隆起,那个餐刀刻画的小圆也慢慢膨胀鼓起,看起来温暖可爱。
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身处两个世界。
“……”霍无归喉结微微滚动,向前迈了一步,小心翼翼地弯腰,将手臂从简沉颈后和膝下穿过。
他把简沉拉进了自己的世界。
“砰——”
门突然被打开了。
“霍无归!”陆霜冲进屋内,难得不顾形象地劈头盖脸一顿骂,“你胆子大了啊!敢金屋藏娇了是不是!杜晓天都跟我说了!”
陆霜气得眼睛发红:“你这半个月一直在分局里忙,唯一接触过的女人就是华宫KTV的公主对不对!”
她要是没去局里跑这一次都不知道,北桥分局早就传开了——
霍无归在华宫KTV为了套线索点了个公主,这合情合理。
但不合理的是,二队队长亲眼看见霍无归的手放在那公主雪白的不可说上,还亲耳听见那公主说摸了很久霍无归。
她的洁癖儿子会愿意摸陌生女人,会同意陌生女人摸他?
做梦!
更过分的是,连杜晓天都说,最近霍无归手机里突然多出了个备注叫豌豆公主的人。
这不是妥妥的家门不幸吗!
“不是,妈——”霍无归一愣,压低声音道,“你小声一点。”
他怀里的简沉眼皮微微动了动,似是被吵到了,懒洋洋地动了动唇。
陆霜在门口只能看见霍无归沉在黑暗中的背影,手里还公主抱了个人,气得拉高嗓门:
“你还说不是!爸爸妈妈给你的家教都喂狗了是不是!你居然敢跟公主谈恋爱!”
作者有话说:
妈妈骂得好,多骂几句我爱听!他就是要谈恋爱了没错!
以及,问:霍队在酥皮上画的是啥。
猜对有小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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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 偷听
◎我喜欢简沉。◎
“阿姨……好。”瘦削的青年坐在沙发最左边, 略有尴尬地点了点头,表情一片空白。
素来表情管理满分,举止天衣无缝的简沉终于也有了无所适从的时候——
到底该笑脸相迎, 还是原地装死,又好像两者都有点不太对劲。
刚刚霍无归他妈到底看到了个什么画面?
刚刚自己睁开眼的时候到底为什么会在霍无归怀里?
霍无归他妈不会觉得自己图上了他家儿子的皇位, 打算妖言惑众、祸国殃民、秽乱朝纲、贪图家产吧?
最终, 再三纠结之下,简沉选择悄无声息挺直脊背, 收起下颌, 打开肩膀, 坐出了自大学军训以来最标准的坐姿。
“你好……小简法医。”陆霜局促地坐在沙发最右边, 瞥了一眼旁边的青年。
几分钟前, 她从霍无归口中得知了这个面容清俊、伤痕累累的年轻人究竟是谁。
和丈夫并肩驰骋商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杰出女企业家, 海沧知名阔太,此刻脑子里万马奔腾。
杀千刀的杜晓天!
这是哪门子公主!
这分明是自家儿子顶头上司、市局副局的公子!
霍无归能不能晋升说不定就是这位公子一句话的事!
沉默在一张沙发蔓延。
简沉和陆霜齐齐看向坐在中间的霍无归。
霍无归不食人间烟火、但凡沾染一点油烟都仿佛是种亵渎的千万豪宅里,一股微焦糊的肉香四溢——
“糊了!”
“糊了!”
“糊了”
烤箱时间结束的提示音如同救星般响起,三个人不约而同从沙发上站起来,朝厨房走去。
刚走出去没几步, 霍无归和陆女士双双回头, 盯着简沉。
“你坐下, 手还没好, 用不着你干活。”霍无归一把将简沉按回了沙发上, 巧妙地避开了他所有伤口,手落在他肩头。
“小简你坐你坐,把这当自己家。”陆霜同样局促地伸出手, 望着简沉病恹恹的表情, 犹豫再三, 悬在半空的手最终落在了霍无归身上,“死小子,长没长眼睛,怎么能让客人干活呢?”
简沉愣了愣,犹豫着试探道:“那,我——继续坐着?”
陆霜点点头,一把将自己带来的两个保温桶递到简沉面前:“这里是爪哇金丝燕的顶级官燕炖的甜羹,小简你先喝点,里面还放了林蛙油,对伤口愈合好的,尤其是烧伤,管用!”
“然后,再喝这个,花胶鸡汤,跑山老母鸡和正儿八经的金龙胶,八头的大花胶,滋补养生,多喝一点!”
正好平时炖了霍无归也不稀罕喝,陆霜像是逮着了个冤大头,一股脑把炖品塞给简沉。
说罢,陆霜不给简沉半点反应的时间,径直推着霍无归钻进了厨房,瞬间关上门,露出关切的表情:“跟妈说实话,这到底怎么回事!”
别的她不清楚,但她确定,自己儿子不光心高气傲,而且是个实打实的洁癖,轻易不会有外人出现在家里,更别提那是管弘深的儿子了。
霍无归这些年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管弘深的,她这个当妈妈的,比谁都清楚。
若简沉身上没点对霍无归特殊的意义,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刚刚看见的那些画面是为什么。
再看向霍无归眉头紧皱、欲言又止的神情,陆霜作为一个刑侦人员家属,凭借高超的推理能力,得出了结论。
这一切,只可能有一个答案——
“儿啊,小简法医是不是职场霸凌你?这是潜规则是不是?你受人欺负了怎么不跟妈妈说呢!”
不然霍无归的反应也太反常了,如果不是被迫,她只能相信是自家儿子脑子忙坏了。
陆霜双手扶住霍无归的肩膀,摇晃着自己的儿子,满眼怜惜和心疼。
但因为比霍无归低了近两个头的关系,这画面看起来多少有些滑稽和违和。
厨房里沉默了半晌。
霍无归额角憋出一根青筋,一字一句道:“他一个实习法医,靠什么潜规则我?我潜规则他还差不多。”
“额……”陆霜思索片刻,又给自己找到了合理的逻辑,“他爸爸是管局啊,你之前不就跟管局不合吗,你是不是怕管局影响你晋升啊?没事的阿叶,妈妈跟你说,咱们家虽然系统里没人,但我们有钱啊。”
霍无归深吸了一口气,对陆女士的脑洞感到无所适从,不得不咬牙一字一句道:“妈,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想追求他。”
“追求?”陆霜大惊失色,眯着眼睛,后退一步,满脸狐疑地打量霍无归。
尽管面前高出自己两个头、挺拔英俊的青年已经二十九岁,明年就要迈入三十大关,却至今一场恋爱都没谈过。
于是陆霜总有一种儿子延迟十八年的早恋终于开始的恐慌感,小心翼翼问:“你喜欢小简法医?”
“是的。”霍无归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很喜欢他,希望他成为我的家人。我对他做的一切,不管是做饭还是照顾他,一切都出于自愿,并非他逼迫我。”
“唉。”陆霜长叹了一口气,眉头紧拧,注视着霍无归。
霍无归顿时绷紧了脊背,在心中飞快揣摩起陆霜的心思。
多年的刑侦经验让他迅速想去见过的无数案例,光怪陆离的嫌疑人和近乎如出一辙的家庭悲剧从脑中闪过。
他瞬间作出了决断,正色道:“妈,我知道这个选择对不起你和爸爸对我多年的栽培,你们……还有我的生父生母应该很希望我可以结婚生子,让你们后继有人,让我也有一个正常而安定的生活,但我……”
“阿叶你说什么呢?”陆霜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眼神看向霍无归,“你怎么会这么想?不对……你这么想多久了?”
不会过去的三十年里霍无归一直抱着这样的想法吧?
“这都什么年代了!我跟你说,别一副看老古董的眼神看我,我和你爸当初可是打算丁克的,真在乎这个我们早让你改姓席了好吗?”陆霜扶着额角,难得语气里毫无优雅可言,用一种略有陌生的眼神看向霍无归,“而叶警官和你的母亲,我相信他们也只希望你过得好,找到自己的人生挚爱。”
霍无归在巨大的震惊里沉默了几秒,缓缓开口问道:“我以为你们领养我是……”
他始终以为,席知和陆霜领养自己,是因为两人没有办法生出属于自己的孩子。
整整十七年,他始终以为,给席家留下一个后代是自己被领养后应尽的义务。
就像福利院里每个被带走的孩子最终被赋予的使命一样。
陆霜盯着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十七年前那个少年,还有更遥远的记忆里那个青年。
一模一样黑沉坚定的眼眸,一模一样挺拔坚毅的脊背,简直如出一辙。
他和他的父亲,几乎共享了完全一样的二十九年,完全一样的一张脸。
她踟蹰片刻,终于开口道:“二十九年前,我和你爸爸在边境线上做小生意,曾被一伙毒贩绑架。”
霍无归一愣,瞳孔紧缩,隐隐有种什么极为重要的话即将浮出水面的预感。
他没有打断陆霜,静静地等待陆霜继续说下去。
“毒贩逼迫我们为他们……穿越边境线。”
近三十年前的边境,无数错综复杂的原始雨林,大量蛇兽毒虫,还有蛰伏在雨林中伺机而动的各类罪犯。
一旦进入。就是万劫不复。
被边检抓住已经可以说是运气好了,真正运气差的,有些失足跌落悬崖,有些死在不知何处而来的暗枪流弹下,有些遭遇黑吃黑死无全尸,还有些什么都没开始做,仅仅是死于体内隐藏的胶囊破裂。
陆霜眼中隐含泪水,压抑着低声道:“叶警官,你的父亲,救了我们,但自己牺牲在了那片雨林中。”
“我和你爸爸,原本是想一辈子过自由自在的二人世界,直到十七年前,得知了你的遭遇。”
接下来的话陆霜并未说出口,只是轻声道:“你们真的长得一模一样,他牺牲那年,和你今年一样大。”
霍无归突然愣住了,虽然依旧肩背挺拔,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颤抖:“为什么从没告诉我这些。”
“我们怕你觉得爸爸妈妈不是真的爱你,觉得你是我们报恩的附属品。”陆霜轻轻拥抱了一下霍无归,儿子早已长大,不像童年时那样可以依偎在她怀中,但她还是下意识拍了拍霍无归的背,“不是那样的,我们一直很爱你,不因为任何事。”
霍无归顿时了,紧绷的肌肉悄无声息地放松,但依旧疑惑道:“那为什么您听见我喜欢简沉要叹气?”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这真是造化弄人。”陆霜这问题问得小心翼翼,毕竟能把霍无归领养回家,当年的事她自然是清楚一些的,只是不清楚霍无归到底知道了多少。
霍无归终于彻底松了一口气,淡淡勾起嘴角道:“确实。我错过了他十七年,但还好,现在也不算晚。”
陆霜闻言眼神一愣,瞬间明白霍无归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是他已经知道简沉的身份了。
“叩叩——”敲门声突然响起,仅仅一门之隔,玻璃门外传来简沉的声音,“局里来电话了。”
霍无归一动不动。
陆霜也一动不动。
两个人眼神无声地交流:简沉到底听到了多少?
几秒后,霍无归收起被敲门声震碎的眼神,沉声道:“谁打的电话?说什么了?”
“李仲洋打过来的,打给你的,不好意思我擅自接了,死者遗传信息不在库里,只能缩小范围,是40-45岁左右的中年男性。”简沉一五一十汇报道。
“40-45岁中年男性?”霍无归拉开门,回头看了陆霜一眼,“妈,不好意思,你——”
陆霜连忙摆摆手,自觉扒拉开霍无归:“我懂我懂,你们警察的规矩我都懂,汤你俩记得喝,我先走了,绝对不听你们聊的半个字。”
说罢,她一个箭步冲进客厅,拎起自己的外套,在门口边穿鞋,边远远朝霍无归比了个口型:你自己加油。
–
北桥分局,刑侦队大会议室内。
会议室里奇迹般人手分了一小碗官燕和鸡汤,一大块惠灵顿牛排被打包带了过来,放在大长桌中央。
“杜晓天,汇报一下,目前为止查到哪些线索?”霍无归换了一身干净爽利的衣服,看了眼屏幕。
杜晓天一只眼睛恋恋不舍看着牛排,一只眼睛看向霍无归,站起身说明:“早上的车祸情况我们已经初步还原,但由于中桥路没有监控,而且当时天完全没亮,赵宁的行车记录仪也没能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有这一张画面拍到了那辆被别车的小皮卡和SUV的全貌。”
他说着,切换画面,屏幕上出现了一张近乎全黑的图片。
简沉坐在会议室最末端,抬起手关了灯。
顿时,画面亮了起来,变清晰了一些,但清晰地极为有限——
几乎只有视频上的时间变清楚了,其余的部分依旧乌漆嘛黑,只有白色的车体占据了画面的大半
一片黑暗的会议室里,一众刑警顶着大屏幕,交头接耳分析。
“这能看出个屁啊,曝光曝过头了吧?”
“就是啊,根本就是黑的黑白的白,什么细节都看不出来啊?”
“要死啊,中桥路到底为什么没监控!他们哪个辖区的!”
趁所有人目光投向最前方,简沉悄悄朝桌上的牛排伸出了手。
霍无归早就切分好了,他伸手奔向了最中间最大、肉汁最丰富的那一块。
“等等,仔细看,这个画面里有一个很不正常的地方。”霍无归突然放大了图片,“这块奇怪的反光物体是什么?”
白色的车体被放大,黑漆漆的会议室突然被满屏白光照亮。
车身侧面,有块面积不小的反光物。
一瞬间,站在最前端的霍无归看见了最末端的简沉。
他盯着面前的牛排,酥皮顶端有个隆起的小圆点。
简沉心道,这是什么,是在还原牛的双排扣大衣吗?霍无归还有这样的恶趣味?
看见简沉勾起的嘴角,霍无归心想,他是看出来了那是颗豌豆吗?
“霍队,你能不能直说啊?”杨俭肋骨还没好,这次没办法举手了,一边小口喝着来自陆霜的官燕,一边提问。
霍无归冷冷扫了杨俭一眼:“我也不知道,现在立刻去查。”
–
北桥分局门口。
霍无归长腿跨过机车,警灯红蓝变换的光线洒落在他脸上,坚毅的侧脸线条被勾勒得更为深邃。
简沉站在院子里,远远看着门口那辆宝马M1000RR,这是他来北桥分局报道那天,霍无归骑的车。
一如那天,他们站在北桥分局的院子里,望向彼此。
简沉恍惚想起这不过是不到半个月前发生过的事。
那天他们是怎么看待彼此来着?
霍无归应该是很讨厌他吧?
他还历历在目,那天的霍无归都说了些什么:
“怎么,没见过尸体?”
“你既然能从公大退学一次,应该也不介意再从警队离职一次。”
“你明天不用来了。”
“你可以回家跟你爸吃饭了。”
……
简沉眼神暗了暗,自嘲地想,那天霍无归可真是半句好话都没说过。
那天自己是怎么看他的?
一个会投胎、运气好的富二代。
一路顺风顺水长大的幸运儿。
一个永远无法理解自己的、规则至上、程序正义的领导。
可仅仅是过了半个月。
简沉在心头重新咀嚼了一遍,霍无归今天在厨房里和陆霜说过的话。
“我喜欢简沉。”
“我错过了他十七年,但还好,现在也不算晚。”
……
他说谎了,他并非那时候才站到厨房门口,而是早就接到了电话,却在走到厨房门口时犹豫了片刻。
最终,好奇战胜了道德,他趁霍无归陷入巨大的震惊无法自拔的时候,悄悄站在了门口。
“简沉?”霍无归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打断了他的发呆,“你在想什么呢,还不赶紧过来?”
简沉抬起头,黑沉的眸子眯了眯,霍无归立刻自觉关掉了车灯:“快过来,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简沉犹豫了一下,摇头婉拒,“我打个车就能回去了,不劳烦您大驾。”
其实……不知为何,在听过霍无归在厨房里那一通自我剖析和坦诚心扉之后,他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像往常一样坐在霍无归的背后,紧紧攥着他的衣服,胸膛贴着霍无归的后背。
那些原本极为正常的事,在某个想法爬上心头之后,似乎瞬间变得奇怪了起来。
不远处的绚烂光影中,霍无归衣衫光洁笔挺,眉目清俊,看起来宛如完美无缺的杂志模特。
简沉心里有片刻局促和仓皇。
简沉想,都怪霍无归,如果不是他说那些话,自己绝对心无旁骛,毫无想法。
“想得美。”谁料,霍无归完完全全误解了他的意思,果断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肯定打个车兜一圈,趁我不注意喊司机回北桥分局。”
“然后法医室加班的那群人里,就会多出一个你!”霍无归斩钉截铁道。
简沉立刻摇头:“真的,我不是,霍队你误会了!我真的只是想自己回去!偶尔我也有不想蹭车的时候!”
虽然是价值百万的赛车级机车,但他真的偶尔也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时候。
霍无归“轰”得一声,拧开了油门。
机车发出轰鸣,绚烂的光影瞬间铺开。
简沉盯着霍无归精致流畅的车身,赞叹霍无归十分懂得什么叫恃靓行凶——
车上的人长腿窄腰,车子散发着精致涂装迷人的光线,在夜晚还带着炫目的反光。
不管是人还是车,乍一看看都让人移不开眼睛。
等等!
反光涂装!
某些东西在一瞬间从简沉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突然拔腿朝着霍无归飞奔而去:“霍队!霍无归!我知道了!我知道怎么找到那辆小皮卡了!”
霍无归一愣,迅速回头:“你说什么!你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知道怎么找到这辆车了!”简沉眼底闪过一丝光亮,加快语速道,“这种贴纸,大多出现在车友俱乐部中,其中大部分都是哑光的普通材质,而这辆小皮卡的贴纸,是会反光的材质。”
就是因为贴纸的强烈反光,才导致了赵宁的行车记录仪镜头过曝,拍到的画面几乎完全不可用。
“反光。”霍无归将这两个字咀嚼了一遍,顿时也反应了过来。
不是所有俱乐部都需要使用反光贴纸。
最大的可能性是这辆车经常需要夜间出行。
这辆小皮卡在中桥路的凌晨五点出现并非偶然。
“货运车!”两个人异口同声道。
如果是其他车型,或许还有赛车、改装车的可能性,但这一辆小皮卡。
那就只可能是某个特殊行业了。
生鲜肉制品因为需要流通进商超菜场,往往需要在凌晨时分就开始工作,这也注定了司机的出行时间永远是在天黑时,所以才会用到反光车贴。
“这辆车很可能是本市生鲜供应链的一环!”
霍无归立刻下车,朝着北桥分局拔腿跑去。
“杜晓天!立刻调查本市所有生鲜食品超市,还有所有屠宰场,以及货运司机俱乐部!”
找到那张反光贴纸属于哪一家司机俱乐部,就可以找到我那辆小皮卡!
“霍队,我突然想到一个地方!”简沉跟在霍无归背后,正要踏进分局,脑子里突然一闪而过一个念头,冷不丁道,“快上车,我指路!”
作者有话说:
大家新年快乐!
下一章又可以一起下副本了。
63 ? 鬼市
◎一对杀马特男同情侣。正确的,中肯的。◎
涂装炫目的机车在马路上疾驰, 风驰电掣间俨然开出了赛车般的气势。
伴随着晚高峰的车流,一路有无数路人掏出手机拍照。
“我靠!好快!这么着急是去捉奸吗?”
“这声音听着就好贵!”
“该不会又是哪家的富二代出来炫富吧,明天热搜会不会是某某阔少一路连闯十八个红灯逆行为爱冲锋?”
引擎轰鸣声划过街道, 靠近了路口。
在路人隐隐的期待中,霍无归在红绿灯前老老实实地停下了——
并非紧急任务, 霍无归没穿警服, 也没有打警灯,依旧需要遵守交通规则。
“老公, 这车好好看啊, 我们也买一台吧?”一个女生趁霍无归停车等红灯, 光明正大拍了张照。
随后, 女生悄悄拉着男朋友小声道, “以后你骑着它送我去学校, 再骑着它去律所上班,多帅啊!”
穿着西装的男人趾高气昂地抬眼,用审视的目光将机车全身上下扫了个遍,还顺带朝上面的简沉和霍无归露出了同样鄙夷的眼神。
前面开车那个,虽然头盔将脸遮得严严实实, 但只穿了个看起来洗过不少次的黑T恤, 披了个破外套, 身高腿长, 一身肌肉明显又结实, 想都不用想,一看就是赚辛苦钱的体力劳动者。
背后那个就更不用说了,衣服松松垮垮, 趿拉个人字拖, 手上还缠着绷带, 连脖子和胳膊上都是到处是伤痕,显然是混街头还打不过别人的那种。
一对杀马特男同情侣。
正确的,中肯的,显而易见的。
“一台破改装车,开出来也不嫌丢人。”男人嫌弃地收回目光,叮嘱女朋友道,“怎么着你也快要是律所合伙人的老婆了,能不能有点品位,过完年我掏个首付,我俩供辆宝马X3不比这体面多了?”
霍无归耳朵十分敏锐地将男人的一字一句全部收进耳朵里,咬牙切齿地拧动油门——
在红绿灯结束的第一秒,箭一般飞驰而去,汇入车流中。
只在那对小情侣的视网膜里留下了一个醒目的宝马Logo。
“霍队,我再次真诚建议您,换一个爱好。”简沉坐在后座,被巨大后坐力带动,上半身猛地紧贴着霍无归的后背,庆幸头盔将两人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丢人丢得彻底。
海沧也不过是个人口三百万的城市,霍无归作为警察,拥有这样高调的爱好,早晚得被人拍下来发在短视频网站上。
但也幸亏海沧不算是个走在时尚前沿的城市,否则那个男人或许会发现,他正打算分期购买的那辆车,只够买霍无归一个车架。
“不换。”说罢,霍无归干净利落地转向,带着一阵晚风穿过隧道,在车流中敏捷地穿梭。
换了还拿什么忽悠简沉上自己后座,霍无归心道。
“过了这条隧道之后,不要上主路,左拐进狄马山。”简沉不明所以,权当霍无归快三十的人骨子里依然有颗男高的热血魂,转而紧盯着行驶路线提醒道。
霍无归言听计从,离开主干道,上了一条满是尘土的小路,脱离晚高峰的怀抱后,顺势停下了车,从身上脱下了外套,丢给简沉:“前面路上灰尘大,把你的手护好。”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照简沉这样折腾下去,花了快八位数找的医生还没到,他就能先把自己整感染了。
这人一天到晚就没少出过事,回头要不还是攒点老婆本专项基金好了。
“ ……”促狭的机车后座上,简沉对霍无归在想什么一无所知,点了点头,“好。前面路很颠,你注意一些,人生地不熟得很容易翻车。”
霍无归以为简沉在担心自己,淡淡应了声:“放心,有……又不是没练过,摔不着你,你现在可金贵得很。”
他本想说有专业课程,他这车技是上学开始就练过的,否则他的私车也不能充公成为警车,走遍了各大现场。
转念想起简沉始终对公大退学一事耿耿于怀,立刻吞了回去。
霍无归还在担心简沉的心情,谁料简沉冷不丁开口道:“可惜我手伤了,不然这段路还是我来开比较稳妥。”
语气是一贯的老实诚恳,不熟悉的人听了绝对会认为他是出于两人的安全考虑,真心实意地感到遗憾。
然而霍无归轻而易举地从他上扬的尾音里听出了隐约的轻快——
分明是在炫耀。
炫耀他对海沧那些阴暗角落熟门熟路。
霍无归挑眉道:“不就是狄马山鬼市,我还以为你要去哪 。”
狄马山位于海沧市郊,和缅甸紧邻,国境线横跨整座山脉,翻过几个悬崖,就是异国他乡。
这座山并没有旅游开发,也没有其他产业,但地理位置独特,山腰处有一整片平地,被划成了集市,山中还有几个村落,每个月都会在那里举办大集。
集市上各类点心、干货、蔬菜、鲜肉、衣服、套圈游戏,甚至牛犊羊羔、粮油种子应有尽有。
简沉一愣,语气收敛,从口中吐出了一个拖长的语气词:“啊——?”
这地方算得上是偏门,霍无归这种锦衣玉食的富二代,没事来这干嘛?
机车重新起步,在山路上依旧毫不减速,一路疾驰,尘土飞扬,霍无归嘴角半勾道:“来过,上山的路我熟。”
“这里离我爸的农场不远,我小时候每个月都来狄马山赶集,路还是我更熟一些。”简沉不忿地瞥着嘴角,在霍无归背后闷声闷气,小声嘟囔。
“……”霍无归不用回头都能想到简沉抿着唇、垂下眼眸的模样,刚想开口,话锋一转,呼出一口气道,“那还是你更熟一点,你来指路吧。”
机车沿着山路攀援而上,在一路碎石土坑中颠簸,简沉还算完好的那只手紧抓着霍无归精悍劲瘦的腰侧,声音被颠出了颤音:“沿着这条路一直开,不要走中间,那条路一直往前是个私人庄园,进不去,走前面左边的岔路会更平稳一些——”
随着土路逐渐延伸,城市的景色已经被远远抛在了身后,所有的车水马龙、流光溢彩都被漆黑的天幕所取代,失去了光污染的城市边缘一片漆黑。
枝繁叶茂的原始森林逐渐露出真实的面目,近乎恐怖的黑沉夜幕里,只有霍无归的车灯亮着。
“我要开远光了,你把眼睛闭上。”霍无归手指拨下去前顿了顿,波澜不惊地提醒道。
话音落下几秒后,远光灯打开,简沉立即自觉闭上了眼睛,免得一会盯久了又得老泪纵横,还戴着头盔没办法擦。
机车好像短暂停了一下,前面温暖结实的背突然一空,霍无归起了身,踩碎落叶的窸窸窣窣声音传来。
“别睁眼。”霍无归又叮嘱了一遍。
说罢,他又踏着落叶走了几步,紧接着是原始森林中不该出现的金属碰撞声,一片落叶被什么碾过,随即声音又停下了。
简沉闭着眼睛等了几秒,很快,车身一沉,挺拔的背又回到了身前,骨节分明的手朝后探去,顺理成章拉过简沉的左手,放在自己腰上:“扶稳,继续走了。”
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简沉感到机车重新启动,随之车头转向,进了一个路口,却比想象中更平稳一些。
简沉闭着眼睛问道:“是今年汛期降雨量比去年小的关系吗,怎么感觉路变好走了?”
霍无归没说话,含糊地“唔”了一声。
虽然霍无归什么都没说,但简沉总觉得有些诡异,做好了被刺痛眼睛的准备,眯着眼,悄悄睁开了一条缝——
远光灯早就关了。
机车行驶在平整的水泥路面上,两侧路灯林立,照亮了整条路。
简沉顿时睁大了眼睛,朝着前方看去,一栋森林小屋出现在眼前。
确切来说应该是森林别墅,附带草坪、泳池、秋千、藤椅、野营桌等各式现代化物品。
藤蔓爬满木屋,却并没有原始的杂乱感,反而透露出修剪过的精致和得体,那显然是需要大量金钱的堆砌,才能人工造就的“原始感”。
这画面实在太过梦幻,如同电视剧中的浪漫剧情一样,主角闭上眼睛再睁开,就误入异世界、邂逅真爱,似乎前面就是主角遇见毕生挚爱的地方。
“这是哪?!”简沉在漫长的震惊结束后,终于开口问道。
“……”霍无归也没想到简沉会突然睁开眼,不得不犹豫着缓缓开口,“这就是……中间那条路上的私人庄园。”
“啊?”简沉嘴巴没来及闭上。
霍无归终于视死如归地坦白道:“这是我爸早年买下来的山头,我妈以前在边境线上跑生意,落了病根身体不好,喜欢安静的地方,所以小时候的寒暑假我们都住在山里。”
所以,管弘深的农场确实就在不远处没错,简沉也确实从小每个月都会来狄马山赶集没错。
但……霍无归就住在狄马山上,住了数年。
更重要的是,那座非请勿入、生人勿扰的私人庄园他可以如履平地般进去。
霍无归已经能想象到即将从简沉嘴里出现的明褒暗贬、冷嘲热讽,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
果不其然,简沉看向路两侧的灯柱,幽幽道:“你这放早一百多年,是要挂路灯的知不知道。”
霍无归绷着脸,语气平静:“所以我喊你闭眼了。”
他就知道,不能让简沉发现这事。
刚刚还半遮半掩压着得意劲的人,这会已经像只淋了雨的猫,蔫了下去。
简沉恨不得把身前的霍无归拉下来,磨牙吮血:“万恶的资本主义!放我下去,我要去王局那里举报你!”
“那都是我爸靠勤劳致富所得的正当财产,你要举报我什么?”霍无归挑眉问。
机车绕过那栋童话故事般的林中别墅,在暖黄的灯光里,简沉思索了片刻,进行指控:“用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试图诱惑正直廉洁的同事走入堕落的陷阱!”
“这就叫诱惑了吗?”这反应正中霍无归下怀,他扬起眉梢,漫不经心道,“你想来住我可以找人来清扫一下,或者去住我那套顶楼平层也可以,有按摩浴缸和落地窗。”
“这才叫诱惑你走入堕落的陷阱。”霍无归总结道。
被资本主义富二代的厚颜无耻所震撼,简沉终于彻底选择偃旗息鼓。
–
机车出了庄园,路又颠簸了起来,失去了路灯,山林再次变得寂静可怖,摇曳的树影如同拉长的鬼影般,在风中发出呼啸。
“这次是真的开远光了,我身上没带眼药水,别睁眼。”霍无归再次提醒,“抱紧点,掉下去可不管你。”
简沉闭着双眼,在漆黑夜色中生怕霍无归一个不小心把自己颠下去。
又或者不是不小心,是自己前些日子不知道在哪里惹到了他,这人趁着月黑风高、天高皇帝远蓄意报复自己,于是非常自觉地紧搂着霍无归的腰。
微凉的胸膛贴上霍无归温热的后背,简沉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厨房温暖昏黄的光线里,霍无归说,“我很喜欢他,希望他成为我的家人。”
他愣了愣,紧扶霍无归腰际的手指微微松开,但很快又悄无声息,仿佛从未离开过一般,再次紧紧扣了上去。
不能掉下去,在这种地方摔了,真的会死,简沉想着,手指微微扣紧。
一路尘土飞扬,不知道车究竟在山里开了多久,天彻底黑下去的时候,霍无归终于停下了车:“到了。”
简沉睁开了眼睛——
山腰中间是一片巨大的开阔平地,土路四通八达,汇聚在这片平地中,点点星光联通在山脉中亮起,遥遥相隔,又交相呼应。
狄马山中距离城市最近的小村庄,骑摩托车抄近路下山都要两个小时,再上公路进城,一个往返至少七个小时,最偏远的甚至来回需要花费一整个白天。
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这个远离城市的角落,村民们选择了距离所有村庄距离最近的山谷,平整土地、开荒修路,自发形组成了每月一次的大集。
“天太晚了,大集已经散了,不然有一家稀豆粉做得特别好吃,我每次来都要吃个两碗!”简沉略有遗憾地望着空旷的平地,趁着夜幕的掩护,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微微后退一步。
虽然地面上还残留着各式各样的生活垃圾,但集市早就已经散去,这里又成了无人问津的角落。
霍无归看都不看,劈手拿过简沉手里的打火机,毫不留情塞进兜里:“我也吃过,不过你应该大老远带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白天的大集,对吧?”
只是一碗豆粉而已,城里也能吃到,左右不过是手工的农家野味更有特色罢了。
好像刚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掏打火机的人没有试图要回自己打火机,没收打火机的人也没问简沉掏打火机的理由。
“是鬼市。”简沉心虚地抬手看了眼表,若无其事道,“现在是晚上十二点,鬼市应该陆续要开始了。”
每个月的大集结束后,鬼市开场。
“虽然近几年,因为短视频的兴起,越来越多年轻人不顾路远还难走,死活要来凑热闹,鬼市已经变了样子。”简沉化身导游,十分地道地向霍无归介绍,“但最早的时候,它可是真正意义上的鬼市。”
短视频上拍到的那些卖烤肠、旧书、热红酒的年轻人,不过是鬼市的冰山一角。
十几年前,真正的鬼市上,有人贩卖毒/品,有人走私文物,有人贩卖人口,还有人就此消失在这里。
近几年,玩赛车、摩托车的飙车玩家看上了狄马山的山路后,鬼市更是热闹非凡,又增添了不少新的营生。
“我父亲农庄里,曾有个拉祜族的女帮工,三年前才十七岁,长得非常清秀,因为好奇,说什么也要来看看热闹,我们怎么劝都劝不住,趁大家不注意跑来了。”
简沉望着一片漆黑的平地,声音低了下去,叹息道:“后来她被发现在狄马山的一处背阴悬崖下,尸体沉在瀑布潭水中,四个月后,警方扫黄的时候才阴差阳错找到了她体内DNA的主人,但对方坚称自己发现她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他说自己这是道德有问题,最多判个侮辱尸体罪。”
霍无归沉思片刻,瞳孔微动:“那个女生的汉语名,是不是叫李微?”
“是。”简沉点头,并不意外霍无归会知道这个名字,“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我爸应该还是你的顶头上司吧?”
那会的北桥分局,还不是王胜利说了算,管事的人还是管弘深。
那时候的霍无归,还只是副队。
“所以,那个让魏国都束手无策,不知道从何下手,最后不得不请外部专家顾问才成功定了强/奸而非侮辱尸体的案子——你就是那个外部顾问?”霍无归面露诧异地看向简沉。
他确实早已经知道,身旁这人虽然看起来平平无奇,在局里从不抢任何人风头,但实际上业务能力一流、是让市局都看了眼馋的法医室未来中流砥柱。
不过……那年简沉应该才大四吧。
“是我,经过上面审批,我爸把案卷给了我,也趁所有人下班带我去局里看了尸体。”
管弘深出于谨慎对简沉保护得十分到位,哪怕是去局里都要避人耳目。
过去十七年,简沉大多数时间生活在庄园和学校里,从未接触外界,如果不是这样,或许早在很久以前,他就会死在波坤的疯狂复仇之下。
简沉并没有任何邀功的打算,淡淡道:“不是魏主任技术能力有问题,只是他不熟悉山里的环境,没意识到李微的阴/道内有一种只在狄马山南侧向阳处生长的真菌,这种真菌在无氧环境下存活时间极短,而巧合的是——嫌疑人的作案工具被感染了同一种真菌。”
这片平地正是狄马山的南侧向阳处。
距离西侧,李微尸体被发现的悬崖,徒步需要四十多分钟。
嫌疑人振振有词,始终坚持是李微失足跌落悬崖,他发现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头,他看见李微年轻貌美,一时精虫上脑,做出了丧尽天良、毫无人性的举动。
但按照他的说法,李微体内怎么可能出现这种真菌。
就算阴差阳错,她在南侧的山中解手,又阴差阳错,恰好以极小的概率,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感染了真菌,再阴差阳错,走到了人迹罕至的西侧悬崖,还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跌进了什么都没的深潭。
在这四个阴差阳错之后,等她走到西侧失足跌落的悬崖、又被发现时,菌也应该已经死亡了,根本不可能感染嫌疑人。
简沉语气平静地复述了一遍当年的案件,不知是和霍无归说话,还是自言自语道:“如果那天我拦住了她,将这里的混乱和恐怖说得更明白些,她本可以不用经历这一切。”
他眼睛垂下,在黑暗中明灭不定,让人看不出情绪。
霍无归猛然意识到一件事。
十年前,他住在狄马山入口的私人山庄里,跟着席知和陆爽,带着新鲜感,来到这里赶集的时候,简沉也跟着管弘深来过这里。
他们或许曾在一个摊位上吃过稀豆粉,或许也在一个摊位上玩过套圈,抚摸过同一个摊位上初生的小牛犊,也买过一样的向日葵种子带回家每日期待发芽。
三年前,他没日没夜、疲于奔命,想尽一切办法还李微清白的时候,简沉也在为了李微奔走。
简沉在所有法医下班后,趁着夜色踏进北桥分局法医室,完成尸检的时候,自己或许正在楼下,天花板的正下方,带着杜晓天开会、部署。
他们曾有无数机会相逢,可竟然每一次都失之交臂。
但还好,最终,简沉还是踏进了北桥分局的大门。
“这不是你的错。”霍无归低声道,“你协助警方破获那起案件之后,市局成立了专项小组,清理了和狄马山鬼市有关的所有旧案,整顿了鬼市,那之后到现在,三年了,再也没发生过类似案件。”
也正因此,看见那辆小皮卡车上的夜光贴纸,霍无归没能立刻联想到狄马山上。
要不是今年短视频重新带火了狄马山,山路又被飙车族占据,恐怕这山上的牛鬼蛇神早该在三年前销声匿迹。
两人说话的功夫,大概是时间到了,前方突然有大功率的射灯亮起,一辆改装过
的鬼火摩托车跃上平地——
车身上,赫然贴着一大块反光贴纸。
简沉猝不及防迎上刺眼灯光,尽管立刻眯起了眼睛,还是被照得眼底生疼。
“喏,拿去用。”一瓶眼药水被丢进简沉怀里,霍无归冷声道,“下次记得自己带。”
简沉疑惑地接过眼药水,想起不久前霍无归说的话。
“这次是真的开远光了,我身上没带眼药水,别睁眼。”霍无归当时还说,“抱紧点,掉下去可不管你。”
……所以这句话里,唯一真实的,可能只有“抱紧点”这三个字吧。
简沉心中暗忖。
“那边那俩!”不远处,声音突然响起,“新来的吗?怎么没有车贴?”
霍无归一怔,快速回头。
那辆鬼火的主人已经下了车,张扬的绿色鸡冠头在灯光下极为耀眼,朝着二人高声喊道:“怎么回事,懂不懂规矩,第一次来鬼市?老石没给你们发贴纸吗?”
“嗯。”霍无归脸色镇定自若,“你那边有吗,麻烦给我们一张。”
绿毛鸡冠头啐了一口痰:“新人就是麻烦。”
说罢,他拿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大声嚷嚷道:“老石,带两张马戏团的贴纸过来,你怎么回事啊,有新人来也不提前把贴纸给人家。”
——马戏团?
霍无归和简沉同时回头,心脏狂跳地对视了一眼。
作者有话说:
霍队:计划通,被抱了一整路。
64 ? 上瘾
◎陈哥……◎
什么东西?刚刚那个人说了什么?
“马戏团的贴纸?”简沉将这句话轻声重复了一遍, 确认自己真的没有听错哪怕半个字。
霍无归比他更快地冷静下来,抬高声音道:“我记得好像是发了的,我收到过一个快递, 但因为太轻了没在意,以为是记错了, 就扔了。”
“没事。”绿毛鸡冠头十分有大哥风范地豪爽道, “我让老石带——”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 绿毛的话说了一半突然卡住, 随即脸色一变, 骂骂咧咧道:“什么?你说你今晚不来了?不来你怎么不早说!”
“哈?你女朋友肚子疼, 你要去照顾她?她总不能是几分钟前才开始疼的吧, 白天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说话的功夫, 四面八方的山路都逐渐忙碌了起来。
有人开着SUV从相对宽阔的路进山,后备箱盖一开,支棱起了小摊,喇叭里循环播放起了“大肠包大葱,浇汁臭豆腐”, 一看就是玩票的年轻人。
也有人开着私家车, 铺开小毯子, 故意打着极暗的手电, 在黑灯瞎火里摆满了做旧的古董字画。
不难猜到这是打算趁着月黑风高, 投机取巧,骗年轻人的。
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小摊,卖古早傻瓜相机、算命、旧书、老粮票, 应有尽有。
射灯、台灯、手电、矿工灯、车灯, 各式各样的光线汇聚, 瞬间照亮了整片山间空地。
在这些刺眼灯光的照射映衬下,整个狄马山都变得更为沉寂了,周边黑得看不见半点光线,所有焦点都汇聚在了这座鬼市上。
“你是不是脑子坏了,现在都十二点多了,你喊老子再去找个司机?你睁开眼给我看看,我去哪找?”
绿毛在忙碌的人群中,绿毛无动于衷地站在中央,不顾自己是不是挡了别人的路,继续对着电话破口大骂。
“轰——”几辆机车从各个方向涌了过来,不约而同地都带着完全一样的反光车贴。
所有车,都是各式各样改装款的鬼火。
土得掉渣的彩色灯光,更土的排气管,还有骑手们让人一言难尽的穿搭和凑齐了一个色谱的发色。
霍无归心道,真该让之前路口那个看不起人的律师来看看,什么才是改装鬼火。
绿毛拿着手机,骂骂咧咧:“要不是你,今晚又能干票大的,现在好了,车队都来了,今晚只能是纯娱乐局,挂了,傻逼!卖你的肉去吧,活该你一辈子发不了财!”
说罢,绿毛似乎满肚子是火,狠狠挂了电话,将手机塞回了口袋里,连看简沉和霍无归的脸色都差了不少。
“怎么了,我听电话那头似乎老石遇到了什么事?”霍无归听完这通电话,悬着的心放下了不少,自然熟稔地攀谈道。
根据绿毛的机车来看,他们最初的推测没有错,小皮卡上的贴纸确实属于某个车友俱乐部——
但和最开始的推测不一样的是,这居然不是什么生鲜货运司机组建的车友会,而是一个机车俱乐部。
一辆小皮卡,怎么会贴着机车俱乐部的车贴。
“现在都十二点多了,你喊老子再去找个司机。”
“傻逼,卖你的肉去吧!”
听绿毛这两句话的意思,那个电话里的老石,或许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一个开皮卡车,送肉的司机。
他今晚无法出现,不是因为女朋友肚子疼,而是因为早上五点,开车载着一车遗体打算抛尸,却遭遇车祸,逃窜后才发现,丢失了一袋遗体。
“这个老石,好像在他们的俱乐部里,有某种特殊的地位或者说作用?”简沉跟在霍无归身后,低声道。
分发贴纸的是这个老石。
而其他人甚至不知道要来的新人长什么样子、从哪来,好像从没有过任何联系一样。
而且,听绿毛的描述,这个俱乐部好像并不是什么普通的爱好者聚会。
“干票大的。”
绿毛要干的那票大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最重要的是,这家机车俱乐部的名字,马戏团。
这究竟是喜欢花式表演的机车爱好者所带来的巧合,还是背后真的与正在潜逃的邵烨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通知分局。”霍无归面色不改,嘴唇翕动,用只有简沉能听见的声音传递信息,“让最近的辖区派出所出动,在所有抵达鬼市的出入口搜寻一辆看起来较新、没有结伴而行的鬼火。”
如果说,他们取代了一个新人的位置,那么就意味着,还有一个尚未抵达的新人。
一旦这个新人来了,霍无归和简沉的谎言不攻自破,一定要在新人抵达之前,悄无声息地将他拦住。
绿毛朝发动机车,如同炫技般穿过人群,来到了简沉和霍无归面前。
他身上穿着窄腿紧身的牛仔裤,配了标配豆豆鞋,还有带着硕大Logo却一眼假的爱马仕腰带,非常标准地打扮,很难让人不怀疑他是跟着短视频里的土味网红原样照搬的穿搭。
“你们今天运气好,哥几个本来有事带不了你们,现在没事了,哥带你纯玩。”绿毛一张口,满嘴令人作呕的烟味。
简沉皱了皱眉,刚想屏住呼吸,还是猝不及防被熏了个正着,随即猛地提起了精神。
“陈哥。”他的表情在瞬息间柔和下去,身体不易察觉地靠近霍无归,自然而然地换了称呼,语气放软,含着点嗓音道,“你闻到那味了么,勾得我痒得慌。”
简沉说话的时候,鬼火的头灯直直将他笼罩在炫目光线中。
经过改造的大灯,不断变换着红蓝粉三色的光束,简沉轻轻扭了扭身体,脊骨顿时没形般松散下去,半靠在霍无归身上。
磨蹭的功夫里,他为了方便用伤手穿脱,特意穿的大一号T恤直接掉了大半个肩膀,泛着薄薄粉色的脖颈和蝴蝶骨暴露在空气里。
绿毛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衣衫下,窄腰薄得和纸片一样,瘦削却并不干瘪,苍白的皮肤上有各式各样的剐蹭伤口。
“陈哥,你带糖了吗。”简沉喑哑着嗓音,半搂住霍无归,没骨头的蛇一样把所有重量交给对方。
霍无归瞬间了然简沉的意图,却无法抑制本能地深吸了一口气,喉结重重吞咽了一下,哑着嗓音道:“没有,都跟你说了该戒了,你死活不听,算了,走。”
说罢,他一回头,朝着绿毛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哥,不好意思啊,刚来,还没聊几句呢就让你见笑了,我先带这货解决一下,很快回来。”
他说是解决一下,但绿毛立刻心领神会,狎昵猥琐地眨眨眼:“去吧去吧,我在这帮你看着车,你们速战速决,往里走点,这林子黑得很,别和其他野鸳鸯撞上了,上次我带了个妞进去,刚要——”
绿毛还想说自己的糗事,简沉已经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扒着霍无归的衣服,嗓音越发柔软:“陈哥,快点,我难受。”
霍无归的手被他拉到胸口,紧贴着肋骨轻轻摩挲着,触感清晰地传递上指尖,简沉明明看起来近乎形销骨立,却奇迹般有着一层紧致肌肉。
那片苍白的皮肤分明是冰冷的,手下也分明是微硬的结实手感。
可落在眼里的人却带着极为暧昧的柔软,祈求般地等待某种施舍。
他身上沉积了难以消融的寒意,却又表现出极为炽烈的热切,矛盾得让人心跳暂停。
绿毛见状立刻摆手道:“快去吧快去吧,我懂这滋味怪难受的,来一炮就什么都过去了。”
他还没说完,霍无归已经一把抄起简沉,把人半抱着带进了小树林。
这画面如果在都市里,明明应该是极为惊世骇俗的,可在这深山鬼市里,居然没有任何人投来奇怪的注视。
躲进树林的瞬间,简沉直起了背,低声道:“没露出什么破绽吧?”
霍无归心头正被架在火上炙烤,那股火气似乎沿着心脏一路烧遍四肢百骸,烧得他头脑发热、嗓音低哑:“没有。”
简沉刚刚的表现,完全就是发作时的瘾君子。
四肢乏力得恰到好处,被光线照射的眼睛疯狂流泪,也正好和发作的样子完全一致,就连瘦削的身体和浑身的疤痕,都能和瘾君子免疫力低下、交叉使用注射器易感染艾滋的症状完美对应。
一个发作的瘾君子,急需某种东西的抚慰,既然没有被他想要的,那么就只能退而求其次,靠其他感官的刺激来解决了。
“嗯——”简沉像是要演给外面的人听一样,绵长地低吟了一声,紧接着快速道,“你闻到了没有,那个绿毛鸡冠头身上,有一股酸味。”
如果是普通人,最多会觉得这个人长期不洗澡,身上都酸了,或者是抽烟太多带来的口臭。
但一个法医和一个刑警的面前,这种酸味几乎无处遁形——
那是冰的酸味。
这个绿毛,是个瘾君子。
“闻到了。”霍无归别开眼睛,不去看简沉,拼命克制住心头那股火,踢了一脚草丛,制造出窸窣响声。
“现在怎么说?”简沉抬起头,看着霍无归问道。
月色迎面洒下,他额角因为刚刚的紧张而沾染了汗珠,眼底藏着尚未褪去的浅浅潮湿,在月色下明亮、清澈。
霍无归嗓音紧绷,生怕自己露出半点马脚,附在简沉耳边,灼热的吐吸打在简沉耳廓:“你说,按照这个情况看,他们的大生意到底是什么?”
绿毛鸡冠头在电话里,曾经对着小皮卡司机,那个老石怒斥过一句:“你活该赚不到大钱。”
简沉一愣——
有什么是大钱呢。
这座深山鬼市,虽然是个市集,但在三年前因为李微的案子被警方取缔之后,早就已经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市场。
虽然还是会有人在这里抛售赃物,也可能有些小打小闹的灰色交易,或者简单直接的皮肉生意,但总而言之都不过是几百几千,再多也不过就是几万块钱的往来。
有什么才能成为绿毛嘴里的“大钱”。
“该不会是……”简沉略有狐疑地揣测了一句,却不是很肯定自己的揣测。
霍无归眉毛紧皱,拧出刀锋般的弧度,眼底深邃:“狄马山紧邻国境线,不远处就是缅甸。”
只有这个生意才可能让他们一群人都赚到大钱。
否则的话,如果只是在鬼市上摆摊,赚个几百几千,哪怕是做点灰色生意,十几个机车骑手瓜分也不过就是每个人几块十钱。
这连上山一趟的有钱都不够,下山都是自己掏腰包的赔本买卖。
能够吸引这十几个人上山,还要铤而走险吸纳新成员的,必须是能够让他们赚到足够钞票的大买卖。
比如——
趁着夜色掩护,骑机车翻越国境线,从对面带着某种东西回来,再将它们贩卖出去。
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他们需要一个皮卡车司机了。
当骑手们带着东西,从国境线对面回来、下了山,机车就会变得极为显眼,所有带来的东西都需要化零为整,聚集在皮卡车内,由司机统一带走,并且最终售卖出去。
这伙人,这个叫做马戏团的机车俱乐部,不是一个机车爱好者组成的车友会。
而是一群瘾君子。
“马戏团……”简沉立刻反应过来,“这背后我不相信没有邵烨的功劳。”
霍无归深深地注视着他,点头道:“我想这也不会是什么巧合,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我们该如何在今晚得到他们的信任。”
简沉沉默了片刻,摇头道:“不可能,他们在做的事毕竟是犯罪,再怎么蠢都不会第一时间相信两个陌生人,哪怕我刚刚的表演他完全相信,也绝对不敢立刻把大生意直接告诉我们。”
“谁说要他们用说的了。”霍无归目光坚定道,“我们要做的只是加入他们。”
要他们轻易说出自己的犯罪行径是一回事,但加入其中成为共犯就是另一件事,只有大家在同一条船上,成为利益共同体,才能真的获得信任。
“不行!这太危险了!”简沉当即压低声音,反驳道,“这不是儿戏!”
谁料,他们话音刚落,外面传来了绿毛自投罗网的声音:“对了,我知道哪里能搞到糖——”
作者有话说:
默默开始准备王局下一次的骂人台词。
65 ? 初吻
◎他在唇齿间搜寻。◎
“糖?”
霍无归和简沉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
在这深山老林里, 罪恶隐藏蛰伏的地方,糖怎么可能只是糖而已,那不过是个心照不宣的暗号。
绿毛看起来倒不像是外表那么愚蠢, 说完话依旧带着些怀疑,脚步没有停下。
落叶被踩碎, 窸窣声逐渐变大, 靠近耳边。
两人和绿毛之间只隔了一丛灌木,再走几步就将面对面撞上。
只要绿毛亲眼看见两人的状态, 就能立刻明白过来, 刚刚简沉只是在他面前演了一出戏。
简沉朝着鬼市的方向看了一眼, 受过伤的眼睛眯起, 下垂的睫毛过滤了从树叶缝隙漏出来的刺眼光线。
他的眼睛适应着深山夜幕中的黑沉, 和人声鼎沸的耀眼光线。
脚步声逐渐逼近, 简沉下意识将目光垂下,飞速扫过手机。
“霍队,已经通知了最近的辖区派出所,他们已经部署好了,在西边过来的路上确实拦截到了一辆没有贴标但是特征符合的摩托车。”简沉看了眼手机, 心下终于定了下来, 语气也稍稍轻松了一些, 抬头凑近霍无归耳语。
霍无归逆光站着, 肩头镀上了一层鬼市上各色大灯组成的银白光线, 眉目沉静肃杀。
简沉心跳陡然快了一拍,单薄的胸口略一起伏,清冷月色下, 树影遮掩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促狭。
“霍队, 配合一下。”简沉眉梢微微垂下, 嘴角抿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声音清澈中染上了些许低哑。
霍无归没有说话,黑沉的眸子却分明蕴藏了几分异样的神色。
“咔嚓——”
一根小树枝被绿毛踩断,简沉和霍无归同时脸色一变,头脑在这一瞬间变得格外清晰,动作毫不拖泥带水,简沉迅速抬手将本就垂下一半的T恤狠狠一拉。
不过是半秒的眼神交汇,简沉抬头——
下一个瞬间,绿毛走到了两人身后。
树影剧烈摇晃,树下传来细碎的人声,呼吸急促而凌乱,清瘦的男人紧贴在霍无归胸膛里,两人唇齿在月色下依稀相交。
简沉几乎整个人都被树影和霍无归挡得严严实实,明明只露出了很少一部分肩头和胸口,却身形俊美瘦削,带着奇异的吸引力,绿毛一时竟然呆住了,重重吞咽了一下口水。
被惊扰的瞬间,霍无归抬手将简沉整个人囫囵罩在怀中,暴躁地回过头,目光中带着浓烈的占有欲,低吼道:“干什么!是你能看的吗就随便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绿毛边道歉边忍不住勾着脖子偷偷朝简沉的方向瞄去,“我就是想跟你说,你那谁要是着急的话,我知道哪儿能弄到你们想要的东西。”
他还什么都没来及看清,霍无归已经伸手把简沉死死扣进了怀里。
绿毛只能听见那团黑暗中有极轻的低喘。
“什么事都没有老子现在办的事着急!”霍无归紧皱着眉,俯身咬在简沉耳侧,“我们完事了自然会找你。”
绿毛识趣地后退几步,含含糊糊道:“实在对不住,我就是突然想到了,脑子一热,那你们慢慢忙,我先走了。”
简沉从霍无归肩头抬起眸子,眼下爬上微红,瞳孔漆黑潮湿,额角汗意涔涔。
绿毛顿时明白,这俩人是动真格的,迅速回头跑路。
黑暗深处,简沉松开了紧攥着的右手——
汗水、微红、潮湿、低喘,都是狠狠攥紧烧伤的手心,让疼痛顺着神经末梢,在一瞬间直抵中枢,硬生生逼出来的。
绿毛的脚步声逐渐从树林中消失,霍无归的手迟疑了几秒,最终松开简沉,嗓音里带着尚未褪去的暧昧,迅速拾起简沉的右手:“你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
“没事,又不是真的亲上了,借个位而已,都是工作。”简沉表情揶揄,明知道霍无归在说他的右手,却故作轻松地说起了那个借位的吻,“霍队脸皮这么薄,该不会老大不小还没谈过恋爱吧?”
简沉本意只是调侃霍无归两句,谁知道霍无归直白坦率道:“确实没有。怎么,你谈过很多?这位接触障碍症患者?”
都接触障碍了,想必简沉也没什么机会谈恋爱。
“……”简沉略一沉默,皱着眉转移话题,“那现在怎么办?”
绿毛显然不是像他外表那么无脑智障的角色,相反,或许那副造型不过是另一种形式上的伪装。
一个能够调度数十人走私团伙的小头目,想来也不会真的是个脑残。
那么他会走进树林,显然就是出于对两人的怀疑了。
对这种人来说,刚刚做戏做得再完美,哪怕他信了,心底也必然还留有些许怀疑。
“一会我跟绿毛说,我开车陪他去买糖。”霍无归一边说话,一边不忘记间或踢几下简沉背后的树,制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你对这座山应该很熟悉,一会让辖区的警察骑车,你看着定位器指路,在我们穿越边境线之前追上我。”
只要赶在二人真的穿越边境前把霍无归和绿毛一起抓走,有了证据,剩下的就好审了。
不管是这个马戏团机车俱乐部,还是那个开小皮卡的司机老石,无论背后藏着什么阴谋都将水落石出。
“定位器?”简沉有些疑惑,“哪来的定位器?”
霍无归伸出手指,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颗比纽扣电池还小一些的追踪定位器,丢进嘴里,含在了舌下,开口时丝毫没有影响到声音:“我走之前从局里拿的,一会车子开得快,可能会颠簸,这样安全一些。”
“我说你俩,怎么样了,一炮再怎么长也该打完了吧?”绿毛的声音又在外面响了起来,“再晚就来不及了,今晚还想买糖的话,我们要快点出发了。”
“来了,催什么催,老子没个两小时下不来!”霍无归粗着嗓子,将简沉捞进怀里,大步走出树丛,“还没尝到滋味呢,你就来扫兴,要是没好货我烧了你丫的车。”
他边说,还便恋恋不舍地扫过简沉的锁骨,那里被他留了一个明显的咬痕,看起来极为亲昵暧昧。
“放心,绝对是好货。”绿毛歪嘴一笑,煞有介事地伸出手,难得正式地打了个官腔,“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刀艾岩,你叫我刀哥就好,我是马戏团车友俱乐部的会长,其他的老石应该和你们介绍过,毕竟不清楚情况的话,你们也不可能到这来了。”
霍无归点了点头:“清楚,你可以直接说。”
刀是佤族常见的姓氏。
佤族男孩排行老大的,往往用艾字做开头,这绿毛和其他人一样穿得花花绿绿,让人觉得是从城里来图个新鲜劲的,实际上居然是个狄马山土生土长的佤族汉子。
虽然不知道所谓的老石到底都介绍过什么。
但是只要揣测一下也不难知道,能被这家车友俱乐部选中的人,十成十都接受过相关的暗示,清楚这家俱乐部里的水绝对不浅。
否则,绿毛怎么敢这么堂而皇之地,朝两个陌生人提起买糖这样的事。
“是这样,我们今晚原本是打算从南边一个早年挖出来的天然排水沟边走线,到那边找到接头人收糖,谁知道老石这个傻逼突然放我们鸽子。”自称刀哥的绿毛开门见山道,“本来今晚活动是要取消了,但我刚刚看了看,你这车性能不错,今晚我就带你跑这一趟,算是庆祝你们入伙。”
如果是其他人的车,想单独翻山越岭有些困难,出来后没了老石的接应,也很难躲开警察的追捕。
但如果是霍无归那辆机车,就算警察逼到了眼前,恐怕都能顺利逃脱。
霍无归听着他这一套一套的行话,确认了刀艾岩这人果然不简单——
狄马山的环境极为复杂,只有极少数几个缺口能够穿越边境线,知道这路线已经不容易,更别提在对面还有自己的接头人了。
“我们一会可以单独出发,先跑个一趟试试水,也是当做对你们的考核。”绿毛瞥了一眼霍无归的机车,心中暗自盘算。
虽然今晚大生意是肯定做不起来了,但是带着这俩人跑一趟也不错。
这俩一看就是城里不知道哪来的傻子富二代,和他嗑药嗑昏头的男朋友,如果好用的话,以后不光多了一个运力,说不定上面还有人帮忙打通一些关节,这人脉,说什么都得好好抓紧。
霍无归看出了绿毛心里在打什么算盘,顺坡下驴,投其所好道:“可以,我陪你去一趟,我只要一点,剩下的都归你。”
他说着搂紧怀里的简沉,低头露出一个让自己都觉得油腻的眼神:“只要我家小豌豆开心就好,钱我出,其他的你们都拿去,你做什么不关我事,我也不会问。”
“好,我就喜欢你这样的大情种,爽快人。”绿毛虽然看出这货是个恋爱脑,但没想到恋爱脑到了这种地步,激动地点了点头,“把车钥匙给我吧。”
霍无归一愣:“车钥匙?不是我自己开车跟着你吗?”
“你想得美,狄马山这环境这路线,你以为除了我还有几个人能熟门熟路,告诉你了我拿什么吃饭。再说了,你身上半点冰味都没有,你懂货吗你,见了那头的人你等着被宰?”绿毛指了指依旧站没站样,骨子里透出一股酥劲的简沉,“我开车,他跟我去。”
“既不会泄露我们的秘密路线,你小男朋友也能立刻吃上糖,还能顺便帮我们验货,这不是一箭三雕的大好事吗?”绿毛得意洋洋道。
他表情里依旧是那副土鳖透顶的憨憨傻傻,但话语里却没有半点商量的意思——今晚这趟,如果不把简沉和车子都当成人质抵在他手里,他绝对不放心带着霍无归这个一看就聪明的家伙出发。
一瞬间,简沉和霍无归愣在原地,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行!”
“好的。”
两个声音同时落地。
霍无归眉头紧皱,低声道:“身体要紧,你不适合再做这么剧烈的危险运动!”
“放心。”简沉语调依旧像没骨头一样维持着人设,眼神懒洋洋地望向霍无归,伸手一拉他衣领,将人猛地拉向自己。
柔软的唇落在了霍无归唇上,简沉半闭着眼睛,溢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绿毛看不见的口腔内,简沉的舌头灵活地在霍无归口腔内搜寻,卷住了一颗小小的物体——
亲吻转瞬即逝,月色下,两人分开时带出一缕银亮微光。
“阿叶,等我。”简沉微笑道。
66 ? 阿叶
◎有几分是案子,几分是真心。◎
沉沉夜色如同跨越十七年时间的长河。
灼眼的白光从地狱深处飞驰而出, 霍无归的意识瞬间随之驶向九霄云外,被那个吻抽离出脑海。
他木然地勾起舌尖,顶了顶上颚。
柔软的触感和坚硬的小物体一起消失了。
所有的声音和感官戛然而止, 只剩下“阿叶”落在耳膜内,与那个吻桴鼓相应, 震耳欲聋。
追踪器没了!
霍无归设想过很多次, 该以怎样的方式与简沉敞开心扉,将一切摊开在阳光下。
他甚至一字一句琢磨过究竟要用怎样的措辞, 对着镜子演练过无数遍。
“小沉, 是我。”
“小沉, 好久不见。”
“小沉, 你还记得我吗。”
镜子里的人却好像总是太过冷漠沉郁, 甚至勾动唇角笑起来的时候还不如邵烨看起来和蔼可亲, 于是霍无归想,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生怕自己的态度不够诚恳,心思不够虔诚,亵渎了这漫长寻找和等待的十七年。
谁知道……越过酝酿多日的久别重逢, 直接迎来了唇齿相交的亲密接触。
还是为了案子。
霍无归心头一酸, 不由感到些许怅然若失。
简沉对自己, 到底是怎么看的呢, 刚刚那个吻里, 有几分是为了破案,又有几分是真心流露?
但更重要的是,为什么是现在。
霍无归一愣,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简沉并非有意选择在此刻道破一切, 而是被迫为之。
他在害怕自己之后将不再有机会说出这一切。
油门和方向被他人主宰, 在夜幕笼罩的原始雨林,朝着国境线的方向疾驰。
没有任何人有把握可以在这场赌命般的游戏里全身而退。
霍无归眼神顿时黯了下去。
简沉在他眼前轻启唇齿,舌尖勾着刚刚分开时带出的那一点银亮,抿了抿唇:“放心,阿叶,等我带好东西回来。”
那双一尘不染、近乎澄澈透明的眼眸,配上这个动作,不仅没有丝毫违和,反而给人一种勾魂摄魄般的惊人美感。
只有霍无归知道,他这是在调整追踪器的位置。
也只有霍无归知道,好东西并非任何肮脏龌龊的毒,而是通向公理与真相的证据。
简沉这个人的相貌说起来十分有趣。
他是寡淡的,并没有太多棱角和锋芒,眉眼均清冷修长,颌面、颧骨瘦伶伶的,没半点多余的肉,有些像电视剧里成婚三日就死了老婆、自己染上痨病的温润书生。
可就是这样一幅面孔,勾唇微笑的时候竟然有种无与伦比的气质。
令人从舌尖痒到心头,意识一路下滑,跌进不可言说的浮想中。
霍无归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那张稚嫩、苍白、满是伤痕的脸出现在脑海中。
“阿叶,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放心,阿叶,等我带好东西回来。”
他眼底泛红地直视简沉,心道,你总是要这样,抱着近乎决然的心离我而去吗。
霍无归心头热得几乎要涨开,满腔话语恨不得统统脱口而出,然而他什么都无法说,只有将骨节分明的手指拢上简沉脸颊,转瞬即逝的触碰跨越了十七年时光。
他张了张口,有太多话想说,最终却道:“毒还是戒了吧,别总整幺蛾子吓我。”
那些沉痛的思念,不必说出口了。
不管简沉在心里暗自做了什么决定都无所谓,只要他在,不管从任何地方,他都一定会将简沉带回来。
“好的。”简沉垂下眼,声音低沉,“这次之后就戒了。”
不是毒,是赌,这次也依然是拿命去赌。
“你们还要唧唧歪歪多久啊?”虽然有了姓名,但仿佛没有的绿毛不耐烦道,“眼神都拉丝了!这么想做,赶紧速战速决,回来随你们去哪胡搞。”
绿毛早就看好了。
那个姓陈的大高个,一看就能打得很,到时候万一想黑吃黑自己绝对干不过。
倒是他这个小男朋友,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不说,还是个瘾君子,好拿捏还不抗揍。
这大高个对小男朋友越是痴情,他反倒越是对这俩人放心。
“拿去。”霍无归目光在简沉身上转了一圈,把钥匙丢给了绿毛,“保护好我男朋友,不然出了事我跟你没完。”
“得嘞。”绿毛一把接过钥匙,摩拳擦掌地发动引擎,“这车!光听声音就牛逼!等着,我们去去就回!”
–
漆黑的山林间,尘土飞扬,远光照射在车轮带起的尘土上,光线在丁达尔效应下有了实体,越发迷蒙。
如果这是电视剧,那应当是一副极为动人的画面。
但现实中,简沉在令人作呕的颠簸,和刺痛双眼的强烈光线中,死死瞪着眼睛,注视着光束覆盖的每一棵树。
得益于在山林和农场中成长的经历,在寻常人眼中完全一样的树木和道路,在他眼中都有独特的模样。
每棵树都有不同的生长环境。
迎风、背风、山峰、山谷、朝阳、背阴、靠近水源、远离水源、靠近人类群落、远离人类文明。
随后细枝末节的区别,都能改变一棵树的外表。
“树皮干裂脱落,严重缺水,叶片发黄,阳光照射不足,树冠朝西侧倾斜,树干同样朝西侧倾斜,树下有折断的白罗伞和闹马肝菌。”
简沉在心中默默记住看见的所有细节,眼角在头盔的遮掩下泛出生理性的泪。
狄马山北峰,拉班村!
简沉心头一动,迅速反应过来。拉班村位于狄马山最深处,全村均是佤族人,极为闭塞。
绿毛的名字,本就是佤族名!他是这里的村民!
拉班村因为特有的土产药材在外遭到大量仿制,数年前就村中设置了卡口,有村民把守,禁止任何人私自将任何可疑物品带进、带出村庄。
可以说,这是整个狄马山,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而偏偏,这里到国境线,最近的距离只有短短八百多米,对机车来说不过是一脚油门的功夫。
之前绿毛说“南边挖出来的天然排水沟”果然是骗人的。
甚至他说的时候连脑子都没过一下,话语中还带着逻辑错误。
“拉班。”
简沉完好的左手紧紧抓着车坐,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在屏幕上慌乱地戳了几下。
幸好头盔内置蓝牙耳机,可以悄无声息地将手机开启盲人模式,通过语音指引在背后摸索着打字。
但接下来的才是最为艰难的部分——
虽然口中隐藏了追踪器,但深山中的路并非直线,那些土路完全不存在于任何地图上。
只知道目的地远远不够,没有路线,霍无归就算看得见自己在哪也无从下手。
而偏偏,出了拉班村,从后山走,有至少七八条路可以通向不同的终点。
早年管弘深的农场曾经和海沧农科所合作,进行过一段时间狄马山土特产商业价值开发。
如果不是简沉陪着农科所的科研员进过山,听山民们提过这件事,恐怕连狄马山所在辖区的派出所都不一定能认全这些小路。
每一条路,都在密林深处,最宽不过两人,机车只能面前驶过,稍有不慎就会跌落悬崖、滑进溪流。
一旦走上一条,就会因为沿途的瀑布、断崖、巨石、拦腰倒下的参天古树而无法换路。
“不能走神。”简沉在心底反复默念,“不要眨眼,不要眨眼,一个细节都不能忘记!”
随着颠簸,他闷在头盔中的脸色越发苍白,眼眶已经盛不下泪水,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滚落下去,眼前水雾淋漓,全身皮肤都被涔涔冷汗浸透,衣服冰冷地贴在身上,随着摩托车疾驰带走身上的体温。
汗水顺着手臂滑向烧伤的手掌和小臂。
“唔……”简沉忍不住闷哼出声,几乎全身的汗都顺着皮肤洇出。
“这么难受?”绿毛从头盔中听见简沉在背后哼哼,显然是误会了,惊讶道,“你年纪轻轻,瘾不小啊?”
说罢,他自言自语道:“也是,你那男朋友一看就有钱得很,给你肯定都是纯度最高的。”
“那当然。陈哥对我好得没话说。”简沉忍住钻心的疼痛,眼睛一瞬不瞬,看着机车从一块巨石边掠过,发自内心道。
绿毛啧了一声:“那你们还来这山里买糖吃?我这可买不到那么好的货。”
一米左右的土坡。
一条小瀑布。
简沉在心底默念。
“那还不得怪臭条子?”与此同时,他声音含糊粘稠,仿佛依旧在昏沉中,“要不是他们去年抄了易先生的底,今年又端了他最后一个拆家,我至于来这山里受罪吗?”
“果真是有钱人。”绿毛羡慕的语气溢于言表,“易先生的糖可都是欧洲过来的,卖得一点也不便宜,赶得上林叔了。”
简沉呼吸悄无声息地停了一秒,绿毛果然知道的不少。
他提的人,是海沧警方三十年前抓捕失败的疑犯,近几年一直在缅甸神出鬼没。
这人又回来了?海沧警方怎么没听到半点风声?
简沉来不及细想,机车又一个颠簸,翻过一道突破,远光始终照射着前方。
如果是往常,简沉早已闭上眼睛,但此刻,他过度使用的眼睛充满血丝,大脑一片混沌,耳膜嗡嗡作响,却半秒也不敢错过。
一颗树皮完全脱落,树干焦黑的古树出现在眼前。
!
“前几年,后山出过一件奇事,一颗几百年的古树被雷劈了,明明树皮都掉了,树干也黑了,偏偏还能长出新叶子,你说怪不怪?”
山民叼着刺鼻的手搓烟草,晦涩的方言夹杂半生不熟的普通话,浮现在简沉脑海。
“后山,北,巨石,南,瀑布,土坡,雷劈……”简沉用最简短的文字将路线不断发给霍无归。
简沉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中手指颤抖,狭长的眼注视着被远光打亮的参天密林。
再过几百米就要到国境线了。
如果霍无归再追不上来,车过了国境线,一切都将覆水难收!
道路的两侧,一边是悬崖,一边是一面数米高的瀑布,除了沿着这条路,绝无第二——
“轰!”
头顶传来机车轰鸣声。
月色在头顶皎皎升起,银亮水花四下飞溅,钢铁巨兽如同鬼影般出现在瀑布上空。
“阿叶!”简沉忍不住惊呼。
作者有话说:
空降小霍!
67 ? 左右
◎小沉,跟我走◎
机车陡然出现, 径直从数米高的瀑布上方冲来。
简沉呼吸凝固,本就冷汗涔涔的胸背绷得生疼,一层虚汗浮在额头, 紧盯着划过月空的越野摩托。
霍无归正踏着瀑布而来。
水花四溅,潭水被落石搅动, 发出吵闹喧嚣的水声。
树影在疾风下摇摆, 干枯的叶片和树枝纷纷扬扬。
绿毛听见头顶的动静,猛一回头, 顿时忘了继续前进, 呆滞地半张着嘴仰头看天——
霍无归被一身漆黑骑行服包裹, 从头盔到车身近乎全黑, 勾勒出一身结实蓬勃却不显愚钝的精悍肌肉。
他没有穿任何带反光的夜间骑行服, 厚重浓郁的黑影冲破月光, 裹挟着浑身肃杀之气。
临近悬崖和瀑布最边缘时,机车前轮扎进水中,霍无归将油门拧死,上半身微微直立,凌空的瞬间, 双膝夹紧车身, 油门归位, 腰部前倾, 全身放松, 腾空而起。
下一秒,刺目光芒下和皎皎月光两面夹击下,车身劈开水波, 全貌展现在悬崖下的两人眼前。
“轰!”
夹杂着水花四溅的声音, 机车后轮率先落入水面, 借助水波散开了几米落差带来的巨大冲击。
简沉抬起头,瞳孔深处氤氲着朦胧水光,望向霍无归。
那一刻似乎时间陷入了停滞,他紧攥着瘦削的手,骨节发白,指骨近乎要穿透苍白如纸的皮肤。
“你来了。”简沉开口沙哑道。
绿毛满脸惊愕,还没来得及开口,霍无归骤然发动摩托,朝着绿毛径直袭来。
与公路赛机车相比,霍无归□□的越野摩托显然更适应雨林复杂的环境,转眼间已经抵达绿毛眼前。
绿毛回头的瞬间,惊讶扭曲的面孔与霍无归带来的水花四溅全都落进简沉模糊的视线中,又瞬间归于寂静。
“闭眼。”霍无归冷声道。
简沉眼神冷静,面无表情,毫不犹豫地紧闭双眼——
霍无归来了,他的任务结束了,眼睛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
两道刺目光线相对打开,机车轰鸣,森林被打破平静,但简沉内心踏实下来。
“我改主意了,让我男朋友下车,我跟你去。”霍无归的声音划破夜色。
已经远离人群,不必再担心人多眼杂。
路线也已经暴露,离终点只差一步之遥,百米外就是在等待的接头人,再不将车拦下来,就真的拦不住了。
意识到不对的绿毛拧死油门,掉头逃窜,仓皇间只留下一句含糊不清的怒骂,听起来是佤族的方言。
然而车头不过窜出去一秒,霍无归早已预判了他的方向,钢铁巨兽轰鸣着,前轮将眼前所有阻拦的枝叶碎尸万段,一路尘土飞扬向前冲去。
一直存放在私人庄园的杜卡迪superbike,虽然价格不过绿毛身下那辆宝马M1000RR的一半,却有着近乎极致的越野性能。
极佳的制动系统和避震系统能够更好地适应山地,同时更大的功率也带来了更为恐怖的速度。
也正是因此,霍无归一骑绝尘,比任何辖区派来的支援更快赶到了现场。
钢铁与岩石相撞,火星在暗夜中溅起。
两辆重型机车一前一后,在山地上呼啸而过,霍无归看着后座上的简沉,毫不犹豫一把油门拧到底。
“抓紧我!”
钢铁巨兽相撞的瞬间,霍无归左手疾速伸出,简沉头也不回,将左手递给霍无归,两只交握的手青筋暴起,骨节从皮肤下凸显。
前后相抵的两辆机车与地面产生巨大摩擦,开始变形,不受控制地发出巨大噪音。
绿毛一脸惶恐,拼命加速,然而简沉已经在一秒内迅速转身,眼神里没有半点犹豫,一只手和霍无归紧紧相握,踏着绿毛的背霍然而起,将绿毛狠狠踢向仪表盘。
绿毛猝不及防受到攻击,车子顿时失去控制,原地向前蹿出,千钧一发之际,简沉腰腹紧绷,借力被霍无归拉进怀里。
杜卡迪瞬间减速,车头被撞得歪七扭八,面目全非,俨然已经报废。
巨大的惯性让前方的宝马完全失控,一头冲向左侧的沟壑,几秒后,机车落地的巨响才从谷底传来,火光瞬间自下而上闪烁。
狄马山的夜空泛出暖红色的光,整座雨林浸没在巨大的轰鸣和火光中,明明是一场浩劫,火光却绚烂无比。
原本,按照绿毛的计划,机车将借着下坡的势头从这道宽约两米的天然裂沟上方越过,平安落在缅甸境内,完成接头任务。
但事发突然,机车完全无法控制方向,他硬生生被霍无归撞进了深沟中。
简沉被霍无归紧揽在怀里,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向断崖,低声道:“怎么办?”
人和车都掉进了沟里,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前面就是国境线。”霍无归摘掉头盔,眼底视线凌厉,毫不留情,“先确认接头人身份。”
霍无归话音未落,视线中多出了一个人影,他猛地住了口。
他倏然抬头,凌厉的视线直勾勾看进夜色深处,借着沟底闪烁不定的火光,径直越过国境线,捕捉到对面那个身形——
瘦削的男人站在对面的雨林中,嘴角勾勒出挑衅的弧度。
“邵烨!”简沉摘下头盔的功夫,霍无归已经举起了枪。
邵烨这号人物,自然不可能是来和绿毛接头的。
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绿毛看似大大咧咧,其实已经将今晚的情况汇报了上去。
如果绿毛的上峰是邵烨,那他他不可能猜不到所谓的陈哥和他的男朋友是谁。
可邵烨是为什么而来?!
“好久不见。”对面,传来一句轻飘飘的问候,邵烨斜斜靠着一棵树,双手插兜,似乎对霍无归的枪口毫不在意,一副优雅得体的轻佻模样。
他比谁都清楚,这颗子弹无法越过国境线。
“你来做什么。”简沉语调平静地质问对面的人。
他和霍无归站在裂沟前二十多米的地方,前方是宝马失控留下的凌乱车辙印。
越过那道两米多宽的沟壑,再往前二十米左右,就是邵烨。
左右不过五十米,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我草你们大爷!”沟底,冷不丁传来一声怒吼,“你们要叙旧能不能换个地方!先把老子拉上来再说!”
简沉心头一惊:“刀……绿毛?你没死?”
“什么绿毛!老子叫刀艾岩!不是——”绿毛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大喊,“我不管你们三个都是谁,快来个人把我拉上去啊!最好是……右边那位朋友。”
他现在算是想明白了,那两个稀奇古怪的富二代死基佬情侣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被他俩从左边拉上去,绝对要吃牢饭,还不如被右边那位拉上去,当个逃犯。
当时他跟上面汇报,上头怎么说来着?
“没事,这俩人我认识,一个普普通通的本地富二代而已。”那边那个自己面都没见过的老大,当时是这么说的。
富二代确实是富二代,但这哪里普普通通了!有普普通通的富二代用自己的命找刺激的吗!
而且……玩一把刺激毁掉一百多万,这刺激一般人还真玩不起。
“操!敢骗老子!”想通的绿毛咬牙切齿,“不管了!谁先把我拉上来!”
霍无归持枪瞄准邵烨。
邵烨双手插兜表情自在,眼神落在简沉身上。
简沉叹了一口气,走向了裂沟边,低头看了一眼——
沟大概十七八米深,沟底是一片碎石,熊熊火焰和破碎的机车躺在沟底。
绿毛涂满鬼画符的卫衣帽子,被勾在了沟边一棵小树根上,由于四肢没有着力点,他没有办法靠自己挣脱,但只要有人从上面搭把手,就立刻能拉他起来。
“等着,我拉你上来。”简沉蹲下身,在诡异的对峙中吗,慢条斯理道。
“砰!”
子弹击中简沉脚尖前2厘米的地面,地上赫然出现一个弹坑。
简沉立刻抬头,朝对面望去。
狙击手不知道隐藏在哪里,如同鬼魅般开出了这一枪。
他瞬间明白了邵烨的意图——
哪怕是邵烨,也不想当着刑警的面杀人,留下把柄。
但他也不想让绿毛活下去招供更多,最好的办法就是阻止任何人对他施以援手。
树断了,人摔死了,怪不了任何人。
“呸呸呸!操!你大爷!”子弹击中绿毛头顶,落下一阵灰尘,绿毛虽然嘴上狠狠咒骂,但人十分老实地一动都不敢动,只能大声叫嚷,“哥!那边的好汉哥哥,咱俩才是一伙的,你打条子啊,你打我做什么!”
“别怕,我拉你。”简沉见绿毛还算有分寸,心里有了底了,深吸一口气,继续迈出了一步。
“砰!”
子弹挑衅般落在简沉右脚印上。
简沉毫不犹豫地继续迈出一步。
“砰!”
勾着绿毛的树枝被一枪击中。
手腕粗的枝干瞬间被削去一半。
简沉闭上眼,定了定神,再睁眼时毫不犹豫俯身贴地,一个翻滚,在子弹射出前纵身一跃,跳下裂谷,左手一把拽过绿毛的帽子,右手抓住摇摇欲坠的树枝,向后发力,只来得及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字:“藤蔓!”
对面的狙击手已然瞄准简沉后心,子弹从这里射入,将从心房射出。
然而他的老板却始终双手插兜,没有给出任何攻击信号。
电影慢镜头一般,简沉裹满纱布的右手猛然发力,随后,整个人拽着绿毛,将他向前一甩,紧接着放手一跃。
绿毛被狠狠一甩,脸直接撞向毫无落脚点的岩壁,龇牙咧嘴地抓紧了一根藤蔓。
随即,简沉飞身而至,一只手攀住悬崖借力,另一只手顺势抓住藤蔓。
承受了两个人重量的藤蔓不堪重负,直直往下掉落几米,在绿毛的惊叫声中停止了下落,左右摇摆起来。
“你做什么!”绿毛痛得呲牙咧嘴,怒视着岩壁上的血迹道,“都出血了!不对——我的脸怎么撞出了个血手印?”
简沉右手鲜血淋漓,瞥了眼飘忽不定的红外线瞄准点,喘着粗气沉声道:“不想死就别动,我在救你的命。”
只有这样才能让杀手无法确定自己瞄准了谁。
在这样短的时间里,他唯一想到让绿毛活下来的办法,就是拿自己的命豪赌一场。
赌邵烨不敢杀自己。
此时,两道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小沉!”霍无归飞身而至,向简沉递出一只手,“抓紧我!”
“小沉。”邵烨同样微笑道,“跟我走。”
作者有话说:
小霍:学我说话,爬!
68 ? 子弹
◎我会亲自写你的批捕申请书。◎
“卧槽!”
简沉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 抓着藤蔓的绿毛突然一滑,往下掉了一截。
简沉刚刚放松了片刻的右手迅速伸出,双腿夹紧藤蔓, 沉腰后仰,眼明手快地捞起绿毛。
霍无归半跪在崖边, 一手举枪, 看似目不斜视盯着邵烨,实则所有注意力全放在另一只手上:“简沉!”
多亏悬崖边一棵古树长得歪斜过来, 一大半树冠都垂在裂谷上方。
简沉此刻用完好的左手紧拽着古树垂下的藤蔓, 烧伤未愈的右手鲜血淋漓, 紧紧攥着着绿毛的衣领。
他衣衫早已乱了, 露出大片苍白皮肤, 冷汗密布, 手臂和脖颈上血管微微隆起,青筋在薄如纸张的皮肤上无处遁形。
“简沉,到我这里来。”邵烨口吻轻松道。
他很清楚,哪怕此刻他和霍无归的直线距离不过几米,但霍无归没有权利让一颗子弹跨过这条肉眼不可见的鸿沟
那造成的后果, 不是霍无归能担得起的。
霍无归紧皱着眉, 夜视能力超群的眼睛注视着邵烨, 余光却扫见简沉眉梢滚落一颗汗珠, 鲜血浸透了手上的纱布。
“小沉, 还记得我在医院曾经和你说过什么吗?”邵烨声音柔和,劝诱般落进夜色中。
简沉一愣。
脑海中浮现出不久前的那个夜晚,同样是月光皎洁, 邵烨站在病房窗口, 目光沉静, 意味不明道:“心理学上,有一种机制,叫做投射。”
“那三个月里,陪在你身边的人,究竟是阿叶,还是阿烨,你不妨再仔细想想。”
霍无归对这段对话一无所知。
简沉在裂谷中央,摇晃带来朦胧的光影,霍无归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他只能看清那双素来冷漠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眉头紧皱。
简沉下意识地想,果然,以霍无归的脾气,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将那天晚上的对话弄个水落石出吧。
“你闭上眼睛,仔细回忆一下,魔术师真的是被一把生锈的匕首杀死的吗?”邵烨声音低沉,在简沉脑海里不断溅出片片涟漪。
简沉闭上眼睛,汗水顺着眼睑和睫毛不断落下。
“杀了他!”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起点,铺天盖地的昏暗袭来,裂谷瞬间斗转星移,两面岩壁化作冰冷的水泥墙壁,头顶的苍穹被黑影笼罩。
昏暗逼仄的房间里,血腥味扑面而来,脑后是呼啸而过却始终没有靠近的警笛声。
“小沉,动手啊!”
“杀了他,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少年握着刀片递给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
简沉记忆里只剩一片血色的炼狱。
“杀了他!快!”
少年的声音越发急促。
简沉攥紧了手中的藤蔓,亦如在记忆中攥紧了手中的刀片,尖锐的疼痛吞没了所有意识,霍无归在裂谷上方的声音被抛诸脑后,脑海里只剩下十七年前魔咒般的声声催促。
他记得自己举起了刀,随后鲜血奔涌,刀片落地,无声无息地砸进尘埃里。
“你会和我一起走进地狱。”少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噩梦般如影随形,低声道,“别想逃。”
简沉记不清这是第多少次试图在梦境中看清少年那张脸——
朦胧月影下,他第一次看清,对面人的瞳孔里,是自己举着刀片的手。
凶器不是匕首,而是一把剃须刀片,握着刀片的,正是自己。
少年眉目硬挺,即便尚未走向成年,那介于少年和青年间的面容还是给人极为深重的肃杀之感。
简沉心中一凛——
到底是谁把刀递给了自己?
他下意识看向霍无归,无声无息地露出一个探寻的眼神。
“简沉。”邵烨瞥了他一眼,问,“你想起来了什么?”
他似乎笃定,简沉在刚刚几秒的出神里,想起了什么东西。
“邵烨。”霍无归冷静地出声,指节始终死死扣着扳机,瞄准邵烨。
简沉很清楚,以霍无归的经验和逻辑能力,仅仅是从刚刚邵烨的几个字里,就不难猜出邵烨在那天究竟说过些什么。
霍无归知道他被怀疑了吗?
霍无归会责怪自己的多疑吗?
“邵烨。”霍无归又说了一遍,“简沉伤得很严重,先让他上来再说。”
他甚至放缓了语气:“不管是上哪边。”
简沉悄无声息地抬头,目光越过浓稠夜色,落在霍无归紧皱的眉上。
他审问犯人的时候时常皱眉。
遇见棘手问题的时候也会皱眉。
生气的时候喜欢皱眉,怀疑的时候也喜欢皱眉。
哪怕是什么都不做,大部分时候也看起来极为严肃。
但刚刚,霍无归的皱眉,是因为什么呢?
他是真的心疼了。
以至于说出“不管是上哪边”这样的话。
沉重的黑暗包裹着简沉,他趁着夜色想起纺织厂卢洋旧居的那个夜晚。
那个晚上,他以为自己和霍无归是站在一个阵营,没拿到搜查令却背着王局结伴出来偷偷搜查,谁知道霍无归早就算好了卢洋没有产权,从头到尾只有自己像个笑话。
霍无归这人就是那样,看起来行事果断,但实际上骨子里却极为死板,无论何种情况都从未行差踏错半点。
但此刻,霍无归奉行的程序正义和原则都去了呢……能让他说出“不管是上哪边”这样的话。
“如果我去了那边。”简沉在藤蔓上调整了一下呼吸,淋漓的汗稍稍止住了一些,脑子清爽了不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北桥分局的法医简沉,海沧市局副局长管弘深的儿子,跟着逃去缅甸的重犯,跑了。
“知道。”霍无归哑声应答,“如果你上去了,我会亲自写你的批捕申请书。”
他顿了顿,目光一点点扫过简沉清冷的眉和挂着汗珠的睫毛,一字一句道:“但在那之前,我希望你活下去。”
简沉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哪怕是现在这样的情形,他都给人一种支离却挪不开眼的吸引力。
他就用那样沉默却炽热的眼神看着霍无归。
“霍无归。”简沉瞳孔一点点缩紧,仿佛在那几秒里做下了什么决定,“拉我上去。”
听见这句,被简沉提溜着的绿毛顿时反抗起来:“去那头!傻逼你放开我!上这边不是等着去蹲大牢吗!我不去!”
简沉嘲讽地勾唇道:“没听上面那位说吗,就算我去对面,他也会亲手把我抓到。”
“我就知道你们不对劲!我算是看明白了!”绿毛绝望又暴躁地破口大骂,“臭条子!你们两个臭条子!”
“骂他一个就行了,别骂我,我可不是警察。”简沉嘴上看似还有心情开玩笑,拎着绿毛衣领的手却微微颤抖,“我数三二一,你跟我晃过去,不然我把你丢进下面的火里!霍无归!准备好拉我们上去!”
看了一眼谷底的熊熊火焰和十来米的落差,绿毛老老实实闭了嘴。
坐牢总比现在立刻去世好多了。
“好。”霍无归动了动唇,眼睛依旧直视邵烨,丝毫没有松懈。
与此同时,邵烨插在兜里的手指轻轻动了动,如果不是霍无归眼力极好的话,根本无法看见。
“小心!”霍无归大吼。
与此同时,对面传来一声巨响
——砰!
子弹并没有朝着简沉射去,而是在摇晃中射向了绿毛的后肩。
若非摇晃,很可能这颗子弹会一击命中他的后脑。
“操——你——大——爷!”绿毛发出痛得撕心裂肺的嚎叫,疯了般挣扎起来。
本就岌岌可危的平衡瞬间被打破,简沉闷哼一声,手臂在过度用力之后剧烈痉挛、颤抖,却始终没有放开蜷缩紧扣的手指。
被拎着的绿毛一眨眼,发觉视线变得血红,越发大声哭喊起来:“要死了!我是不是要死了!疼死了老子了!操!”
完蛋了,视网膜都充血了,肯定是脑子里出血,要死了!绿毛绝望地想。
谁知道再一眨眼,朦胧的视线里,他终于发现,那血是一滴一滴,从自己头顶滴落的。
短短几秒的时间里,血已经从大颗大颗滚落,化作一条血线,几乎连贯地落在自己脸上。
那是简沉的血。
烧伤并未痊愈的右手已经血流成河。
“简沉!”霍无归怒吼,“上来!”
再不上来,简沉的手就算是神仙来了也救不回来了。
夜风吹过山林,卷起下方的阵阵热浪,远处红□□光闪烁,警笛声响起。
支援用最快的速度赶了过来。
简沉抬起眸子,望向上方霍无归肃穆紧绷的面孔,目光决然。
霍无归瞬间意识到,简沉要保住绿毛的命——
霍无归是警察,无法越过国境线朝邵烨开枪,可邵烨本就是通缉犯,债多不压身。
一旦绿毛和简沉分开,就会立刻被邵烨埋伏在暗处的狙击手一枪毙命。
绿毛是嫌犯,也是重要的证人,能够证明邵烨和缅甸毒贩之间的联系,以及背后更多不为人知的关节。
绿毛不能死。
“简沉。”霍无归俯身朝裂谷伸出手,“还记得王局说过什么吗,优先保护同事的生命安全。”
简沉摇了摇头,鲜血成串成串落下,顺着绿毛的脸,又落进谷底的熊熊烈焰中。
大火炙烤着他的鲜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漫,瘦削苍白的青年依稀想起八年前,入学公大的那个夏天。
“霍无归,我们必须抓住邵烨。”简沉无声地唇语。
他原本也可以成为一名警察,他和所有警察一样清楚,今天放过邵烨,之后就会有无数警察冒着生命危险搜查追捕,甚至被邵烨和他的党羽危及生命。
霍无归冷冷望向夜色。
邵烨在逼他作出决定。
要么带走绿毛的尸体,要么将绿毛放去对面。
几秒后,霍无归深吸一口气,指节扣动扳机。
砰——!
子弹穿破夜色,跨越国境线,射向邵烨。
作者有话说:
小沉,惨啊。
69 ? 美梦
◎我也喜欢你,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够了。◎
“霍无归!”简沉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声。
虽然肉眼望去, 那只是一条不过两米宽的沟壑,但子弹穿过的却不仅仅是一条裂谷,而是一条肉眼不可见的分界线。
警用摩托的轰鸣声已近在咫尺, 血液的迅速流失中,简沉视线开始模糊, 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霍无归曾开出了这一枪。
这一枪要终结的根本不是邵烨的命,而是霍无归本该光明璀璨的仕途!
然而, 霍无归凌厉的视线紧紧盯着邵烨, 枪口却在射击的瞬间以一个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微微调转。
子弹擦着邵烨的脸颊, 带出一道浅浅血痕, 随后精准无误地射入他背后的树丛中——
“噗”
一个很微小的声音响起, 随后树叶细细簌簌, 有什么人发出了动静。
简沉顿时反应过来,那是子弹射进防弹衣的声音。
邵烨靠着那棵树,表情玩味,嘴角挑起,气定神闲的模样, 统统都是假的。
他不过是在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用以掩护自己背后, 藏在树丛中的狙击手罢了。
那个隐藏在暗处, 始终没有被发现的狙击手, 一直就在邵烨的背后。
所谓的灯下黑不过如此,当所有人的视线都被邵烨吸引的时候,狙击手躲在暗处朝着绿毛射出了冷枪。
现在后方的支援已经赶到, 一旦狙击手暴露, 邵烨就失去了所有优势。
“如果我是你, 现在已经开始思考该怎么逃了。”狙击手暴露的瞬间,霍无归冷冷看着邵烨,放下枪,迅速俯身将手递给简沉,“简沉,拉住我!”
绿毛被甩了上来,无人问津地躺在地上哼哼唧唧。
霍无归紧攥着简沉的手,一把将人拉进怀中。
巡特警的远光灯照亮了山林。
直升机在头顶轰鸣,亮如白昼的光线中,霍无归满眼阴霾。
简沉双眼紧闭,在落入霍无归怀抱的瞬间陷入了昏迷,脸色透着一种毫无生机的苍白,甚至连苍白都已经算不上了,隐隐泛出灰败。
简沉沐浴在冰冷白光中,蜷缩在一片空白的脑海里,仿佛看见了一只豆娘在低空中飞舞,蓝色尾影如同一盏小灯,引诱着人追随而上。
他的意识追逐那只豆娘,空荡荡的世界里逐渐明媚温暖,绿意遍染,草长莺飞,夕阳倾泻而下。
小男孩和他并肩躺着,笑吟吟道:“明天我还来找你,还有后天,悄悄告诉你,你可以叫我阿夜。”
阿叶,还是阿夜,或者是阿烨,简沉在意识的边缘有些后悔——
当年怎么就没让那人把名字写下来呢。
–
“医生,他的手怎么样。”
医院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霍无归的声音冷冷响起。
翻译将他的话原封不动地递过去,对面很快回答:“伤口对植皮并没有太多影响,很快他的手就会有一个完美无缺的外观,但更严重的问题是部分神经受损,之后需要长期的康复治疗。”
“能治好,对吧?”霍无归又确认了一遍。
医生平静、沉稳地给出官方回答:“不能说肯定,但只要有时间和金钱,95%的机能都不会受影响。”
病床边,霍无归的眼神落在简沉熟睡的脸上,扫了一眼又看向医生:“100%可以吗,我有比你想象中更多的时间和金钱。”
翻译用极为尴尬的表情如实转述了这句话。
十七年真的太久了,幸好以后他会有更多时间。
霍无归下意识顶了顶颊侧,舌尖掠过尖锐的犬齿,隐约在脑海里回忆简沉柔软的唇齿和那个急促、短暂却在脑海里不断放大,以至于在想象中变得缠绵悱恻的吻。
“他是医生。”霍无归强调,“要拿手术刀的,我希望他能100%恢复手部机能。”
为生者谋权利,为死者鸣不平,法医也是医生,同样需要一双稳健的手。
“……”简沉的声音极低地传来,“别逼人家医生了,没有医生会和你说100%。”
多少也算半个同行,简沉在苏醒和沉睡的边缘模糊听见霍无归近乎刁难般的问题,连眼睛都还没睁开,下意识接话。
“你醒了?”霍无归一愣,迅速回头看了简沉一眼,拧着眉冷声道,“三天!你才出院三天就把自己又搞进去了。”
“绿毛……”简沉缓缓睁开眼,看向四周,嗓音嘶哑地问,“刀艾岩还好吗?”
“你昏迷了一天,醒来只知道问别人吗!”霍无归不满地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手伸到简沉额前,戳的动作却顺势化作抚摸,轻轻触碰了一下简沉的眉心,“不关心我吗?”
简沉轻轻挪了下手指,发现疼痛牵动四肢百骸,大脑瞬间被痛觉席卷,顿时嘴唇都懒得动一下,含糊道:“我相信你不会有事。”
眉目间满是诚恳和老实。
霍无归对他的敷衍心知肚明,但依旧十分好哄骗地放过了他:“挺好,福大命大,子弹只是射中浅表,已经清创好了,一会我去审问刀艾岩。”
说罢,他替简沉把床摇了起来:“欧洲来的医生已经到了,我们在讨论你的治疗方案,既然你醒了,就一起听吧。”
烧伤科的病房,冷气开得很足,明明是夏日,简沉还是冻得嘴唇发紫。
霍无归替他掖好被子,又在腿上盖了一层薄薄的毛毯。
“我还没转正,没医保……”简沉仰起头道。
“人家是欧洲来的,本来就用不了医保,钱我已经交了。”霍无归早就猜到简沉要说什么,打断他,扬了扬下颌,示意简沉看旁边,“瑞典来的烧伤科医生,施教授。”
简沉偏过头,暮色沉沉的窗边站着一个金发男人,他点头打了个招呼:“你好。”
他还有些疲倦,说话的声音很轻,霍无归转向旁边的翻译,介绍道:“有什么你可以跟翻译说,施教授只会说瑞典语,你住院治疗期间,翻译随时都在。”
学过专业英语又怎样,还不是得靠一天三万块的小语种口译,霍无归心道。
普通翻译倒是用不了这么贵,但会医学术语的交传翻译,给这个数都有价无市,最后还是得托席知和陆霜夫妻俩找关系。
“可能没人告诉过你,我大学辅修德语。”简沉睫毛垂下,小声道。
瑞典语从属于日耳曼语系,相较德语更为简单,虽然语法不通,但部分单词互通。
霍无归一愣——
十七年真的太久了,久到他好像对简沉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那开合的薄唇下多出一颗小小的痣,简沉说那是在农场度过童年时被鸡叨出来的。
那一定是一副极为生动有趣的画面,如果他能亲眼看看该多好。
那双眼睛变得沉静又坚定,那是持续了整整十七年的PTSD,接触障碍和噩梦缠身,带着重重压抑走到今天所造就的。
过去的无数个夜晚,简沉一定很需要一个安慰,如果他在简沉身边该多好。
他第一次从格斗场下来躲在洗手间干呕的时候是否有过无助。
第一次拿起手术刀,面对大体老师开始解剖的时候是否有过恐惧。
第一次翻开德语课本的时候是否被毫无规律的词性困扰过。
……
霍无归喉结滚了滚,陷入一阵沉默。
“Guten Abend.”简沉以为霍无归被自己秀到了,语气微微上扬。
他眯着眼冲医生微笑了一下,吐字清晰,“Ich kenne meine Situation,Du brauchst keine psychische Belastung, und es spielt keine Rolle, wenn du mich nicht heilen kannst.”
(晚上好,我清楚自己的情况,您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治不好也没有关系)
Doctor help Doctor,怎么说也得让瑞典来的医生看看不是每个人都像霍无归这样不讲理。
咱这还是有人明事理的,简沉心想。
谁料下一秒,医生就报了个数字,随后简短说了句话,简沉愣在了当场,一言不发。
翻译兢兢业业,但只看着霍无归道:“医生说,有这个数的话,可以保证100%恢复机能。”
说罢,医生和翻译都识趣地离开了。
霍无归眼底浮现出一点笑意:“听见了没,钱是这么用的。”
简沉尚在震惊中没有缓过来,慢吞吞道:“他说没说这是什么单位?”
“这不是你该考虑的,相信我。”霍无归递给他一杯水,让他就着自己的手喝了,“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医院,局里的事情魏国会分配给其他人。”
他甚至连钱的事情都不提,只说工作。
但那句相信背后到底有什么,不言而喻。
杯子被放在床头,霍无归的手微微发热,轻柔地替简沉理了理额前凌乱的碎发。
简沉很清楚,他叫的不是面前的自己,而是跨越十七年的某个童年玩伴。
他明明是那样雷厉风行、八风不动的一个人,可带着薄茧的手指居然也会那样柔软地落下,灼热透过眉心,渗透进脑海。
“我会尽快养好伤回到工作岗位,霍队。”简沉静静望着他,目光如同一汪死水,“作为下属,我从没有一刻怀疑过你。”
邵烨说的那些话,他确实一向只当是迷惑自己的烟雾弹。
至于脑海里那些奇怪混乱的回忆,简沉也心知肚明,那不过是PTSD对记忆造成的干扰罢了,他的大脑在病症的影响下,随时可能欺骗自己。
但霍无归还是从那句霍队里,听出了极为克制和压抑的疏离,愣住了。
简沉悄悄打量他的神色,知道以霍无归的敏锐,必然能察觉到自己语气里的暗示。
他叫自己小沉。
可自己叫他霍队。
“司机到了,我下去拿晚餐。”霍无归无声地调整了一下呼吸,表情恢复如常,背过身道,“别以为养伤就可以不工作,DNA结果和尸检报告都出来了,一会我让杨俭送来。”
又是正常的工作交流了。
霍无归拉开门,走廊里传来饭菜的香气,温暖的光线落在他身上,他肩背挺直,好像与这温情的时刻格格不入。
门关上了,简沉下意识追着那道随着门扇开合逐渐收束的光影。
可能是霍无归走了,屋子里又没了人气,简沉有些冷,缩进被窝里,眼窝有些酸涩,泛出极浅的水痕——
十七年,太久了,很多事情都变了。
他不仅失去了亲人、记忆和正常的生活,甚至还失去了健康。
“别怪我冷着你。”简沉喃喃道,“你明明可以有更好的选择。”
若非昨晚,他害怕真的遇到什么危险,再也没机会跟霍无归说些什么,否则绝不会一时冲动。
简沉平静地躺在病床上,模糊地想,如果能永远留在进狄马山的那条路上也不错。
那间温暖的山间别墅。
重新买一辆被毁掉的越野摩托,下过雨的春天一起去林子里摘蘑菇,刮风的夏夜一起去鬼市吃烤串配啤酒,秋天去白天的大集买刚摘下的新鲜水果,冬天就窝在家里,看看老电影。
但那不过是朔夜星辰下织就的片刻梦境,这冷酷肃穆的现实世界中,霍无归该走向更好的人生。
“我也很喜欢你。”简沉闭上眼,雪白柔软的被子盖住半张脸,嘴唇在棉织物的遮掩下翕动。
他将没能宣之于口的后半句全数吞回腹内,侧过了身——我也喜欢你,但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够了
然而不过片刻的安静,床头就响起一阵手机铃声。
不过一秒,门把手转动,霍无归箭步走到床前:“喂,杜晓天,什么事?”
那是他给工作电话设的铃声。
“你们昨晚发生冲突的谷底,发现一具女尸!和之前的菜市场碎尸鉴定为父女关系!”杜晓天在电话中急道。
作者有话说:
小霍听墙角不幸暴露。
明天日万!王局已经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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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 ? 投降
◎他快忍不住向霍无归俯首帖耳了。◎
电话挂断, 病房安静了下去。
简沉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开口问道:“霍队,你刚刚……没走?”
尴尬氛围中, 霍无归放下手机开口:“我刚走出去几步路,想起来没拿手机, 就回来了。”
说罢, 他定定看着简沉,目光柔和:“放心, 我刚刚什么都没听到。”
霍无归微微俯身, 替简沉拉好了被子, 将他被遮盖住的口鼻露出, 又调整好床的高度,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 细致入微,情绪上似乎毫无波澜。
简沉突然想起,他们见面的第一个晚上,自己也曾居高临下,对着霍无归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只不过那天, 霍无归说的是“不喜欢”。
自己真的听到了。
而今天, 他说的是“很喜欢”。
所以霍无归到底是听到了, 还是……没听到。
和简沉惯有的神情不同, 霍无归说这话的时候, 表情透出由内而外的诚挚,哪怕是翻遍微表情学和刑讯学教材,参考一切说谎的依据来看, 也找不出哪怕分毫破绽。
但简沉很清楚一件事, 如果霍无归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这句话根本就不应该出现。
于是,简沉又往被子里缩了缩,被子重新遮住他的口鼻,他瓮声瓮气道:“没听到就好,杜晓天那边怎么说?”
别再聊这个话题,简沉心道。
“碎尸案死者的指关节因为指纹磨损,无法从指纹识别出身份,谷底的女尸也被烧毁,同样无法判断身份,只能根据年龄和父权指数判断,CPI超过10000,基本确定是父女关系。”霍无归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顺着简沉的发问回答他。
还好,还好霍无归没有继续聊下去。
简沉悬到嗓子眼的心落回心房,但不知为何,霍无归真的放弃这个话题的时候,猛烈跳动的心脏虽然恢复平静,却又好像平静得有些过分了。
像是从嗓子眼急转直下,路过心房,却最终穿越横膈膜,一路裹挟着五脏六腑,不断坠落——
简沉心里有另一个声音叫嚣着,继续,只要霍无归再说哪怕那么一句,只要他问一句,只要他眼神再温柔一些,他都会立刻举手投降,所有的伪装都会一败涂地。
他就快忍不住向霍无归俯首帖耳了。
“幸好保住了绿毛的命。”简沉垂下眼睛,掩饰自己的仓皇,再次往下缩了缩,连眼睛都被遮了大半,只露出来被睫毛盖住的一小部分,“这事他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霍无归伸手拨开简沉的被子,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般微笑道:“你再往下缩,脚都快钻出去了。”
简沉挪了几次,虽然每次都不过几公分,但积少成多,头已经从枕头上离开了。
被霍无归揭穿这种幼稚的行为,简沉索性侧过头,决定装鸵鸟。
“还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告诉你。”霍无归好笑地看简沉表演,“先听哪个?”
“好的。”简沉毫不犹豫道。
霍无归将他重新安顿回枕头上,嘴角浮出笑意:“刚刚收到你的诊断书,只是失血过多和伤口破裂,一会就能办出院,来换几次药就好。”
昨晚那极为震撼的画面,连他看了都觉得简沉这只右手怕是要废了。
谁知道医生的诊断只是原本还没愈合的烧伤在流弹擦伤、反复抓握的双重压力下失血过多,虽然情况严重,但多亏简沉恐怖的自愈能力,活生生睡了一整天,醒来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就是前前后后得受不少罪罢了——
光是紧紧攥住粗糙藤曼、抵抗重力导致的擦伤就已经嵌入肉里,划出几条皮肉翻起的血痕,更别提拽着一个活生生的青年男子带来的肌肉拉伤。
手臂肌肉和手指的损伤程度表明,拉着绿毛和藤蔓的每一秒,他都在忍受着普通人一秒都无法忍受的剧痛。
而他足足忍到了救援到来。
这需要的不仅是对简沉的体型来说近乎奇迹的力量,更是常人难以企及的意志力。
同时,为了防止瘢痕挛缩和增生、恢复神经损伤,之后的理疗和康复过程也需要反复伸展刚养好的皮肤,整个流程都极为痛苦。
“后续教授会提取你的表皮细胞做培养,三个月后,只要符合手术指征就可以植皮,指关节的神经损伤也是可逆的。”霍无归不放心地又叮嘱了一遍,“前提是你不要再作死,积极配合治疗。”
这确实是一个好消息。
虽然简沉并不在意疤痕的美丑,但挛缩和增生确实会导致表皮粘连,失去部分功能,神经损伤更是可能随着年龄的增长愈演愈烈,最终影响他的工作。
“谢谢……”简沉老老实实地道谢,“我保证,以后无事不作死。”
“有事呢?”霍无归听出他话语里试图给自己留余地,横扫简沉一眼,直勾勾地问。
简沉不吱声了,犹豫半晌才小心翼翼道:“有事……有事找霍队。”
霍无归对这个答案显然非常满意,从容不迫,声音不带波澜,嘴角却微微勾起:“有这个觉悟很好,不过下面这件事你可能找不了我。”
“什么事?”简沉心下一沉,紧张地和霍无归对视。
连霍无归都解决不了的事情……这得是多棘手的事!
霍无归神情漠然,喉结滚动,严肃道:“王局刚刚得知了两个消息,第一,女尸被烧毁,第二,你并无大碍。”
简沉一愣,表情顿时爬满惊恐。
这消息,简直比自己的手再也治不好了听起来还可怕。
“咳——咳咳咳——”简沉吓得被自己的唾液呛到,边咳嗽边颤抖着举起两只手,咬牙问,“我都这样了,王局怎么忍心?”
他伤得轻一些的左手看起来还好些,至少能从零碎的纱布中看出手的原样,还保留了手的正常功能。
右手几乎被裹得面目全非,基本是只能做个摆设的程度了。
“王局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收拾一下,跟我走吧。”霍无归冷漠地发出了最后通牒,“王局原话,今天见不到你,就不下班了。”
–
“霍无归!”王胜利拍着胸口咆哮,“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身为警察的意识了!”
“还有你,简沉!”他骂完霍无归,又转过头看着简沉,严肃道,“你还知不知道自己是个法医了?”
办公室里,霍无归推着轮椅,简沉缩着脖子坐在轮椅上。
一个面容坚毅,和王胜利四目相对,毫不退缩。
另一个病恹恹地垂着头,目光落在自己的脚尖,坚决不肯抬头。
王胜利看着霍无归黝黑的瞳孔和棱角分明的下颌,气不打一处来:“你给我好好解释一下,为什么脱离队伍自己先行动!再给我解释一下,你配枪里为什么少了一颗子弹!还有,给我解释一下,嫌疑人差点被你俩玩没命是怎么回事!最重要的是,烧毁被害人尸体是怎么回事!”
“报告王局!”霍无归站姿笔直,神色冷峻,语气四平八稳,“脱离队伍是为了及时救助同事,配枪里少了一颗子弹是为了及时救助同事,嫌疑人中枪是为了及时救助同事,火烧谷底也是为了及时救助同事。”
他说得似乎是句句没错。
价值四十几万的顶配越野摩托,速度、性能和安全性都比警队好太多,跑得快了一些,走了最短的直线,直接从瀑布跃下,没有绕路,比其他救援先抵达简沉面前,也无可厚非。
配枪里少的那颗子弹,是为了救简沉,同样无可厚非。
至于绿毛中枪,那确实也是无法避免的情况,毕竟那会又要盯着邵烨,还要看着简沉,时刻准备着接住简沉,实在没第三只眼睛顾上绿毛。
那场烧毁谷底的大火就更和自己没关系了,谁能想到为了从绿毛的车后座伤抢回简沉,撞向绿毛之后,他竟然连车带人掉进了谷底,油箱起火烧了谷底。
“……”王局被霍无归理直气壮的强盗逻辑气得直瞪眼,颤抖着伸出手指,指着霍无归脑门,“你被撞毁的两辆车,局里只能按警车的采购价报销,你也给我长长记性,以后不许脱离队伍!你的子弹打中的是一只野猪,猪跑进了对面的树林里,记住没有!”
骂归骂,自己手里的人,擦屁股的事情还得自己来干。
“记住了!”霍无归漆黑的瞳孔垂下,望着身前那颗毛茸茸的颅顶。
空调冷风吹过,简沉到霍无归胸前的发梢微微摇动,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
霍无归眼明手快从轮椅背后拿出毛毯,半蹲着将毛毯细细盖在简沉膝上,眼中幽暗火苗晃动,哑声道:“但对我来说,同事的生命安全永远比所有原则都重要。”
刚刚病房中的对话过后,霍无归的嘴里,简沉已经又变成了同事。
只是同事而已,一起出生入死,并肩而行的同事而已。
简沉咬着唇,别过脸,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看谁。
抬头是王局,低头是霍无归,看谁都有点不太对劲。
“还有你,简沉!你给我站起来!”王胜利从口袋里掏出烟,早有准备地拿出打火机,深吸一口后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葫芦里装得什么药,你伤的是手!坐什么轮椅!”
上次伤背,这次伤手,还连着伤两次。
王胜利简直快要被简沉折磨疯了,只能庆幸这回受伤的只有简沉一个,好歹还回来了个毫发无伤的霍无归。
“报告王局,医生说我身子虚。”简沉为了避免挨骂,已经到了什么都好意思厚着脸皮说出口的地步。
再说这也不算什么假话,最多不过是对简沉身体真实状况的一些艺术加工和放大而已。
他脸色苍白,嘴唇轻颤,一点空调风都把他吹得发抖,脆弱的眼睛立刻给出反应,双眼水雾模糊。
谁看了都得心生几分怜爱。
连霍无归这铁石心肠的家伙都小心翼翼,紧跟着嘘寒问暖,王胜利一时间举棋不定起来——
万一是真的连站都站不起来,自己这么训简沉,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一人一份检讨!”王胜利心中叹了口气,决定放过病号,面上却依然横眉冷对,“你的口述就行,霍无归负责誊写!不许作弊,我要录音和纸质双份!”
简沉抬头,和霍无归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眼神中确认今天的挨骂差不多到此为止了。
“行了,都给我滚吧,看见你俩就碍眼!”王胜利咳了声,挥手赶人,“被烧毁的那具尸体在解剖室,你们两个王八羔子记得去给人道歉!”
霍无归从善如流,不给王胜利任何反悔的机会,立刻推着简沉的轮椅出去了。
轮椅一路推到楼梯口,简沉自觉不给霍无归添麻烦,走下轮椅,迈开步子慢悠悠晃荡着下楼,霍无归拎着空荡荡的轮椅,跟在他背后下去了。
“不对啊!”办公室里的王胜利追悔莫及,幡然醒悟,“怎么有两个下楼的脚步声!”
–
“对不起。”简沉站在解剖台旁,对着尸体真诚地鞠躬。
尸体才刚被发现没多久,运来北桥分局还没分配下去,依旧保持着最初的样子,没有被解剖化验。
焦黑的尸体蜷缩着,皮肤已经炭化,几块表皮组织因为搬运而被碰掉,露出内部猩红的皮下组织。
王胜利说是让俩人来道歉,话里话外分明是让暂时被停止工作的简沉来看一眼尸体的意思。
霍无归跟着简沉鞠了一躬,饱含歉意地沉声道:“是我们的错,等找到她的家人后,我——”
“等等!”简沉冷不丁出声,打断霍无归的话,“她被烧过不止一次!”
他说着,用左手指向尸体的头顶。
强光照射下,一块炭化皮肤脱落的头皮狰狞可怖,猩红的皮下组织也带着烧灼伤痕,诡异的白色从中显露。
“这是脑组织。”简沉呼出一口气,“她是被人打晕后扔在谷底,活活烧死的,之后,又在昨晚经历了第二场大火。”
作者有话说:
小沉实习转正报告:积累了和王局斗智斗勇的丰富经验。
71 ? 牙齿
◎她曾被父母深爱过。◎
“烧了两次?”霍无归一边观察尸体, 一边问。
尸体身上的衣物、头发等易燃的部分早已消失殆尽,唯一留下的饰品是手腕上一对手镯。
至于身体,大火让尸体只剩下黢黑的皮肤, 关节和皮肤紧紧蜷缩,整个人缩水成了小小一个, 如同炭雕一样, 根本看不出任何轮廓。
简沉不疾不徐,用左手捏着手术刀拨开尸体手臂上的皮肤, 让里面隐约可见的皮下组织彻底暴露出来。
猩红的皮下组织看起来狰狞可怖, 和一片漆黑的尸体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一个鲜活的生命, 就这样被层层炭化包裹, 变得令人望而生畏。
“你看这块组织。”简沉将那块炭化的皮肤规规矩矩地放在尸体旁边, 轻声道, “正常情况下,严重烧焦的尸体在搬动过程中很容易造成炭化表皮的脱落,里面露出的皮下组织应该和这里一样是猩红的。”
“但这具尸体原本暴露出来的皮下组织却很反常。”简沉放下手术刀,左手虚虚地指向那块早就脱落的头皮,似乎是还不太适应使用左手, “她的头皮和其他几处表皮脱落处, 露出的皮下组织都有烧伤痕迹。”
那些黑色炭化皮肤包围着的猩红, 形成极为强烈、令人作呕的视觉反差, 上面爬满了诡异的水泡、挛缩和瘢痕, 明显也曾被火焰灼烧过,只是还没来得及炭化。
霍无归立刻反应过来:“也就是说,这名死者第一次被烧死后, 表皮因为炭化收缩脱落了几块, 在昨晚的第二次火烧中, 这些脱落出来的皮下组织又遭到了第二次烧灼,形成了现在的样子?”
“没错,你看,这具尸体的姿态呈现斗拳状。”简沉眼神落在蜷缩着的女尸上,耐心解释,“这是标准的生前烧死的姿态,说明第一次烧灼时,她还有生活反应。”
霍无归眉心紧锁,戴上手套,用止血钳夹下一块炭化的皮肤:“看这个炭化程度,尸体被烧得很惨烈,第一次的火势应该也小不到哪里去。”
简沉点了点头,瞬间明白过来霍无归的意思:“确实,只要火势够大,尸体软组织猛烈受热,迅速蜷缩,也会呈现出同样的姿态。”
霍无归毕竟从警多年,出过的现场多,见识过的死亡方式也多,一语道破了至关重要的一点——
斗拳姿势虽然可以用作活活烧死还是死后焚尸的判断依据之一,却不能作为决定性证据。
只要火势够大,死后一样可以形成这种姿势。
“所以,最关键的还是气管。”简沉低声道。
话音落下,简沉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和霍无归在解剖室独处许久了。
他们现在到底应该算是什么关系……
幸好还有工作,否则此刻和霍无归独处,总让简沉想起刚刚医院里,霍无归到底听没听见自己的喃喃自语。
他又看了一眼尸体,决定保持这个工作的氛围,千万不能让气氛有半点走偏,于是谨慎道:“如果第一案发现场就是谷底的话,环境开放,不存在一氧化碳中毒的可能性,也就是说,只要看尸体的气管中有没有烟灰就知道真相了。”
如果气管中没有烟灰,那么就只有两种情况——
要么是在密闭狭小的环境中起火,尚未被烧死就已经大量吸入烟灰粉末,死于一氧化碳中毒,最后才被转移到了谷底。
要么就是先被杀死再被烧毁。
反之,如果气管中有烟灰,就能确凿地证明,火在死者生前就已经点燃。
“不论如何,她都经历了无法想象的非人遭遇。”简沉看着焦黑蜷缩的尸体,低声道。
“咕——”
简沉还在说话的功夫,法医室里不轻不重地响起尴尬的声音。
简沉小心翼翼地捂住胃,偷瞄了霍无归一眼,发觉霍无归神色如常,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从医院醒来的时候是饭点,还没来得及吃饭就被霍无归拉来局里聆听王局的圣谕,现在一转眼已经十点多了,隔壁法医室的灯早就熄灭了。
北桥分局四下一片漆黑,楼道里寂静万分,只有冰冻柜的压缩机和通风系统发出宁静但稳定的轰鸣声。
月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地面上。
文学作品中,少女的尸体,皎洁的月色,时常是某种极致疯癫的浪漫象征。
但现实中,冷白月光洒落在焦黑的尸体上,简沉和霍无归不约而同地咬了咬牙。
这对父女的死状,竟然一时之间让人分不出究竟是谁更惨一些。
父亲不知为何化作了块块血肉,甚至最小的部分只能用“粒”这个单位来形容,更有甚者,竟然还有一部分遗体在嫌疑人逃窜的路上遗失,被别有用心的肉贩捡走,紧接着被无辜的市民从菜市场买走。
而他的女儿不仅被人打晕,丢进火中活生生烧死,还在死后遭到了第二次焚烧,尸体几乎面目全非,如果不是现代科技的力量,通过基因追根溯源,以传统刑侦的手段,甚至无法判断出他们之间存在父女关系。
明明汇聚在同一个解剖室里,明明在同一个冰柜中保存,近在咫尺,却已经各自天涯。
“今天还有法医在吗?”简沉下意识攥了下掌心,悄悄用左手拿起手术刀。
生命的离开已然无可挽回,但作为刑警和法医,他们能做的就是在逝者离去后用自己的方式给他们找回正义和真相,让他们早日灵魂安眠,而非在这冰冷苍白的冷柜中以这样的形式相见。
手术刀悄悄打算落下。
刚刚还看着尸体的霍无归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样,迅速回过头,皱眉描摹简沉指尖的动作:“你想干什么?”
简沉立刻意识到答应过霍无归好好养伤,迅速松开了指节,小心道:“没做什么,这不是……都十点多了,怕法医室没有人了吗。我保证不作死,霍队你放心。”
毕竟,现在霍无归才是自己这双手的金主——
简沉活了二十六年,给自己这双手花过钱,最多不过是一把十五块钱的指甲刀,和几块钱一大瓶的凡士林。
而霍无归,短短几天,就为这双手花了一个天文数字。
如果这双手有冠名权,那简沉愿意现在给它冠上叶姓,替霍无归名归叶家族谱。
“破案也不急于这一时。”霍无归语重心长,将简沉的手术刀没收,“你晚饭还没吃。”
简沉一愣,垂下头回避霍无归的视线——
这人装得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谁知道其实听得清清楚楚。
“还是王局喊你来挨骂的时间早了点。”霍无归叹了口气,“再晚个几分钟你就能吃上了,特意从山里弄的乌鸡,加了红景天黄芪和藏红花,炖了一下午,对伤口愈合很管用。”
下午让营养师准备的营养餐没来及吃上,已经当做孝心,让司机送去席知公司了。
换来席知一句果然儿子大了知道疼爹了,也没追究自己好端端的,儿子为什么突发奇想送促进伤口愈合的药膳过来。
现在营养师早就下了班,乌鸡也没了,不能再做一份,霍无归略一思索,拿出手机,拨通了电话,“喂,赵哥,来两份鳗鱼饭,再来一份牛排煎透,其他的你看着办。”
伤恢复需要摄取大量蛋白质,日料口味又清淡,简沉上次也吃了不少,看起来是很满意,总而言之,霍无归想来想去都觉得十分合适。
“霍无归,你真把我当大牌档了吗!我打烊了!”电话那边传来哗啦啦的水声,似乎是日料店已经打算收工,正在收拾后厨。
霍无归面不改色道:“辛苦哥了,我爸最近包了个山庄,下个月带你去看看,以后食材可以独家给你供,趁还没收工帮我做份宵夜谢谢,不要辣,不要生食,哦对了,还有什么促进伤口愈合的东西,都做上,一会我让我家司机来拿。”
真诚是永远的必杀技。
钞能力是永远的绝杀技。
“伤口?不要辣?”电话那头发出诡异且暧昧的笑声,“霍无归啊霍无归,你二十九年不开荤,一谈恋爱就玩这么大?哥可真是小看你了啊!等着,一会做好跟你说。”
霍无归:“……”
竖着耳朵偷听的简沉:“……”
电话那头还在喋喋不休:“就你那个豌豆公主小男朋友,一看就细胳膊细腿不禁折腾,你可悠着点吧,今天店里有澳洲黑金鲍,给你的小豌豆蒸了炖蛋吧。”
说罢,赵哥自言自语地骂了句:“就这个暴殄天物的吃法,我怕是死了要下厨师界的十八层地狱。”
“你想多了,挂了。”霍无归毫不留情,根本不打算多听一会昔日高端日料师傅转职大排档盒饭厨师的心路历程。
挂断电话,他淡定瞥了简沉一眼:“你去值班室睡会,外卖到了我叫你,吃完回去休息,尸体明早等法医室上班了再解剖,你旁观。”
–
“外卖到了。”简沉睡得迷迷糊糊,被霍无归一条消息给震醒,迷迷糊糊地摸着手机,愣了半天终于想起,霍无归是喊自己去吃饭。
二楼霍无归办公室里,外卖盒子一字排开。
新鲜的蔬菜、魔芋和玉子烧煮成一份关东煮,和街边小摊的完全不同,汤底散发着浓郁的高汤鲜香。
鳗鱼饭光泽闪亮,几粒芝麻勾起食欲,让人垂涎欲滴。
和牛煎烤制成的牛排,轻轻一挤就能迸射出丰富的汁水。
鲍鱼炖蛋极为奢侈地用了刺身里都罕见的高端货。
“霍队!”门外,冷不丁传来李仲洋的敲门声,拿着报告的青年不请而来,推开门冷在当场,“天,这是给我的加班福利吗?我正好饿了!”
“不是。”霍无归毫不犹豫,将那份关东煮递过去,“你吃这个,剩下是给简沉的病号饭。”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谁听了都不好意思和一个病号抢吃的。
木鱼花吊的高汤,煮了海带、笋尖、鲜虾,都是发物,简沉本来就不能吃。
李仲洋自认为是瓜分了病号的伙食,感恩戴德地捧着碗,边吃边说:“霍队,女尸的□□分析出来了。”
“我来了。”与此同时,简沉恰好打开了霍无归办公室门,睡眼惺所地揉了揉眼睛,“小洋,你怎么还在局里?”
六一九案结束以后,警队轮休,这几天局里人丁都不是很多,简沉还以为偌大的北桥分局只剩他和霍无归两个人了。
“简法医,你来了就一起听,女尸的DNA和□□成分报告都出来了。”李仲洋咬了一大口笋尖,咀嚼得嘎吱作响,“就是看了……还让人怪难受的。”
简沉身体虚弱,刚刚睡醒的声音还是低哑的,听起来有些懒洋洋的:“你说,我听着。”
霍无归瞥了眼李仲洋,觉得或许是自己出问题了,明明只是平平无奇一句话,为什么李仲洋毫无反应,落进自己的耳朵里,却总觉得简沉话语里带这些旖旎的小旋涡,把人生拉硬拽,拖进他的狩猎范围。
真是要命。
“真的很怪。”李仲洋先递过来第一张报告,“她运气还不错,虽然烧得很厉害,但因为雨林湿润的环境,内部组织全都保存完好,我们根据DNA判断她是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女性,具体的可以等明天法医室出骨龄分析。”
霍无归边听,边将鳗鱼饭放在桌上:“你吃,小洋,你继续说,这没什么奇怪的吧?”
他没有给简沉拆一次性筷子,而是从司机送来的袋子里又掏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给儿童学习用的特质筷子:“你手不方便,这种筷子不容易掉,你先凑合用吧。”
要不是这屋里有李仲洋,他原本是机会找个机会,徐徐图之,比如坐在简沉身边,一口口给他喂饭之类的。
可惜现在办公室里有了第三个人,霍无归的计划只能结结实实被埋回了脑海里,不得不用目光杀了一无所知的李仲洋无数次,把饭盒推到了简沉眼前。
浓郁的食物响起扑鼻而来,简沉眯着眼睛,端起那碗热乎乎的鳗鱼饭,被新鲜的蛋白质和高热量吸引,坐进沙发里,用左手不甚熟练地拿起筷子:“小洋,你说吧,□□分析报告怎么了?”
既然不是DNA出了问题,自然就是□□出问题了。
李仲洋点头,将第二份报告递到了两人眼前:“奇怪的是,这样一个年轻的女性,组织液中却有梅毒螺旋体、HPV16和18型,还伴随有其他一些传染病,以及……HIV。”
“……”几乎是同时,简沉和霍无归不约而同想起了一个人。
沈容之。
哪怕是被迫成为小姐出台的沈容之,身体里也没有携带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病毒,更别提慢性绝症HIV了。
那么这具女尸,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携带如此多的传染病。
“霍队,我们去解剖室说。”简沉才别别扭扭地用左手吃了一筷子鳗鱼,认命地起身,“我想验证一件事。”
刚刚只是在观察尸体的表皮和皮下组织情况,用来判断尸体到底是生前遭到了惨无人道的焚烧,还是死后才被毁尸灭迹,但现在,他们的目标更加明确了。
他总觉得,这个女孩身上有某种极其强烈的矛盾感。
简沉迅速起身,走到解剖室门口,换上鞋套,抽了一只手套将左手塞进手套里,回头问:“小洋,过来搭把手。”
李仲洋原本就是医科生,只是转投了分析化学的怀抱,已经许久没有亲自执刀,犹豫道:“不合适吧……我又不是法医,这不合规。”
“想什么呢,就算你想解剖尸体,我也不敢让你上手,我可付不起这个责任。”简沉浅色的瞳孔微微缩紧,盯着解剖台上的尸体,深吸一口气,冷静道,“你和霍队帮我打个下手,程序和文件明早再补。”
有几个疑点,越早确认越好。
只要能够将线索全部串联起来,这对父女的身份或许就可以水落石出了。
“小洋,过来。”简沉换上防护服,全副武装,眸子里闪动着深邃的微光。
李仲洋也跟着换好了衣服,从善如流地跟上来,他毕竟也曾是医学生,虽然已经做了数年理化分析,对尸体还是早已经脱敏。
“我们先查看尸体的口腔。”简沉说着拿出了一个开口器,让李仲洋帮忙扶着尸体的下颚,不太利索地用左手操作起来。
霍无归沉默地站在一旁,注视着他——
简沉素来是松垮懒散的,脸上都懒得做出太多表情,只有面对案件,全神贯注的时候,他眼眸深处总有连简沉自己都无法察觉的光芒。
他在那一瞬间,异常确定,自己所痴迷的,不仅仅是十七年前回忆里的那个少年,更是经历了十七年岁月后,现在眼前的这个人。
“霍队,您也来搭把手。”简沉回过头,恰好撞进霍无归打量自己的眼神中。
他脸上看不出任何清晰,睫毛垂下,小声道:“我只有一只手能操作,不太方便。”
霍无归完全受不了简沉用这样的语气和神情对自己提出请求,喉结滚了滚,愣了片刻才走上前来,嗓音喑哑道:“你要看什么?”
开口器被塞进霍无归手里:“小洋,帮我打开死者颞部,霍队,撑开死者口部。”
焦化的皮肤被强行撑开一条缝隙,漆黑炭化的表皮脱落,嘴唇和下颌变得皲裂,道道裂痕里都是猩红可怖的皮肤。
哪怕早就对大体老师习以为常,李仲洋第一次亲手触碰死状如此惨烈的尸体,还是险些忍不住干呕。
“忍着。”简沉头也不抬,声音清冷,“果然,和我想的一样。”
死者口鼻内十分干净,但镊子从死者口腔里伸出,尖端夹着染上血色的纤维:“这应该是麻绳一类的东西,看来死者生前曾被捆绑、封嘴,因而口鼻内没有残留任何烟灰尘埃。”
霍无归微微颔首不语,眼神柔和地看向简沉。
哪怕离开了公大,即便是去做了法医,好像人的天赋从来都不会埋没一样,简沉依旧是个刑侦天才,似乎生来就应该做这行一样。
他带着手套的指腹轻轻抚过死者的牙床,温和道:“她应该是个被家人深爱过的女生。”
“简法医?”李仲洋偏过头,半睁半闭着眼睛,一副地铁老人看手机的样子,除了手还按着死者的颞部,其余半个人都倾斜了出去,屏住呼吸支支吾吾道,“你是会通灵吗,怎么看看牙齿就能知道这些?”
“她的牙齿很整齐,并且在第一次换牙前就做过整牙。”简沉有些好笑地看着李仲洋,娓娓道来,“你要知道,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死者。”
就算她刚迈入二十岁,那么第一次整牙也应该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十五年前,海沧的大部分家庭收入还不过刚够温饱,牙科专门医院在海沧都是稀有的东西。
是什么样的家庭,愿意在那个年代就给自己的女儿做整牙,还不是恒牙,而是过不了几年就要换掉的乳牙。
“她的爸爸妈妈,不仅希望在那几年的时间里,她能够不受影响地使用自己的牙齿,还希望她换牙后能长出一口好牙。”简沉指尖停留在一颗莹白的牙齿上,“即便是成年后,她的这一口牙也花了至少十几万。”
不光有整牙的痕迹,这一口牙齿还明显做过根管治疗,有三四颗烤瓷牙,都用了最高级的材料。
光是这些就已经价值不菲。
“还有,死者的手镯。”简沉的手指离开死者口腔,拉起了死者的左手,“尽管其他东西都已经烧毁,但你们看这里。”
和枯木炭火无异的手臂上,套着一个漆黑的圈。
简沉拿起一块酒精棉,用镊子小心地擦拭过去。
随着酒精一点点浸润手镯,漆黑的烧灼痕迹退却,李仲洋惊呼一声:“好大一个金镯子!我妈的嫁妆都没这么大!”
“是的。”简沉点头,“海沧的大部分人,嫁妆的镯子都没有这么大,而这个女孩那么年轻,居然戴了个比婚嫁还隆重的金镯。”
“不管是什么家庭条件,能得到这个程度的宠爱,她和沈容之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霍无归微微仰头,反应过来简沉要证明的是什么。
“她不需要出卖自己的身体换取报酬。”霍无归目光落在女孩身上,“那为什么,她会染上那些传染病?”
和沈容之不同,这个女孩的背后不该有苦衷与挣扎,她分明是被爱沐浴着成长的。
李仲洋恍然大悟,一个劲点头:“对啊。”
简沉和霍无归的意思不谋而合。
这个女孩身上,最大的矛盾就在于,那些传染病本不该属于她。
“是什么,让一个备受父母宠爱的女孩,走到了今天这步?”霍无归目光扫向冰柜。
作者有话说:
霍队:精心准备两顿饭,至今小沉一顿没吃上
72 ? 配型
◎孤独没什么不好,那是我应得的。◎
“别看了, 伤眼睛。”霍无归拉开副驾驶门,将简沉腿上将摊开的案卷合起来,“明早法医室开工之前, 你不许再想案子。”
简沉的手受了伤,不管案子有多少疑点, 一时半会急也没有办法。
收拾好解剖室之后, 李仲洋下了班,霍无归也让司机把车开了过来。
一辆大切停在北桥分局门外, 车灯照亮门前一小片空地。
在连续撞毁两台机车之后, 霍无归终于回归初心, 老老实实地使用上了安全、密闭的四轮交通工具。
简沉披着薄外套, 坐在副驾上, 腿上放着六一九案的案卷。
宽阔舒适的大切里, 简沉瘦削修长的腿规规矩矩放平,指尖落在邵烨的证件照上:“从昨晚在对面见到邵烨之后,我心里一直有不好的预感。”
又是年轻女性。
又是离奇而令人心中不忍的残忍案件。
又是邵烨。
那个站在对岸的影子深深烙印在简沉脑海里。
“简沉,你想起来了什么。”那人双手插兜,脸上挂着堪称凉薄的笑意, 轻佻浮薄却谦谦有礼, 风度翩翩。
这次的碎尸案和焚尸案, 和昨晚出现在对面的邵烨, 中间会不会也存在某种联系?
“我会负责把邵烨抓回来的。”霍无归俯视简沉, 眼神停留在他垂下的睫毛上,顿了顿,“我向你保证。”
简沉懒懒坐在副驾上, 半垂着头, 眼神飘向分局办公楼, 望着二楼已经熄灯的解剖室,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要是我没受伤就好了。”
要是没受伤,就可以今晚连夜将那具充满疑云的女尸解剖了。
而不是现在这样,让她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存放在解剖室冰柜中,和连遗骸都算不上的父亲,独自留在空荡荡的解剖室里。
“饭都没吃就拉你回来,就是怕你打这个主意。”霍无归一手抚着副驾驶车门,一手将简沉看向解剖室的脑袋转向前方,“再被我发现你还在想案子,明天我就跟王局打报告,禁止你伤好前踏进法医室一步!”
“……”被结实宽大的手掌捧着下颌,简沉下意识蹭了一下,手指捏着案卷,闷闷地哼道,“知道了,我只是有点着急。”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如果不是你,我们也发现不了这具尸体的异常。”霍无归将案卷放进副驾驶的储物箱中,倾身替简沉系上安全带,“车上颠,光线也不好,你眼睛还想不想要了?”
他靠过来的瞬间,一片阴影落在简沉眼里,距离猝不及防拉近,两双瞳孔相撞,简沉在霍无归眼里看见自己。
那双眼睛如同夏夜平静的湖泊,湖面倒映着星辰弯月,并不耀眼,却静谧温柔。
但那双眼睛里的自己,就仿佛误入童话王国的异乡旅人——
苍白,疲惫,伤痕累累。
霍无归眼里的自己就是这样的吗,他不会觉得自己看起来太过死气沉沉吗,简沉悄悄挪开眼睛,静静看着自己平放在膝盖上的双手。
满手划痕、创口、纱布。
他蜷缩起手指,一时间不知道该看哪里。
先前在讨论工作的时候,人的神经紧绷,很难想起其他事,心无旁骛地顾着破案。
但此刻,被霍无归要求不许再想案件之后,简沉突然有了一时的彷徨——
不想案子的话,该想什么呢?
他想了十七年案子,不想案子的话,他竟然连该想什么都不知道了。
“霍队,你把我送回家就好,谢谢。”片刻的沉默后,简沉偏过头,小声道,“我明早自己打车来上班。”
“不早了。”霍无归漫不经心地站直身体,关上副驾驶车门,“别折腾了,今晚就住这吧,我明早可不想早起再去接你,我看队里填的信息,你住城南?”
说罢,霍无归绕到主驾,长腿迈进驾驶舱。
“嗯,住老城区,离我爸近,平时有事也好有个照应。”简沉原本为了回避霍无归的视线将头转了过去,霍无归一进主驾,顿时又变成了面对面,他只好不露痕迹地点了点头,“再说城南的房价便宜。”
他对生活并没有那么高的要求,虽然城南距离分局远了一些,但事实上入职分局这半个多月,简沉也没几天是真的回家睡觉的。
房子小一点,破旧一些也没关系,反正他住过更糟糕的地方。
“那不如暂时先住我这?”霍无归一边发动大切,一边试探着问,“你不是喜欢落地窗,看日落吗,还有按摩浴缸,这些我都有,而且我做饭也挺不错,你也吃过了。”
简沉有些局促不安地坐在副驾上,被霍无归的话吓了一跳,遮掩般转过头,看向窗外,一只手搭在副驾驶门边,一副要是被逼急了随时准备拉开车门,跳车跑路的架势。
作为一个狙击枪瞄准下面不改色继续往前走的人,霍无归毫不怀疑简沉要是急了这能做出这种事。
于是他短暂地闭上嘴,默默狠踩油门,车蹿过一个绿灯,毫不停留地飞上高架。
霍无归掐指一算,到他的奢华大平层之前,这条路上都不会再有一个红绿灯,顿时放心下来。
他像是徘徊在相亲市场上的大龄剩男,表情循循善诱,声音轻柔地劝道:“这样我每天上下班,一脚油门带你到局里,你还能多睡会。”
身边陷入了安静。
简沉确实对霍无归的话感到有那么一些心动。
可以看见落日的开阔视野,疲惫的时候能够在浴缸里睡去,直到水温变冷。
醒来的时候会有人同他说早安,睡去的时候会有人说晚安,会有新鲜的饭菜,有一起吃饭的人。
更重要的是,那个人是他离散了十七年的玩伴,曾同生共死,共享秘密的挚友。
确切来说,算上最近这半个月,他们同生共死的次数属实不能算少。
但漫长的安静之后,简沉指尖下意识贴着大腿,微微施力,在刺痛从指尖皮肤传递到大脑的同时,艰难开口:“不用了霍队,我山猪吃不了细糠,从小住习惯了农场,这么好的房子我住不习惯。”
仿佛在这段对话里落下了巨大的休止符。
霍无归眼眸中夏夜平静的水波终究在黑暗中隐去,星辰皎月统统消失殆尽,简沉的话像一颗石子,落入漆黑的湖泊,没有砸出任何声响。
车在高架上缓慢行驶。
简沉转过头,望着玻璃中的自己——
他弯起嘴角,做出一个笑容,那是一个极为标准的微笑,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并不夸张,也不冷淡。
但简沉无论怎么看,那都觉得自己的笑说不出哪里透着股虚伪,像沾在玻璃上的面具一样,生疏冷硬。
他回想了一下平日里杨俭和赵襄都是怎么笑的,努力试着牵动嘴角,但最终,窗外城市灯光淹没了窗上的倒影。
“小沉,我想你应该也知道,心理疾病会引起躯体症状。”邵烨的声音从夜色深处传来。
我知道,你在我大二那年告诉我的,简沉心想。
“它会影响你的记忆,你的情绪,你待人接物的方式,甚至你的肠胃健康、肢体协调、心率血压等等。”如同背诵教科书版,那声音平稳清朗。
简沉听见自己用尚显青涩的声音回答:“我明白,这是我的命。”
“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好了,随着年龄的增长,PTSD愈演愈烈,你会产生越来越多器质性的病变,情绪也会越发难以控制。”
简沉静静地听着那个声音,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淡淡道:“我控制得一向很好。”
所谓一向很好,并非该笑的时候笑,该哭的时候哭,该发怒的时候发怒,而是永远将自己控制在一张无害、温顺、不引人注目的面具之下。
宿舍窗明几净,两张床面对面放着,青年盘腿坐在床上。
床下的人穿着白大褂,像是刚刚从实验室回来,面带微笑,仿佛只是在平平无奇地闲聊:“很多像你一样的PTSD患者,在生活中都很难结交到朋友,往往也很难走进爱情,甚至和家人普遍关系不佳,往往会孤独地走向生命的终点。”
“孤独没什么不好。”简沉平静地点了点头,“那是我应得的。”
……
简沉看着窗外的车流,静静地呼吸,心想——
他都这样对霍无归了,霍无归这么高傲的人,一定不会再来试探自己,不会给自己半点好意了吧?
孤独没什么不好,那是我应得的。简沉再次重复道。
他将头转回来,看了一眼握着方向盘的霍无归。
那人开车的时候全神贯注,被街边的城市光污染铺了满身,眼睛里道路、车辆瞬息万变,透着一股被圣光笼罩般的柔和与疏离。
霍无归这个人的身上,总有一股神性——
神爱世人,但并不降临在世人身旁,而是高高在上,远在天边。
明明是一样的遭遇,为什么自己在这十七年里变得敏感又脆弱,而与此同时,霍无归却成了这样可靠而沉稳的人呢?
霍无归显然能察觉到简沉的打量,却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前方的道路,连头发丝都没有动一下。
果然,再高傲的人被几次三番拒绝都不会好受,更何况是霍无归。
现在霍无归也放弃自己了。简沉看着霍无归大理石般坚硬的侧脸,心中默默道。
这本该是他想要的,但真的发生的时候,简沉心头却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
“你注定是孤独的。”简沉深吸了一口气,将苦涩生生塞进心底,无声地自嘲道,“你凭什么去祸害霍无归那么好的人。”
“至少今晚。”
冷不丁地,霍无归开口了:“我知道你或许有自己的理由,但至少今晚,你得跟我回去,明天要带你去医院做个指征评估,只要数据合格,下一步治疗就可以展开了,还是说你想去受自体植皮的罪?”
简沉心脏一阵猛烈跳动,路灯在脑后飞速逝去,意识和思考也浮光掠影般从脑中流过。
霍无归确实很喜欢我,喜欢到愿意低声下气、一而再再而三的割地求和,他想。
“万一有好心人捐我一块皮呢?”简沉不知道如何回应霍无归,只能开了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不是还有男朋友捐自己的肋软骨给女朋友隆鼻的吗,一块皮,说不定哪个想不开的就给我了呢?”
霍无归转动方向盘,车一个左拐,下了高架,扫了眼简沉的胳膊,声音低沉道:“反正不可能是我,也不知道你去哪能找到这么白的皮。”
整个北桥分局,就连那些刚入职还对颜值念念不忘的大小伙、年轻姑娘,天天防晒霜、防晒袖用着,出了半个夏天的外勤之后都黑成了炭。
霍无归想了想简沉的苍白胳膊上如果变成自己的小麦色,顿时一阵恶寒。
“放心,也不是说用就能用的,还得去医院配型。”简沉说着,猛然睁开眼,“——配型!”
“霍无归!医院配型!”简沉说着转向霍无归,“我知道怎么找那对父女了!”
作者有话说:
我是急急国王,这礼拜我说啥也得把你俩写在一起了!感谢在2023-01-28 23:58:32~2023-01-29 21:54: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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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73 ? 零食
◎“我就让人把糖拿来给你。”◎
“立刻调查本市所有医院HLA配型结果, 着重注意一对父女的结果,父
亲有白血病,女儿有梅毒。”霍无归环顾四周, 冷声道。
他们之前就已经推测,父亲的那具尸体, 生前很可能由于疾病经历骨髓移植, 而那具女尸的梅毒还在潜伏期,如果受害者本人尚不知情的话, 两人作为直系亲属很可能也进行过配型。
下半夜的北桥分局, 灯火通明, 一改几个小时前落寞沉寂、一片漆黑的样子。
杜晓天打着哈欠, 揉了揉眼睛问:“霍队, 不是都放大家回去休息了吗, 怎么又突然要查这个?”
最近除了菜市场碎尸案,因为天气逐渐变热,在舒适的气温下,夜生活越发丰富,海沧多了不少偷鸡摸狗的小案件, 刚休息没几天的分局又变得忙碌起来。
杜晓天和局里众人已经困得恨不得边说话边睡觉去了。
“我们之前发现碎尸的血液和组织是两套DNA。”霍无归仿佛精力永远充沛一样, 站在众人面前, 没有半点倦容, “没有哪种嵌合体会拥有这种情况, 同理,器官移植也不会发生这样荒唐的事,只有一种疾病——白血病。”
只有白血病, 极少数的患者在骨髓移植之后, 才会产生嵌合体血型, 也就是一个人拥有了两种血型。
患者自身的造血系统恢复了一些,但更多地还是供体的骨髓在起作用,因而,患者的血液就出现了和自身DNA不匹配的情况。
“正常情况下,骨髓移植肯定会优先使用直系亲属的骨髓,但由于碎尸案受害人的女儿身患多种强感染性的传染病,导致女儿本身的配型绝对会落选,受害者身上才出现了第三人的DNA。”霍无归耐心地朝一众刑警解释道。
杜晓天一脸不习惯地看着霍无归:“我好不习惯啊,平时说这些的都是简法医,今天见鬼了,怎么是霍队你说,是我没睡够开始做梦了吗,我们小简法医人呢?”
霍无归表情冷淡:“简沉在我家睡觉,有事就找我,别去打扰他。”
拐带简沉回家的计划,最终还是成功实现了。
虽然是以一种极为扭曲,且离谱的方式。
简直像是向上帝许愿希望世界再无战争,结果下一秒全世界被毁灭一样——
为了第二天一早醒来,能立刻赶到局里,跟进案件的情况,简沉确实很自觉地登堂入室,住进了霍无归的客卧。
但霍无归本人却不得不来局里坐镇了。
“你家?”赵襄听见霍无归的话,忍不住表情激动,私下寻找队友,谁知道所有人都不觉得哪里奇怪,只得悻悻地收回眼睛,小声问道,“霍队,简法医为什么去你家了!”
霍无归扫了她一眼:“不该问的少问,赶紧忙去。”
“记住,患者是一名四十多岁的男性,与他尝试过配型的至少应该有一名二十岁上下、有HPV和HIV携带的女性,和他有父女关系,而最终配对成功的应该是另一个普通女性。”霍无归又叮嘱了一边。
“是!”赵襄抬起手,认真回答。
其余的老刑警们都困得东歪西倒,没有心情说话,保留着体力出门干活去了。
“赵襄你留下。”赵襄刚想走,被霍无归点了名,“跟我去审刀艾岩。”
“谁?”赵襄一脸疑惑。
刘彦昌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一下她的后脑:“你是不是傻,就是那个绿毛,你今天不还给他端茶送水来着?”
“哦哦,那个绿毛啊。”赵襄立刻反应过来,“不好意思,他那个绿毛看起来实在太显眼了,搞得我都忘了他到底叫什么了。”
霍无归迈开长腿,表情冷漠:“快走。走前把我抽屉里的糖拿来。”
赵襄犹豫了一下:“真的可以吗霍队?”
她来北桥分局已经三个多月了,但这还是第一次,霍无归越过杜晓天和其他老刑警,喊自己跟进审讯室,做审讯。
“不要紧张,话术和技巧刑讯学都已经教过,你也看过无数次我审犯人了。”霍无归给赵襄留下一个挺拔的背影,语气冷漠甚至带了点不耐,“走不走,再不走刘彦昌你过来。”
“你傻不傻。”刘彦昌恨铁不成钢地小声提醒道,“霍队这是要栽培你了!”
“哦——哦哦哦!”刚从睡梦中被叫醒的小女警一个激灵,醍醐灌顶般恍然大悟,拔腿朝着霍无归追上去,“霍队!谢谢霍队!我一定好好表现!”
–
“邵烨?”绿毛窝在审讯椅里,表情茫然。
他背上的枪伤已经处理好了,子弹射入的角度恰到好处,嵌进骨头缝隙中,肌肉组织承受了全部伤害,基本没有大碍,甚至比简沉醒来得都要早不少。
“对,邵烨。”赵襄小心翼翼地板起脸,嗓子绷着,声音从喉咙中一点点蹦出,竭尽全力才显出半点生硬来,“你对邵烨有印象吗?”
单向玻璃的背后,杜晓天和蔡敏坐在监控室内。
北桥分局年轻一代中资历最老的两个人,手上工作不停,手机、电脑、卷宗堆成一座山,一边电话打个不停,一边抽空抬起头瞟几眼里面的人。
“啧。”杜晓天听见赵襄惨不忍睹的问话,忍不住嫌弃道,“小姑娘家家的,学什么不好,学夹子音,别人都是往阴间里夹,她倒好,这是要把人夹上阳关大道啊。”
绿毛穿了一身花里胡哨的夹克,身上满是乱七八糟的尘土和血污,脸上有几分失血和惊心动魄、死里逃生后的迟钝和木讷:“我不认识什么叫邵烨的人,警官你是不是搞错了?”
“我搞错了?”赵襄冷笑一声,“你——”
霍无归抬手,在绿毛看不见的角度拍了拍赵襄的手背,示意她冷静,缓缓开口,声音冷静:“姓名,年龄,职业,住址。”
这是最基本的问话流程,不管这些信息是否已经被警方掌握,也不管有多么急切的真相等到找寻。
“刀艾岩,19岁,摩的司机,住址是狄马山拉班村。”绿毛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那边那个大个子傻逼,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还要再问一遍干嘛,逗我好玩吗?”
霍无归不理睬他的挑衅,继续问:“昨晚凌晨一点,你驾驶一辆改装后的鬼火机车,纠集数十名机车骑手,出现在狄马山腹的鬼市中,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绿毛被固定在审讯椅上,浑身都不舒服,语气糟糕,粗着嗓子道,“我们年轻啊,年轻人贪玩不行吗,出来兜风不行啊,兜风也归你们刑警管吗,我去交警大队自首行不行啊?”
“你这什么态度!”赵襄忍不住脱口而出。
绿毛对赵襄不以为意,耸了耸肩:“正常态度啊,你们要是说我超速、带人,那把我带去交警大队罚款就是了,被我关在这地方干什么?”
他和警察打过的交道可一点不少。
未成年的时候就偷鸡摸狗,成年以后更是时不时惹出点祸来,时不时就要去派出所见一次民警。
在绿毛的认知里,只要交易毒品一事不会败露,其他的都不过是小事而已,最多拘留个几天就会放出来了。
“他不想说也没有关系。”霍无归好像对绿毛打不打算交代真实情况并不在乎,漫不经心地起身,“这人交给你练练手,你继续审。”
赵襄受宠若惊地迅速起立,郑重其事道:“好的霍队!保证完成任务!”
看见赵襄这幅小题大做的样子,不光隔壁看戏的几位老警察笑了,连坐在对面审讯椅上的绿毛都忍不住讥笑出了声。
然而下一秒,绿毛的表情就凝固。
“赵襄,我要的糖准备好了吗?”霍无归无视自作聪明的绿毛,侧过头看着赵襄低声耳语,“他那几个同伙开口了。”
不知道霍无归用意地赵襄茫然地点了点头。
绿毛脸型瘦长,眼睛像是塑料玩偶上用剪刀戳了两个缝隙一样,是两只细小的眯眯眼,听见糖这两个字,虚着眼睛观察霍无归,屏住呼吸观察霍无归接下来要说什么。
然而霍无归好像又惜字如金起来,转身径直出了审讯室。
“糖?什么糖?”霍无归前脚刚出门,后脚绿毛就冲着赵襄开了口。
他转动那两只细小的眯眯眼,努力睁大了一些,在灰白的脸上形成了两条细长可笑的缝隙,仿佛两颗被烟熏黑的枣核,鬼鬼祟祟地看了眼霍无归出门的方向,随后又看向赵襄。
最终,绿毛的视线落在赵襄稚嫩的脸上,又越过赵襄,直视着审讯室后巨大的单向玻璃。
早就见多了警察的他,很清楚这面玻璃背后,还有更多人在看着自己。
但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变得无足轻重了——
刚刚,霍无归耳语的那几个字他听见了,他那伙人里,肯定有哪个不长脑子的扛不住,招了。
他就算再蠢也不至于看不出来,那个高个子才是这群警察里的头头,而这个小女警不过就是个凑数的。
警察连精力都不愿意放在自己身上了!
而且,那个蠢大个子刚刚说什么来着?
糖!
他在给谁准备糖?
“警官,你说这里的人,知道你顶头上司的男朋友嗑药吗?”绿毛思忖了几秒,猛然拔高声音,语气玩味,仿佛拿捏了霍无归的命门一样,沾沾自喜道,“你们知道他为了给男朋友买药,差点越过——”
“够了!”赵襄生硬地粗着嗓子打断他,“霍队不是那样的人!”
然而绿毛竟然越说越起劲,语气越发绘声绘色,浮夸地咧开嘴大笑:“你们知道自己的领导一晚上就烧毁两台上百万的机车吗?该不会你们连他有个烂人男朋友都不知道吧?”
霍无归是警察没错,但在这警局的一个晚上,绿毛仔细回味了昨天的每一个细节,非常确定霍无归身边那人的每一个反应,都和瘾君子无异,若说那人不是瘾君子,除非那个什么小豌豆是个影帝。
绿毛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赵襄,生涩的小姑娘早已忘了故作成熟稳重,一脸震惊地回头盯着空无一人的镜子,听见“烂人男朋友”的时候眼珠一动。
“什么?”果不其然,赵襄大声问道,“什么烂人男朋友!”
单向镜的另一头,霍无归眼神冰冷,瞥了一眼赵襄,声音低哑地传进耳机里:“赵襄,你出去吧,记得把监控关掉。”
赵襄一愣,还在回味刚刚听到的惊天大八卦,全靠对霍无归全然的信赖和盲目的崇拜,才犹豫着起身,乖巧地走到门边,走了出去,临走还回头看了眼,满脸怀疑。
看见赵襄离开,绿毛顿时得意洋洋起来,连坐在审讯椅里的姿势都看起来精神了不少,仰起头从朝着监控看去,咧嘴笑道:“怎么样,警官,你在看吗?”
看来这警局确实没人知道霍无归背后还有这件事,如果知道的话,那个小女警怎么可能这么惊讶。
门外,看见霍无归就在门口等着的赵襄终于反应过来——
感情霍队选中自己,是因为自己演技最差啊。
“霍队!我发誓我不是怀疑你,我只是想说你男朋友才不可能是烂人!”看见霍无归的脸色,赵襄立刻画蛇添足地解释了一句。
霍无归瞥了她一眼,关注点却不在这上面,而是反问:“谁说我有男朋友了?”
赵襄一愣,还没来及开口再给自己找补,霍无归吩咐道:“盯紧绿毛,他一有动静就跟我汇报。”
–
“霍队!绿毛开口了!”一个半小时后,霍无归刚捧起一份外卖,赵襄冲进了监控室。
霍无归将手上的快餐盒放下,瞥了眼监控画面,起身离开:“知道了,我去了。”
还没走到审讯室门口,里面就传来了绿毛的喊叫声:“你们老大呢!叫他来!我只跟他说话!”
“好了,那现在你可以说了。”霍无归伸手推门,随后将里面的人都赶了出去,示意绿毛审讯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谁料绿毛一见霍无归来了,瞬间变了脸,只是懒懒散散地微笑:“谁说我要招供了,我本来就是个无辜受害者,晚上跟朋友们去山里兜风转圈,谁知道你们莫名其妙要找我,非要我带你们去买糖,还和你男朋友合起伙来,差点把我命都弄丢了。”
“我是可以告你们的!”绿毛最后还不忘虚张声势地补了一句。
“糖是什么。”霍无归头回见到这么不怕死的,差点要被气笑,“解释一下。”
果不其然,绿毛死鸭子嘴硬,居然真字面解释道:“糖就是糖啊,吃的,一种碳水化合物,甜的,不然你以为是什么,毒品吗,我这人遵纪守法,可从来不碰那些东西的。”
“那为什么要去买糖?”霍无归长腿舒展,眉头微微挑起,等待绿毛的回答。
“还能为什么,我看你小男朋友抱着你又哭又笑,人都软了,说话娇滴滴的。”绿毛阴阳怪气地朝霍无归露出猥琐促狭的笑容,“你俩还钻了半天小树林,我以为是他低血糖了,你去给他摘野果吃呢。”
这显然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了,绿毛根本不怕被霍无归戳穿,相反,他更乐意看见霍无归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戳穿自己——
越是纠结于这些小事,他真正不敢提的部分就越可能被忽略。
单向镜背后,围观的人已经从两个变成了三个。
“第一次做书记员,什么感想?”杜晓天含着笑问赵襄。
小女警愁眉苦脸,小心翼翼地问:“哥,你说霍队是不是觉得我特傻?”
“霍队怎么想我不知道。”杜晓天拍了拍赵襄的肩膀,“路且长着呢,别怕,哪怕是霍队,早几年刚开始审讯的时候也漏洞百出,你看现在,这叫什么?”
“什么?”赵襄一脸茫然地问。
“风暴降生,不言者的死敌,北桥分局的王,海沧审讯第一人,三十六计精通使用者,嫌疑人的无情开口神器,横扫审讯室,书记员解放者,霍无归。”杜晓天郑重其事道。
赵襄不可置信地看向蔡敏:“敏敏姐,真的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蔡敏被她的天真逗笑了,对杜晓天的智障操作习以为常道:“小赵啊,你这样可不行,怎么别人说什么你都信,不信你让杜晓天再说一遍,看他能不能再说出一遍一模一样的来。”
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骗的赵襄愤愤不平地看向杜晓天:“杜副队!枉我一直觉得你是霍队之外北桥分局第二靠谱的人!你居然骗我!”
单向镜那头,赵襄嘴里北桥分局第一靠谱的人居高临下地打量绿毛:“你说买糖,那就买糖吧,那不如跟我说说,你们平时都是怎么买糖的?”
绿毛瞪着霍无归,显然也是没想到这人总是不按套路出牌,既不打算把一个问题问得水落石出,也懒得解释自己,而是顺坡下驴,抛出了下一个问题。
“怎么买……”绿毛的小眼睛转了一圈,穿着破烂板鞋的脚不耐烦地在地上摩擦,咬着嘴唇上干裂的皮,纠结半天,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还真没想过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按照绿毛的猜想,霍无归被戳穿有一个瘾君子小男朋友之后,就应该乱了阵脚,主动回避相关的问题。
谁知道霍无归偏不,反而顺着问了下去。
他以为霍无归会执着于自己关于糖的诡辩,将时间都用在讨论自己口中的“糖”到底是什么上,谁知道,霍无归非但不问,还默认了糖就是糖,唯一的问题就是,糖是怎么买来的。
“我们骑车去村里买,山里有不少村子,有很多土特产,做出来的糖……非常好吃……”绿毛皱着眉,结结巴巴,怎么都没办法组织好语言,说清楚自己买个糖为什么要翻山越岭,去往密林深处,国境线的边缘。
他越说越焦躁,脚尖不断地在地板上搓来搓去,手指扭得快要变成麻花,连眼窝都开始泛红。
赵襄隔着单向镜,一脸震惊地问杜晓天:“这人怎么这么不要脸,什么鬼话都说得出口?”
“很正常。”杜晓天随手一翻案情材料,指着绿毛模糊的证件照道,“他说自己十九岁,实际上是虚岁,按照他们族的算法,他刚满十八岁没几天,已经出来打工七年了。”
赵襄掰手指算了算,更震惊了:“十一岁就出来打工了?那时候我还在读小学五年级啊……”
“是的,这是他们那里的常态,所以他很可能不仅不识字,还没有基本的生活常识,比方说——他不知道,警方早就通过验血确定了他近期吸食过毒品。”
在绿毛的世界观里,只要自己不招供,警方就没办法通过他获得任何信息。
“那霍队还兜圈子逗他干什么,这都后半夜了,他不困我都快困死了。”赵襄一边帮忙给杜晓天翻医院电话黄页,一边打着哈欠问,“这样绕来绕去,最后能问出个什么东西?”
而且,她真的很好奇,霍队和简法医到底在山里做了什么。
“再等等,你快要知道了。”杜晓天毕竟跟了霍无归多年,没过几句话,就从霍无归的问话套路里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淡定地扬了扬下巴,“多学着点,总有一天,坐在那里的会是你。”
审讯室里,霍无归像是看不见绿毛的反常举动,一本正经地问话:“所以你的意思是,缅甸人做糖更好吃,所以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和一大群朋友,在凌晨的山里,走夜路去缅甸人手里买糖?”
绿毛一震。
他怎么也没想到,霍无归不仅没有被他的胡扯激怒,反而非常善良地帮他把话圆了过来,立刻感激涕零地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的。”
——感激涕零这四个字,倒也并非夸张,他一抬头,明晃晃的灯光下,鼻腔里钻出两条巨大的鼻涕,眼睛里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飞快奔涌流淌,差点就要顺着脸颊落到审讯桌的桌面上了。
“额……”赵襄突然想起,这张桌子这些天究竟经历过什么。
什么过敏性鼻炎患者的鼻涕,什么酮酸中毒患者的汗,什么……绿毛的鼻涕眼泪。
她叹了一口气:“杜副队,咱们审讯室的桌子,换一张吧,我求你了,实在不行我愿意自掏腰包,用我的实习工资换一个都可以!”
“别贫嘴,注意看。”谁知道,刚刚还在跟赵襄开玩笑的杜晓天,突然收起来嬉皮笑脸的神色,电话也不打了,和蔡敏两个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审讯室里。
“我之前听你说,准备了糖?”绿毛突然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你说,怎么样才愿意把糖给我?”
赵襄有些怔神,疑惑地指着绿毛问:“他刚刚不还在顽抗吗,这会怎么突然和霍队谈起条件来了?”
杜晓天撇撇嘴:“赵襄,你出去别说是我们北桥分局的人,咱分局每年帮缉毒队抓那么多人,你居然连个瘾君子犯瘾了都看不出来?”
赵襄下意识抬头,看向审讯室。
霍无归已经站了起来。
接近一米九的人,站在瘦小的绿毛面前,带着极为强烈的压迫感,冷峻的面容没有任何神情,只是淡漠地看着绿毛,仿佛没有看见任何异样,继续问话:“你怎么了,刀艾岩,如果你有任何不适,都可以跟我说。”
“我,我——哈——”绿毛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手脚紧攥,由于被审讯椅困住,不得不疯狂地在地板和桌面上来回磨蹭,“我在问你——什么条件!”
虽然现在大脑里早就已经有无数声音在叫嚣,但绿毛还保留了最后一点点理智,知道自己一旦把某句话说出口,就完蛋了。
他刚刚已经察觉到了,自己虽然在派出所见过不少警察,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和面前这个警察一样。
面前的人大部分时候都是波澜不惊的,可即便不开口说话,甚至只是迎合着自己那些不着边际、荒诞不经的诡辩,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股强烈的压迫感来。
就好像,这个人早就已经洞悉了一切。
他原本以为撑过一轮审讯就可以被放走,谁知道这帮警察居然摸准了自己毒瘾会发作。
在蚀骨的毒瘾面前,他完全高估了自己的抵抗能力,此时此刻他浑身都开始渴求着自己口中的“糖”,从骨头缝到每一根神经末梢都痒得抓心挠肝。
刀艾岩现在比任何人都清楚,唯一能够解救自己的,只有真正的“糖”。
这里是警局。
这里有大量被缴获的糖果。
在越来越强烈的发作中,他终于忍不住大口呼吸,泪眼婆娑地开口,望着霍无归,任由鼻涕眼泪全都流进嘴里,极为狼狈地乞求道:“警官……警官……求求你,给我一些……吧,求你。”
“什么?你说清楚一些。”霍无归顶着一张极为禁欲严肃的脸,居高临下地俯视绿毛,“你这样说话,我听不清。”
“我要……”绿毛一边浑身发抖,急促呼吸,一边在心中用最后一点理智,控制自己不把最关键的那几个字说出口。
谁知道,霍无归竟然就真的站在原地,丝毫不为所动,漆黑的瞳孔注视着不断挣扎、呼吸、满脸苍白颤抖的绿毛,再次开口:“刀艾岩,你需要什么,只要你说清楚,我现在就可以安排人给你送过来。”
“想必,你刚刚也听到了,你的同伙们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霍无归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嗓音循循善诱,一步步诱导道,“你想要的东西,以我的能力,就算在警局中,也能给你送来,只要你说清楚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
“警官,求你,只要你给我,给我一点点糖,我要糖。”绿毛满嘴涎水不受控制地滴落,审讯桌上一片狼藉,四处是他流淌的唾液和鼻涕眼泪。
单向镜那头的三个人都被恶心得看不下去了,唯独身为洁癖的霍无归异常冷静地抱着手臂,按住蓝牙耳机吩咐道:“杜晓天,把我上次买的缅甸糖拿出来。”
杜晓天想……可那真的只是一袋糖,一袋来自缅甸的……奶油肉桂太妃糖而已啊。
而且那是你买给简沉的零食好吗!
“只要你回答我,你认识邵烨吗。”霍无归冷冷道,“我就让人把糖拿来给你。”
作者有话说:
霍队:擅长一些鸡同鸭讲。
小沉:所以你把给我的零食拿去给犯人了?
74 ? 糖果
◎“你怎么来了?”◎
“邵烨……”绿毛瞪着充血的眼睛, 口齿含糊不清地重复了一遍,“邵烨?”
霍无归定定地注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对, 邵烨。”
“不…我不知道。”绿毛似乎回忆地非常艰难,整个人一边抽搐, 一边不受控制地流下涎水, 拼命摇头,“求求你给我糖, 求……我不知道什么邵烨!糖……我真的不知道!”
绿毛眼白几乎快要翻到看不清瞳孔, 手指在坚固冰冷的审问桌上蜷缩, 抓住血痕, 哭喊着摇头抽搐, 哀求已经几乎组织不成语言。
“霍队!再这样下去会出事的!”杜晓天很清楚, 再接下去犯人真的会承受不了,在监控室里着急提醒。
霍无归冷峻肃穆的眼神落在绿毛身上。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再接下去,哪怕自己还想坚持审讯,绿毛也已经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但……
“最后一个问题, 说说马戏团。”霍无归冷声发问, “你的摩托车爱好者俱乐部, 为什么叫马戏团?”
如果不知道邵烨, 那或许, 绿毛能提供一些关于马戏团的线索。
“马戏团……”绿毛一边颤抖,一边试图从脑海里找到些什么,“是我的……”
杜晓天的声音焦急地蓝牙耳机中传出:“霍队!最多只能再审五分钟!强戒所的车已经在门外了!”
不光是强戒所的车。
今晚这一系列操作, 要经过的是王局、市局、禁毒支队、强戒所等一环扣一环的流程。
现在, 强戒所的人就在门外严阵以待, 医生、药物、手续样样具备,霍无归能审问绿毛的时间最多只有五分钟。
“对,马戏团,你的俱乐部。”霍无归加快语速,俯身逼视绿毛,“你是怎么组建起这支车友会的,又是为什么会给它命名为马戏团的,最终又如何带着他们走向了现在的道路。”
一个在现代化城市生活的正常人,一个早出晚归的社会人,白天在公司和同事们光鲜亮丽,晚上回家独自一个人吃泡面和外卖,看下饭的电视剧,追着缉毒扫黑的剧。
这样的人,一辈子都是不可能接触到任何毒品的。
想要走向绿毛最终的这条道路,必然会有某一个契机。
一个将生活整个打破、掀翻,让一切天翻地覆的契机,把一个普普通通只是有些叛逆的青年,彻底变成如今这幅模样的恶魔。
绿毛痛苦地用手指抠着桌面,屡次试图低下头将自己撞晕在桌子上。
但苦于腰间的束缚带和狭窄的审讯椅,他只能一再地垂下头又狠狠仰起:“我一开始只是喜欢摩托车……咕……后来……”
绿毛的嗓子因为肌肉过度紧绷而发出奇怪的声音,一边不断干呕一边拼命回忆:“后来,有有个很高的男人找到我,问我们愿不愿意做一些快递生意。”
“是这个人吗。”霍无归将手机递到绿毛面前,上面是身高接近一米九、明显带着缅甸血统的男人照片,“你看清楚。”
那是波坤的照片。
绿毛眼睛里满是泪水,伸出干瘦的手指狠狠揉了揉眼睛,不顾双眼被揉地血红,一个劲点头:“是他!就是他!一开始他只是要我们送一些小东西进山,一点水果、一些肉类,每次都给几千块。”
这样简单的赚钱办法,很快就将一群从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的山区青年惊呆了。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出手阔绰的傻大个。
但很快——
“后来,他开始要我们送一些用塑料纸包裹起来的小东西。包得非常严实——”绿毛痛苦地急促喘气,不断骂道,“他妈的!操!干他娘的!我如果那时候知道会这样,一定不会再做下去!”
根本没有回头之路。
一群初中都没有读完的青年,正常情况下能够得到最多的金钱也不过就是进工厂打工而已。
以海沧的人力资源成本,一个正值壮年的男青年,在大工厂做二休一,时薪是17元,一天做10个小时,能得到170元,但中间只有半小时吃饭,上洗手间超过三分钟都会被扣钱。
这样下去,一个月最多工作二十天,得到的是不到四千元的工资,扣去零零总总的罚款和五险一金,到手三千。
而波坤给他们的,相比之下,堪称天文数字——
只需要运送一些水果,不到一小时的车程,就能得到一千元。
一开始是送水果进狄马山。
后来就成了送水果翻过狄马山。
对于一群不懂法律的小青年来说,这之间的分别并非那条无形的鸿沟,而是短短两个字,两百米的距离。
最后,运送的东西也逐渐从水果,变成了所谓的糖丸。
“那你又是为什么开始吃糖的?”霍无归盯着绿毛,口吻冰冷,“因为好奇吗?”
“第一次取货回来的时候,那个大高个说——”绿毛满嘴唾液,混合着流淌而下的鼻涕眼泪,哭喊道,“那个杀千刀的说,吃一点吧,提神,醒脑,还能让人忘记烦恼。”
霍无归了然道:“所以你吃了。”
“我吃了。”绿毛猛然想起什么,“那之后,他又说,我们的车队没有名字,不如他送我们一个名字,我们的车花里胡哨,有的还会喷火,还能表演特技,不如就叫马戏团吧。”
监控室的单向镜背后,杜晓天再一次催促:“霍队!差不多了!”
霍无归肩背笔挺,注视着绿毛充满绝望的眼睛:“你和马戏团因为利益分配问题,杀害了一对无辜父女,还是他们撞破了你们的运毒现场被你们杀害?你安排老石去抛尸,所以昨晚他才没有出现,是吗?”
如果说绿毛一开始只不过是犯毒瘾而已,现在可以说是濒临极限了——
他眼睛已经完全放空,几乎没有任何焦点,只能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嘴角失去所有控制地流出唾液,张着嘴无力地呼吸。
“我没有!”他喉咙紧绷,说出的话支离破碎,声嘶力竭地大喊,“我没杀过任何人!我从来就没有杀过人!求你,给我糖!求求你!”
说到最后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几不可闻,头不断后仰再往前冲去,试图撞上桌子。
绿毛背后的伤口已经在不断的挣扎中开裂了,血痕不断从背后的衣服上渗出,触目惊心。
审讯室里,除了血腥味外,还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排泄物气味。
霍无归箭步走向绿毛,一把按住他,将他从审讯椅上解放。
绿毛已经失去了对外界所有的感知能力,只是不断重复着哀求:“我没有杀过人,我真的没有杀过人,不是我杀的,我除了跑跑车真的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坏事,警官,你要相信我,真的,求你,我只想要一点糖,一点就好。”
审讯室和监控室里都是一片死寂。
霍无归拎起绿毛,大步走向门口,门外,强戒所的人已经做好了全部准备,不悦地和霍无归对视一眼后从他手里接过了绿毛:“你们别仗着穿了这身皮就这么嚣张,犯人如果出了事,我看你下次还敢不敢这样!”
说罢,两个缉毒警和医生带着绿毛迅速离开,走廊里依然回荡着绿毛歇斯底里的嚎叫:“糖!说好的糖呢!我要糖!”
霍无归交接完后,面无表情地转头走进了监控室。
赵襄第一次见到这样惨不忍睹的场景,目瞪口呆地问杜晓天:“杜副队,为什么要这么审犯人,这样万一出了事,就算是霍队也没办法负责吧,而且……这也太残忍了……”
“小赵啊,世界不是按你想象的那样来运作的。”杜晓天冷静地递给她一杯水,“如果你去过强戒所,就会发现,刚刚你看到的不过就是九牛一毛而已,那里的人,每天都会上演无数遍这样的画面。”
服用过药物的人昏昏欲睡,犯毒瘾的人声嘶力竭,整个强戒所里,没有哪怕一个人是正常的。
要么是行尸走肉,要么是另一种意义的行尸走肉。
“他还有救吗?”赵襄心中有些不忍地看着审讯桌上留下的血痕,“以后他能戒毒成功吗?”
霍无归恰好走进门,看了赵襄一眼,瞳孔里写满冷漠,缓缓摇了摇头:“不能。”
“你听见了吗,他要的是糖。”霍无归叹了一口气,“如果只是叶子或者其他植物提取类的药物,或许他还有救,但一旦接触了纯化合物合成的精神类药物……”
“就彻底没有希望了。”蔡敏拍了拍赵襄的手背。
这间审讯室里,只有这个最年轻的小女警还从未见过这幅光景,攥着霍无归要的“缅甸奶油太妃糖”沉默许久,其他人早已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杜晓天指着那张审讯桌道:“你别看这绿毛刚刚是挺老实的,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招了,但以后,他还会重蹈覆辙,从强戒所离开之后,只要他不和那群朋友断了联系,总有一天还是会忍不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然后,一切又会重新开始,欺骗,谎言,违法,犯罪,铤而走险。”霍无归简洁明了地向赵襄揭露出一切。
他声音里毫无波澜:“绿毛这条线行不通了,但至少我们从他这里知道了,马戏团的背后却是有邵烨的手笔,甚至,我们可以怀疑,邵烨之所以主动灭口波坤,就是为了防止背后的更多秘密暴露。”
说罢,霍无归从桌上拿起什么,回头朝监控室门外走去:“赵襄,喊你拿我的糖,你还真拿?”
门外,简沉清冷的黑眸迎面而来,瘦削的青年拎着一个保温桶,站在他面前。
霍无归一愣,捏着糖果袋子的手指一紧,声音放缓下去:“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作者有话说:
小沉:来看看你要把我的糖给谁吃。
75 ? 城南
◎疑似凶案现场,我家。◎
“从你进审讯室就来了。”简沉若无其事道。
霍无归从简沉手里接过保温桶, 手指下意识收紧了。
审问刀艾岩的时候,他从未有过半点紧张,但此时此刻, 霍无归有种没由来的慌乱,他隐约想起在纺织厂卢洋旧宅的那个夜晚, 喉咙不由自主地哽了一下。
简沉似乎很讨厌这样的情形——
用一些近乎不近人情的手段去获取正义。
“你……”霍无归犹豫半晌, 暗中思考如果简沉质问自己,该作何回答。
还不知道该怎么出口, 就听见简沉道:“你还是给他留了不少余地。”
出乎意料地, 简沉说出了霍无归想象中截然相反的话。
霍无归一愣。
连身为刑警, 进行过专业的刑讯课程的赵襄都觉得这幅画面太过惨不忍睹, 简沉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真正撑不住的瘾君子, 根本不会有体力说这么多话。”简沉望向强戒所已经远去的车, 低声道,“我见过太多真正的瘾君子,他们到最后的时候,连话都说不出来,就像……一条死狗。”
连人的尊严都已经失去, 这才是真正的到了极点。
霍无归对绿毛的审讯, 不管看起来多么触目惊心, 实际上根本就没有触到真正的极限。
“他们大多演技极高, 能够骗过所有人, 包括他们自己。”简沉苦笑一声,将头转回来,直视着霍无归, “我爸爸的农场里, 有很多人都曾有过这种经历。”
即使已经试图脱离苦海, 也试图和过去斩断一切联系,但只要碰过一次毒品,往后的日子里,这种滋味就会如同蚀骨钻心般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简沉比任何人都清楚,霍无归看似冷酷无情的审讯背后,给绿毛留足了余地。
他比所有人以为的都更有分寸、更……柔软。
冷白的光线下,霍无归目光坚硬得如同利刃,虽然柔软这个词确实与他的外貌没有任何关系。
但不知为何,简沉心底浮现出了这两个字。
“所以,你就是为了看我审讯来的?”霍无归松了一口气,挑眉问道,“我不是让你在家里好好休息吗?”
“你妈炖了汤,喊人送到你家来了。”简沉指了指霍无归拎在手里的保温桶,瞥见了他另一只手里攥着的糖,“那是什么?”
走廊里空无一人,试图看热闹的赵襄被杜晓天和蔡敏一左一右架走了,三个人进了办公室,继续追查海沧所有医院的骨髓移植匹配情况。
“糖,打算给你吃的。”霍无归拎着保温桶,朝值班室走,“送了汤你自己喝不就好了?趁还热,过去一起喝了吧,喝完……都下半夜了,你去我办公室凑合睡一觉,天亮我下班的时候带你回去。”
明亮的灯光下,简沉垂着眼睛,认真解释:“毕竟是你妈妈给你做的,我全都喝了一口不留给你也怪不好意思的。”
霍无归心道……本来就是专门让我妈送给你的。
不过也无所谓了,能和简沉一起吃一顿饭,也挺好的,这两天每次试图和简沉好好坐下,面对面心无旁骛地吃顿饭,总会被各种案子和事件打扰。
从菜市场开始,这件事就一路没有顺过。
他沉默地盘算着,丝毫没有察觉到,简沉完全可以让司机直接带着汤来警局,而不是亲自出门一趟。
——对罪犯无比敏锐,此刻难得迟钝的霍无归将保温桶拎去了值班室,将有些凉了的汤重新热了一下,找了两个干净的空碗,热乎乎的花胶猪肚鸡从碗里倒了出来。
汤头奶白,散发着极轻微的胡椒香气,花胶猪肚鸡炖得黏稠软烂,一层金汤浮在表面,汤底还沉了些中药材。
“喝吧。”霍无归将碗和勺子推过去,“也别嫌弃,警队能找到个干净碗就不错了。”
如果这会是杨俭在对面,早就随便找个保鲜袋,套着脏碗就去下泡面了。
值班室昏黄的灯光里,简沉垂着头,左手握着勺子,往嘴里递了一口:“阿姨的品味……还真不错。”
简直和霍无归一模一样,好端端地一碗汤,里面居然能放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金贵东西,恨不得一口气就把所有滋补的好东西都塞进去。
“你家平时都这么炖汤吗?”简沉忍不住问,他现在开始怀疑有钱人的品味是不是都这么奇怪了。
霍无归夹了一块鸡肉,面色微微尴尬,半晌也没有塞进嘴里,解释道:“也不是……也就是我妈做饭……”
这纯粹是陆女士听说这锅汤是炖给简沉的,死活要展现一下对未来男儿媳的好意,让家里的厨师退下,亲自煲的汤。
顺便为了帮助霍无归塑造财大气粗和宠妻人设,自作主张把什么人参花胶全给加进去了。
“挺好喝的,谢谢阿姨。”简沉还没来得及戏谑几句,值班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了。
“霍队!找到了!”
“霍队!新发现!”
杜晓天和李仲洋的声音双双在值班室里响起。
霍无归夹着鸡肉的手顿了一下,面露一丝绝望——
他已经认清了现实,这个案子不破,他怕是永远不可能和简沉一起吃完一顿饭了。
“你先说。”杜晓天大度地让李仲洋开口。
“杜副队您先。”李仲洋作为后辈,一个劲谦让。
简沉实在看不下去,从杜晓天手里抽出了个小东西,若无其事道:“这谁的试剂盒啊,阳性,吸毒了啊?”
李仲洋手里那是个冰/毒试剂盒,阳性代表的是吸了。
霍无归也毫不犹豫从杜晓天手里抽出了报告:“找到了?钟鼓医院,白血病,患者王伟雄,独生女王念素?”
“嗯。”杜晓天点头道,“已经查出来了,有个信息我想应该告诉霍队您一下,您还记得光缅寺吗?”
霍无归低头看着报告,头也不抬问:“怎么了,王伟雄或者王念素和光缅寺有什么关系吗?”
“您还记得吗,当时被我们抓获的安保处主任曹振来,说自己才上任不久。”杜晓天指着报告上的照片道,“这个王伟雄,就是被他顶替下去的,光缅寺安保处主任。”
简沉和霍无归均是一愣。
简沉下意识想从口袋里摸烟,结果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换了身衣服,因为霍无归不抽烟,于是去霍无归家借住也就没好意思带着烟。
“喏。”杜晓天及时地递上来一支烟,“找这个是不是?”
“杜晓天——”霍无归清了清嗓子,劈手从杜晓天手中拿过那一支烟,“别再让我看见你给简沉递烟,还有没有事,没事滚吧,接着查这两个人最后消失的时间。”
杜晓天脸色一紧,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习惯性在霍无归面前给简沉递了烟,劫后余生般拍了拍胸口,虽然不知道简沉的事跟霍无归到底有什么关系,但杜晓天还是识相道:“我以后不敢了!您要的信息我,查过了,王念素的手机信号,最后消失在碧水山庄17栋1808室。”
听见这个地址,不知为何,简沉竟停下了勺子,明显愣了愣,神色诡异地看着杜晓天。
“城南?”霍无归语气平静道,“他们住那?”
杜晓天不假思索地立即摇头,仿佛早已做好了被霍无归询问的准备,“不是,查不到他们和这间房子具体有什么关系,但王念素的手机最后一次接入网络,就是在这间屋子里。”
他跟着霍无归实在太久了,早就对霍无归究竟会问些什么一清二楚,十分淡定从容地准备好所有东西,颇有些骄傲:“我们也是运气非常好,四院最近加班严重,都半夜了王伟雄的主治医师还在医院,而且他对王伟雄王念素这对父母印象很深刻,一问就想起来了,网警那边速度也很快,不到半小时就查到了所有。”
“做得不错。”霍无归从容不迫地打断他,“为什么四院对王伟雄和王念素印象深刻,她们有没有提及具体原因?”
杜晓天拼命点头,手里掐着烟久久不敢点燃:“回答了,说是因为王伟雄对自己的女儿非常好,明明是他得了白血病,但女儿来就是坐在床上玩手机,甚至是躺上去,反而是爸爸在下面坐着给她削苹果。”
医院里的护士护工,往往是对整个医院病区最为了解的人。
上到哪个病人的近况如何,下到哪个病人的家属最难搞,问这些每天在医院病区里忙前忙后的人,是最靠谱的。
“而且,最离谱的是,前些日子,她们还听见王伟雄一直在哀求王念素什么,似乎是说王念素才读大学就想要辍学,已经很久没回去上课了。”杜晓天叹了一口气,“据说听起来非常卑微,特别惨,那之后没过多久,王伟雄就办理了出院,到现在已经很久没去过医院了。”
这个王念素,听起来非常不对劲。
不仅和父亲关系不好,而且似乎十分骄纵,更有问题的是,她体内还检测出了□□阳性。
“王念素的母亲呢?”霍无归朝杜晓天问道。
杜晓天一拍手:“我就知道您会问,已经查好了,她的妈妈叫做朴素,死于难产,所以她才叫做王念素。”
霍无归盯着案卷看了一会,慢慢放下勺子,靠近椅背里,似乎在思考什么,过了片刻才缓缓道:“我现在去他们消失的现场看一看。”
既然信号是从碧水山庄17栋1808消失的,那就以那里为起点,开始搜索好了。
“我也要去。”简沉立刻放下勺子,露出诚恳讨好的表情,“霍队,把我带上吧,我保证不作死,不用我的手。”
杜晓天也立刻点头附和道:“是啊,简法医是今晚局里最后一个法医了,如果那里是凶案现场,得有个法医才行。”
简沉却没有接杜晓天的茬,而是慢慢摇了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什么?”霍无归转向他,眼里闪着微光。
是因为想陪自己一起吗?他心底有一丝隐隐的期待,但做好了准备拒绝简沉,把人送回家中再去。
谁知简沉吃了一块鸡肉,声音含糊道:“因为碧水山庄17栋1808,是我家。”
作者有话说:
小沉:被偷家!危险危险!
76 ? 准心
◎对面有狙击枪。◎
狭窄的车道被几辆横插一刀的电瓶车挡住, 错综复杂的插线板拖得到处都是,一辆警车停在路口,霍无归焦躁地扶着方向盘:“你平时就住这里?”
“不然呢, 我一穷学生,比这贵的我哪租得起。”简沉坐在副驾上, 奇怪地瞥了他一眼, “有问题?”
“没问题。”霍无归回望简沉的眼神,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看不起简沉的居住环境, 毕竟这应该是管弘深廉洁的象征, 于是话锋一转, “这楼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前的, 你没住过这样的楼吗?”简沉歪着头, 从口袋里找单元楼的门禁卡, “一层楼住个二三十户,几十家子凑一起,热闹得很。”
霍无归盯着外面老旧的楼看了会,楼梯已经变得灰败破落了,到处都是岁月的痕迹,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多久没回家了?”
“十……十五天了?”简沉算了算, 猛然意识到, “好像……我入职以后就没怎么回来过?”
杜晓天的声音不合时宜地从后座响起:“霍队, 我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压榨我们外勤也就算了,人小简一个法医你也这么压榨,你瞧瞧人家的手现在都成啥样了!”
霍无归心想, 分明就是简沉死活都要跟来, 然而副驾驶上那人一副病弱又无辜的模样, 恐怕说了也没人信他不是被逼的,只能有苦难言地按了按喇叭,单手扶着方向盘,回头瞪了杜晓天一眼:“下去挪车,在楼下守着,我们上去看看。”
“带枪了吗?”杜晓天一步三回头,终于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虽然正常情况下,出个甚至不能算命案现场的普通外勤,没有如此警惕的必要,但这毕竟是霍无归和简沉——
最近局里已经传遍了,只要是这俩人单独去的地方,没有一次是不出事的,想要平平安安出外勤,千万不能跟着简沉和霍无归中的任何一个。
“放心。”霍无归不耐烦地敲了敲方向盘,“没什么事我和简沉先上去了。”
说罢,他长腿从车上径直跨出,走到了副驾旁边,拉开门,朝简沉挑眉:“请吧,豌豆公主,上去不许碰任何东西,被我发现你敢乱动,就再也没机会跟我出外勤了。”
简沉已经逐渐默认了这一设定,半个字都没反驳,老老实实点头,跟着霍无归下了车。
倒是杜晓天在两人背后傻了眼,默念了一句“豌豆公主?”,随后一拍脑袋,想起了一天前——
霍无归他妈,陆霜女士来局里的时候,自己说啥来着?
自己居然跟陆女士说,霍队好像是在上次查华宫KTV的时候和一个公主好上了,天天给公主发微信。
天地良心!
这误会简直是闹大了!
他怎么可能知道那个公主居然会是简法医!
不对,公主为什么会是简法医?!
杜晓天在震惊中偷偷看向霍无归,开始思考霍队到底知不知道那天卖了他的是自己,自己现在开始联系城南分局考虑调岗还有没有戏?
被他偷偷盯着的两个人走到楼前,同样停住了脚步——
还没进门,单元门口,就已经有白纸黑字贴着电梯维修中。
趁着夜色已晚,没有多少居民使用电梯,物业居然恰好开始了电梯维修。
简沉刷开门,立刻听见电梯井里叮叮当当,显然一时半会是不可能好了。
“我想起来了……前些天物业群确实是说电梯莫名其妙坏了。”简沉看了眼亮堂的电梯井,又回头看了看漆黑的楼梯间,叹了口气,“爬吧,十八楼而已。”
“我是没问题。”霍无归挑眉笑道,“倒是你,别爬了几步求我扛你上去。”
他说着按开手机,但没开手电,只是用屏幕不刺眼的微光照亮前方几步路。
简沉犹豫了一下,没说话,半掩着口鼻迈上了台阶:“老楼,楼道脏得很,希望你别犯洁癖。”
他站在一阶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霍无归,白皙的皮肤因为对尘螨敏感而微微泛红。
霍无归下意识看了他两眼,大步上前,将人拉到身后:“跟在我背后。”
十八层楼,对一个常年锻炼的刑警来说并没有任何难度,甚至还比不上平时训练的强度。
霍无归走得很快,三两步就能上一层楼,意外的是,简沉看着病恹恹的,速度竟然也没有很慢,跟在霍无归背后几乎没有任何困难。
楼道里满是蛛网和灰尘,两人都无心多看,脚步飞快地赶路。
“怎么感觉也没那么高?”不过是两分钟,霍无归的手机光线里就已经出现了十八楼的字样。
早已暗暗准备好等简沉累了顺势扛人的霍无归心里一沉,语气里颇有几分微妙的遗憾。
简沉显然是听出来了,骤然从漆黑的楼梯间走进明亮的楼道,眯着眼睛看霍无归:“怎么,你还指望这种老楼能有你家那样的层高?”
“我只是觉得有点不对劲。”霍无归边说,边朝1808走去,“是这里吗,你家。”
简沉点了点头。
这栋楼的年龄太久了,周围几乎所有人家门口都贴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
去年的春联,通讯公司送的福字,广告单,小朋友的画作……
门边还放着鞋柜、童车、雨伞桶一类的家具。
而简沉门口,除了几张电费催收单,毫无生活痕迹。
“请进。”简沉要钥匙打开了门,“我想这里应该没人了。”
毕竟不管是王伟雄还是王念素,都已经躺在了北桥分局法医室里。
门打开的瞬间,月光落进狭小的屋内。
一眼望到底的单室套,朝北,月色挂在头顶,并不算很明亮。
霍无归甚至不用开灯就能看出,这间屋子毫无问题,于是眉角皱起:“杜晓天查到的有问题吧,你这屋子一看就半个月没来过人了。”
碧水山庄,17栋,1808,杜晓天查到的王念素手机信号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他们脚下这个小屋。
但……这间屋子里的灰尘、气味都在告诉他们,这半个月里,小屋平静地度过了一段无人打扰的时光。
简沉快速走了一步,蹲在地板上看了看,肯定道:“绝对没人来过,我家门口的地板有点问题,只要踩上去就会翘起来,除了我自己,根本不可能有人进门不踩这块地。”
一瞬间,各式各样的猜想从霍无归的大脑里闪过——
这信号是某种诱导吗,故意要将简沉牵扯进这个案件里?
还是说,有什么人能做到肉眼看去天衣无缝的地步,并且带着某种目的,真的让王念素出现在了简沉的家里?
可这件事本就不该和简沉有任何关系,他和王念素,是完全速未谋面的两个陌生人。
“我开灯了。”霍无归抬手放在开关上,提醒了声后按亮了开关。
屋子里非常简单,地板踩上去有老旧的咯吱声,灰色系的床具,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大部分东西都很老旧,唯独窗帘非常厚,连同挂窗帘的罗马杆和屋子里其他风格老旧的部件格格不入,似乎是简沉搬来后新添置的。
这个家里几乎没有什么电子产品和家具,甚至随着简沉开门的动作,空气里还弥漫了些许干燥的发霉气味。
这一看就不是十几天的空置造成的。
很明显,这个屋子的主人从来没有在这里好好生活过。
“你之前一直这么生活?”霍无归打开灯,脸色微变,心头顿了片刻。
老旧的房子,层高实在不怎么可观,霍无归接近一米九的个头,站在这片不足二十平的单室套里,显得极为憋屈,格格不入。
看见这样的画面,无数画面涌入霍无归的脑海。
简沉大概是特意选择的朝北,但即使是朝北的太阳,对他来说也太过刺眼。
早上醒来的时候,他或许会蜷缩着,等待一会,直到眼睛不再流泪,才慢慢睁开眼起床,于是后来,他给自己加了一层加厚遮光窗帘。
屋子是重新装修过的,但可以看出,墙面的边缘还渗着八九十年代最流行的墙纸花纹,窗边还有当年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用的黄色一体柜,很明显,房东随便装修了一下就将房子租给了简沉,而这位主人也从未考虑过装饰一下自己的生活环境。
屋子里几乎没有厨具,也没有什么生活气息,在那之前,简沉大概只吃食堂,偶尔回去找管弘深打打牙祭,或许除了煮鸡蛋就没有自己下厨了。
被子叠得很整齐,大概是半个多月前入职的时候,颇有仪式感地准备迎接新生活吧。
简沉单薄瘦削的身体,站在这个小屋里,几乎没有任何违和感,似乎就属于这里一样。
他们一样阴沉,灰败,破落,毫无生机。
霍无归敏锐地察觉到,那是故意的。
简沉并未想过好好生活。
过去的十七年,他跟着席知可以说是从没有受过半分亏待,与此同时,简沉却几乎可以算是把自己流放一样,没有一天真正放过自己。
意识到这件事的瞬间,霍无归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抓住,沉落进夜色深处。
“你的家现在恐怕不能住了。”他竭力克制住心头难以言喻的莫大空洞,“不如还是搬去我那里吧。这是我第三次邀请你了,如果还被你拒绝……”
十七年的空洞里,简沉究竟在过怎样的人生。
他甚至难以想象,如果不是他们终于在北桥分局相遇,往后的简沉会变成什么样。
简沉似乎不知道怎么回答,犹豫的同时移开目光走到窗前,将只拉开一条缝隙的窗帘彻底打开,想要开窗换换气。
霍无归下意识追随他的动作回头,却在那个瞬间箭步上前,一把按住简沉,朝角落里滚去——
“蹲下!”
就在不足二十米距离的对面大楼里,有红色的瞄准点,准心稳得近乎恐怖,没有丝毫偏移,落在简沉身上。
霍无归飞速拉上窗帘,低声道:“对面有狙击枪!”
作者有话说:
霍队:我看你这家住不了了,要不——
77 ? 爱情
◎有人长期监视简沉。◎
“狙击手?”简沉迅速反应过来, 压低嗓音。
霍无归的手揽在腰间,他没有丝毫反抗,顺势跟着霍无归躲进窗帘后。
密不透风的遮光窗帘在此刻发挥了最大价值, 将屋内的光线与外界牢牢阻隔。
霍无归飞快起身,按灭了狭小房间里的唯一光源。
黑暗瞬间笼罩了小屋, 霍无归深邃的眼窝近在咫尺, 简沉心脏急促地跳动了一下,他发觉自己哪怕是在如此紧张的时候, 依然会被霍无归眼眸中的幽深光线所吸引。
“不对劲。”霍无归从窗帘缝隙飞快自上而下扫视了一眼对面, 随后拉紧窗帘, 压低声音道, “那个狙击手的瞄准角度很不对劲。”
简沉不明所以地压住呼吸, 手指却悄无声息地背在身后, 攥紧衣服下摆:“哪里不对?”
他的眼睛不好,轻易不会多在多余的地方使用自己的双眼,尤其是户外的夜空,这种很容易猝不及防撞上什么高频闪彩灯之类的时间,简沉一向很擅长管好自己的双眼。
刚刚的一瞥不过是电光火石间的转瞬一眼而已, 但所有的画面都好像已经越过夜幕而来, 烙印在霍无归的眼眸中一样, 他笃定地开口:“那是从十八楼射来的红外线。”
“十八楼?”简沉越发不理解霍无归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我家的正对面?”
霍无归轻轻摇头, 看向窗帘所在的位置,拨通杜晓天的电话:“杜晓天,盯紧对面18楼, 只要有人出来就立马跟上, 立刻叫支援来, 18楼有狙击手,还有,让赵襄调一下碧水山庄的规划图纸发给我。”
挂断电话后,他才看向简沉,冰冷的声音在幽暗的小屋内响起:“不,是你两楼以上。”
简沉直直地盯着霍无归,瞳孔迅速扩大,大脑飞快旋转,随后脸色苍白地开口:“17栋1808室,不是我家。”
他的语气近乎是肯定的,似乎在那一瞬间已经想通了什么。
“刚刚我上楼的时候就在想,太轻松了,好像根本没有爬满18楼。”几分钟前的记忆顿时从脑海浅层浮出,昏暗的楼梯间里,由于三步并做两步,两人前面的楼层几乎都没有看楼层编号,直到感觉差不多了,才抬起头。
就是因为这样,他们错过了什么东西——
“霍队,图纸没有,但物业发来一个备案用的图纸。”杜晓天的消息很快发了过来,一张图纸被丢进霍无归的手机里。
霍无归伸手将简沉拉到自己身边,肩并肩紧贴着衣柜,半跪着躲在窗户的死角里:“过来看。”
那张图纸打开的瞬间,简沉的呼吸停止了几秒,随后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了一下呼吸,将所有惊愕压进心底,缓缓道:“我住的,是16楼,狙击手所在的房间,才是真正的18楼。”
霍无归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握着手机的小臂肌肉紧绷:“你住的也不是真正的17栋,对面才是开发商备案过的17栋。”
为了避免部分居民的迷信,开发商在标记居住用的楼层号时,根本没有标4和13层。
也就是说,这个小区标记出来的18楼,和登记在案的18楼,并不相同。
同理,杜晓天从通讯商那里得到的信息,来自开发商备案,因此,楼栋号也是当初备案过的17栋,而为了避免部分居民的迷信导致整栋楼跌价,这个小区同样没有4和13栋。
“但是为什么。”简沉沉默半晌,侧过头看着霍无归。
幽暗的房间里,只有霍无归的手机还在散发微弱光线,但很快,他就连手机屏幕都暗灭了,鼻梁被最后一缕微光照亮,又归于平静。
“有人在监视你。”长久的静寂之后,霍无归沉声道,“而且,更奇怪的是——”
他突然停下声音,耳捎微动,随即将简沉整个人朝旁边狠狠一扑,两个人滚落在柔软的床上。
紧接着,“砰”地一声传来,老旧小区的玻璃碎裂,一缕月光透过被击穿的窗帘,在墙面上留下一小片月影。
一枚弹孔清晰可见地落在墙上。
那是两人刚刚所在的位置。
“热成像!”霍无归紧紧搂住简沉,脸色骤变,“走!”
一切实在是发生得太过突然,昏暗夜色瞬间被枪击声扰乱,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第二颗子弹接踵而至。
简沉还什么都没看清,就被霍无归按在怀中,混乱中他感觉自己的世界天旋地转,玻璃碎片和月光共同倾泄而来。
“砰!”子弹将整面玻璃击碎。
“砰!”衣柜的木门轰然倒塌。
“砰!”满桌的杯盘应声而碎。
……
开阔的小套房,进门就能直面窗户,除了洗手间根本没有能够躲避的地方。
霍无归硬生生半推半抱着简沉,将他完全按在自己胸口,背对着窗户,大步冲进洗手间,直到关上门,才如释重负地松开手。
现在只能等待杜晓天在外安排支援、围堵17栋里的狙击手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简沉急促地大口换气,半晌才缓过神,喘息着问:“刚刚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有子弹要过来?”
“声音,你的窗户隔音太差了,我听见了声音。”霍无归深邃的眉眼紧皱,嗓音嘶哑,“狙击手用了热成像设备,就算有窗帘阻隔光线也没有用。”
谁也不会想到,今晚的冲突并没有面对面发生,更不会想到,一个平平无奇的老小区里,竟然藏着一名专业狙击手,在绝佳的射击位置,带着最为精良的装备,开出了致命的一枪。
那不过是几乎只提前0.01秒的声音,如果不是经过特殊训练,加上多年刑警生涯早就的绝对敏锐,以及对死亡近乎恐怖的直觉,他们今天无论如何都难逃一死。
霍无归左臂被流弹划过,一道深深的血痕浮现,鲜血滴落在卫生间泛黄的瓷砖上,显得触目惊心。
“你住的小区太老了。”霍无归似乎对疼痛毫无感知,连哼都懒得哼一声,背靠着墙,盯着简沉,语气平和道,“就算你真的不想和我住一起,我也不能允许你继续住在这里,或者回你爸那里。”
城南的房子,大多是几十年前建的,海沧的气候又足够温暖,玻璃全是不防冻不隔音的单层——
自然也不防弹。
刚刚只用两颗子弹就毁了简沉整面玻璃。
就更别提那个一张卡都能划拉开的门锁了。
再让简沉住在这里,无异于拱手将他暴露在枪口下。
霍无归甚至在心中迅速盘算了一下自己名下还有哪些空置且足够安全的房产。
但却鬼使神差地一个字都没说。
“先别说话。”简沉拧着眉,表情一改往日的波澜不惊,左手不怎么方便地开柜子、从洗手间柜子里取出纱布,“你自己包扎一下,我手实在不太方便。”
“来不及了。”霍无归鬓发有一丝冷汗,寒着声音,隔了一堵墙望向17栋应该在的地方,“你没发现吗,有些事情突然不一样了——”
“邵烨以前从没想过杀你。”霍无归的声音很低,虽然不想承认,但还是继续道,“可是今晚,红外线从一开始就瞄准了你。”
甚至,意识到背对着窗户的人是霍无归之后,狙击手的目的就已经从“射杀”变成了“驱逐”,不再准确无误地朝着要害去了。
否则以第一枚子弹的精准度,霍无归早就该没命了。
“为什么?”简沉额角紧绷,眉梢垂下,洗手间的顶灯将他修长的睫毛光影投落在脸上,看起来有几分苍白纤细,“他如果想杀我,很早之前有更多、更好的机会,没必要到今天才来大费周章。”
霍无归微微往前靠了一些,眉梢扬起,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关键信息:“你记不记得,我们在狄马山和绿毛相遇的时候,他提过,要是我们有钱,为什么不去找林叔买糖,而要找他。”
简沉点了点头:“记得,这个林我也有印象。”
“林叔真名林海森,三十多年前,林一直垄断了海沧的地下市场,可以说是整个海沧地下毒品交易网络的主宰者,几乎所有人都需要找他才能得到资源,不管是零售还是偷渡、运输,他都是头号人物。”霍无归眼睛垂下,悄无声息地掩盖住眼神中难得一见的狠厉。
尽管如此,他的语气也近乎可以用咬牙切齿来形容:“二十九年前,林海森出逃对面,易先生后来居上,林日渐式微,也逐渐在海沧年轻一代的刑警里失去了姓名,但海沧警方从未放弃对他的追捕。”
简沉听出霍无归语气里的诡异,狐疑地抬头瞥了一眼。
冷白灯光下,霍无归因为失血而脸色微白,嘴唇泛着淡淡青紫,语气毫无变化,隔着墙壁,直直看向不该存在于视线里的17栋:“去年,我亲手把易先生送进了监狱,看来他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打算回来了。”
如果想要回来,这中间必然需要一个牵线搭桥的掮客,或者说一个熟悉如今海沧局势的中间人。
邵烨,必然是那个完美的人选。
原本,简沉和邵烨之间并无任何利害关系,对简沉的执著不过出于邵烨纯粹的恶意和嫉妒。
但如今,邵烨如果打算和林海森联手,把生意的版图扩大,那么,在狄马山的那一晚,简沉和霍无归听到的东西就足够要了他们的命。
霍无归是警察,杀警察是重罪,但简沉不是。
于是,他成了狙击手的第一目标。
洗手间的白炽灯年久失修,发出微微的电流刺啦声,简沉的目光落在霍无归紧皱的眉上。
某个瞬间,他仿佛看见十七年前,站在福利院草地上,孤身一人的少年。
“看来,邵烨和林海森搭上了线。”简沉缓缓道,“但为什么,林当年要离开海沧?”
如果不离开,之后根本不会有易先生什么事,也根本不需要沦落到今天这样,还需要跟邵烨分一杯羹。
“简沉。”霍无归轻唤了一声他的名字,目光灼灼,“林杀害了一对警察夫妻,遭到了最高级别的通缉,走投无路之下,出逃缅甸。”
这句话没有哪里需要加入简沉的名字。
但电光火石间,简沉心中一凛。
一对警察夫妻。
他瞬间意识到,那是霍无归二十九年人生中,近乎无人察觉的,不足一秒转瞬即逝的片刻求助。
简沉的记忆还非常清晰,不久前,那个宽敞舒适的私人病房里,霍无归平静地站在暮色中说:“我的父亲名叫叶粟,是一名刑警,也是王局和管局的搭档,三十年前,王局是一队队长,他是副队,但二十九年前,他因为追缉逃犯,死在边境。”
叶粟遭遇林海森时,是一个人遭遇一伙穷凶极恶的匪徒。
是一叶投林,沧海一粟,却义无反顾,将生死置之度外。
那天的对话还有后续。
霍无归在这样近乎惨烈对白后,依旧保持着极为冷静、平淡的语气。
“我的母亲霍文君已经怀孕八个多月,即将临盆,为了保护我父亲唯一的遗腹子,我不能够从父姓,而是随母姓,她给我起名,霍无归,纪念我一去无归的父亲。”
简沉的呼吸随着记忆的涌现骤然紧绷,他瞳孔紧缩,右手交叠覆盖在左手上,掩盖住手指的紧紧蜷缩和颤抖。
那天的最后,霍无归说:“她也是一名外勤刑警,当时的北桥分局二队队长,我四岁那年,她在出任务时被同一个逃犯杀害,那个下午,我久久等不到妈妈回家,于是出门找她,意外流落街头,被送去了福利院。”
一切的故事从叶粟的死亡开始,所有的脉络产生了交汇——
汇聚在了整整二十九年后。
如果不是叶粟和霍文君的牺牲,霍无归就不会流落街头。
林海森也不会因此出逃缅甸。
霍无归就不会进入福利院。
如果霍无归没有进入福利院,那颗球不会砸破小院的玻璃。
他们也不会在那个明媚的夏日午后相遇。
如果没有成为朋友,那就没有一时兴起的地下室探险。
没有那场如同梦魇的绑架,和长达三个月的折磨。
没有魔术师的死亡,也没有邵烨的取而代之。
更不存在今天,邵烨和林海森的合作。
这是一场漫长、浩大的蝴蝶效应,命运的齿轮转了整整二十九年。
简沉张了张口,却半晌没有发出声音。
他脑海中轰地想起了那个日暮下,霍无归的29楼大平层奢华厨房里,发生的对话。
二十九年前,年轻的席知陆霜夫妇为了一线商机踏入丛林,却在边境遭遇了林海森,错综复杂的原始雨林中,林海森逼迫二人协助运毒。
最终,叶粟救了他们,自己牺牲在了莽莽密林中。
简沉喉头哽了哽,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霍无归。
他手臂的擦伤渗出大量鲜血,混合着冷汗,浸透了上半身的作训T恤,却显得肩宽腿长,肌肉紧绷,如同隐而不发的猛兽般,令人望而却步。
他像……世上仅存最后一只的野兽,始终踽踽独行,走到了今天。
那间奢华却空阔的豪宅,自始至终,是霍无归这只孤狼的囚笼。
“简沉。”霍无归在简沉的注视里,喉结紧绷,哑着嗓子又轻轻叫了一声。
依旧是毫无意义的,毫无内容的呼唤。
但简沉越发确定,霍无归的冷硬外壳下,有什么东西极为隐秘地宣泄而出。
他不由自主地走上前一步,小心避开霍无归的伤口,展开双臂,无声地给了霍无归一个拥抱:“阿叶。”
和霍无归一样,他并没有说什么。
只是一个名字。
那并非同情,而是一只孤狼与另一只孤狼的相遇。
他们交颈而拥。
白炽灯依旧发出聒噪的电流声。
毫不隔音的楼道里人来人往,他们在一次又一次的遇险和并肩作战中,早已有了无数次的肢体接触,拥抱,乃至接吻。
但这是第一次,不为任何事,任何缘由。
不是为了破案,也不是为了共同面对任何敌人,只是单纯的一个拥抱。
狙击手依旧在一楼之隔的距离外蓄势待发。
海沧的汛期,罪恶波云诡谲,阴谋蛰伏地下,一切瞬息万变。
但在这间狭小、老旧的洗手间里,简沉紧紧拥抱霍无归,空气里漂浮着难以言喻的电流。
“阿叶。”简沉毛茸茸的头顶抵着霍无归眼前,声音闷在他颈侧,温热的气流在两人之间徘徊游离,那两个字落进吐息间,仿佛有某种令人忘乎所以的魔力。
“你终于肯认了?”霍无归勾起嘴角,微微偏开头,和简沉对视,眉目清澈,笑意转瞬即逝,“之前怎么死都不肯承认?”
他们之前分明在心里认出了彼此,也无数次在言语间抛出了试探,但简沉几乎每一次都在即将把一切都敞开的时候落荒而逃。
他恨不得把这个瞬息万变,捉摸不透的人剖开,好好看看简沉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阿叶。”简沉犹豫片刻,微微笑道,“你不知道,和一个带着各种问题的PTSD患者共度一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或许你今天觉得我很正常,但也或许,明天,后天,总有一天,我会在某个时间从正常走向不正常。”
“你能接受,一个明天,或者后天,突然失常的爱人吗?”简沉仰起头,被不算明亮的白炽灯刺痛双眼,含着淋漓水光,一鼓作气道,“霍队,你看,我眼睛不好,耳朵也不怎么好,胃也不太行,胳膊腿一动就受伤,性格也很古怪。”
简沉的语速很快,几乎没有任何停顿。
他生怕自己哪怕换一口气,都不再有勇气继续说下去。
“如果,我是个健康的正常人。”简沉轻舔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无声微笑道,“我抢也要把你抢到手,可我不是。”
简沉近乎颤抖着说完了压抑已久的一切。
说罢,迅速低下头,稍稍后退一步,从霍无归怀中离开——
他很难描述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毕竟人在爱情中总是难以捉摸的,不仅是对方,甚至包括自己的心都难以琢磨。
明明不敢再靠近哪怕一点。
但心中一想起那沉痛得、压抑的二十九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给霍无归一个拥抱。
明明将自己彻底剖开,摊在霍无归眼前,将内里一塌糊涂的烂泥暴露在灯光下。
可他还在隐隐期待霍无归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真是矛盾。”简沉在心底暗暗骂了一句。
狭窄的洗手间里一片寂静。
只有走廊里的人来人往被不断放大。
霍无归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他,扬起的眉梢一点点落下,心头仿佛被简沉的话语砸中,沉默着,紧紧抿住唇角,一言不发。
空气越发安静。
所有浮动的电流,穿过神经的冲动,都归于平静,就在简沉几乎所有的期待都开始冷却的时候,霍无归猛然上前一步。
狭窄的空间没有半点躲闪余地,他径直落进温热的怀抱中,温热的吻落在唇上。
不知是楼上还是楼下开始洗澡,浴室里水声哗哗,甚至温度都仿佛开始升高,霍无归毫不留情地撬开简沉唇舌,长驱直入。
什么枪林弹雨,性命之忧,在此刻都被抛诸脑后。
简沉整个人被罩在霍无归怀中,过于单薄瘦削的脊背只用霍无归一条手臂就能完全环住,动弹不得。
白炽灯发出刺啦嘶鸣。
简沉脑海一片空白,沉溺在霍无归灼热的吐息中,渴求般任凭他扫荡、侵略。
比子弹穿越夜空而来更为惊骇激荡,比机车在朔夜的公路上疾驰更为心神荡漾,从头到脚的神经过电一般,激素沿着四肢百骸的血脉奔涌,在心脏的激素跳动中涌遍全身。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霍无归森白的犬齿轻咬简沉下唇,“原来你这么喜欢我。”
简沉无法思考的脑海只来得及闪过一丝杂念——
这人平时这么不爱说话,原来这么牙尖嘴利,犬齿戳得自己下唇微微刺痛。
“公主。”唇齿分离的时候,老旧的白炽灯照亮一串流星般的银光,霍无归将简沉按在自己怀中,近乎虔诚地低语,“你说的那些,都不是阻止我爱你的理由。”
爱。
短短几个来回,喜欢就成了爱。
一个现代人类极少启用的,极为郑重的词汇。
简沉侧过头,脸颊泛着薄红,唇角挂着莹亮水色,半闭着眼睛,眼皮颤抖着道:“外面还有狙击手……”
大脑快要彻底宕机,简沉咂摸了无数遍,才从霍无归的话语里确认,他先前所担忧的一切都不过是杞人忧天。
“杜晓天和附近赶来的巡特警正在排查,我们贸然出去会更危险。”霍无归又轻啄了一下简沉的唇,离开时轻轻擦过微颤的眼睫,“你这里是绝对不能住了,我暂时也没别的地方安排你,让你回管局那里,我也不安心,我想你也不希望给他带去麻烦。”
“今晚跟我回去吧,客房给你收拾好了。”霍无归说了一长串,最后话落在了这里,清亮的眸子注视着简沉,等待他的回答。
绝对不能让简沉看见自己抽屉里其他几本房本,绝对不能。
霍无归想。
去他的狙击手。
去他的邵烨。
“给你新买了乳胶床垫和乳胶枕,最遮光的遥控窗帘,隔音效果一流,双层防弹玻璃,朝北,下午的夕阳很漂亮。”霍无归轻声问,“您意下如何,公主?”
两颗心脏紧贴,简沉还不用开口,就已经被不能再加快一些的心跳出卖了。
他总觉得这样好像太快了一些……住所里的宿舍好像也不是不行,但霍无归会不会觉得自己是在拒绝他?
简沉还在犹豫的功夫——
“叮!”电话声骤然打破一切旖旎暧昧的气氛,霍无归还没等到简沉回答,不得不皱着眉打开手机,“喂,杜晓天,周边排查过了吗?”
“报告霍队,你们所在的17栋,也就是备案的14栋暂时没发现危险,你们可以下楼汇合。”顿了顿,杜晓天小心翼翼地补充,“巡特警、城南分局、武警的人都赶来了,对面的19栋,也就是备案的17栋,已经全楼搜索了一遍——”
“目前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人士。”杜晓天声音越来越小,心虚道。
霍无归一手揽着简沉,一手点上挂断键,皱眉道:“封锁17栋1808室,等我,我马上下来。”
–
17栋1808室的大门已经被打开。
霍无归和简沉换上鞋套,踩着勘察踏板,穿过客厅,走到正对14栋的那扇落地窗前。
“霍队,检查过了,没有任何发现。”杜晓天急匆匆跟在霍无归身后,语速飞快,“您和简法医有事吗?怎么你俩都一身血,简法医的脸也好红,不会伤口又发炎了吧,发烧了没,要找医生吗?”
“别说话。”霍无归没有回头,目光朝着简沉的小屋方向垂落,接触地板的瞬间微微一怔,蹲下身来,“给我一副手套。”
乳白的现场勘验用手套指向地板,轻轻摩挲了一下。
遍布生活痕迹,被开放式厨房油烟侵染过的地板上,有三个明显干净许多的圆形痕迹。
“望远镜的三脚架。”霍无归冷声道,“有人长期监视简沉。”
作者有话说:
你们终于互诉衷肠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就说我肯定在这礼拜把你们写在一起!!!!
78 ? 同居
◎“就能每天早上和你问好了。”◎
开发商规划图上的17栋1808室, 门牌号上写着19栋2008室。
但和简沉的房间不管从构造还是布局,几乎如出一辙。
同样陈旧的木地板,同样踩上去嘎吱作响。
一样是灰色系的床具, 以及厚重的灰色窗帘。
不一样的是,这间屋子里有着很明显的生活痕迹。
开放式厨房让门窗、天花板都积累了烟熏火燎、蒸炸烹煮留下的黄褐色油污, 凝聚成一一滩又一滩, 斑驳又牢固地覆盖了几乎整个房间。
房间的地板也因此变得黏黏糊糊,就连勘察踏板放下去都能粘上一块油污。
正因这样, 落地窗前的地板上, 那三个圆形痕迹显得极为突兀明显, 只要蹲下仔细观察, 就能立刻发现区别——
那是三个没有受到污染的圆形痕迹, 三点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 且地板被微微压出了凹陷。
很明显,曾有一个三点受力的物体安置在上面。
霍无归胳膊上的血已经干涸,就这样半跪在地上拍照取证。
“霍队你怎么知道是望远镜的三脚架?”杜晓天稍稍有些怀疑,“而且,就算是望远镜, 也可能是这家的住户喜欢观星呢?”
霍无归余光瞥了杜晓天一眼, 指着那三点道:“这三点离落地窗的距离太近, 要是天文望远镜, 那长度早就戳穿玻璃了。”
“那也可能是主人家喜欢直播或者搞自媒体拍视频呢?”杜晓天指了指屋内的梳妆台, “这一看就是个年轻女孩住的家,偶尔拍拍视频记录生活很正常吧,我网上都刷到过不少。”
梳妆台上琳琅满目的化妆品, 几乎件件价值不菲, 没有哪样不是大牌。
确实像是时髦又喜欢在社交网络上分享生活的年轻女孩。
霍无归看了杜晓天好几眼, 最终同情道:“如果是网红拍视频,那首先是重量不符合,手机的重量不可能让脚架下沉,以至于在地板上压出凹陷,其次,三脚架的痕迹应该会有至少两个,一个手机,一个灯,确切来说,两个都算少了,至少四个。如果只是随便拍拍,这个三脚架压不出如此清晰的痕迹。”
一个面部轮廓光,一个背景发丝光,再加一个侧脸氛围光,非常标准。
条件好的还会再加上柔光箱等等,整个家被设备填得满满当当。
“没有哪个网红拍照不打灯,望周知。”简沉深表同情地拍了拍杜晓天的肩膀,“你该不会真的以为那些视频都是真的随便拍的生活记录吧?”
杜晓天一脸沉痛地点头:“不瞒你说,我还给直播打赏了不少,不过你俩到底为什么会这么清楚这种事情啊?难不成你们也……”
不管是霍无归还是简沉,看起来可都不像会看美女直播的人……
简沉再次抿起薄唇,看了杜晓天一眼,为他送上了今晚的第三次同情:“你上学的时候没被新闻社团之类的采访过,没拍过短视频吗?”
霍无归沉默地点了点头:“每年都被拍很多次。”
“……”杜晓天愤恨地指着面前的两个人,“你们两个长得帅也不用这么暗示我吧!我长眼睛了!看得出来!”
说罢,杜晓天气急败坏地跑去厨房了。
霍无归回头望了一眼,看向落地窗。
一户人家的窗户完全碎裂,窗帘上三四个弹孔清晰可见,小区楼下,警车包围了两栋楼,警察正在四处穿梭群访,大批群众站在楼下,举起手机拍照。
目光收回屋内,地板上的油污沾满黑褐色的灰尘,肉眼可见地恶心油腻。
“看这痕迹,你至少被监视了一年。”霍无归笃定道。
简沉无意中瞥了眼楼下警车的大灯,顿时眯起眼睛,思忖片刻:“邵烨博士毕业后,我的宿舍搬进来了一个新学弟,我很不适应和陌生人相处,所以在一年前搬了出来,是邵烨帮我一起搬的家。”
他还记得那天,下了场雨,邵烨开着车,帮他将一箱东西搬了进来——
简沉一共也就那么一箱东西,打开收拾只用了一小时,他和邵烨一人吃了一碗泡面,站在窗口,邵烨说……
“他说,你这个房子还挺不错的,来学校也很近,可惜我有学校的免费宿舍住,不然就去你对面搞一套,这样——”简沉眯着眼睛,看向夜色深处,视线逡巡,停留在对面那间小屋上,“就能每天早上和你问好了。”
他重复了一遍邵烨的话,晚风顺着窗户的缝隙流进屋内,落地窗前一片安静。
那时轻松自然的对话,如同冰冷的蛇信,在阴暗处森森地窥视着。
霍无归紧皱起眉,瞳孔紧缩,深吸了一口气。
“霍队,有发现。”杜晓天拿着采集好的指纹卡过来,递到霍无归眼前,“屋里共有三个人的指纹,一个我认识,和先前赵小姐汽车保险杠上的那根人类手指残缺指纹可以匹配,是王伟雄的,另外两个已经传回局里做匹配了。”
“其中一个指纹基本都在化妆品、镜子、女士用品上,我猜可能是王念素的。”杜晓天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哦对了,她估计还染发,桌子上有几根黄色头发。”
果不其然,霍无归闭上眼,叮嘱了一句:“在没有结果之前,不要妄下定论,警察最忌的就是主观臆断。”
说罢,霍无归回过头,扫视了一眼小屋。
“今晚的那个狙击手,应该行事作风非常专业、干净。”霍无归低声道,“屋子里完全没留下半点属于这个人的痕迹。”
但相反,屋内最明显的就是一对情侣的生活痕迹。
屋子不大,虽然基础装修和布置和简沉的房间如出一辙,但由于年轻女性的加入,到处都能看见生活的气息。
从长期的生活痕迹来看,屋子很明显是两个人同居,并且极有可能是一男一女。
洗手间里有蓝粉两个颜色的情侣刷牙杯,地上是同一系列的拖鞋。
衣柜里也是一男一女的衣服,还有不少情侣装,男款的虽然能从款式看出属性,但尺寸却并不大,看起来像个极瘦弱的男人。
地上有搭建了一半的积木,拼的是一艘星战的千年隼号,杜晓天见霍无归的视线落在上面,立刻道:“这上面查过了,只有一个人的指纹,不是王伟雄,也不是化妆品上那个,看来应该是这间屋子里第三个人的爱好。”
这次杜晓天说得非常严谨,没有用任何有指向性的人称代词,说罢他站在霍无归背后,微微点了点头,对自己的严谨和成长表示了十二分的肯定。
霍无归的目光从积木上移开,往餐桌看去。
桌上放着吃了一半的晚餐,不少菜只动了几口,已经发霉腐败,覆盖了一层白毛,几只虫子在上面环绕飞行,一只杯子倒下,看起来似乎这顿晚餐结束得非常仓促。
幸亏没有太多易腐败的肉类,才没有造成太难闻的气味。
开阔的空间里,床和餐桌离得不远。
床头有些明显造型奇怪的瓶瓶罐罐和道具,杜晓天没有说话,在场的所有人都能看出来,那是吸食毒品使用的工具。
简沉深深呼吸了一口,望向那些工具,问道:“上面的指纹怎么说?”
“和化妆品上的一致,应该只有那一个住户使用过。”杜晓天兢兢业业地继续。
霍无归表情微怔,重复问了一遍:“确定吗?”
“确定,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看了,只有一个人的。”杜晓天疑惑道,“怎么了霍队?”
那堆工具就这样凌乱地放在床头,毫不掩饰,显然一个人吸食的时候,从未想过对另一个人隐瞒。
霍无归迟疑地开口:“正常情况下,一个瘾君子,要么会试图拉自己的亲人下水,要么会被自己的亲人举报,再不然,亲人实在舍不得的情况下,往往会选择劝阻,而吸食者则会满口谎言,表面答应,背后继续。”
“要么,这个人应该把工具藏在同住人看不见的地方,要么,辖区派出所应该接到过报警,再不然,这套工具上就应该有两个人的指纹。”霍无归徐徐转过视线,不再看那堆工具,“这件事很反常。”
整个屋子看起来也有哪里让他觉得格外反常,或者说透露出某种诡异的不和谐——
就好像,住在这里的人用某种极为割裂的方式存在着一样。
“霍队,局里来消息了,指纹匹配出来了。”杜晓天拿出手机,有些意外道,“女的就是王念素,指纹和她留在学校宿舍里的一模一样,但你肯定想不到,这屋里的第三个人是谁。”
“苗斌。”杜晓天故弄玄虚地念出了这两个字。
和王念素在这间小屋里同居的人,是苗斌,金佛案中受害人苗胜男的弟弟,在华宫KTV工作的那个黄毛。
所以王念素的梳妆台上,会落了几根黄色头发,所以衣柜里的男装出奇瘦小。
所有的信息都和苗斌的完全吻合。
然而简沉闻言微微愣住,沉默片刻后,两道声音同时落下。
“不可能是他。”霍无归声音干脆利落。
“应该不是他。”简沉压低声音,委婉道。
作者有话说:
明天周末!日万!日万!明天不写到住一屋我不停!
79 ? 老辈
◎你去,不值当。◎
被两个人双双否定, 杜晓天一脸疑惑。
当了这么多年刑警,他还是头回见到这种事情——
明明不管是指纹还是各类体貌特征、生物信息全都匹配,结果自己的领导和新来的法医同事, 都干脆果断地矢口否认。
“为什么啊?”杜晓天百思不得其解。
霍无归目光扫视小屋一圈,最终落在那个拼了一半的千年隼号上:“你不觉得很不对劲吗, 这个积木……”
“哪里不对劲?”杜晓天立刻蹲下身去, 眼睛凑近千年隼模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 “不就是个普通积木吗, 难不成……是正版的, 特别贵, 苗斌的经济能力负担不起?”
霍无归轻笑一下, 略一回忆, 摇了摇头:“不贵,我记得原价买也才五六千,现在没了解过,就算绝版了,最多就翻个数倍。”
“……”杜晓天抬起头, 用打算将资本家吊路灯的眼神看了眼霍无归, 又低下头, 若无其事地咳嗽了一下, “那问题在哪里?你总不能说苗斌的智商拼不出这个东西吧, 那霍队我可就要说你主观臆断侮辱嫌疑人人格了!”
杜晓天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回怼霍无归,趁在办案,霍无归拿自己没办法, 赶紧一口气竹筒倒豆子, 倒了个干干净净。
“杜晓天——”霍无归直直盯着他, 用视线杀人,“你之前不是自称上学的时候选修了指纹鉴定吗?”
杜晓天一愣,表情呆滞:“什么?指纹鉴定?我什么时候说的?”
“三年前的十月十七号,你去未婚妻家过生日,在牙刷杯上发现了半个不属于你的指纹,被凝固的牙膏泡沫水浮现出来,你因此发现自己被绿,请了年假喝酒,因为酒精中毒被送进急诊,躺在急诊室床上洗胃的时候说的。”霍无归同样面部表情,语气波澜不惊,眼底浮现一丝冷笑,一字不差地说完了这段。
简沉愣在一旁。
一半的大脑在思考,杜晓天的人生,好精彩。
另一半在思考,霍无归的记忆力也太好了一点,这种人惹不起,以后千万不能惹。
“霍队!我那时候是为了追前前女友才和她报了同一门选修,我不认真听讲我错了我已经遭报应了!”杜晓天着急忙慌打断霍无归,“虽然我刚刚试图挑衅您的威严!但您也不用睚眦必报到这个程度吧,而且你这记性也太好了一点!你以前不这样啊……”
他认识霍无归这么久,这还是第一次听到霍无归一口气说这么多和案件无关的话。
杜晓天眼睛一转,落在简沉身上:“你看看简法医脾气多好,天天勤勤恳恳,踏踏实实,为人本分,笑眯眯的,人家夫妻在一起久了还会变一样呢,霍队你天天和简法医形影不离的,怎么不跟简法医学学,简法医你也是,倒是劝劝啊!”
“咳……”霍无归意外地没有继续揭杜晓天的短,转而低声道,“你看积木……”
杜晓天一愣……他原本只是打算以一个直男的思路恶心一下自己眼里的另外两个直男,谁知道霍无归竟然真的放过了自己。
“看这里。”霍无归蹲下身,指着已经被显示出来的一枚指纹,“你不觉得这个积木上的指纹太过刻意了吗?”
霍无归蹲下的瞬间,耳尖似乎有一抹肉眼很难察觉的微红。
杜晓天犹豫了一下,怀疑是自己的错觉,专心看着积木道:“没什么问题啊,一枚很完整,很清晰,非常利于侦查的优秀指纹,简直像是为了帮助我们破案而生。”
两块拼接在一起的积木上,一枚指纹横跨拼接的缝隙,印在上面,被黑色的指示粉末标记得清清楚楚。
“……”站在背后的简沉叹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把杜晓天从尴尬的旋涡里解救出来,“是太完整了,完整得过分了,你自己想想正常情况下应该是怎么拼积木的?”
“就这样拿起来,再按下去,再拿起来一块新的,按下——”杜晓天用手在空气中比划了一下,猝不及防地愣住了,双手僵在空中,意识到了问题,“这个指纹不可能是完整的!”
两块积木都需要用手拿起,指腹按在上面的时候,必然会沾在各个不同的面上,等拼接起来之后,很多面都被隐藏在了接口处,指纹自然不是完整的。
这个搭建好的千年隼积木上,理应遍布各式各样残缺指纹,而非一个又一个完整的指纹。
此刻积木上指纹的完整程度,只能说明,苗斌接触到的是这个已经搭建了一半的半成品,而不是那个一块块将积木垒起来的人。
而这个家里,还有很多类似的场景。
杯盘、遥控器、门把手,几乎所有地方的指纹都像是刻意按上去的一样,完整又清晰可辨。
“居然还真是这样……”杜晓天目瞪口呆,看向霍无归和简沉,“所以霍队就算了,就连简法医你也是远远扫了一眼,就看出来了吗,看来我确实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明明和霍无归的年纪相差得也没有很多,警龄更是只差了一年,杜晓天突然意识到,自己欠缺的东西远不止一星半点。
他垂下头,长叹了一口气:“被霍队碾压就算了,小简法医你还是个实习生啊……”
简沉拍了拍他肩膀,犹豫了片刻,低声安慰:“其实我不是从指纹看出来的,我眼睛不好,要不是霍队刚刚喊我们来看,我根本没注意到这有什么问题。”
“那是为什么,直觉吗?”杜晓天眼前一亮,迅速看向简沉。
如果简沉是猜出来的,那他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会感觉好受多了,至少只是被霍队比下去了。
霍无归这种一年四季恨不得全住在所里,大案小案只要有精力通通跟上的精英人士,北桥分局卷王之王,几年间从未考虑过任何个人问题,对婚丧嫁娶抱着我不入佛门谁入佛门的四大皆空态度。
自己卷不过,可以理解。
“不过我确实也是从积木看出来的。”简沉慢条斯理道,“你们也见过苗斌几次了,不知道有没有发现,他有妥瑞症。”
“妥瑞症?”果不其然,杜晓天一脸茫然地看过来,“这又是什么?”
简沉闭了闭眼,思索了一下,像是陷入了某个经年累月,越发庞大的梦魇中,低声解释:“Tourette综合征,也叫图雷特综合征,或者抽动秽语综合征,每年大约能在10万人中检测到一例。”
“最明显的特征在于,面部,眼部肌肉的不规则抽动,比如时常眨眼、抽动鼻子、点头、撞墙、四肢不由自主运动等,频率不定,频繁的人每天可以发作上百次,手指很容易在无意中伤害自己,严重的患者可能会因此毁容,并且会无意识发出犬吠、咕哝、咋舌,甚至会不受控制地爆粗口。”简沉说得很慢,比起背书,更像是某种亲眼所见般的叙述。
他说话的同时,眼底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暗,恍如步入十七年前的噩梦一般。
黄昏的小院,春风和煦,窗外草长莺飞,窗内,孩童被宽阔柔软的束缚带困在床上。
温柔的女人告诉他:“小沉,乖,别怪妈妈狠心,妈妈也是怕你伤害自己,等小沉治好病之后,一切都会好的,知道吗,小沉。”
温热的手突然落在后心,一股坚定而踏实的力量隐隐传来,将简沉从近乎窒息的压抑中抽离,简沉一愣,睁开眼侧过头,发觉霍无归悄无声息地起身,站在了他背后,指节轻轻点了点他的背后。
“我懂了!”杜晓天脑海中的记忆逐渐浮现。
湄沧江边的碎石滩上,其实一切也才过去不过半个月。
那个晚上,苗斌大喊大叫着,穿过警戒带,一路踩着碎石冲到尸体前,即使被制服了还在剧烈挣扎,最后跪倒在尸体前,成功让整个北桥分局臭了足足一礼拜。
还是那个晚上,审讯室里,他颤抖着手攥紧苗胜男的照片,说话的时候时而啜泣不止,时而试图撞向桌子,一会躲闪,一会眼睛四处乱转。
原来所有的表现都不仅仅是因为姐姐离世导致的紧张和悲痛,也是因为疾病。
之前他确实听说过,简沉对罕见病的判断稳准狠,今天算是见识到了。
“所以,苗斌作为一个妥瑞症患者,在四肢时不时就会抽动的情况下,根本没有可能完成如此精细的积木。”杜晓天喃喃自语道,“小简法医,还得是你啊。”
简沉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偏过头去,避开杜晓天的视线。
谁知一下撞进霍无归的眼神里,捕捉到了几乎完全一样的尴尬情绪。
“你也?”简沉不由自主做了个口型,用唇语问。
霍无归无声地点点头。
——其实他们判断出这里的男主人不是苗斌,只用了短短一秒,一个理由,之后的全是事后找补给杜晓天的。
唯一的理由是:苗斌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上次在华宫KTV找苗斌问话的时候,简沉就已经发现了,苗斌的眼睛始终就没从霍无归的身上离开过。
对这样一个人,唯一能让他和女人同居的理由应该是有利可图,而非爱情。
可王念素能有什么利可图呢,一个大学在读、无钱无权,甚至还吸毒的普通女生,苗斌没有任何与他同居的必要。
也正因如此,这间小屋才更加显得诡异起来——
十九岁的少女,在这里还一名陌生可疑男子同居,少女在毒品的诱惑中泥足深陷,而这名可疑男子却独善其身,既不劝阻王念素,却又始终洁身自好,一下都没碰过。
更奇怪的是,分明应该有过一个男人在小屋中生活过,可留下的痕迹为什么全都来自苗斌。
“所以,王伟雄又是为什么会最终出现在这里?”简沉脑海中一团乱麻,疑惑道。
“霍队!”一名痕检员举着试纸跑来,“餐桌上的饭菜里检测出大量毒品!盘子上是王伟雄的指纹!”
简沉和霍无归同时回头,微微一惊——
“他死于吸食过量?”
痕检员点头:“初步判断是高纯度□□,具体含量需要等拿回去测,但我猜不是便宜货。”
毒品。
霍无归小心翼翼地走向餐桌,注视着那只有着王伟雄指纹的餐盘。
桌边几只飞虫环绕,但更多的却是黑色的小点。
“王伟雄是光缅寺的安保处主任。”他眼神定定地看向窗外某个方向,“根据这些食物的发霉腐败状况来看,王伟雄死了至少四周,而那时候,光缅寺的金佛,恰好失窃。”
如果是新鲜腐败的食物,上面应该还有大量新鲜繁殖的蛆虫、果蝇。
但几周的时间过去,加上餐桌上的食物本就是营养不算丰富的蔬果居多,虫类已经完成了几轮的演化,走向了生命的终点,于是桌边堆积了大量的虫子尸体、粪便和躯壳。
杜晓天的表情从疑惑变成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大声道:“霍队,你是说,王伟雄的死,和光缅寺金佛的失窃有关?”
“叮铃铃——”霍无归的手机在口袋里疯狂响起,但不知为何,他转手按了静音,就将手机丢回了口袋里,面无表情地抬头。
霍无归的目光越过高楼林立的城南,在思绪中一路越过城区,奔向那个被山林掩映的古旧寺庙,半晌才收回眼神:“王伟雄的死,充分表明了,邵烨和林海森确实存在联手合作关系。”
要偷天换日,用假佛调换真佛的是邵烨。
可使用的却是高纯度的□□。
不同于绿毛和他的年轻混混们翻山越岭换来的那一星半点地下作坊产物,高纯度的毒品向来都掌握在资源丰富、技术先进的大毒枭手中。
比如,林海森。
林海森杀死了霍无归的父亲,又在几年后杀死了他的母亲,简沉心想。
他小心翼翼地往霍无归身旁靠了几步,手藏在餐桌下,悄无声息地拉住霍无归,小指勾着霍无归的指节,轻轻挠了挠微微有些粗粝的掌心,低声问:“你还好吗?”
“嗡嗡——”手机锲而不舍地震动,霍无归却好像无动于衷,静静地抿唇。
“没事。”霍无归呼出一口气,沉吟片刻后冷声开口,重复了一遍,“没事。”
他转过头,眼底布满血丝,缓缓道:“我很庆幸,自己有了这个机会,能够亲手将林海森送进监狱。”
“嗡嗡嗡——”静音的手机在霍无归口袋里疯狂震动,简沉和杜晓天疑惑地看向霍无归,却见他神色如常,仿佛完全没有听见。
锲而不舍地震动了接近半分钟后,那支手机终于放弃了,重归了平静。
简沉的大脑被震得跟着嗡嗡作响,刚想松一口气——
“嗡嗡!”震动离得更近了,简沉被吓了一激灵,随手一摸,发觉这次震动的居然变成了自己的手机。
他有些不明所以地拿出手机,只觉得霍无归神色有些异样,但不疑有他,接起了电话:“简沉!把手机给霍无归!”
“霍无归!你给我迅速回北桥分局!王伟雄的案子,从现在开始,你禁止参与!”
–
夜色早已经彻底笼罩海沧,六月的空气里弥散着金合欢花的香气。
一辆大切悄然滑进北桥分局停车场,和霍无归的大切并肩停下。
王胜利开着他海归儿子送的大切,一脸愁容地下车,狠狠拍上了车门,走前忍不住回头叹了口气:“这小兔崽子,好好地不去继承家业,非要来当警察闹什么!”
他儿子入职席知的公司一年,就用年终奖和攒下的工资,买了台大切。
霍无归要是愿意回去跟着自己的爹好好干,想要什么还不是容易得很,但这人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王胜利紧皱着眉,边想边点了根烟——
还没来及挡住在风中摇曳的火苗,一只手已经自觉挡了上来,替他圈住火光,很快烟头在夜色中燃起微弱的红光,随着吐息缓缓明灭交替。
二十九年的时间飞逝,霍无归就这样从霍文君肚子里的一颗胚胎,逐渐长成了今天的样子,他甚至已经比自己的个子更高了。
王胜利深深叹了口气,眉头紧皱,猛地一吸,一根烟顿时下去了大半。
“王叔,少抽点,去年体检的时候不是说你有肺结节吗?”霍无归喉头滞了滞,片刻后才低声劝阻。
王胜利大步走着,语气里带着不断酝酿的怒意:“你现在知道叫我王叔了?你当初一个人自作主张,死活要考公大的时候,想过我是你王叔吗?你带着简沉,两个人跑去玩命的时候,想过我是你王叔吗?”
他越说心情越愤懑,飞速抽完了最后一点烟屁股,扔在水泥地上,狠狠踩了一脚,碾得烟头粉身碎骨,怒道:“现在,我不让你查这个案子了,你怎么就想起来我是你王叔了?”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不让我查?”霍无归难得卸下一身防备和警惕,在王胜利面前露出最平淡、恭敬的一面,声音里透出一股温驯,“王局,你知道我来北桥分局,从始至终,只为了两件事。”
找到杀死叶粟和霍文君夫妇的林海森,将他绳之以法。
找到和自己一起被绑架的简沉,找回当年的真相。
现在,简沉已经找到了,真相也在步步逼近,林海森也终于浮出水面,一切终于朝着好的方向走去。
“王叔,我刚刚是作为晚辈劝你少抽一些烟,所以叫你王叔。”霍无归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波动,眼睛始终落在黑暗深处,“但王局,作为您的下属,我必须说,王伟雄的尸体发现在北桥分局辖区内,同时,现在的线索也足以表明,王伟雄的死和619特大杀人案,也就是马戏团主导的金佛失窃案息息相关,我们有理由也有足够的资格追查本案。”
“您没有权利要求我退出本次案件的追查。”霍无归站在重重夜色中,明明是个温暖夏夜,却仿佛沾染上了满身寒气,声音从梦魇深处跋涉而来,镀上跨越二十九年的执念与仇恨,“这是我的夙愿,王叔叔。”
他最终还是放软了声音,近乎恳求地看向王胜利。
“阿叶,你相信我们。”王胜利长叹了一口气,又从烟盒里抽出了一根烟,擦亮打火机。
这次没有人替他挡住火,火苗在晚风中疯狂跳跃摇曳,几次三番,烟早已凑了上去,却怎么都没点燃,王胜利也终于失去了耐心,看着霍无归道:“我比你追林海森这个案子的时间更长,对他也更加了解,他的性格,你或许不清楚,但我非常清楚——”
烟终于点上了,他深吸了一口,才开始继续说下去。
“林海森其人,睚眦必报,极为狠毒。”王胜利沧桑的眉宇间闪过某些旧日的时光,那一瞬间,霍无归仿佛跨越近三十年的时光,看见一个和自己相差无几的年轻刑警,“那年,你父亲毁掉了他在边境上的偷渡和走私生意,他在……”
“您不用避讳,我知道您要说什么。”霍无归看着王胜利,面不改色,“他在跨过边境的那个瞬间开枪射杀了我的父亲。”
王胜利摇了摇头,目光中沉痛而满含不忍:“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是他杀死你的父亲之后,始终认为,一个刑警的死不足以弥补他的损失。”
“狄马山的那头,有不少村民,虽然身处缅甸,却有很多家人生活在这边,甚至自己也是从这边过去的。”王胜利半闭着眼睛,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沉痛而不堪的回忆,“他们和这边的关系一向很和睦,二十九年前,你父亲能够救下你的养父母、捣毁林海森的走私路线,多亏了其中一个佤邦大婶。”
霍无归一愣,随即开口:“后来呢?”
王胜利看着霍无归,眼底满是他无法看懂的沉痛:“这个大婶,是林海森在缅甸雇佣的保姆,也是我们的线人,三十年前,卫星设备还不够先进的情况下,在她提供的线索之下,我们才成功深入雨林,一举摸清了林海森的线路,成功埋伏,解救了席知和陆霜夫妇。”
“这条线路,除了林海森的心腹,大婶是唯一的知情人,于是,林海森回到缅甸的第一时间,就带着武装人员,进山屠村。”
霍无归怎么也没想到,那件事竟然还有后续。
叶粟不是那件事唯一的牺牲者……
王胜利一根烟早已抽完,他捏着尚有余温的烟屁股,记忆中某些尘封已久的东西被唤醒,多年来积压在心底的悔意被剥开撕裂,年近六十的北桥分局局长,声音哽咽道:“不是我想阻止你追查林海森。”
“但以林海森睚眦必报的程度,你出现在他视野里的第一时间,就会成为他的下一个复仇目标。”
叶粟破坏的不仅仅是林海森一条走私路线这么简单。
那场行动,毁掉了林海森的大半基业,也成功让易先生乘虚而入,林海森回缅甸避风头的一年时间,易先生后来居上,成功占据了他的大半江山。
那之后,林海森长居缅甸,收回了在海沧的所有生意,市场版图一日不如一日。
直到二十八年后,霍无归将易先生抓获归案,林海森才找到了回到海沧,找回市场的机会。
新仇旧恨,叶粟已经走了近三十年,霍文君也已经被他亲手杀死,通风报信的大婶已经全村被屠。
如果林海森要算账,霍无归就是最后一个还活着的目标。
王胜利看向霍无归挺拔宽阔的肩背,二十九年的时间,足够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成为能够撑起整个北桥分局的优秀刑警。
“这些事,交给我们这些老一辈去就好。”
王胜利抬起手,想要拍拍霍无归的肩,却发现霍无归早已比自己高出太多,于是气氛有些尴尬,他微微顿了顿,手落在霍无归手臂上,轻轻拍了几下——
“你去,不值当。”
作者有话说:
王叔呜呜呜呜,王叔你是真的爱小霍
80 ? 不眠
◎今晚可以不睡吗?◎
霍无归已经忘了那段对话究竟是如何结束的。
甚至也忘了他们最终是否得出了任何结论。
脑内不断回响着残酷直白, 惊悚而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他猛然意识到,追捕林海森,并非某一个人的执念。
林海森的身上, 背负着远比二十九年更漫长、疼痛的血案,有远比一条性命更沉重的罪恶。
那已经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血海深仇。
而是无数人的性命与血泪。
“王局, 这一切应该了结了。”霍无归终于在恍惚中想起, 自己最终说,“不论林海森这次回国, 打的是什么算盘, 我都会亲手将他捉拿归案。”
“就像去年, 我抓捕易先生一样。”他望向已然苍老的王胜利, 一字一句从嗓子里挤出话语, 言辞坚定道。
“嗡嗡——嗡嗡——”忘记解除静音的手机震动起来, 将霍无归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打开手机,锁屏赫然是一张监控截图。
日暮的温暖夕阳落在简沉身上。
天色暗淡,巨大的落地窗前,简沉整个人陷入柔软的豆袋里,睡眼惺忪。
霍无归心头顿时柔软下去, 接起电话的同时不由自主语气轻柔:“喂, 怎么了, 什么事?不是让你回去直接睡了吗?”
司机已经接了简沉, 把人从逼仄狭窄的1808室送回了霍无归的29楼大平层。
“你的浴室, 有点太高级了,我不知道怎么开水。”电话那头,有哗啦啦的水声, 简沉的声音在水生中变得有些模糊, 却显得更加轻柔, “我怎么打开的只有热水?”
霍无归眼神微微一暗,脑海中有隐约朦胧的水汽氤氲,喉头紧了紧,嗓音低哑:“你看一下,热水龙头旁边,有个冷水……”
“你的手,还方便吗,不太方便的话……”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要不要把后半句话说出口,最终轻轻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将心头的一团野火压进腹腔内,“今天就简单洗漱一下吧,换洗的衣服在柜子里,都是新的,洗过了。”
简沉在电话那头转了转水龙头,声音浮起些许上扬的尾音:“开出来了,放心,我很注意的,你还在局里吗?”
霍无归轻轻“嗯”了一声,回过头朝院子里看了一眼——
王胜利似乎是在夜色中又点燃了一只烟,红光在背后不远处明灭闪烁。
两台并排停着的大切沉浸在夜色中。
“你先睡吧,我一会回来。”霍无归说罢挂断了电话,回身朝王胜利走去。
长腿停留在王局面前,霍无归开口问道:“王局,你怎么还在这里,已经不早了,怎么还不回家?”
“小兔崽子!我喊你回家待着去!你又来做什么!还想来管我!”王胜利刚扔了第三个烟蒂,一抬眼就是霍无归高大的身形,把头顶月色挡了个彻彻底底,“我看月亮不行啊?”
霍无归俯身捡起那个烟蒂,扔进垃圾桶里,沉默片刻后道:“我只是想跟你说一件事,简沉在我家。”
“在你家就在你家啊,有什么可跟我说的。”王胜利不明所以地瞥了霍无归一眼,“他只要不在犯罪分子家,什么都好说,你这小子怎么这会无关紧要的小事又知道找我汇报了,你俩偷偷摸摸跑出去办案的时候怎么就不知道跟我汇报?”
月色朦胧,霍无归微微一怔,意识到王胜利没听懂自己的意思,不得不叹了一口气:“没什么,就是想和您知会一声,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您也早点回家休息。”
霍无归转过身去。
停车场里,两台大切并排停着,右边那台车灯闪了闪,车门被解锁按开。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王胜利望着霍无归的背影,冷不丁开口道,“你的品性我知道,你是个正直善良的好孩子。”
霍无归的脚步顿住,静静站在车前。
“简沉也是我看着长大的。”王胜利长叹一声,“他确实有时候有些执拗,但他也是个好孩子。好好对他,别让他钻牛角尖。”
头顶的云被风吹散,月色静静洒落,霍无归愣了愣,重重点头:“谢谢王局,我回去了。”
说罢,车稳稳发动,驶入了夜色深处。
杜晓天从局里追出来的时候,停车场已经只剩下了一辆大切。
他含着最后一点期待朝王局看去,希望英明神勇的王局:“王局,您今天是骑共享单车来的,对吧?”
“你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王胜利莫名其妙地扫了杜晓天一眼,“当初就不该让你做杨俭师父,你怎么智商掉到跟杨俭一个水平线了?”
杨俭是两年前入队的。
照理说现在早就算出师了,王胜利脑子里莫名闪过两句毫无关系的话——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和。
一孕傻三年。
“唉,看来还得再傻一年。”王胜利摇了摇头,自言自语着打开车门,发动引擎,绝尘而去。
杜晓天一头雾水地站在空空如也的停车场,面露绝望:“霍队以前明明是宁愿在局里猝死也不会下班的,现在怎么能走得比王局还早?”
明明领导提前下班应该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毕竟这也意味着大家都可以下班了。
但杜晓天忍不住喃喃自语:“我这人是不是有病啊,突然不用加班了,怎么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他话音刚落,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喂,杜晓天,绿毛和他的同伙招了他们口中的老石是谁了吗?”霍无归的声音从话筒中响起。
杜晓天仿佛听到了天籁,迅速点头:“他们只知道老石这个外号,说他人如其名,非常老实,是屠宰场的司机,谈一个女朋友被骗一次,具体的就不清楚了。”
“不清楚就去查。”霍无归轻敲方向盘道,良心发现,“今天不早了,明天再去吧。”
谁知对面慷慨激昂道:“没事霍队!我这就去!”
–
银盛山庄29楼,巨大的落地窗盛着漫天月色,星空璀璨,城市边缘的点点光线通通落进窗内,洒落在柔软的长绒地毯上。
空阔的房间里一盏灯都没有,万籁俱寂,只剩下洗手间里传来轻微水声。
霍无归推开门,望着空荡荡的客厅,轻声道:“简沉?”
没有人回应。
他循着卫生间唯一的灯光走去,脚步停了一下,犹豫片刻,脱下了拖鞋,赤脚踩上地毯,极轻地拧开门。
浴缸里,青年泡在一缸温水中,沉沉睡去。
浴室的空气温暖湿润,简沉湿漉漉的黑发贴着额头,显出几分苍白和脆弱。
受伤的手搭在浴缸外,肩胛骨嶙峋突兀,霍无归目光游移不定,最终落在浴缸边缘,骨节布满血痕的左手上。
“简沉。”霍无归抬起手,将灯光调到最暗,嗓音微哑,背过身出声,“小沉?”
“嗯?”睡意朦胧的声音从背后传出,简沉迷迷糊糊地从浴缸中醒来,“怎么了?”
最近的案件一桩接着一桩,他已经许久没有正常睡过一觉,好不容易放松下来,竟然意外地在浴缸中直接睡着了。
没有至今没查出下落的碎尸案。
也没有隐藏在背后的狙击枪和红外线瞄准器,不需要担心突然出现在头顶的红点。
霍无归嗓音微微绷着:“你在浴缸里睡着了,旁边的柜子上有干净的浴袍和浴巾,你……自己能起来吗?”
背后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水珠不断滚落,简沉从浴缸里迈出,又掀起一阵水声,最后,是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
在所有声音停止之后,霍无归回过头虚虚地掠过简沉贴在额头上的刘海,将碎发从他的眼睛上拨开:“怎么不去床上睡?”
“主人还没回来。”简沉低笑了一声,垂下睫毛道,“不好意思。”
他嗓
音还有些沙哑,像是没完全睡醒,因为手不那么好用,浴袍松垮地裹在身上。
霍无归停留在简沉额边的指节一路下滑,深邃的眼底含着一簇漆黑却浓烈的火苗,停在简沉胸口——
简沉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然而那只手不过是拢了拢浴袍敞开的领口。
简沉又松了口气。
下一秒,霍无归就着这个姿势,拉过简沉。
“我会以为你在等我。”语闭,霍无归垂首靠近简沉,黑沉的瞳孔和氤氲水汽的瞳相撞,霍无归结实有力的手臂将简沉圈进怀里,另一只手微微抬起简沉下颌——
霍无归就这么吻了上去。
简沉自从进了北桥分局,就没得闲休息过,霍无归的手抚过他突兀的颈椎,指腹沿着棘突微微施力。
简沉的皮肤一向是苍白脆弱的,总给人一种堪堪能包裹着筋骨血脉的错觉。
或许正因如此。他似乎比常人更为敏感一些,仅仅是来回摩挲那一小片突起的骨骼,都让简沉呼吸变得急促,战栗着朝下坠去。
然而霍无归宽阔的手掌迅速下滑,牢牢搂住他的腰,覆盖在两个浅浅的腰窝上,轻轻收紧,将简沉拉了回去。
这是一个持续了很久的接吻。
久到简沉连呼吸都变得滚烫,久到霍无归深邃的眼神中燃起无名的火,久到他甚至快忘了简沉在回答什么。
“你怎么知道不是呢。”简沉浴袍的腰带又被蹭得松垮,语调平静地反问。
只是没想到你居然用了这么久,害得我真睡着了,他在心里补充。
霍无归随即一愣,心跳迅速猛烈起来,压抑着呼吸问:“为什么在浴缸里等,怎么不去客厅?”
“去客厅还怎么看你露出这种眼神?”简沉纤长的睫毛垂下,勾唇轻笑。
“嗡——”霍无归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简沉,呼吸变得急促浑浊,反手随意按了挂断,喑哑道:“困吗?不困的话,今晚可以不睡吗?”
“今晚确实可以不睡了霍队!我找到老石的真实身份了!”杜晓天的声音从话筒里兴奋传来。
作者有话说:
霍无归:平生第一次恨自己的下属太勤劳。
杜晓天啊杜晓天!你个不争气的!(骂骂咧咧)
81 ? 师徒
◎“霍队还从来没收过徒!”◎
“小皮卡司机名叫石承富。”杜晓天边说, 边打开投影,一张年轻男人的照片跃入眼帘,“海沧孟镇人, 23岁,曾担任众星屠宰场冷鲜车货运司机。”
男人个子不高, 皮肤黝黑, 眼睛深陷于眼窝下,看起来不仅精神萎靡不振, 还有些营养不良, 整个人散发出一股颓丧的气息。
并且和日常丧里丧气的简沉不同, 石承富的颓丧给人一种无可救药的感觉。
“经查明, 三天前, 也就是6月28日早上, 石承富开车带着绞成碎肉的王伟雄,从众星屠宰场旁边出门,拐弯上了中桥路,和赵宁以及那辆肇事SUV相撞,导致王伟雄的尸体洒落, 遗失在外。”
霍无归坐在杜晓天左手边, 始终阴沉着脸, 端起咖啡杯猛灌了一口, 冷不丁发问:“众星屠宰场?”
他嘴上问着, 眼神聚焦在投影上,脑海里却分了一半思绪,回忆着出门前的画面。
简沉被他按进主卧的床上, 他们接了一个吻, 简沉浅色的瞳孔因为困意逐渐眯起……
像只猫。
走的时候怎么没撸一下他的发顶……
霍无归舌尖顶了顶犬齿, 有些后悔。
“确切来说是旁边的一个棚户区,应该是屠宰场私自搭建的员工宿舍。”随着杜晓天的解说,清晰明了的示意图和现场照片逐一出现,杜晓天指着草丛道,“发生车祸之后,牛泽宇将这袋碎肉带去了菜市场,被简法医和霍队买了回去,这才让案件被揭露了出来。”
“目前,石承富和他的小皮卡都下落不明,王伟雄的其余部分尸体也随之下落不明。”杜晓天关了投影,做了最后的总结,“我们只知道,他当时应该是朝湄沧江方向行驶,具体下落还在调查。”
“所以石承富是众星屠宰场的货运司机?”霍无归左臂裹上了纱布,耐心地等杜晓天说完,一脸不悦地将报告拍在桌上。
纸张在风中翻得哗哗作响,霍无归皱眉道:“发生事故的路段就在众星屠宰场旁边,为什么我们要查将近三天,才查到卡车司机是众星屠宰场的员工?”
明明按照距离来看,第一个要被查的就应该是众星屠宰场,谁知道警察忙得团团转,霍无归为此还和简沉进了一趟山,险些闹出人命,几乎毁了简沉一只右手,才等来了这么个消息?
会议室里坐着的众人面面相觑——
凌晨两点半,领导一脸怒气地从家里赶来,谁也不敢轻易开口。
犹豫半天,还是伤最重的杨俭小心翼翼举手道:“霍队,是这样,这个老石,大名石承富,原本是众星屠宰场的冷鲜车司机,属于合同工,正好在事发的那个早上,因为私自使用冷鲜车,被开除了,所以……”
“你想说,所以你们去查员工名单的时候,既没找到符合条件的小货车司机,也没找到姓石的司机?那离职员工为什么不查?是谁负责这块的?”霍无归一脸怒容,敲了敲桌子,“还有,杨俭,我是不是命令你回去养伤,没好之前不许来上班?”
今晚的海沧,气候适宜,温度恰到好处,会议室连空调都不需要开,晚风怡人,但会议室里的众人还是感觉有些寒意。
杨俭吓得一哆嗦,受伤的肋骨被牵动,呲牙咧嘴地低着头,一声不敢吭。
半晌之后,杜晓天慢吞吞站起来,硬着头皮举手:“我,霍队你骂我吧,我去写检讨,五千字,不,一万字!”
如果早点想起来查离职员工,那霍无归和简沉就不需要进狄马山调查鬼市。
更不会因为这件事,冲进深山,差点犯下大错。
“你坐下去。”谁知霍无归只是淡淡道,“我知道不是你。”
北桥分局所有人都清楚,这是个低级到不能更低级的错误,以杜晓天的经验,根本不可能留下这种纰漏。
杜晓天依旧站得笔直,梗着脖子,又重复了一遍:“是我,霍队,对不起,我最近太忙了,猪脑子,我知道这是低级错误,都怪我犯了这种错误才害简法医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我……”
霍无归静静地斜睨杜晓天,一言不发,不知道在观察什么,还是在等待什么。
“杜副队!你不要再说了!”终于。一个清脆的声音横插一刀,冷不丁打断了杜晓天的检讨,忐忑不安地站了起来,紧张地看着霍无归,声音有一丝颤抖,“霍队,是我,是我负责众星屠宰场的。”
杜晓天轻轻摇了摇头,用惋惜的眼神看着赵襄——
他已经来警队多年,也是霍无归钦定的副队,早就是北桥分局一队的核心成员,就算今天犯下这样的错误,最多是讨霍无归一顿骂。
当年他入队,跟的就是霍无归,从进来的第一天就开始挨霍无归的骂,早就习惯了,挨骂又不会掉一块肉。
可赵襄不一样。
赵襄还是见习警,实习期间发生任何纰漏都可能导致最后被退回。
而霍无归当了三年队长,从未留下任何一个外勤女警。
并非歧视,只是一共就来过三个,第一个因病主动退了,第二个出外勤偷偷拍短视频被当场退货,赵襄就是这第三个,也是最有希望的一个。
“霍队——”杜晓天最终还是忍不住,多看了霍无归几眼,犹豫着开口,“小赵有多勤奋大家都看在眼里,我觉得她是真心热爱刑侦工作,年轻人犯点错很正常的,我刚来的时候也经常犯错,小赵还没师父带,又是女孩子……”
谁料,两个声音异口同声地又把他打断了。
“女孩子怎么了!”赵襄言辞激动,语速有些快。
“女孩子怎么了。”霍无归语气不悦,波澜不惊。
霍无归一怔,有些意外地和赵襄对视一眼,微微扬起下颌:“你说。”
“霍队,没有调查到石承富是我的错误,对不起,是我自作聪明没有跟杜副队核实结果,是我学艺不精、粗心大意,都怪我。”赵襄声音里带着些许哽咽,垂着脑袋,语气越发低落,“我知道您的眼里容不得错,我也知道都怪我的疏漏才害简法医去山里还受了伤,我……我明天就去提离职报告……”
说到最后,赵襄的眼泪已经大颗大颗滚落在红棕色的木质办公桌上,在灯光的反射下,汇聚成醒目的一滩,但她吸了吸鼻子,抬起手小心拽了一拽——
从警服外套下拽出一截缩在里面的长袖T恤,捏着T恤袖子,很小心地避开警服,擦了擦眼泪。
——随即,赵襄继续抽噎着开口:“但是,这不是因为我是女孩子,我也不需要因为自己是女孩子而受到任何优待。我来这里,是因为我对刑侦工作发自内心的热爱,我来,是为了证明女生也能做好这份工作,绝不会逊色于任何男生。”
赵襄说到最后,红着眼圈抬起头,不好意思地擦着眼泪,“虽然我把事情搞砸了,我知道北桥分局我是留不下去了,不过我希望霍队也好,大家也好,不要因为我的失误,而迁怒以后来北桥分局的女孩子。”
“谁允许你去提离职的?”霍无归一脸严肃,语气冰冷。
赵襄被吓了一跳,哆嗦着问:“啊……难道我只能被辞退吗?”
“在这里,没有任何人在乎你是男是女,我只在乎你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刑警。”霍无归站起身,看向赵襄,正色道,“我不会安慰你这件事不严重,刑侦工作中,任何一个小小的纰漏都可能要了你自己、同事、更多无辜受害者的性命,这件事的教训,你需要牢牢记住,但——”
霍无归顿了顿。
赵襄心中隐隐生出些许怀疑和期待,微微抬起头,偷偷瞄着霍无归。
“没有人说你犯的错不可饶恕。”霍无归随手一指,“杨俭,跟赵襄说说,你来的第一个月干过什么事。”
杨俭显然没想到炮火会落到自己身上,被点名的瞬间一愣,扭捏半天,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我……泡泡面没在意压到了证物袋,不小心把一张热敏纸焐褪色了,那是……能证明凶手杀人的唯一证据。”
赵襄吓了一跳,呆滞道:“后来怎么办了?”
“霍队带我捡了一个月垃圾,从两吨垃圾里找到了另一个物证。”杨俭环顾四周,不顾肋骨一阵抽痛,试图威胁众人,“除了小赵,谁也不许笑!你们当年笑过一次了!”
“我……刚来的时候,抓捕现场在外围把风,犯了烟瘾,忍不住低头抽了一根烟……”杜晓天叹了一口气,自揭老底道,“霍队为了追捕逃出去的犯人,中了一枪。”
“听见没有,他们俩都还有脸在这里,你哭什么,抬起头来。”霍无归收回目光,一句话把赵襄说得又哭又笑,“记住你今天,此时此刻的感觉,记住为了你这个错误,我们付出了多少代价,这比什么都重要。”
赵襄重重地点了点头,拽着已经被鼻涕眼泪糊得一团糟的长袖,擦了一把眼泪:“记住了霍队!我以后再也不会粗心大意了!”
“你来多久了?”就在赵襄以为结束了的时候,霍无归冷不丁问道。
“两个多月。”赵襄又被他吓了一跳,以为霍无归又反悔了,立刻小心补充,“很快就要过实习期了……”
谁知霍无归指节点了点桌子,若有所思道:“我记得你来的时候,本来分了秦姐做你的师父?”
“嗯嗯。”赵襄一个劲点头,“但她去休产假了,所以我……”
所以虽然赵襄有个挂名的师父,实际上却一直在靠自己铁着头莽,一路跌跌撞撞,东问西问,撑到了今天。
“现在开始,你跟着我。”霍无归合上手里的报告,旋即转身出门,“检讨的事明天再说,现在所有人,全力搜索石承富和今晚狙击手的下落!”
赵襄愣在原地,不敢相信地侧过头问杜晓天:“杜副队……霍队刚刚说什么?”
“快去叫师父啊!!”杜晓天猛地一推赵襄,“霍队还从来没收过徒!”
“师父!”赵襄猛然反应过来,拔腿追上霍无归,边擦眼泪,边朗声问道,“我们去哪?”
霍无归脑内闪过某处29楼的卧室,和他离开前已经昏昏欲睡的简沉,夹杂着些许烦躁,冷淡地吐出两个字:
“江边。”
作者有话说:
霍队的心:想回家
霍队的脚:去破案
82 ? 欠债
◎今晚,你们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
“叩——”
“叩——叩叩——”
不知风吹动了什么, 窗户外传来一声又一声极轻的敲击声。
布置简单却不失精致的卧室里,被子凌乱地铺在大床上,裹着一个瘦削的身形。
简沉蜷缩在被子里, 呼吸轻缓。
整整十七年,梦魇如影随形, 从未有过一天的远离, 然而陷在霍无归的被子里,青年偏淡的眉毛舒展开, 整个人呈现出一种轻松舒适的状态。
实际上, 霍无归的床并不能算得上舒服。
那是一张极硬的床垫, 样式简单的棉织物四件套, 只能勉强说是能睡而已, 就连霍无归办公室的沙发逗比这张床柔软舒适, 毕竟霍无归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睡在那里。
但不知为何,简沉单薄的眼皮微微阖上,泡过澡后,脖颈和锁骨在舒适的温度下带着一层淡粉,修长的四肢舒展, 轻轻翻了个身。
他左手的伤口已经好了不少, 纱布拆去, 涂上药膏, 皮肤看起来更加苍白单薄了一些, 血管从指腹下隐隐透出。
“叩——”
与此同时,窗外再次传来轻微的敲击声,简沉的眼皮终于动了动, 微微睁开。
29楼的夜色极其浓重, 简沉愣了一会, 半坐着起身,动作随即一凝。
——窗户的缝隙里,夹着一张硬质卡片。
这里是二十九楼,并非二楼,既没有树木,也不可能有人爬得上来,更不存在风将一张纸片吹上高空的可能,连鸟都很少能看见。
“呼——”简沉长长吐出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定睛朝黑暗中看去。
窗外,一根黑色绳索正朝上收去,以他的视角,哪怕仰头,也只能看见一双鞋消失在头顶。
有人用绳索悬吊而下。
这是之前在碧水山庄试图狙击自己的人吗?
他为什么来这里?
他想表达什么?
简沉虽然早已告别公大,真正接受过专业训练的日子不过半年,但自小的绑架经历、跟随管弘深和一众犯人成长的岁月,加上公大夯实的基础,早已被锻炼出了超强的感知能力。
他非常清晰地确定,这是同一个人。
不杀自己,是因为这里是霍无归的家,一个在职刑警,北桥分局刑侦队长的家。
他来的目的也显而易见——
威慑。
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安保森严的顶级住宅区,从二十九楼面不改色地靠一根绳索降落,只为了塞一张小卡片,这无异于在彰显,自己有随时杀了简沉的实力。
“塞小卡片和介绍□□同罪,要行政拘留的知道吗。”简沉竭力维持镇定,语气自若,从床上起身,光脚踩着地毯,推开了窗。
晚风顿时灌入屋内,令他暴露在外的手臂一阵战栗。
仿佛就是为了确定简沉是否看见自己一般,绳索“嗖”得一声彻底收了回去,夜色顿时变回了一片空虚。
窗棂的缝隙里,结结实实地塞着一张卡片。
简沉伸手摘下,刚扫过一眼,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一张合影,年轻的孕妇,挽着她的丈夫,身旁站着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子。
背景是一座小屋。
照片实在太过古早,拍摄技术过分糟糕,小屋的背后似乎全部过度曝光,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出来。
如果这张照片上没有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那么这不过是一张普普通通的小夫妻在临盆前拍摄的纪念照罢了。
但简沉目光落在男人脸上的瞬间,瞳孔猛然收缩,将照片凑近眼前,深深看了一眼——
老照片的右下角,清晰地用黄色字体烙着日期。
2005年,8月15日。
绑架案发生的四天前。
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面容中隐隐透出些和邵烨极为肖似的痕迹。
简沉手指微微颤抖,迅速翻过照片,背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
石勇、冉欣茹夫妇,愿小承平安降生。
简沉的神经末梢迅速闪过一阵战栗,飞快探身看向窗外。
头顶空无一物,只剩朗朗夜空。
“石承富”
简沉清清楚楚记得,霍无归出去,是因为杜晓天找到了那个皮卡司机的身份——
石承富。
这就是照片上说得那个小承吗。
一瞬间,大脑中激起层层疑虑,简沉压住心中的惊涛骇浪,颤抖着手拿出手机。
“您拨打的电话正忙。”
“您拨打的电话正忙。”
“您拨打的电话正忙。”
电话中,忙音一遍又一遍响起,简沉果断将电话挂断,重新拨通了一串号码,迅速道:“杜副队,霍无归在局里吗?”
“不在,出任务去了,怎么了?”杜晓天疑惑地接起电话,好心道,“好像是带着小赵去江边了,招呼都没打一声,也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
江……
简沉一愣,心中闪电般得出了结论——
那张照片的背景,根本不是过曝,而是江面。
那片白色,是江水的反光!
“谢谢,麻烦您帮我联系霍队,转告他,立刻停止行动,那可能是陷阱!”简沉急促说完,毫不犹豫挂断电话,一刻不停地拨打了另一串号码,“喂,王局,是我,十七年前魔术师作为连环杀手,绑架的最后一对夫妻,是不是叫石勇和冉欣茹?”
“……”电话那头,安静了片刻,只有沙沙的电磁信号声传来。
“王局!这非常重要!”简沉加重了语气,语速飞快,声音不由自主拔高,“这关系到霍无归现在的安全!您必须告诉我真话!”
十七年前的案卷属于绝密内容,就算求助杜晓天也查不到蛛丝马迹。
只有王胜利和管弘深能够拿到手。
“是的,你是怎么知道的?”王胜利语气沉重地狐疑道。
简沉根本来不及回答,果断从霍无归床头拿出纸笔:“石勇和冉欣茹的故居在哪里!王局!快派人支援!”
“湄沧江南段鱼唇湾3-19户。”王胜利犹豫了片刻,最终吐出了几个字。
–
湄沧江边,夜风微凉,霍无归停车看向江边,冷声道:“赵襄,知道这是哪里吗?”
“湄沧江南段,鱼唇湾,石承富的户籍所在地。”赵襄眼角还隐约有些哭过的痕迹,但声音清朗,对答如流,“这个村子去年被划入了拆迁范围,三个月前已经完成了所有村民的集体搬迁,现在是一座等待施工的荒村,明早就要动土。”
车灯彻底熄灭,霍无归推开车门,踏进一片荒芜:“石承富的车,最后消失在通往323国道的路上,而鱼唇湾,恰好在这条公路上。”
赵襄立刻明了:“您是说,石承富的抛尸地点,很可能是这里?”
人去楼空的小村,四处都是残垣碎瓦,在夜色下灰蒙蒙一片,看起来极为可怖。
“很诡异的一点是,石承富的父母信息至今无法查明。”霍无归一眼扫过村口错综复杂的小路,将路线刻进大脑,镇定道,“唯一已知的是,他们均死于非命,对石承富来说,这间老宅很可能是他最眷恋的地方。”
一个凶手,想要隐藏什么东西的时候,往往最先想起对自己最有意义的地方——
尤其是,当这个地方人迹罕至,且即将夷为平地的时候。
等挖掘机开进小村,墙壁轰然倒塌,泥土掩埋一切真相,所有的证据都将归于虚无。
“到了。”穿过一排瓦房,霍无归在离江最近的那栋小屋前停下,“3-19,就是这里。”
他说着推门而入。
漆黑的小屋房门紧闭,打开的瞬间却没有预料之中发霉腐烂的气味。
“你到屋外等着,注意警戒。”霍无归压低声音,握紧配枪,脚步悄无声息,“屋里来过人,不知道有没有走。”
赵襄犹豫不决地看向黑黢黢的小屋:“霍队……”
“这是命令,出去等着,联系杜晓天,随时注意我的信号。”霍无归眉头紧皱,将心头的意外滴水不露地压下去,丝毫没被赵襄察觉。
——正常情况下,杀人犯抛尸后,很少回到现场查看,这屋里的空气,为什么像是不久前刚被换过?
如果不是最近天气变热,临时起意的犯罪变多,夜晚也越发混乱,就连本地的短视频社交圈都兴起了大量路人甚至犯罪者本人拍摄的犯罪视频,整个海沧警力都严重紧张,今晚怎么也不至于只有两个人来鱼唇湾。
踏进屋内的同时,霍无归紧贴着大腿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
霍无归面不改色,将手机调成彻底静音,面不改色地继续朝黑暗中走去。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一个带着成熟风韵的女声在黑暗中响起,莫名让霍无归感到有些许耳熟。
与此同时,沿江公路上,一辆机车飞速疾驰,冲向鱼唇湾死寂的小村。
1户、2户、3户……
17、18、19!
简沉在心中默默计数,到19的瞬间,机车猛一甩尾,径直冲下公路,碾过野蛮生长到几乎有一人高的野草,带着呼啸风声,猛得撞进夜色——
砰!
砰砰!
机车撞进3-19户破烂腐朽的后门。
与此同时,两道铁闸迅速落下,将前后去路统统堵死。
一个年轻男子毫无章法地扑向霍无归,简沉反应敏捷,就地一滚,刚要拉近和霍无归的距离,一枚红点落在霍无归的额心,女人充满韵味的声音再次响起,“再靠近一步,他就会没命。”
“今晚,你们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女人的声音近乎冷酷,语气平缓道,“这是十七年前,你们欠我的。”
作者有话说:
小霍理想中的密室:不【——】不能离开的房间
真实的密室:不死一个不能离开的房间
83 ? 血脉
◎他为什么不在十七年前就去死。◎
狭小昏暗的平房内, 气氛剑拔弩张。
“噔——噔——”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传来一阵高跟鞋点地的脚步声,声音一步步朝着铁闸逼近。
一盏高功率大灯当头亮起, 霍无归眼皮一跳,在刺眼白光倾泄而下的瞬间, 挣脱年轻男子, 整个人将简沉扑倒在地,一只手捂着他额头和双眼, 另一只手撑着地面, 营造出一个狭小空间。
“听不懂吗, 我说今晚, 你们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这里。”女人终于从黑暗中一步步走出——。
尽管女人声音听起来成熟而充满韵味, 但走进光线的瞬间就能让人一眼看出, 她看起来极为年轻,最多不过二十几。
那是阅历带来的成熟,和刻意为之的风韵。
霍无归定睛看着女人,越发觉得有种别样的熟悉。
齐刘海的女人身着黑色旗袍,脸上妆容精致, 更为突兀的是, 女人手中握着的枪……
枪管看起来年岁不小, 是近二十年前的老款, 却加装了最新款的□□和瞄准镜。
霍无归的表情在一瞬间僵在脸上。
“门外的那个女警呢!”他顿时意识到不对, 所有血液冲向大脑,脱口而出,“你把她怎么了!”
这个女人走来的方向, 不经过赵襄是不可能的。
以他对赵襄的了解, 虽然只是个见习警, 但赵襄绝不是面对枪口会临阵脱逃的警察。
那这个女人到底对赵襄做了什么!
还有……这种诡异的熟悉感又是怎么回事,自己是不是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女人……
“放心。”女人人掀起红唇,声音冰冷,轻蔑地瞥了霍无归一眼,“只是让她睡个好觉而已,毕竟我和她可没仇没怨。”
没仇没怨?霍无归捕捉到这四个字,大脑迅速运转——
所以和这个女人有仇的是自己和简沉吗……
霍无归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些年抓捕过的所有罪犯。
“不对,十七年前……”霍无归猛然意识到,女人口中的仇和怨绝不是在自己成为警察后才结下的。
十七年前,这个女人最多不超过八岁,而那时的自己应该正在……被魔术师绑架,那年父亲母亲也都已经离世,不存在什么父母积怨,他们怎么可能有任何仇怨。
“是你!”简沉从终于从令人头晕目眩的强烈白光中睁开了眼,抬起头的瞬间血液瞬间凝固,声音颤抖道,“你和冉欣茹是什么关系!你是谁!”
不久前,和霍无归潜入华宫KTV,从公主口中套取消息的时候,他和霍无归一人点过一个公主。
他选择了那个齐刘海、学生装的女生。
两个人虚情假意聊了半天,差点以兄妹相称,最后因为对方没有提供任何违规服务,还逃过了拘留,临走前对自己千恩万谢。
当初KTV里光线昏暗,他还以为,这个女人只是试图扮嫩,现在到了强光下仔细一看,似乎真的非常年轻。
他是法医,对人类的记忆不仅仅停留在外表,更直达骨相,简沉能够确认,那天KTV里招待自己的女人,虽然装扮大相径庭,但确实和今天这个穿着成熟的女人是同一个。
“你没必要知道我们的关系,也不用知道我的名字。”女人毫不掩饰地微笑,下压枪口,对准了简沉,“重新说明一下今晚的规则,在明早太阳升起前,如果你们没有选出一个人去死,那么恭喜你们,你们可以一起去死了——这不正好是十七年前你们本该有的下场吗?”
霍无归和简沉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果然知道点什么!
女人紧盯着简沉说话的同时,霍无归余光悄无声息地扫视四周。
强烈的光线照亮整个屋内——
堂屋里空空如也,只有几个粮食大缸摆在角落,通向其他房间的门早已被砖块封死,水泥痕迹还非常新,看起来最多不超过五天。
两道铁闸将空旷的堂屋整个封死,作为诱饵的男人正在墙角,充满警惕地举枪对准他们。
男人和照片上的石承富一模一样,但这张脸仔细看起来,竟然比身份证上的年纪年轻了许多,满是未成年般的稚嫩,更离奇的是,眉眼和举枪的女人也有几分肖似。
“是你吗,石承富?你把王伟雄的尸体,藏在哪一堵墙里?”霍无归目光落在双手颤抖的男孩身上,“左边这间房,对吗?”
墙被封得很死,虽然气味并不明显,但仔细闻的话,空气里能隐约捕捉到尸臭那特有的令人作呕。
“闭嘴!”石承富绷直了举枪的手,厉声喝道,“谁让你们说话了,没听见我……在说话吗!”
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吞了回去,含糊着说了半句话。
霍无归却没有放过石承富的意思,一只手护住简沉,余光紧盯女人的一举一动,语气咄咄逼人:“用十七岁的年纪,假装二十多岁的成年人,你一定很累吧?不如跟我说说,你究竟是怎么认识王念素的?”
“别和我提这个贱人!”听见王念素的名字,石承富好像彻底失去了理智,在一瞬间歇斯底里起来,“贱人!都怪这个贱人!她为什么要骗我!”
“小承,别听他说的话!”女人手指紧叩扳机,怨毒的目光落在霍无归身上,“闭嘴!如果你再不闭嘴,我现在就杀了你们两个!”
“砰!”子弹出膛,钻进霍无归的后肩。
钻心的疼痛瞬间传来,鲜血迸射而出,顺着肩胛骨蜿蜒着向下流淌,霍无归撑着地面的手臂猛然收紧,喉咙间挤出一声闷哼,却依旧死死护着简沉——
“准备……”他压着嗓音,低哑道。
下一秒,满背鲜血的男人猛兽般赫然起身,电光火石间悍然扭身飞扑,情势瞬间逆转,石承富麻杆一样的手被活生生扭变了形,青筋凸起,骨节爆响,手中的枪应声而落。
即将落地的瞬间,明明只是两个字,简沉却早已心领神会,想都不想接住了枪——
枪口调转,简沉和女人目光对视,枪口相对。
与此同时,后方,霍无归从腰间拔出配枪,顶上石承富的太阳穴。
“救命!姐!救命!姐姐!救救我!我不要死!我不想去死!”石承富被枪口顶上的瞬间,哭喊着挣扎起来,双腿一个劲的颤抖,尿骚味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现在,该你遵守我的规则了。”霍无归中弹的手勒紧石承富的脖子,不顾背后鲜血汩汩流淌,嵌进身体的子弹带来钻心的疼痛,冷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谁知女人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瞥了他一眼后轻蔑道:“谁让你叫我姐姐了?你这种早该去死的人,是生是死,关我什么事?”
“冉欣茹是你的母亲,石勇是你的父亲,对吗?”简沉心中计算着霍无归的失血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轻轻咬了咬下唇,掩盖住苍白的唇色,挑眉道,“石承富,是他们的孩子,你的弟弟。”
女人紧咬着牙,目光中透露出意思惊愕,却始终紧握枪柄,比已经尿湿裤子、拼命哭喊的石承富冷静得多。
在那一瞬间的惊愕中,简沉猛然意识到——
照片里没有这个女人,她和送照片的人并非一个战线上的!
相反,女人竭力想隐藏自己的身份,而送照片的人却在用这种方式暗示他们的关系。
简沉单手持枪,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照片,轻轻晃了晃,有意无意间朝后调转,将照片也展示在霍无归眼前:“你和石承富,牙齿都微微深覆合,这和你们的母亲如出一辙,眉形鼻型全都像极了你们的父亲,不愧是有着血缘的亲人。”
“砰!”一颗子弹再次出膛,女人冷笑道,“你们以为自己知道这些就能掌握主动权吗,告诉你,我根本不在乎!”
听见枪声的瞬间,石承富大声尖叫着道歉:“我错了,对不起,我错了!都是我的错,别丢下我!我不想死!”
他这次没有将“姐姐”二字说出口,然而子弹依旧毫不留情地钻进他的小腿。
“那是你的弟弟。”霍无归冷静地钳制住疯狂扭动的石承富,注视女人,“不论你再怎么恨他,他都是你的弟弟。”
简沉狐疑地瞥了一眼霍无归,有些不解。
霍无归不像是热爱说教的人,就算平日里有些圣母情怀,但也绝不可能相信靠嘴炮就能战胜枪口。
他到底在表达什么?
“血缘……是人这一生,永远无法割舍的东西。”霍无归肩胛的伤口噬骨钻心地疼痛,他粗喘着继续道,“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对吗,否则,你的弟弟早在十七年前,就已经死了。”
女人没有回答。
但面上的从容与狠厉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近乎疯癫的笑声:“对啊,他到底为什么不在十七年前就去死!”
石承富还在歇斯底里的哀嚎,但声音已经越来越弱。
与此同时,简沉胸中呼吸急促,终于将十七年前发生在石勇和冉欣茹身上的事情理清楚了。
冉欣茹和石勇,因为怀孕,而决定去年华福利院做慈善给即将出生的孩子祈福。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只有一个孩子,早在石承富出生前,他们就已经有了一个女儿。
不幸的是,邵天高痛失爱妻后,心理扭曲,屡次对“期待孩子的恩爱夫妻”下手,这对年轻的小夫妻正是他的最后一个目标。
十七年前的那个八月,邵天高原本正在朝这对夫妻下手。
因为三个孩子的意外打搅而没有成功。
最终,不知为何,石承富还是降临到了人世。
小小年纪的女孩一夜之间父母双亡,被迫承担起了照拂弟弟的工作。
“你的父母知道你对他们唯一的儿子这么恨吗?”简沉顿时对霍无归要做什么心领神会,勾起一个微笑,与已经成为女人的女孩对视,走近了一步,低声道,“他们知道,你对他们每一个人都这么恨吗?”
“为什么不敢说自己的名字,让我猜猜看,慕男,胜男,盼娣还是招娣?”
“闭嘴!我叫你闭嘴!你听到了吗!”女人咬牙切齿地厉声大喝——
“砰!”
“砰!”
两颗子弹射出,向着角落里的粮食缸飞去。
“简沉!”霍无归顿时反应过来,松开石承富,扑向简沉,“趴下!”
火光冲天,简沉只听见一声巨响。
空气在燃烧开始的瞬间被消耗得干干净净,连响声都因此变得遥远沉闷,爆炸仿佛一场不真实的噩梦。
所有的感知只剩下背后霍无归的怀抱,温暖而可靠。
意识消失之前,他恍惚听见女人的声音:“我叫,冉焕兰。”
作者有话说:
今天受伤的终于不是小沉了。
抱歉今天有点事写晚了,还会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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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 ? 直播
◎阿叶,快醒醒,我还有话没对你说。◎
“醒醒!”
黑暗中, 有一点红光微微闪烁。
“醒醒……”
红光呼吸般静静闪烁,霍无归勉强撑起身体,摇晃身边的简沉。
简沉双眼紧闭, 意识的边缘,匕首被少年塞进手中。
脑海中的面孔不断变换, 少年时而眉目清秀, 时而深邃英挺。
“杀了他!”
成熟的女声与少年的声音交叠,在现实与过往之间逡巡。
“简沉!”
意识仿佛被抽离一般, 简沉浑浑噩噩睁开双眼, 猛地喘息了一下, 挣扎着挪动麻木的手脚。
明明是盛夏, 但不知为何地面潮湿冰冷, 仿佛回到十七年前被囚禁的那三个月一般, 阴森可怖。
“你醒了……”霍无归心脏终于落回肚子里,松了一口气,“有哪里痛吗?”
简沉重新闭上眼睛,轻轻点头,又摇了摇头, 缓慢地整理语言:“浑身都疼……但没事。”
身为法医, 他第一时间判断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疼痛是因为爆炸的冲击和躺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所致, 并没有其他内伤或者骨骼损伤。
“你怎么样, 枪……”简沉恍惚了一会, 终于回过神来,“你的伤呢?我昏迷了多久?”
霍无归将他从地上捞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搂紧怀中, 低声道:“我没事, 我也刚醒过来。”
他生怕简沉受了内伤, 随意挪动导致内出血,确认无事后终于放心地将简沉紧紧搂在怀中,环顾四周。
漆黑的空间里,只有最前方闪烁着一点红光。
“现在,我宣布,规则改变。”声音从红光处传出,女人的声音透过电波,显得妩媚动人,“天亮之前,这间屋子里只要出现一具尸体,我就给出开门的密码,反之……”
她像是打算欣赏霍无归和简沉的反应一样,没有将话说完。
霍无归循着声音,靠那一点微弱的红光,径直走到了声音传出的地方——
那是一个视角卡好的摄像头,红光是摄像头开启的标识,声音也是从摄像头里发出。
墙上是一面厚重的铁门,密码锁就挂在门边的墙壁上。
“密室?”简沉勉强靠左手的力量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朝前走了两步。
在黑暗中几乎一无是处的双眼成了摆设,他干脆闭上眼摸索着找到了墙。
指尖传来湿滑恶心的触感,鼻腔里填满了腥味,简沉一愣,面色难看道:“反之,我们会被淹死。”
“这里的苔藓很厚,你小心。”霍无归借着微弱红光,瞥见简沉站了起来,立刻抬头叮嘱,“看样子,这是个水平面以下的地下室,只要天亮我们还没能出去,日出的同时,我们就会淹死在这里。”
他话音刚落,简沉就一个趔趄,朝前扑倒——
下一秒,霍无归一个箭步将简沉牢牢接在怀中,一片黑暗中,他悄无声息地皱紧眉头,肩胛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什么东西。”简沉犹豫地蹲下身,“我刚被什么绊倒了——石承富!”
他摸索了一下,惊呼出声:“这里还有第三个人!”
“还活着,但昏迷了。”霍无归迅速俯身,试了试石承富的生命体征,随即沉默下去。
简沉艰难地找了个快还算干净的墙根,慢慢坐了下来,苦笑道:“原来是这样。”
“她应该正透过监控在看着我们。”霍无归就地坐下,用背影挡住简沉面前的摄像头,凑得极近,“这才是她今晚真正的目的,逼我们杀死石承富。”
“你是不是觉得,十七年前,是我们让你弟弟活了下来。”简沉轻轻冷笑了一下,抬头看向监控,“所以十七年后,也得我们亲手杀了他才算完整?”
摄像头里没有任何回应。
简沉大脑里依旧有些混沌,所幸只是因为爆炸导致的短暂昏迷,并无大碍,缓了一会,试图靠着墙起身:“我去试试门能不能强行打开。”
“别试了,我看了。”霍无归将他按回墙根,“不用做梦,想从里面开必须有密码。否则冉焕兰也不敢这么自信地把我们三个直接扔在这里。”
但凡门有半点被攻破的可能,冉焕兰都不会这么放心。
黑暗中,霍无归的吐息变得存在感极强,简沉头抵在霍无归怀中,叹了口气:“所以十七年前,如果没有你我和邵烨的打搅,原本会发生什么?”
“原本,邵天高每年绑架一对即将迎接新生儿的夫妇。”霍无归从记忆中调出当年的案卷,声音很轻,说话的时候低低咳嗽了一下,缓慢道,“他会问这些夫妇们一个问题,要母亲的命,还是孩子的命。”
简沉浑身一震,闷声问:“然后呢,什么才是正确答案?”
霍无归摇了摇头,说话的同时,胸腔的震动传递给脑袋紧贴着他胸膛的简沉:“不知道,警方只知道,从没有人在他手里活下来过,除了石勇和冉欣茹是完整抛尸,其他人都尸骨无存,而那个问题被记录在他的拍下的DV中,每一对夫妻的答案都是——”
“孩子。”简沉和他几乎同时讲答案说出口。
他们心底都已经明白过来。
冉焕兰,冉换男。
石勇甚至不想让这个女儿跟自己姓,他满心期待的只有那个叫石承富的男孩。
如果不是十七年前的那次绑架,三个小孩打破了邵天高的计划,石承富也将随着石勇和冉欣茹一起长眠。
偏偏,一次突如其来的捣乱将邵天高的节奏彻底打乱,,导致邵天高在杀死石勇和冉焕兰后就被迫离开,或许是因为无暇处理尸体,邵天高选择了直接抛尸。
当时的石承富已经足月,按照这个情形,他活下来不是全无可能的。
如果冉欣茹没有怀孕,他们就不会想到去年华福利院做公益祈福,也不会因为符合目标而被绑架。
如果没有简沉和霍无归的出现,石承富也不会出生。
“她没有被这对夫妇爱过,但不到十岁就要为了这对夫妇背负起照顾一个男婴成长的重任。”简沉声音嘶哑,说着自己都觉得荒谬的事,“血缘让她无法真正放下石承富不管,但……”
他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中夹杂着一丝怜悯:“她恨造就这一切的石勇和冉欣茹,也恨石承富这个弟弟,但又不得不爱自己的血亲。”
“还好。”霍无归冷笑道,“她对我们只有彻头彻尾的恨,所以她想到了一个十全十美的办法,用我们的手,杀掉她最大的负担。”
“现在想来,或许她才是华宫KTV背后的老板娘。”霍无归看了看摄像头,“她为邵烨效力。”
简沉倒吸了一口气:“你说什么?”
“她的枪法很准,右大腿上隐约有块被旗袍盖住的新鲜伤痕,她应该就是那天夜里,对面草丛里隐藏的狙击手,也是今晚试图狙击你的人,她想杀我们,但恐怕遭到了邵烨的警告。”
简沉刚从昏迷中醒来,脑子还没有完全转开,不解道:“如果她为邵烨效力,那为什么要假扮公主,跑来跟我们玩这种剧本杀?”
霍无归语速很慢地耐心解释,“邵烨想将余勤推出来顶自己的杀人罪,于是冉焕兰才会以公主的身份进入包厢,亲自督促手下,给我们透露线索。”
“我说得对吗,冉小姐?”说罢,他挑眉看向镜头。
红光闪烁了一下,语音开启。
“啪——”监控中传来冉焕兰的鼓掌声,女人赞扬道,“说得很对,不愧是一个警察和一个法医,但我有必要提醒你们,这场游戏,不是剧本杀,是狼人杀。”
“你们的目的不是找到真相,而是杀人和自保。”像是说到什么让她极为兴奋的事,冉焕兰的尾音都跟着颤抖起来,“祝你们在天亮前做下决定。”
“让我们再梳理一遍这个案子。”简沉对冉焕兰的话置若罔闻,平静地与霍无归对视,黑暗中,只有眼球中的玻璃体泛着微微的光,他们就这样在死寂里彼此吸引,如同辽阔夜空中最后两颗星辰。
“……”霍无归沉默地深吸一口气,手轻拍简沉的背,示意简沉自己在听。
简沉平铺直叙地展开:“首先,王念素在碧水山庄17栋1808室,用过量毒品毒死了患有白血病、本就命不久矣的亲生父亲王伟雄;其次,石承富、刀艾岩勾结林海森、邵烨,试图复苏林海森的事业版图;第三,石承富将王伟雄分尸并运送到鱼唇湾的老宅中;最后,冉焕兰设计了这出密室。”
霍无归的喘息声在黑暗中响起,但他依旧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简沉讲述。
“这之前,似乎形成了某种无法察觉的联系。”简沉按了按太阳穴,疲惫道,“霍无归,你怎么看,我觉得——霍无归!霍无归你怎么了!”
话说到一般,简沉突然整个人愣住,惊慌失措地拔高声音喊道:“霍无归!”
一个法医的职业素养给了他最后的冷静,他迅速将霍无归平放在地,伸手开始触诊。
“霍无归!你醒醒!快点醒醒!”这样昏暗的闭塞环境,内伤是最为可怖的存在,难以诊断,更难医治,简沉不断祈祷霍无归只是因为疲惫而体力不支。
–
与此同时,某个网络直播间内——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又没声音还黑漆麻乌的!】
【只看到俩影子动来动去,谁知道是不是野鸳鸯找刺激啊,看不下去了】
【就是,走了,还不如去看隔壁职高打群架】
【337号房,四个初三妹打一个学妹,用筷子……快去看!】
【那不如去看98,那边在直播骗网恋女友脱衣服,已经只剩袜子了!】
……
一条条弹幕如海水般淹没屏幕。
–
“王局!人找到了!”
北桥分局内,杜晓天拿着平板在走廊上飞奔,拦住脸色铁青的王胜利。
王局顿时大喜过望,飞快问道:“在哪!”
“在……”杜晓天低下头,小心翼翼,“直播里。”
“又一个新的直播间!”杨俭声音颤抖着喊道,“正在直播入室盗窃!”
杜晓天声音中压抑着愤怒和震惊,终于继续开口道:“网警刚刚发现了一个非法直播网页,里面的每个直播间都在进行犯罪行为直播。”
“近期,我们已经陆续发现了十几个这样的平台,每次端掉一个,第二天就会有新的出现。”杜晓天将ipad递到王胜利面前,“就像这样。”
漆黑的画面已经被图侦进行了处理,颗粒感极重的黑白画面里,简沉俯在霍无归身上,喉结剧烈滚动,口型清晰可辨认。
头顶海雾在冰冷的天花板上凝结,又汇聚成大颗大颗坠落。
水珠顺着简沉脸颊滚落,微微灼热的液体落下,简沉垂下头轻轻呢喃:“阿叶,快醒醒,我还有话没对你说。”
作者有话说:
小霍:你要是表白,那我可就精神了。
85 ? 警察
◎亲一下,告诉你现在几点。◎
“咳咳咳——咳——”
在简沉声嘶力竭的声音里, 霍无归平躺在地面上的身体猛然弓起腰,剧烈地咳嗽起来。
伴随着大幅度的咳嗽,他紧绷的肩胛骨几乎快要突破皮肤, 棘突嶙峋,半晌才强迫自己停下咳嗽, 抬起头朝简沉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没事, 别担心,我只是失血引起的低血压, 躺一会就好。”
霍无归将语气尽可能放得极为平缓, 听起来除了有些虚弱并无大碍。
黑暗中, 简沉的眼睛几乎失去所有功能, 几乎快趴到霍无归胸口, 才依稀能看见霍无归清亮的双瞳——
瞳孔正常, 眼底清澈,确实不像是有问题的样子。
“……”随着呼吸,霍无归的胸膛在简沉手下微微起伏,少顷,他挑眉道, “可以起来了吗, 公主?”
“不好意思。”简沉迅速起身, 略有狐疑地默认了霍无归目前没有大碍, 紧接着问,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冉焕兰应该正在通过监控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霍无归动了动手指,示意简沉靠近自己,“没让你起这么开, 靠过来一些, 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
简沉胸口微微起伏, 冷冷地凑近霍无归:“你还有心思问无关紧要的事,看来应该问题不大,还能动吗?”
“可以,但没必要。”霍无归活动了一下颈椎,平躺着没有动,“现在必须先知道一件事——时间和地点。”
在遭遇爆炸,陷入昏迷之后,他们就被冉焕兰搜走了所有电子设备,连警队的定位芯片都没有遗漏。
“太黑了……连手表都看不清。”简沉抬起霍无归的手腕,曲起手指,轻轻敲了敲坚固的蓝宝石镜面抿起嘴角,“该说不说,开KTV肯定挺赚钱的。”
霍无归沉默了一秒,毕竟处在生死关头,实在没太理解简沉的思路,勉强问:“什么?”
简沉理所当然道:“要我是她,看见你的手表肯定立马拿走了,拿不下来砍手都要拿走,那可是大几十万的东西。”
就算不认识牌子,看见这样精致的东西也绝对能立刻反应过来,这手表的不菲价值。
由此可见,冉焕兰绝不是华宫KTV的一个普通公主那么简单,她恐怕才是华宫KTV背后真正的女主人,那次的碰面,也绝不是巧合。
“不过我说。”简沉不满地又敲了敲昂贵的蓝宝石镜面,“整这么多花里胡哨的有什么用,现在这种时候还不如一个夜光儿童手表管用。”
“那可不一定。”霍无归勾起嘴角,余光瞥向简沉,挑眉道,“你亲我一下,我告诉你现在几点?”
–
北桥分局。
“王局,现在怎么办?”杜晓天捧着平板,画面中霍无归正弓着腰剧烈咳嗽。
凑上来的杨俭脸色极为难看:“霍队好像伤得很严重。”
黑暗中的简沉看不清狭小地下室中的场景。
但经过图侦还原的画面却让北桥分局每个看过的人感到触目惊心——
霍无归咳嗽的同时,衬衣被无意中卷起。
肌肉精悍,结实饱满的胸口,有一块成年男性手掌大小的深色阴影。
“很可能是肋骨骨裂,或者肺部伤。”魏国扶着眼镜同王胜利道。
两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深夜的北桥分局走廊里,满脸倦意,黑眼圈已经泛出乌青,却没有任何人挪动半步。
“鱼唇湾那边的搜索结果呢?”王胜利脸色铁青地问,“怎么还没有回信?”
“报告王局!在鱼唇湾3-19户门外发现昏迷的赵襄,被空包弹击中膝盖,倒地后又被攻击颈动脉窦,导致晕厥,并没有大碍。”杜晓天挂断外勤汇报的电话,迅速向王胜利汇报,“屋内有小规模爆炸痕迹,还有霍队的机车,车上有简沉的新鲜指纹。”
“初步推测,他们应该是遭遇爆炸,昏迷后被转移进了目前所在的密室内。”杜晓天心急如焚,指着网页上的直播间简介道,“王局,你看到简介说什么了吗!我们再不行动,霍队和简法医……”
——简介上赫然写着,密室逃杀,天亮前不杀死一个人,全员都会被淹死在湄沧江中。
以往的所有案件,都是霍无归指挥着杜晓天,这是第一次,没有霍无归,一切要靠自己发号施令,做出判断,再向上级总结说明。
“慌什么,你这像个什么样子。”王胜利瞥了一眼杜晓天,蹙眉训斥道,“霍无归平时就是这么教你的吗?自己想想,你现在能做什么,该做什么!”
说罢,王胜利抬手戳了戳杜晓天的额头:“我看等霍无归回来了,我得把你发配去下面的派出所里好好锻炼锻炼,你们一队,平日里什么都好,只有一个问题——太依赖霍无归了。”
王胜利和杜晓天始终站在走廊中,忙碌的人群来来往往。
话音落下,周遭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王胜利身上,内心掀起惊涛骇浪——
以往,霍无归这个工作狂,几乎一天24小时都留在局里,所有人都习惯了有事找霍队。
霍无归永远能做出最优解,给出最可靠的答案,不论是海沧的泥土还是树木,道路还是河流,他心里就像装了一本百科词典,把所有的一切都梳理得井井有条。
霍无归在的时候,刑侦一队就有主心骨,霍无归一旦离开了,整个队伍就好像失去了主心骨一样。
但此刻……他们要救的,就是自己无所不能、永远值得信赖的队长。
杜晓天沉默良久,终于猛然醒悟过来,深深地朝王胜利鞠了一躬:“谢谢王局,我知道错了,我也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杨俭,你的伤还没好,小赵那边麻烦你去医院盯一下,她一醒立刻问清情况。”杜晓天回过神,走向自己的队员们。
“敏姐,图侦那边你跟进一下,让他们扫出密室的结构给鱼唇湾开发处的人看,判断一下有没有类似结构的建筑物,如果能扫出密室内任何器物的型号,比如密码锁、门等,立刻追查来源!”
蔡敏立刻点头道:“放心,我这就去办,小杜你也别急。”
杜晓天微微颔首,按了按太阳穴,强迫自己维持镇定:“刘彦昌,网侦那边你去配合,直播间的IP,直播设备的型号,直播网页背后的组织人和服务器所在地,所有能查的都给我挖出来!”
局里几乎所有剩余的外勤都被派去了现场,鱼唇湾的深夜,荒芜的废墟之上亮起一盏又一盏高功率大灯,将残垣断壁照得亮如白昼。
“王局,您先去办公室休息吧。”杜晓天安排好一切,终于喘了一口气,看向王胜利,“这个网页,你看目前怎么办?网警已经在本地社交网络上密切监控了,所有疑似相关的截图都被下了。”
直播网站仅限海沧IP登录,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数十个直播间正在进行着犯罪直播。
之前几次查封类似的网站,几乎都只是小打小闹,但不知为何,今晚这次的网站,同时在线人数已经达到了十几万。
如果不抓,此刻的海沧街头巷尾,一起又一起案件正在发生。
有些不过是从邻居的狗头上剪掉一撮毛之类的恶作剧,还有些是偷鸡摸狗、小打小闹,但为数不少的直播间里,正上演着霸凌、斗殴、侵犯、诈骗。
但如果逐一找过去,按照直播抓人,那很可能就会向直播组织者传递出一个信号——
警方已经发现了这个直播网站。
一旦被组织者发现,网站关闭,那么也就失去了对霍无归和简沉一举一动的追踪。
甚至,如果背后组织者和囚禁霍无归、简沉的人有着密切关系,那么甚至会将报复施加在两人身上。
关,还是不关,成了一个难以抉择的问题。
王胜利默然了数十秒,最终抬起手,语气虽然平缓,却难掩平静下的压抑:“让网警,查出所有直播间对应的犯罪地点,通知各个辖区,同时收网,抓人。”
“先不要打草惊蛇,等抓捕完毕后再关停网页。”王胜利看了一眼画面,补充道。
这显然是犯罪分子所设下的电车难题——
一辆有轨电车驶来,前方的轨道上是五个人,片刻之后五个人就会被电车碾压丧命。
拉动拉杆后,电车就会变道,五个人将幸免于难,取而代之的却是一个人的生命。
此刻,拉杆交到了北桥分局的手中——
一边是两个警察的性命,一边是无数群众的安危。
“那霍队和简沉……”杜晓天拿着平板的手微微颤抖,面露犹豫,“万一犯罪分子……”
王胜利抬起头来,年过五十的人眼神却依旧明亮坚定,一字一句地对着杜晓天道:“杜晓天,你是警察,霍无归是警察,你别忘了,法医也是编制内的,他甚至是警察的儿子……”
“当成为警察的那一刻,我们每个人就已经做好了觉悟。”王胜利眼神中夹杂着深重的无奈和几乎可以称之为残酷的冷静。
“遵命,王局。”杜晓天终于控制住了手指的颤抖,合上手中的平板,朝王胜利敬了一个警礼,“我们会竭尽所能,抓捕罪犯,也会竭尽所能,救回我们的队长和法医。”
直播戛然而止。
画面中,简沉垂下头,蓬松的发顶遮盖了大半个画面。
–
夜色中,江水氤氲成湿气,从天花板上不断滴落。
简沉冰冷干燥的唇落在霍无归唇上。
霍无归表情骤然凝固,心跳怦然加速。
“你说的,亲一下,告诉我现在几点。”简沉倏然推开,轻声道。
作者有话说:
小霍:我好了,我能起来打十个。
86 ? 臆断
◎为什么竭尽所能讨好你的姐姐?◎
“……”
一片漆黑的寂静中, 霍无归屏息望向简沉,呼吸停了一瞬,片刻后, 他轻敲表壳上的按钮。
复杂的机芯带动小锤和机簧,数百个静谧零件的协调运作下, 手表发出清脆悦耳的鸟鸣声。
机械零件叮当作响, 交织成幽夜中的啼鸣。
“凌晨3点53分。”霍无归挑眉,语气毫无波澜。
空气仿佛凝固, 简沉小心翼翼地碰了碰表壳:“斗胆问一句, 这表得多少钱?”
“市场价四百万。”霍无归顿了顿, 在夜色中和简沉对视, “——全球限量八只, 目前有价无市。”
两人久久对视, 简沉欲言又止。
“今天不管说什么,如果非要有一个人死在这里,那还是我吧。”最终,简沉用玩笑般的语气轻轻道,“毕竟还是我死了比较不值钱, 你死了, 海沧金融市场不知道会不会大地震一场。”
他的语气尾音始终带着轻飘飘的上扬, 听起来仿佛茶余饭后值班室里和杨俭开玩笑的时候。
是简沉固有的, 那副面具之上虚浮着的轻松姿态。
但浓重的黑暗深处, 霍无归眼底是极度冷静的清醒——
简沉那故作轻松的玩笑语气背后,是某种毅然决然的表态。
一如十七年前的那个冬天,男孩笑着对他说, 阿叶, 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地下室里静得近乎恐怖,空气一点点冷却。
简沉的话音落下,霍无归沉默良久,抬手攥紧简沉的手指,半晌后吐出一口气:“如果真的有那个时候……”
他无论如何都会让简沉活着离开这里。
“别说话。”简沉似乎预感到了即将从霍无归的嘴里出来什么,冰冷的手指轻轻按上霍无归干燥的嘴唇,朝石承富的方向指了指,“这家伙也真是好命。”
“怎么说?”霍无归收起注视简沉的眼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着石承富看去。
简沉微笑了一下:“当年,要不是邵天高碰到了我们俩,他应该会随着石勇夫妇二人变成尸体,根本没有降临人间的机会,现在,要不是遇到了我俩,随便换个什么人,早趁现在把他杀了。”
“我可不想丢了警察的工作。”霍无归不知是不是被简沉影响了,都这时候还起了开玩笑的心思,低声道,“就你这当个法医都不安分守己的风格,我怕我卸任第一天你就会谋权篡位”
“唔——”不知道是不是感知到了简沉和霍无归正在讨论自己,一直蜷缩在墙角,像一坨死肉一样的石承富居然发出了轻微的咳嗽声。
夜深露重。
哪怕海沧的夏天也抵抗不住江边的潮湿和寒冷,哪怕是始终清醒的简沉和霍无归都浑身冰冷,更不用说石承富那麻杆一样身材的小鬼,昏迷中体温不断下降,再无法离开房间,恐怕就算没人杀他都会被冻死在这夜里。
“咳咳——”石承富又咳嗽了一声。
霍无归猝然转头,紧盯墙角,迅速从地上起身,将简沉护在身后,警惕地面朝石承富的方向。
“好黑。”石承富终于彻底从黑暗中醒来,意识混沌地胡言乱语起来,“我是瞎了吗?救命,我还不想变成瞎子!还是我已经死了……”
简沉和霍无归对视一眼,几秒后,简沉拍了拍霍无归,示意他放下揽着自己的手臂,随即平和地开口,朝着石承富一步步走去:“你没有瞎,也没有死,这里只是一个密室。”
“什么密室!别骗我!”石承富听见简沉的声音,猛一抬头,循着黑暗的方向看去,“你是谁!我为什么看不见你!”
简沉将声音放得更为柔和,缓缓解释:“你的姐姐,冉焕兰,在朝你的小腿开了一枪之后,引发了一场爆炸,并将因为爆炸冲击而昏迷的我们三人放进了这间密室,要求我们自相残杀。”
冉焕兰……
这三个字落进石承富耳朵里,神经质一样喊叫的声音变得更加歇斯底里:“我不信!我姐姐不可能丢下我!姐姐从来就没有把我丢下过!她是我的姐姐!”
“石承富,我知道这很难——”简沉试图和他交流。
然而石承富拼命哭喊着打断了简沉的劝慰:“我不信!我不听你的,肯定是你们警察布下的骗局!”
“闭嘴。”黑暗中,一个极为冷酷、淡漠的声音响起,“再不闭嘴现在立刻杀了你。”
霍无归掀起薄唇,毫无波澜,声音里没有一丝犹豫,仿佛下一秒石承富再不闭嘴,就真的会面临杀身之祸一般。
“……”墙角顿时没有了任何声音,寂静得仿佛什么都不存在,连空气都变成了真空一样。
虽然四周一片漆黑,但不知为何,简沉觉得霍无归绝对正扬着下颌对自己勾起唇角。
糖衣对石承富这种既没有文化也没有素养的人是没有用的,反倒是威慑最能让这种混迹江湖、恃强凌弱的人立刻服软。
石承富彻底安静之后,霍无归开口了:“你知道自己今晚举枪威胁的是谁吗?”
角落里依旧安静得可怕。
霍无归无奈开口:“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知道。”石承富闻言立即开口,语气中满是小心翼翼的仇恨,“你们两个,一个是北桥分局刑侦队长,一个是市局副局长的儿子,是我们一家的仇人。”
仇人?
“我很好奇,你姐姐是如何跟你形容这个故事的。”霍无归背靠着墙,长腿舒展,坐在地上,玩味地发问。
“要不是你们,我就可以和爸爸妈妈团聚!也不用这样像狗一样活着!”石承富喘息着大哭,“都怪你们!”
霍无归一愣。
十七年前,邵天高意外身亡。
为了防止十七年前的受害人遭到马戏团余党的报复,当年的幸存者统统改头换面,要么改名,要么改年龄,要么改户籍信息,并且所有人的身份信息都得到了严密保护。
这也是整整十七年,他和简沉从未找到彼此的原因。
他记得很清楚,十七年前,简沉并不是现在这个名字。
所以人都觉得那是一种保护,但事实上,被保护的每一个人都沉浸在漫长的痛苦中,至今深陷泥潭。
他找了整整十七年简沉,简沉做了十七年的噩梦。
面前这个少年,始终无法以自己真正的年龄生活,既没有享受到童年,也没能得到同龄的玩伴,更无法得到姐姐的爱,就这样在尴尬的身份中度过了十七年。
“都怪你们!如果不是你们!我们一家就不会被分开!”石承富吸着气,拖着中弹的小腿,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到霍无归面前,疯了般质问霍无归,“你们为什么要拆散我们一家!”
“你难道不知道吗,冉焕兰恨透了你。”简沉毫不留情地发问,语气中带着轻微地悲悯,“她或许从未希望过,和你是一家人,不然,她为什么要朝你开出那一枪?”
石承富颤抖着摇头:“不可能!姐姐养了我十七年!她只是走火!”
“你姐姐一定没告诉过你吧,当年绑架你父母的人,绑架的唯一目标就是孕妇和她的丈夫。”简沉语气冰冷地开口,“如果没有怀你,他们现在还能好好地和你姐姐团聚,当然,或许你也不会知道,他们大概从未爱过你的姐姐,他们唯一的期待的就是你。”
“没被爱过,也没被期待过,所有的期待和爱都给了即将出世的小儿子。”简沉语带讥讽,轻轻摇了摇头,“可讽刺的是,小儿子带走了他们的生命,从未被爱的大女儿却不得不抚养这个害死了父母的遗孤,多可笑啊。”
简沉说话的时候,始终注视着监控——
摄像头红光闪烁,那是语音对话功能开启的标志,但几秒的电流声之后,红灯再次恢复了平静。
石承富颤抖着愣在原地。
冰冷的地面上,他爬得浑身潮湿,水打湿了满身衣服,寒冷侵入骨髓。
“你其实自己也知道吧?”黑暗中除了那个监控的红点,什么都看不见,简沉索性彻底闭上了眼睛,淡淡道,“不然为什么竭尽所能讨好你的姐姐?”
“什么叫讨好。”石承富强撑着反问,“我们是姐弟,我听姐姐的话不是应该的吗?”
霍无归打断他,仿佛听见什么有趣的事一样,冷笑一声:“包括为了她,只身作为诱饵,与一名法医和一名警察共处密室?也包括听她的去接近王念素,明知道王念素有男友的情况下,还要接近她,百依百顺地对她,甚至帮她谋杀生父、毁尸灭迹?”
“我没有!”石承富立刻反驳,拼命摇头哭喊,“我没有杀过人!”
黑暗中,他恐惧地紧盯着霍无归的方向,死死攥紧毫无血色的手指。
“王伟雄作为光缅寺的安保处主任,不论是社交圈子还是社会地位,都和你八竿子打不着,他的女儿原本好好读着大学,与你更没有交集。”霍无归慢条斯理道,“如果不是你的姐姐,华宫KTV的老板在幕后给你创造机会,我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其他机会能让你们相遇。”
“至于这间密室,想来你们之前也说好了吧,就连她会打你一枪,你也是心甘情愿的。”霍无归叹了口气,平视失魂落魄的石承富,给了他最后一击,“你以为,冉焕兰和你说的是,把我们骗进密室,自相残杀,最后救你出去,可她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没变过——只有你。”
在令人嫉妒的天赋和多年的刻意训练下,霍无归的夜视能力几乎已经到了人类能做到的极限,在只有星点光亮的地下室里,看着石承富的脸色彻底惨白下去。
他扫了一眼摄像头,意有所指:“石承富,你以为自己完成了一个任务,就能得到姐姐的爱,但等待你的永远只有下一个任务,而那一切的终点是死亡——就算冉焕兰没有杀了你,法律也不会放过你。”
“杀人是犯法的,石承富!”霍无归直视着石承富的眼睛。
石承富像是彻底醒悟了一般,头抵着地面,一遍又一遍地撞着,口中喃喃自语:“我没有杀人,不是我,不是我杀的人,是那个男人!是他!”
他浑身颤抖,意识混乱,口中的话语支离破碎,胡乱地大笑、谩骂:“是那个婊子和那个贱男人杀了王伟雄还要我帮他们毁尸灭迹!不是我杀的人!”
“那个男人?”霍无归像是察觉了什么,低声问道。
石承富嘶吼着拍打地面:“我只是想让姐姐看我一眼,哪怕一眼,别丢下我,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
他已经完全进入了自己的世界,对身旁的一个警察和一个法医置若罔闻。
简沉复杂地朝自己根本看不清的黑暗里瞥了一眼,轻声问霍无归:“你怎么知道王念素的正牌男友不是石承富,而是另有其人,又怎么知道石承富是她的情人?”
“碧水山庄的房子里,一个石承富的指纹都没有。”霍无归毫无恶意地平铺直叙,“以他的智商,做不到这么天衣无缝。但他如果他和王念素不存在男女关系,那他骂王念素的措辞就不会是婊子、贱女人这样含有强烈宣泄意味的词语。”
简沉和霍无归并肩靠着墙,微微侧过头,有些怀疑:“就因为这个吗,你不是说做刑警的大忌是主观臆断?也不能趁杜晓天不在就自己也开始主观臆断了吧?”
“人的恋爱取向,往往在很小的时候就会因为一些事而受到影响。”霍无归仰起头,语速很慢,顿了顿,“比如石承富,他喜欢年长的女性的概率远高于喜欢王念素那样不谙世事的女大学生。”
简沉一愣:“这……”
“这才叫靠直觉主观臆断。”霍无归垂落在身侧的手抓到简沉的手指,轻轻捏了捏。
“那你受了什么影响?才会喜欢我这样的。”简沉沉默片刻,在寂静中开口。
“受你影响。”霍无归侧过头,微笑道。
简沉张了张口,大脑恍惚了几秒,似乎还不适应霍无归这样坦率直白的表达。
还没来及说话,一旁的石承富毫无征兆地破口大骂:
“去他的不谙世事!王念素就是个没有人性的魔鬼!”
作者有话说:
这电灯泡咋时不时亮一下,闹心。
不说了,这周末高低得把你俩写出去。
87 ? 伪装
◎但他始终渴望被爱。◎
“王局, 查到了。”
杜晓天握着手机,有一次敲开了王胜利办公室的大门。
“查到霍无归他们在哪里了?”听见杜晓天的敲门声,王胜利迅速抬起头, 眼神中闪出一丝光线,翻看案卷的手微微颤抖。
杜晓天却轻轻摇了摇头:“不是……是查出王伟雄生前的行动轨迹了。”
“有话就直说, 不要一惊一乍的, 我又不是你们年轻人,给老子吓出心脏病来我看你怎么办!”王胜利边骂边将案卷放平在桌面上, 不露痕迹地低头又翻了一页, “说啊, 王伟雄怎么了?”
杜晓天喘了一口气, 把几张照片放在了王胜利面前:“王局, 您看, 这是华宫KTV门口的监控录像,上个月,王伟雄从光缅寺安保处辞职后,每天都会去华宫KTV门口蹲守,从早到晚。”
“之前不是调查过王伟雄的社会关系了吗, 怎么会连这个都没有调查出来?”王胜利皱紧眉头, 恨铁不成钢地盯着杜晓天, “调查社会关系, 最容易查出来的就是男女关系, 现在人,邻里邻居、同事之间,嚼舌根谁不是从那点事开始说的!”
杜晓天尴尬地拎起水壶, 给王胜利倒了一杯茶, 推到王胜利面前:“王局, 问题就在这里,我们之所以没查到这件事,就是因为王伟雄和里面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王胜利一愣,端起茶喝了一口,“杜晓天!你想烫死我就直说!”
“……”杜晓天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一步,解释道,“不好意思王局!那什么,没关系就是没关系,既没有□□,也没有和里面任何一个女性产生情感纠葛,甚至,王伟雄丧妻至今,从来就没有和女性有过联系。”
王胜利沉思了片刻,下意识端起茶杯,刚想要喝,突然想起什么,默默放了下去:“没有任何人出来见他?”
“没有。但最后一天晚上十点之后就去了华宫KTV后厨用来扔垃圾的后门,那边没有监控。”杜晓天一字不差地汇报道,“很奇怪的是,华宫KTV的所有人一看见警察就好像见了鬼一样,不管问什么都一声不吭,好像达成了某种一致。”
王胜利叹了口气,将手中的案卷翻回了第一页——
冉焕兰的照片赫然贴在最醒目的位置上。
“我亲自去一趟华宫KTV。”说罢,他铁青着脸,大步朝外走去,“管局已经在赶来的路上,接下来的同一抓捕和解救行动,找管局请示。”
–
“为什么说王念素是个没有人性的魔鬼?”霍无归背靠着冰冷墙面,几乎只是动了动嘴唇。
石承富露出一个癫狂又痴傻的笑容:“她杀了她爸还要杀了她自己!她倒是爽快了,我呢!”
霍无归沉默了片刻,问道:“她给王伟雄下了过量毒品?”
根据碧水山庄的现场来看,王伟雄的食物中毒品含量对一个正常人来说都是致死量,跟不用他本身还是一个白血病患者,刚刚换过骨髓。
“什么过量毒品?”石承富一无所知地反问,“我只听她说,那个老东西,一天到晚缠着她,要她回家,我就告诉她,那不如让老东西也沾上毒——”
说到这里,石承富的声音里充满了令人难以置信地恶毒和麻木,仿佛并不觉得自己说得哪里有错:“等老东西受不了了,自然会哭爹喊娘求她,把所有钱拿出来给她买毒,哪里还顾得上劝她回头?”
他的措辞间满是洋洋得意、沾沾自喜,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错了。
狭窄的地下室里寂静得近乎恐怖,许久后,简沉才缓缓开口:“但王伟雄死了。”
“我也没想到,这个女人居然会这么丧心病狂,一口气放了过量的毒!”石承富疯疯癫癫地大喊起来,“我听说了,老头不死我什么事都没,老头死了,我这算教唆杀人,这个贱女人!”
“所以你把她杀了?”霍无归说话的声音落在地下室里,或许是因为寒冷,显得比平时轻了一些,像在保存体力一样。
“我说了我没有!”石承富听起来像是哭了,抽噎着反复,“我没有!她自己把自己烧死了!她说她的人生完蛋了,她被那个男人骗了,这辈子都完了,她要死就死啊,为什么要来我家里死!”
说完这句,石承富的情绪终于彻底崩溃,捶打着地面,一遍遍谩骂王念素:“疯子!疯女人!贱人!婊子!”
后面的话,石承富不用再说,以简沉和霍无归的经验也已经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你相信石承富说的吗?”简沉抬手碰了碰霍无归的指尖,“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现在已经接近凌晨四点,海沧夜里最冷的时候。
江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淹没这间地下室。
潮气遍布整个地下室,耳边开始有水声淅淅沥沥响起,霍无归的指节冰冷得几乎没有任何温度,简沉探出手,将霍无归的五指笼住,握在掌心中。
“相信一部分。”霍无归任由简沉握紧自己的手,语气平缓,“你还记得石承富被众星屠宰场开除的理由吗?”
简沉道:“没记错的话,是私自使用公司冷鲜车?”
“你有想过他用来做什么了吗?”霍无归问。
——!
简沉略一思索,立刻默然,勉强道:“他把王伟雄的尸体藏在了冷鲜车里!”
“没错,屠宰场以为他偷跑私活,所以把他开除了,而那具尸体却还存在车里,王念素又已经被烧死,无法替他出谋划策,石承富迫不得已,只能做出了一个决定——”
霍无归平静地说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他打开了屠宰场的机器,除了部分没能在屠宰场上班前完成的部分,其余的尸体都被他处理成了肉馅,最后,他开着自己的小皮卡,离开了众星屠宰场。”
“而在此之前,他早已将烧得面目全非的王念素抛进了狄马山深处。”霍无归瞥了石承富一眼,“这一点,他没有撒谎,他只是负责毁尸灭迹,而不是杀人。”
简沉下意识接道:“因为他没有杀人的必要。”
“对。”霍无归侧过头,眼神中带着同样的笃定,“绝对有人给他支招,说利用毒品让王伟雄堕落,或者说,或许这才是她们真正的目的,包括最终毒死王伟雄,也绝不是一个失误。”
简沉攥着霍无归的手微微收紧:“冉焕兰。”
“冉焕兰把石承富扔到这里,不光是为了让我们迫于无奈杀了他。”霍无归目光收紧,望向摄像机的红点,“而是为了让石承富说出这一切,再由我们带出去。”
如果只是为了杀死石承富,那么在鱼唇湾3-19的混战中,冉焕兰有足够的的机会下手。
但她没有。
相反,她大费周章,冒着节外生枝的风险,也非要将三个人一起塞进密室里,为的不光是让石承富死,还要让石承富背上所有罪责。
地下室里,水声逐渐清晰。
气温越来越低,简沉也开始有些瑟缩,靠紧了霍无归,两个人紧贴在一起。
“你真的恨透了你的弟弟。”简沉望着摄像头,淡淡道,“对吗,冉焕兰。”
红灯闪烁不止。
水声淅淅沥沥。
不知道过了多久,摄像头里传出声音:“怎么能不恨呢?”
“他们生下我的时候有多失望,怀上我弟弟的时候就有多开心。”冉焕兰的声音从监控里传来,透着讥讽的笑意,“她们一直告诉我,等我有了弟弟,一定要对弟弟好,家里的一切都是弟弟的。”
“原本,医生说妈妈可能再也不能怀孕了,那几年,是我最快乐的今年,所有好吃的都是我的,所有好玩的也都是我的,所有爱更是我的。”冉焕兰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
一滴水珠从天花板上落下,砸进地面。
像极了泪珠滚落,发出微不足道的轻响。
“那时候,我绝对自己是被爱着的,他们只是经常出差罢了,给我的陪伴没那么多罢了。”冉焕兰的声音像是被泪水堵住,含糊不清,“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不是出差!他们是走遍了全国几乎所有专科医院,只为了怀上一个儿子!”
冉焕兰的声音越发哽咽:“我怎么可能不恨!”
“你知道霍无归的体重吗?”简沉沉默片刻,终究没忍住,清亮的瞳注视着摄像头,“他是一个接近一米九长期健身的成年男性刑警。”
摄像头红灯闪烁,示意冉焕兰再听。
“即使你接受过射击、格斗训练,也根本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搬运霍无归,甚至连把他搬上你的车都不可能。”或许是因为寒冷,简沉的声音越来越低,“所以,你的弟弟其实并没有在爆炸中晕倒,你开枪击中他也是演给我们看的。”
冉焕兰没有出声,那头只有低低的呼吸和啜泣声。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石承富停止了鬼哭狼嚎,地下室内一片静默。
“你的弟弟,帮助你搬运了昏迷的我和霍无归,在知道你计划的情况下,心甘情愿朝自己的小腿开了一枪,因为剧痛而昏迷在了地下室。”简沉嗓音低哑,“讽刺的是,不论你多么恨他,但他始终渴望得到你的爱,毕竟,你是他唯一的亲人。”
“即便你不用这些小伎俩,他也会愿意替你扛下这一切,哪怕装疯卖傻。”简沉瞥了眼石承富。
在地上疯疯癫癫的石承富一愣,深吸一口气,声音突然恢复了镇定:“你们是怎么看出来的?”
“爆炸发生的时候,你离起爆点最远,而且因为中枪平躺在地,理论上来说,你应该是受到冲击最小的人。”简沉冷静道,“可你昏迷了很久,并且——”
他伸出手,在地下室湿漉漉的地面上摸了摸:“虽然这里很黑,但很不幸,我的嗅觉还算不错,请问,这里的墙面上,以及你的身上,为什么会有火药味?”
“如果你们再傻一些,老老实实跟着我的计划,我或许还能高抬贵手放你们一马。”冉焕兰的声音微微颤抖,但几秒后迅速变得狠厉,“可惜,既然你们不想配合,那就一起去死吧。”
“什么声音?”
一瞬间,简沉和霍无归瞳孔紧缩,抬头向天花板看去。
水声越来越清晰,简直像是朝着耳朵里砸一样。
“四点五十……今天初七,离江水涨起来还有半小时。”霍无归快速敲击手表,在清脆悦耳的鸟鸣声中反应过来,“是雨!”
六月的海沧,雨水说来就来。
海沧寂静幽暗的夜色中,大颗大颗的雨滴朝着广袤荒芜的大地砸落。
江边半人高的杂草掩盖着一处地窖,雨水顺着砖石缝隙灌入其中。
“按这个速度,不到一小时后,我们会一起死在这里。”霍无归朝简沉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反手攥紧了简沉,五指扣入他的指缝。
作者有话说:
小霍:早知如此,在浴室就该干点什么。
88 ? 汇聚
◎“那不如你先去死吧。”◎
北桥分局, 凌晨四点。
“直播间337,校园霸凌已定位,十三中宿舍B栋!”
“直播间098, 诱导未成年人性犯罪,已定位, 山园路御景家园19栋101!”
“直播间062, 网络诈骗,已定位, 星火路江畔兰亭3栋409!”
……
凌晨四点的海沧, 北桥分局网警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所有人全神贯注, 手指在键盘上飞舞, 机房中除了键盘的咔哒声, 不断传来一个又一个地址。
万籁俱寂,整座城市陷入绵长幽静的梦乡,网络信号却四通八达,在城市的每一个蔓延伸展,悄无声息地触及每一个城市缝隙, 阴暗潮湿的江畔地窖, 鸟瞰全城的29楼顶层豪宅, 信号交织成一张巨网, 笼罩着城市里的每一个人。
“所有定位完成!”不知道是哪里的键盘敲下了一行字, 一串ip地址出现,网警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报出了最后一个地址, “直播间41, 勒索, 云龙山路112号。”
所有人都已经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围在最后一张还在工作的桌前。
“宋博士,直播间000的位置,还没有出来吗?”始终站在那台电脑后的刘彦昌低声开口,生怕自己说话声音太大会打搅身前的人工作。
电脑屏幕上显示的东西他一个字也看不懂,只知道身前的人,是北桥分局今年特招来的专家宋承翰,海外留学归来的网络安全博士,如果连宋博士都找不到霍无归和简沉的所在地,那么恐怕这个直播间就等同于在互联网上销声匿迹了。
“没有。”宋承翰摇了摇头,眼镜上反射着一行行数字和字母,“我还在溯源。”
刘彦昌抬头环顾四周,发现周围所有人都已经停下了工作,犹豫道:“是不是他们挂了代理,所以找不到真实的IP地址?”
“确实,今天我们找到的大部分直播间都经过了V2代理,这之中的原理是非常简单的。”宋承翰考虑了一下刘彦昌的接受能力,用最简单直白的话语解释,“只是基于WEBRTC通信协议结合sutn服务器来获取真实的主机IP。”
“正常情况下,被隐藏的IP只要有心都可以破解,但如果隐藏IP的本人设置了多重转接,加上很多密码来防止破解,那么就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总而言之,就是单纯对技术水平的角逐和比拼。”他说话的同时摘下眼镜,边擦边扫过四周:“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人破解速度快,有些人破解速度慢的原因——有些是罪犯用了多重代理,也有些同事是技不如人。”
他摘了眼镜,刘彦昌才发觉,宋承翰的脸看起来十分年轻,最多不超过二十岁的样子,没了黑框眼镜的掩护,眉眼青涩,甚至有些可爱。
稚气未脱的脸,配上这张口无遮拦的嘴,喜剧效果十足。
被宋承翰扫过的同事全都默默低下了头,刘彦昌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小心翼翼提醒他:“宋博士,您这样在办公室容易树敌,再说……您自己这还没……”
“直播间000号,使用的是NAT技术,用你能听懂的话来解释,正常的上网就像你在餐馆点餐,老板可以直接将食物送到你面前。但经过NAT之后,当你想要上网,餐厅老板只能将食物送到你小区的外卖柜中,无法知道具体是送给了这个小区的哪一户。”
刘彦昌一愣,结结巴巴道:“那……那要怎么知道这餐我们最终送到了哪一户?”
“两个办法,挨家挨户找,或者蹲在取餐柜前,看是谁来拿。”宋承翰将眼镜放在一旁,继续专注地开始敲打键盘,“你可以去跟管局汇报了,其余所有地址核对无误,可以布控收网。”
“至于这边,我会尽可能快找到霍队和简法医的所在地,一有消息,我立刻通知你们。”宋承翰说话的同时眼镜丝毫没有从屏幕上移开,手下依然敲个不停。
“哦哦,“好——”刘彦昌往回走了几步,突然开口,“不过宋博士,你不戴眼镜也能看清屏幕?”
宋承翰头也不回,边打字边解释:“我不近视,谢谢关心。”
“那你戴眼镜干什么?”刘彦昌一脸困惑。
“总有人说我不像专家,戴上比较像。”宋承翰微笑道,“不过稍稍有些影响我发挥。”
刘彦昌呆滞了几秒,隐约想起局里这帮法医技侦,喃喃自语道:“可能你们搞技术的,多少都有点自己的怪癖吧……”
–
北桥分局,凌晨四点三十分钟。
“各单位注意,收线。”指挥中心,管弘深发出了信号。
只是一秒钟。
海沧寂静的夜中,一辆辆警车拉起警笛,一名又一名刑警、民警、特警汇入夜色。
“你好,西城分局刑侦队,接到报警称你校初三女寝正在发生一起校园霸凌……”
“你好,城南分局网警,目前检测到您正通过互联网诱导未成年人进行性犯罪,请配合我们的调查。”
“集体抱头蹲下!不许动!立刻放下鼠标键盘!再重复一遍,放下手中的鼠标和键盘!立刻固定证据,联系被诈骗受害人!”
“前面的摩托车,这里是海沧交警二大队,你们已经违反驾驶安全条例,立刻停车接受调查!”
……
踹门声、尖叫声、反抗声、谩骂声,各式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打破一个个小区、街道、居民区的宁静梦乡,但不到二十分钟,一切又归于平静。
只是今晚,海沧上到市局,下到派出所、便民警务站,注定不会有任何人能睡一个好觉。
“管局,抓到一个抢劫,两个盗窃,四个飙车,都带回来了,还有两分钟到局里。”杜晓天汇报完,面容严肃地抿着唇,沉默地狠狠踩了一脚油门。
越快开始审讯,就能越快知道,霍无归和简沉到底遭遇了什么。
最近这些群魔乱舞、毫不掩饰的犯罪直播,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
华宫KTV,凌晨四点三十分。
“冉焕兰,很久不见。”王胜利身穿警服,肃穆刚硬的脸被霓虹灯照得五光十色。
他坐在沙发上,望着面前妆容艳丽的女人,瞳孔一动不动,流淌着金红交织的霓虹。
“确实很久不见,王队长,十七年了,现在该叫你王局了。”冉焕兰面色如常地坐下,声音夹杂着柔媚,“今天怎么会来找我,时隔十七年的受害家属回访,会不会有些迟了呢?”
王胜利缓缓摇了摇头,脱下警服,放在沙发上:“当年的绑架案发生后,我就和你说过,你和你弟弟的信息都会被修改、隐藏,成为海沧市局最高的机密,甚至不会出现在内网的公开数据库中,只有权限够高才能查询,如果没有事,我们决不会来打扰你”
毕竟,邵天高虽然已死,但他的党羽实在太过庞大,没人能保证绝对的安全。
唯一的办法,就是将所有事件相关者彻底隐姓埋名。
石承富从17岁变成20岁。
冉焕兰和他法律上毫无血缘关系。
霍无归成为席知的养子,直到大学前都在外地读书,进入警察系统后更是身份高度保密。
简沉改名换姓,以前的资料全部销毁,连半个字都没留下。
即便是这样,十七年后的今天,一切还是无法改变,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场绑架,让所有人的命运奔向了截然不同的未来。
“那么,今天来打扰我是为什么?”冉焕兰指尖点了点大理石桌面,流光溢彩的美甲反射出炫彩,偏过头微笑,“如果是来看我过得好不好,那我很好,您可以走了,过去十七年,我一个人挣扎着带大那个累赘的时候,你们没有任何人帮过我,现在就不用来惺惺作态说为了保护我做过多少了。”
“不,我是想来通知你——”王胜利将手机递到冉焕兰面前,直播画面中,石承富正不断用头撞着地面,“你的弟弟石承富,遭到了绑架,警局希望你以受害者家属身份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头顶的灯球旋转,落在手机屏幕上,黑白的画面被打上了五彩斑斓的光,王胜利盯着靠在墙角的霍无归和简沉,眼底压住隐隐寒光。
“不好意思,抓犯人救我弟弟,是你们警察的工作,我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冉焕兰耸了耸肩,纤长美甲抵着手机,将手机推回了王胜利面前,“KTV四点半打烊,我已经为你多开了十五分钟,没什么事的话请回吧,救回我弟弟再来告诉我就好。”
“他死也可以吗?”王胜利抬头望向冉焕兰。
年轻的女孩哪怕浓妆艳抹,深夜四点多的脸上依旧毫无倦容,得体地微笑道:“如果我弟弟死了,那就是你们警察的失职,请回吧,王局。”
王胜利拿起沙发上的警服,将手机收起,点了点头:“打扰了,警方会竭尽全力抓捕绑匪,解救你弟弟,请你放心。”
–
北桥分局审讯室,四点四十分。
“管局,问出来了!”杜晓天推开指挥中心的门,径直向管弘深汇报,“问了个改装车飙车的,还没说几句就吓得全招了,说是在网上看见的直播网站,听说直播犯罪,热度高的会得到大奖。”
管弘深心里一动,沉声问:“什么大奖?”
“据说是一张游轮船票,听说船上有个马戏团。”杜晓天不明所以道,“我也不太懂,具体的等救出霍队和简法医我们继续审,总之他提供了一个情报——所有参与者的IP必须限定在海沧市内。”
也就是说,霍无归和简沉此刻至少是没有离开海沧的。
没离开海沧警方能掌控的范围,这一点至少能让负责搜索的外勤心里有了个底。
“让图侦继续分析直播画面!”管弘深话音尚未落下,门再次被人推开——
“管局,所有直播都关停了!”刘彦昌急匆匆跑进指挥中心,“只有000号直播间,还在继续!”
时间显示四点五十分,一个又一个观众被其他关停的直播间赶出,纷纷涌向000号直播间。
【我刚刚那边怎么突然关了!】
【我看的那边被条子查了!】
【有人走漏风声?是谁这么不长眼?】
【不对劲,我那个直播间也是四点半被查的……】
【这边到底在播什么啊,为什么就这边没被警察端了?】
【笑死了,没犯罪呗,三个男人闲聊有什么好抓的?】
管弘深脸上眼袋已经快要垮到下巴,满脸倦容,皱纹几乎全都挤在眼角,深深叹了一口气:“他们在干什么?知道歹徒到底为什么绑架他们了吗?”
他的话音刚落,始终静音的直播间突然开启了声音。
女人的话语声从中传出:“距离你们被淹死,还有半个小时,杀一个人,活着离开,或者——一起去死。”
随即,直播间立刻恢复了静音。
管弘深狠狠锤了一下桌子。
直播间里沸腾了。
–
地下室,四点五十分。
“这都是你的错,霍无归”简沉背靠着潮湿冰冷的墙,体温随着越来越多的雨滴灌入,不断下降,他冷得不断发抖,手指不受控制地一下下轻敲地面,“如果不是你打开了地下室的门!”
“咳——”霍无归半垂着眼睛,剧烈咳嗽了一阵,几乎连坐着靠在墙边的姿势都难以为继,费力道,“你忘了吗,是你说的……”
十七年前的那个夏日,太阳异常毒辣。
是简沉坐在轮椅上提议,不如去地下室冒险。
简沉手掌攥紧,指尖掐了掐手心,不断让手指放松、再攥紧,在湿冷中让意识和困意维系着勉强的平衡:“是吗?我怎么记得,是你先来我家找我,让我跟你出门玩的?害死我们的是你!”
漆黑的地下室里,霍无过转过头,凝视着简沉的眼睛,眼底黝黑:“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
他抬起手,粗喘着从地上起身,扼住简沉的咽喉,语气狠戾:“那不如你先去死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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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 ? 表白
◎“我爱你,霍无归。”◎
地下室, 四点五十分。
“霍无归!你想干什么!”
简沉触不及防被按在墙上,后脑勺紧贴着粗粝潮湿的墙面。
雨势越来越大,水流沿着砖石的缝隙流下, 不断朝着已经开始积水的地面砸落。
“如果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这里,那应该是我!”雨水从头顶落下, 掉进简沉的眼睛里, 霍无归在那个瞬间猛然发力,将简沉狠狠摔向凹凸不平的墙面。
“咳!”喉头黏腻的血液涌上, 简沉咬着牙将那股带着铁腥味的血咽下去, 左手撑着背后的墙, 抬起苍白的脸, 死死盯着霍无归, “凭什么……我十七年前已经救过你一次……这次该你还我!”
说罢, 简沉咬着牙用膝盖顶住霍无归胸口,左手死死抵住墙反推,硬生生扛着霍无归的力量,从墙上起身,刚刚愈合的左手皮开肉绽, 在墙上留下了浓重血痕。
“真是有意思。”冉焕兰消失许久的声音从摄像头里传来, “你们还剩不到半小时逐出胜负, 那就祝你们好运吧?”
没有人理会摄像头里传来的声音, 江水的声音已经开始在耳畔响起, 水流一浪接一浪,不断顺着砖石缝隙落下。
简沉和霍无归根本没有躲避的心思,互相揪住对方衣领, 粗喘着头顶着头, 冰冷的额心相撞, 霍无归眼眸漆黑,眼梢下有一道明显的血痕,眼球内满是血丝,咬牙道:“凭我的命更值钱!你活着也只是浑浑噩噩,你能为海沧做什么?”
“你就老老实实,替我留在这里,去死吧!”霍无归的声音几乎完全是从嗓子深处挤出来的,说话的同时,他抱紧简沉的腰,双臂下沉,发出一声闷哼,“唔——”
简沉的身高体重比霍无归小了整整一圈,立刻意识到霍无归是打算将自己背摔过去,腾空的瞬间立刻调整重心——
即将被摔过去的一刹那,简沉整个人倒悬,双脚死死踩住天花板,手臂绞住霍无归的脖颈,血肉模糊的手指几乎嵌进霍无归的皮肉中。
“凭什么你的命更值钱!因为你是霍无归,是席知的儿子,还是因为你是北桥分局刑警队长,是海沧刑警的未来希望?”简沉说话的同时,血从口鼻中一滴滴落下,砸进霍无归的瞳孔中。
“咔嚓——”头顶的一块砖松动,更多江水混合着雨水,汹涌地灌入地下室。
一绺月光如同发丝般随着松动的砖石投射在地面上。
“如果你一定要杀了我!那我今天也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简沉被霍无归猛甩在地。
脸被按向地面,已经没过脚踝的水流呛进气管,简沉弓起腰一阵剧烈咳嗽,竭尽全力仰起头,盯着摄像头怒道:“早知如此,我入局第一天,滨江大道骑车带你回来的晚上,就该趁着月黑风高,把你丢进国道下的涵洞里!”
“咳——”霍无归喉间发出压抑的声音,被死死按在水里的简沉无法抬头,只能感觉到背后落下一团灼热的液体,霍无归冷笑一声道,“现在后悔爱上我了?”
说罢,一口热血再次涌出口腔,弥散在水中,空气里满是血液的铁锈味。
–
北桥分局,四点五十分。
“王局,您回来了?”杜晓天一个箭步冲上前,迎向从门口走进分局的王胜利,“您去哪里了?”
王胜利面带倦容,将装在物证袋里的手机递给杜晓天:“去找了绑架简沉和霍无归的人。”
“谁?”杜晓天没反应过来,压根没接王胜利递过来的手机,“绑架他们的人?既然都知道是谁了,我们干嘛不出警去抓?”
王胜利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语调平静:“去抓人,然后呢,你想做什么?等你从绑匪嘴里问出来霍无归和简沉在哪里,他俩早该死了!”
说罢,他又把手机往前递了一下,塞进杜晓天手里。
“但您把您手机装物证袋给我干什么?”杜晓天疑惑地接过王胜利的手机。
“给痕检,赶紧查顶端指纹上的油脂和□□。”王胜利简洁明了地吩咐,“这是嫌疑人的指纹,根据上面的油脂或许能分析出她此前去过哪里。”
去找冉焕兰,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游说、劝说或者套近乎,而是线索。
找到霍无归和简沉的线索。
杜晓天垂下视线,盯着手机,还没说话,蔡敏从楼上急匆匆跑下来:“管局——诶,王局您回来了?图侦有新发现!快来!”
“姐,怎么了!”杜晓天精神顿时一震,跟着蔡敏朝三楼跑去,“什么新发现!”
蔡敏一把推开办公室门,指着电脑屏幕道:“让他们解释吧,正好管局王局都在。”
“我们刚刚一直在看000号直播间的画面,一分钟前,直播间里曾传来过一个女人的声音——”
图侦点击播放键,冉焕兰冰冷的声音从画面中传出:
“距离你们被淹死,还有半个小时,杀一个人,活着离开,或者——一起去死。”
王胜利抬头沉声道:“这声音不对!二十分钟前,我刚从冉焕兰的华宫KTV离开,这不是在KTV该有的声音。”
“因为太安静了吗?”蔡敏点击播放,又听了一遍,没听出问题来了。
“因为回声。这声音应该是从某个空旷的自然环境下传来的,而不是安装了吸音材料的KTV。”图侦的年轻小警察解释道,“而且,你们听——”
声音被放到了最大,背景中传来奇怪的笛声。
“是火车声!”杜晓天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我立刻去——”
“不是火车。”一直站在后面一言不发的管弘深缓缓道,“是船,这是有船在入港,海沧一共只有三个码头,思存港人来人往,绝对没有可能,只有清水河码头和滨江码头有可能!”
说出滨江码头的前一刻,管弘深似乎怔了怔神,过了几秒才缓缓将最后几个字吐出。
管弘深刚刚说完,杜晓天和蔡敏立刻对视了一眼,露出难色,杜晓天声音寒冷,如同在初夏堕入冰窟,小声道:“清水河码头在城西,滨江码头在城北,今晚的行动用掉了几乎整个海沧的警备力量,现在所有正原地展开地毯式搜救,离这两个码头都很远……我们目前的时间和人力只够去一个。”
“打起来了!”一直盯着屏幕的图侦突然打断几人的对话,惊道,“霍队和简法医不知道怎么回事打起来了!”
画面中,赫然是正在搏斗的霍无归和简沉。
“往回几秒,他们怎么打起来的!”王胜利说罢,抬头问道,“唇语专家呢,他们在说什么?”
“这都是你的错,霍无归,如果不是你打开了地下室的门。”
“你忘了吗,是你说的。”
“是吗,我怎么记得……”
……
“那不如你先去死吧。”
虽然听不到声音,但仅仅是透过处理后的画面看向霍无归,都能感觉到他话语中的寒意。
“不可能。”杜晓天声音颤抖,“霍队就算是对嫌疑人,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绝不是那种人……他们肯定在传递什么信息。”
一直盯着屏幕的蔡敏脸色似有变化,片刻后,她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念出了几个字母:
“a-s-s-i-g”
“你在说什么?”杜晓天眼底闪过一丝惊讶,放大画面问道,“姐你看出了什么?”
蔡敏将画面倒回争执的开始,却没有停留在简沉的脸上,而是将画面下移,落在简沉一下下敲击店面的手上:“a-s,等待。”
随后,是手心不断地放松和抓握,每一次松开都会隐隐碰到霍无归的手背,蔡敏跟着简沉的动作念出几个字母:“sig,signal,信号。他们是在做戏,开始的信号就是霍队最后那句去死。”
蔡敏从电脑前抬起头,解释道:“是最简单的摩尔斯密码,因为动作极其隐蔽,所以甚至没有加密。”
为了防止被冉焕兰发现他们的交流,简沉和霍无归不得不用争执、打斗掩盖私下的动作和交流。
王胜利转过头瞥了蔡敏一眼,半晌后,回头看向屏幕,声音平静道:“继续看。”
画面里,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水花四溅,头顶水珠成串落下。
黑暗中的简沉和霍无归无法看清彼此,但处理后的画面却清晰可见——
霍无归的胸口被大片鲜血染红,每一次呼吸都看起来极为艰难。
两个人为了让镜头对面的冉焕兰相信,几乎拳拳到肉,没有半点放水。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只有唇语专家逐字逐句地追着两人的唇形,将支离破碎的话语翻译出来:“如果你一定要杀了我!那我今天也不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
这句话说完的同时,办公室门被人狠狠推开。
“王局,网侦有消息了!”刘彦昌拽着宋承翰冲进门,跌跌撞撞来不及站稳,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道,“因为刚刚大量直播间被封,导致巨量观众全部涌入000号直播间留言观看,产生大量信息交互,宋博士趁机获取了对方地址——ip在滨江码头!”
听见滨江码头几个字的瞬间,王胜利抬起头,注视着匆忙闯进门的刘彦昌。
“王局,你手机上的指纹查出来了!”
李仲洋紧随其后,举着物证袋一路杀进了办公室——
痕检在图侦网侦的楼下,没能赶上天时地利人和,落在了刘彦昌背后——
他眼睛干涩,拖着黑眼圈,嗓音干哑,“上面有一层油状物,是柴油,经过检验硫含量低于3.5%,闪点252,碱值32.1,抗水性极强,应该是船舶专用中速机油!整个海沧只有滨江码头有这个需求!”
唇语专家正对着屏幕,逐句解读:“……我入局第一天,滨江大道骑车带你回来的晚上……丢进国道下的涵洞里。”
杜晓天快速道:“不可能,简法医来的第一天我们在办619案,去的是碎石滩,根本不是滨江——滨江!!!”
所有人都反应过来,屏息凝神,望向屏幕里的简沉和霍无归。
“滨江码头!”王胜利愣了一秒,立刻反应大吼道。
这短短四个字,是整个海沧所有警备力量的汇聚。
是王胜利铤而走险从华宫KTV带出的指纹,是网侦彻夜不眠在互联网的罪恶深渊中挖掘而出的信息,是图侦熬红了双眼逐帧翻看视频找到的蛛丝马迹。
即便没有蔡敏发现简沉和霍无归的摩尔斯电码交流。
也会有唇语专家解读出简沉那句滨江大道。
即便没有简沉和霍无归不知从何得出的结论。
还有网侦,图侦、痕检,有海沧无数警力的大范围搜救。
最终,所有的结果都会导向滨江码头。
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也不是两个人的绝地自救,而是压上整个海沧全部力量、万无一失的救援。
–
地下室,五点十分。
石承富紧紧蜷缩在墙角,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扭打在一起,在半人多高的水中溅起水花。
头顶的砖瓦在连续几次背摔、绞杀之类的大阵仗之后,被撞松了几块砖,五点的晨曦洒落地下室,然而却被分给成了大小均匀的方块——
砖石之上,竟然还覆盖了一道结结实实的铁栅栏,将头顶的路彻底封死。
警笛声终于从遥远的风中响起。
水奔涌而下,已经快淹没到胸口。
“冉焕兰。”简沉看向已经快被水淹没的监控,轻轻摇了摇头,“如果我是你,现在已经开始准备跑路了。”
对面毫无回应。
“呼——”霍无归听见警笛的瞬间放松肌肉,粗喘着靠在墙上,“你打我的时候还真是一点劲都没收着,该不会——咳——早就想伺机打我一顿了吧?”
简沉费力地靠在霍无归身边,吐出一口血道:“你下手就轻了?”
“咳!”霍无归侧过头,浸泡在冰冷江水和雨水中,意识混沌地闭上眼,“你怎么知道我们在滨江?”
“月光,月光照进来的同时,我看到了灯塔扫过的白光。”简沉不敢让霍无归发觉自己正在水中颤抖,悄无声息地挪开了一步,闭上眼问,“那你呢,你什么时候意识到画面在直播的?”
“最近,海沧市里发生了多起青少年犯罪,偷鸡摸狗的案发率也比以前高了不少,无一例外,都开了直播,我只是赌,今晚我们也会成为直播的一员。”霍无归伸过手,将简沉拉回自己身旁,把他受伤的手拉出水面,“躲什么?”
就连霍无归一向灼热的手心都失去了温度。
冰水浸泡着周身,带来彻骨寒意,简沉和霍无归轮流用破碎的砖块敲击头顶的铁栅栏,然而砖块浸透了江水,只能传出沉闷的响声。
江水的涨落并不及海水那么恐怖,但风雨飘摇的深夜,江水涨潮,随着码头的货船进出,每一次起落都会灌入地下室。
如果警方再找不到他们所在的地下室,最多十分钟,水流就将充满这个密闭的地下室。
“霍无归,你说他们能找到我们吗?”他比霍无归矮了小半个头,水流已经开始没过鼻尖,说话时不得不双脚离地,费力地在水中冒出头。
“不知道。”霍无归坦白道,“我们已经做完自己该做的了,下面只有信任王局和管局,还有我们的每一个战友。”
滨江码头地形复杂,更何况他们大概率不在码头内部,而是周边什么荒无人烟的地方——
最好的证据就是,警笛声至今都只在远处,没有朝着他们靠近,不论是喊叫还是敲打,统统无法传递过去。
水柱从简沉头顶落下,他发着抖,闭上眼微笑:“也对,霍无归,你有什么后悔的事吗?”
“有。”霍无归扭过头,头顶松动的砖瓦被强大的水柱冲下,天光渐明,简沉苍白的嘴唇落在眼前,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今晚在浴室,不该放过你的,咳。”
朦胧晨光下,简沉终于看清了霍无归的现状——
被水浸透的白衬衫形同虚设,胸口巨大的淤痕触目惊心,霍无归的每一次咳嗽,都伴随着鲜血。
血气胸……
简沉突然意识到,五点二十,不仅是水流填满地下室的时间,也很可能是霍无归能撑下去的最后时限。
一愣神的功夫,他的口鼻被江水淹没,透支的体力再也无法从水中将自己托出,窒息的感觉瞬间袭来。
“简沉!”霍无归一把将他拉出水面,嘶哑道,“醒醒!”
霍无归的手极为用力地将他拉向胸口,紧贴在自己怀中,靠那一点已经微不足道的身高优势,将简沉抱得比自己还高出一头,仰起深邃的眉眼,冰冷干燥的唇微微翕动,“你呢,你有什么后悔的事?”
“刚刚还没有回答你。”水流源源不断涌入,离天花板终于只差了一指宽的距离,在最后的时间里,简沉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霍无归烙进眼中一般,深深注视着霍无归,在冰冷的江水中战栗着开口:
“你问我,现在后悔爱上了你了吗,我后悔了。”简沉苍白无力地弯起嘴角,分明是想给霍无归一个微笑,却只能勉强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我居然一句爱你都还没有对你说过。”
“我爱你,霍无归。”
水流充满了整个地下室,意识朝着某片光明绚烂的花田飞去,少年与少年并肩躺在花丛中,豆娘蓝色的尾影再次从眼前掠过。
“我也爱你,永远。”
——简沉堕入梦境的前一秒,霍无归猛然将他拉近,尚存最后一丝余温的唇温柔地覆上,撬开紧闭的唇齿。
作者有话说:
你们居然在这种时候亲亲,道德在哪里,底线在哪里,监控存档在哪里!感谢在2023-02-12 02:49:46~2023-02-13 02:12: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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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 ? 死生
◎一生一死一念之间。◎
“霍无归!简沉!”
“霍队!简法医!”
……
此起彼伏的声音在不远处的码头上响起, 霍无归紧紧抱着简沉,浸没在水中,声音透过奔涌而来的江水, 变得遥远而朦胧。
肩胛骨的弹孔已经痛得快要麻木,受伤破损的肺已经如同强弩之末, 在冰冷的水中几乎濒临燃烧, 仅仅是朝简沉口中渡一口空气都变得无比艰难。
快点,再快一点……
气管如同火烧一般, 肺已经快要炸裂, 仅剩的一点氧气一点点朝着简沉的口中渡去, 霍无归心中只剩下最后一点祈祷, 在最后一点氧气之前, 快点, 快点来个人发现他们。
“霍队!简法医!”
杨俭的声音划破越来越大的雨势,在迷蒙的破晓中响起,因为伤了肋骨,没办法喊得太大声,也没办法走太多路, 脚步听起来有些迟缓。
“霍队!简法医!你们在哪里, 听到的话……”
杨俭的声音里, 还夹杂着另一个低低的女声——
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赵襄, 肋骨受伤的杨俭, 两个无法参与行动的伤病员强行跟来了现场,在外围附近徘徊。
霍无归听着两人的声音在附近游走,一只手死死圈住简沉, 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上浮, 拼命在手腕上摸索着。
“叮——”
清脆悦耳的鸟鸣声响起。
杨俭疑惑地转过头:“赵襄, 你有没有听见鸟叫?”
“有吗?”赵襄在连成一片的雨幕中朝四周望去,“今天早上的雨这么大,就算有鸟也根本不会这个时候出巢,除非是——”
“是霍队!”赵襄脑子里一片空白,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来不及思考,拉着杨俭站住脚步。
铺天盖地的雨点中,两个年轻的小警察,一个胳膊上吊着纱布,另一个头上裹着绷带,一脸狼狈,浑身污泥,像两个傻子一样杵在漫天瓢泼大雨中。
死寂般的五秒里,只有雨滴落下,水花溅起,江水翻涌,终于,鸟鸣声再一次响起。
“霍队!”赵襄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拔腿跑去。
雨点劈头盖脸地砸来,风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赵襄额头上的绷带被风吹落,露出一块干涸的血痕,随即被雨水冲刷得满脸是血。
终于,杂草掩映的江边,一块黑色井盖出现在眼前。
铸铁的井盖纵横交错,只留下一个个洞眼,再往下看去,是支离破碎的砖瓦。
连同井盖一起,整片滩涂都已经被水淹没。
“霍队!”小女警慌忙淌水跑到井盖旁蹲下身,立刻意识到了不对,“杨哥!你快来看!怎么办!”
——铸铁制成的井盖死死焊在地面上,井盖的缝隙勉强能伸进一只手,下面的砖瓦只能隐约看见霍无归和简沉的头顶。
滨江码头原本是海沧线路集成试点单位。
下面的地下室,曾经打算用作线路集成中控室,将水电网气等各种线路在地下集成,大大减少了维修的困难。
但随着技术革新,这个项目早已搁浅,才留下了一个被完全封死的地下室,地下室的大门,要从滨江码头的管线起点开始,走过一整个地下长廊才能找到。
而头顶这个焊死的井盖,年久失修,锁眼锈死,现在恐怕连当年的负责人都找不到了。
赵襄急得几乎发疯,满脸泪水混合着雨水落下,虽然人已经找到,但却完全没有将人拉出来的办法。
再不将简沉和霍无归就出来,他们就快要眼睁睁看着这两个淹死在自己面前了。
“霍队,简法医,等我,我一定想办法救你们出来!”赵襄徒劳地试图用双手扒拉开井盖上的水,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
“咳——”霍无归在水中爆发出一阵咳嗽,顿时一串带着血色的气泡浮上水面。
“报告王局,我们在滨江码头外围发现一处市政遗留的地下室,霍队和简法医都在里面,门打不开!麻烦带爆破或者其他任何工具来!”
王胜利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已经有人在朝你们那边去了,注意时刻警戒。”
就在杨俭打电话的功夫,水下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
带着密码锁的门被打开了。
霍无归朝身后看了一眼,石承富正贴在密码门上,拼命转动把手。
密码已经打开,但因为巨大的水压,内开的门始终保持着关闭,无论石承富怎么用力也没办法开。
“唔……”霍无归在水中闷哼一声,朝头顶不断示意,“枪——”
赵襄手足无措地看着霍无归,喊道:“霍队你要什么!枪吗!没有!我和小杨警官今天不是行动的正式队员,没有领配枪!”
霍无归脑子里的弦在瞬间绷紧——
水压不同于其他任何情况,并非靠蛮力和意志力就能打开,如果没办法释放压力,密码门就算已经破解也无济于事。
“……”身旁突然有人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
霍无归猛然回头,看向始终一动不动的石承富。
激烈翻涌的水花中,霍无归总觉得石承富看起来有些奇怪,整个人一直在水中蜷缩佝偻着,但形势所逼,他丝毫没有时间仔细打量石承富。
就算是经验最老道的刑警,在水下憋气能撑过的时间也不过三到五分钟。
再长一些,哪怕是可以活下来,也会产生不可逆的肺部和大脑损伤。
如果是身体机能尚未完全恢复的简沉,恐怕再撑三十秒都已经是极限。
只要超过三十秒,每多一秒,风险就会成倍增加。
“我……我有枪。”和霍无归对上眼神的瞬间,石承富突然动了动唇,表情极为痛苦地递出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又双唇翕动,“别……我……姐……”
霍无归来不及深究石承富为何突然将唯一保命的东西主动上交,极度缺氧的肺一阵刺痛,眼球在水压下变得血红。
他紧盯着密码门,指尖扣动扳机。
“砰!”一颗子弹击中密码门。
“砰!”门上瞬间又多出一个弹孔。
“砰砰——咔!”门上出现了四个弹孔。
下一秒,水流倾泻而出,地下室里的水位瞬间猛降。
霍无归握着枪的手停滞了一下,手指还扣在扳机上。
转轮的弹夹应该有六发子弹,自己用了四发,石承富自导自演打小腿用了一发,但刚刚的最后一发子弹,是空腔。
也就是说,石承富将枪递过来的时候,枪里少了一颗子弹。
石承富将子弹用在了哪里?
他来不及思考更多,水流顺着弹孔倾泻的同时,门终于也随之松动。
终于,紧闭的大门被一把推开,水流在瞬间奔涌而出。
“简沉!”霍无归匆匆回身抱起简沉,从口中喷出一股鲜血,随即急促地喘了一口气,忍着剧痛将简沉放在地上。
大概是因为呛了水,简沉脸色苍白地平躺着,头顶传来一阵惊慌失措的脚步声。
“闪开!都闪开!”管弘深的声音传来,大喊着什么。
又是杂乱的脚步声响起,人群似乎都退开了一些。
“砰!”
“砰!”
两颗子弹出膛,碰撞上金属锁头,在昏沉的破晓中闪出火星。
铸铁井盖随着锁头的断裂一阵松动。
几个警察合力搬起井盖,砖石的碎片混合着雨水在头顶纷纷扬扬掉落。
地下室的门口,石承富苍白地蜷缩在门口,衣襟前涌出大片鲜红血液。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朝阳沿着江岸一点点升起,金红色的阳光洒进地下室里。
霍无归无暇顾及他人,双手不断按压简沉的心脏。
随着他的动作,肩胛骨的弹孔又开始渗出血水,胸口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刀割般疼痛。
“咳——”
所有的声音都抛诸脑后,不知道过了多久,霍无归手下毫无起伏地胸膛终于剧烈抽搐了一阵,弓起腰吐出一口江水,随后爆发出一阵剧烈咳嗽。
头顶,砖石砌成的顶终于被打出能容纳一人的通道,最瘦小的赵襄第一个带着氧气冲下来,奔向简沉。
霍无归彻底松了一口气,大脑空白地看着忙碌的人群一个接一个冲进地下室。
这么点大的地方,哪里能装这么多人。
他大脑迷迷糊糊地想。
“霍……”简沉终于咳完了呛进气管的水,颤抖着抓住霍无归的手指,朝身后指了指,那是密码门的方向。
霍无归侧过头,朝后看了一眼,顿时愣住了——
石承富依旧停留在密码门前,确切来说,干瘦的小青年就躺在摄像头前。
那是整个密室里,摄像头视角最完整清晰的地方,在被雨雾蒙住的朝阳中,被警队的大灯照得亮如白昼。
石承富已经被人翻了过来,蜷缩的身子打开,胸口是一个醒目的圆形弹孔,洇着大片血迹,医生正拼命抢救着他。
霍无归听不清周围的声音,视线模糊地落在石承富身上,脑海里一片疑惑。
为什么……就算石承富死了,已经走到穷途末路的冉焕兰也绝不可能这么好心打开密码门,倒不如说所有人都死了对冉焕兰才是最好的结局。
那么石承富到底是为什么死的。
门又是为什么打开的。
还打算思考更多的时候,他突然发觉,自己的意识似乎已经开始从脑海中抽离,身体变得轻飘虚浮。
霍无归回头看了一眼简沉,从对方已经睁开的清澈双瞳中看出某种极为罕见的焦虑。
下一秒,他不受控制地闭上双眼,朝简沉的方向倒去——
“霍无归!”简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霍无归!”
他在电光火石间起身,从身旁正在抢救石承富的医生急救箱中抽出穿刺针,毫不犹豫地朝霍无归胸口刺去。
“石承富没呼吸了!”
“霍队心跳骤停了!”
两道喊声同时响起。
作者有话说:
开始摩拳擦掌准备王局发言稿。
91 ? 渴望
◎“就像我爱你那样。”◎
午后, 探视时间还没有到,病房里洒满午间的阳光。
明明昨夜还曾落下过洗涤整片海沧大地的瓢泼大雨,但此刻, 阳光直直冲破天幕,没有任何云层遮挡, 落进干净明媚的病房中。
简沉缓缓睁开眼, 侧过头看向身旁。
监护仪数据平稳,霍无归带着氧气, 眉眼紧皱。
犹豫片刻, 简沉没有按下床头的呼叫铃, 调整了一下姿势, 自己挪下了床。
鉴于海沧某著名私立医院vip客户霍无归的昏迷, 这次, 他俩终于没能享受贵宾待遇,被送进了市二院。
地上也没有准备好的拖鞋。
简沉赤着脚踩上冰冷的地砖,走到霍无归床边。
他很清楚自己和霍无归此刻都是什么情况。
自己不过就是失温导致的昏迷,但霍无归不同。
一向浑身棱角的人即便在昏迷中也依旧绷着一根线,嘴角抿得很紧, 每一次胸腔起伏都伴随着粗重的呼吸, 青白的脸上冒出新鲜的胡茬。
“hemopneumothorax, blast injury, thoracoabdominal injuries”简沉瞥了一眼床头卡, 在刺眼阳光的反射下,眨了眨眼,凑近了逐字逐句念出上面的诊断。
自从几年前有患者因为床头卡被泄露隐私, 状告医院之后, 海沧各大医院的床头卡就换成了只有医生能读懂的全英文学名。
刚从昏迷中醒来, 简沉脑子里仿佛有团浆糊,许久后才意识到这几个词分别代表着什么。
急性血气胸,爆震伤,胸腹联合伤。
视线从床头卡上离开的时候,简沉眼睛里已经变得一片清澈。
他垂下眼,看向躺在床上的霍无归,手术结束,气胸对肺和纵膈的压迫已经解除,呼吸变得平稳,但冲击造成的疼痛还在,霍无归额角始终有涔涔湿热的汗水。
“323换药——”午睡时间结束,小护士推着车进屋,自言自语地念着要做的事,猛一抬头,发觉简沉站在自己面前,比了一根手指。
“嘘,那边还在睡。”简沉轻声道,“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小护士被简沉吓了一跳,下意识跟着简沉一起轻声细语:“爆炸导致内脏爆震伤,胸腹伤得不轻,怕是之前喘个气都疼得厉害,胸腔有一点挤压都能疼晕过去,我们清创的时候发现病人嘴唇里侧都被自己咬烂了。”
简沉猛然意识到,因为没有骨折和骨裂,在黑暗的环境里,他靠手摸根本没办法摸出霍无归的内伤——
霍无归从进入地下室起,每一次呼吸都会伴随着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一直沉默着,忍耐到了最后。
对于大部分血气胸发作的患者来说,呼吸都会成为最大的痛苦,以至于他们在体验过呼吸的折磨之后,很快就不敢大口呼吸,不能大幅度运动。
简沉轻轻呼出一口气,从小护士手里接过药:“你先出去吧,药我一会帮他换,放心,我们是同行。”
“听说是您给他现场临时做的胸穿。”小护士不知从哪听来的,眼神里有些兴奋,“我们主任都夸您做得好,要不是您处理及时,他恐怕撑不到医院。”
简沉有些意外,略有些不好意思道:“只是下意识的反应而已,不值一提,一会我再给他换药,你先走吧。”
门重新关上,简沉直直地盯着霍无归苍白的脸色。
霍无归在胸腔碰一下就疼的情况下将自己紧紧搂在怀中,始终没有放开过他,甚至,他明知道每一次呼吸都会痛彻心扉,明明每分每秒都是最为痛苦的煎熬,却依旧大口呼吸,只为了给自己留存最后一口氧气。
他仿佛已经能感受到霍无归那时到底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霍无归……”简沉伸手触碰了一下霍无归残留着血痕的嘴角,小心翼翼地从床头倒了点热水,用纱布蘸了,一点点将血痕擦去,“你会有一天后悔爱过我吗?”
“……”指腹擦过霍无归紧紧抿着的嘴唇时,简沉察觉到一丝颤抖,尚未反应过来,冰冷的唇轻轻翕动,吻落在简沉指腹,“不会……”
简沉一愣,手指停留在霍无归唇上:“你醒了?”
“被那个护士吵醒了。”霍无归显然是已经醒来有一会了,睁眼的同时聚焦在简沉身上,微微勾唇笑了笑,“被我感动了?”
午后阳光温暖,简沉表情微微变了变,没说话,专注地替霍无归擦干净了嘴角的血迹,才开口简短迅速地“嗯”了一声,随即立刻道:“护士说你嘴里都破了,要上药,既然你醒了,配合一下,张嘴,别说话。”
那个“嗯”缀在一长串话前面,几不可查。
霍无归黑沉的眼底浮现笑意:“你没事?”
“没。”简沉知道自己在霍无归眼前无处遁形,终于放弃抵抗,有问有答,“你一直护着我,我没受什么伤,不过石承富死了。”
霍无归一声不吭,既不回答,也不说话,目光从上到下在简沉发丝到脚背间逡巡了一轮,低声道:“怎么光着脚?病还没好,不知道寒从脚起吗,上来。”
“上哪来?”简沉不明所以。
“床。”霍无归言简意赅。
“咳咳咳咳——”简沉表情僵硬,总觉得这事情不太对劲,“霍队,你别吓我,你没震坏脑子吧?”
全北桥分局最正人君子的男人,刑警队背地里开盘赌霍无归青春期有没有自我解决过,80%队员押没有的人,在华宫KTV被公主痛骂死狗的人,这话怎么会从他嘴里说出口。
霍无归看见简沉的反应,低笑了一声:“你叫我什么?”
“阿叶。”简沉垂下头,眼睫落在苍白的下眼睑上,赧然转回自己床边,掀起被子毫不犹豫钻了进去。
“石承富怎么死的?”霍无归收回眼底的笑意,望着埋在被子里的简沉。
简沉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有些闷声闷气:“自杀,他胸口中了一枪,当时太混乱了,我没仔细看,但我确定那个距离绝对是自杀,弹道专家一看就能明白。”
“他真的太爱冉焕兰了。”简沉喃喃道,“但也真的很奇怪,冉焕兰甚至不愿意送他读书,年纪轻轻就让他去屠宰场当司机,而且他为什么要自杀……”
霍无归因为肺部伤说话依旧很费力,面色透出寒意:“大概,正好是因为他没读过多少书吧,他知道我们最终不会杀死他,也知道如果我们死了他姐姐就完了,于是以为打开门,放我们一条生路,冉焕兰就没有杀警察,而他自杀,口供和同谋全都消失,警察就没办法追究冉焕兰的罪行。”
石承富最后那没能说出口的话,应该是——“别怪我的姐姐”。
一片云渐渐遮住阳光,霍无归脸色落下一小块阴影,显得五官更为深邃。
“所以他为我们创造了一条生路,却不愿意和我们一起活着出去。”霍无归在那片阴影的笼罩中艰难地侧过头,望向简沉,轻声道,“简沉,当一个人足够爱另一个人,足够渴望被施舍哪怕一点爱时,会变得卑微而不顾一切。”
简沉闭上眼,只有一团黑发露在被子外。
走廊里,逐渐有人开始活动。
护士长训斥着午睡过头的小护士,病区的大门打开,探望病人的家属涌入,妻子正给丈夫抱怨楼下的水果摊又宰客,妈妈给女儿打了盆温水准备洗头。
病房内,正午的阳光和云影在霍无归的脸上交融,阳光逐渐被云遮住,直到彻底从霍无归脸上消失,许久后,他看着简沉凌乱的黑发无声道:“就像我爱你那样。”
–
杜晓天站在楼梯间,望着楼下的医院大门,一身警服的中年男人正朝着大门走来。
他飞速编辑消息,选择霍无归,点击发送。
霍无归和简沉已经醒了两个小时,案卷和尸检报告全都送进了病房,摊了一桌。
手机震动了几下,霍无归不耐烦地放下案卷,摸出来看了一眼。
“代号凯旋,行动已开始!”
凯旋,胜利归来。
霍无归和简沉受到消息的瞬间抱起桌上的一堆案卷,胡乱塞进被窝里,两个人沉默不语,训练有素地迅速跳回床上,盖好了被子。
“王局!别!”杜晓天站在病房门口,聊胜于无地伸出手,拦住气势汹汹的王胜利,“霍队他们毕竟是刚刚死里逃生——”
“别什么别!”
王胜利抬眼,刚刚瞪了杜晓天一眼,穿着警服的男人就已经迅速放下手,逃出百米开外:“正是需要王局您好好教育的时候,别手下留情!”
“用得着你小子指挥我!”王胜利一把推开病房门,还没看见霍无归的脸,声音已经率先飘进病房,“霍无归!你还有没有一点点身为警察的意识了!要不是简沉第一时间给你做了胸穿,你早没命了知不知道!”
“还有我,王局。”简沉没等王胜利抛出那句“还有你,简沉”,主动开口认领,“对不起王局,是我没有考虑自身安危,如果不是我拖累了霍队,他自己的话绝对不会受伤的。”
“你还知道有你!”王胜利一句话被简沉梗住,愣了一下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仿佛在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里重复过了不知道多少次,内心错乱了片刻才道,“你说说你们俩!上次死了个卢洋,这次又死了个石承富,得亏尸检报告证明石承富是自杀,不然我看你俩怎么办!”
霍无归正躺在病床上,半个胸口被绷带覆盖,露出另半边结实饱满的胸肌,一声不吭地望向王胜利,指了指自己的肺,示意王胜利自己目前没有办法说话。
“你们两个,行动之前为什么不报备?”王胜利见霍无归无法说话,转向简沉。
简沉除了些许皮外伤,和在脏水中浸泡久了有轻微的肺部感染外,基本没有大碍,好整以暇地坐在病床上,面露无辜的表情解释道:“王局,霍队报备了,只是意外遇到了嫌疑人。”
“意外?”王胜利暴跳如雷,“你们两个难道不知道这种事在你们身上不能叫意外吗!我告诉你简沉,以后不许跟着霍无归出现场!”
简沉一愣,眯起眼,低声嗫嚅:“王局,您也知道,我现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霍队是全局最可靠的人,我跟在他身边也是为了让长辈们安心嘛。”
霍无归坐在一旁的床上,瞥了简沉一眼。
他皮肤泡了半个晚上的江水,苍白得几乎要透出血管,垂下眼睛的模样谁看了都忍不住心生怜悯。
“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这话!”谁知道王胜利自认已经看穿了简沉的把戏,丝毫不为所动,“你们小年轻,刚开始谈恋爱,我懂,我都懂,但要贴在一起哪都能贴!总之你们不能一起出外勤!”
简沉轻轻将十指交握,小声提醒:“王局,不能搞迷信。”
“这不叫迷信!”王胜利气不打一处来,怒吼道,“这叫尚未找到科学依据的铁律!只要你们两个一起出外勤,就没有哪次不出意外的!”
简沉小心翼翼低下头:“但是王局……我们还没有谈恋爱。”
王胜利狐疑地看了简沉一眼:“没有谈恋爱?”
霍无归这小子到底行不行,不是信誓旦旦说什么简沉住进他家里了么,感情是一个人自作多情么,王胜利心道。
旁边病床上,霍无归转过头,朝简沉投去一个冰冷怀疑的眼神,一字一句问:“还没谈恋爱?”
王胜利猛地回过头,紧盯着霍无归,板着一张脸,表情有些扭曲和抓狂。
“笃笃”走廊上传来护士敲门的声音,一个小护士推开门,探进一个脑袋,瞅准了霍无归道,“322床,医生特意叮嘱你多说话,可以防止气管粘连。”
“多说话?”王胜利阴森森地看向霍无归,甩门离开,“一万字检讨,写不完不许归队!”
“没谈恋爱?”霍无归阴森森地看向简沉,“解释一下?我说过爱你,你也说过爱我,这叫没谈恋爱?我们都亲过几次了,这叫没谈恋爱?”
简沉瑟缩地钻回被子里,小声反驳:“谈恋爱又不是光亲嘴就够了,还要做很多别的事……”
“哗啦——”霍无归手里正在整理的案卷撒了一地,耳根通红的男人磕磕绊绊道,“什么别的事?”
作者有话说:
什么别的事你不清楚吗霍无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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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 自恋
◎一些谈恋爱都会做的事。◎
“还能有什么别的事?”简沉疑惑地望着脸红到耳朵根的霍无归, 慢条斯理道,“不就是谈恋爱都会做的事情吗?”
简沉拿着几份材料,站在阳光下, 因为太过刺眼的光线而微微眯起眼睛。
霍无归看着简沉那双眼睛犹豫了片刻,表情略有一丝罕见的犹豫:“这……不太好吧, 你还伤着, 我也……”
“好像确实是不太好,不是很方便。”简沉若有所思地侧身坐在床上, 翻看着杜晓天偷偷摸摸从局里顺出来的案卷, “不过, 也不是不行, 大不了做一些能坐着的……”
“你在说什么?!”霍无归终于忍不住打断简沉越来越大胆的发言, “好好躺回你的床上去。”
他面色看起来依旧是平日里那样镇定自若, 甚至带着点冷酷的意味。
但只要仔细看的话,不难发现耳根后面有些许微红。
“我说我们可以去约会啊,不是都受伤了吗,不能出去走可以坐着啊?”简沉不明所以地瞥了霍无归一眼,“你反应这么大干什么?”
霍无归一愣, 将手里的案卷放在床上, 狐疑地看向简沉——
对方白净的脸上挂着淡淡的困惑, 像是真的对霍无归刚刚的一系列反应感到不解, 浅色的瞳孔落在阳光里一片祥和, 澄净清澈。
“没什么。”霍无归抬手按了按太阳穴,平复了一下心情道,“那你想干嘛?”
简沉打量了一会霍无归, 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缓缓开口:“霍无归, 你老实说,你刚刚到底想到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霍无归矢口否认,“你说坐着,坐着干什么?”
“约会啊。”简沉反问道,“不然还能干什么?”
–
半小时后,病区电梯前。
简沉推着轮椅,小心翼翼地朝电梯里挪,轮椅前轮却被电梯的缝隙卡住了。
“……”简沉总觉得这样的画面有些似曾相识,还不能发力的右手虚扶着轮椅,左手握紧扶手,使劲一推,叮嘱霍无归道,“你坐稳点。”
“轻点,不要再硬推了,再推我都快摔下去了。”霍无归膝盖上放了一摞资料和案卷,皱眉道,“收着点力,要用巧劲知道吗?”
简沉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揉了下眼睛,朝旁边的护士站看了几眼,瞥见一个小护士朝电梯走来,顿时像看到了救星,朝着小护士招了招手:“不好意思,可以帮我把他推到电梯里吗?”
一直悄悄好奇两人关系的小护士欢快地点了点头,飞快跑过来,三下五除二就将霍无归弄进了电梯里,随即按下自己的楼层,在简沉耳边小声道:“您是这位警官的家属吗,下次推轮椅的时候可以这样……”
简沉一脸放空的表情,听着小护士说了十多层楼,终于看着小护士在手术室的楼层下了电梯。
轿厢里又只剩下了两个人。
“学会了吗?”霍无归坐在轮椅上,挑眉道。
“学会了。”简沉冲霍无归微微一笑,心血来潮地问,“小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推我的?我怎么从来都不记得你把我摔下去过?”
电梯还在上行,霍无归望着不断上升的数字,淡淡道:“你小时候很轻。所以到底去天台干什么?”
“约会啊。”电梯门打开,简沉提着轮椅把手,平滑地将轮椅从电梯里倒着推了出来,尾音上扬地询问霍无归,“怎么样?”
霍无归中肯地给予了点评:“还行,但希望你下次能记得早点把轮椅掉个头。”
说话的同时,简沉将霍无归的轮椅掉了个头,随后……两个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
从顶楼道天台的门没锁,但……还有十多级台阶。
数秒的尴尬和沉默过后,霍无归默默从轮椅上站了起来,从简沉手里接过轮椅,一只手提着自己的轮椅,一只手把一沓案卷拍进简沉怀里,径直踏上了台阶。
简沉愣了一下,亦步亦趋地跟在霍无归身后,茫然地看着霍无归步履稳健地上楼。
“下次约会地点我定。”霍无归冷冷抛下一句话,推开了天台的门,重重将轮椅放回地面上,重新坐了回去。
空旷的天台上,除了正中一张长椅,周围空无一物。
“……”简沉看着他一双长腿委屈地蜷在轮椅踏板上,小心翼翼地建议,“既然霍队您可以自己走,不如……您下来自己走?”
比起自己时不时磕磕碰碰、学艺不精的推轮椅手法,简沉目测霍无归下来自己走可能还会舒服一些。
“不好意思,不行,这是情趣。”谁料霍无归一口回绝,“还有,现在是约会时间,麻烦你换个称呼。”
简沉环顾四周,确信天台上只有他们二人后。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霍……阿叶。”
“说吧,你打算怎么约会。”霍无归终于心满意足地放过了简沉。
一叠案卷被塞进了霍无归手里。
“所以——”霍无归手里拿着一张照片,咬牙切齿道,“在天台看案卷,你管这叫约会?”
简沉头也没抬,眼睛丝毫没有从手中的照片上挪开,漫不经心:“怎么不算约会,如果这不算约会的话,那我觉得看电影也不算约会。”
不都是肩并肩一起看东西吗,谁还比谁高贵了。
医院天台的阳光还比电影院好,晒晒太阳,补钙。
还没有熊孩子吵闹,顺便还能解决工作。
“这怎么可能一样!”霍无归哑口无言。
简沉从容地翻开下一页,不疾不徐:“所以阿叶你约会过?你知道约会应该是什么样吗?”
“没有。”霍无归被简沉的诡辩绕了进去,愣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没有又怎么了!不就是手牵手看部暧昧又刺激的电影,看完一起吃个饭,压个马路,再一起回家。”
一个标准老套的浪漫爱情电影应该具备的所有元素。
简沉一手拿着照片,另一只手放在身侧,抓起霍无归的手,穿过指缝,十指相扣,两道温热的血脉隔着薄薄的皮肤相贴。
“是这样吗?”简沉朝霍无归靠了靠,将装订成册的案卷摊开,左边放在霍无归腿上,右边放在自己腿上,用空着的手翻了一页,“我们也可以一起去吃食堂,再走回病房,别人只能把对象送到家门口,我俩还能睡一个病房。”
“这怎么不算约会?”简沉迅速看完一页,往后翻开——漆黑模糊的地下室出现在眼前,附在一起的是一张平面图。
刺眼的阳光落在几乎全黑的照片上,让整张胶片都变得一团漆黑,几乎看不出任何细节。
霍无归下意识将头靠近,挡在了画面上,谁知简沉和他做出了完全一样的反应,下一秒,两颗头颅轻轻贴在了一起,照片被遮挡住了阳光,细节终于清晰了许多。
“这地上,好像有摆放过东西的痕迹?”霍无归指了指地下室的角落,“听局里说,这个地下室原本是市政规划的管线集中工程?”
“是的。”简沉曲起手指弹了一下照片,将照片掀开,露出后面的工程平面图,“听说原本打算把燃气、水电、通讯全都集成在一个大型的地下管道中,这样无论是布线、检修还是维护,包括之后的各类动土工程,都会方便很多。”
平面图上,贯穿全图的是一条蜿蜒狭长的通道,两侧分布着数个房间,是供检修和存放工具的节点,最尾端的房间上打了一个星号,示意那是昨夜囚禁简沉和霍无归的房间。
“按照图纸来看,地下室门外的走廊实际上才是管线经过的通道,我们被囚禁的其实是中央控制室。”霍无归紧盯着那张黑黢黢的照片,皱眉道,“市政那边说,这项工程还没来得及推广,就搁浅了。”
当初管线做了一半,技术就革新了,这项工程最终因为重重阻力,不了了之,线路还没进驻,设施也只能废弃。
“这个承包公司,麦克西姆斯。”简沉照着工程图纸上的承包公司搜索了一下,将手机递到霍无归面前,“很奇怪,为什么一家毫无海外背景的公司会起这样一个名字,而且还是二十年前注册,十几年前就已经倒闭的公司。”
“二十年前……”霍无归若有所思地指向平面图右下角的日期,“那时候冉焕兰还是个孩子,而且滨江和鱼唇湾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她为什么会选择这里?”
“因为足够隐蔽?”简沉试探着问。
霍无归盯着平面图看了一会,扫过每间房和走廊的具体数据,突然脸色剧变,猛地从长椅上起身,呼吸一沉:“不对!我们好像忽略了什么!”
他说罢,站在空旷的天台中央,闭上眼,朝前方迈出一步。
长腿窄腰的男人站在六月的清澈日光下,步履却小得诡异,阳光透过霍无归阖上的眼睑,他更用力地试图将光线从意识中驱逐出去。
“太亮了……那里从来没有这么亮过……”霍无归自言自语地向前缓慢而平稳地走了几步。
当人类闭上眼的时候,由于无法通过视觉判断距离,左右脚会在不知不觉中迈出不同的步幅,导致方向偏离。
但奇怪的是,霍无归的每一步不偏不倚地走在直线上。
“霍队,你在做什么?”简沉疑惑地看着霍无归。
他已经从长椅向外走出了三五米的距离,又平直地拐了个弯,继续朝前走去。
再睁开眼时,面前是海沧雨后初霁湛蓝的天空,垂下头,地面上的行人来往穿梭,霍无归站在天台边缘,心跳却平静地近乎凝固。
他冷冷道:“3.6米,是从中控室尾端到门口的距离,一个十岁的孩子需要走6步。12米,是从中控室走到下一个维修节点的距离,需要走20步……”
“这也是,我刻在骨子里,哪怕死都不会忘记的距离。”
简沉仿佛大脑闪过电流般,快步朝霍无归走去,眼睑一阵猛烈跳动,手中紧攥那张工程图在:“我知道这家公司为什么叫那个名字了,Maximus,世界历史上第一个马戏团。”
“这个工程,是邵天高在背后承办的。”简沉忍不住发出一声讥讽的笑,“真是个自恋的名字。”
霍无归冷冷道:“那是我们被绑架的地方,也是邵天高葬送性命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小霍:约会,从盼望到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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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 回家
◎霍无归,你冷静一点。◎
“为什么没告诉我们?”
“你以为瞒着不说, 我们就不会发现吗?”
“我闭着眼睛都能从这头走到那头你知道吗!”
……
王胜利办公室中没有开灯,暮色一点点笼罩了压抑的办公室。
桌上堆满案卷,王胜利坐在桌后, 面色凝重:“霍无归,你冷静一点!”
“你要我怎么冷静?”霍无归冷笑了一声, “十七年过去了, 一睁眼发现自己居然又被绑架到了同一个地方,换你, 你冷静得了吗?”
哪怕砖石老化变色, 建筑结构在海沧一次次的市政施工后被彻底打乱, 但只要闭上眼睛, 沿着管线构成的走廊走一遍, 记忆就好像被彻底唤醒一般。
“王局, 你知道吗,自从邵天高在凤临河边的小院暴露之后,我们就被转移到了地下。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见过阳光。”阳光随着暮色移动,霍无归的脸彻底浸没在黑暗中, “每天, 最恐惧的就是邵天高的点名——被点到名的那个, 要独自一个人, 穿过那条长廊, 走到另一头,邵天高的行刑室中。”
“您知道我在那里经历过什么。”霍无归嘴角勾出一个微笑,“我不过是想知道, 杀死我父母的人究竟在哪, 在做什么, 绑架我和简沉的人,生命最后一天里发生了什么。”
霍无归深邃黝黑的目光深处,燃起一簇无声的火。
“现在,最有可能接近真相的人就在面前,您却想将我和简沉踢出局?”霍无归挑眉,将整个人剖开展现在王胜利面前,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王局,我一直以为,做一个兢兢业业的好警察,给所有受害者找回真相,也总有一天会给自己找回真相。”
太阳就要完全落山,王胜利沉默地坐在桌后,注视着满脸戾气的霍无归,许久后,他缓缓开口道:“并非我要为难你和简沉。”
王胜利满是皱纹的手伸向桌上那堆案卷。
纸张被翻得窸窣作响,他从堆积如山的案牍中精准地抽出一张纸,递到霍无归面前:“而是根据冉焕兰的最新供述和警方搜证结果,你和简沉都和本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旦情况核实,你们甚至可能被列为嫌疑人,懂吗?”
“不要以为你们昏迷的功夫里,警方什么都没做。”王胜利意味深长地瞥了霍无归一眼,“按规矩是不能给你看的,但目前省里的专案组还没有到海沧,回避原则还不算完全生效,看在叶队的面子上,我允许你在这里看完。”
霍无归诧异地接过王胜利手中的案卷。
这上面究竟是什么东西,能够产生如此大的影响?
“冉焕兰的口供,主要提了几件事。”王胜利长驱直入,扔了几张照片过去,“第一,她提供了一把剃须刀片”
霍无归深吸了一口气,盯着图上那把生锈的剃须刀片——
下一秒,王胜利机举起照片,意味深长道:“虽然你和简沉始终都称,当年是邵烨逼迫简沉趁邵天高昏迷,用匕首刺杀邵天高,但事实上,当年的邵天高身上一共三处致命伤,由于尸体遭到焚烧,加上当年的技术不够先进,始终没能判断出最终致死的伤。”
“其中,割断颈动脉的凶器始终没有找到。”王胜利眯起眼睛,声音平缓,“眼熟吗?这就是那把凶器,上面只有你和简沉童年时期的指纹。”
霍无归喉头动了动,紧绷着嗓音道:“这只是揣测,而且已经过去了十七年,没有理由因为这件事就需要依从回避原则,这不合规。”
“确实,如果只有这件事,那么你们还不会被排除在案件之外。”王胜利转过头,“但——简沉勾结林海森,教唆王念素吸毒,谋杀王伟雄呢?”
王胜利的办公室里,最后一丝夕阳彻底消失了。
霍无归站在全然的黑暗中,只有门缝里透出走廊上的微弱光线,他愣了片刻,才仿佛无法消化般又咀嚼了一遍王胜利说的话:“简沉,勾结林海森,教唆王念素吸毒,谋杀王伟雄?”
“根据冉焕兰的口供,被邵烨盗取的金佛,买家正是林海森,但邵烨却坐地起价,要求林海森带自己分一杯毒品的羹,否则金佛免谈。”王胜利闭上眼睛,艰涩地将下半句话吐出口,“彼时,还没有人知道光缅寺的金佛已经被邵烨偷天换日。”
林海森其人极为迷信。
今年是他的七十三岁大寿,他坚信自己七十三岁这年会有一场大劫,需要这尊金佛来化解,因此对金佛势在必得,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拿下——
除了将自己的地下商业王国拱手送人。
“冉焕兰说的?”霍无归的表情似乎没有王胜利想象中反应那么大,只是略有狐疑地反问,“她为什么能知道这些?一个罪犯的口供有什么可信度?”
王胜利将背靠进椅子里,仰头按了按眼睛,疲惫道:“冉焕兰明面上是邵烨和林海森之间的掮客,实际上则是邵烨一手扶持起来的。”
霍无归紧紧攥着手中的案卷,像是挣扎了一番后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呢?”
伴随着呼吸,肺部的刀口隐隐作痛,那股疼痛似乎顺着神经缠绕着心脏,挥之不去地揪着心房。
手指的每一次收紧,都让肩胛的枪伤越发疼痛,而疼痛让人越发清醒。
“知道光缅寺安保部署和金佛押送计划的,除了被邵烨买通替换上去的曹振来,还有一个人——因为白血病而病退的前光缅寺安保处主任王伟雄。”
霍无归愣在原地,黑沉的瞳孔中空无一物,语气如同坠进深海的石头,沉重但毫无波澜:“您是说,简沉诱导王念素吸毒,利用王伟雄爱女如命,哄骗王伟雄说出光缅寺的安保部署,并给王伟雄服用了过量毒品?有证据吗,我不相信简沉会做出这种事。”
“我知道,以你和简沉现在的关系,你很难相信我接下来要说的话。”王胜利艰难道,“但根据冉焕兰的供述,我们在华宫KTV的包厢中发现了简沉和王念素的指纹,并在简沉的住处发现了残余的毒品和几张写有剂量计算的草稿纸,经鉴定,是简沉本人的笔迹。”
案件到现在,已经逐渐变得明朗起来。
“林海森回国重新开展地下商业版图,中间为他牵线搭桥的人,或许就是简沉。”
王胜利的一字一句落进昏暗的办公室里,周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这世界上,不会有人为了没有利益的事情大费周章。
冉焕兰将简沉和霍无归关进密室,看似是为了解决恨之入骨的弟弟,让痛恨的两个人自相残杀,可背后却隐藏着为邵烨铲除异己的目的。
“既然简沉和你现在的关系非同一般,这件案件又和你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王胜利起身拍了拍霍无归的肩,“就委屈你忍一忍,案子先交给杜晓天来主导。”
霍无归眼底浮现出极为压抑、怀疑、隐忍和犹豫交织的情绪,许久后,他嘴角挑起一个凉薄的弧度:“如果冉焕兰所说的一切都能得到证实,我亲自把他送进监狱。”
林海森,两次将亲人从他身边夺走的人。
不管背后究竟还有什么阴谋,他绝不可能轻易放过林海森。
王胜利直直地盯着他:“专案组明天到海沧,你还有一晚上的时间,回家吧。”
–
霍无归站在二十九楼电梯门前。
整个二十九楼,只有这一户人家。
玄关门口已经亮起了灯,屋内传来温暖的光线。
这是第一次,回家的时候屋里没有漆黑一片。
有一盏灯在等着自己,霍无归想着,默默打开了门。
“回来了?”简沉端着锅从厨房出来。
霍无归定定地站在门口,注视着沐浴在暖黄光线下的简沉——他披着极为柔和的暖光,眉目里有种令人心驰神往的松弛感,仿佛什么都不在思考,不过是安静地等待恋人回家而已。
“王局怎么说,为什么瞒着我们这件事?”简沉见霍无归一动不动,又问了一遍。
然而他还端着平底锅,霍无归鞋都没换,三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握住简沉手腕,将人抵在厨房的玻璃门上,毫不拖泥带水地撬开唇舌,在耳鬓厮磨间呢喃:“简沉……”
简沉被突如其来的亲吻吓了一跳,嶙峋的脊背贴在冰冷玻璃上,下意识地轻轻扭了一下,错开头艰难道:“霍……阿叶,你突然发什么神经,问你王局怎么说……”
“小沉。”霍无归反复摩梭着简沉青筋凸起的手腕,将那只手拉高,按在头顶,更肆无忌惮地吻了上去,微凉的唇舌交缠,令简沉不由自主轻颤了一下,不安地朝后缩去。
那个漫长的吻结束时,简沉眼眸微微氤氲雾气,低声问道:“阿叶,你怎么了,在王局那挨骂了?”
“小沉,你爱我吗。”霍无归没由来地发问。
简沉一怔,目光悄无声息地滑开,垂眸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已经说过了,爱。”
霍无归一言不发,抬手搂过简沉的腰。
下一秒,简沉双腿猛然腾空,被霍无归拦腰抱进主卧。
“霍无归!你疯了!你还有伤,你在做什么!”简沉一惊,连忙拍打霍无归手臂,“你还想不想要当警察了!枪伤养不好以后你这只手还要不要!”
“别说话,我这只手没用力。”霍无归伤痕累累但依旧精悍的身体将简沉整个人笼在灰色床单上,压抑住内心越发强烈的预感,“我按你说的跟王局说了,现在,你向我发誓,你爱我,绝不会轻易离开我。”
按简沉说的,霍无归在审讯时向故意冉焕兰送去暗示,而冉焕兰也正乐意有人替自己扛下一半的罪责,双方一拍即合。
而华宫KTV采集的指纹也不过是上次去现场时留下的。
“我发誓,我只是想混淆邵烨和林海森的视听。”简沉嗓音暧昧,轻喘了一口,“我爱你,绝不会轻易离开你。”
两个心跳声交织,如同鼓点般错落,随着粗重的呼吸不断变得更快。
简沉没有回答,而是抬起左手,勾住霍无归的后颈,微微仰头,尚存着余温的唇又一次吻上霍无归。
过了许久,简沉轻声道:“好。”
作者有话说:
94 ? 积木
◎第四个嫌疑人。◎
明明是初夏, 天气最舒适的时候。
29楼的晚风带着远处湄沧江潮湿的朦胧水汽,空气中漂浮某种宁静惬意的氛围。
但卧室里的气温却好像燃烧起来一样,简沉感到神经末梢传来灼热的温度。
他仿佛被烫到了一样, 朝床头缩了缩,却没有挣开霍无归的桎梏, 只是眯着眼睛轻声道:“眼睛……”
霍无归的公寓配备了最顶级的人性化装修。
床头的阅读灯处在一个对常人来说舒适且助眠的亮度内, 暖黄色的灯光笼罩着简沉,将他的脸照得柔和, 甚至融化了表层的某种面具, 让简沉难得露出毫无防备的表情。
可惜, 哪怕是这种强度的灯光, 对简沉来说也是某种负担。
眼睛泛起朦胧水雾前, 霍无归抬手覆盖住简沉的眼睛, 欺身上前,紧贴着简沉,嗓音微哑:“我很想你。”
“只是去见了个王局,怎么就想我了?”简沉感觉和霍无归的距离近到哪怕是一个吐息都能相互交换的地步,神经下意识紧绷。
霍无归带着粗粝枪茧的指腹覆在简沉眼睑上, 唇落在简沉唇角的小痣上:“我一直很想你。”
整整十七年。
简沉透过霍无归的指缝, 浅琥珀色的眸子注视着霍无归。
那张十七年前还带着稚气的脸, 不知怎么回事, 竟变得如此硬朗, 带着极有辨识度的深邃轮空,看起来威严而不可侵犯。
他很难想象,霍无归这样的人, 爱上一个人究竟会是怎样。
哪怕这个人是自己。
“怎么了?”霍无归似乎察觉到简沉的神游, 犬齿在喉结上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语调里带着隐隐的责罚,“和我接吻是一件很容易让你出神的事吗?”
简沉刚想反驳,却猝不及防被一条坚实有力的手臂揽住——
霍无归丝毫没有商量,近乎掠夺般撬开唇舌。
简沉忽然生出一种一切不受自己控制的不安感,手猛然收紧:“为什么非要是今天?”
“不为什么。”霍无归吻了吻简沉瘦得可怜的胸口,近乎虔诚地将耳朵贴在简沉右胸,心跳声如雷贯耳,如同和谐悠扬的交响乐中误入一匹受惊的马,兵荒马乱。
他听了一会,在片刻的沉默后才抬眼注视简沉,黑沉的眸子里是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只是有些害怕。”
“怕什么?”简沉问。
霍无归将试图朝后缩去的人拉回自己面前,抬头时唇角依旧带着一缕银亮:“怕如果不找什么将我们拴在一起,你会和十七年前一样,消失不见。”
……
“我爱你。”霍无归低声不断重复。
“霍无归……”简沉艰涩道,“我也……”
“小沉。”霍无归像是不准备听简沉的答复,猝不及防地又落下了一个吻,再次毫不羞耻地将爱这个字坦荡地诉诸于口,“我爱你,永远别离开我。”
简沉的那句“我也……”被彻底打断,最后两个字终于被吞回了喉间。
他眼底满是水雾,顺着脸颊滚落,抬起瘦削的胳膊遮住面孔道:“我答应你。”
霍无归附在简沉耳边粗喘道:“你最好记住,你答应过我什么。”
那个瞬间,简沉从霍无归漆黑的双瞳中瞥见自己的模样,如同一团无根的火。
可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却出奇得黑,黑得近乎冰冷。
简沉没有来地感到一阵寒冷。
明明是两个心密不可分,两具躯体最为靠近的时候,但不知为何,他竟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就好像,他们此刻隔着最遥远的距离一样。
“停下吧……”简沉哀求道。
“停不下来了。”霍无归咬上简沉后颈,“很多事情,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比如爱你。”
“答应我,永远不会欺骗我。”霍无归指腹摩挲着简沉脆弱的咽喉,指尖轻轻收紧。
“好……”
只是短短的一个字,简沉仿佛用尽了所有意志,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在霍无归手上,又顺着指腹流进指缝。
与此同时,那种奇怪的预感再次涌上心头。
“这个人正在离开我。”简沉想。
“霍无归……”他含糊地呢喃了一声。
一双温柔地手轻轻擦去额角的汗,轻声道:“睡吧,我一直在你身边。”
堕入梦境前,简沉最后瞥见的是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
那双眼睛在他身上游走,眼神如同瞻仰艺术瑰宝般虔诚,又仿佛此生只有最后一面之缘般,流露出小心翼翼的珍视。
–
“所以昨天你到底发什么疯。”简沉背对着落地窗,卷着被子,嗓音微微有些嘶哑,“你的伤没事吧?”
身上十分干爽,睡衣床具似乎都换了新的,简沉想,霍无归这人怕不是个劳碌命。
晨光洒落在新换的床单上,霍无归仰头吃了两颗消炎药,喝完水才开口:“这不叫发疯,这是谈恋爱的正常环节。你怎么醒了,饿了吗?”
作为某些代价,他的肋骨隐隐作痛,肺部的伤口在呼吸中传来轻微的刺痒。
简沉睡眼惺所地摇了摇头:“不饿,今天周几来着?”
他这么些年一直处在奇怪的平衡里,身体在绑架后落下了各式各样的问题,体质较常人更差,却又因为勤于锻炼,而忍耐力和抗性出奇得好。
这种奇怪的平衡最终导致了他此刻陷入了某种更难以言说的痛苦中——
虽然身体极度疲惫,意识却格外清晰。
所有的画面,所有字字句句,全都历历在目……
他现在只想赶紧去上个班逃离一下。
“周二,你调休。”谁料霍无归一句话打破了他的妄想,“早上魏主任给你打电话通知了,你睡得太死,我接的。”
“哦,谢——”话说到一半,简沉一脸惊愕地抬头,“你接的?!你怎么说的!”
霍无归注视着简沉,嘴角挑起一个笑容:“我说你太累了,睡着了。”
这显然是看穿了简沉的逃跑意图,连嘴角讥讽的弧度都毫不掩饰。
简沉绝望道:“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以后还怎么面对魏叔!”
“你昨晚和我在书房看案卷,太累了。”霍无归补充了一句。
简沉扶额,缓缓道:“霍队,你下次又想说的话,可以一次性说完吗?”
他说着从被子里钻出来,半坐起身。
柔软的织物滑落,苍白的皮肤上带着星点痕迹,霍无归的动作突然顿住,目光垂落在简沉身上,嗓音微哑:“怎么起来了?”
“那边——”简沉朝床头指了指,“昨天给你准备了礼物,打开看一下。”
霍无归一愣,朝床头看去。
一个不大的纸盒静静放着,他伸手掂了掂,好奇道:“是什么?该不会是戒指吧?”
“我可买不起戒指。”简沉慢吞吞地挪了挪身体,又认命地躺了回去,“就回去路上看到的小东西而已。”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落下,霍无归拆开包装纸,有些意外地看着手里的积木:“你不会是被王念素那个神秘同居男友启发的吧?”
他手里托着一颗积木拼成的立体爱心。
“知道霍队你只喜欢名表豪车。”简沉瞥了眼霍无归的表情,幽幽道,“我没你那么有钱,买不起对戒,这颗心不喜欢就还给我。”
“很喜欢。”霍无归将积木细细摩挲了一遍,郑重其事地将它放在床头,俯身吻了吻简沉的嘴角,“你再睡会,我出去买菜,给你做早餐。”
临走前,霍无归又回头看了眼那颗对于两个接近三十岁的成年人来说多少有些幼稚的鲜红爱心。
一点孩童般的把戏,却将他惴惴不安的心塞回了胸腔内。
好像一切都没有变,整整十七年,简沉依旧是那个青涩稚嫩的孩童。
他又一字一句说了一遍,沐浴在晨光中的眉梢微微上扬:“简沉,我很喜欢你的心。”
确认了霍无归的表情,简沉无声地松弛下来,缩回被子里,闷声道:“我不是很饿,但有点困,你可以顺路去警局,中午再说。”
“等我。”霍无归轻吻了一下简沉嘴角,“早餐已经做好了,海参粥,我给你端过来,吃点再睡。”
–
“王局,我还是希望由我来负责这个案件。”
北桥分局,局长办公室,霍无归站在明媚日光中,表情是难得一见的平和温柔。
王胜利还以为昨天那一出已经把霍无归劝回去了,没想到这犟驴睡了一夜居然还越挫越勇,皱眉道:“你早上来办公室忙了一上午,就想来跟我说这个?不是跟你说了吗,回去好好养伤,这个案子杜晓天负责。”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舍近求远。”霍无归将一摞材料递到王胜利面前,“我才是处理这个案子的最佳选择吧?”
“十七年前,我曾直面过邵烨和邵天高……还有简沉。”霍无归半闭上眼,昨晚那个被自己反复注视,深深刻进脑海的身影浮现在眼前,“我是最熟悉他们的人。”
“五年前,整个海沧近二十年最大的走私案,是我带队在边境跟了整整三个月。”
“四年前我开始追踪易先生,直到去年将他抓捕归案,整整四年,每一个线人都是我亲自联络的。”
“我在北桥这么多年,抓过的毒贩和走私犯数不胜数,林海森的下线也包括在内。”
霍无归将花了一上午整理的陈年案卷一一翻开:“王局,我并非想为任何人开脱才想接受这个案件,而是——”
“整个海沧,不会有人比我更熟悉这个案件的三名嫌疑人。”
他字字句句全都发自肺腑,说罢抬起头,等待着王胜利的答复。
然而,许久之后,王胜利看了一眼手机,终于开口——
霍无归眉眼微压,有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王胜利说:“不好意思,刚刚得到消息,你可能需要去市局接受调查。”
“物证人员在碧水山庄17栋1808室的积木模型内部,发现了一枚你的指纹。”王胜利将手机倒转,递到霍无归眼前。
霍无归瞳孔骤然紧缩——
一块红色积木跃入眼帘。
作者有话说:
小霍:还来得及让小沉把海参粥吐出来吗,白喂了。
95 ? 还你
◎“那颗心,我不要了,还给你。”◎
“我不知道我的指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霍无归眼神落在管弘深身上, 一字一句道。
“那你怎么解释这块积木!”市局的审讯室里,上头的一位中年领导领着物证袋,疾言厉色, “碧水山庄17栋1808室的模型里,怎么会藏着一块有你指纹的积木!”
霍无归不耐烦地抬眼, 扫过那块积木, 目光停留了一会,瞳孔几不可查地缩紧, 用舌尖顶了顶犬齿。
随后, 他看向那名迫不及待开口的领导:“我说过了, 我不知道我的指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如果你们觉得我有问题, 大可以去查, 而不是在这里审问我。”
“龚局,你先去监控室等我消息吧,这里我来审。”管弘深面色和缓,语气听起来不徐不疾,转向霍无归道:“别紧张, 我们现在只是找你问话, 不是正经审讯, 你不要觉得我们是在针对你。”
“如果非要问我, 那我只能说或许是办案过程中不小心碰到的, 也或许是回局里查看物证的时候碰到了。”霍无归微微后仰,索性左脚伸展,右脚搭在大腿上, 昂贵的手工牛皮底在审讯室里漫不经心地轻点, 以一种极为傲慢的姿态回答, “领导们如果想要指控我什么,至少应该拿出更为有利的证据吧?”
霍无归这幅态度彻底惊到了单向镜后的一众领导——
整个海沧,所有年轻干警中,近年来最被看好、行为最为端正,能够将行为规范条例倒背如流,从未行差踏错的霍无归,怎么能在短短半个月时间里,突然变得判若两人?
“不应该啊……席知是海沧数一数二的慈善商人了……”
“确实,这么多年下来,生意想做大,多多少少是要沾点黑,也就席家,不仅清清白白,而且对市里的工作一等一的支持,就连宝贝儿子都舍得送去一线。”
“要是真想涉黑,席知也没必要让儿子去一线吧,这几年霍无归这孩子出生入死也不少回了,先进都拿了好几次。”
讨论来讨论去,不知道谁开口说了句,揭开了所有人犹豫背后的潜台词:“或许,席知只是装得比任何人都好呢?”
“发现积木是小事,但值得注意的恰恰是霍无归背后的庞大资本,他只是被领养的,随时可能被当成弃子,但如果席知和毒贩搭上了线,那可就棘手了。”
这才是刚刚那些欲言又止背后,真正隐藏的惊涛骇浪——
一旦真的确定,霍无归的背后,存在席知的指使和参与,那么整个海沧都将引起一阵巨大震动。
海沧市局、北桥分局每年,乃至海沧每年的大量慈善公益项目,都有席知的参与。
换句话说,席知与整个海沧的警界息息相关。
另一个声音打断人群的窃窃私语,怒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霍无归是烈士遗孤!我知道,叶粟死了二十九年,这里的大部分人二十九年前还没进北桥分局,很多事情已经快没人记得了,但我不信他的儿子会走上歧路!”
“遗孤怎么了!霍无归是个遗腹子,忠烈又不是刻在遗传基因里的!”立刻有人反驳道。
几个领导几乎要争执起来的时候,审讯室里的管弘深始终一脸镇定,平静地望向霍无归:“证据总会找到的,只要你真的没做过,我们一定还你清白,但现在,你被停职了,这个处理你应该可以接受吧?没异议的话就回去等消息吧。”
末了,管弘深补充了一句:“当年,我还在北桥分局的时候,就曾经说过,如果是我,我不会允许你留在北桥分局。”
只可惜七年前,霍无归公大毕业的时候,北桥分局能下最后决策的人还不是管弘深。
“为什么。”霍无归同样波澜不惊地勾起嘴角,没有顺着管弘深的话起身离开,而是接下去问道,“你害怕我发现你的秘密?”
话音落下,单向镜后的所有眼睛全都注视着两人。
霍无归的话语仿佛打破了某种平静。
不论是单纯好奇,还是打算趁虚而入,所有人都静静等待着霍无归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怕我质问你,十七年前,你到底为什么不出警。”霍无归的目光穿过管弘深,望向一片虚无的单向玻璃,声音里夹杂讽刺与压抑十七年的愤怒,“你怕玻璃背后那些人知道,你这个副局长,究竟是如何一步步爬上来的!”
一瞬间,整个监控室乱作一团。
毕竟都是年过半百、混了多年官场的老人精了,所有人都依旧保持着表面的镇定,但几乎都在第一时间在心中盘算起了各自的心思。
如果管弘深被霍无归从这个位置上撸了下来,那么必然会引起新的一轮明争暗斗……
霍无归此时此刻,明知道背后有如此多的领导,却如此光明正大说出这些,恐怕正是在暗示自己掌握了一些足够剥掉管弘深一身警服的线索,以此来寻求庇护。
可谁也摸不清霍无归背后到底隐藏了多少东西,算不出自己到底有没有那个底气庇护霍无归,这件事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一时间,监控室里的气压急剧下降,陷入一片死寂。
审讯室内,管弘深仿佛对一切置若罔闻,只是冷冷开口:“我不允许你留在警队的原因,就是这个——整整十七年,或者说二十九年,你始终活在叶队和文君过世的阴影下,活在那场绑架里。”
“你进北桥分局,始终怀着自己的目的。而警队需要的,是真正的无私。”管弘深叹了口气,眼中透出沧桑但坚定的审视,“你永远没办法真正成为一名警察。”
“像你一样,接到报案却故意不出警,非要等到嫌疑人实施犯罪才出警,就算好警察了吗?”霍无归一向冷峻的脸上笑意越来越深,“有意义吗,大公无私能换回我的父母吗,能让时间回到绑架开始之前吗?”
管弘深抚了抚眼镜,曲起指节敲响桌面:“我们在说碧水山庄的积木上为什么有你的指纹,如果对这件事没有任何想说的,可以先行离开了,调查期间你不能离开海沧,明白吗?”
“放心,我没做过的事,就是没有,你们不会查到任何线索。”说罢,霍无归迈开长腿,径直起身走向审讯室门口。
监控室里,一众领导沉默地交换着目光。
今天,这个监控室里,站着大半个海沧高层的领导,这中间,不知道有对霍无归提到的那些事感兴趣。
“霍无归。”管弘深沧桑但威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还认我这个老领导的话,陪我去天台抽根烟。”
–
“霍无归——”天台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
凌乱的黑发跃入眼帘,霍无归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简沉,眼神紧:“你怎么来了?”
他修长的指尖夹着一根烟,却没有点燃。
身旁是正在吞云吐雾的管弘深。
简沉盯着那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脑海中猛然浮现昨晚它们在自己皮肤上划过的画面,喉结动了动,好几秒后才缓缓开口:“我等你带午饭回来,等了好久没等到,电话也打不通,就去北桥找你,结果杜晓天说你来市局了,市局的人又说你和我爸在天台……”
简沉犹豫地看着霍无归,天台上微风刮过,将他身上那件宽松的T恤吹动,露出领口遮掩下大片带着斑驳痕迹的皮肤。
管弘深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一眼简沉,锐利的眼神又扫向霍无归,似乎含着责备之意,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
“我听说……你被停职了。”最终,还是简沉开口打破了沉默。
霍无归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抬眼用极为冷漠的神情,仿佛看陌生人般看着简沉,冷不丁发问:“简沉,你送我的那颗心呢?”
那个神情有种说不出的悲悯。
简沉心中顿时升起一阵不安,他猛然想起昨晚自己心中那个微妙的预感——
他总觉得,那个最为亲近的时刻,霍无归却正在酝酿一场声势浩大的离别。
“我放在床头了。”简沉小心翼翼地回答,“怎么了?你怕我又收回去不给你了吗?”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还不断瞟向管弘深,思考着一会到底该怎么跟管弘深解释……
总不能说,你儿子和你前下属,趁你不注意,短短半个多月,就搞到一起去了吧。
“你们年轻人聊,大中午的太晒了,我去里面等你们。”好在管弘深十分识趣地主动给简沉和霍无归留下了空间,半句话都没有多问。
“你确定,一块积木都没有丢吗?”霍无归微笑着看向简沉,“那是你送我的第一个礼物,我很担心它。”
简沉不知道霍无归究竟在问什么,眼底带着犹豫问道:“你可以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今天上午,痕检发现,碧水山庄17栋1808室内的千年隼模型,拆解开后,内部的一块红色积木上,有我的指纹。”霍无归仰起头,明镜般的漆黑眼眸仿佛要看透简沉。
霍无归最近一直忙着处理案件,四处奔波,根本没有时间碰积木这种东西。
唯一碰过的,就是简沉送他的那颗心。
午间的风带着温热,霍无归在沉默中再次开口:“简沉,你送我的心,真的完整吗?”
那究竟是一颗完整的心,还是已经缺失了至关重要的一块。
霎时间,简沉心脏停了一拍,他微微抽动,闭上眼,心头涌起一阵酸涩。
这是第一次,将一颗真心完整托付给某人。
他嘴上说着害怕霍无归嫌弃那颗积木拼成的红心,说着是路上随便买的。
但那不过是难以启齿的羞耻心作祟罢了。
“我还以为,你会明白,那颗心意味着什么。”简沉苦涩地垂下头,想从口袋里摸烟盒,手却颤抖得厉害,摸了几次后才终于伸进口袋——摸了个空。
他在空荡荡的口袋里不死心地搜罗了一圈,才想起,霍无归不抽烟,他们每日几乎形影不离之后,自己身上也早就没有烟了。
霍无归抬手,举起手中那根烟——
简沉下意识以为,霍无归是打算递给自己,谁知他衔着那根烟,深吸一口气,将烟点燃了。
“是谁让你栽赃我的,管弘深,还是林海森?”霍无归的唇很薄,平日里总给一人过分锐利、不近人情的冰冷感觉,但开合间烟雾似乎柔和了那份过度锋利的锐气。
这是简沉第一次看见霍无归抽烟的样子。
成熟男人腰细腿长,站在天台上,沐浴着日光,深邃的五官在阳光下被投射出清晰的轮空,夹着烟的手指修长,一切都恰到好处,那副样子实在太过性感。
如果是昨晚看见这幅画面,我一定让他为所欲为,死在床上都心甘情愿。
简沉心想。
可惜现在,他只能干涩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是想把一颗心……送给你。”
我的真心,简沉在心中默默道。
“……”霍无归神色里露出几分不耐烦,意兴阑珊地吐出一缕烟,“简沉,我爱你,到此为止吧。”
那是霍无归一贯的坦荡,从不为任何直白的爱情而感到羞耻,连到此为止都说得干脆利落。
他说罢将烟头在水泥上碾灭,丢进纸杯里,随手将纸杯捏成一团,拔腿离开。
就在这时,管弘深推开天台的门,遗憾地看向霍无归:“不好意思,你恐怕暂时不能离开了,我们接到最新消息,碧水山庄的洗衣机里,有一件被清洗过但没有及时晾晒的衣物,痕检用了数日,刚刚还原出了部分尚未被破坏的DNA——是你的。”
一张照片递到霍无归眼前。
他猛然停下脚步,回头死死盯着简沉:“积木是你送我的,这件衣服,今早还在我的衣柜里,唯一能碰到的人,是你。”
“管弘深负责把我困在市局,你负责制造伪证,让我背上内鬼的锅,这一步算得真好。”霍无归甚至懒得叫管弘深一声管局。
他随手将捏成一团的纸杯朝后抛去,大笑着拍了拍手,听上去有几分咬牙切齿,“这七年刑警生涯,这所谓的正义,究竟有什么意义?”
正午的阳光极为耀眼,简沉迎着光朝霍无归看去,眼眶中满是泪水,却很难分辨那究竟源于强光的刺激还是其他的原因。
霍无归就站在那无处可藏的阳光下,脸上却看不清神情。
明明一个晚上之前他们尚在耳鬓厮磨间交换真心,此刻却急转直下,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正义没有救回我的父母,没有给我等待十七年的真相,自始至终,我都被你们父子耍得团团转。”霍无归微笑道,“那这正义,我不要也罢——”
他话音戛然而止。
下一秒,黑洞洞地枪口对准简沉。
“小沉!”管弘深大喝一声,朝着简沉飞扑过去。
——子弹没入管弘深胸口。
霍无归反手撑住栏杆,从四楼一跃而下。
鲜血从管弘深胸口绽开一朵蜿蜒的血花。
楼下,运送食堂蔬菜的货车刚刚进了市局院子,闸门正在缓缓关闭,一辆警用摩托擦着最后一道缝隙,瞬间蹿出市局。
警笛声刺痛耳膜,简沉一个箭步冲向管弘深,视网膜被烈日灼烧得生疼,眼底只剩下霍无归最后的口型:
“那颗心,我不要了,还给你。”
作者有话说:
小霍啊,你想过以后要怎么哄回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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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 ? 通报
◎我发誓一定会将霍无归带回来。◎
“爸!”
鲜血在地上蔓延, 简沉朝着楼下的方向看了一眼,迅速转身跑向管弘深,膝盖重重跪在地上, 沾了满地尘土,飞速将管弘深放直, 打算开始急救。
“咳——”管弘深平躺在地, 艰难地深吸一口气,带着粗重的呼吸音道, “在局里……叫我管局!嫌疑人逃逸, 你不去追, 在这里做什么!”
简沉一愣, 满脸惊愕, 手足无措道:“可是您中枪了!管局……”
“还不快去追霍无归!除了你, 谁都不可能追他回头!”血咕咕流淌,管弘深的喘息越发急促,紧紧攥住简沉的手,声嘶力竭地催促,“快去!”
说罢, 管弘深轻叹一口气, 拉着简沉的手悄然滑落。
刹那间, 血液猛地窜上简沉头顶, 大脑一阵轰鸣。
“快送管局去医院!”天台门被人一脚踹开, 市局几个年轻力壮的刑警带着法医冲上天台,一把推开简沉,“不要在这里碍事!”
“这是我爸!”简沉抬起头, 朝着几人怒吼。
然而对方只是投去一个意有所指的目光:“刚刚天台上, 除了管局和霍无归就是你, 你以为在管局苏醒或者抓回霍无归之前,你就可以洗清嫌疑吗?”
那最后几个字已经近乎是咆哮。
简沉一愣,鞠了一躬,低哑道:“管局就交给你们了,谢谢。”
警笛刺耳地响起,很快朝着医院方向远去。
简沉站在天台,看了几秒消失在视野里的警车,朝楼下走去。
整个海沧公安系统一片混乱,几乎整个城市的警备力量都在瞬息之间被调动起来。
“指挥中心报告市局,目标人物北桥分局刑侦队长霍无归,在开枪射伤海沧市局副局长管弘深后,驾驶牌号为海AD698的警用摩托逃窜,车辆在永和路隧道内失去踪迹。”
“砰!”市局局长龚建义狠狠锤了一下办公桌,“霍无归这小子,信誓旦旦说自己什么都不知情,掉头就射伤自己的师父!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混乱中,图侦的刑警破口大骂:“艹!永和路电缆被市政挖断了,隧道里监控断联!霍无归抓住了断联的空档,彻底失踪了!”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只剩下一刻也不停的电话和来回奔走的脚步,市局几乎所有领导全部集中在一起,龚建义盯着霍无归消失前的监控,满脸表情凝重:“霍无归对整个海沧,可以说是太熟悉了。”
“他只是北桥分局的,怎么会熟整个海沧,永和路也不在北桥辖区内吧?”有领导忍不住小声提问。
“因为他几乎所有案件,只要有时间,都会亲自出外勤。”简沉敲了敲虚掩的门,低声开口。
有领导看着突然冒出的简沉一怔,不悦地皱眉:“你是哪位?领导说话轮得到你插嘴吗?”
“我是管弘深的养子,也是目前最可能将霍无归劝回来的人。”简沉杵在办公室里,假装没听懂对方的画外音,低声道,“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更清楚霍无归在想什么。”
龚建义反复播放着监控画面,许久后终于长叹一口气:“霍无归在北桥,是出了名的亲力亲为,像永和路隧道今天因为市政挖断电缆,导致监控信号中断,霍无归知道,为什么我们不知道?我们这些老伙计,有多久没有接触基层了?”
几名市局领导纷纷尴尬地低下头,顾左右而言他:“那也只是几百米的隧道而已……隧道口不还是有监控的吗?”
“永和路隧道内有无数个通风管道,霍无归如果在隧道内更换衣服,潜入通风管道,以他对海沧的熟悉程度,哪怕只是那几百米的长度,也足够让霍无归如同泥牛入海,再也别想找到踪迹。”简沉现下已经无暇顾及自己平日那副温驯的面具,丝毫没有给老领导们留面子的想法,直白道。
龚建义长叹一口气,拍了拍老同事们的肩膀,“加油找吧。”
“我发誓一定会将霍无归带回来。”简沉抬起头,注视整个办公室里那一圈或疲惫或尴尬的面孔,“各位领导,我先告辞了。”
–
十五分钟前,北桥看守所。
整个海沧被霍无归一颗子弹搅乱了所有平静,闹得沸反盈天,唯独看守所里异常平静。
“霍队?您怎么来了?”名牌上写着林骆伟的看守所干警一抬头,先看见一身笔挺警服,来人长腿交叉,倚着墙,目光再上移,竟是霍无归的脸,“您今天怎么还穿警服了?平时不都是便服吗?”
霍无归漫不经心地给看干警递了一盒烟:“小林,前两天给你们这送来那个女的,冉焕兰,态度怎么样?”
看守所的林骆伟,霍无归公大时期的师弟。
或者说,整个海沧公安系统里,有无数霍无归的师弟师妹,有无数年轻一辈是看着霍无归当年的背影走到今天的。
“可别说了,一进去把排头给打了一顿,专挑看不出毛病但伤不容易好不断地方揍,我们这凶狠歹毒的女犯人见得多了,但长这么乖巧还手段这么阴的,头回见。”小干警一听见冉焕兰这个名字,立刻来了劲,点上烟抱怨起来。
说了几句还不够,像是值班值累了,好不容易见到个霍无归,林骆伟喋喋不休地吐槽:“还有,这个冉焕兰到底是什么抢手货?南城、旧市、六港,好几个区都来要提讯,禁毒扫黄检察院法院国安,全都在排队,她到底是犯了什么大事啊?”
“小林,不该问的别问。”霍无归瞥了林骆伟一眼,冷冷道,“我来提解冉焕兰去现场指认罪证,去办登记吧。”
他语气一如既往地带着上位者的镇定,眼神微微施压,林骆伟愣了一下,顿时反应过来,点头道歉:“霍队,不好意思,是我多嘴,来吧,登记一下,我带你过去。”
登记表被递到霍无归眼前。
霍无归面不改色地提笔,飞快填好了内容,林骆伟立刻收好表,揣着钥匙给霍无归带路:“不过您做好心理准备,这个冉焕兰态度真的很强硬,恐怕带回去了也审不出多少话来。”
他说着,手已经掏出钥匙,打算开通往监区的铁门了。
“小林,你来看守所几年了?”霍无归冷不丁发问。
面前是狭长的走廊,一道铁闸门之隔,外面是自由,里面是等待最终审判的犯人。
林骆伟放在门锁上的手顿了顿,心算了一下:“四年多了,快五年。”
“提讯需要有看守所公章的提票,不少于两名提讯人员,否则不得提讯,不记得了?”霍无归一字一句严肃道,“我不希望以后在系统内通报批评里看见你的名字。”
“艹……忘了!”林骆伟一拍脑门,心中暗道糟糕,“师兄对不起!我好久没见你了,还听说你前阵子受了伤,有点得意忘形了!”
霍无归站在铁门后,光影穿过铁闸,将光线分割出清晰的纹路,他一只眼睛落在光线中,另一只眼睛隐没在黑暗中,似笑非笑道:“你在公大的时候做事就粗心大意,我听说你今年就要升了,做事要多注意知道吗?”
“谢谢师兄!”林骆伟满是感激地看着霍无归,仿佛回忆起了多年前在公大时,追在霍无归背后的时光,眼里有几分动容,“多亏了师兄,我当年差点就想放弃了,还好一路追随你的脚步,才走到了今天,师兄,晚上下班了有空吗,师兄弟一场,咱们好久没见了,请你吃顿饭?”
“再说吧。”霍无归镇定自若地看着林骆伟收好提票,一路毫无意外地完成了提解。
离开看守所大门的时候,林骆伟还十分贴心地为霍无归开了门,朝霍无归招手告别:“记得啊,下班跟我说,我请你吃饭!”
“哟,小林?跟谁告别呢,这么热乎,女朋友吗?”正打算来接班的同事路过门口,摇下车窗,回头看了眼刚刚发动的车,“迈巴赫?你傍富婆了?富婆还要你请客的吗?”
林骆伟嫌弃地瞥了人一眼:“什么富婆啊,那是来提人的,人家私车自费当警车,谁让人是海沧最年轻的队长,我公大的师兄呢,我们当初一个社团的,他对我可好了,他爸是……”
“等——你说的人,不会是北桥的霍无归吧?”旁边的人越听脸色越不对,当机立断大吼道,“上车!追!林骆伟我跟你说,你犯大错了你知道吗!快!”
“怎么了?”林骆伟一头雾水地上车,还没坐稳,车已经一脚油门踩到底,飞了出去。
“你个傻哔!!!!!你不知道市局发协查通告了吗!!霍无归打伤了市局副局长管弘深,从市局跑了!”开车的人死死抓住方向盘,气急败坏道,“今天追不到霍无归,全系统通报批评你就给我等着吧!你糊涂啊!”
林骆伟表情彻底呆滞,结结巴巴道:“你怎么知道的,我没看到消息啊?”
“市局怕丢人,只发给了所有分局和派出所,还没公开,要不是我老婆是市局的,我也不知道这事。”
驾驶座上的话音刚落,电台内就传来了急促的呼叫声:“我是北桥分局简沉,请问霍无归是否来过看守所……”
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霍无归在想些什么。
霍无归绝不是意气用事而一时冲动,他也不可能真心投诚,他要的向来只是真相。
那么,霍无归哪都不可能去,只会去找林海森或邵烨中的一个,而想实现这个目的,他必然需要一个掮客,给他和犯罪组织之间牵线搭桥——
冉焕兰,恰好就是一名掮客。
如果霍无归逃亡前要去什么地方,那绝对是关押冉焕兰的看守所。
电台里,传来一个欲哭无泪的声音,林骆伟绝望道:“来过,刚走,已经上临海高架了,我们正在追。”
“我一分钟到,你们千万别跟丢!”简沉拧动机车油门,面色凝重。
几秒前,他刚刚经过临海高架,机车已经骑上旁边岔路,来不及变道。
咬了咬牙,简沉当机立断,调转车头——
“嘟嘟嘟嘟嘟!”一连串来不及反应的车看着面前的机车原地掉头,车轮扬起一阵青烟,面对面穿过极速行驶的车流,径直朝高架上冲去。
高速行驶的车辆随时都可能变成致命利器,简沉心跳急剧加速,身旁刹车声此起彼伏。
生死边缘的十几秒后,机车终于跃上高架,钢铁巨兽咆哮着加速,汇入车流。
“霍无归!”简沉一手将油门拧死,随后打开头盔风镜,眼神凌厉,一手扒住迈巴赫的后视镜,在风中用支离破碎的声音大喊,“快停车!跟我回家!回我们的家!”
作者有话说:
霍无归:我不希望在系统内通报批评里看见你的名字。
小林警官:师兄弟一场,好久不见,请你吃顿饭?
霍无归:师兄弟一场,好久不见,送你一个全系统通报批评吧。
97 ? 北桥
◎“可你怎么又第二次不见了。”◎
“回家?”霍无归好像听到了什么令人发笑的事, “回去等着被继续栽赃陷害,然后被送进监狱吗?”
简沉骑着警用摩托,紧跟在霍无归车边, 浅琥珀色的眼珠穿过玻璃,注视着霍无归:“跟我回去, 管局的伤不在要害, 你……”
他犹豫半晌,声音最终被吞进风中:“我们还有回头的机会。”
如果他猜得没错, 那管弘深的伤到底在不在要害, 霍无归应该比他更清楚。
漆黑的迈巴赫平稳地疾驰, 在霍无归手下几乎被开出赛车的架势, 在每一个意想不到的间隙穿过车流, 强劲的马力瞬间将距离拉开。
一辆大卡车从后方驶出, 霍无归余光瞥了眼简沉,冷静地转动方向盘——
在大卡车即将通过的刹那间,霍无归猛然变道,然而身后的警用摩托像是不要命般擦着大卡车车头,在公路上抛出一道极长的轮胎印。
后方一阵震耳欲聋的鸣笛, 简沉大半个身子都倾斜得近乎贴近地面, 在卡车经过前的最后一秒, 穿越车道。
短短几秒时间里, 两辆车一前一后, 猛然提速,硬生生靠着刻进本能中的熟练,在生死时速中穿越了一辆重型卡车, 整个高速乱作一团。
一阵混乱过后, 摩托继续和迈巴赫并肩而行, 身旁紧挨着那辆装满钢筋的卡车。
简沉握着把手的手骨节青白,尚未痊愈的皮肤仿佛随时都会再次崩裂。
霍无归嘴角抿着,目视前方,迈巴赫悄无声息地让开一个身位。
“下个路口有急转弯,只要你把简沉逼进内弯——”副驾驶上的女人望向窗外,露出一个冷笑,“就可以摆脱他的胡搅蛮缠了。”
一旦被夹在弯道和霍无归的车身之间,简沉控制不好平衡,也没有施展的余地,随时可能翻车。
临海高架连接了海沧与临市,依着江岸而建,大部分路段都靠着十几甚至几十米高的落差,凌驾在崇山峻岭、戈壁滩涂之上。
如果翻出车道,唯一的结果就是车毁人亡。
“冉焕兰,我把你带出来,是让你带我去见邵烨,而不是让你对我的行为发号施令。”霍无归嗓音中压着森冷的威胁,“再多说一句,我随时可以赶你下去。”
背后警车不断跟上,冉焕兰朝后视镜看了一眼:“你现在停车,那我和你说不定还能有幸进同一家看守所,我反正是从看守所里出来的,就当一日游好了。”
说话的功夫,车里已经远离市区,驶入崇山,擎天的高架深扎江流之中,江水上方铺设出一条宽阔公路。
耳机里传来王胜利的声音:“交警那边部署好了,下一路段车辆已经疏散,设置好了路卡,马上是进魏县的岔口,你直接下车,不用管霍无归,他应该是在朝临市的方向开。”
前方车辆渐少,看来是交警的疏导已经起了作用。
霍无归的迈巴赫和前车空出了一个几个车身的距离,简沉将油门转到底——
岔路口被远远甩在身后,简沉调转车头,整个车身猛然向前冲去,以后轮为轴甩了一整圈,径直挡在霍无归面前,前轮相对,四目相交。
“简沉!”
“简沉你在做什么!”
“小沉!”
耳机里声音顿时焦急嘈杂起来。
青年平淡温和的眉眼迎着凌风露出决然的眼神,那身懒散温驯瞬间烟消云散,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倾泻而出,简沉身上散发出某种凌冽与果决。
“……”霍无归目光微怔地望向对面那双包含了太多情绪的眼睛——
这样的简沉,他也曾见过一次。
八年前公大新生格斗比赛上,那个尚存希望与热血的青年,咬着牙,带着一头湿漉漉的黑发,站在擂台上,站到最后,却没有站上领奖台。
那年的简沉,也曾有一双这样的眼睛,尚未将灵魂藏进眼底黑暗旋涡的背后。
“刺啦——”迈巴赫在一瞬间刹车,靠着优越的制动能力稳稳停在简沉面前,两辆车的车头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霍无归紧握着方向盘,冷着脸摇下车窗:“简沉,你不要命了是吗?”
“我从来就没有想要过这条命!”漫天警笛、喇叭声中,简沉大半个脑袋被埋在头盔中,露在外面的眼眶泛着一圈红,“从来就没有!”
霍无归脱口而出:“简沉!”
“我早就准备好下地狱了。”简沉瞳孔中满是被烈风吹出的泪,声线颤抖,“只是那条路真的很长,我一直在走,没想到半路遇见了你,后来……天亮了,可你……”
下一秒,枪声打断简沉的话。
“砰!”
“砰!”
两颗子弹射入防弹玻璃。
冉焕兰握着枪的手正在颤抖——
霍无归的指节正死死握住枪管,就在不到半秒前,硬生生调压下了她的枪口。
“你不知道这玻璃防弹吗?”霍无归勾着唇冷笑一声,从冉焕兰手中轻而易举地拿下枪,手伸出窗口。
“砰!”
子弹射入简沉前胎,摩托瞬间失去平衡,迈巴赫平稳地转向,疾驰而去。
简沉眼眶血红地站在原地,嗓音嘶哑地低声道:“可你怎么又第二次不告而别!”
“简沉,你没有资格说我,你在暗地里盘算些什么,你比我清楚。”霍无归的声音随着风声灌入耳内,尾音逐渐远去,“简沉,先打算不告而别的人是你!”
远处传来冲卡的声音,混乱中,简沉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
翌日,北桥分局。
“协查通告已经发到临市……”杜晓天阴沉着脸走进办公室,将通告贴在白板上,“昨天下午四点四十八分,北桥分局刑侦支队……前队长霍无归……持枪击伤市局副局长管弘深,冲卡逃逸。”
话语到嘴边,杜晓天犹豫再三,虽然竭力保持平静,但最终那个险些没能吐出口的“前”还是暴露了他的无力。
没有人抬头。
整个分局和往日相比变得格外安静,除了偶尔有几个人因为工作不得不开口以外,上上下下竟然半点声音都没有。
往日总会找人问这问那的杨俭垂着头坐在办公桌前沉默不语。
时不时喊着饿到处找食物的赵襄面前连杯水都没有。
“听说了没?”门外,有窸窸窣窣的人声响起,似乎刻意没有收起音量,不大不小的声音刚好能让办公室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听我市局的朋友说,霍队,噢不,前——霍队,在市局喊,是简沉陷害的他。”
“嚯?那这可就有意思了,谁不知道这俩人最近形影不离,怎么还能玩这出呢?”说话的人似乎是看见了什么,声音拖得更长了。
一队办公室里,所有人鸦雀无声。
杜晓天脸色铁青,放在白板上的手刚写了个霍字,又停住了,握着白板笔的手却没有放下,咬着牙站在门口。
一门之隔的走廊上,声音还在继续:“要么是霍无归当真大逆不道,连面对老管局都扣得下去板机,要么就是简沉,背后玩了一出阴招,连咱们海沧警界的紫薇星都不放在眼里。”
另一个声音似笑非笑地附和道:“可不是吗,可惜我们谁都不知道真相,你说是不是?简法医?”
办公室里,杜晓天听见这三个字,脸色猛然一变,放在白板上的手顿时垂了下去,不由自主地朝着门边走了一步。
一个清冷但略带疲惫的声音响起,冷淡道:“我不知道,无可奉告。”
简沉的背后,响起一阵窃窃私语的声音:“谁知道是不是他故意栽赃陷害霍无归啊,你们不记得了吗,抓邵烨的时候,那人不也是从简沉病房消失的。”
“可不是吗,我之前就听说了,简沉本来是公大的,谁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退学了。”
“我还听说,昨天霍无归还在市局质问管局,说是管局当年有些事也说不清。”
“我怎么听说的版本和你们的不太一样,你们在说悬疑剧,我这听说的可是个狗血爱情剧?”
……
各种各样的声音近乎似乎忌惮,甚至可以算作是故意的,在简沉面前喋喋不休。
办公室里,刑警一队的每个人都低垂着头,攥紧了手,门外却始终没有简沉的声音。
“咔哒——”不知道这阵令人窒息的尴尬持续了多久,办公室的门终于被人转动了把手。
简沉打开门的瞬间,外面的声音顿时涌了进来。
看见一队的一张张面孔,外面的讨论声非但没有变小,反而越发肆无忌惮,甚至有人笑着问:“喂,简沉,你能不能跟我们说说,长这么大了还爱告状是什么感觉?”
“别胡说,谁知道是不是他举报的呢,万等会一队要是把咱简法医揍一顿,他这身板不得又送回去住院?”有人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
说话的人是二队出了名的和事老。
平日里有事没事经常到处串门,和一队的关系一向不错。
办公室里每个人都很清楚,所有的变故不过只是因为一个人——
霍无归。
霍无归不在,没有了队长撑腰。
或者说霍无归成了嫌疑人,一向被霍无归死死压住的人仿佛苍蝇般闻着味就来了。
过去,是霍无归抢完了北桥分局所有风头,也压住了所有同期上升的希望。
他实在太过优秀,优秀到了令人生厌的地步。
“够了!”杜晓天狠狠踹拍了一下无辜的白板,“一队的事情,用不着别人指手画脚。都给我把嘴放干净点,再让我听见你们编排议论简沉,就算霍无归不在,一队还有我,还有所有队员。”
赵襄霍然起身,冲着门外喊道:“如果霍队真的犯罪了,我们一定亲手将他抓回来,如果霍队没有,我们也一定还他清白,谁举报的,怎么举报的,关你没什么事!不要欺负我们简法医脾气好!”
“就是!等霍队回来,有你们受的!”杨俭跟着嘟囔了一句,“让他知道你们欺负简法医——”
“知道又怎么了?”门外的人立刻反唇相讥,“你还真以为他朝着管弘深开了一枪都能回北桥分局不成?”
杨俭一愣,还没来及说话,杜晓天踹了一脚门,将简沉拉进门里,看着杨俭和赵襄骂道:“你们俩有没有脑子,和这些人怄什么气,干活!”
门哐当一声合上,外面的人碰了一鼻子灰,终于散去了。
简沉有些愣神地看向办公室里的一群人。
他原本以为……出了这件事,不管自己怎么解释,恐怕都会被北桥分局的众人看做叛徒了,毕竟,是霍无归亲口说自己陷害他的……
杜晓天见简沉杵在原地,上前拍了拍简沉,安慰道:“简法医,没事吧,外面那些人说的你别放在心上,整个一队所有人都相信你不可能陷害霍队。”
“对不起。”简沉面无表情地看着杜晓天,“你们不用为我说话,这些事,不管怎么解释都解释不清的。不过对大家,我还是想解释一下,我从来没有陷害霍无归。”
“该我们道歉才对,害得你被这些人议论,简法医,要不你今天还是先回家吧。”杜晓天拍了拍简沉的肩膀,“回家去散散心,恢复恢复心情——”
“回家……恢复……心!”简沉听着杜晓天的话,猛然抬头,喃喃自语道,“心!那颗心!”
霍无归的家里,还躺着被霍无归退回的……简沉的一颗心。
作者有话说:
霍无归你这样是会没老婆的。
98 ? 选择
◎为什么是霍无归?◎
“简法医?”杜晓天还在说着话, 就发现简沉突然双眼放空,喃喃自语起来,顿时心中觉得不妙——
这怕是受了大刺激, 脑子都不活络了。
这件事虽然整个队里上上下下没人不受刺激,但毕竟根据霍无归出事前发生的每件事都和简沉有关联, 简沉受的刺激最大也是在所难免。
“说起来最近不是有个什么游轮吗, 说是还引进了各国珍稀物种,还有各国美食, 我听不少有娃的同事都说想请年假带娃去, 要不简法医你干脆也买个票, 趁这段时间休息休息?”
“就是吧……那游轮名字还怪晦气, 好好一个游轮, 叫什么马戏团啊……不过也是, 又是吃的又是玩的还有表演和动物,这不就是马戏团嘛……”
杜晓天一紧张就话多,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然而简沉等他说得口干舌燥了才终于转了转眼珠,礼貌地拒绝道:“杜队, 不劳您费心, 我想先回趟家, 确认一些事。”
霍无归才消失一天, 简沉整个人好像完全变了一样——
脸上半点笑容都没, 那些礼貌乃至温驯的神情一扫而空,瘦削的背挺着,长身而立, 浑身竟然看不出半分破绽。
“简法医……”杜晓天犹豫了片刻, 轻声问, “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会当法医,而不是警察?”
几道好奇的目光顿时半遮半掩地投了过来。
海沧有不少警察也是公大出身,大家多多少少也算是同龄人,就算简沉刚来的时候是个生面孔,这段时间过去,不少人也从朋友、同学的口中得知了,简沉也曾入读过公大。
“纠正一下,我也属于警察编制,只是没有执法权而已。”在所有目光的偷瞄下,简沉迎着略有刺眼的阳光,不动声色道,“我是警察,或者不是,都不影响一件事——”
简沉顿了顿,清冷的眉眼间有种令人屏息凝神的气场:“我会用自己的方式,还霍无归清白。”
杨俭猛然抬头,紧随其后的是赵襄、刘彦昌、蔡敏……整个一队所有垂下的头颅一个个抬起,注视着简沉。
自从那块带着霍无归指纹的红色积木被查出,霍无归踏出北桥分局的大门开始,整个一队就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动荡之中——
北桥分局的每一个人,路过这间办公室的时候,都会似有若无地提高音量,悄悄议论那么几句。
甚至海沧整个警察系统里,这两天提起霍无归这个名字,前缀的语气词必然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啧”,哪怕是来北桥分局办个事,也要特意绕到这间办公室前,来转悠一圈。
先进集体的牌子早就被摘走了,霍无归的先进个人也早就拱手送了出去。
来自外界的怀疑和讥讽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这些年轻的刑警们自身的怀疑。
以霍无归为榜样,追随着心中最公允正义、忠肝赤胆的队长,脚踏实地地走了这么多年,一夜之间队长成了犯罪嫌疑人,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射伤当年的老队长管弘深。
管局至今昏迷不醒,躺在ICU里,连作为儿子的简沉都没办法进去探视。
一桩桩一件件,每一个罪名都铁证如山。没有人的心中不在动摇,不在害怕是自己看走了眼。
“我知道,你们心中或许有怀疑,或许有过动摇。”简沉声音很低,满是疲惫,却异常坚定地落进所有人的耳朵里,“但我从没有怀疑过他,哪怕一秒。告辞,我先走一步。”
“等等!”杜晓天背过身,没有与任何人对视,声线有一丝不稳,“需要任何帮助,来找我们。”
“不必了。”简沉摇了摇头,那些隐藏在温顺外壳下的锋芒若隐若现,“我有自己的方法。”
–
“啪。”
整个二十九楼一盏灯都没有开,屋子里空空荡荡,简沉进屋的时候抬手按开了灯,连开关声都在空档的屋内出现了回声。
他愣了愣,望向无人的客厅,径直朝着卧室走去——
昨晚追丢霍无归之后,简沉整个上半夜都在审讯室接受上面的调查,下半夜又在ICU门口等着管弘深的抢救等到天亮,霍无归这间顶层豪宅,一整晚都没有过人。
床头柜上,那颗鲜红的积木爱心躺在玻璃罩中。
一块积木都没有少,甚至玻璃罩都被擦得干干净净,没有半点灰尘。
“果然……”简沉不过是扫了一眼,眼底立刻爬上冷漠和几日来的第一丝微笑。
那个笑容出现在此时此刻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但简沉确确实实勾起了嘴角,自言自语道:“他舍不得。”
如果霍无归舍得做戏做全套,现在这颗心上应该少了一颗至关重要的积木才对。
毕竟……自己的计划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实施。
说完这句话的瞬间,他整个人好像彻底放松了下来,目光仅仅在积木上停留了几秒,就迅速移开,转而拉出霍无归床头的抽屉——
一整排钥匙躺在抽屉里,简沉琥珀色的眼睛看都不看,随手抓起一把,转身出了门。
夏季傍晚的海沧,随着气温一点点下降,白天蛰伏在家中的人群陆续出巢,开始享用夜晚。
一台大G穿过人群,带着所有人的目光朝城郊狄马山的方向驶去。
与此同时,狄马山不远处的某个农庄。
眼角带着皱纹的中年人躺在纯手工打造的木质摇椅上,悠然自在地晃着蒲扇,端起身边的茶呷了一口。
白毫银针在清亮的茶汤中沉浮,中年男人眯了眯眼,朝旁边的人招招手。
一脸络腮胡的男人膀大腰圆,手上拎着斧子,刀刃打磨得银亮,脸上还带着明显的刀疤,看起来下一秒就会挥舞斧子朝路人砍去。
然而他只是放下手中正在劈的柴火,十分恭敬地给男人倒了杯茶,弯腰的同时,嘴唇几乎不动地低声道:“消息兄弟们已经靠以前的人脉放出去了,王凯旋很快就要跟大金牙碰上头了。”
“轰!”刺耳的机车轰鸣声猛然逼近,穿着黑色骑行服的青年动作干脆利落地从机车上跳下来,“爸,勐叔,你俩聊什么暗语呢,说给我听听?”
——摇着蒲扇的中年男人悠闲自在的手一停,试图装作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去。
然而简沉丝毫没有放过管弘深的打算,拉长了声音问:“爸,我在ICU门口蹲了一整晚,您好得可真快,胸口中了一枪,现在就能回农场喝茶了?”
管弘深尴尬地摇了摇扇子,试图拿出为人父母说一不二的威严,再加上励志鸡汤语录来蒙混过关:“你爸爸我毕竟也是身经百战的,身上挨过的枪子可不少,没打死我就不能战胜我。”
“别忽悠我。”简沉踩着松软的泥土,大步朝管弘深走去,“真是开了眼了,我一个当法医的,还是第一次见到子弹射进心室,第二天就能出院谈笑风生的人,说吧,你和霍无归是怎么商量的?”
管弘深终于停下了摇蒲扇的手,满是皱纹的眼睛抬起,深深打量简沉一眼:“你是怎么发现的?为了演这出,我可是痛下狠心,亲自抽了两管血。”
就知道自己儿子是个法医,想骗过寻常人或许用假血浆就足够了,想骗过一个经验老道的警察,或许要用真血浆,但想骗过简沉,为了万无一失,管弘深甚至提前准备了自己的血。
“我昨天出了北桥分局,越想越不对劲,趁天没黑,先去了一趟市局天台。”简沉眼神锋利,嘴角带笑,“您猜怎么着,您明明被击中了心室,可流出来的怎么会是一地静脉血,就连血压都完全不对劲。”
简沉双手插兜,颔首低头看向躺在摇椅上的管弘深:“爸,下次再演,记得,大动脉血压高,溅射出来的血可不能只覆盖那么小一块范围,要不是昨天我太紧张了,早就该发现这个问题了。”
这情况管弘深作为一个老刑警,不可能不知道,恐怕赌的就是自己情急之下根本不会注意,他当时也确实赌对了,只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回头再勘一次现场。
“……”管弘深尴尬地放下扇子,在自己儿子面前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开始说起,只好叹了口气,“就知道瞒不过你,但我也是真没想到,一天不到就被你识破了。”
简沉知道,管弘深这意思是默认了,眼神放缓和下来,声音落进田埂里:“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之前,你和霍无归被绑架的时候,网警发现了一个覆盖整个海沧的直播网络,这个直播网络中,所有直播间都涉及犯罪内容,并且经过几天的侦查,我们终于发现,这家网站的背后运营人位于缅甸,化名魔术师。”管弘深在简沉惊讶的目光中解释道,“邵烨正在以犯罪直播的形式,从所有直播中吸纳组织的新成员。”
“你知道的,近几年网络诈骗正在飞快兴起,我们不得不提防邵烨是否打算将触角伸向这个领域。”管弘深放下了蒲扇,郑重看向简沉,“对不起小沉,不提前告诉你是我的决定,你是我的儿子,我比谁都清楚你的性格,一旦你知道,这个计划就不可能落实。”
更何况,这其中还有我的私心,管弘深心中暗道。
简沉揉了揉太阳穴,疲惫道:“但为什么是霍无归?”
“经过我们的评估,霍无归是海沧年龄符合的刑警中最可能被邵烨吸纳的。”管弘深虽然悠闲地躺在田间地头的摇椅上,但一旦开始说话,却自然而然带着老刑警的自信和沉着。
“其他刑警,要么太过忠厚正直,要么不够有那股狠劲。最重要的是,他们无法激起邵烨的胜负欲。”管弘深看向简沉,吐出了最后几个字,“只有霍无归,哪怕邵烨对他有所怀疑,也一定会将他吸纳进组织中。”
“因为我?”简沉猛人意识到了什么,脱口而出。
“因为你。”管弘深肯定道,“邵烨对你有一种强烈的执念,你在他和霍无归之间,选择了霍无归,他这样的人,必定会找一切机会,向你证明自己比霍无归更值得选择。”
因为邵烨对简沉的执念。
简沉低下头,声音绷到极致:“所以您从一开始就知道,霍无归不可能完全取得邵烨的信任,可您还是派他去了。”
管弘深吐出一口漫长的气,似乎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于是眼神越过简沉,话头一转:“那是警察的工作,倒是你,看人很准,从什么时候猜到霍无归是去卧底的?”
“从一开始。”简沉抬眼,干脆利落道,“因为我准备好的积木,还原封不动在霍无归家里。”
“爸。”简沉从一身漆黑的骑行服中抽出枪,黝黑的枪口朝向前方,目光中满是冰冷与讥讽,“看人不准的,只有你。”
作者有话说:
不要慌,小场面。
99 ? 召回
◎毕竟霍无归爱我爱得发疯。◎
三天后。
整个海沧警察系统内, 乃至全省,几乎所有人都在说私下传着今日北桥分局发生的事。
北桥分局支队长霍无归遭到简沉构陷,开枪击伤管弘深后叛逃。
紧接着, 北桥分局新来的法医简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野里。
这件事剧情光怪陆离, 跌宕起伏。
涉及的三个人,一个是海沧警界如今的中流砥柱, 一个不出意外会是王胜利升上去之后北桥分局的接班人, 还有一个, 是海沧最未来可期的天才法医, 这让故事的可读性又高了很多。
虽然不能明说, 但这几天, 各家单位的食堂,吃饭时讳莫如深窃窃私语的人明显多了起来。
只有身处漩涡中心的北桥分局,别说食堂了,连只麻雀进去了都不敢叫多一声。
海沧下了整整三天的瓢泼大雨,整个北桥分局上空都笼罩着一股压抑阴沉的气息, 连平日里气派的小楼都像是矮了几分——
同样规制的单位里, 北桥分局的小楼一直都是最漂亮、干净、设施完善的, 这也多亏了他们的富二代队长霍无归。
平日里大家说起都有那么几分骄傲。
别的支队可不会在浴室里配上大牌洗护产品, 热水器全是速热, 就连洗衣机都分了男女还带烘干。
往日里所有引以为豪的东西,此刻都成了其他支队指指点点的污点。
就好像,北桥叛逃了一个霍无归, 但其他所有人都跟着染上了一身淤泥——
整个北桥分局的所有人, 都受过霍无归, 受过席家的恩惠,所有人无法抬起头来,堂堂正正地说一句,自己和霍无归毫无关系,清清白白。
“我还是搞不明白……”杨俭垂着头,微微哽咽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块积木又是什么意思……”
三天前,北桥分局传达室里,收到了一个未署名的小快递。
快递里,是一块积木。
积木被完好地包裹在物证袋里,积木表面没有任何指纹。
“我也不知道结果。”杜晓天边说边朝楼上的痕检走去,“问我不如去盯着痕检,只要他们不被你逼急了把你按进积木堆里就行。”
还没走到楼上,物证办公室里就传来一阵训练有素、极富规律的声音。
“编号4177,匹配失败。”
“编号4287,匹配失败。”
“编号003……”
杨俭疑惑地透过玻璃,看着里面一群淹没在积木海洋里的人,呆滞道:“物证科什么时候改行做幼儿早教了?”
“去你的幼儿早教!”一脸倦容的李仲洋蓬头垢面地打开办公室门,抚了抚眼镜,冲着杨俭骂道,“你见过哪家幼儿早教拼这么个玩意!”
满地灰红黑白四色的积木,十几个物证人员举着放大镜,眼圈血红地盯着每个不过小拇指甲盖大小的积木,机械地和一张照片做着比对,并在纸上记录。
“所以你们到底在干什么?”杨俭疑惑道。
李仲洋用力揉了揉眼睛,苦涩地指着地上摊了一地的物证袋,每个小袋子里都是一小片积木:“这是碧水山庄17栋1808室的千年隼模型,好消息是,这是旧版的,幸亏不是新版,新版75192款有足足七千四百五十一个零件。”
“坏消息呢?”杨俭问。
“坏消息是,旧版10179原版,虽然比新版少两千多个零件,但依然有五千一百九十七个。”李仲洋咬牙切齿地拎起桌上一个物证袋,“当初不知道是哪个该死的把积木拆了,这个编号661,就是当时查出有霍队指纹的那块,而这个,编号000,是三天前你们在传达室快递里找到的积木。”
背后的物证人员早已经动作熟练,拿起一块积木对着放大镜360度看了一圈,迅速放下,在纸上打了个叉,报出数字:“编号2766,匹配失败。”
“我们要在这五千一百九十六块积木中,靠积木拼接摩擦导致的磨损划痕,找到能够和编号661或者编号000衔接的部分。”李仲洋言简意赅地解释,“如果最终匹配的是661,那么坐实了犯罪嫌疑人是霍无归,反之如果匹配的是000,那就证明霍队确实是被陷害的。”
李仲洋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被陷害的就是霍队,真坐实了就是霍无归,些微差别,却是天上地下。
每块积木都不过指甲盖大小。
五千多块积木,十多人日夜不休,用光了几大盒人工泪滴,进度也才到一小半。
杜晓天拍了拍李仲洋的肩,表情凝重:“更正一下,那也只能证明霍无归勾结罪犯、杀害王念素一事是被陷害的,他朝管局开出的那一枪,人证物证监控都在,他依然是在逃嫌疑人。”
–
三天前,海沧郊外。
“爸,看人不准的,只有你。”简沉从一身漆黑的骑行服中抽出枪,黝黑的枪口朝向前方。
枪口紧贴着管弘深的眉心。
“您问我怎么会发现霍无归是卧底,因为,那块积木不该在霍无归手里,除非——他自己准备了一块。”简沉掀唇冷笑,“只可惜,我本来以为霍无归应该是个很难处理的对手,还提前预演了各种情况,准备得万无一失,谁能想到,他居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恋爱脑。”
那时在天台上,他确实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震惊和意外。
但震惊和意外的并非霍无归指责自己“构陷于他”,而是明明栽赃用的道具还在自己手里,为什么预演的剧情却提前发生了。
管弘深诧异地抬头望向简沉:“你在说什么?”
“爸,我叫了你十七年爸,但你可能忘了,你不是我的亲生父亲。”简沉眼神中流露出某种极为陌生的情绪,让人一时之间不知道他究竟是在做戏,还是发自肺腑。
即便是管弘深这样经验老到的刑警,在某个瞬间也产生了动摇——
如果是做戏,怎么可能有行动不经过自己的批示。
但如果不是,简沉怎么可能会构陷霍无归?
“爸,你真正的儿子,和你的妻子一起,因为你的失误,在临海公路上遭遇车祸,死在了十七年前的一个雨夜中。”简沉声线紧绷,“虽然你对外一直说,我是那个遭遇车祸的儿子,因养病养而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因为车祸和丧母而性情和容貌大变,但骗得了任何人,却骗不了我们彼此,我有自己的亲生父母,自己的名字。”
管弘深终于意识到,简沉的每句话都发自真心——
那双浅琥珀色的瞳孔里,除了讥讽以外,没有任何多余的温度和情绪。
他喉咙一时间哽住,靠着多年刑警生涯带来的冷静压抑住震动的情绪,问道:“时间已经太久了,我早就快忘记当年是怎么领养你的了,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您知道我的母亲是谁吗?”简沉站在一片广袤草地中,平静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垂下了举枪的手。
管弘深匪夷所思地抬眼看向简沉:“简亦语,海沧市三院的药剂师,我们知道,她对你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心理伤害,你小的时候,我不懂这些,没带你去看病,让你被折磨了这么多年,我很抱歉……”
当警察的岁月已经太久,时光侵蚀下管弘深眼底早已变得浑浊,望向简沉的时候,头顶的银发被晚风吹动,在阵雨将落的阴霾中露出一丝深重的歉意。
整整十七年岁月,简沉就那样在天光暗淡的梦魇里行走到了今天。
“您没有想过吗,如果我的母亲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药剂师,怎么能找到连警方都没找到的魔术师。”瘦削的青年右手垂下,袖子遮掩下是带着醒目伤痕的小臂和手腕。
十七年前,简沉失踪后,简亦语硬生生靠自己找到了简沉,却也因此将自己的性命葬送在了魔术师手中。
“简沉!”管弘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和简沉对视,赫然从那双浅琥珀色的瞳孔深处看见自己惊愕的表情。
广阔的田埂中,只有简沉和管弘深两个人。
简沉脸上斜映着一道夕阳,显得眉目锋芒毕露,棱角分明:“二十多年前,邵天高和林海森就曾是亦敌亦友的合作关系,简亦语,我的母亲,是其中一环,她负责从医院神不知鬼不觉地开出管控药品,邵天高仰仗林海森手下老练的缅甸制毒师,而林海森则需要邵天高手中最纯净的原料。”
所以,十七年前,或者说二十多年前,简沉就能住进带着漂亮落地窗和小院的别墅。
所以,简亦语才能有源源不断的金钱,给简沉加以各式各样的治疗手段。
“六年前,我入读海大法医系,认识了邵烨……后面的还需要我继续说吗?”简沉仿佛回到案发现场检视的杀人犯般,语调中透着隐隐的兴奋和战栗,“比如,我是如何与邵烨里应外合将他放走的,或者比如我是如何暗中联络林海森的,还是我如何帮助王念素杀死王伟雄的?”
管弘深视线往简沉平静的脸上一扫,微微摇了摇头——
他不相信简沉所说的话。
“既然这样,为什么现在告诉我?”管弘深迎着夕阳,看向自己收养了十七年,一点点养大的青年。
十七年前,简沉如同一头受伤的幼兽,寻求人类的庇护。
而如今,他却像一头蓄势待发,随时准备离群索居、游荡于山林的野兽。
一头野兽,是绝不会主动暴露软肋的。
简沉慢条斯理地眯起眼睛:“毕竟霍无归爱我爱得发疯,恨不得为我肝脑涂地,我还舍不得这么有趣的玩物死在邵烨枪口下。”
傍晚七点五十七分,日光坠进大地深处。
北桥分局物证科里爆发出一阵欢呼:“编号000,编号3108,匹配成功,霍队是被冤枉的!”
与此同时,简沉举起枪,浅琥珀色的眸子被黑暗逐渐侵蚀,命令道:“念在你养我十七年的份上,我留你一条命,但——”
“召回霍无归。”
作者有话说:
大概明天碰面,周末开启下一卷下一个案件!
我恨加班!坚持了三个月的日更被加班打断了!周末我一定多肝一点!!他俩再不见面我要急死了!!
100 ? 重逢
◎你或许了解简沉,但你不够了解爱情。◎
六月三十日, 湄沧江某河段。
天正在落着细雨,宽阔的江面上蒸腾着一阵雾气。
一艘小型游艇潜藏在氤氲的浓厚雾气中。
“邵老板!”女孩一身荧光粉的豹纹吊带配短裙,连头发都是惹眼的樱花粉, 在细雨中甩了甩头发,举着酒杯笑得一脸娇俏, 赤着脚从船头一路跑来。
湿漉漉的脚印留在本就浸润了水雾的甲板上, 酒杯中的香槟也随之洒了一路。
宽大的环形下沉式沙发上,穿着浅灰色西装的男人朝女孩招了招手:“宝贝, 眼睛里怎么只有我呢, 没看见咱们有客人吗?”
女孩极为巧妙地在瞬间转变神情——
先是一秒左右的停顿, 随后, 空白的表情瞬间覆盖上笑容, 一种和刚才甜美娇俏的笑容相比, 更为得体却客套礼貌的笑,随后才施施然开口:“哎呀,光顾着看见邵老板了,都没发现居然还有一个大帅哥!”
眉眼深邃的男人坐在邵烨不远处,锋利的眉紧皱, 眼底流露出显而易见地厌恶。
霍无归一身昂贵的手工西装, 冷眼看着邵烨和女孩一唱一和。
这船上的女孩, 个个都是人精。
真正该讨好的是谁, 心里全都摸得门清, 明明都是演技,却在看似真诚明媚的笑容和营业的微笑中反复切换,拿捏得恰到好处, 无形中衬托出自己真正服从的对象——
一个是真正的老板, 一个是老板的客人。
“去吧, 去陪霍老板好好喝,知道霍老板之前是做什么的吗?”邵烨伸手替女孩撩开被雨水沾湿的头发,语气轻佻,意味深长道,“霍老板以前可是海沧警界响当当的人物,未来局长候选人,抓过的罪犯那可比你们见过的客人还多。”
邵烨说到这里,狭长的眼尾朝着霍无归的方向瞥去,慢条斯理地晃了晃手中的红酒,语气拖得很长,隐隐带着威胁:“要是没把霍老板伺候痛快,当心回头人家把你们举报进局子里,挨个蹲上半个月。”
“真的吗!”豹纹女孩立刻故作惊讶地转过头,伸出细长白嫩的手指,半掩在唇前,浮夸地问,“邵老板现在越来越厉害啦,连条子都能拉到咱们这边,姐妹们可不想到时候身上留个案底呀。霍老板该不会真的这么不留情面吧?
“你说是吧,霍队?”
邵烨说完,举起手中轻薄到肉眼看起来仿佛无物的酒杯,对着泛着微微天光的薄雾,眯着眼睛观察了一遍酒体边缘的橙红光晕,又仰头喝了一口红酒,在口中缓缓过了一圈。
游艇在宽阔的江面上缓缓行驶,风平浪静中,船上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连邵烨手中的红酒杯都几乎没有荡起任何涟漪。
死寂足足过了半分钟,等醇厚的酒体顺着喉咙划进胃里,一套品酒流程走完,邵烨才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挑起眼尾道:“忘了,霍队已经不再是海沧市北桥分局的支队长霍无归了,您现在是海沧地界上新出头的大商人,霍老板,已经没办法联系北桥分局,来这人都没一个的地方抓人了,对吗,霍老板?”
邵烨分明是抬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微笑,但空气顿时凝固,莺莺燕燕的女孩们连动都没有动一下,等着霍无归的回答。
这人的回答,决定了今天这艘游艇会不会平安无事地靠岸。
霍无归攥着酒杯,黑瞳中透着极深的戒备,长腿舒展,将酒杯稳稳放在光滑的岩板台面上,审视般朝邵烨打量了一眼,几秒后缓缓开口:“邵老板不必试探我,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告诉你,不。”
“不”字落下的一瞬间,游艇似乎在江面上遭遇了什么旋涡,不轻不重地颠簸摇晃了一下。
赤着脚踩在甲板上的女孩一个趔趄,跌坐到岩板台面上
,脆弱的岩板瞬间“咔”一声断裂。
桌面上的红酒香槟、果盘甜品滚落一地。
女孩看着那瓶咕噜噜滚到脚下的红酒,醇厚的暗红色酒液蜿蜒着在甲板上流淌,很快铺开,像一滩陈旧的血迹。
那是瓶价值不菲的好酒,女孩顿时瑟缩着肩膀,一脸惊恐地抬头,目光在霍无归和邵烨之间逡巡。
一时之间,女孩不知道到底应该惊恐自己破坏了老板今天设下的酒局,还是惊恐霍无归竟然说,不,不是没有办法联系北桥分局。
“北桥分局里,依然有几位我的好兄弟,如果有需要,我依然可以将手伸向北桥警界。”霍无归仿佛没有看见刚刚混乱的一幕,举起酒杯,朝邵烨示意,随后仰头喝下,“不错,谢谢邵老板款待,但不如我私藏的那几瓶,等我们回了海沧,可以去我的酒窖,给你们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好酒。”
男人长腿舒展,肆无忌惮地踩在那片猩红的酒液上,丝毫不在意自己价值不菲的手工西裤沾染上了酒渍,仪态中带着浑然天成、与生俱来的自信。
邵烨眼底划过不露声色的怀疑:“谁还不知道霍老板是海沧知名商人的儿子,我没记错的话,去年您的父亲应该是海沧富豪排名的前……五十?”
海沧并不是个小城市,前五十如果放在一个高中班级里,应该是个会被家长训斥不够努力的成绩。
但放在人口数百万的城市中,前五十,已经是前0.00125%——
他们的手中,攥着寻常人难以想象的巨额财富。
“不足挂齿。”霍无归露出一个淡然微笑,仿佛没有察觉到邵烨的第二波试探,“再怎么赚钱的事,都不如那些写在刑法里的东西来得赚,比如,这个——”
他说着,将一袋白色粉末抛在面前一片狼藉的甲板上。
女孩们用一种错愕地表情看向霍无归。
“霍老板,大气。”邵烨目光从那个白色小袋上扫过,几乎只停留了一瞬,随即懒洋洋地向后靠坐在沙发上,双手摊开,大笑起来,“不愧让小沉都对你束手无策的男人,来,把这桌子给我扔进江里,大家继续玩啊!”
身后穿着黑衣的保镖立刻冷着脸上前几步,将那破损的岩板桌面抬起,径直扔进涛涛江水中。
沉重的岩板桌面在江水中连个旋都没有打,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沉进了江水中。
“霍老板可不要说我污染环境。”邵烨压低了语调,表情中带着点歉意,“也不知道你做了这么久警察,管不管排污这块,有没有职业病,总之这个水段,平时连个鸟都没几只。”
扔个桌子不会有人知道。
扔个人进江水中,同样会和那张昂贵的岩板桌面一样,消失得悄无声息,无影无踪。
船上的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但邵烨那个微笑中隐含的意思,没有人解读不出来——
能上这艘游艇的,哪怕是驾驶员,都得有个能读懂老板所有潜台词的七窍玲珑心,否则还没有活到这个时候,就已经死在了不知道哪处的江水中。
“喝啊大家,愣着干什么!”见所有人鸦雀无声,邵烨拍了拍手,招呼起来,“你们没看见霍老板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吗,还有没有眼力见,平时冉小姐没有教过你们吗,还是说华宫KTV被查了,你们就一身的骨头全都松懈了?”
豹纹女孩顾不上自己已经沾湿了的短吊带,立刻起身,毕恭毕敬地从保镖手中接过酒瓶,小心地给霍无归已经空了的酒杯斟了一杯。
打湿的吊带贴在身上,白嫩的皮肤从巴掌大的布料下透出,有一种更为明艳大胆的美丽。
但霍无归眼睛越过旁边的女孩,径直举杯,朝邵烨隔空顿了顿:“敬邵老板。”
“喝啊!”旁边穿着银色吊带的女孩得到授意,立刻跨坐在男人大腿上,手中高举香槟杯,从头顶一倒而下,“霍老板,喝!”
谁料,霍无归毫不留情地将人掀了下去,言语冰冷,面色近乎生硬:“邵老板,我没有告诉过你吗,如果有想要和我谈的生意,那您至少应该了解一下我的情感状况吧?”
“我现在有伴侣,我和简沉已经确定了关系。”霍无归黑沉的眸子撇着邵烨,嘴角下垂,毫无情绪地冷冰冰道,“请不要做一些会引起我伴侣误会的事,否则,我想我们的生意也没有办法谈下去。”
“霍老板,您说笑了,您说您的伴侣是小沉?”邵烨目光定定地望向霍无归,虽然依旧带着礼貌克制的微笑,眼角却透露出隐约的杀意。
哪怕是刚刚试探霍无归的时候,哪怕是怀疑霍无归依旧和北桥分局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时候,邵烨得体的伪装也并没有像此刻这样裂开一条缝隙:“不要开玩笑了。”
“毕竟,霍老板你应该认清你自己现在的身份,你是逃犯,你即将与我同流合污,将整个海沧的走私市场收入囊中。”邵烨扬眉,冷笑着提醒霍无归。
霍无归一言不发地看着邵烨:“那又如何?”
邵烨举杯朝霍无归敬了一杯,皱眉道:“如果你只是成了亡命之徒还不要紧,但你或许还没忘记,你是开枪打伤简沉养父管弘深的人,而简沉,他是北桥分局的编制内的法医,你们两个人,现在站在两个完全对立的阵营中。”
“简沉,我的师弟,我朝夕相处的室友。”邵烨仿佛强调一般,将那几个字念得很重,“我一直相信小沉是我见过最坚定勇敢、嫉恶如仇的人,所以小沉他怎么可能,会愿意和霍老板您这样的警队败类产生关系呢?”
两岸的山脉逐渐朝着内部收缩,宽阔的水道在邵烨语调逐渐收紧的同时,也变得狭窄。
“坚定勇敢、嫉恶如仇”这八个字轻飘飘地从邵烨口中落进雨雾中。
霍无归喉结微微滚动,压抑道:“你或许了解简沉,但你不够了解爱情。”
说罢,他目光飘向江面,重峦叠嶂隐藏在雾气中,不断在他眼前退后。
水道的对面,一艘同样规格的游艇驶来——
目光落在船头那个瘦削身形上的瞬间,霍无归黑沉的瞳孔瞬间缩紧。
作者有话说:
100章,值得纪念一下,就让你俩重逢一下好了!
小霍上一秒:老婆爱我爱得死去活来,你嫉妒去吧。
下一秒:危,老婆怎么在这?
第三卷:狂澜 ??
101 ? 合作
◎预祝我们第二次合作愉快。◎
“你今天带我上船, 到底是为了什么?”霍无归强迫自己将眼神从对面驶来的船上移开。
细雨和云雾交织,在江面上形成某种奇妙的平衡,悬浮飘散, 浓得几乎无法化开,但即便如此, 霍无归也只需要一眼, 就能确认对面船头那个迎风长身而立的青年是谁。
已经整整一周没有见面了。
简沉看起来好像比几天前瘦了很多,浑身上下透出一种几乎抗拒着整个世界的疏离和孤独。
“不是和你说了吗。”邵烨似乎是被霍无归的反应取悦了, 饶有兴味地勾唇微笑, “谈生意。”
霍无归漆黑的眸子落在对面的船头上, 收起所有情绪, 不动声色道:“和谁?”
“林海森。”邵烨眉毛扬起, 做出一副说完才想起什么的懊恼神情, “不好意思,忘了霍队您的父母好像就是死在林老板手上的?要不今天这生意,您还是回避一下?”
水波被相对行驶的船划破,掀起一阵阵翻涌的浪,霍无归轻微磨了磨犬齿, 瞳孔里的情绪逐渐变得狠厉, 冷笑着开口:“不必, 我倒是应该谢谢林老板。”
“霍队好格局, 不过我很好奇, 谢什么?”
“我出生前叶粟就死了,霍文君在我四岁那年也死了,说实话, 我对这二位毫无印象。”霍无归压低锋利的眉, 言语中透出轻快的笑意, “如果不是林老板,她们二位也不会和我现在的养父母结缘,更不会让我拥有如今的财富和地位。”
“看看简沉,跟了个一辈子勤勤恳恳,坚守底线的好警察,有什么用?”霍无归望着对面的浓雾,展开双肩,靠近沙发里,姿态舒展,“连请个像样的心理医生都没钱。”
邵烨捏着红酒杯的手一顿——
几秒后,他仿佛不记得简沉曾经的心理医生就是自己一样,跟着大笑起来。
随即,邵烨猛然逼近霍无归,瞳孔中江面和峰峦的倒影间出现霍无归轮廓英俊脸,意味深长道:“还是霍队想得开,那就好,你知道今天我们要谈什么吗?”
“毒。”霍无归言简意赅。
林海森的小型游艇正在靠近,几乎只剩十多米的距离了。
对面船上,那个青年的衣衫被风雨打湿,浅琥珀色的眉眼间隐约泛着水雾。
“不错。”邵烨看着逐渐靠近的船道,“林海森掌握了最成熟的制毒技术,而我,掌握了全海沧最安全,可靠的走私团队,至于你,整个海沧的警备漏洞,没人比你更熟悉,你说这是不是很有意思?”
如果将三者串联起来,那么很快,海沧地下就会冒出一个训练有素、行动敏捷、毒品纯度高、走私规模大的贩毒团伙。
这背后,意味着源源不断、取之不竭的黑色财富。
“确实很有意思。”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邵烨。
两艘游艇终于成功交汇,马达的轰鸣声中,简沉动作轻巧地从木板临时搭好的窄桥上通过。
霍无归动作一顿,少顷平淡道:“好久不见,小沉,你怎么会在这里。”
简沉一言不发地打量着霍无归,最后将目光移开:“请不要用这么熟稔的词语称呼我,你忘了吗霍队,我们已经分手了。”
邵烨嘴角露出了今天第一个发自内心、十分满意的笑容,饶有兴味地看着霍无归和简沉的对话,丝毫没有打断两人的意图。
“如果霍队记忆力不够好的话,我提醒你一下,从你将那颗心——”简沉停顿了一下,随后一字一句强调,“完、完、整、整退还给我的时候开始,我们就已经分手了。”
听见“完完整整”这四个字的时候,霍无归立刻意识到了不妙。
他下意识收紧了手指,在邵烨看不见的角落,喉头紧绷,大脑飞速运转——
简沉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林海森的船上,又到底看出了多少东西?
马达声几乎要掩盖所有声音,霍无归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背后两个身穿黑西装的男人搀扶着一个苍老年迈、看起来甚至有些佝偻的男人走上了甲板。
“好了好了,两个小朋友不如给我一个面子,毕竟我和你们二位也都算是有些渊源。”老人咧开有些灰白的唇,挤出一个笑容,“咱们是来做生意的,情情爱爱的,哪有钱有意思?”
这人看起来已经真的很老了,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皱纹层层堆叠,几乎和两岸的层峦叠嶂一般,散发着死气沉沉的灰,满脸极深的沟壑。
明明是个沾染了一手鲜血、背负无数罪恶的毒枭,甚至年轻时一言不合就能因为一个人屠杀一整座村落,但此刻竟然手上挂着一串硕大的佛珠,脖子上金光闪闪的佛牌即便是阴雨天气里也格外耀眼——
他竟然,十足是个和蔼慈祥的老人模样。
渊源,这个词听起来太过好听。
那是什么渊源,痛失双亲也算渊源吗,霍无归在心中暗道。
空气仿佛凝固。
霍无归望着面前的老人,瞳孔微微战栗,但又以极快的速度收起,声音控制得波澜不惊:“久仰大名,林老板。”
“久仰,霍队。”林海森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一眼沙发上的霍无归,“真是想不到,这应该是我们第二次见面?”
霍无归眯起眼睛,举杯朝林海森示意,谦和有礼地点了点头:“是的,您的记性真好,二十五年前,我四岁,我的母亲霍文君在宁伟路133号查抄了一个制毒窝点,回家时在楼下停车,遭遇了汽车爆炸,当时四岁的我就在楼上。”
一个中年男人,在楼下不远处,按下了按钮,随后抬头看向窗口。
那副眉眼,虽然已经老去,但依旧能看见一模一样的影子。
只是当年他始终不知道这个男人和母亲之间有什么联系,更不知道只隔了一个街角,他永远失去了母亲。
“所有人都以为我只是在家睡觉。”霍无归漫不经心道,“也确实,我拉上窗帘,回去睡了一觉。”
他的语气里,透露出一种近乎刻在骨子里的冷血和无情,仿佛天生没有办法被任何情感拴住一样。
简沉露出一个了然的冷笑:“听起来确实是您能做出来的是,霍无归。”
“有趣。”林海森鼓了鼓掌,“不过我们今天上船,为的可不是听故事,小简,给大家看看东西。”
简沉从善如流地从林海森的保镖手中接过一个箱子,朝霍无归走了几步。
闪着铝合金光泽的箱子不大,看起来很轻,并不非常引人注目的样子。
但两个保镖神情紧张地盯着箱子,目光随着简沉的动作跟着一起转动:“喂,走什么,就在这里开!”
“啪!”简沉将箱子甩在一张茶几上,随手将手提箱打开,箱盖弹开的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
“黄樟素,□□,□□,□□,□□,NPP、4-ANPP、羟亚胺……”
简沉右手托着箱子,带着轻微瘢痕的左手伸出一根手指,指尖在各色试剂、粉末上扫过,平静地发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简沉随即指向了坐在邵烨腿边的一名女郎。
女孩摇了摇头,一脸茫然地问:“什么东西,听都没听过。”
“易制毒化学品。”邵烨声音里带着某种压抑的兴奋,“一级管控类。”
过去的几十年时间里,毒品在这片大地上被管控得极为严格,但在不远处的对岸却依旧蛰伏着伺机发展。
从纯粹的植物提取,逐渐走向了纯化学合成的道路。
药物直接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带来更为极致的刺激的同时,也带来更难戒断的顽固性,以及对人体更强的侵蚀能力。
“过去,我们获取原材料的方式极为困难,必须想尽一切办法通过不受管控的药物,经过多次极为复杂的合成、催化,才能得到纯化的最终产物。”林海森提高声音,苍老的嗓音中是难以抑制的癫狂和渴望,“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只要有小简的加入,我们就能通过最简单的几步反应,得到比过去更为纯净,更为高效,也更加刺激的好东西。”
简沉微笑着朝林海森微微欠身,更正道:“这还需要霍无归的帮助。”
“霍无归?”林海森不动声色地转头看过去,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地怀疑,“霍老板还需要为邵老板保驾护航,既然小简你一个人就能应付得了,就不劳烦霍老板动手了吧。”
——不管霍无归如何强调自己对叶粟和霍文君的冷血和无情,但林海森无法信任霍无归。
没有人可以信任一个被自己夺走双亲的……前刑侦支队长。
“我在海沧的渠道,确实能搞来这些东西,但如果需要大批量地生产,那还需要霍队来打通上下的关节。”简沉眯起眼睛,合上那个手提箱,“毕竟,我认识的警察,全都是管弘深那样一辈子连一毛钱都没贪过的老顽固,不如霍队,什么牛鬼蛇神全都认识。”
“过奖。”霍无归盯着简沉瘦削的身形,缓缓开口,“我不过是在海沧有那么一些特请、线人资源,又与各大支队分局关系融洽罢了。”
霍无归起身,迈开长腿,走向简沉,骨节分明的手递到简沉面前:“预祝我们第二次合作愉快。”
“慢着——”邵烨突然冷冷出声,打断二人道。
102 ? 逃离
◎“你想得美。”◎
两天后, 七月二日,海沧市郊。
红紫闪烁的灯牌上,硕大的Club字样不断变幻光泽。
舞池里人群高举双手, 不断尖叫大喊、扭动身体随着音乐狂欢,整个地板都连成一片, 被安装了特殊装置, 偌大的舞池随着人们的舞动而上下摇晃起伏。
“小黄,玩过这个吗?”霍无归慵懒地靠在沙发背上, 朝身旁一个身穿黑色休闲西装的年轻男子递去一个酒杯。
透明的玻璃杯里气泡升腾, 显然是有什么东西刚刚融化。
男子皱着眉推开杯子:“不好意思, 邵先生的规矩, 自己的手下不能沾毒。”
“黄力你个怂货, 邵烨算个什么东西。”另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 伸手打算接过杯子,“你不玩老子玩,不就是——”
一只手横插过来,稳稳当当地从霍无归手里将杯子拦截下来。
刚刚还在斗嘴的两个人双双停下,目瞪口呆地看着简沉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将杯子送到了自己眼前。
电光火石之间, 简沉仰头直接将里面的酒液倒进口中:“那不如还是大家一起投靠林老板好了, 什么男人女人毒品赌博, 我们林老板可是百无禁忌, 你说是吧, 郭廷。”
那个声音粗犷的男人立刻大笑起来,用生硬的普通话附和道:“那当然,老板对手下人从来都是一等一的好, 不然谁愿意给老板卖命?”
“郭大哥, 你们林老板不管手下人嗑不嗑, 那等到要用人的时候怎么办?” 被邵烨派来盯梢的黄力年纪轻,忍不住好奇道。
酒吧里声音震耳欲聋,郭廷显然没有听清黄力在说什么,倒是简沉先冷着脸,上下打量了一眼黄力,不屑道:“你懂不懂缅语啊,郭就是大哥的意思,咱哥单名一个廷字。”
郭廷有些意外地扫向简沉,沉声用自己的母语问:“你懂缅语?”
“怎么不懂。”简沉那杯酒喝下去已经有了半分钟,眼神逐渐开始飘忽,斜靠在霍无归身上,声音轻飘飘地呢喃,“我可是在佤族人中间长大的。”
灯光闪烁,灯球刺眼的白光恰好转了一圈,落在简沉脸上。
那张脸如果在日光下,毫无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干净而极为寡淡,脸上的表情仿佛被笼罩在了细雨中,揣摩不出任何意图。
但经过那杯酒的催化,此刻的简沉眼睛微微眯起,一副陶醉的模样。
郭廷若无其事地捏过那个被简沉一饮而尽的空杯,意味深长道:“你长了副汉人的脸,边上那些佤族人,吃喝嫖赌什么都干,闲来无事好勇斗狠,赚一天钱嗑三天药,排外又好斗,怎么会在佤族人堆里长大?”
“谁的拳头硬,他们就听谁的。”简沉已经彻底倒进了霍无归怀里,声音变得越发粘稠,明明已经落地,却好像依旧含在嗓子里,一丝一丝地勾着人。
霍无归不动声色地收起手臂,将敞开的外衣拢起,半遮住简沉朦胧的眼神,低声道:“他开始散劲了,我带他——”
“谁要你啊。”简沉四肢无力地半抬起头,厌恶地瞥了霍无归一眼,清冷的眼中却好像染上了显而易见的浊色,迷糊道,“你以为你是谁?是我不要你的心了,不是你——”
简沉平日里略显苍白的唇因为酒意而沾染上了清晰可见的淡粉。
一张一合的间隙,霍无归有片刻的失神。
哪怕他很清楚现在的局面——
–
两天前。
邵烨声音拖得很长,漫不经心地打断霍无归:“倒也不是我不相信霍老板和小沉的能力,但毕竟现在整个海沧都在通缉你们二人。”
“所以,我同意简沉说的,想要获得大量原材料,我们显然不得不依赖霍队在海沧过去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邵烨顿了顿,挑眉道,“但,毕竟你们现在正被海沧警方通缉,我想,你们也不敢单枪匹马就出现在海沧警方眼前。”
“黄力,你跟着霍队,记得要寸步不离,有需要的时候帮帮霍队,知道了吗?”邵烨朝背后挥了挥手,又冲霍无归露出一个诚恳的微笑,“别看小黄年纪小,人家可是全国散打冠军。”
林海森顿时大笑起来,连头都没有回,勾了勾手指:“廷,过来。”
“既然邵老板都这么有诚意,送了个散打冠军,那我不送你们一个泰拳冠军,岂不是说不过去。”林海森故作大度地命令道,“廷,保护好小沉,要是他离开你的视线出了什么事,别怪我唯你是问。”
简沉仿佛对着一切都坦然接受般摊开手,微笑着道谢:“谢谢邵老板和林老板操心,那么就订好了,两天后,海沧市郊X酒吧,我们和接头人现场交易。”
–
两天后的此刻,霍无归深吸了一口气,看向怀里的简沉。
整个海沧的警界都在通缉他和简沉,而邵烨和林海森的心腹就在身旁,接头人的信号至今没有出现,如果今晚依旧没办法成功接头,那么连哄骗邵烨和林海森的第一关都没有办法成功蒙混过关。
可他依旧忍不住怀疑,简沉究竟在施展自己无与伦比的演技,还是借着这样的场合,冠冕堂皇地说出内心所有控诉。
但他脑海中已经控制不住地开始浮现那个晚上的画面。
哪怕是简沉这样心思极重的人,也会在某个时刻露出失神的表情,也会有一瞬间的空白,也会伸出双手索求一个拥抱,带着浑身薄汗在自己怀中沉沉睡去。
“我没有……”霍无归垂下眼,深吸了一口气,将简沉紧紧揽在怀中,郑重其事地强调,“我从来没有想要……”
没有想要欺骗你。
“哐!”霍无归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郭廷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地放下手中的玻璃杯,大喝一声,“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谁允许你们擅自聊天了,都忘了今天咱们四个来这里做什么了吗?”
简沉在交织变换的光影中挪了挪身子,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浅琥珀色的瞳微微睁开,含含糊糊道:“催什么催,廷哥,都跟你说了,人家公务繁忙,等一等又怎么了,要是你等得无聊了,不如我叫几个——”
简沉眼神瞄向舞池附近游荡的几个年轻男孩。
黑西裤,黑马甲,或红或绿的头发,带着巨大奢侈品logo的腰带,标配的豆豆鞋,粗劣的浓妆。
男孩们旁边,还有几个身形高大、浑身精悍肌肉、赤着膀子的高大男人,似乎身上涂满了某种亮油,在灯光下异常耀眼。
会玩的一眼就看得出这些人是什么身份。
“叫什么?”霍无归动作一顿,冷声道,“你想得美。”
他话还没有说完,那边的几个男孩似乎从简沉刚刚的眼神中得到了暗示,端着酒杯晃了过来。
“哥,你们几个自己喝呢?”绿色头发的男孩刘海极长,一身廉价的西服过于宽大,以至于身材完全被遮盖着看不出形状,夹着嗓音笑了起来,“弟弟也是自己来玩的,可以和哥哥们拼个桌吗?”
霍无归瞟了男孩一眼,半晌才重重放下杯子,打开钱包,抽出几张大钞塞进男孩胸口敞开的领子里:“不好意思,我们等人,你自己一边玩去吧。”
“不嘛哥,你看,我这还有好玩的。”男孩动作看起来有些生涩,不知道是不是刚刚上岗,略有些腼腆地蹭着霍无归,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
几颗彩色药丸躺在男孩手心中央。
“双手抱头!都给我蹲下!”有些耳熟的声音猛然响起。
刹那间,整个酒吧闪烁的灯光全部熄灭,短短一秒的时间,刺眼的白色大灯骤然亮起,整个舞池亮如白昼。
郭廷和黄力顿时脸色一变。
“就是你们几个!给我双手抱头,立刻原地蹲下,听见没有!”北桥分局二队队长徐卓的声音赫然在耳边响起,“涉嫌□□易、毒品交易,人赃俱获,请几位立刻跟我回去接受调查。”
朦胧的光线里,霍无归第一时间低头,躲避徐卓视线的同时,完全罩住了简沉的面容。
“操!”郭廷第一个反应过来,大力掀翻桌子,身高接近两米、体重快要两百斤的男人靠强悍的力量直接将掀翻的桌面踢向警察,“还愣着干嘛!跑!”
说话的同时,郭廷已经越过沙发,朝着俱乐部厨房门跑去。
只要有厨房,就能找到后门,这是最有可能的逃生路线。
“都给我跑,听见没有!”他侧过头,意有所指地盯着霍无归和简沉。
黄力紧随其后,朝着厨房的方向拔足狂奔,和郭廷一样,余光始终盯着霍无归和简沉。
哪怕是逃跑的紧要关头,黄力和郭廷也完全没有忘记自己的任务——监视霍无归和简沉。
决不能给这两个人独自交流、沟通的机会。
霍无归在桌板被郭廷踢飞的瞬间,眼神一变,立刻捞起怀里四肢绵软的简沉,一脚踏着沙发背,一脚踩上墙壁,猛然发力,在空中腾挪转身,神经紧绷,朝着消防楼梯跑去。
背后,子弹上膛,徐卓冷声道:“再跑,我就开枪了!”
“他不敢!”黄力已经跑进了厨房,和郭廷死死拉起那道沉重的不锈钢防火门,在门即将关闭的瞬间大喊。
这里人多眼杂,没有警察敢保证自己擅自开枪不会伤及无辜。
霍无归似乎正是吃准了这一点,紧紧搂着简沉,冲向停车场。
沉重的消防门落下的瞬间,所有音乐戛然而止。
“唔——”
怀中那个四肢瘫软的人瞬间站直了身体,带着酒气的唇覆上霍无归尚在喘息的唇齿。
所有相逢无法相认的酸楚,一切生死关头的欲念,那些可望不可即的想念,以及尚未说出口的怨恨或者解释,统统被堵在了这个吻中。
作者有话说:
小霍:狂喜但忐忑。
有奖竞猜:那个绿毛是谁。猜对有红包。
103 ? 心脏
◎“你一定特别爱我。”◎
“你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一个极为短暂却激烈的吻结束, 霍无归平稳了片刻呼吸,立刻反手将简沉拉进了狭小的配电室。
外面有人轻轻敲了敲门:“上面在放风筝,最多只能给你们争取十分钟时间。”
说罢, 一阵脚步声远去了。
“难道不应该你先和我解释一下吗?”简沉背靠着配电室的门,被霍无归牢牢钉死在门板上, 垂下眼不与霍无归的眼睛对视, 蹙眉问道,“为什么没有和我说一声, 就跑去卧底?”
霍无归嗓音低沉, 略有一些急促:“不然呢, 难道看着你去吗, 你以为我看不出你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吗?”
明明是理直气壮的质询, 但霍无归却自觉有些心虚。
他与简沉始终没有任何对视, 但相拥着的手也始终没有松开,近乎贪婪地令两具身体仅仅相贴,额心相抵。
“你真的只是想送我一颗心吗?”霍无归终于轻轻退开了半步,伸出手,捏着简沉的下颌, 迫使简沉将头抬起, “简沉, 你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我, 那颗心, 真的是送给我的礼物吗?”
他还能清晰地记得,简沉送出那颗心的前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天,王胜利站在办公室里, 一脸阴沉:“根据冉焕兰的供述, 我们在华宫KTV的包厢中发现了简沉和王念素的指纹, 并在简沉的住处发现了残余的毒品和几张写有剂量计算的草稿纸,经鉴定,是简沉本人的笔迹。”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简沉亲自要求的。
简沉给他的说法是,只有这样才能做戏做全套,让邵烨和林海森互生嫌隙。
他甚至信誓旦旦保证,如果霍无归帮忙,就绝不乱跑,如果霍无归不帮忙,他就自己穿过国境线去找邵烨。
也是那个夜晚,他们仅仅相拥,亲密无间,却好像隔着最遥远的距离。
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
过了那个夜晚后,他会失去简沉。
毕竟简沉这个人,素来谎话连篇。
“是。”简沉垂下眼,轻声道,“是给你的礼物。本来就该是我去。”
霍无归似乎没想到简沉竟然会这么说,神情怔了几秒。
只有三分钟时间,所有跌宕起伏、兜兜转转,在心中咀嚼了数日的爱意与咬牙切齿都不得不汇聚成最尖端的话语,霍无归狠狠抓起简沉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在心脏的猛烈跳动中,他哽着嗓子发问:“简沉,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的?”
“从发现王念素的家就在我对面开始。”简沉沉默了几秒,意识到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下一次能与霍无归独处的时间还不知道在哪里,不得不鼓起勇气开口,“邵烨的目标是我,只有我才可能得到他的信任,平安地活下来……”
霍无归咬着牙道:“你知道自己没说实话。”
“霍无归,如果非要有一个人去卧底,那应该是我。”外面重新开始有脚步奔走,简沉知道时间真的不多了,终于抬起头,看向霍无归紧蹙的眉,自嘲地笑了笑,“你还比较适合老老实实做个好警察……毕竟你比我更适合,圣母玛利亚。”
那三个字已经许久没有出现在霍无归视野和耳朵里。
以至于再听见的时候,霍无归愣了几秒,小声问:“什么意思?”
外面的手电光线穿过门缝,照射进配电室内。
灰尘在空气中随着光线沉浮,霍无归听见简沉平稳的呼吸。
“你知道,我是如何识破你的吗?”简沉抬起手指,摩挲霍无归苍白冰冷的唇,“那颗心。”
在霍无归死寂般的注视里,简沉抬眸微笑:“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原本的计划是,在你去北桥分局的功夫……把带有你指纹的积木拆下来,混进碧水山庄那堆积木里。没想到……”
只要霍无归背上嫌疑,就会立刻因为涉案而被停职调查。
但这样拙劣的把戏又完全无法真正意义上栽赃霍无归,只能把人留在局里接受审问,最多一到两天,警方就能根据积木的购买记录、出厂批次找到自己。
自己因为疑似杀人、栽赃支队长霍无归叛逃,一切变得顺理成章。
而霍无归因为和嫌疑人联系过密,而被排除在专案组外,远离危险。
这是简沉原本的计划。
“没想到什么?”霍无归的嘴唇紧贴着简沉的手指,开合翕动。
“没想到你——”简沉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忆,脸色在清白和微红间交替,语气含糊,“你他妈的像个驴,我一早上愣是没能爬起床,等我好不容易缓过来的时候,就听说你已经被喊去市局了。”
霍无归略有尴尬地僵硬了一下,难得毫无气势地嗫嚅:“你……你还好吗……”
“好,好得很,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非要挑那种日子搞什么生死时速,高速飙车。”简沉咬着牙,眼底浮现血丝,“我记住你了,霍无归。”
这确实是各种意义上的记住。
霍无归尴尬地滑动喉结,脑子里却忍不住回味了一下那天晚上发生的一起切。
“你怎么就肯定是我自己干的。”几秒的出神后,霍无归终于转开眼神,在沉浮的光线中转移话题,“万一是真的有人栽赃陷害呢。”
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里某种错综复杂的情绪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简沉眼中的自嘲越发强烈,嘴角却始终带着笑意:“霍无归,当我发现那颗心依旧完好无损的时候就知道,那只能是你自己做的。”
杂乱的配电室里,简沉换了一种极为舒适的姿势,半靠在霍无归怀里,仰起头吻了吻霍无归的唇角,在压抑的痛苦中,却又带着些许笑意:“你一定特别爱我。”
比起在如此紧张的时间里,准备一块新的积木,再找时间塞进物证里。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早上出门前,趁简沉没有注意,将那颗心拆开。
可那颗心直到最后,都一片也没少。
霍无归愣了一下,须臾,他神情中夹杂着愤怒道:“我确实不像你,口口声声送我一颗心,口口声声绝不会离开我,口口声声不会骗我,可你从头到尾,从准备那颗心开始,就是为了离开我。”
那颗心存在的意义,便只是为了让霍无归的指纹沾在积木上。
那颗积木,注定会成为横插在两人之间的利刃。
简沉没有吭声,只是别开头,避开霍无归的视线。
“看着我。”霍无归抬手捏着简沉的下颌,将他的视线转回自己面前,“简沉,你知道有多可笑吗,我明知道你的意图是什么,可我……还是舍不得破坏它。”
“你想说我心太软了。”霍无归抿了抿唇,略有一些疲惫,“简沉,是你的心太硬了。”
那一路的高速狂飙,所有恶语相向和决然地转身,都源自简沉那颗塑料积木拼凑而成的鲜红心脏——
霍无归眉眼压得极低,嗓音沙哑道:“我不知道,如果不是我先发制人,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泥牛入海,根本找不到踪迹了,但事实上,我还是低估了你。”
哪怕已经先简沉一步,堂而皇之地向冉焕兰展现了自己和简沉的决裂,断绝了简沉卧底进邵烨身边的计划。
但霍无归怎么都没想到,失去了邵烨这个目标,简沉居然还能转头选择林海森。
“简沉。”那些压抑的愤怒倾泻而出后,霍无归终于垂下头,手掌握着简沉的后颈,将他托着,额头紧靠在一起,语气轻缓下去,缱绻道,“你知道我在快艇上看见你的时候,有多害怕吗。”
简沉神情踟蹰了片刻,冷不丁道:“不说这个了,事已至此,早就没有回头路了,说说现在怎么办,邵烨和林海森到底是怎么搭上线的?”
“你还记得光缅寺的金佛吗?”霍无归比简沉早潜入几天,借着冉焕兰的关系,第一时间见到了邵烨,“我在邵烨那里听说,林海森因为早年间杀了太多人,如今年岁上去了,开始信起了佛,并且认为普通的佛压制不住他过去那些年杀过的人。”
那毕竟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乃至一整个村庄。
“他想找邵烨买金佛镇压业障,但过去那几十年在对面,林海森实在是尝够了甜头——他以为,以自己的威望,加上两方的合作意向,邵烨绝不会收钱,哪怕收也会是个低于市场价的数,没想到邵烨根本没打算给他面子,听见邵烨的开价后,林海森心里又舍不得起来。”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霍无归语速飞快地解释起来,“所以,事实上他们两人目前依然处于相互拉锯的阶段,金佛依旧在邵烨手里藏着,而林海森已经动了分文不掏,直接开抢的心。”
只要有金佛这个交易在,后续的所有毒品交易都会滞后。
毕竟,如果林海森连金佛的尾款都舍不得出,邵烨也断不可能相信林海森会在接下来的交易里做到信守诺言。
同样,只要邵烨坚持不肯把金佛拱手送人,林海森也会开始质疑这个晚辈眼里到底还尊不尊重前辈。
简沉立刻心领神会:“难怪,我从林海森的语气里,感觉他也不是真心想和邵烨联手,看来这事咱俩还得继续推波助澜。”
“邵烨的计划是得到林海森的配方和制毒师,然后一脚将林海森踢出局。”霍无归眼神透过门缝朝外看了一眼,压低声音,“他想把整条流程全都把握在自己手里,也包括那尊金佛。”
简沉思索片刻,从霍无归怀里退开,手指疲惫地按了按太阳穴:“林海森的想法和邵烨如出一辙,他就等着拿到原料的供应渠道,再把邵烨在海沧经营多年的关系网抢到手里。”
“幸亏他们互相不信任,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简沉皱眉道。
霍无归抬手理了理简沉额角的碎发,耳朵始终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声音紧绷着急促道:“但更不被信任的,是我们。”
“砰!”
有人一脚把门踹开。
光线立刻涌入狭窄的配电室。
霍无归青筋暴起的手臂钢铁般揽着简沉,几乎要将他的腰折断般,发着狠劲把简沉按进自己怀里。
“霍哥!简哥!廷哥!”门口响起黄力骂骂咧咧、充满刻意的声音,“艹了,那帮条子到底是干什么的,到处都有他们的人,老子逃了半天才终于找到个空子——”
昏暗的光线里,简沉大片嶙峋锁骨依稀可见,两人的四肢紧紧缠绕,逼仄的空间里气温滚烫焦灼。
霍无归抬起头,满是血丝的眼睛如同烧红的炭火,狠厉地瞥向黄力,低喝道:“滚出去!”
作者有话说:
小霍:被老婆各种意义上狠狠看穿。
104 ? 码头
◎我讨厌蠢货,尤其是……◎
半小时后, 临海高速。
“妈的,今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条子怎么会查到那里去?”郭廷满是横肉的脸上, 狠厉的眼睛斜睨着看向霍无归,“你不是说, 按照西桥三路派出所的习惯, 月初是不可能扫到市郊的吗?”
七座商务车平稳地运行着。
黄力手握方向盘,微微侧过身, 也回过头看向霍无归。
郭廷叼着烟, 递了一根到霍无归面前, 用生硬的汉语揶揄:“是霍队您故意的, 还是霍队您离开了北桥分局, 如今说话也开始不顶用了?”
开玩笑般的话语, 因为郭廷实在太过生涩的汉语,而听起来丝毫没有笑意,反倒如同直逼命门而来的利刃。
这两个选项,无论哪个都不是他想要听见的答案。
前者意味着霍无归始终和他们并不是一伙的。
而后者则意味着,如今的霍无归已经不像他在北桥分局的时候那样, 对系统内部熟门熟路, 上上下下所有关节都能顺利打通——
当初, 霍无归能够顺利被魔术师纳入麾下, 正是因为轻而易举从看守所里越过正规手续和流程, 顺利带走了冉焕兰,甚至还突破了两道高速路上布下的天罗地网,成功出现在了魔术师面前。
那意味着对警察系统的绝对熟悉。
如果, 离开警队的霍无归已经不再拥有这样畅通无阻的能力, 那么他在魔术师面前也就算是失去了利用价值。
霍无归端坐在最后排, 一颗毛茸茸的黑色脑袋枕着他的大腿,两条修长双腿在宽敞的座椅上舒展开。
他一只手护着已经酣然入睡的简沉,面容冷静,甚至慢条斯理地抬手替简沉理了理领口。
坐在中排的郭廷半侧着头,一边瞥着旁边瑟瑟发抖、不断扣扣手指摸摸头发的小青年,一边用余光睨了霍无归和简沉一眼,在等待两人的答案。
“唔……”睡梦中地简沉在座椅上不安地蹭了蹭,整个人神经紧绷,眼睛却安然地闭着,除非极近的距离观察,才能发现简沉的睫毛始终在微微颤抖。
“你在怀疑什么?”霍无归伸出带着枪茧的手掌,覆盖在简沉眼睫上,安抚一样地轻轻贴着简沉的眼睑,熨帖的热度传进眼底深处。
黄力扶着方向盘的手悠闲自在地转了一下,车子驶过一个急转弯,简沉仿佛没骨头一样的身子摇晃着险些从后排滚落,又被霍无归稳稳捞了回去。
他不知道是真的阅历和底气远不及郭廷,又或者是刻意装出那副口无遮拦的样子,神态轻松地发问:“我是说,有没有一种可能,霍老板您是做得很好,但您怀里那个呢?毕竟您是前刑警,从海沧逃出来的时候做得干干净净,可他就不一样了——”
“你说我的人怎么了。”霍无归立刻警惕地抬起头,一只手护住简沉。
谁料怀里的人好像根本不领情一样打开霍无归的手,含糊道:“滚一边去,谁是你的人了,别以为拿你当个工具就算是一伙的了,喊你当枕头就好好当你的枕头,别碰我。”
大概是劲儿已经过去了,黄力和郭廷眼睁睁看着简沉手脚发软地从霍无归腿上爬起来,哆嗦着手点了根烟,狠狠深吸一口,将烟雾喷了霍无归满脸:“你为了赚那点钱,投靠邵烨的时候一声不吭,不光为了脱身贼喊捉贼,自导自演诬陷我,还朝我养父开了一枪,人现在还躺在ICU,就这,霍队您还觉得我是你的人?”
霍无归在那阵转瞬即逝的白烟中露出晦暗不明的神色,抿了抿唇。
“哈哈哈哈哈,霍队,我算是看明白了——”黄力声音拉得很长,露出一副豁然开朗的表情,“人简先生根本就不承认和你的关系,那这里也用不着您上赶着替人作保,是吧?毕竟整个海沧都没人知道,简法医怎么就一夜之间从警队叛逃,又是怎么和林老板搭上了线。”
他这话里看似笑得轻佻,实则笑里藏刀,已经将试探挑明了,摆在了台面上,质问简沉——
此时此刻,这车里的五个人,看起来是在一条船上,实际上却泾渭分明。
霍无归是邵烨带来的人,黄力自然要将脏水往对面身上泼,而此刻,简沉就是最好的问罪对象。
“那个——”中间的座位上,被郭廷牢牢盯着的绿毛瑟缩地扭过头,小心开口,“可能……可能是跟着我来的吧……”
黄力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前一个上赶着替人作保的霍无归闭嘴了,这还有个上赶着背锅的绿毛。
“我最近好像被警察怀疑了,对不起,是我抱了侥幸心理……”绿毛紧张地和郭廷对视了一眼,立刻缩着肩膀,整个人都嵌进了真皮座椅里。
“操——你——妈——的!”郭廷看见那头绿毛的瞬间立刻暴怒,伸出手将绿毛盖在眼前那层厚得离谱的刘海掀起来,抓着绿毛的头往前一拽,“老子早就看你不顺眼了,黄毛就黄毛,刷什么绿漆,蹭得老子一车子!”
真皮座椅上赫然是几处绿色斑点,被揪着头发的绿毛刘海已经变成了黄色,取而代之的,是郭廷染了一手的绿色一次性发蜡。
“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想迷惑一下警察的视线!”被揪着头发的苗斌手忙脚乱地拉起白衬衫的袖子,试图擦干净皮椅上的绿色,然后视线模糊之下,那几团绿色越擦越大,终于成功连成了一片。
“你们到底哪找来的这么个玩意做接头人?”黄力嫌弃地瞥了苗斌一眼,满脸不信任,“瘦得跟鸡仔一眼,脑子还不太好使,就这玩意还能搞来药?”
话音刚落,苗斌哭爹喊娘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都在这,全都在这,大哥你快放了我,再抓真的要秃!”
“这是我以前的特情。”霍无归淡淡开口,目光转向黄力,“实不相瞒,姑且还能算邵老板的人。要不是郭廷不分青红皂白把人拐上了车,他本来只是跑腿送个钥匙的事,不要为难人,拿了钥匙把人放下去吧。”
苗斌立刻疯狂点头,惊魂未定道:“真的真的,我和药什么的都没关系,只是听霍队的吩咐,去拿了一把钥匙而已!我就是个拿钱办事的,别杀我!”
黄力不露声色的打探:“霍老板,所以这药到底是怎么搞来的,现在又在哪里?”
“你去海沧的法医系统里问问,有几个人不知道我。再去问问海沧警界,有谁没听过霍无归这三个字。”简沉随手打开窗,带着星点火光的烟头立刻随风远去,在十几米高的大桥上化作一个小点,最终落进江中。
黄力和郭廷交换了一个眼神,将目光落在简沉身上。
简沉这段话,看似只是炫耀自己和霍无归的能力,可实际上,字字句句都在强调同一件事——
从法医系统中拿到药物,再从警察系统中获得审批。
这个流程,只有他们二人合力能做到。
–
与此同时,指挥车里,管弘深紧盯着监视器:“车都已经快出海沧地界了,他们还在做什么!”
原本被霍无归赶鸭子上架,又被简沉这小子摆了一道,现在让俩人都成了脱缰野马,就够不爽了,现在这俩兔崽子越玩越大,管弘深都快气疯了。
滨江码头在整个海沧的最北边,而现在,车正在朝着西边行驶,只要过了临海高架,就要进临市的地界了。
虽然只隔了一座大桥,但那就是跨市工作,今晚的计划就全都要泡汤了。
“我们原计划是由苗斌将集装箱钥匙交给霍队后,借扫黄打散所有人,让苗斌借机立刻撤离,但不知道怎么回事林海森的人把苗斌也捞上了车。”杜晓天看着管弘深,小心解释,“现在,他们可能是意识到了今晚的情况太过巧合,对霍队和苗斌都产生了怀疑。”
管弘深看向指挥车外。
一片漆黑的夜里,伸手不见五指。
但整个海沧,几乎所有可以调度的刑警、特警都已经埋伏在了滨江码头的四面八方。
只要邵烨和林海森出现在这里,验收货物,就可以立刻实施抓捕计划。
苗斌身上的监听麦依旧在勤勤恳恳地工作。
那边车上,郭廷正在发问:“现在可以说,药在哪里了吗?”
“滨江码头3-189集装箱里。所以,可以把这个碍眼的黄毛扔下去了吗?”简沉从窗外收回目光,虚起眼看向苗斌,“我讨厌蠢货。”
“黄力!调转车头!”简沉的话音刚刚落下,郭廷立刻道,“但是,这个黄毛还不能下车,霍无归,你确定这个黄毛绝对可靠吗?”
“当然。”霍无归胸腔中含着笑,声音低沉,“我不是确定他一定对我有绝对的忠诚,但我确定,像他这样的人,对金钱有着绝对的忠诚。”
说罢,霍无归像是察觉到了苗斌的忐忑,转过头,漆黑的眸子坚定地看向苗斌,一字一句地缓慢道:“放心,这二位先生只是想确认一下货物的安全。”
“只要货物是安全的,你就是安全的。”前方的道路一片漆黑,商务车平静地掉转车头,霍无归眼神一紧,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黄力!这不是滨江码头的方向!”
临海公路左边的岔路,通向的是海沧最西边的清水码头。
下一秒,开车的青年不知何时吃了一块口香糖,“啪”地吐出一个泡泡,冷笑道:“谁说我们要去滨江码头了。”
与此同时,夜风呼啸的滨江码头一片漆黑。
“吱嘎——”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黑暗中响起。
作者有话说:
一会再写一章……
105 ? 计算
◎我们不是遵纪守法的好市民。◎
“我们不去滨江码头, 那去验货的是谁?”霍无归若无其事地瞥了黄力一眼,“如果我不亲自过去,那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不是提前设好了局?”
黄力将那个泡泡糖重新咀嚼了一会, 慢条斯理地吐出一个泡泡,紧接着摇头:“这么说, 霍老板就还是不够信任我们, 为什么验货一定要我们到场呢。”
“钥匙……钥匙还在我手里……”苗斌支支吾吾地小声道,“你们还需要钥匙才能打开那个集装箱。”
黄力看了他一眼, 露出一个微笑:“这位小哥, 你可能忘了, 我们不是遵纪守法的好市民, 不需要钥匙也可以打开一扇门。”
苗斌愣了一下, 突然哑口无言——
对于这群人来说, 杀人放火、烧杀抢掠都已经是家常便饭,常人概念里的那些法律和规则早已经成了一文不值的废纸,破门已经是所有犯罪行为里最低等无趣的一类了。
他们在乎的根本就不是钥匙。
而是地址。
“如果我们,当然,还有邵老板和林老板不亲自到场, 那我选择撤回这笔交易。”霍无归顿了半秒, 目光看向郭廷。
健壮的寸头男人坐在前一排, 浑身结实的肌肉一眼就能看出并非霍无归那种经过系统训练得到的成果, 而是在日常的打杀搏斗、卖命厮杀中积累而来。
由于抬手抓着苗斌的刘海, 郭廷油亮的麦色小臂内侧展露在霍无归眼前。
一个发黑的针孔赫然出现在霍无归眼前。
商务车平稳地在夜色中行驶,霍无归目光锁在郭廷的小臂上,过了几秒后, 不动声色地降下车窗, 让晚风灌进车里, 将简沉身上的气味卷进风中,飘散进夜色中。
“开窗干什么!”郭廷立刻回过头,厉声问道,“关上!”
“你闻不到空气里的味道吗。”霍无归微笑道,“还是你们瘾君子都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闻不出来了?”
简沉的身上,没有真正瘾君子那种令人作呕的酸臭味。
就算刚刚气氛紧张,黄力又不吸毒,没人意识到问题,但只要车内继续保持密闭,空气不够流通,早晚会让身为瘾君子的郭廷发现问题。
郭廷疑惑地回头看了眼简沉,对上青年朦胧的视线。
他好像没闻到任何味道,但或许是因为霍无归说了,此刻他也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已经习惯了,所以下意识无视了气味。
“最多一分钟!透完气马上给我把窗户关掉!别给我玩小把戏,邵老板和林老板是不可能去现场的!”郭廷拧着眉毛,嘲讽道,“就这么点生意,你也好意思要老板到现场?”
霍无归心头顿时一紧。
如果邵烨和林海森不去现场,他们的车也不去现场,那今晚到底谁会去滨江码头,警队能捕获的到底又是谁?
车辆行驶地极为平稳,晚风让所有人都格外舒适,连蜷缩着昏昏欲睡的简沉都舒展开来,仿佛彻底松弛下来,呓语呢喃着什么。
但他藏在身后的手却早已紧紧攥住,枕着霍无归大腿的后颈湿漉漉一片冷汗,半眯着的眼底深邃而冷静。
如果今晚不在滨江码头留住邵烨和林海森,那短期内都不可能有如此好的机会了。
但要怎么办……
要怎么把林海森和邵烨引去滨江码头才能显得合情合理,又不那么刻意。
风声呼啸,霍无归关上窗的瞬间甚至发出了破风声。
车内又在一瞬间恢复了寂静,片刻的沉默后,简沉眯着眼睛,含糊地开口:“什么叫就这么点生意?”
“一集装箱的药品,国际标准的20GP规格,内容积28立方米。”简沉浅琥珀色的眼睛里带着惯有的真诚,语气中却满是讥讽的笑意,“哦,不好意思,忘了你们可能没有这个理解能力,简而言之,这个集装箱里,此刻装着大约17到20吨的药品。”
吨。
这个单位落地的时候,郭廷和黄力不由自主目光一震。
简沉毫不掩饰语气中的轻蔑:“17吨的原料,你知道可以生产出多少成品吗?这么说吧,今晚我吃的彩色小糖果里,也不过只有17.5%的原料,和70%的□□,17吨原料,去掉损耗也至少能生产大约百吨的成品。”
“百……吨?”黄力终于连口香糖都忘了吃,目瞪口呆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百吨。”简沉礼貌地笑了笑,表情诚恳道,“霍队,哦不,前霍队,麻烦您告诉他们一下,上季度全国缴获了多少吨毒品?”
霍无归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简沉,冷冷地回答:“5.22吨,前年一年是27吨。”
“听见了吗,我提供的原料,足够你们被全国警察轮番查抄4年。”简沉的声音一点点拔高,“我冒着极大的风险联络渠道,霍无归盯着通缉令搞定的审批,我们为邵烨和林海森卖命,他们却打算连人都不出面就随便打发我们?”
霍无归缓缓接上简沉的话:“如果邵老板和林老板不在,你们派的人不识货,又或者,你们睁眼说瞎话,说我们的药是假货,甚至是你们自己内部打算黑吃黑,到时候缺斤少两,我们可就有口难辩了。”
“您的顾虑是有道理的,所以——”黄力扶着方向盘的手松开了一只,从手套箱里拿过一个平板,朝后递去,“不如这样,这是滨江码头的情况直播,您大可以自己亲眼看着。”
“你说巧不巧,邵老板正好是个对滨江码头情有独钟的人。”车内气氛剑拔弩张,黄力却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一样,轻快道,“他很喜欢看着滨江码头的夜色,听着江声和风声入睡。”
–
漆黑的滨江码头上,“吱嘎”的声音依旧在夜风中飘荡,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不断在黑夜中钻进耳膜,令人毛骨悚然。
赵襄小心翼翼地坐在警用SUV中,再次检查了一下身上的防弹衣,小声问道:“敏姐,今晚到底是什么行动啊,怎么会这么多人?这声音好吓人。”
“我也不清楚,只说是大型抓捕,我们在外围待命,随时准备投入行动。”蔡敏将车窗玻璃摇了上去,冷静地安抚小女警,“大概是码头的大型起吊机,在搬运货品吧。”
耳麦里,传来不知道哪队刑警的声音:“滨江码头的地理位置挺尴尬的,虽然离市中心十万八千里,但偏偏被划在市区范围内,根据工业噪音卫生标准,晚上不开工。”
“……那这声音,总不能是风吹的吧?”赵襄转头看向夜色深处的码头,顿时神经紧绷起来,脑海里浮现出之前听说过的种种传说,脖子后的汗毛根根竖了起来,缩在副驾上吞了吞口水小声问,“我听说,滨江码头之前是坟岗,死过不少人……”
大概是觉得好笑,那个刑警冷笑了一声:“所以我就说你们北桥分局不知道有什么毛病,招什么女外勤,胆子又小又耽误事。”
哐——!
那个刑警的声音刚刚落下,沉浸在死寂夜色中的滨江码头突然爆发出一阵惊天东西的响声。
所有埋伏在黑暗中的刑警、特警的视线全都在一瞬间被抓到了滨江码头的正中央。
“集装箱!”指挥车里紧盯着屏幕的管弘深深吸一口气,猛地拍了一下桌面,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抬眼朝着起重机看去,夜视仪里,起重机的巨型臂架正在缓缓移动,“那下面是几号集装箱!”
指挥车和现场所有人都一愣,目瞪口呆地抬头看向头顶,或是看向监控画面,随后逐渐反应过来。
“不用查了——”杜晓天喉咙微微颤抖,艰涩道,“3区,我们的目标集装箱就在那里。”
3-189,整个滨江码头最中心、视野最开阔、最无法隐蔽的位置。
哐——!
起重机巨大的金属吊钩正不断下落、调整位置,此刻已经距离3-189越来越近。
“快派人去找起重机!一定要阻止驾驶员!”管弘深手紧紧捏着一支笔,随着呼吸节奏的加快,胸口起伏也跟着加剧,脸色骤变,重复道,“务必赶在起重机和集装箱对接成功之前!”
时间在这一刻好像变得一文不值。
管弘深的话刚刚说完,起重机的吊钩就已经到了3-189集装箱的上方。
钢索带着沉重的钩子垂直向下。
吊钩距离集装箱顶部固定好的悬挂装置仅剩几米的距离。
“起重机驾驶舱在哪!”寂静的码头仿佛在瞬间活了过来,刘彦昌揣着枪在集装箱组成的山海中穿行奔跑,气喘吁吁地按着耳麦问。
还有无数刑警正摸着夜色,无声地行动。
“就在你前面!往前四个集装箱,左拐就是!”杜晓天声音焦急地指挥。
几乎是同一时间,“锵!”金属碰撞声响起,紧随而至的是部件吻合、接轨的“咔哒”声。
集装箱稳稳当当地和起重机连接在了一起。
所有人脸色一变。
“让里面的人撤!”管弘深大吼一声,近乎嘶吼。
“快跑!刘彦昌!”杜晓天紧盯着无人机画面,大喊道。
与此同时。
“报告管局,苗斌的信号中断了!”网警一脸焦急地转过头,眉头紧皱,不断重新链接监听麦、测试信号。
频道里=只剩下一片空洞的电流声,“沙沙”地打在每个人的耳膜上。
管弘深扶着耳麦的手骤然一紧,心中猛地升起不妙的预感:“临海高速的监控呢,无人机的实时画面在哪,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106 ? 团建
◎滨江码头此时此刻为什么有一群警察?◎
“啪!”
“啪!”
“啪!”
……
无数个声音几乎同时在空旷死寂的滨江码头上方响起, 一瞬间,数盏高功率大灯将整个码头照得亮如白昼。
3-189集装箱内,门口被顶天立地地药品堆得满满当当。
背后, 北桥分局刑侦支队二队队长徐卓全副武装,带着三名突击队员严阵以待。
四个人的身上都没有任何身份标示, 也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
集装箱外传来喧闹的脚步声, 箱内的四个人屏息凝神,所以的注意力都聚焦在门口。
聚精会神的同时, 四个人脚下的地面猝不及防开始晃动。
“快!出来!任务终止!”晃动开始的同时, 耳麦中传来管弘深的声音——
指挥车内, 管弘深瞳孔紧缩, 手中紧攥着从杜晓天手中接过的麦, 眼睛死死盯着监视器内传来的画面。
地面的晃动越发强烈, 头顶传来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一名队员不明所以地看向地面,疑惑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又不晃了?”
昏暗的集装箱内部,四个人在电光火石间反应过来了什么,随即愕然地向耳麦的另一头发问:“集装箱怎么了!”
今晚的作战计划, 应该是在集装箱内等待前来验收的邵烨和林海森打开集装箱门。
可等到现在, 不仅没有人来, 现在的动静感觉起来也越发不对劲。
“先不要动!不要撤离, 原地待命!”还没再说话, 队员的耳麦里再次传来管弘深极力压抑、保持着最大限度冷静的声音,“紧靠墙壁,保持静息, 等待指挥中心的指示。”
所有的光线朝着滨江码头正上方聚焦, 一个亮红色的集装箱被钢索悬吊而起, 正在不断离开地面。
“报告!已找到司机!司机锁死了驾驶舱门!”刘彦昌心急如焚的叫喊声传进指挥中心的通讯频道内。
刘彦昌的下一句话还没有来得及喊出口,集装箱已经被吊到了离地七八米的高度。
所有人都当场愣住。
滨江码头在亮如白昼的光线下依旧保持着一片死寂,除了匆忙的脚步声以外,所有人说话的声音砸进这偌大的码头都不过是泥牛入海。
但指挥中心的通讯频道里却如同炸开了锅一样。
网警、图侦、刑特警、技侦,所有人都在竭尽所能,所有目光全都聚焦在同一个地方。
——在一片冰冷集装箱铸就的钢铁森林中,滨江码头上方那只集装箱变得格外刺目。
“里面的人!立刻打开车门!”刘彦昌马不停蹄,大吼着跑向起重机驾驶舱,枪口对准驾驶舱玻璃。
车内,司机紧攥着操控杆,眼睛注视前方,瞪得充满血丝,几乎快要从眼眶中爆出,不管不顾地继续着操作。
二三十名特警纷纷冲向起重机和集装箱,在地面开始铺设缓冲气垫。
情势已经迫在眉睫,时间不能再拖延一分一秒,一旦集装箱的高度再上升,只要驾驶舱的内的司机解开锁死吊钩和集装箱的装置,集装箱从高空坠落,里面的人必死无疑。
邵烨呢!
本该出现在滨江码头、进行验货的邵烨和林海森呢?
他们究竟是得到了什么讯息,还是真的对自己的手下放心到如此大生意都能完全撒手?
又或者……警方从一开始就高估了邵烨对简沉和霍无归的信任?
当初决定走这一步,就并非有百分百的把握,而是六月即将结束,海沧的雨季即将过去,接下来的天气蚊虫变少、气温适宜、土壤干燥,将更加适合穿越边境、走私贩毒。
他们已经到了不得不行动的地步。
特警已经将驾驶舱团团包围。
但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此时此刻,只要司机的一个动作,就能要了集装箱里四个战友的命。
“趁高度还没上去,击毙驾驶员!这个高度,加上缓冲,还不会有事!”管弘深注视着画面,咬了咬牙,当机立断按下通讯,准备传达指令。
“不行!”杜晓天已经没有多余的心思顾及面前的人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夺过通讯器紧攥在手中,冲管弘深咆哮道,“这会要了霍队和简沉的命!”
一旦击毙驾驶舱内的驾驶员,就等同于彻底向猖獗的犯罪分子宣布,滨江码头早有警察埋伏。
此刻,简沉和霍无归还在对方的车上,这么做,只会将他们和身为线人的苗斌推进深渊。
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杜晓天的肩膀。
杜晓天眼眶通红地看着管弘深,情绪逐渐平静下来,低声重复了一遍:“管局,简沉和霍无归,还在对方的手里,我们不能陷队友于这样的境地不顾。”
他甚至反应了过来,将简沉这两个字放在了前面——
毕竟那是管弘深的儿子。
几天前,霍无归从警队叛逃的消息震动了所有人。
整个北桥分局因此抬不起头,连队内都不知所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霍无归枪击管弘深这件事,总让人觉得是有那么一些合情合理的。
所有人都知道,霍无归和管弘深素来不那么对盘。
当管弘深重新出现在前线指挥的时候,杜晓天就已经清晰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王局和管局都是人,都难逃一劫。
否则怎么会,揭露简沉那些所谓罪状的人是王局,而协助霍无归卧底的是管局。
杜晓天在电光时间动了个心眼,边跟管弘深强调简沉,边看向拍着自己肩膀的王胜利,期待王胜利能够有所动摇。
“等待命令,准备击毙驾驶员。”谁料管弘深摇了摇头,从杜晓天松开的手中接过通讯器,再次下达命令,“营救集装箱内的同事。”
“管局……我们部署了这么久,一旦开枪,邵烨今晚就再也没有出现的可能,线索就全都断了。”杜晓天嗓子哽了哽,忍不住再次争取。
王胜利按着杜晓天肩膀的手紧了紧,沉声道:“小杜,如果你霍队在这里,他也会做出一样的决定,他是管局亲自带出来的徒弟。”
哪怕霍无归这么多年来和管弘深之间始终有着某种隔阂,心里放不下对管弘深十七年前没有及时出警的猜忌和顾虑。
但霍无归从入队开始,就是管弘深的徒弟。
他是整个北桥分局最像管弘深的人。
“他们的命是命。”管弘深放下通讯器,转头看向杜晓天,声音里是说不出的疲惫,眼角仿佛在几秒的时间里就多了几条苍老的褶皱,低声道,“现场战友的命就不是了吗?”
集装箱里的四条生命就在眼前,而霍无归和简沉如今正下落不明。
拯救面前的战友才是当务之急。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管弘深伸出手,和王胜利一样,拍了拍杜晓天的肩膀,“我也是。”
当决定让霍无归去,或者说决定不再阻拦简沉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可能会同时失去最得意的徒弟,和最心爱的儿子的准备。
起重机下。
指挥中心的命令刚刚传达,数盏大功率外勤用灯就已经对准了司机。
十余名警察枪口反射着四面八方的刺眼白光,如同利刃出鞘。
“别过来!别以为我不知道箱子里有什么!”司机看着围堵在面前的人,视死如归地嘶吼,从怀中掏出一把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再过来我就让那个集装箱给我陪葬!”
虽然雇他的人没有明说,但看见这群警察疯了一样地围上来,又不敢开枪的样子,司机心里非常清楚,那个集装箱里绝对有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
“现在放下武器,把集装箱放下来。”谈判专家正在下方喊话,“你还有回头的机会,不要一错再错……”
然而司机看都看不看,手指紧紧攥着扳机,破口大骂:“呸!我才不相信你们警察的鬼话,我已经蹲过一次大牢了,现在就算死我也不进去!”
“如果死了……儿子和老婆还能拿到你报酬的十倍。”邵老板当初是这么说的。
他能一口气提前付清自己的报酬,相比也不会诓骗自己。
事已至此,司机死死咬紧牙关,早已做好了决定。
数十道目光聚集在起重机驾驶舱上。
驾驶舱的后方,一个身着深黑色制服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绕开所有人,踩着起重机轮胎,爬到了驾驶舱正后方。
或许是因为恐惧,也可能是出于紧张,青年的双腿微微颤抖,险些要从轮胎上跌落,好在最后关头,刘彦昌一只手死死抓住车门上的把手,将自己拉了回去。
“刘彦昌!你在干什么!”冷静下来重新坐会监视器前的杜晓天瞥见了无人机传来的画面,按住通讯器喝道,“快下去!对方手里有枪!”
还好,司机如今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根本没有留意到背后的动静。
“都给我退后!退后!”司机在驾驶舱中挥舞着一只手,另一只手中的枪始终死死顶着自己的太阳穴。
所有人的眼神都忍不住一紧——
那只握着操纵杆的手松开了!
“砰!”
车顶上,一个面色苍白,嘴唇颤抖的青年从天而降,一枪击破驾驶舱的挡风玻璃,不管不顾地一拳又一拳,从子弹嵌入的位置将玻璃碎片打破。
支离破碎地玻璃漫天飞舞中,青年满脸坚毅地径直扑向操纵杆,死死握住了手柄,朝下狠狠扳去。
“开始下降了!集装箱开始下降了!”通讯频道里,不约而同传来几道激动的喊声。
一支枪抵住了刘彦昌的后脑:“松手!我让你松手!再不松手老子打穿你脑壳!”
双手鲜血淋漓,脸颊上满是玻璃划痕的青年上半身趴在驾驶舱内,腰被破碎的玻璃窗卡着,制服已经被划穿了,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正在朝外汩汩流出鲜血。
刘彦昌仰起头,艰难道:“想得美!”
与此同时,三十公里外,城市的另一头——
“霍队——简法医?”郭廷审视的目光划过二人,最后落在播放着监控画面的平板上,“谁能向我解释一下,滨江码头此时此刻为什么有一群海沧警察?”
“难不成是在搞团建?”黄力冷笑着紧盯着霍无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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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 找死
◎“太亮了,我先睡会。”◎
“让开!不然让你一起去死!”
司机不断用枪托敲击驾驶舱里的刘彦昌, 然而他死死趴在驾驶室里,整个人扒着车头的挡风玻璃,死死拉住控制杆。
不过是几十秒的功夫, 原本离地七八米高的集装箱就已经落到了三四米的高度。
驾驶舱里,刘彦昌遮挡了大部分狙击手的视线, 和司机纠缠在一起, 根本无法瞄准。
司机眼看着集装箱就要落地,耳机中传来年轻男人劝诱般的声音:“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你进去了, 报酬三倍给你的老婆孩子, 你死了, 十倍。但如果——你没有完成你的任务, 不好意思, 连尾款的影子都不要想。”
司机一愣,片刻后目光越发坚定地看向刘彦昌。
他的命不值钱……但只要他拖着这个警察一起去死,就值钱了。
“刘彦昌!你不要命了吗!”同样是耳机,刘彦昌的蓝牙耳机中,传来杜晓天的嘶吼, “你给我下来!没有什么比你的生命更重要!”
驾驶舱上, 刘彦昌喘着粗气, 咬牙抓紧操控杆, 神情却极度平静:“没有什么比战友的生命更重要!”
集装箱里的人平安落地, 战友安全的同时,只要他们四个人不暴露在所有人的视野里,邵烨就找不到理由刁难霍队和简沉。
只差最后几米!
所有人都会平安无事!
司机目露凶光地紧盯着刘彦昌, 气急败坏地破口大骂, 猛地停下了和刘彦昌争夺操控杆的姿势, 转而双手颤抖着握紧了枪。
下一秒——砰!砰!
一颗子弹出膛,在极近的距离下,因为强大的后坐力而产生偏移,从刘彦昌的后背贯穿而入,子弹没入肌肉,发出沉闷的响声。
另一颗子弹从不远处的吊车下射出,划破滨江码头亮如白昼的夜色,穿过车窗侧面的玻璃,精准地钻进司机的太阳穴内。
一切仿佛暂停一样,几秒后,大片鲜红在驾驶舱上开始蔓延。
整个滨江码头仿佛陷入了死寂,又好像在极短的时间内彻底活了过来——
警笛和救护车的笛声同时响起,急促地朝着码头中央赶来,四处都是吼叫声,鲜红的血顺着驾驶舱一路落下,最后蜿蜒着从轮胎的沟壑里落进满是尘土的地面。
但刘彦昌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只剩下一个极为沉闷的声音敲击在耳膜上,仿佛直接落进大脑深处。
“咚——”
那是集装箱平稳落地的声音。
警察疯了般朝刘彦昌冲去。
–
三十公里外,黄力脸上的微笑仿佛凝固,一动不动地转过头,看向霍无归和简沉:“解释一下吧,为什么你们提供的集装箱,会被一群警察包围?”
“你问我?”沉默了片刻,霍无归冷不丁从嗓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笑,欺身上前,反手勒住驾驶座上黄力的脖子:
“我倒是想问问你们呢,说好的邵老板和林老板一起来验货,这吊车是怎么回事?这帮警察又是怎么回事?”
黄力狐疑地看着霍无归,不知道这幅场景下,霍无归是从哪里来的自信,居然能反客为主,依旧用这般高傲的态度质问自己。
“想玩黑吃黑,也不用做得如此明显吧?”霍无归盯着黄力,冷冷开口,“说吧,是你们谁在警局里有内线,等把我和简沉搞来的货收进局子里,再暗通款曲,变成邵老板的货,还能顺便倒打一耙,把我踢出局?”
黄力面色扭曲,眼底充满狠厉,显然是没想到霍无归会来这么一出贼喊捉贼。
他本就不擅长汉语,现在更是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只言片语:“你尽管朝我们泼脏水好了,邵……邵老板不会放过你的!”
“叮——”
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极其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从中排传来。
几道视线瞬间聚焦在了中排,郭廷正死死盯着苗斌,以防他做出任何举动。
苗斌整张脸面色铁青,小心翼翼地低下头,似乎在四处张望寻找着什么东西,脚几不可查地朝着座位下移动。
“在找这个吗?”郭廷伸腿,一脚踹开苗斌瘦得像跟竹竿的腿,将被他遮掩在脚后跟下的一颗金属纽扣捡了起来,挑眉冷声问,“这是什么?”
苗斌似乎是被吓了一跳,急速喘息了几口,声如蚊讷般开口:“扣……扣子……刚刚你抓我抓得太狠了,把我的扣子拽掉了……还给我!”
“什么高科技的扣子,还带着电池?”郭廷一只手像拎小鸡仔一样拎过苗斌,将扣子举起,展示在苗斌眼前,“嗯?”
说着,他捏着扣子的食指和大拇指轻松地发力,将扣子轻而易举地捏碎——
电子元件从破碎的黄铜口子里录了出来。
“我……”苗斌低着头,目光躲闪,坚持道,“我不知道,谁知道是不是霍无归和简沉要栽赃我?把我利用完了又想把脏水都泼到我身上!”
始终躺在后座上的简沉沉默了一瞬,别开头,看向座椅内侧,淡淡说了句:“你确定这颗扣子是你的吗?与其怀疑我们,不如怀疑一下别人。”
简沉攥了攥掌心,一句话说了一半,像是因为药品带来的混沌还没有过去,顿了顿才轻声继续,声音里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毕竟……我们哪有机会……栽赃你。”
只要在此时此刻,坚决不承认扣子是从自己的衣服上掉下来的,就还有最后一丝机会。
如果承认了,不管那颗扣子是从哪里来的,苗斌都只能是死路一条。
简沉背对着苗斌,掩盖住声音里的颤抖,不断祈祷苗斌不怎么好用的脑子至少在这一刻能领会道自己的意思。
“就是你们!肯定是你们偷偷给我的衣服上装了窃听器!”然而,苗斌像是没有听懂简沉的意思一样,始终坚持着,大声嚷嚷道,“这分明就是我的扣子,谁知道你们是什么时候……”
“是我。”霍无归回过头,掩藏住转瞬即逝的意外神情,眼神定定地注视着苗斌,薄而锋利的唇抿着,面容冷峻,深邃的眉几乎要压过眼角,“是我装的,不然谁知道你会不会突然反水。”
黄力抬眼瞥向霍无归,略有一些诧异地咳了一下,装模作样道:“我和郭廷这几天,一直和你们在一起,连睡觉都是套间,知道今晚之前,你们从来都没有机会单独行动,霍无归,你说是你给他的窃听器,那请问,是什么时候?”
枪口毫不犹豫地径直对准了苗斌,黄力声音的杀气显而易见:“我已经听无数人说过了,霍无归,霍队你,是海沧一等一的好人。这货以前是你的线人,对吧?”
空无一人的路上,黄力开着自动巡航,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朝后伸出,整个人都极为胆大地看向身后,瞄准身后的苗斌。
亡命之徒,眼里不仅没有别人的性命,也没有自己的,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可怕。
“是,我是霍无归的线人,当初他跟我说什么来着,等他找到你们,就带着我吃香的喝辣的。”苗斌的妥瑞症恰好发作,一边抽搐一边放生谩骂起来。
他眼底露出怨恨,发疯般在黄力的枪口下抬起头,怨毒地盯着霍无归,“谁知道他只是想找我做个跑腿的替死鬼!凭什么他大鱼大肉,吃香的喝辣的,我就什么都捞不到!”
苗斌的语气听起来格外真切。
话音落下,霍无归和终于转过身的简沉对视了一眼,紧紧咬着牙。
“所以,霍无归有什么理由监听你呢,毕竟他连听的机会都没有。”黄力看都没看苗斌一眼,打开了保险栓。
始终沉默的郭廷看着苗斌的枪管,终于操着蹩脚的汉话开口:“开你的车,连审人都不会的废物。”
“砰!”车门被郭廷一把打开,风声灌进车内,健壮的男人有些嫌弃地挥开黄力的枪,拖着苗斌的领子,将人一把拉起。
下一秒,那头黄毛被拎出车外,苗斌的身子被郭廷一脚踩在车内地板上,头探出车外,被一只大手狠狠按向地面。
高速路上,尘土飞扬,激起的碎石砂砾飞溅在脸上,落进脆弱的眼睛里,苗斌被风吹得泪流满面,脸上顿时多了几道划痕。
“说不说,扣子到底哪来的!”大手提起苗斌的头,没等他缓过一口气,又立刻朝下猛地一按——
这次,笔尖擦过地面,苗斌脸上立刻血肉模糊,发出撕心裂肺的求饶声:“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求求你,放过我——咳咳咳咳——放过我!”
碎石子灌进口鼻,苗斌一边咳嗽个不停,撑着地面的手不断拍打着车内的地垫,双脚使劲扑腾着试图从郭廷的手里挣扎出来。
“想留个全尸,就给我老老实实交代。”郭廷将人拎回车内,笑着扳过苗斌的脸,“还是说,这次,你整个鼻子都不想要了?”
粗粝的手指狠狠戳了戳苗斌满是鲜血的笔尖,血肉横飞的画面让黄力都看得目瞪口呆。
他跟着邵烨大部分时间在海沧活动,不敢太过高调,还是头回见到那边来的林海森都有些什么残酷手段。
全程不过几秒时间,还没来及反应过来的霍无归攥紧了手,抬脚冲着苗斌踢了一脚。
瘦弱的青年立刻像是陀螺一样,在地上滚了一圈,倒是脱离了郭廷的掌控范围。
“说吧,到底为什么陷害我?”霍无归艰涩地张口,语气却平静而狠厉,“现在说,我还能看在以往的面子上,留你一条命。”
不管说什么都好。
只要什么都不承认就行。
然而苗斌仿佛根本没从霍无归的眼神里得到暗示。
“咳——呸!”从口中吐出几颗碎石子和砂砾后,他自顾自大笑着开口,“我就是看不惯你不管做好人还是坏人,都能赚得盆满钵满。”
“警察,是我联系的,他们答应了我,只要把你和简沉捉拿归案,以前我那些案底一笔勾销,还能给我一笔钱,让我开始新生活。”
苗斌看都不看霍无归,越说越起劲,近乎癫狂地大笑:“药,反正除了你们和我,没人知道究竟有多少。我昧下一半再去联系警察又能如何,等事情结束,你和简沉进了监狱,我再找个机会把药拿出去卖了,赚钱的不就是我自己了吗?”
车门陡然关上,郭廷斜睨苗斌,将枪递给霍无归:“听见他怎么说的了吗,你辛辛苦苦带出来的线人,居然背叛了你,你说应该怎么办?”
“杀了我。”苗斌大笑着抬头,一把握住霍无归手中的枪,将枪口对准自己眉心,“反正我已经把知道的一切告诉海沧警方了,杀了我你们也逃不出去!”
与此同时,滨江码头,无数脚步在码头中央跑动。
杜晓天冲向担架上的刘彦昌,望着浑身是划痕与血迹的人,那个触目惊心的弹痕贯穿胸腹,令杜晓天连触碰都不敢下手,只能嘶吼着问:“你疯了吗!为什么找死!”
“咳——”视线模糊的青年听不太清杜晓天在说什么,努力咳出几口血沫后才缓缓开口,“我不是……沉香……他爹吗……”
最后一次说这个笑话,不知道这次有没有人觉得好笑,刘彦昌心想。
在亮如白昼的巨大灯光下,夜空被照得极为刺目,刘彦昌平静地躺在担架上,缓缓闭上了眼。
“太亮了,我先睡会。”
108 ? 决心
◎我保证,他会在我的手下生不如死。◎
两周前, 北桥分局。
“苗斌,你知道你自己正在说什么吗?”霍无归看着站在警局门口拦车的青年。
一头黄毛的青年面容憔悴,身上穿的衣服终于不再是那些紧身小脚裤、廉价而不合身的西装马甲, 难得换上正常的T恤牛仔裤后,终于看起来像个刚过二十的年轻人了。
“霍队, 我知道, 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你只要给我一分钟, 您听我说。”苗斌手指紧张地提着个塑料袋, 袋子里是门口早餐车卖的卷饼, 他犹豫了一下, 将袋子朝霍无归递了递, “我……我想做你的线人!”
他咽了咽因为过于紧张而开始大量分泌的唾液, 艰难开口:“华宫KTV开始撤离了,店里所有核心的成员、老面孔的小姐,这几天只要没被你们警察抓走的,全都不见了踪影。”
“什么意思?”霍无归终于被苗斌吸引了注意力,推开苗斌的卷饼, 示意道, “你继续说。”
黄毛青年点了点头, 老老实实交代:“我听说, 是上面的老板发话了, 后面有更大的生意需要她们,现在她们要转移去一个更隐蔽的地方,我在想……或许我可以做你的线人, 帮警局偷听一些他们的消息, 比如接下来的大生意……之类的。”
霍无归上下打量了一眼苗斌。
距离第一次见他, 其实只是过去了半个多月,但好像这个青年已经发生了某种天翻地覆的变化,原本吊儿郎当、畏首畏尾的气息一扫而空,虽然依旧瘦骨嶙峋,看起来就像是浸泡在烟酒和声色犬马中太久了的样子,但眼神中却带着某种极为深切的哀痛和坚定。
“你知道做警方的线人,被发现是什么下场吗?”霍无归从口袋里摸出一整盒软中华递给苗斌,微微扬了扬下颌,“我不抽烟,没有火,你自己看着办吧。”
“不用不用——”苗斌受宠若惊地推开那包烟,一副踟蹰的表情,“我之前听说过的,有人给你们当线人,就在华宫KTV的时候,后来那个人就不见了,再也没见过,再也没人提起过,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霍无归淡淡道:“去年,我有三名线人因为暴露而受伤住院,一名线人至今下落不明,做线人并不会有多么丰厚的报酬,至少就我知道的来说,你在华宫KTV一个晚上就能赚到一个线人出生入死同样的报酬。”
苗斌一动不动地看着霍无归,手指僵硬地拎着那袋没有人吃的卷饼,像是在思考什么,片刻后重新抬起了头:“我做不到……就那样心安理得地离开海沧,警官,如果不做点什么,我可能会恨自己一辈子吧。”
他看向警局,朝着那个他去过一次的法医室看去。
不久前,苗胜男的尸体曾冷冰冰地躺在那间如今一片漆黑的屋子里。
“霍警官,我来海沧,去华宫KTV打工,每天给那些让人恶心的女人赔笑脸,还得为了她们吃药,吃得我现在身体都不正常了,为了什么呀!为的还不是我姐姐。”苗斌的眼睛本来就不大,垂下的时候显得有些臊眉耷眼,看起来滑稽又可笑。
他像是丝毫不在意霍无归听完这些后会如何看他,哽咽着道:“姐姐从小就和我不一样,她比我聪明,比我勇敢,比我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知道的,如果我们家有谁能真的走出那个山沟沟,走出海沧,甚至走到更远的地方,那肯定是姐姐,我委屈一点没关系,我只希望姐姐能好。”
霍无归沉默地瞥了一眼苗斌。
“姐姐没了,钱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意义了。”苗斌擦了擦鼻子,满脸鼻涕在正午烈日下闪闪发光,一片狼藉的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所以霍警官,算我求你了,让我做点什么吧,哪怕只是一点也好,只要能帮你们抓到邵烨,我做什么都可以。”
–
两周后,清水码头。
“杀了我。”苗斌死死握住霍无归手中的枪,枪口对准自己的眉心,满脸泪痕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反正我已经把知道的一切告诉海沧警方了,杀了我你们也逃不出去!”
吱——
刹车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七座商务车停在空无一人的清水码头前。
车门拉开,一只脚将车上的人狠狠踹下了车。
刚刚还跪在霍无归面前,死死抓着枪口的苗斌被郭廷一脚踹进满地尘土中,连滚带爬地转了几圈。
一边是百公斤的缅甸专业雇佣兵,另一边是瘦成小鸡仔一样的青年,这一脚下去,苗斌直接像一滩烂泥般蜷缩着瘫在了地上。
刚刚在高速上被强行按向地面,蹭得血肉模糊的鼻尖又沾上了尘土,显得更为狼狈。
“嘶——”苗斌喘息了几口,双手撑着地面,勉强爬了起来,在一片黑暗中,朝着唯一的亮光,那辆车的方向,艰难地抬起头,“你们还想对我做什么!杀了我啊!”
近几年,海沧的船运业务因为种种原因停摆了大半,江上船来船往的盛况早已不复当年。
滨江码头的位置好歹靠近市区,加上依旧有客运的业务,还算没有彻底凋撇,但清水码头距离市区的车程比滨江码头还要多出一倍,已经几乎要到临市的地盘,加上水路比滨江更难走,如今只剩下了零星一些大宗货运生意。
半夜的码头,一个人都没有,苗斌凄凉的笑声就这样穿透夜空,落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霍无归站在郭廷背后,借着夜色,深邃的黑眸望向苗斌,轻轻摇了摇头。
“你们知道我最恨的是什么吗?”苗斌朝霍无归露出一个深恶痛绝的眼神,眼底满是血丝,咆哮道,“我怎么就没有找个机会,至少带走一个,好等我下地狱的时候,带给姐姐看看,这是害死她的坏人们。”
“现在交代,被你藏起来的药在哪里,我还可以给你求情。”简沉从车上走了下来,浅琥珀色的瞳孔微虚,就那样蹲下身,仿佛看一只流浪狗般看着苗斌,语气平淡,“我不是霍无归那个说话没分量的东西,大家都知道的,我在邵老板面前,颇有几分薄面。”
苗斌是霍无归的线人。
现在的情况,霍无归说什么都在黄力和郭廷那里不做好,简沉当机立断,抢先一步开了口。
“药……”苗斌意识混沌地重复了一遍。
刚刚那一脚,似乎已经踢碎了他的肋骨,或许还有内脏,他现在连说话都感到有些困难。
药……
苗斌的大脑迅速运转,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霍无归和简沉曾许诺的就是那整整一个集装箱的药品原料。
而自己在这个谎言里扮演的并非供货商,而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跑腿。
如今,想要证明霍无归和简沉真的站在了邵烨和林海森这边,整个事件中唯一反水的只有自己,那就必须存在那一批药。
只要拿出那批药,才能向邵烨说明,霍无归和简沉真的搞到了药品,只是自己作为跑腿的从中作梗,贪下了药品,还找来了警察,试图两头通吃。
“药在哪里,苗斌,你还有机会交代,或者,你想让我猜猜看吗?”简沉蹲下身,抬起苗斌的头,不等他开口,自顾自问道,“十几吨的药品,就算化整为零也不是那么好藏的。”
“或许——你真的胆大包天到了,将药藏在了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滨江码头?”
简沉语带笑意,背对着郭廷和黄力,紧紧捏着苗斌的下巴,用口型道:说是。
他的口型似乎被苗斌接受到了,青年愣了一会,沉默了几秒后绷着声音艰难开口,语气又几分闪烁:“简法医,是你解剖了我的姐姐,给了她最后的体面。”
“你是个好人。”苗斌不明所以地吐出几个字,“但我还是不能告诉你。”
两人身后的郭廷敏锐地朝苗斌瞥了一眼——
不承认,但不否认,看来就是在的意思了。
“在滨江码头哪里?”郭廷干脆利落地掏出匕首,上膛的同时迈开步子朝苗斌走去,“不说的话,你也可以选,先砍你的左手,还是右手,或者——”
比起令人望而生畏的枪支。
人类对冷兵器的恐惧,古老但深深刻进基因,缓慢而锐利的疼痛,冰冷的刀锋割裂皮肤,这样的想象远比对常人来说极为陌生的枪支更有威慑力。
“刀,给我。”不等郭廷说完,简沉面色冷淡地回头,“你或许忘了,我是做什么的。我保证,他会在我的手下生不如死。”
郭廷狐疑地看了简沉一眼。
青年嶙峋的手指紧捏着苗斌的下颌,声音压得很低,语气冰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之前盯着霍无归看的眼神,我全都看见了,苗斌,你可能不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最讨厌别人和我看上同一个东西了。”简沉微微眯起眼睛,低笑道,“哪怕——是我已经不要的东西。”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简沉手中的匕首。
码头上一片黑暗,只有那辆车发出微弱的光线。
霍无归眼神晦暗不明地攥紧指节,指骨青白而突兀,直直地看向简沉,整个身躯却已经在暗中做好了生死一搏的准备——
然而简沉垂下的手极轻地比出了一个安抚性的手势。
夜风呼啸作响,简沉循循善诱地开口:“回答我,药在滨江码头的哪里?”
为了防止追踪,所有人的手机全部关机,也没有任何照明设备。
匕首迎着光,划出一抹银亮光线,一片黑暗中,很快有血腥味在空气中飘散。
“在……滨江码头,地下管线里。”苗斌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随后,一具轻飘飘的躯体砸上水泥地,发出一声闷响。
“他招了。”简沉看都不再看苗斌,弃若敝履般将匕首随手一掷,没入苗斌胸口,随意踢了尸体一脚。
109 ? 投名
◎烂得永无从地狱爬出之日。◎
清水码头八公里外, 湄沧江支流,金水河。
下半夜的河面寂静得近乎可怕。
远离城市的喧嚣,被光污染和尘霾遮蔽的星辰终于得以铺天盖地地挂满夜空, 河岸两侧是一望无际的幽黑,只有河面静静倒映着星空, 反射出点点波澜。
两岸的树叶随风摇曳, 江面平滑如镜,一艘渔船从茂密的树丛中驶出, 带出的波浪拍在岸边防浪堤上, 被撞得粉碎。
一阵涟漪混同表面的星光即将破碎的同时, 有人手持电极朝水中放去。
眼看着电极就要靠近水面, 渔船上突然有人眼尖, 瞥见了一个漂浮的凸起, 顿时跌坐在船头甲板上,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大喊起来——
“人!有个死人!”
–
滨江码头。
载着刘彦昌的救护车绝尘而去。
杜晓天满脸阴沉地站在码头边的公路上,目送着赤红的车尾灯消失在茫茫夜色间,混沌蒙昧的黑暗中, 那一抹亮红几乎已经快要融入地平线, 却还是刺目地印在视网膜上。
“立刻搜查司机的身份信息, 对整个滨江码头进行大排查, 我们必须知道司机的身份, 到底是邵烨还是林海森的人,他们又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渗入的。”杜晓天咬着牙,极力平息胸腔中那一股翻涌的怒火, 朝身边人吩咐道。
唯一值得庆幸的恐怕是集装箱始终没有打开过。
刘彦昌用贯穿胸腹的那颗子弹, 换来了四个人的平安, 也给至今音讯全无的霍无归和简沉争取到了一丝机会。
“叮——”手机铃声在此刻突然不合时宜地响起。
杜晓天满脸阴沉地接起电话,声音有片刻的不稳:“喂,您好,请问是?”
“喂,北桥分局刑侦支队吗,今晚金水河段有几个渔民半夜出来电鱼,发现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口袋里有张……嗯,用北桥分局信纸写的的检讨书。”一个不熟悉的声音有些急促道,“忘了说了,我们是金水河段的水警。”
杜晓天握着手机的手微微颤抖。
金水河段……那是清水码头的下游。
霍无归和简沉的信号消失在临海高速,那条高速的岔口下来,就是清水码头……
“信纸上写了什么!”杜晓天急不可耐地问道。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在展开信纸,片刻后,那头的人一字一句念了出来:“尊敬的王局,对不起,我今天聆听了您的教诲,对自己的行为深感抱歉,我以后一定加强自己的意识,绝不……”
“尊敬的……”那三个字出来的瞬间,杜晓天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霍无归是绝不会用这三个字的。
他看过霍无归的检讨书,那堪称一板一眼的工作报告,仅仅是最后三个字的对不起才能表明检讨书的本质。
“……法医室,简沉。”对面的人读了开头几句后,自觉将信纸翻了一页,念出了落款。
码头的晚风呼啸,吹过杜晓天与手机紧贴的耳朵,尖锐的气流声刺痛耳膜。
杜晓天眼神一黯,呼吸急促地脱口而出:“人呢!人在哪里!”
“金水河卫生所,你们快来,我就要换班了。”打电话的人漫不经心地将信纸重新叠好,“给他带身衣服,这人一身不是泥就是血,被水泡得根本穿不了。”
电话那边,杜晓天听着对方冷静的语气,简直快被气疯了,打断对方的碎碎念,怒道:“都什么时候了!人都浑身是血了你们还不送医院,送什么卫生所!我告诉你,这是我们北桥分局的人,出了事——”
“你先别急啊,这黄毛是断了几根肋骨,但已经初步处理过了没有生命危险,反倒是一有人碰就剧烈挣扎,我们也是没办法才只能把他放卫生所的。”那边的语气十分无辜,嘟囔着催促,“总之你们快来吧,不然我们也很难办。”
听见没有生命危险,杜晓天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滨江码头的行动无功而返,但至少简法医看起来没事,简法医都没事的话,霍队应该也没事……
不过简法医也真是拼了,为了卧底,居然还染了个黄毛。
杜晓天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稍稍松了一口气,拨通了电话:“杨俭,带人去一趟金水河卫生所,那边说几个电鱼的发现了简法医飘在水里。哦,过几天提点水果去拘留所谢谢那几个电鱼的,拘是该拘,谢也得谢谢人家。”
现在所有人都抽不开身。
连赵襄都已经伤愈归队,只剩下杨俭还需要缓上一段时间,这接人的任务就落到杨俭头上去了。
杨俭一头雾水地听完了电话,虽然没有完全听明白,但还是从善如流地点头:“好的杜哥,我这就去,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吗?”
“带套衣服过去,说是简法医没什么大碍,就是衣服不能穿了。”杜晓天吩咐道,“接到了立刻送霍队有关系那家私立医院,市局的专家团队肯定会第一时间审简法医,得赶在他们去之前安顿好。”
不然一旦被审讯专家展开轮番轰炸,简法医想好好养伤就难了。
半小时后,杜晓天目瞪口呆地站在金水河卫生所的小床前,看着脸上裹满绷带的人,僵硬地举起手机,拨通了杜晓天的电话:“杜哥,你不是说简法医没什么大碍吗,才出去多久啊!就瘦了一大圈!而且人都毁容了,缠了一脸的绷带!血都从绷带上沁出来了!”
杜晓天还在医院生死未卜,现在简法医又成了这人不人贵不贵的样子,杨俭强撑着的情绪已经到了崩溃边缘。
变故发生在一瞬间。
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简法医三个字,病床上的黄毛突然猛抽一口气,挣扎着大喊:“简……船!船!快去救人!”
杨俭一愣——
这根本不是简沉的声音!
下一秒,他立刻意识到,不是简法医,不是霍队,那就只剩一个可能了。
“苗斌!苗斌!是你吗,回答我!”杨俭俯身,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干瘦的肩膀。
“咳咳咳咳——”苗斌爆发出一阵剧烈咳嗽,又因为伤口被咳嗽的震动牵扯,痛得龇牙咧嘴,顾不上喘息,立刻蜷缩着道,“是我,快去救简法医!”
他之前完全不知道自己处境,又怕所有生人都可能不安全,忍到看见认识的人来才终于敢开口。
“你怎么会在这里!简法医怎么了!”杨俭急促道。
他心中隐约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照理说,滨江码头的行动失败,首当其冲会被怀疑的就应该是苗斌,此刻,苗斌怎么会顺着江水漂流而下,他是如何脱身的?
“简法医……”苗斌脑海里浮现出那张严肃冷淡的苍白面容,那张脸是俊美的,却又极度冰冷,“我以为他要杀我!”
当简沉以那样的表情,还有那毫无波澜的眼神走向他的时候,有一瞬间,苗斌真的觉得,会死在简沉的匕首下。
“可他居然划了自己一刀,然后不知道刺了我什么地方一下,我就晕过去了……”苗斌皱着眉,急得话都说得语无伦次,“他们把我扔下水前,简法医塞给了我一张纸条,还叫我闭气,深呼吸,别乱动,我就这样一直飘着飘着,飘到昏了过去……”
简沉身上早已没有什么能证明自己与光明世界联系的东西。
只剩下一张还没来及交给王胜利,就已经不用再交出去的检讨书。
“还有什么有用的线索吗。”杨俭紧盯着苗斌,仿佛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希望从他的话语里得到一星半点关于简沉和霍无归的信息。
“我只记得那两个人说什么药……上船。好像是说,只要拿到了药,就带着简法医和霍队上什么船。”说到这里,苗斌一拍脑袋,终于想起自己到底忘了什么:“药!简法医让我说,药在滨江码头,地下管线里。”
下一刻,杨俭飞快起身,面色紧张,一秒不敢停顿地拿起手机,拨通电话:“地下管线!毒贩正在带人去地下管线找药!找不到的话霍队和简沉就彻底暴露了!”
这句话经过杜晓天,最终落进通讯频道的时候,再次炸开了锅。
初夏的天亮得很早,此刻已经开始有一层朦胧的薄雾,水平线在远处变得依稀可见,码头上风平浪静,而地下却如同一锅沸水。
“药!快调过来!”
“快!布置现场!”
“快快快!滨江大道有一辆黑色七座商务车正在开过来!”
“反方向有一辆黑色大G!疑似嫌疑人!”
……
声音错综复杂,在频道内此起彼伏,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忙中有序、紧锣密鼓地展开工作。
“简沉为什么说这个地方,这里既不好埋伏,也完全没办法架设狙击手。”指挥车里,杜晓天有序许久,终于忍不住朝管弘深抛出了问题。
简沉和霍无归被绑架过的那个地下管线,整个滨江码头有无数个地方比那里更适合作为交易地点。
开阔的环境,四周被植物或建筑物包围,有绝佳的狙击位,更方便隐蔽和解救人质。
无论哪里,都比这个密不透风、直来直往的地下好。
管弘深沉默了片刻,但也仅仅是几秒——
在这个时候,所有人连喘息的几乎都没有,几秒的沉默都显得格外奢侈。
“你能想到的,罪犯会想不到吗。”管弘深轻轻拍了拍杜晓天的肩膀,“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做好了孤立无援,背水一战的决心。”
没有人知道,这个陈旧闭塞的地下管线,对简沉、霍无归和邵烨有着怎样刻骨铭心的意义。
只有这个无法进行埋伏的地方,才最有可能,获取邵烨的信任。
“把明面上的人撤走,只留几个外围人员。”管弘深长叹了一口气,沙哑道,“不用纠缠太久,让邵烨和他的人都进去。”
–
商务车内。
霍无归和简沉面上各自严丝合缝地戴着一副眼罩,沉默地坐在后排。
“我们在去哪里?”霍无归冷声问道。
开车的黄力头也没回,专注看着路面:“闭嘴,少问,让你的老相好也闭嘴,再跟刚才一样自作主张,别怪我没警告过你们。”
刚刚简沉一刀把人结果了,还和霍无归二话不说把尸体扔进了江里。
要不是眼看着满地鲜血,简沉起身的时候被喷了满胸襟的血,到现在还是浑身血腥气,他们都要怀疑这是别有用心了。
“霍队,我也劝你,好好想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黄力言辞里带着闪烁的威胁,意味深长道,“简法医已经在我们面前亲手杀了一个人,证明了自己,您呢,霍队?”
对于他们这样杀人越货、丧心病狂的毒贩来说,霍无归此前提交的东西,根本不能算是真正的投名状。
毒品,禁毒队里有的是,是个警察都能搞到。
态度,只要演技足够好,什么东西演不出来?
帮助,不管现在霍无归给他们提供了多少帮助,只要最后能把人抓回去秋后算账,那点帮助对警局来说只能算得上是鱼饵罢了。
“给你一个机会。”郭廷微微眯起眼睛,用声音的汉语道,“我们要看到,真正的投名状。”
他蹩脚的汉语说出这几个字时,有说不出的诡异感。
车好像开始减速了。
霍无归敏锐地用耳朵捕捉周围的声音——
寂静,但似乎有着江风呼啸。
被黑色眼罩遮住的眼神一凛,霍无归立刻意识到,这是滨江码头。
他们是来验货的。
与此同时,商务车刺目的远光灯下,一辆警车驶来。
年长些的女警紧握方向盘,咬牙猛甩,车子卷着大量尘沙,在道路上留下一段疯狂的车辙,打着横停在路上。
车头紧挨着一侧的山体。
车尾几乎要掉出路外。
副驾驶上的小女警举起枪,对准迎面而来的商务车。
赵襄满手的汗水,紧攥着手中的枪,枪很轻,里面是训练用的空包弹,小女警在心中不断祈祷不要有人发现这件事。
“停车!警察!”深吸了一口气,赵襄压住颤抖的声音,大声道。
远光灯肆无忌惮地逼近眼前,丝毫没有停下的打算。
驾驶座上的蔡敏当机立断,对着打开了车顶的警用照明灯。
小女警一身警服,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耳朵里,有声音大喊:“不要纠缠,露出破绽,放他们进去。”
赵襄一愣,不解地朝着那片刺目白光看去。
车还有几十米的距离,就要在自己眼前停下了。
“下车。”车子稳稳停下,黄力拉开车门,郭廷将蒙着双眼的霍无归推下了车。
“拿着。”一个坚硬的物体被塞进霍无归手里。
凭着多年的从警生涯,手指摸到冰冷金属的一瞬间,霍无归已经靠着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意识到,那是一把枪。
霍无归心中升起一丝异样。
“杀了她,拿药。我们立刻回去给你办欢迎派对。”黄力冷笑道,“我听说,这女人是你刚刚收的徒弟?”
真正的投名状,是跟他们一样,烂进骨子里,烂得永无从地狱爬出之日。
耀眼的远光灯下,面色肃杀的高大前刑警举起枪,瞄准对面全身颤抖却紧握枪柄的女警。
作者有话说:
我的甲流快好了,我又支棱了!掐指一算三月我们绝对能完结!
110 ? 弹壳
◎没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投名状。◎
通往码头的高架桥下, 就是滔滔江水。
时间已经接近破晓,然而江水却好像吞噬了所有光线,江面在天光的映衬下, 显得更为深邃可怖。
通向山顶的一头早已被疏散了车辆,空无一人, 而赵襄和蔡敏的警车正横在通往码头的路上, 将黄力的车堵死在了岔道上。
黄力背靠着栏杆,露出有恃无恐的表情:“霍无归, 开枪, 加入我们, 或者你想现在放下枪, 做回你的队长?”
“……霍队。”赵襄的声音有些颤抖, 举枪的手却始终坚定地对着霍无归, “霍队,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我的霍队,现在回来,或许——”
朝阳一点点攀升, 洒落在小女警的脸上。
刚刚走出校园没多久的小女警脸上还有着薄薄一层绒毛, 眼睛圆得像颗杏子, 藏在云层后的朝阳恰好露出那么丁点轮廓, 璀璨金光洒在赵襄坚毅的瞳孔中。
简沉有已经从车上下来, 站在两人背后,静静地看着霍无归,淡淡道:“霍无归, 早就说过了, 像你这样的圣母, 还是乖乖放下枪,回你的警队被小女警追着跑吧。”
大片的乌云遮蔽了太阳,霍无归整个人都被阴翳吞没,如同割舍了一切过往,从地狱归返。
那片云飘过只是短短的几秒钟,但那几秒的时间里,霍无归似乎已经做好了某个决定。
“霍……霍无归,放下武器,双手抱头!”赵襄在那个瞬间也好想明白了什么,话到嘴边却改了称谓,举着枪,双臂平直地向前伸着,背抵着身后的警车,微微发抖。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赵襄!赵襄!够了,退下!让他们过去!”耳麦里,传来指挥中心的声音,“不要再拖下去了,再拖下去你会有危险!”
没有人说得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所有人都知道,两个手无寸铁,只有两把训练枪的外勤,两个女警,面对两个持枪武装的犯罪分子,每多拖延一秒,危险就会加剧一分。
厚重的云层遮蔽着太阳,江水呈现出浓厚如丝绸般的墨绿,尚未落下的月亮引发潮汐,浪涛不断拍上高架的桥墩,破碎的浪翻卷出白色的泡沫,又被下一波浪卷着呼啸而去。
在这样广阔的天地里,桥上的几个人渺小得如同蝼蚁。
一个浪卷来,巨大的涛声将赵襄吓了一个激灵,年轻的小女警紧握着枪,再次重复道:“霍无归!今天只要我在这里,你就绝不会有机会从这里过去,除非……除非你杀了我。”
大概是因为紧张,那几个字说到最后,显得低落了下去。
“这丫头到底发哪门子疯!”指挥中心里,负责通讯的联络员关闭通讯,气得拍了一下操作台,随后意识到自己失了态,默默挺直背,打开通讯,语气平静道,“赵襄,你的任务不是拦截霍无归,是放他们过去,懂吗?”
指挥车上,王胜利抬手拍了拍同样年轻的警察:“她懂。”
她甚至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自己的任务。
这任务并不是放行霍无归,而是帮助霍无归获取信任。
如果轻而易举投降、放霍无归过去,自己当然可以顺理成章获得绝对的安全。
但与之一起到来的,必然是林海森和邵烨的怀疑,怀疑警方依旧和霍无归串通一气。
那颗子弹必须落在自己身上,这样霍队才能更安全地得到毒贩的信任。
“朝我开枪啊霍队,你以前不是说要做我的师父吗,你还没来得及教我哪怕一次射击。”赵襄往前逼近了一步,决然地看向霍无归,“您开枪啊,朝着这里开啊!”
“赵襄——”霍无归表情是全然的松弛,仿佛对赵襄说的一切都不屑一顾,瞥了一眼赵襄,冷冷道,“当警察有这么好吗,值得你豁出性命?”
“特别好,特别值得。”太阳彻底升起来了,赵襄沐浴在金色的光辉下,微微颤抖着,“我遇到了最好的队友,最好的老师,找到了最值得做的事。”
她表情真挚,所有的话语都发自肺腑,一字一句地落下。
然而霍无归不以为意地上前一步,逼近赵襄,肆无忌惮地停留在一个近在咫尺的距离,仿佛在彰显自己对现场绝对的控制力。
高大的男人顿时完全将赵襄笼罩在了阴影里。
赵襄举枪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下意识朝后退缩了一小步。
半晌后,霍无归才用讥讽的神情道:“永别了,下辈子再做一个好警察吧。”
黄力审视地看着霍无归的背影,出言打断赵襄:“别废话了,开枪。”
砰!
巨大的枪声震耳欲聋。
黄力的话音刚刚落下,霍无归举枪的手臂猛然调转,迅速转身,在瞬间面朝背后,在电光火石间开出一枪。
“简法医!”赵襄失声喊道,“简法医!!!”
枪声划破晨曦,子弹如同朝阳下最后一颗璀璨的流星。
简沉惊愕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那一缕青烟,和呛啷落地的弹壳。
除了弹壳落地,他好像还听见了什么极其细微的金属碰撞声。
时间仿佛彻底静止。
云彻底散开,天空如同海鸥洁白的尾羽,折射着刺眼的阳光,太阳在那个瞬间璀璨起来,落进简沉的视网膜上。
一抹水光从简沉眼角划过。
高架上完全凝固,只有朝阳还在自顾自地缓缓上升,赵襄目瞪口呆地看着简沉怔了片刻后轰然倒地,通讯频道里鸦雀无声。
“你在做什么!”黄力吃了一惊,飞速跑向简沉,喝道,“霍无归!你不知道魔术师有多重视简沉吗!”
——他来真的,他怎么会朝着简沉开枪,这人是疯了吗。
黄力和郭廷双双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向霍无归。
所有人都知道,魔术师和林都对霍无归有所怀疑,哪怕今天,霍无归在这里枪杀了面前的小女警,他身上的怀疑也不过是从八分变成了三分而已。
可谁知道,他确实开枪了,但枪口却对准了简沉。
而且那一枪开得毫无预告,和简沉半点交流都没有,简直是毫不犹豫,没有任何思考就径直开出了一枪。
只有霍无归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表情波澜不惊地收起枪,看向黄力:“杀一个和我无关紧要的小女警,算什么投名状?”
“这才是,真正的投名状。”霍无归俯身,从地上捡起滚落到赵襄脚边的弹壳,嘴角勾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将弹壳随手放进胸前的口袋里。
朝情人开出的一枪,震耳欲聋,掷地有声。
没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投名状。
赵襄身上的记录仪忠实地传输着画面,璀璨曙光中,简沉脸色苍白地瘫倒在柏油马路上,霍无归冷静决绝地上车,发动。
朦胧的天光里,一切都只有个依稀的轮廓,但霍无归深邃黝黑的双瞳中,那肃杀果决的神情,却仿佛穿透屏幕,散发出巨大的压迫感。
管弘深出神地望向监控。
指挥车的所有人都表情各异。
霍无归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是去卧底的吗,怎么会朝着自己人开枪。
是简法医已经反水不再自己人。
从头到尾都是霍无归演的一出大戏,他是真的反了水?
与此同时,指挥中心的频道里爆发出一声暴喝:“报告!押运车被劫!”
“什么!”管局立刻起身,劈头盖脸问道,“押运车?你们在哪里!”
“报告管局,行动结束后我们按照原计划押送集装箱内剩余的7吨药品回借调药品的医院……”频道里,说的话人顿了顿,情绪复杂道,“刚刚,押送车突然失去了信号,在嘉陵东路上失踪,随后车辆也下落不明。”
原本在集装箱内,用作掩护和诱饵的那整整7吨药品,在结束任务后,本应押送回医院,重新登记入库。
那是在医院哪怕少了1g都需要翻遍整个医院所有垃圾桶的管制品,而现在,足足7吨的药品,7吨可以用来制毒的原料,下落不明!
刚刚,霍无归那一枪,将整个指挥中心送进了寂静的中心。
然而此刻,指挥中心彻底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盯着地下那10吨药品的时候,邵烨竟掉转目标,朝着集装箱里被送回医院的那7吨药品去了。
“快去追查!”一旁的王胜利咆哮道,“现在!马上!”
一切都好像发生在几秒时间里。
指挥中心乱作一团的同时,监控画面里,霍无归又动了起来。
“上车,撞过去。”高架桥上,霍无归收起枪,看都懒得看简沉一眼,径直朝车上走去,“药就在眼前,简沉已经没用了。”
往前一公里,就是药品藏匿的地方,整整10吨药品,被分散藏匿在纵贯整个滨江码头的地下管线内。
也是那里,有警方布下的天罗地网。
霍无归漆黑深邃的瞳孔目视前方,握着方向盘,正打算朝着赵襄和蔡敏的警察冲去。
他胸前的口袋里,弹壳仍散发着微微余温。
一个微型追踪器静静地与弹壳躺在一起。
五分钟前,天色依旧昏沉,没有人看到,霍无归扣动扳机的同时,被他高大身形挡住的小女警悄无声息地抛出了什么东西。
他弯腰捡起的,不仅是弹壳,还有一枚微型追踪器。
“等等——”霍无归即将踩上油门的瞬间,黄力突然拿着卫星电话道,“老板发话了,货已到手,撤。”
“把简沉也带走。”电话里,邵烨语气阴鸷,似笑非笑,“我可舍不得他横尸荒野。”
111 ? 阵营
◎整个天地间最自由、宁静的房间。◎
“醒了?”
男人含着危险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意识在脑海里四处游走, 始终如同漂浮,在海面上一样,沉
沉浮浮, 涣散游离,无法集中。
白光, 非常刺眼。
这是简沉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火焰包围的昏暗记忆再一次从地狱深处席卷而来。
鲜血、刀片、匆忙恍惚的脚步……
胸口还残留着某种烧灼般的尖锐疼痛。
简沉半闭着眼, 脑海里不断闪过整整盘桓十七年的阴翳。
“霍……无归。”他干涩的唇终于微微翕动,嗓音沙哑道。
一个枕头塞到简沉身后, 有人伸手扶起了他, 声音轻佻道:“你忘了吗, 霍无归朝着你的心脏——砰!”
邵烨堪称流畅潇洒地比了个开枪的动作, 嘴角勾起:“——开了一枪。”
“没忘。”简沉半坐在床上, 总觉得大脑飘忽不定, 有种踩在云端、不切实际的感觉,“所以我是死了,并且还有幸见证了你跟我一起下地狱?”
说话的同时,简沉环顾四周,露出一个轻笑:“那这地狱比我想象中好了不少。”
270度的环形大落地窗外是明媚刺眼的日光, 轻柔的白色纱帘遮挡着光线。
房间干净整洁, 但内里的陈设看起来极为铺张奢侈——
如果不是知道面前的人姓名早就被列在了通缉名单里, 光看这样的房间, 简沉很难联想到自己正和一名通缉犯同处一室。
“不用开这些没意思的玩笑。”邵烨耸了耸肩, 摊手道,“你我都是学医的,你比我更清楚自己是什么情况。”
简沉转头看向铺满纱帘的落地窗, 迎着刺眼日光眯起眼, 又将头转过来看着身下。
柔软, 极为柔软的床,看起来就手感极佳的丝滑床单。
给豌豆公主睡都不为过,只可惜他并不能亲手摸一下——
“确实,很容易看出这是什么情况。”简沉晃了晃被手铐铐死的手腕,纤细的手指骨节嶙峋,左手上缠绕着一圈纯白的纱布,“你非法囚禁了我。”
那副手铐的材质同样非常独特。
外圈的不锈钢被牢牢焊死,一眼望去数不出到底有几个焊点。
但内圈却铺了一层柔软、透气的皮革。
邵烨对简沉挑衅般的言论似乎毫无反应,话语间依然带着轻浮的笑意:“你应该谢谢我,多亏了我对霍无归的怀疑,只可惜你似乎从来都没什么好运气。”
多亏了邵烨对霍无归的怀疑。
快给霍无归的枪里,自始至终都没有荷枪实弹,而是训练用的空包弹。
只不过简沉的运气实在太差,或者说霍无归的枪法实在太准。
简沉因为被击中心脏,引发了室颤。
“黄力用车上的AED把你救了回来。”邵烨略有得意地柔声道,“是不是很意外,像我这样的犯罪组织,居然还会定期组织急救培训。”
简沉警惕地看向邵烨。
作为法医,他清楚知道邵烨说得每个字都并没有错。
“那么请问,这手铐在这段过程中起到了什么作用?”简沉扬了扬被铐在一起的手,垂下眸子冷淡道。
这个洁白无瑕的房间里,漆黑的手铐是唯一突兀的东西。
但邵烨眼神落下闪着光泽的金属上,却流露出一种近乎陶醉的神情:“虽然童年一别我再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已经在海大法医系了,但我对你的过往也有所耳闻。”
“我一个普普通通的心理医生,万一八年前的公大新生格斗冠军醒来直接给我一拳怎么办?”邵烨挑眉,微微俯身,“我的确很想见到你年轻又充满活力,满怀壮志打算成为一个好警察的样子,但不是今天。”
简沉眼神一震。
像是对邵烨的形容感到意外。
得体而充满风度的男人垂下手,触碰简沉安静放在床头的手背,语气温和:“我知道,你曾有最虔诚的信仰,最赤诚的忠肝义胆,哪怕是,现在。”
简沉偏过头看邵烨,大概是被阳光刺痛了眼睛,又迅速转开,垂下了头。
迎接阳光的前一秒,钱琥珀色的瞳孔中隐约流露出不到半秒的闪烁。
邵烨不动声色地将一切收进眼底,指尖点了点简沉的手背。
苍白冰冷的皮肤紧绷,血管在微微颤抖。
简沉仿佛在极力忍耐将手抽出去的冲动,并最终成功克制住了。
“看来你的接触障碍好了。”邵烨微妙地笑了笑,言辞中吐出讥讽,“是因为霍无归吗?那个毫不犹豫朝你胸口开了一枪的男人?”
简沉干燥的唇紧紧抿着,脑海中一根紧绷的弦被邵烨的话语触动,嗡嗡作响,飘忽不定的感觉挥之不去。
他紧闭上眼,努力与大脑中失衡的感觉抗争了片刻,才开口冷冷道:“霍无归做了这么多年警察,他不会分不出实弹和空包弹的区别。”
“我可以保证,我放的子弹重量、质感和实弹完全一致。”邵烨紧盯着简沉抿着的唇,语调带着湿漉漉的阴冷,“你心里也早有怀疑不是吗——”
“在你还坚守着那条艰苦卓绝的路时,你为了他处心积虑向我、向林海森虚与委蛇的时候,他竟然真的背信弃义了。”
邵烨说话的同时,眼睛没有从简沉身上移开半分。
那双满是伤痕、嶙峋纤细的手腕骨上突兀地出现冰冷的手铐,左手裹着一圈纱布。
“你这伤,前几天我还没有见过。”邵烨挑眉,明知故问道,“你现在还觉得这伤,这一手的伤有意义吗?”
简沉无声的解读邵烨的潜台词——
他什么都知道。
但他愿意给出无数次机会。
说罢,邵烨从床边起身,走向巨大的落地窗。
“所有人都在向你索取。”他抬手按向开关、电子轨道控制的窗帘缓缓拉开,“只有我,自始至终,想带你看一个新的世界,简沉。”
窗外光芒万丈。
天空干净得几乎像被洗过一样,远处水波摇晃,水鸟在窗口掠过。
简沉瞳孔紧缩,终于意识到,并非他的大脑昏沉飘忽。
而是他们此刻真的在一艘巨轮上!
这个房间位于整个巨轮最顶层的前端,前面毫无遮蔽,一眼望去是漫无边际的水和天空。
仿佛是整个天地间最自由、宁静的房间。
“还有三天,当这艘船离开海沧,离开国境线,我们就将坐拥最广阔的天地和财富。”邵烨笑了起来,目光投向远处水天交接的苍蓝的边缘。
“加入我们,把林海森和霍无归统统踢出局,只有我和你,坐享你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财富。”他朗声说着未来蓝图,顿了顿,迎着光转过头,眼中盛满璀璨阳光:
“好吗,小沉?”
–
与此同时,二层甲板。
“我真是这辈子都想不到,还有你我坐在一个阵营的时候。”白发苍苍地男人看起来极为祥和,用一副看晚辈的慈蔼眼神看着对面的男人。
即便是充满欢笑、气氛活跃的巨轮上,霍无归依旧带着锐利如刃般的气质,冷声道:“没什么可意外的,商人趋利,我不过是做了当下最优的选择而已。”
巨轮在水波上沉浮不定。
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在甲板上,身材凹凸有致的女人露出大片光滑皮肤,赤着脚在甲板上晒日光浴,肌肉晒成小麦色的男人露出精悍的肌肉,给女人涂油。
“五楼的马戏团,你去看了吗。”女人侧过头,用沙哑的烟嗓问背后的男人。
那双涂满橄榄油的手闪闪发光,拍了拍女人曲线精致的背:“还没,好好一个邮轮,怎么还有马戏团?不伦不类的。”
女人不悦道:“这才有意思你懂不懂,你以前见过自带马戏团的邮轮吗?不光能看杂技还有鬼屋和博物馆!”
“马戏团的博物馆?”男人嗤之以鼻,大笑起来,“不会是说那种头装在花瓶的人、还是传说中的人面蛇身美女?”
一切看起来充满生活气息,松弛惬意——
如果旁边没有枪支弹药的话。
“看见了吗。”林海森仿佛大家长一般,看着甲板上的人,笑意更深,“我这里没那么多规矩,跟着我,比邵烨那个伪君子可要好多了。”
“这艘船究竟是怎么回事?”霍无归波澜不惊地环视一圈。
昨晚黄力带着尚未苏醒的简沉突然消失,紧接着他就被郭廷要求蒙上眼睛,带上了这艘船。
“是财富。”林海森云淡风轻地笑了起来,说话的同时眼神扫过四周正在狂欢的人群。
但那看似慈祥老人的笑容里,终究还是在不经意间露出隐藏极佳的贪欲和血腥。
霍无归骨节分明的手端起杯子,仰头喝了一口茶,被茶杯遮挡的间隙,舌尖不动声色地划过后牙。
昨天从赵襄那里拿到的追踪器,此刻正在悄无声息地运作。
但唯一的问题是,简沉现在在哪里……
他可以确定自己射出的只是一颗伪装极佳的空包弹,简沉此刻估计已经苏醒了,如果和林海森说的一样,这艘船意味着财富,那简沉和邵烨不可能不在船上。
“昨天,药被邵烨这小子截获了。”林海森瞥了眼霍无归,终于流露出嗜杀狠戾的本性。
“只要一过国境线,被他藏起来的药和金佛,我都会拿到手。”林海森观察着霍无归的表情,“你想见识一下,无尽的财富吗?”
霍无归似乎有所触动,沉默半晌后,喉结滚动——
“好。”霍无归抬眼看向海面,眼神如同一把利刃。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个地图!我冲!争取让他俩早点见上!
咳得睡不着,刚好码字!
112 ? 价值
◎“事成之后,简沉归我。”◎
“我只有一个条件。”霍无归不动声色地从桌上端起茶, 朝林海森的方向递了递,“我听说,简沉并没有死, 而是在邵烨手中——”
“事成之后,财富你可以拿大头, 但简沉必须归我。”霍无归仰头喝下了茶。
林海森怔了片刻, 似乎十分意外:“我原本以为霍老板所谓的商人趋利避害,是要和我谈些条件, 谁知道竟然还是个情种。”
“您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毕竟我已经有足够的财富让我来换一个玩物了。”霍无归轻笑道, “这样您不是更不用担心自己的利益问题了吗, 所以现在我们可以聊一些实质性的问题了吗, 比如——您将我弄来这艘船上, 到底是为了什么?”
胸有成竹的男人将“玩物”两个字随意吐出,言辞间满是对林海森的轻蔑。
林海森闻言靠近身后的椅背里,双手交握着,看向霍无归:“霍队心里不清楚,我把你留下, 是为了什么吗?”
他自然有它的价值, 否则怎么可能冒着极大的奉献带一个前警察, 还和自己有着滔天仇恨的人上船。
霍无归若有所思地微微眯眼——
转而, 狭长的眼眸垂下,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似乎做出了一个和简沉颇为相似的动作。
片刻后,他扫了一眼林海森,微微笑道:“林老板的船, 想要顺利通过国境线, 应该有挺大难度吧?”
霍无归极为自信地微微抬起眼梢, 语调放缓,摆出随意慵懒的姿势,长腿敞开,仿佛完全占据了主动权:“你需要我给你开路,对吗?”
湄沧江支流众多,每条不同的水路都有着完全不同的水文情况,沿线的警备力量也各有不同,各种变化、内部人员的安排调遣更是年年都在更新换代。
除了在系统内部浸淫多年的霍无归,哪怕是林海森这样叱咤金三角几十年的毒枭,也只敢走些蛇鼠毒虫密布的阴暗雨林,绝没有自信说自己对这条江了如指掌。
尤其是林海森在二十多年前杀死霍无归双亲之后,就再也没有踏足过海沧的土地,对如今的局势更是无从下手。
林海森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听着,微笑着抬手给霍无归鼓了鼓掌:“霍老板,既然你明白我的意思,那事情就很好办了,咱们直接点,你建议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规划路线?”
这艘船上,现在藏着不知道多少公安系统内部写着红名、登记在册的重要通缉犯,还有难以计数的毒品,甚至可能潜藏了一个正在制毒的移动工厂。
这种情况下,船只自然不可能堂堂正正从关口离开国境线。
“从南邦河走,借道越南。”霍无归锐利的眼神从林海森身上扫过,“南邦河这几年一是所有口岸里最太平的,而且这几年,南邦一直在搞环保,还耕于林,植被非常茂密。”
“这都不是最重要的吧?”林海森意味深长地看了霍无归一眼,“霍老板说的这些,我也算是清楚,毕竟,我前些年也算是兜兜转转,在这些地方都走过几轮。”
霍无归狭长锋利的眸微微眯起,片刻后看向林海森,眼底闪过淡淡的肯定:“不错,林老板家大业大没想到还是凡事亲力亲为,都这个年纪了还能对边境情况了如指掌,我选南邦河,最主要的原因是,南邦河今年刚刚换过负责人,管理上存在很大缺口。”
“那就听你的。”林海森沉默了几秒,随后露出全然信任般的神情,抬手随意摆了摆,“你可以去安排了,希望你记得,我,当然还有邵老板和被你开了一枪的老情人,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看你了。”
林海森苍老的眼睛耷拉下去。
明明手中还始终转着佛珠,语气平和,但却给人一种阴森压抑的感觉。
霍无归抬眸冷冷看了林海森一眼:“林老板是打算用你们三人谁的性命威胁我呢,如果不谈生意,那我向来都巴不得您和邵烨立刻消失,毕竟,我们之间可没什么值得来往的关系,至于简沉——”
“您见过谁会在意一个玩物的死活?”霍无归嘴角勾起,讥讽地笑道,“我可以朝他开出第一枪,自然就从不在意他的死活。”
林海森显然愣了一下,微妙地瞥了一眼霍无归,随后仰头大笑起来:“不亏是霍老板,果然是爽快人,你这么说,我反而安心多了。”
霍无归刚刚的话听起来令人匪夷所思,但掰开看却并没有丝毫问题。
林海森与他毕竟有杀父杀母之仇,他们是纯粹的利益关系,而邵烨更是带走了霍无归的旧情人,还三番五次威胁过两人的生命,霍无归更不可能对邵烨有什么好感。
林海森原本以为,唯一能威胁到霍无归的就是简沉。
但仔细一想也不难发现,霍无归这人,说朝简沉开枪就能毫不犹豫开出一枪,事后却还可以当做无事发生般,丝毫不顾及简沉的想法,像索要物品般,轻轻松松地提出,事成之后,想要简沉——
他这态度,根本就不是把简沉看做老情人。
而是看做一个彻头彻尾、不需要有自己意识的玩物。
这反倒比两人之间尚存感情来得好多了。
林海森心里轻出了一口气,面上不动声色道:“看来刚刚是我误会霍老板了,霍老板并不是情种,而是钱种。”
这是好事。
只有钱才可以把一群人捆绑在一起,而爱情只会节外生枝。
甲板上静默了片刻,海浪不断洗涤着霍无归的耳膜,几秒后,霍无归紧绷的眸子悄无声息地放松,缓缓道:“但如果要走南邦河,就需要面对一个问题。”
“什么?”林海森好像已经全然放松警惕一样,自然地“嗯?”了一声,抬头看着霍无归。
镇定而锐利的眸子盯着林海森,仿佛是社区民警走街串巷、照顾孤寡老人般,逐字逐句,颇有耐心地解释:“南邦河的年平均流量并不大,并非全年都能通过3000吨以上的海轮,我刚刚粗略看了一眼我们所在的这艘船。”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恰恰就是一艘3000-4000吨级的轮船,对吗?”霍无归眼神转向广阔的江面,深邃的黑瞳映着远处的波澜,“如果不适当卸货,这艘船存在搁浅的可能。”
林海森听见答案的瞬间似乎有些意外——
但不过几秒的功夫,很快,老人脸上意外的表情就已经彻底收了起来,浑浊发灰的眼睛盯着霍无归,缓缓问:“就这样吗?”
霍无归静静地坐着,试图从林海森那一瞬间的怔神中读出些什么。
但林海森毕竟能在金三角这样混乱猖獗的地带混迹五十多年,老谋深算的程度可见一斑,那一秒的出神丝毫没有暴露任何的东西,霍无归只能定定地注视着林海森,丝毫不回避地解释:“或许林老板您平时开惯了快艇和小船,这应该是第一次做这样的大生意吧?”
金三角的毒枭,绝大多数还是靠积少成多,将大部分货物分散开,从不同的隐蔽小路线分担风险,鲜少有人会像林海森和邵烨这次的计划一样,如此胆大妄为,以千吨级别的海轮作为掩护。
这其中的关节,哪怕是霍无归也至今没有想明白——
明明聚少成多才更安全,林海森究竟为什么要用如此大的船,还要带上这么多无关紧要的人?
要知道,光是帮这些人过境就是个足够浩大的工程了。
“嗯。”林海森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脸上浮现出笑意,“年纪大了,偶尔也想玩一把刺激的。”
霍无归心下一紧,微笑着敲了敲桌面:“看林老板这话说得,像是你之前七十年人生都如履平地一样,您分明是在刀尖上走了一辈子的。不过这次确实不一样,以南邦河六月的流量,我们继续维持满载会有很大概率搁浅,最好的办法还是进入南邦之前,在蒙镇停靠,卸货。”
“你先说,南邦河能过的最大吨位是多少?”林海森加重语气,向霍无归确认道。
“2200左右,不能再多。”霍无归愣了一下,心中暗自将估算的数字往上抬了一些,“我猜这艘船上应该有不少用来掩人耳目的货物,只能请林老板忍痛割爱,舍弃一部分了。不过也没关系,蒙镇本就是个大型流通市场,我想应该不会让林老板赔本的。”
霍无归说话的同时,心中正在飞速运转。
南邦河过去五年内,六月里能容纳的最大吨位也就2000吨,2200吨的船是绝对不可能顺利通过的。
卸货是最好的抓捕时机,但如果卸货时没能成功抓捕林海森,以这艘船的吨位,也会被卡在南邦河支流上。
选择从湄沧江上堂而皇之地经过,这样肆无忌惮的主意,听起来就是邵烨这种目空一切、狂妄自大的人会做出的选择——
林海森贩毒只是为了钱,只有邵烨这样表演欲旺盛的人,才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不错。船上确实有一批热带水果、冻鱼和沉香木艺术品,以及果炭。”林海森紧盯着霍无归平静的面孔,脸上逐渐绽开一个微笑,“霍老板听见这些东西,觉得耳熟吗?”
“——非常耳熟。”在林海森的注视下,霍无归脸上慢慢浮现出极为浓烈的笑意,仰头鼓掌,大笑着道,“您选货物的眼光,非常与时俱进。”
热带水果的香气浓郁,尤其是大量水果堆积,很容易发酵,能够很好的掩盖气味。
而冻鱼特有的鱼类腥味和密封的冷链运输,同样是为了掩盖气味的散发。
同理,沉香木的浓郁气味和昂贵属性,还有果炭的吸附能力,一切都是为了运输真正的货物而准备的。
这都是近几年最新的运输手段,而非当年林海森在海沧时流行的方式。
林海森这句话,并非透底,而是在告诫霍无归,自己虽然多年没有染指海沧的毒品市场,而自己的耳目始终都在。
“多嘴问一句,邵老板和简沉在哪里?”霍无归按住心中的警惕,大笑过后抬起头,状若漫不经心地问道。
林海森同样大笑起来,语带嘲讽:“霍老板对简沉还真是够上心的,放心,等过了国境线,有你们见面的时候,过线之前,我们和邵烨不会有任何交流。”
–
与此同时,海沧市局。
“三天前,霍无归携带一枚追踪器,跟着邵烨的人消失了。”
王胜利脸色阴沉地听着技术人员讲解,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道:“这话我都听了无数遍了,能不能说点有用的,什么叫消失了,是追踪器坏了,还是追踪器不动了,还是什么意思!”
“没坏,应该是进入了无信号地带。”网侦长叹了一口气,“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江面上,他们恐怕是打算走水路过境了。”
“废话!湄沧江大支流就有十几二十条,小支流几百条,你说个水路倒是轻松,哪条路啊!”王胜利气得骂骂咧咧,满是血丝的眼睛瞪着显示屏,一筹莫展地狂抓头发。
管弘深咳了两声,从后面进来,打断了王胜利的狂怒:“行了老王,别吓年轻人了,也别薅你那点头发了,别俩孩子还没回来,你头发先消失了。”
“谢谢管——”刚打算对管弘深表示感激涕零的网侦技术员突然一愣,从电脑前跳了起来,“信号出现了!出现在了蒙镇!”
从海沧一路南下,沿着湄沧江蜿蜒江面,支流盘根错节,隐秘的罪恶正蛰伏在江面上,蠢蠢欲动。
半个月前,苗胜男和其余四个女孩的尸体正是从湄沧江上浮现,掀开了这场滔天罪恶的一角,而今天,一艘距离海沧越来越远的船上,霍无归朝着早已看不见城市的方向望去——
警车卷起一路尘埃,江警船划破风浪,向着罪恶奔袭而来。
作者有话说:
本来今晚应该还有,但我又烧起来了……我修修最近的错字睡去了。
然后本文是架空,对地理特征做了大幅度改变,不要对应现实情况哦,感恩的心。
113 ? 菜单
◎那是除了他和简沉外,不会再有人知道的暗号。◎
“不好意思, 顶层套房里的先生要了一份午餐,麻烦稍后送上去。”一楼餐厅,身穿黑白制服的女侍应生从吧台走出来, 站在后厨门口,敲了敲柜台, 将一张点餐信息贴了上去。
一尘不染的后厨人来人往, 不断有侍应生端着餐食在后厨和餐厅穿行。
女侍应皱着眉瞥了一眼后厨,压低声音道:“顶楼的先生是老板的贵客, 你们能不能上点心, 优先做贵客的午餐好吗?”
“知道了, 知道了!”戴着白色高帽的男人从厨房后端探出头, 不耐烦地冲女人喊道, “没看见我们在忙吗, 催什么催,再催要不要我出来,你进来自己做!”
随着两个人的你来我往,吧台和后厨顿时响起一片嘈杂和谩骂。
正值午餐时间,整个餐厅都被两个人的争执吸引了目光, 形形色色的食客朝着后厨投去探寻的目光。
靠近吧台的一张方桌前, 霍无归仿佛没有看见后面的争执一样, 连头都没有回半点, 迈开长腿走向桌前, 肩背松弛地落进椅背里,嘴角微微扬起:“不好意思,刚刚去了趟洗手间。”
“还有四小时, 船就要到蒙镇了。”林海森似乎同样对后面的骚乱无动于衷, 眼神晦暗不明地看向霍无归, 缓缓道。
“那这值得我们举杯庆祝一下。”霍无归波澜不惊地端起酒杯,朝对面神情放松的林海森举杯,“还有四个小时,自由和财富就要向我们拉开序幕,明天的此时此刻,我们就将踏上自由的征程。”
近几日来,天气一直十分清朗,没有见过半点雨水,湄沧江的水位也随之一路下降,几乎要迎来全年的最低点。
以现在这个状况,想要顺利通过水位最低的关口,势必需要按照霍无归说得,在蒙镇停泊靠岸,将船上的物品和部分人员抛下。
“直接把东西扔南邦河上不就好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货。”郭廷坐在林海森身侧,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将杯子放回桌上的同时倾身靠近霍无归,眼皮压得极低,用近乎湿冷的眼神注视着霍无归,“霍警官怕是习惯了被人前人后簇拥的感觉,不知道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上岸意味着什么。”
岸上是警察的领地,一旦上岸,哪怕再小心谨慎的人,也很可能在不经意间露出马脚。
更何况,还要上岸进行一波物品交易,这一来一往,接触到的人几乎是呈几何倍数增加,谁能保证这些环节里不会触碰到警察的哪道防线。
“廷说的也有道理,霍老板,你说呢?”林海森像是刚刚听了郭廷说的才想起来一样,脸上丝毫没有怀疑的神色,平静地看向霍无归。
“郭廷,水警不是吃白饭的。”霍无归深邃的眉眼压低,话语间带着不易察觉的轻蔑和鄙夷,神态松弛自然,垂在桌下的指节却悄无声息地攥紧——
郭廷常年跟在林海森身边混,之前和黄力一起行动的时候,黄力常常是那个看起来能说会道、占据主动权的人,言行举止上也看起来更为残酷狠毒,但事实上,真正在背后掌握着局势的人是郭廷。
一个在缅甸跟着林海森混迹多年的佣兵,怎么可能不知道“抢在老板面前质疑合伙人”是犯了忌讳,触霉头的事不应该由郭廷来做,除非,这本身就是在林海森的示意下说出的。
提问的人,看似是郭廷,但想要答案的人,是林海森。
这回答但凡露出分毫破绽,都很可能引起林海森的怀疑。
“你不妨自己想想,如果你是水警,江面上突然出现大量来路不明,却极为完整,甚至品相不错的水果,你们会作何感想?”霍无归微微掀起唇角,脸上的轻慢和高傲越发明显,语速不疾不徐,继续道,“如果,突然出现的东西,除了价值不菲的热带水果,还有价格更为高昂的冷冻海鱼和沉香木呢?”
郭廷的脸色明显滞了片刻,过了几秒才重新出现了表情。
显然,林海森和郭廷都听懂了霍无归话里的意思。
“不仅如此,这些货物还无法在出入关的手续上找到任何记录,也没有任何失主,近期南邦河流域内也没有任何船只失事,能够承载如此多货物的船并不多见,你觉得此时此刻,作为南邦河段上唯一一艘符合标准的船,我们会不会引起警察的注意?”
“再者,你们以为会盯着咱们这艘船的就只有缉毒警和刑侦吗,如此多的货物,经侦、海关,整个警察系统,没有人会放过我们,现在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一旦露出破绽,所有人都要完蛋。”
霍无归说完这段话,平静地起身,没有再看郭廷和林海森一眼:“既然林老板选择了与我合作,那么我希望我们之间公平公开,没有任何猜忌和怀疑,否则,我们也可以现在终止合作,只要您——还能找到另一位能够替你带着这个巨大船队通过关口的人。”
“郭廷,向霍老板道歉。”林海森好像丝毫没有听懂霍无归话里的意思,眼神责备地瞥了郭廷一眼,已经苍老而沙哑的声线平缓道,“我对霍老板,自始至终都带着最高的信任,否则,怎么会像你和盘托出我们的计划,拉你入伙,是我对伙计管教不严,才会在霍老板面前失礼了。”
自始至终,他的态度都极为傲慢,乃至蔑视。
但林海森并没有任何被触怒、冒犯的反应,仿佛只有这样的傲慢,才显得霍无归对自己的计划坦荡且自信。
“郭廷,你的道歉呢?”说着,林海森又斜了郭廷一眼,示意郭廷道歉。
他本就自始至终没有亲自质疑霍无归,要说怀疑,那也不过是他的手下“自作主张”提出了对霍无归的怀疑罢了,要道歉的自然只有郭廷而已。
桌边的男人脸色阴沉地从桌上抄起酒瓶,透明的威士忌瓶折射着餐厅柔和的光线,瓶中的酒液随着动作摇晃,明显还有大半瓶的样子,郭廷仰头一饮而尽,带着酒气吐出不情不愿的道歉:“霍警官,对不起。”
说罢,郭廷径直从桌前起身,对林海森低声道:“老板,我去仓库看看他们货物整理好没有。”
霍无归偏过头,看着健壮高大的男人带着满脸怒气推开餐厅门。
复古设计的对开门板十分轻薄,被身强力壮的郭廷踹了一脚,立刻在两侧墙边反复摇晃起来,弹得框框作响。
跟在郭廷身后,推着餐车的侍应生不得不停下餐车,跑到门口将门稳定下来,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什么素质啊这人。”
这艘船上,除了林海森和他的手下以外,还有大量不知情的服务人员以及其他乘客。
霍无归深深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了他手中的餐车上。
一瓶二十九年前的伯恩丘干白,一份豌豆浓汤,以及一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肉菜和甜品摆得满满当当。
“霍老板在看什么?”林海森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随口道,“他就是这个脾气,霍老板不用介意,我之后会好好管教他。”
霍无归轻轻摇头,眉眼不露声色地舒展开:“没有,我只是在看那个餐车,真是瓶好酒,没想到林老板的船品味如此好。”
“那年确实是个伟大的年份,那年气候并不好,冻死了不少人,连金三角都不那么温暖,不过这气候,却恰好让干白保持了高酸度和丰富的矿物质口感。”林海森瞥了眼餐车,虽然垂垂老矣,眼神却依然锐利,淡淡道,“那年,金三角的气候也不好,我在那里吃了不少苦,如果不是当年那些事,我本来可以像现在这样,在海沧的江面上享受风和日丽的午后。”
“那些事”三个字轻飘飘地一带而过,仿佛在说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
然而桌上剩下的两个人心中对这三个字的意思心知肚明——
如果不是因为二十九年前,林海森接连杀害了叶粟和霍文君,让霍无归失去了双亲,并遭到了整个海沧警方最高等级、最为缜密的通缉,林海森也不会放下在海沧打下的所有基业,仓皇出逃,改头换面在金三角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近些年,年纪大了,时间久了,觉得海沧的风声小了很多,才想着在死前回来做个大的。
霍无归听着林海森的话,脸上的表情依旧轻松自若,微笑着点燃一根雪茄,深吸了一口,缓缓吐气:“如果您当年没有离开海沧,可能现在已经和易先生一样在监狱里了。”
“对了,您应该知道吧——去年,易先生被我亲手送进了监狱。”霍无归长腿舒展,整个人向后靠去,余光看着餐车平缓地穿过门口,朝外走去,眼神逐渐垂下,微笑道,“如果不是顺势吃下了他那一大盘菜,我今年恐怕也没有资格和您在一张桌上品酒,享受湄沧江上风和日丽的午后。”
——砰
门自动弹了回去,餐车彻底消失在了视野里,霍无归彻底松弛下来,起身朝门口走去:“那我也去忙了,林老板享受您的午后吧。”
–
十分钟前,洗手间内。
一名侍应生吹着口哨进门,边解皮带边朝着里面走去。
与此同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极为短暂地略过侍应生身侧,几秒后,原本放在口袋里的移动点餐机出现在霍无归手中。
2000伯恩丘干白,豌豆浓汤,另外还有几道蒙镇当地的特色菜,以及……巧克力。
一份外表包装精致,内里拆开是圣母玛利亚造型的昂贵手工巧克力。
霍无归迅速添加菜单的同时,内心十分不情愿地向“玛利亚”这个名字低下了头。
如果顶楼的那位贵宾是简沉的话,他一定能读懂这份菜单里的含义。
消息从他发出,接收人是简沉。
内容是,今晚20:00分,船只将停靠在蒙镇。
趁着停泊期间自己将制造混乱,想办法和简沉汇合。
这艘船上上下下都在被林海森和邵烨的人监视着,想要联络简沉,靠正常的办法绝不可行。
就算当时看起来风平浪静,没有被任何人发现,但谁也不能保证船上没有邵烨的眼线和监控,更没办法保证传递过去的消息依旧是原本的模样。
所有文字和声音都不可信,唯一值得信赖的,只有任何人都无法解读的信息。
那是除了他和简沉外,不会再有人知道的暗号。
那份菜单是这艘承载着无数人和货物,几十吨的游轮上,一望无际的浩荡江面上,只有他们能共享的秘密。
洗手间里的水声很快停下,侍应生吹着口哨出来的瞬间,霍无归悄无声息地从男人背后经过,将点餐机丢回了马甲口袋里。
–
十分钟后,餐车带着热气腾腾的食物敲响了顶层套房的门。
“谁?”带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恰好也刚走到门口,不悦地瞥了一眼侍应生,“这是什么?”
侍应生愣了一下,疑惑道:“这不是您订的餐吗,我们用最快速度出餐了,您慢用。”
“我没有——”
邵烨的话说了一半,身后的门忽然打开,传来一道略有沙哑低沉的声音:“我点的,拿进来吧。”
“好的,您的奶汁鲑鱼,肉酱意面,以及一份豌豆浓汤,慢用。”意识到邵烨的脸色不佳,侍应生飞速放下食物,转身推着车一溜烟离开了房间。
斯文的男人走到窗边,看向落地窗外的江面:“今天天气很好,我不是和你说了吗,十二点上来找你,带你去甲板上吃午餐,现在才十一点半,你怎么已经叫餐了?”
餐刀将柔软的鲑鱼肉分开,赤红的肉一分为二,被餐叉送进口中,伴随着咀嚼,简沉漫不经心道:“饿了,等不及你上楼。”
说话的同时,一颗豌豆悄无声息地滚落进长绒的地毯里,很快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先跟大家道个歉,谢谢大家这么久都没有催我。
因为咳了三个多月,加上一些基础病,三月身体出了一系列大问题,不得不请了长假,工作和写作全都暂停,一直在养病。
114 ? 夜幕
◎邵老板怎么一直不露面,难不成是金屋藏娇了?◎
七小时后, 蒙镇。
“行动按照计划正常进行,林海森已经入套,准备收网!”
蒙镇唯一的码头上, 几艘不起眼的渔船随着波浪起伏,锈迹斑斑的舱门“嘎吱” 一声打开, 扬起带着铁腥味的粉尘, 一颗剃了板寸的脑袋从船舱中探出,低声问:“杜副队, 霍队他——?”
同样一头板寸的杜晓天站在船头, 扭头瞥见背后探出来的脑袋, 疾步回身, 将杨俭塞了回去, 厉声道:“不想害死霍队就给我滚回船舱里!”
蒙镇地理位置极为偏僻, 即没有商业价值,交通的便利程度上也丝毫不占优势,平日里可以算得上是闭塞,甚至鲜有外人走动。
以至于镇上的招待所都已经空置了许久,北桥分局一行人刚住下两天就集体染了一头虱子, 不得不集体推了板寸。
本就是平日里令行禁止习惯了的作风, 一个个腰背挺拔得和常人一眼就能看出分别, 更不用剃了板寸之后变得更为显眼了。
杜晓天压低了嗓音, 脸色阴沉地将杨俭往里推了推:“谁也不能保证蒙镇此刻没有林海森和邵烨的眼线, 再擅自离开船舱,接下来的行动你就不用参加了。”
杨俭被杜晓天推得一愣,迅速意识到了什么, 面色煞白:“对不起!我是想问, 不是说霍队就在林海森的船上, 时刻准备着接应吗,霍队人呢?行动这都快开始了,他怎么还一点消息都没!”
北桥分局这一批小刑警,基本上个个都是霍无归亲手训出来的,从入北桥分局开始,就由霍无归管理,每一次行动也都有霍无归的指挥,被霍无归带领着冲锋陷阵或者抓捕审讯。
这是第一次,行动即将开始,但作为北桥分局刑侦一队灵魂的霍无归依旧杳无音讯。
杨俭眼神略有迷茫地看向窗外的水面,眼前依稀是霍无归挺拔的背影:“这是我,应该也是杜副队你入队以来最大最重要的一次行动,霍队不在,我——”
“离了霍无归,你们就活不下去吗?”略有沧桑沙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管弘深微有不悦地从监视器后抬头。
外表看似破败不堪的船舱内部,最先进的刑侦设备一字排开,屏幕的光线映在皱纹横生的脸上,短短几天时间,他似乎也老了几乎十岁。
管局的儿子生死不明,最得力的下属音讯全无,杨俭几乎下意识立正:“报告管局,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好奇霍队怎么一点消息都不传出来。”
这话一说出口,杜晓天的手已经飞速落在了杨俭后脑勺上:“出去别说你是我学弟,上课的时候没学过金唇窃听器吗?只要邵烨的船进入港口300米范围内,我们立刻能得到他的消息!”
“那不是都落后几十年,早就淘汰了吗?”杨俭摸了摸被拍了一巴掌的后脑勺,略有些许无辜,“八十多年前的东西了,还能用吗?”
“邵烨这人,极为警觉,很可能在全船安装了信号屏蔽装置和反窃听设备,更何况船一开就是几周,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充电。”杜晓天瞥了一眼管弘深,叹了口气,表情无奈道,“只有金唇可以做到不借助任何电流,仅仅依靠微波脉冲无限延长使用寿命。”
说话的功夫,杨俭低着头,不安地用余光扫着管弘深,生怕被管局质问自己的不专业。
幸运的是,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注视着屏幕,面色紧张地等待着装载有林海森和邵烨的船一点点逼近港口。
“1公里!800米!600!”随着无人机和卫星画面的传输,技术员几乎用最快的速度报着邮轮的实时位置。
就在这时,一台电脑前有人抬起头,面色瞬间苍白下去,双唇嗫嚅道:“没有反馈!”
“什么意思!”管弘深迅速回头,看向说话的人。
“金唇窃听器没有任何反馈!”技术员疯狂点击着鼠标,声音带着颤抖,“船只现在距离港口已经不到200米,照理说应该能接收到反馈!”
始终坐在最后的王胜利抬起头,飞快问道:“窃听器放在哪里?!”
技术员焦虑地抓着头发,闷声回答:“那个失去信号的追踪器在霍队身上,金唇在简法医体内……”
–
270度极佳视野的巨轮顶层包房内,保洁打扮的阿姨敲门后低着头走了进来:“您好,我来给您做今天的保洁,今天开夜床吗?”
“这个不急。”简沉慢条斯理地吃完最后一口鲑鱼,放下刀叉,“刚刚我不小心把一颗豌豆弄到地毯上了,阿姨您记得送去洗。”
说罢,他朝阿姨身后指了指,地摊上赫然多了一小块绿色印记,简沉语气略带赧然:“不好意思阿姨,你进来的时候没来及提醒你,你刚刚把豌豆踩碎了。”
保洁垂着眼,毕恭毕敬地回答道:“您放心,就算您不说,我们的地毯也是每天都换的。”
这船上的电梯、房间配的进门地毯统统印着星期一到星期日的文字,每天都会更换,以确保清洁到位。
“好的,那就麻烦您了。”简沉微笑着注视阿姨将地毯换下,直到忙完所有后出了门。
这辆保洁车,他已经观察了数日,每天上午都会来收需要清洗的物品,如果他判断没错的话,车内目前空无一物,自己应该是第一个服务对象,之后车子应该会顺着楼层和房间的等级逐渐向下。
只要霍无归在船上,他就有机会和保洁遇上,就能看见那块带着一颗碎豌豆的地毯。
只要霍无归能看见,他就一定会懂自己就在船上。
哪怕霍无归察觉不到,自己也还有最后一个机会——
简沉将左手落在右手的纱布上,轻轻笼住,透过纱布,感受着最下层的金唇窃听器。
那是从管弘深的农场离开前,得到的最后一个东西。
他将窃听器藏在了烧伤敷料下,只赌邵烨对自己还留了最后一点特殊性。
为了防止伤口发炎感染、将来形成挛缩瘢痕,敷料除了定期换药,轻易不能取下,他赌邵烨作为医学生有基础的知识,也赌邵烨对他还保留了些许微妙的特殊对待。
–
日落后的江面波澜不惊,一艘游轮缓缓靠近蒙镇港口。
霍无归站在甲板上,注视着真正的黑暗,人迹罕至的小镇,几乎没有任何光线,林海森手下的船员们乱中有序地穿梭在甲板上,搬运着货物。
如果是不清楚情况的路人,看见这番场景,大概只会断定这是一群勤劳善良的船工,赶着夜色仍在工作。
霍无归的目光顺着来往的人群穿梭,直到望向港口仅有的星点光线。
“知道他们在搬什么吗?”林海森站在霍无归身侧,平静地露出笑容。
夜色掩护下,一切如同一次稀疏平常的航行。
霍无归挑起凌厉的眉峰,语调冰冷:“一些累赘罢了,人和货都是。”
但问题是,如果船上那些人都是邵烨和林海森选择的累赘,那为什么卸货的时候,林海森从未考虑过让这些人下船?
只要找个无人区域将他们扒光了赶下去,等他们走个一天一夜找到警察的时候,船早就过境了,到时候不光货物的成本可以保留,人的吃喝开销也能立刻少掉一半。
林海森和邵烨大费周章,不惜引人注目在海沧纠集了如此多的罪犯带上船,为的难道不就是在必要时候用来转移警方的注意力、制造混乱吗?
以这些罪犯所犯下的罪行,警方绝不可能对他们坐视不管,但有限的精力一旦分给这些人,就实现了林海森和邵烨的目的,成了舍本逐末。
“别看这些人现在玩得开心,满腔期待踏进新世界。”林海森已经年逾七十了,但一身黑色风衣,说话时嘴角带着微笑,看起来丝毫没有寻常老人的和蔼可亲,紧随其后的话令人毛骨悚然,“可惜啊,他们都以为自己能走到终点,但那终点,只有你——我。”
没有邵烨,当然也不会有简沉。
江面依旧没有任何动静,霍无归却没由来感到一阵不安,朝着身后高处看去,不动声色道:“这么重要的日子,邵老板怎么一直不露面,难不成是金屋藏娇了?”
比如简沉,霍无归在心中默默补充了一句。
”那是自然,邵老板不像我风烛残年,人家正是好时候,身边又怎么会缺女人?”林海森说着朝霍无归暧昧地一挑眉,“说起来,他身边的女人,似乎和你结的梁子不小。”
林海森话音刚刚落下,顶层始终关着灯的房间突然亮起。
光亮瞬间洒满黑暗,霍无归冷了一秒,条件反射地绷紧了浑身肌肉,呼吸短暂地露出了一秒破绽。
那间应该软禁了简沉的房间里,映出的竟是一个女人的身影。
甚至几乎可以一眼认出,那是冉焕兰。
夜色一片死寂,只剩下江水拍打船身的动静,霍无归喉间一紧,猛然意识到……以冉焕兰和简沉的关系,这两个人绝不会共处一室。
否则,只要冉焕兰得到机会,她一定会先将简沉杀之而后快。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简沉自始至终不在那间屋里。
115 ? 飞鸟
◎飞吧,飞去霍无归眼前吧。◎
霍无归脸上的表情只是短短失控了一秒。
再抬头的时候, 他脸上已经只剩下了江面波澜折射的摇晃月色,冷冷蔑笑道:“我和冉焕兰,确实有些梁子, 但您放心,她很快就没办法找我的麻烦了。”
仅仅是那么一秒的走神, 就已经被林海森迅速捕捉到了。
混迹金三角近三十年, 林海森的毒辣也从来不是一般人能够比拟的,面容慈蔼的老人漫不经心地发问:“霍队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许不满?怎么, 你以为那个房间里的是谁?”
“没什么, 只是在想若是早知道和林叔这么快一拍即合, 我又何必从牢里把这该死的女人捞出来。”霍无归云淡风轻地瞥了眼近在咫尺的港口, 似是随口道, “船也走了不少天, 邵老板和他那帮人也不从顶上下来透口气,感受一下脚踏实地的感觉吗?”
他只看见林海森露出一个状似无害的笑容来,沙哑着年迈的嗓音回答:“邵老板有邵老板的安排,我自然是不好多说的,他既然不想出来, 那就任由他待在上面好了, 反正等一过了国境线, 你我联手, 他不想出来也得出来。”
江声拍打着船舷, 天空有迟归的禽鸟划破夜色,带来轻微的夏夜晚风,霍无归听见林海森的话, 先是一愣, 随后心中警铃大作!
这反应, 不对劲!
林海森这七十多年不是白活的,自己还没出生,他就已经过了几十年刀尖舔血的日子,更别说被迫远走异国他乡,在金三角那样险象环生的地方蜗居快三十年。
他这样的人,素来警惕性极高。
停靠蒙镇口岸,是为了卸下货物,伪装成货商,以便调整载重,顺利过境。
但这本就是节外生枝的一环,以林海森的性格,不可能不设下防备,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允许邵烨躲在楼上。
要出事,也得连带着把邵烨拖下水,绝不能让邵烨趁乱占了便宜,这才是林海森该有的思路。
这一刻,霍无归感到心中始终盘旋不去的预感终于逐渐清晰明了——
能让林海森这么说,只有一个可能,邵烨从始至终,根本就不在船上!
霍无归想明白的瞬间,立刻感到夜幕沉重地压在了肩头,他在那短短几秒的时间里,脑内已走过千回百转。
如果自己的猜测是真的,那这几天的所有异样就全都解释得通了。
难怪他明明试图借点餐给简沉传递信号却一无所获。
难怪简沉这几天来从未想过或者试过用任何方式给自己传递信息。
难怪林海森之前的态度有诸多反常,甚至对自己放松了不少戒备。
这根本就是他和邵烨联手演的一出好戏!
过了境,那俩人会不会势不两立他不知道,但他们一定会先把失去作用的自己解决!如果过不了境,那下场就更不用想了。
可——
如此这般,对林海森能有什么好处?
邵烨带着声称会制毒的简沉和金佛远走高飞,林海森这只有一艘装满不值钱货物的游轮,和一群整日吃喝玩乐的三教九流。
是什么诱惑能让林海森同意这样吃亏的安排?
“离靠岸还有多久?”霍无归一时半会想不通林海森脑子里究竟是什么,只得紧攥着手,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一旦船只靠岸,林海森被捕,邵烨那里肯定会得到消息。
到时候邵烨必然会知道自己没有反水,开向简沉的那一枪也是故意为之,他们没有反目成仇,那简沉自然也就从未离开自己原本的阵营,一切最终又将导向简沉身上。
林海森被捕的同时,简沉就会彻底暴露。
霍无归眼前隐约浮过简沉那副单薄嶙峋的身躯,他摇摇欲坠的命运,此刻全部赌注竟然全数押了自己身上,霍无归心想。
船决不能就这样靠岸!
“五分钟。”林海森满意地看着船上众人忙前顾后,得意道,“你看他们,真像一群猪,吃了喝,喝了睡,让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
猪!
霍无归诧异地看了一眼下面的人群,终于意识到了异样的关键所在。
这群人不是像猪,在林海森的眼里,他们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猪!
金三角一带,将那些可以化作资源的人,成为猪仔。
并非夸大其词,而是真的如同动物般丧失了一切生而为人的权利和尊严。
林海森留着这些人,根本不是为了掩人耳目,也不是打算随时放弃,这些人才是船上真正的货物!
所以他宁愿扔掉值钱的货物,所以他愿意同意邵烨的安排,因为这些人身上才有着无限的价值。
听话、能打、脑子一根筋的留下当做马仔。
有本事、有口才、懂点计算机和金融的送去诈骗。
会来事、眼力好、懂人情世故的就送去地下赌场做叠码仔。
漂亮的女人要么当做玩物,要么去做荷官,丑的女人当成货物。
就算真的有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服的,还能真的当成肉去卖,卖血,卖零件,什么都是实打实的真金白银。
一个人,少说也能创造一百万的价值。
那可比贩毒更加一本万利。
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全是当初在海沧参与犯罪直播被选中的。
他们上船时,都以为自己靠着出色的犯罪才华得到了背后大佬的青睐,自己将要跟着当年的传奇人物,开始征战金三角,刀尖舔血,飞黄腾达。
哪怕走时有家人挽留,他们也必然是一意孤行,加上逃犯的身份,想必不会有任何家人敢报警找人。
想要阻止林海森,也只能从他最在意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上入手,港口越来越近,霍无归当机立断开口:“确实,但您就不怕这些猪有了自己的意识吗?”
“什么意思?”林海森略有意外地瞥了霍无归一眼。
整个蒙镇口岸已经近在眼前,小镇人口稀少,统共也没有亮起多少灯火,岸边的渔船内警方正在严阵以待,霍无归仿佛怕惊动什么一样,低声解释:“这群猪仔,总不可能个个都没脑子,船上颠簸,脑子颠糊涂了也是有可能的,但下了地呢?”
“谁敢保证,这些人里有哪个自作聪明的糊涂蛋,下了船,脚踏实地了,心里想明白了,闹出点什么动静?”霍无归轻轻指了指甲板上搬着货物的人群,意有所指道。
林海森是聪明人,自己的话说到这个地步,他应该懂是什么意思。
果然,林海森沉默了片刻没有出声,夜风扫过,掀起霍无归额前碎发,漆黑眼眸穿透夜色定定望着林海森,等待一个答复。
“那你说,怎么办。”波浪翻滚间,林海森拉长语调,看向霍无归。
他等得就是此刻,却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随口道:“您这些猪仔,事前可从未告诉我,好处也与我无关,我凭什么告诉你?”
空中飞鸟零星略过,爪上是筑巢所用的枝干、草屑。
霍无归不去看林海森,而是仰头望着那些鸟,心道这会已经入夜,本不该有鸟,这兴许是对刚刚有了雏鸟的夫妻,为了给幼鸟筑巢,才不得不四处搜罗材料,落得个晚归。
他的父母,还未曾来得及为他筑巢,就死在了林海森手里。
他总算能将这仇亲手报了,只需要再忍一忍,按兵不动。
“我可以答应你,这批猪里,我把成色最好的那批分你一半。”林海森把玩着手里的火机,无意识地反复开合,沉默片刻后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不信任我,我现在就能给你的离岸账户打这个数作为定金。”
老人伸出皱纹层层堆叠的手,曲起三根手指,比了个八。
霍无归眼眸深处轻轻震动了一下,仅仅是帮忙震慑这群人,林海森就愿意给八百万,那这群人到底能给林海森带来多少价值?
那是人,活生生的生命。
可在林海森的眼里,他们简直就和真正的猪别无二致。
霍无归悄无声息地抬起头,眼神避开林海森,盯着天上的归鸟,摆出无所谓的样子道:“这钱不多,但值一个举手之劳,不巧,我也算公大近些年来最优秀的毕业生之一,我有办法让整个蒙镇港口,与外界失联十五分钟,但只有——”
话说了一半,霍无归的眼神焦点突然定格在了半空中。
看见夜色中那只归鸟的瞬间,他背上冷汗立即开始狂奔,被夜风一吹,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浑身热血仿佛全部涌入心头,又奔向四肢百骸。
那鸟的爪子上,是几绺白色布料。
刚刚过去的几只鸟,爪子上统统都有同样的料子,只是刚才离得远,被自己当成了植物!
那分明是纱布!
–
几十海里外,风平浪静的江面上,简沉半靠着窗,缠满绷带的手捧了一把松子。
“怎么突然有闲情逸致看夜景?”邵烨用故作温柔的语调,双手虚放在简沉身侧,问道,“你伤没好透,身体还虚着,少吹点风。”
简沉不以为意地嗑开一颗松子丢进嘴里:“看见外头有几只鸟,这江景那么好,我出不去,还不能逗逗鸟?”
邵烨心里似乎是权衡了几秒,才觉得左右不过是开个窗,现在霍无归和林海森应该离这艘船有不少路程了,于是掩上了半扇窗,柔声劝阻,“那至少避开点风,想喂鸟的话,我找人送点面包来?”
“哪用得着这么挑。”一只鸟在说话的功夫趁机偷了颗松子,扑棱着翅膀飞远了,夜色昏沉,简沉眼神不好,那白点刚离开不远,便在视野里消失了痕迹。
“这鸟叫拟啄木鸟,喜欢吃植物果实,比如松子。”简沉有些累了,声音听起来更加低沉,却十分平和,“能在这江上活下来的野鸟,自由自在,怎么可能挑食呢。”
他话头沉下去,嘴也闭上了,盯着手上的纱布心道。
六月,正是这些鸟求偶筑巢的时候,它们和人类一样,喜欢能遮风避雨的地方,通常居住在岸上,每日来回往返,搜寻食物和筑巢材料。
五年前,湄沧江上的一起杀人案,尸体始终下落不明,正是因为拟啄木鸟从浮尸身上带走了一枚纽扣,回到岸上筑巢,恰好选在了水警的院里,才得以真相大白。
他当时恰好被捉去验尸,听水警们把这事当做八卦说,便一直记到了今天。
“我看累了,今晚没什么事的话,我想休息了。”简沉关上窗,却依旧靠在窗边,看着一片漆黑的江面,确信周围并没有任何一艘船只。
但如果霍无归和他在一艘船上,他不相信这么几天下来,霍无归没想过办法联系自己。
也不相信邵烨会如此轻松,不做提防。
他们自然不可能放霍无归离开,那想必,这湄沧江上,一定还有另一艘船,而霍无归就在那里。
烧伤患者的伤口,与其他人不同,纱布上的不是红色的血液,而是淡黄色的组织液,自己的眼睛不好,但霍无归的眼睛是出了名的的好,他只要看见鸟带着纱布飞来,必定就懂了。
简沉盯着自己早已看不见的夜色默默道,飞吧,飞去霍无归眼前吧。
作者有话说:
趁养病把前文大修了一遍,略微调整了一些错字和bug,不记得剧情的姐妹可以把上一章看一下。
这波会好好写到完结,不会再断啦。
116 ? 信号
◎“你在我这里,永远是特殊的。”◎
即将八点, 就算是海沧的夏天,夜幕也已经笼罩了江面。
远离城市的灯火,江水化作漆黑翻涌的深渊, 吞没了一切飞进黑暗的东西。
顶层视野极佳的套房内,邵烨举着红酒杯, 朝简沉示意:“再往前, 就要出境了,期待吗?”
说罢, 他将杯中暗红的酒液一饮而尽, 眼神落在简沉面无表情的面孔上:“怎么, 在想什么, 你那个当局长的养父, 还是你那个毫不犹豫朝你开了一枪的姘头?”
“叩——”
敲门声突然响起, 打断了邵烨的提问,邵烨微微皱眉,不耐地走向门口——
一个马仔拎着只鸟出现在门口。
鸟的脖子已经被拧断,身体上是一个明晃晃的血窟窿。
失去生机的眼睛圆瞪着。
“拿着只死鸟过来做什么?”邵烨说话的时候依旧是平静的,几乎无法听出语气里的不悦, “拿出去。”
听见“死鸟”二字, 简沉心头顿时一紧, 既没有抬头, 也没有半分挪动, 背对着门淡淡道:“我身上有伤,要小心感染,野鸟身上带着不少寄生虫和病菌, 麻烦拿出去丢远点。”
马仔听见简沉的话, 愣了一下, 露出犹豫的神情。
邵烨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回过头用探究的目光看了眼简沉:“你下午不还在窗口逗鸟吗?怎么这会看见鸟又嫌弃有细菌了?”
简沉语调依旧没什么变化,只是似乎有些不耐烦,从嘴里不轻不重地飘出一句:“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我有病,下午我心情好,现在我心情不好。你们心理学上管这个叫什么来着?”
他放在床铺上的手暗暗攥紧,动作却极其轻微。
跟了魔术师这么久,还真是第一次见有人敢这么对魔术师说话,房门外的马仔脸上表情越发精彩,边用余光瞟着简沉,边将头埋得更低了一些,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这鸟,是我在甲板上打野鸟的时候看见的。”
“它从这位贵客的窗口飞出去,爪子上带了些东西,我觉着可疑,所以给打了下来。”
房门口安静了片刻,随后邵烨开口了:“什么东西?”
“好像是——”那马仔似乎并非汉族,也不知是从缅甸来的,还是附近的佤族,组织了一下语言,用别扭的汉语解释,“是几根碎纱布,也不知道哪来的。”
简沉始终坐在床上,神情放松,看不出任何焦躁不安。
邵烨那头再次经过了几秒短暂的沉默,片刻后,一贯儒雅里带了点轻慢的声音再次响起:“碎纱布而已,不用什么小事都拿来麻烦我,别再让我发现你在船上搞引人注目的动静。”
“我不是……”马仔的声音顿时诚惶诚恐起来,慌忙辩解,“我是用弹弓,没敢用枪。”
“下去吧。”邵烨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干自己该干的。”
门“嘎吱”一声,关上了,刚刚焦灼的气氛像是从未存在过,简沉半侧过身,似笑非笑道:“我倒是第一次见你对手下人的样子,和我记忆里的人完全不同。”
邵烨就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有些隐约,看不出任何起伏,也没有任何动作。
几秒后,他嘴角慢慢曲起,堆起一个得体的微笑:“小沉你知道的,你在我这里,永远是特殊的,只不过——”
简沉脸上毫无反应,始终悬着的心却从未放下过,抬了抬眼皮,看向邵烨镇定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我很担心你手上的伤。”邵烨依旧是笑着的,却靠着桌坐下,整个人朝后倾去,露出玩味的神态,“你今天,是不是该换药了?”
简沉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
–
“你确定这么做可以屏蔽整个港口的信号?”蒙镇口岸边,林海森狐疑地瞥了眼霍无归,再次确认了一遍,“这就是你的办法?”
霍无归半蹲在一台设备前,头也不抬地摆弄着什么:“你船上原本就有这台信号屏蔽装置,但我想这玩意应该只针对我和那些猪仔,你和你的心腹应该另有通讯方式吧。”
林海森眯起眼,若有所思地看向甲板上的猪仔们,微微一笑:“那是当然,怎么,你要让我也和外界失去联系吗?”
霍无归大脑迅速运转,说出口的话却带了点不屑:“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介意现在立刻停下,等上了码头,万一有猪仔反水,我还能玩出无间道回警局当我的队长,毕竟他们还天真地以为我是来卧底的,就是不知道您有没有命离开蒙镇了。”
“你什么意思?”林海森猛地侧过头看着霍无归,警觉道,“你和警队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霍无归无所谓地放下屏蔽装置,一手摸出打火机,一手拢着风,深吸一口气后朝着林海森长长呼出:“对我们生意人来说,这世上当然是敌人越少越好,就像你和我,也像我和警队,没什么永远的敌人,也没什么永远的朋友,您毕竟年事已高,谁知道还像不像当年那样行事狠辣。”
“您若成事,我自然也乘东风之便,扶摇直上。”霍无归修长手指轻掸烟头,落了一地烟灰,浓郁的眉压低,笑道,“您成不了,我回警队领我的一等功,倒也不失为一条后路。”
林海森意外地深深注视着霍无归。
若霍无归此刻摸着心口对天发誓、表忠心,他反倒是有些怀疑这样聪明一个人是否会全盘信任自己。
但霍无归这样将底牌和盘托出,他反倒觉得事情简单明了起来:“我在南方混的时候,听那些南方佬说过一句话,食得咸鱼抵得渴,我既然敢让你上船,自然是做好了准备,你也不用想着出了事有办法撇开我跑得干干净净。”
“你说你有办法放大屏蔽装置的功效,那我用人不疑。”他说着俯身拍了拍霍无归的肩,“我那些手下的信号,如果不得不一起屏蔽我也不会阻拦,但你必须保证,我有办法和外界沟通。”
霍无归对林海森的要求早有准备,顺着接下话头道:“这你大可以放心,简单直白来说,移动通信的工作原理是在一定的频率范围内,用无线电波联系无线设备和基站,这样数据和声音就可以通过一定的波特率和调制方式完成传输。”
还好在局里的时候,万事亲力亲为,霍无归暗中庆幸了一下,当初没有在听技侦废话的时候打断他们,此刻有样学样地装起来:“所以,信号屏蔽器的基本原理就是使用信号发生器扫描信号,再让其经过倒相器,由振荡器调制到移动通讯的工作频段,最后,功率放大器会放大信号,放大后的扫频信号就会用无线电波的形式向空中发射。”
这段话说得云里雾里,哪怕连霍无归本人都不确定自己说得到底正不正确,但正确与否对霍无归而言本来也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不过是能否震慑住林海森。
所幸林海森本就年事已高,对这类科技产品一窍不通。
现在听着霍无归这通解释基本是云里雾里,但碍于身份,决不能露出半点破绽,不得不耐着性子假装正在认真听霍无归分析、权衡利弊的样子。
霍无归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继续友情支教:“我们发出的扫频信号会在手机接收到的报文信号中形成乱码,屏蔽装置开启后就会不断从低端频率向高端频率进行扫描,功率越大,离基站越近,场强越强,效果越好,我现在所做的就是让干扰器的功率增加,扩大工作范围。”
“你的卫星电话并不依赖基站进行通讯,因此屏蔽装置的干扰也无法对其产生作用,你所以大可以放心。”霍无归下了最后结论,“只是——”
这句话林海森听懂了,心里也终于定了下来,语调里不易察觉的紧绷彻底消失,随口问道:“只是什么?”
“我刚刚也说了,离基站越远,效果越好,因此需要一个人在上岸的第一时间带着装置前往港口的基站,而那里,也是港口警卫室所在的地方。”
霍无归说罢,没有多说一个字,等待着林海森开口。
刚刚说那么长一段话,不光是为了让林海森信服,更是在利用海量的信息冲击林海森的大脑——
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要保持专注应对如此长段落的信息,需要耗费大量的精神,而在听完最后一句话,确认自己的卫星电话不会失灵后,安下心来的瞬间,整个大脑又瞬间放松。
哪怕是林海森这样精明的人,此刻也必然会有片刻的松懈。
果不其然,哪怕霍无归半个字都没说,林海森也自作聪明地发问起来:“我手下的人,没有哪个不是通缉犯,除了你,没人能有机会靠近基站,我怎么知道你去了会不会做些小动作?”
“你要是不放心,大可以亲自跟去监视我,毕竟——”霍无归抬起头,打量了一眼林海森满脸的沟壑褶皱,微笑道,“你离开海沧三十年,回来后也未曾露过面,现在能认识你的人,还能有几个呢?”
作者有话说:
我明天速速一个写,争取让二位能见上面。
说明一下,信号屏蔽部分的原理是霍队为了诱敌胡诌的,是错误的。
117 ? 处置
◎泯灭人性后穿上人类的皮囊。◎
十五分钟后, 蒙镇港口。
夜幕笼罩着港口,蒙镇的体量并不大,城市灯光稀少, 钢铁集装箱林立的港口在昏暗光线下散发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放眼望去,四处都是逼仄冷硬的集装箱, 通道极为狭窄, 整个港口压迫感十足。
几艘停放在港口边的小渔船黑灯瞎火,看起来极不起眼, 船上, 杜晓天双眼直直盯着前方, 目光穿过不透光的单向玻璃, 握着对讲机, 压低嗓音道:“鱼已入港, 开始行动。”
他身后,管弘深和王胜利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地看向同一个方向。
巨轮正随着波浪缓缓进港,早已经安排好的引水员正在港口的小艇上等待——
在海上,每一个港口, 都有自己独特的水文情况, 不同港口的宽度、深度、海风、洋流都有着自己的特性, 船舶入港的时候, 本船的船长往往不熟悉情况, 很容易造成不可挽回的事故。
因此,远洋船往往需要一个本地的引水员,通常都是由船东在需要停靠的港口提前雇佣。
而湄沧江虽然不是海洋, 却因为独特而复杂的水文情况, 导致了船舶入港时一着不慎就会遭遇同样的困境。
对于手续齐全的船只来说, 引水员都是本地港口强制配备的,但对于林海森这艘充满问题的轮船,唯一的办法就只有从当地的走私黑市里暗中聘用私人引水员了。
也正因此,才给警队的工作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现在,金唇窃听器不知为何始终没有半点信号反馈,不论是霍无归还是简沉都生死不明。
唯一得到的消息也只有几日前霍无归用船上的红酒瓶暗中传出的“今晚八点,船只停靠蒙镇”。
他们必须在船只彻底进港前掌握船上的一切动向。
“准备好了吗?”杜晓天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死死盯着港口,向引水员问道。
小艇上,从蒙镇当地调来的水警谭虎早已乔装打扮好,压低了安全帽的帽檐,低声确认:“放心,我已经在这港口呆了三十多年了,不会出任何纰漏。”
作为一名引水员,除了要熟悉本地港口的情况,更要冒着巨大的风险从颠簸的小艇上,爬上更颠簸的巨轮外壁,从悬挂的软梯爬上甲板。
这本身就具有极高的风险,更何况,要上的船还是这样的龙潭虎穴。
两艘船逐渐靠近,十几米高的巨轮甲板上放下一条软梯。
虽然在这样波涛汹涌的江面上,顶着江风攀爬软梯实非易事,但水面颠簸,一旦钢质悬梯砸到引水员的头部,引发的危险更是不堪设想。
“上来!快,别发出任何动静!”船上,林海森的马仔朝着小艇上的谭虎招呼了一嗓子,挥了挥手后迅速缩回了脑袋。
小艇上,谭虎带上双白色劳保手套,飞身跃起,在两艘船的摇晃下紧抓住软梯,三下五除二攀援而上。
“上了!上去了!”小渔船上,几个压抑但难掩喜悦的声音响起。
兴奋的不止渔船上的警员们,巨轮上,马仔同样朝着林海森跑去:“老板!引水员上船了,可以开始准备靠岸了!”
今晚停靠蒙镇,将是他们在越过国境线前的最后一次靠岸。
卸下超重的货物之后,这艘巨轮就要带着财富和野心,去往新的天地。
“大惊小怪什么,霍老板,跟我走一趟吧?”林海森闻言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反而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似乎是嫌弃马仔一惊一乍给自己丢了面子,说罢迈着气定神闲的步子朝谭虎走去。
看见马仔正在准备将谭虎爬上来的软梯收起来,林海森突然出言:“等等,别收,我跟霍老板走一趟。”
闻声,周围簇拥着的几个马仔顿时大惊失色,几个人左顾右盼,面面相觑,都没敢吭声。
几秒后,郭廷从不远处走了过来,马仔才算看见了主心骨,纷纷到:“廷哥!老板说他要亲自跟霍老板下去……”
郭廷犹豫了一下,看向林海森,闷声问道:“老板,怎么突然要亲自下船?”
“你就是玛赛耶介绍过来的引水员吗?”林海森没有回答郭廷,反而将眼神瞟向刚上船的谭虎,绷着脸问。
谭虎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什么玛赛耶,是镇东的杜丹敏找我的,你们到底要不要引水,不要我就下去了,别浪费老子时间,要就赶紧给老子把尾款付了。”
虽然是水警,名字也是个汉族名,但谭虎是蒙镇本地实打实的拉祜族汉子,因为常年在码头行走,面孔晒得黢黑,一口少民口音,口中的两个名字也都是附近远近闻名的黑市掮客,听起来都极像是那么回事。
“廷,给他打十万尾款。”说罢,林海森又转头道,“你们正常盯着这帮猪仔卸货,谁起了疑心,别多废话,直接打晕拖回船上,别给他们废话和交流的机会,我和霍老板去去就回。”
林海森始终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这趟下船到底是为了什么。
金三角这种吃人的地方,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忠诚,他也不相信自己手底下的任何一个人,只相信所有人的忠诚都可以用利益买到。
但前提是,这些人需要留着一条命来享用刀尖舔血换来的荣华富贵。
按照霍无归说的,一旦开启了屏蔽装置,那么整个港口的所有人都会无差别地失去信号。
对于这些穷凶极恶之徒来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保命底牌,没有人会愿意像那群猪仔一样,失去联络外界的手段,变成任人宰割的鱼肉。
一旦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计划把所有人都囊括进去,难保有人会在此刻反水。
–
与此同时,湄沧江上。
简沉垂眸,嘴角微微掀起一个弧度,略有自嘲道:“我当你有多少真心,说我在你那里永远是特殊的,才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就开始试探起我来了?”
“怎么会呢。”邵烨像是准备好了如何应对简沉,连简沉要说什么都心知肚明,没有半秒的考虑,话语已经诚恳又自然地从口中吐出,“我当然相信小沉你绝对是清白的,我不过是希望我的兄弟们也能发自内心相信你的清白。”
说完,他在简沉身边坐下,拉起简沉裹着纱布的手,微笑道:“当然,我也是真心实意担心你的伤。”
“这几天怕船上环境不好,伤口感染,一直没给你换药,今天看你还能喂鸟,想来是好些了,不如就把药换了吧?”邵烨表现得如同两人还是普通纯粹的大学室友关系一样。
一瞬间,简沉甚至有些恍惚。
过去那近一个月天翻地覆的日子究竟是否真实存在。
那安排了惊世骇俗的偷天换日金佛案,轻描淡写就让五个女孩冤死湄沧江中的,真的是邵烨吗?
那在国境线边,分明做好了准备要让刀艾岩再也开不了口的,是邵烨吗?
还有那天的院落里,亲自设计让波坤去死的,也是邵烨吗?
这个人究竟有多强大的心理素质,才能在完全泯灭了人性之后,却依然穿着一副人类的皮囊。
简沉苦笑着叹了口气,心中暗想,要战胜这样的一个人,自己除了比他的心更冷更硬,更加坚定以外,别无他法。
“你如果怀疑我,那我有个更简单的验证方法。”简沉淡淡道,“你的兄弟们也会亲眼看到,我的能力足不足以服众。”
邵烨微微扬起下颚,露出玩味的表情:“你上船这么多天,不是始终都没有在意过我的那些手下们吗,对我描述的未来也毫无兴趣,今天怎么想起服众来了?”
“我已经上船这么几天,海沧、北桥没有任何动静,也至今无人追上,对此,我唯一能做到猜测就是,霍无归已经反水,上了林海森的船,你们已经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简沉冷静地分析道,“霍无归已经反水,朝我开了一枪,北桥分局现在群龙无首,剩下一群没了霍无归连路都不会走的废物,没有人能来救我。”
“权衡利弊,自然是跟着你混更有出路。”简沉耸了耸肩,嘴角挂着一个自嘲的冷笑,“不然等着消磨完你的所有耐心,然后成为和那五个女孩一样,浮在煤仓江上随时可能爆炸的巨人观尸体吗?”
邵烨微微眯眼,挤出一个虚伪的苦笑:“你明知道我对你和对那些工具是不一样的,好了,告诉我你打算怎么服众吧——马戏团未来的二把手。”
“你的马仔说,看见一只鸟从我的窗口飞走,所以用弹弓打死了鸟,带回来给你?”简沉复述了一遍,笑着问,“这江上的风有多大,我想你也是知道的,你的马仔几斤几两,你也应该比我清楚。”
见邵烨露出些许犹豫,简沉立刻乘胜追击:“哪怕是没有风的时候,在行驶的船上打一只鸟,还能落回甲板上,都实属不易,更别提傍晚风如此大的时候。”
邵烨皱着眉打开窗,点了根烟,侧身问简沉:“鸟已经打回来了,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再打一次。”简沉伸手跟邵烨要了根烟,俯身靠在窗口,盯着悬了漫天星河的夜空,眨眼道,“我和他比一场。”
再打一次是质疑对方的能力,但比试一场,却是没办法拒绝的——
混迹黑暗世界,这些马仔仰仗的就是本事,如果不敢比,那哪怕邵烨不发话,以后在马戏团里也会混不下去。
只要在比赛中胜利,不光能证明马仔说谎,更是拖延了足够的时间。
邵烨像是没看出简沉的想法,深吸一口气,十分规矩地将烟头暗灭在烟灰缸里,眨了眨眼:“那么请问,你做好输了之后的准备了吗?”
“任你处置。”简沉吐出一口烟,声音有些沙哑,缓缓道。
118 ? 中毒
◎让他从我眼前消失。◎
“赛索社, 过来。”
夜幕越来越黑,船只在漆黑的江面上平稳前行。
一个满头是汗的马仔立刻跑了过来。
船上的灯光朝着周围的黑暗散射而去,但不过是短短十余米的距离, 便完完全全被黑暗吞噬殆尽。
邵烨带着简沉出现在甲板上,目光远远落在空无一物的夜色里, 语气漫不经心:“赛索社, 你是说刚刚在甲板上打到了一只鸟,对吗?”
正在甲板上忙碌的马仔闻言立刻抬起头, 迎着邵烨身后简沉的视线, 谨慎道:“回少爷, 是的, 我打了只爪子上抓着纱布的啄木鸟, 我发誓没有说谎。”
他说话的时候不知为何与几分钟前不同, 刚刚在套房内还口齿清晰的人,此刻却显得有些大舌头。
简沉抱着个不知从哪来的保温杯,仰头漫不经心喝了一口,杯子里浸泡的大片茶叶沉沉浮浮,随波摇晃。
邵烨点点头, 朝简沉侧过头开口:“你说没说谎, 这位简先生说有办法证明。”
简沉和马仔的目光顿时撞上, 两个人都没有挪开视线。
他清晰地从那个马仔眼睛里看见了戒备和更深的凶悍——
赛索社, 一个标准的佤族名。
这一代生活的佤族, 大多从小在山林间野惯了,弹弓都是自小玩剩下的东西,熟练的孩子不说百发百中, 也算是十拿九稳。
这马仔跟着邵烨, 自然清楚邵烨的为人, 如果此刻不能证明自己没有说谎,以邵烨对简沉的重视程度,说不定下一秒被抛进江里的就是自己。
但两个人面上都没有任何波澜,简沉迎着那充满敌意的目光笑了笑,淡淡道:“我提议,和这位朋友进行一场射击比赛。”
“邵先生您也知道的。”温润的浅琥珀色双眸转向邵烨,满是平静的笑意,“我的眼睛不怎么好,如果这位朋友连我都比不过,那想必刚刚说的都是谎言了。”
能在行驶的船上射中一只飞行中的鸟,还必须是鸟途径甲板上空时,否则鸟就会落进滔滔江水中瞬间消失,这自然是颇具难度的一件事。
赛索社歪起嘴角,从一边拿起弹弓,嗤笑了一声,很明显是认为简沉过分不自量力了。
“拿着,吃了。”简沉冷不丁拦了一下赛索社,左手在旁边乱糟糟的一堆绿植上薅了一把,随即摊开左手,伤痕累累的掌心上,躺着几片绿叶。
邵烨眯起眼,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简沉:“这是什么?”
“……”简沉还没有开口,赛索社却抢先一步绷紧了面色,急道,“用不着!你不是要比赛吗,赶紧开始啊,吓磨蹭什么,该不会怕了吧?”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始终左右飘忽,避开了面前的邵烨。
果不其然,邵烨朝他微微凝视了两秒,薄唇掀起,冷声道:“说,这是什么?”
赛索社沉默了片刻,嘴唇不断嗫嚅着,却一言不发。
“田保,你说。”邵烨目光很快从赛索社身上移开,但紧接着,他便面色平静地看向不远处另一个面色黢黑的佤族少年。
被他点名的少年同样支支吾吾,半晌没有开口。
“洋地黄。”简沉面无表情地突出四个字。
江风翻涌,甲板上瞬间冷了几分。
赛索社心下一沉,甲板上的几个佤族马仔纷纷朝简沉投去极深的眼神。
气温骤降,简沉面色苍白了几分,淡色的唇微微开合:“邵老板您不碰毒,也不让自己的船员碰毒,自然不知道这是什么。”
邵烨往前走了几步,站在赛索社面前,肩背松弛,视线带着笑意落在赛索社的肩上,又在几人间逡巡一番:“你们谁主动说,我就——放过谁。”
甲板上瞬间炸开了!
几个人七嘴八舌,迅速开了口:“少爷,这是洋地黄叶,这一代老人几乎人人嗑药,要是一不小心嗨了,轻则手脚麻痹,冰得跟死了一样,重一点的心跳都会消失。”
“这种时候拿洋地黄泡了水,喝下去,手脚立马就会暖过来,哪怕是晕过去的人灌下去,也能重新喘上气。”另一个马仔生怕自己慢了抢不到话,立刻接茬道。
江风阵阵,将甲板上几人的衣服都吹得猎猎作响,简沉垂下眼睑,避开迎面而来的风,心中暗忖,这几天时间过去,霍无归那边总该有行动了。
否则的话,林海森恐怕就真的要跨过国境线路。
今晚,警方绝对会找到自己,只要撑过今晚,自己的好运就要开始了。
“你们一个个满嘴龋齿,口角流涎,这么大的风都吹不走浑身臭气。”简沉冷笑着摊开手,“一看就是在船上闲着无聊抽了起来,也得亏你们还有点脑子,知道给自己准备点洋地黄保命。”
邵烨脸色不虞地扫视众人,眼皮抬起,明明依旧是儒雅柔和的神情,话语却刀锋般冰冷,一字一句道:“我说过,我的船上,不允许出现任何药物。”
“你们几个,以后不用再出现在我眼前。”邵烨瞥了简沉一眼,抬起眉梢,“下去吧。”
几个马仔闻言脸色铁青,踟蹰着站在邵烨面前,始终不敢挪窝。
简沉戏谑地勾起嘴角,唇线拉出讥讽的弧度:“邵老板,既然我们都已经如此熟悉,就不用装出这幅公允的样子了,他们几个恐怕下了甲板就要没命了吧?”
船似乎航进了无风带,甲板上的气氛也跟着江风一起凝固,连几个马仔的呼吸声都变得清晰起来。
“小沉,你也不遑多让。”邵烨站在甲板前,与肮脏混乱的一切泾渭分明,仿佛从未踏入过半分黑暗,“这不是就是你想要的吗?”
简沉知道这艘船上绝不允许出现任何毒品,才特意在赛索社开始比赛前揭穿他碰了毒,触犯了邵烨底线一事。
他甚至清楚知道如果自己主动开口,必然会引来邵烨的怀疑,因此只是用几片洋地黄叶抛砖引玉,等着邵烨自己去问。
只要不跟赛索社比,自然就没办法证明赛索社没有说谎。
简沉心头一动,不动声色地开口:“你想多了,我不过是怕到时候我赢了,他撒泼耍赖说自己是嗑嗨了,你再怀疑我。”
沉沉夜幕中,只有他面色苍白如昼,微笑起来如同蒙了一层圣光。
“那么小沉你的意思是比试依然作数?你们几个,下去。”邵烨眉头一皱,下颌朝赛索社扬了扬,“你留着,把洋地黄吃了,解完毒继续完成你们的比试。”
周围看热闹的船员没有一个人敢靠近,只有赛索社如蒙大赦般抓着几片洋地黄叶子,连咀嚼都不敢地囫囵吞咽起来。
“我记得船上养了几只用来试瘴气的鸟,去拿来,给他们一人一把枪。”邵烨朝手下招了招手,温和的眸子对上简沉,缓缓道,“让我看看,是你那不满一年就退学的公大给了你底气和我船上最优秀的枪手比试,还是霍无归那个狂妄又没礼貌的男人给了你这种错觉。”
甲板上一片死寂,众人还沉静在刚刚的震慑下。
简沉勾唇微笑,掂量着刚送进他手里的枪。
哪怕是数日的颠簸和满身反复恶化的伤,也依旧没能让那双浅琥珀色的眸子沾染分毫浑浊。
“簌——”
水鸟扑棱着翅膀逃离人群。
简沉紧握着枪,白色鸟羽隐入夜色前一秒,枪声响起。
“噗通”一声,一只通体雪白的鸟坠落在甲板上。
虽然只是空包弹,但也足以让这只鸟失去了翱翔天际的自由。
甲板上众人见鬼般盯着简沉,赛索社更是极为诧异地攥紧了枪——
他原以为顶层套房里那位客人,据说是个法医,应当丝毫不懂射击,要是早知道简沉的枪法如此之好,他哪敢轻易答应比试。
“该你了。”简沉眼底满是笑意,侧身给赛索社让开一个位置。
他这一枪几乎惊到了所有人,只有邵烨依旧气定神闲地站在后方,和手下侧头不知在说些什么。
赛索社紧盯着夜空,心头的恐惧如同巨大阴影般笼罩。
甚至,连眼前都仿佛开始出现幻影。
如果比试赢了还好说,如果输了,加上今晚这出风波,邵老板绝不可能轻饶自己。
这念头如同隐没在夜色深处的水蛇,顺着裂缝盘旋而上,紧紧缠绕着赛索社的心神,连简沉那温驯的眼神都仿佛暗藏剧毒般让他如芒在背。
“砰——!”
“噗簌——!”
一枪射出,水鸟受了惊,飞快扑棱着翅膀,瞬间冲进夜幕,仿佛撕开了赛索社最后一层心理防线。
“老板!老板你相信我!刚刚那只鸟真的是我打下来的!我发誓,我亲眼看着鸟是从简沉窗口飞出去的!”赛索社急切地回头,大口喘着气向邵烨讨饶。
气氛在瞬间紧绷,如同上膛的枪,邵烨的表情在黑暗中模糊不清,看不出半点心中所想,几秒后才朝简沉走去:“辛苦了,我就知道,小沉你绝对可以。”
“……”
赛索社颤抖着嘴唇,一言不发地瘫坐在地,眼睛死死盯着简沉,咬牙道:“老板,你信我!这男人就是有鬼!我输给他又如何,那只鸟!他还是证明不了自己没有让那只鸟传信!”
简沉证明的只是自己没打中现在面前这只鸟,但无法证明先前那只鸟不是自己打中的。
他相信以自己老板多疑的性格,此刻心中绝对早已种下了怀疑的种子,这也是自己最后的一线生机。
“赛索社,你下去吧。”邵烨眼底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朝身后的马仔摆了摆手,低声道,“让他,还有那些脏东西,和这些危险品,都从我眼前消失。”
说到危险品时,他目光落在盛开着紫色小花的洋地黄上,神情自若地勾唇:“毕竟,我不想看见还有第三个人中毒。”
“你说呢——简法医?”
简沉在瞬间瞳孔紧缩,背后冒出涔涔冷汗。
119 ? 瀑布
◎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
“小沉, 我不得不承认,有那么几秒,我确实也差点被你骗过去了。”
邵烨从口袋里取出叠好的眼镜布, 摘下那副金丝眼镜慢条斯理地擦拭起来,眼神锐利地穿过夜色盯着简沉, “洋地黄的强心作用不仅对他们有效, 当然也对你有效,所以——”
邵烨从简沉身边取过那只一直被他端着的保温杯:“你一上甲板, 就保温杯不离手, 我只当你是身子虚要多喝热水, 却没在意你什么时候往茶叶里混了这些洋地黄叶。”
就算是药学专业的学生, 也最多只是听过些课本上的名词, 没几个人真的亲眼见过药材实物, 更何况邵烨还是个学心理学的。
看见简沉的保温杯里有撕碎的绿叶,下意识便会觉得那是茶叶。
简沉的手伤得极重,哪怕是平日里什么都不做就已经疼痛难忍,持枪射击更是需要极强的握力,他眼睛本就不好, 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命中目标, 多亏了杯子里那点动过手脚的水。
简沉抿着嘴角, 眼神朝上瞟去。
月亮正在缓缓爬上天幕, 现在至少八点十分了……
“你在等什么?”邵烨冷不丁发问, “等自己毒发吗?”
上一次因为胸口中枪而导致的心脏麻痹还未完全恢复,一旦毒素积累,以简沉现在的身体情况, 极易再次产生室颤。
“我可不觉得让自己晕倒你就会放过我。”简沉语气坦然道, “只是洋地黄对改善血液循环十分有用, 能让我的烧伤暂时充血,减少疼痛感。不然我怎么握这枪?还是你希望我也给自己嗑点药?”
除了烧伤,还有眼睛,短暂的充血带来视力提升,但付出的代价则是毒素积累、代谢后随之而来的中毒。
邵烨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怀疑:“刚刚我已经问过了船上的老佤邦船员,老人都知道,洋地黄花毒性小,叶毒性大,只能泡水,不能直接吞服,否则会麻痹神经、心律失常、造成短暂青光眼。”
被人拖着离开甲板的赛索社终于意识到什么,突然一个猛劲挣脱开一左一右拉着他的人,连滚带爬冲到邵烨面前,嚎啕起来:“我就说我刚刚为什么觉得越来越紧张,还头晕眼花!他给我下毒!所以我才输了!”
邵烨好像看笑话一样看着赛索社,不悦地回头,语气冰冷:“我说过了,这个船上没有人可以碰毒,你们连个磕完药的毒虫都控制不住吗?拖走。”
赛索社眼里最后一丝光也暗了下去。
他再怎么愚蠢,此刻也终于全都明白了过来。
从一开始,邵烨想看的就不是这场比试本身。
而是简沉会如何去应对这场比试,简沉的态度才是唯一重要的。
简沉急了,使出各种方法让自己失败,就证明了简沉确实心虚。
而自己输还是赢,都改变不了自己在船上碰了邵老板明令禁止的东西这个事实,赛索社自然足够了解邵烨,自己如今怕是只有死路一条。
他认命地垂下眼,自嘲地笑起来,随即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简沉,冷笑越发狰狞:“你戳穿我的事,我要死了,但你别忘了——少爷是绝不可能原谅背叛者的,你的下场,只会比我更惨!”
“小沉。”邵烨语调轻佻,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慢慢朝简沉走了一步,“你看,他们都觉得,你死定了——”
简沉眼皮微抬,漫不经心答道:“难道不是吗?”
“不,当然不。”邵烨抬起手,笑容里夹杂着惺惺作态的无奈,一字一句吩咐手下,“来人,把我的贵客带回房间,给我寸——步——不——离地照顾好。”
夜色越来越黑,明明才六月,江风却依然让人后背冒出寒意。
甲板上的空气冷了几秒,马仔们不可置信地看着简沉,揣摩不透这人在老板心里到底是什么地位。
暗中通风报信、投毒,这两件事犯下来,一晚上折腾结束,反倒除掉四个在船上碰了毒的自己人,而这位贵客居然毫发无损。
对面有船驶来,两束灯光交汇,刺得人睁不开眼。
简沉垂下长睫,在光影交错间朝顶层走去。
——他预料中的混乱并没有发生,甚至没有激怒邵烨分毫。
邵烨不可能不害怕自己通风报信,除非……
除非他笃信没有人能在越过国境线前找到这艘船。
甲板下,传来几声枪响,夹杂了一阵阵发音怪异的佤语咒骂,紧接着,几声沉闷的“噗通”此起彼伏。
随后,一切都安静下去,好像从未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简沉眼底震动了数秒,哑着嗓子开口:“希望你不会为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
–
八点二十五分,蒙镇港口警卫室外。
“设置好了吗?”夜风穿梭在集装箱间,将林海森苍老的声音变得更为模糊。
几乎在几分钟的时间里,沉寂的码头突然陷入了井然有序的忙碌中。
一艘巨轮停靠在岸边,人群带着大量货物涌入港口。
码头中心的警卫室外,林海森点燃一支烟,催促霍无归道:“你的信号屏蔽装置还没有开始运作吗?”
不远处的黑暗中,杜晓天脸色铁青地握着通讯器,紧盯着前方:“管局,霍队始终没有给出信号,简法医也一直没有出现,我们现在怎么办?”
明明霍无归已经出现在眼前,海沧警局追踪了二十余年的林海森也近在眼前,但简沉和邵烨却始终不知所踪,霍无归也至今没有给出任何行动信号,杜晓天显然是已经有些着急了。
过去的近三十年时间里,海沧警方已经充分认识到了林海森的狡猾和狠戾。
在这个难得一见的抓捕机会面前,管弘深展现出了绝对的清醒,冷静道:“不要轻举妄动,一号行动组继续在核心区域盯紧林海森,二组外围布控,三组留守码头继续伪装潜伏,保护我方卧底安全,不要打草惊蛇。”
杜晓天敲了敲耳机,频道内传来一阵:“收到!”
不远处,霍无归叼着烟,漫不经心地捧着屏蔽装置,勾唇微笑:“林老板,我说您急什么。”
“好了。”他动作娴熟流畅地调整完最后一条线路,熟练地合上屏蔽装置,按下按钮,随手丢给林海森,“现在,没有任何人能从这个码头向外传递任何消息了。”
警方的侦察船内,赵襄目不转睛地盯着监控,忍不住问:“霍队在干什么,制作信号屏蔽装置吗,他怎么连这都会?”
“那本来就是个屏蔽器,他什么都没做。”技术员叹了口气,同样有些疑惑。
“你说什么?”始终盯着监控的管弘深一愣,回过神来,猛然发问,“他什么都没做?”
技术员与他对视了一眼,生怕在领导面前说错话,又对着刚刚的画面沉思了数秒,才小心翼翼确认:“对,霍队手里的就是个屏蔽装置,他只是打开了盖子,不对——他做了什么!”
管弘深对屏幕投去探究的目光。
“按照他的操作,屏蔽范围只会更小!”技术员边说边自我怀疑起来,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他在干什么?这是什么意思?”船舱内众人一时间有些迷惑。
赵襄按了按耳机,面色紧绷,思考了片刻,幅度极小地举起了手,又飞快放了下去。
“赵襄,你有什么想说的?”管弘深在最短的时间里捕捉到了赵襄的动作,朝赵襄问道。
“我……我只是猜的,我也不确定对不对,我觉得……”赵襄深吸一口气,组织好语言,揣测道,“我觉得林海森和邵烨可能不在一起,霍队用某种理由欺骗林海森,让他觉得他们正在切断警方对外的通讯信号。”
管弘深暗暗点了点头,语气里是不易察觉的赞许:“那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赵襄犹豫了一下,大胆道:“他想切断林海森和邵烨之间的通讯!管局,虽然不知道霍队想做什么,但我可以去附近策应,男刑警去太明显了,肯定会被怀疑的。”
“确实有需要你的地方,但不是这里。”管弘深拍了拍赵襄的肩膀,“你在邵烨面前露过脸,有暴露的风险,而且码头本来就就是男性工人居多,杜晓天在那边策应更加自然。”
他指了指停靠在码头的巨轮,打了个手势,示意赵襄:“看见那里了吗,岸边开阔,没有那么多集装箱作掩护。”
伪装成渔船的侦查艇不敢暴露,离林海森的巨轮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而巨轮停靠的地方除了一个小型灯箱外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
赵襄苍白着脸看过去,手指紧紧缠着,嘴唇嗫嚅一番:“报告管局,我去。”
那个灯箱,几乎只能钻进一个孩童。
警队不是没有女警,但哪怕是女警,也鲜少有人比赵襄的体格更小。
漆黑夜色里,风从集装箱间呼啸而过,发出尖锐的呼啸,衬托之下,码头的一切动静变得渺小。
杜晓天紧盯着霍无归与林海森的同时,一个瘦弱的身影悄悄朝着巨轮靠近。
与此同时,霍无归动了。
双腿修长的男人朝后退了一步,侧过头看向远处。
如墨般的夜色里,他眉峰微拧,侧脸冷峻如同刀锋,漆黑的瞳孔里空无一物。
他身后,是一个用巨大油布盖住的黑色圆盘,圆盘比霍无归接近一米九的身高还多出一截,巨大的阴影将霍无归整个人笼罩在内,显得他整张脸晦暗不明。
霍无归垂下眼,想问此时此刻,简沉在哪里,又在做什么呢。
但仅仅是片刻的恍惚后,霍无归又瞬间将思绪拉了回来,深吸一口气后靠在了身后巨大的黑色圆盘上。
“杜晓天,霍无归背后是什么东西。”管弘深一眼瞥见了霍无归悄无声息的动作,迅速打开频道向杜晓天问道。
警卫室位于码头的中心,开阔的广场周围是淋漓的集装箱,除了头顶有昏暗大灯提供少得可怜的照明,这天连月光都昏沉得可怕。
杜晓天死死打量了一阵,掌心沁着汗,犹豫道:“好像……是一台……车,很大的车?”
——霍无归身后那黑色圆盘,竟然是一只比人还高的轮胎。
“技侦,有办法进入这辆车的控制系统吗?”管弘深飞快下达命令。
“林老板,过来看。”警卫室旁,霍无归朝林海森招了招手,示意林海森靠近。
林海森苍老的眼睛耷拉着,眼袋几乎覆盖了半张脸,即便如此,那双瞳孔依旧闪着锐利而多疑的光,语气故作不解地问道:“霍老板,叫我过来看什么?”
“这就是林老板你给我的信任吗?”霍无归戏谑地看着半步没有挪动的林海森,冷冷问,“难得我想给林老板送一笔意外之财,可惜了。”
他说话的同时,神经却始终绷着,留意着周围一切的细微动静。
就在林海森尚在揣测猜忌的刹那间,前方一片集装箱区域里传来几声难以察觉的轻叩,霍无归仿佛瞬间松了口气般卸下紧绷的肩。
“我们一起来的这里,林老板的眼睛就没从我身上离开过,我既没有武器,也没有机会做手脚,您到底在害怕什么呢?”霍无归仿佛也并不介意林海森的猜忌,甚至语气还更无所谓了一些,“您没兴趣的话,我也懒得多事。”
他朝夜色中伸出手,骨节分明的五指仿佛抓住了什么虚无缥缈的东西,语气玩味道:“不过,我要提醒您的是,我背后这是X工自主研发的DE400矿用自卸车,载重400吨,其作用就不用我多说了吧?”
滇省是全国著名的有色金属王国,全省共有120多种矿藏,大部分储量都稳居前列,其中更是不乏数种贵金属。
这背后的矿卡,很可能代表着一座矿山,一座巨大财富。
林海森不断打量着霍无归,权衡再三后,终于抵抗不了矿产所带来的诱惑,朝霍无归靠近了一步。
夜幕中,霍无归无声地滑动喉结,气氛一再绷紧——
“你猜这辆车里,都有什么?”霍无归抬手,朝着头顶那块油布伸去,另一只手飞快做出一个手势——
电光火石之间,霍无归猛然拉下油布,顺势原地向侧面翻滚,以一个极微妙的角度将林海森朝前推了一把。
——轰隆!
头顶三层楼高的巨型矿卡发出巨响。
林海森大惊失色,在瞬间失去平衡,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目瞪口呆地看着车斗倾斜,黑色的瀑布倾泻而下。
整个码头,陷入一片混乱。
作者有话说:
我争取下章见上面……很急,我很急,小沉很急,霍无归也很急。
120 ? 狙击
◎霍无归,你不想亲手杀了我吗?◎
“轰——”
一时之间, 码头上的一切嘈杂都被隔绝在漆黑的瀑布之外。
在巨型矿卡运作的轰鸣声中,林海森脸色铁青,但身体早就在几十年的刀尖舔血下养成了条件反射, 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迎着当头而下的瀑布迅速转身, 紧贴着矿卡的巨型轮胎, 掩住口鼻。
虽然已经年逾七十,但敏锐的神经也算救了他一名, 车斗倾斜时与车轮组成死角, 林海森所在的位置如同躲进瀑布背后的山洞, 恰好避开了头上倾泄而下的矿物, 但却也被逼成了进退两难的局势, 无法从矿物瀑布的包围中脱身。
“老板!”
“怎么回事!”
“保护老板!”
漆黑的矿物在昏黄灯光的照射下散射出矿产特有的金属光泽, 漫天尘埃中,林海森紧紧攥着卫星电话,闭着眼睛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按下拨号。
巨轮上的马仔们始终在朝着林海森所在的方向监视,看见情况有异的瞬间立刻抄起枪朝着警卫室狂奔。
在尖锐的金属碰撞声里,整个码头一片混乱, 正在运送货物的马仔们纷纷停下, 跟着呼喊声一并朝林海森跑去。
“有条子!”
“快!保护老板!”
“霍无归, 老子跟你拼了!”
巨型矿卡仅是高度就足有八米, 宽度更是令人瞠目结舌的十米。
一个车斗内就能容纳四百吨的矿产, 车斗却只倾斜了极小一个角度,以现在的卸货速度,等天亮都不一定能出去。
林海森紧贴着车轮, 虽然视野一片漆黑, 却能感觉到霍无归始终在自己几步开外。
“喂!”他用衣服捂住口鼻, 大口喘着粗气,拨通了卫星电话。
然而,昏暗中,他始终没有找到正确的按键。
随着马仔们大呼小叫着向林海森所在的方向冲来,蹲守在暗处的海沧警方也终于开始了行动。
霍无归修长的食指扣着扳机,瞄准林海森道:“林老板,我劝你现在投降,或许还能算个自首。”
“放你妈的屁!简沉还在邵烨手里,我看你敢动老子半根毛!”林海森被矿物团团包围,已经昏花的老眼看不清手机数字,粗大的骨节摸着键盘反复尝试,耐心逐渐流失,眼底却满是狂妄和狰狞。
从几十年前他往返海沧和金三角两地开始,他早就已经没有了任何回头的路。
沉醉在鲜血横流,用罪恶和欲望铺路的黑暗世界里,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输的一天。
即便不断落下的矿物阻隔了两人的视线,林海森依旧循着声音,双眼满是血丝,死死盯着霍无归,冷笑道:“我现在就给邵烨打电话!”
如果这通卫星电话拨给邵烨,林海森可以确定自己将要面对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可比这些条子更清楚邵烨的为人,他们骨子里是一样贪婪而冷血的存在。
让邵烨来救自己,就意味着利益的再次分割。
但没关系,只要不落在条子们的手里,只要能顺利逃回金三角,他还有得是机会。
“电话拨通了吗?”霍无归站在几步开外,气定神闲地冷声开口。
周围,警方枪械出膛的沉闷声音,马仔们挥舞着撬棍、砍刀故意击打集装箱造势的声音、脚步声、被诓骗的猪仔们惶恐的尖叫,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所有人都在对峙、僵持着。
“嘟——”
林海森的卫星电话中传来一阵忙音。
再抬起头的时候,林海森的眼睛里已经布满了肉眼可见的杀意。
“知道吗,你头顶的,是铅矿。”霍无归就在几步之外,面若寒霜,俊朗的眉峰挑起,微笑道,“我原本还在盘算着找个机会联系上自家人,把你的卫星电话屏蔽掉,毕竟这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信号屏蔽装置就可以解决的。”
滇省素来自然资源丰富,除了滋养了整个滇省,又一路贯穿金三角的湄沧江,还有这更不可小觑的矿物、动植物资源。
蒙镇正南方约五公里外,就有着至少一千五百万吨的锌铅金属矿藏,其中铅至少200万吨。
正是这些几乎取之不尽的财富,年复一年地吸引着一批又一批穷凶极恶之徒,试图在这片土地上让恶的花朵生根发芽。
但也是正是因为林海森对这些资源永无止境的贪欲,才给了霍无归这个机会。
霍无归的枪始终对着林海森,黑洞洞的枪口与那双苍老的眼睛相碰,没有半点偏离,漆黑的眸子深处极为镇定,微微前倾道:“就算你依旧站在这里,站在最前面,就算你觉得自己还没有到退居二线,把天下交给年轻人的时候,但林海森,你不得不承认,你真的老了。”
“你蜗居在金三角的这几十年,或许没有听过EMP吧?”霍无归眼角余光看向身后,杜晓天正在十几米外,举着枪和一名马仔对峙。
霍无归扣着扳机的指骨微微收紧,几乎没有回头,侧脸反手补了一枪,顷刻间继续将枪口瞄准林海森,没有受到半分干扰,语气诚恳地像个支教老师:“EMP电磁脉冲炸/弹对电子设备有着毁灭性的破坏力,大范围的电磁脉冲能够瞬间瓦解一个正规编制的作战能力,更何况你们这群散兵游勇。”
虽然不可能拿出这样的武器来应对林海森,但百吨的铅矿粉末足以无孔不入地钻进这里所有的电磁设备中。
别说是林海森的卫星电话里,被这些铅屑覆盖的范围内,连个玩具车都无法幸免。
“我们的运气真的很不错。”霍无归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看着林海森,“而你的运气,到头了。”
刚刚听见杜晓天用发报节奏敲打集装箱时,他就知道了,家里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图,搞定了矿用卡车的控制系统。
林海森的上眼睑略微有些下垂,显得整个眼睛更小,冒出锐利的精光,捕捉到了一丝异样:“霍无归,你今天的话,特别多。”
某个诡异的感觉正从林海森心头慢慢爬出,他试探性地开口,嗓音嘶哑道:“霍无归,你不敢杀我,你在等。”
他年迈的脸上再次浮现出了志得意满的狞笑,抬眼不屑地看向霍无归,眼底重燃起森森欲望:“我身上那么多案子,你们当然不敢让我死,但你们也不敢抓我——只要还没找到邵烨,你们谁都不敢动我。”
他已经反应了过来,警方之所以用这百吨的铅矿在这里耗时间,纯粹是因为拿自己没办法。
警方始终在等,等找到邵烨的踪迹,才敢两头同时收网。
现在,除了自己的心腹,船上大部分猪仔已经被警方控制,邵烨的人收不到这里的任何消息,也不敢公然靠近码头,从远处看,这码头依旧是个“活物”,一旦自己被捕,这码头就会随之陷入沉寂。
现在警方就是要这码头越乱越好,只有够乱,才能够迷惑鞭长莫及的邵烨,让他搞不清状况。
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林海森长呼一口气,笑容渐深,挑衅地偏过头打量着对面长身而立的青年:“霍无归,我杀了你的父母,你不想亲手杀了我吗?”
–
巨轮下,人头攒动,一个接一个马仔翻身踏着舷梯,朝着码头中心跑去,消失在集装箱组成的巷道内。
漆黑的夜幕被火光、枪声渲染,漆黑的天幕之下,是正在奔走追逐的毒贩。
但无人察觉的甲板上,穿着风衣的女人在逐渐升起的江雾中身形若隐若现。
一架狙击枪正对着几百米外的警卫室,女人眯着眼睛,红唇叼着一支细烟,从鼻腔中缓缓吐出的白烟很快没入夜色,了无踪迹。
咫尺相隔的夜幕中,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霍无归和林海森的对峙上。
林海森伙同邵烨,通过网络直播的形式吸引纠集了上千名闲散人员,将他们诓骗上了林海森的船。
这生意哪怕是对于林海森这样在金三角刀尖舔血了一辈子的老油条来说也是头一遭,这一批猪仔带去缅甸之后,很快就会成为他踏入新世界的投名状——
用几千个人头,在四大家族面前换一个露脸分一杯羹的机会,这是赌上全部身家的大买卖,即便是林海森也是某足了劲倾巢而出,甚至不惜为此找上邵烨,订了那尊金佛开光铺路,到时候一并献上。
虽然只有部分壮年下船帮忙卸货,船上还有数千人留在船舱内,但现在码头上混乱的规模已经是滇省近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了。
这样大的阵仗,指挥室里所有人都精神紧绷,除了管弘深和王胜利还偶尔传来几句指挥和讨论的声音,其他人几乎是鸦雀无声。
就在此时,频道里出现了一道极轻却在颤抖的女声:“报告管局,冉焕兰在船上……架起了狙击枪。”
甲板头部的位置因为存在掩体遮挡,无人机也不敢太过明目张胆地靠近,除了在船前用肉眼观察的赵襄外,无人发现冉焕兰是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那里。
王胜利敏锐地抬头,抢过步话机:“方向!”
“报告!冉焕兰瞄准的方向……应该是……霍队。”步话机里,赵襄生怕打草惊蛇,声音压得极低,“重复,冉焕兰瞄准了霍队,我申请……”
赵襄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码头上一个不知轻重的马仔正举着枪拘捕,子弹出膛,击中了放在一旁的汽油,火光四起。
“动静越来越大了,赶紧控场!在消息传出去之前找到简沉的位置!”管弘深握着步话机的指骨泛出紧张的苍白,声音却听起来八风不动,“杜晓天,林海森最得力的四个马仔分别叫一哥,二哥,老烧和老刀,务必确认把这四个人控制住,稳住场面,赵襄——”
“支援马上到,撑住,务必阻止冉焕兰。”
冉焕兰的射击方向,直指霍无归。
他刚从林海森船上下来,根本没机会拿到防弹衣,一旦被击中就是万劫不复。
被叫到名字的赵襄看向远处,火光久久停留在视网膜中,浓烟和甲板上冉焕兰间或吐出一口的白烟在眼中重合,又缓缓消散进夜色中。
“到!”赵襄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握紧了枪,快速回答。
她在冉焕兰的手里,死里逃生过一次,那天霍无归从眼前被带走的记忆还历历在目,恐惧也依然如芒在背。
紧握着枪的年轻女警头也不回地起身,目光坚毅而勇敢,朝着船走去。
作者有话说:
怎么还没碰上,我真的急死,我今晚不睡也得让他俩碰上
121 ? 枪击
◎一具身躯倒下,却没有发出太多声音。◎
八点四十分, 湄沧江上。
“少爷,出事了。”先前将赛索社几人拖下去处决的马仔出现在甲板上,朝邵烨快步走来, 语气虽然平静,却能听出显而易见的急切。
邵烨目光落在那人脸上, 但不过是数秒的功夫, 边又恢复了冷静的神色:“陆锋,我还以为你会是这艘船上最冷静的人之一, 是什么事能让你这么着急。”
“您的贵客, 失踪了。”名叫陆锋的中年男人顿了顿, 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
这艘船上所有长眼睛的人都可以看出邵烨对这个所谓的贵客到底有多么看重。
明明所有人都知道, 这所谓的贵宾根本就是警方的人。
哪怕简沉屡次暗示自己已经心悦诚服, 但今晚依旧闹出了这样一场风波。
船上人本就对简沉这个存在心存不服。
要不是今天赛索社恰好在甲板的角落上和几个人吸毒打诨, 又偏偏胆大包天地吸高了,忘了邵烨吩咐过的禁止在船上闹出任何动静。
那群佤族汉子非要在汉人面前炫技,更是想着灭灭简沉的威风,特意挑了简沉窗口飞出的那只鸟。
也偏巧是那只鸟,带出了之后一系列的事情, 更是让简沉暗中试图向外传递消息一事暴露。
可即便是闹到了这个地步, 也不见邵烨对简沉有半点惩罚, 反而是把揭穿此事的赛索社给处决了, 此刻尸首早不知道顺着江水漂到了哪里去。
陆锋生怕自己说完简沉的失踪, 也会和赛索社落得一个下场。
“你在害怕什么?”邵烨狭长的凤眼微微眯起,透过金丝边眼睛露出一个探究的微笑,“怕我和杀了赛索社一样杀了你吗?”
“……”
陆锋脸上的表情顿时紧张起来, 一言不发地看着邵烨。
几年前这个少东家出现的时候, 几乎没有人相信他就是已故魔术师留下的唯一独子。
如果不是当初有波坤替他担保, 很难说邵烨能不能活过入伙的第一天。
然而,仅仅是几个月,他就用雷厉风行的狠辣手腕证明了他比魔术师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圆滑,更缜密,更狠毒,也更无情。
这样的人,总会让人下意识紧紧追随,却永远不得不绷起一根筋如履薄冰。
“陆哥,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波坤之后,我最看好的打手。”邵烨闭上眼,再睁开时满眼温柔诚挚,目光瞥向简沉居住的顶层,语调柔和道,“简沉是怎么失踪的,可以跟我说说吗?”
“我们一直按您说的,在房间里寸步不离看着他,也从来没有让他从我们眼前消失过一秒,哪怕是简沉要去上厕所,我都是开着门盯着的。”陆锋认真道。
邵烨眯起眼,语调轻松却给人一种暗藏的压迫感:“陆哥,我只想听他是怎么失踪的,不是你们如何尽忠职守地让他失踪的。”
“就刚刚,对面来了一艘船,开了很强的远光,所有人都闭上了眼,几秒的功夫,他就失踪了,窗外门外统统没有。”陆锋犹豫了一下,喉咙一哽,继续道,“然后我们才发现……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头顶的排气管弄松了,排气扇直接掉了下来。”
简沉在这艘船上被关了数日,几乎没有得到离开房间的许可,每天除了睡眠以外也没有独处的时间,谁都没有想到他会早有准备,将排气扇撬松了螺丝,又虚虚利用螺孔和螺丝的摩擦力,将排气扇安回原处,放在头顶。
遮掩不住的杀意瞬间爬上邵烨的眼底,他伸手握紧栏杆,看着无边的夜色,从牙缝里挤出克制的语句:“去找。”
–
江风四起,顶层套房的窗外,简沉满脸豆大的汗水,紧紧攥着下层阳台的栏杆。
两只手不同程度的烧伤让他痛感几乎攀上每一根神经,恨不得现在就立刻晕厥过去,他用力闭上眼摇了摇头,目光瞥向四周,朝着不远处的一块凸起跳去。
刚刚陆锋查看窗外的时候,他时候扒在阳台的正下方视觉死角里,此刻人一走,不堪重负的双手立刻脱力,整个人借着双腿的力量,直直撞进下层的阳台玻璃门内。
鲜血四溅,巨响中,简沉顾不上止血,硬生生拖着身体站了起来。
–
八点四十分,蒙镇港口。
“哗啦——”锁链声在安静的甲板上骤然响起。
“砰!”子弹划过夜空,穿过短暂的十余米局里
,朝着刚刚发出声音的方向而去,击中了摇晃的铁索。
冉焕兰眼皮一跳,朝着铁索又看了一眼,吐出一口烟,左手将□□塞回腰间,右手始终稳稳扶着架好的机枪,小声嘟囔了一句:“今晚这是什么妖风。”
今晚的风确实大得出奇,不仅吹动了船上的铁索,也将码头的中心吹得惨不忍睹。
霍无归和林海森的面前,是源源不断倾泄而下的黑色铅屑瀑布,矿石随风扬起的粉尘不仅干扰了林海森的信号,也干扰了冉焕兰的瞄准。
“哗啦——”铁索再一次被风吹动。
冉焕兰抬头漫不经心瞥了一眼,随即脸色震动,瞬间反手从腰间拔出□□,瞄准对面。
“谁!”冉焕兰大吼一声,手中的枪瞬间发出子弹,“去死!”
一声沉闷的枪声后,娇小的身影举着枪出现在她眼前。
“别动,放下武器,否则——”赵襄字正腔圆地直视着冉焕兰,第一次毫无颤抖,流畅地开口。
冉焕兰死死盯着赵襄手中的枪,将赵襄未说完的话打断,冷冷道:“你是想跟我比一比谁的枪更快吗?”
这样的场合下,仅仅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两个人手中都是一把□□,都经受过专业的训练,是几乎不可能出现失误的情况。
如果有人开枪,那引来的必然是对方几乎同时的出手,没有一个人能够从这场对峙里活下来。
此时此刻,枪的作用从攻击,变成了威慑,谁都知道,一旦开枪,就是两个人的同归于尽。
“砰——!”
然而赵襄没有回答,抬手就朝着冉焕兰头顶开了一枪,与此同时,桅杆上悬挂的旗帜伴随着猎猎风声猛然坠落。
整个蒙镇码头上,火光,枪声,叫声,咒骂,追逐,哭喊,声音此起彼伏,显得那面旗帜坠落的声音几乎微不足道。
“不许动!”赵襄大吼一声,朝着冉焕兰扑去,“不然我有权击毙你!”
她和那面坠落的旗帜同时出现在冉焕兰眼前。
这艘伪装成游轮的巨轮上,桅杆顶部悬挂着旅行团logo的旗帜,一个名叫马戏团,莫须有的旅行团。
巨大的logo带着狞笑的小丑,落在冉焕兰脸上,将她的眼底印上小丑猩红嗜血的狞笑。
赵襄的动作行云流水,双脚滑铲,整个人靠后,压低中心,在瞬间将自己送到了冉焕兰面前,一手持枪,一手朝冉焕兰袭去。
“放弃抵抗!”赵襄看似纤细的胳膊坚实有力地紧紧勒住冉焕兰的颈部,枪抵着冉焕兰的太阳穴,咬牙厉声道,“邵烨在哪里!”
冉焕兰的枪在电光火石见被撞飞出去数米远,赵襄看见那扔在打转的枪一路越过栏杆,落进海里,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
赵襄心里非常清楚自己的处境——
虽然此时此刻林海森置身陷阱,他的所有马仔和手下都已经倾巢而出,全部在码头上跟警方混战,正被杜晓天拖在集装箱区域,至今没有人能靠近霍无归和林海森所在的警卫室。
但船内还有被林海森诓骗的上千名猪仔,他们此刻不仅是林海森的人质,也是至今不明真相的暴徒。
他们现在还对林海森深信不疑,认为林海森即将带着他们跨越边境线,抵达缅甸,开始带着大家一起吃香喝辣,此时此刻要是这些人从甲板下出来,得知林海森被捕的消息,很难不发生更大规模的混乱。
但与此同时,她也不能杀死冉焕兰。
如果林海森那里没有办法套出邵烨目前所在的地方,冉焕兰作为邵烨的心腹手下,就将成为警方唯一可能得到邵烨位置的信息来源。
所以,既不能杀死冉焕兰让信息石沉大海,更不能闹出任何动静。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不仅仅是赵襄自己命,更是霍无归和简沉的命。
“去死!你做梦吧!”冉焕兰一声大喝,双腿发力,一脚狠狠向前踢去——
甲板前方的观景台上,透明的观景玻璃瞬间四分五裂,玻璃碎片径直飞出,冉焕兰不顾尖锐的玻璃将自己扎得鲜血横流,硬生生用纤细苍白的手指握紧玻璃,反手朝着赵襄划去。
局势一瞬间产生了变化,赵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猛然下腰,躲过冉焕兰迎面袭来的玻璃,勒住冉焕兰脖子的手臂不得不放松了些许。
下一秒,重新获得新鲜空气的冉焕兰大吼一声,转身朝着赵襄袭来。
“想跟我玩,你在做梦?你以为自己算老几?”
和今年刚刚毕业,至今还没有一次像模像样实战经验的赵襄不同,冉焕兰从邵烨回归马戏团开始,便被邵烨纳入麾下,她手里流过的血,是赵襄所无法想象的。
“我不算什么,我只是海沧北桥分局一个普通见习警。”
赵襄喘着粗气,抬腿朝冉焕兰劈去。她身量比冉焕兰矮了许多,想要在冉焕兰手中占据优势,必须抢下先机。
然而,仅仅是眨眼的功夫,冉焕兰右手反背到身后,从身后抽出了一把枪。
“——!”赵襄眼底紧缩,意识到冉焕兰手中竟然有两把枪。
“去死吧!”堪称妖艳的女人此时此刻竟然还有心情朝赵襄眨了眨眼,明媚的红唇一开一合,却吐出冰冷的话语,“要怪就怪你太不自量力了,我已经放过你一次,谁知道你居然还上赶着来找死!”
“砰——!”
一具身躯倒下,却没有发出太多声音。
–
甲板上的枪声对喧闹的码头来说,无异于一颗石子落进大海,整个码头没有人有闲情逸致顾及巨轮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集装箱区域里,杜晓天浑身沾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鲜血,偏过头朝着没有携带通讯设备的霍无归大喊一声:“甲板出事了!注意安——”
霍无归刚刚假模假样给林海森修改了信号屏蔽装置的应用范围,但实际上,真正被屏蔽的信号只有码头区域,而今晚,所有警员的通讯设备都经过特殊配置,不会收到任何影响。
所有人里,只有霍无归无法得到任何消息,更不知道甲板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注意安全的话语还没有完全说出口,一颗子弹划破夜空,径直朝着警卫室的方向射去。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静止,杜晓天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数秒里,霍无归的双腿已经开始行动——
红点透过漆黑的铅石粉尘,落在林海森紧贴着巨型矿卡轮胎的身上。
霍无归飞身朝着林海森的方向扑去,死死按住林海森的身体。
一秒的时间,却成了决定生死的时刻。
“噗——”
子弹射穿血肉,漆黑的矿石中出现了一抹猩红。
林海森喘着粗气,半晌没有动静,苍老的眼睛注视着霍无归,随即目光下移,看向自己的腿。
右腿上,一个醒目的血洞刺进眼底。
林海森看着自己满是鲜血的腿,趁着所有人愣神的功夫,猛然起身,朝前跑去。
作者有话说:
小赵!!!!你等等,妈妈现在速速码字,一会就来救你了!
122 ? 消失
◎这湄沧江今晚就会多一条孤魂野鬼。◎
“林海森跑了!”巷道里, 杜晓天额角沾着血迹,回手一个肘击,将身后追来的马仔击倒在地, 长出了一口气,在频道内补充, “林海森朝码头跑了!”
腿上鲜血汩汩的林海森正忍着剧痛在巷道内穿梭, 霍无归在他身后拨开蜂拥而至的马仔,紧追不舍。
听见杜晓天的话, 正在逃窜的马仔们越发激动起来, 咒骂、叫喊和脚步声纷纷朝着码头中心涌来。
与此同时, 远处的甲板上一个瘦削的身影站了起来。
“谢谢。”赵襄从地板上爬起, 随手将凌乱的头发拨到耳后, 朝身后的人道谢。
不久前上船的引水员谭虎紧握着枪, 黑洞洞的枪口依旧有刺鼻的火药味萦绕——
刚刚冉焕兰的枪被赵襄踢开,正是落在了谭虎手里。
赵襄中弹倒下后的那一秒,冉焕兰冷静地转身趴下,朝着林海森开出了那一枪。
与此同时,冉焕兰的背后, 谭虎开出了那至关重要的一枪。
分毫之内的干扰, 让那本该要了林海森命的一枪, 命中了小腿。
小女警精疲力尽地站在甲板上, 抹了抹脸上的冷汗, 后背的衣服已经全都贴在了身上。
哪怕是身穿防弹衣,但近距离地接下一枪,依旧让她浑身内脏都感觉重置了一般, 急促地喘了几口气。
“任务完成。”她按紧耳麦, 朝霍无归所在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
码头上传来马仔的大吼声, 有人不由分说地将林海森一把推向码头:“老大,跑!”
湄沧江黑沉的江面被一束强光照亮,一艘摩托艇飞跃出水,甩出的白色碎浪在刺目光线里久久不散。
在数名马仔的拼拼死接应下,林海森竟然成功拖着伤腿,穿过集装箱区,冲到了巨轮前。
按照林海森的原计划,此刻他们应该已经完成了卸货,只需要带着猪仔们再航行半天就能够平安抵达目的地。
但此刻,所有的一切都付之一炬,林海森深知船也已经不再安全。
此时此刻,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舍弃了这笔难以估量的财富,头也不回地跳上停在船下备用的摩托艇,朝着江中飞驰而去。
林海森身后,霍无归迅速跳上另一台备用摩托艇,在电光火石见打火、发动。
“霍队!接着!”即将发动的前一秒,甲板上传来一道女声。
赵襄探着脑袋,抡起手臂,朝着摩托艇狠狠投掷——
通讯器的线缠绕着一把枪,一并落了下来。
码头。
林海森逃离的瞬间,警用照明装备立刻全面开启,整个码头亮如白昼,警灯闪烁的同时警笛盘旋,先前隐匿在码头、低调行事的特警涌入码头。
不久前还觉得双方势均力敌的马仔们顷刻间被集体制服,在中心广场上被刺眼的大灯团团包围,抱头蹲在地上面面相觑。
“管局!王局!”杜晓天锁上最后一个马仔的手铐,起身朝迎面走来的两人汇报,“林海森犯罪团伙的所有核心成员都在这里了,跟着他们下船的乘客也都在这里,二队和蒙镇的人已经准备上船解救其他乘客了。”
管弘深抬手拍了拍杜晓天的肩,声音里终于出现了些微的疲惫:“很好,时刻注意霍无归的动态,发现邵烨所在方位立刻进行布控。”
–
三十分钟前——
林海森的巨轮尚未靠岸前,侦察船内,所有人面色凝重,黑夜笼罩着整个江面,寂静在人群中蔓延,但每个人心中却满是忐忑。
“航拍图来了!”突然,有警员发出一声低呼,随后立刻捂住嘴,继续沉默地用唇语交流起来。
显示器上,林海森和霍无归的身影出现在甲板上,高清画面中,冉焕兰的身影也无处遁形。
“管局,根据目前的情况来看,藏在简沉右手纱布内的金唇窃听器至今没有消息,航拍图中也没有任何简沉的踪影,看来简沉和邵烨并不在林海森的船上。”技术员对着多个角度、时间点的航拍图核对了数遍,最终给出了结论。
周围传来一片低低的吸气声——
谁都知道,简沉是管弘深的儿子,现在简沉不在,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她——”管弘深伸出手指点了点屏幕,语气里略有疲态,“冉焕兰,这是邵烨的人,她在林海森的船上,必然是邵烨派来监督林海森的。”
众人顿时紧张起来:“一旦我们对林海森实施抓捕,冉焕兰……”
冉焕兰必然会在第一时间给邵烨传递消息,那么简沉的处境就将更不容乐观了。
“我们必须在抓捕林海森的同时,保证冉焕兰始终无法给邵烨传递消息,同时——骗出邵烨的所在地。”管弘深说话时语调平稳,听起来胸有成竹,“咱们得给冉焕兰和林海森演一出戏。”
听见一如既往的低沉声音,几乎所有人都像被打了一剂强心针一样,对管弘深深信不疑。
毕竟过往的几十年里,管局也确实从未行差踏错半分。
船内昏暗,几乎无人看见管弘深眼中的波动和眼底猩红的血丝。
“杜晓天,霍无归必然会想办法困住林海森、阻断林海森的通讯,务必配合他的行动,给他提供最大的便利。”管弘深拍了拍杜晓天的肩膀,转向赵襄道,“赵襄,跟我来。”
船尾的小会议室里,赵襄亦步亦趋跟在管弘深身后,呆愣地看着他关上门,小声问:“管局……您找我什么事?”
“赵襄,你是唯一一个和冉焕兰打过照面的人。”管弘深顿了顿,深深望了一眼面前的女警。
她不过刚来北桥几个月时间,已经晒得黑了几分,一头短发因为几日来的奔波沾染了些灰尘,板在额头上,更显得稚嫩。
管弘深叹了口气,继续道:“你也是演这出戏最不容易引起冉焕兰怀疑的人。”
她在上一次遭遇冉焕兰的时候,毫无防备地被冉焕兰一击打昏,堪称一名刑警的奇耻大辱。
“我需要一个人登上甲板,诱导冉焕兰攻击林海森。”管弘深说完犹豫了一下,再度开口,打算向赵襄解释,“——”
谁料他尚未组织好语言,赵襄声音颤抖地问道:“我们要让冉焕兰觉得,不需要通知邵烨,就能解决掉我,是这样吗。”
管弘深一愣,意识到面前的小女警似乎和不久前的那个女孩有些不同了。
她似乎早已明白了自己的目的。
冉焕兰年纪并不大,心高气傲,急于在邵烨面前证明自己。
如果是面对赵襄这样弱小的手下败将,在她的判断中这在自己能解决的范围内,必然不会通知邵烨。
当冉焕兰意识到自己无法解决时,心中分寸自然会被打乱,进而意识到场面已经失控,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为了防止林海森被捕后泄露消息,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抹杀林海森。
如果冉焕兰判断警方居于下风,她狙击的目标就会是霍无归。
相反,只有危机感,才能让她将目标换作林海森。
意识到冉焕兰要抹杀自己后,林海森自然会清楚局势已经完全逆转、回天无力,他唯一的出路只剩下了投奔邵烨——
哪怕知道此举可能会被警方跟踪,也知道邵烨可能正想着杀了自己。
但对林海森来说,与其落入警方手中,不如找到邵烨,争取一个谈判、翻身的机会。
“你要让冉焕兰攻击林海森,但不能让林海森死,明白吗?蒙镇当地派的水警会伪装成引水员在船上协助你。”管弘深伸手拿了一件防弹衣,却在递给赵襄前停住了手,“你是见习警,参与这个任务并不合规,如果你现在拒绝,我会换个选择。”
船舱外,夜风在江上呼啸,船舱内,赵襄脸色肃穆——
这个任务对她来说,太过挑战。
她要面对比自己更强、更游刃有余的冉焕兰,不能表现得太过强大,却不能真的居于下风。
她要时刻紧追着冉焕兰,如同一头狩猎的母豹,让冉焕兰神经紧绷、惴惴不安,才能诱导她对着林海森开出那一枪。
赵襄眼皮轻轻颤抖,接过防弹衣,哑声道:“管局,谢谢您给我再证明一次自己的机会。”
–
与此同时,湄沧江上。
邵烨站在甲板上,朝着上上方举枪。
两层高度的头顶,一个染血的身影站在窗口。
那副身躯在夜色中模糊不清,只给人一种形销骨立的感觉,仿佛时刻会倒下版摇摇欲坠,却始终在肆虐的江风中站着。
“给你一分钟时间考虑,下来,你依然是我的贵客。”枪口对着简沉,邵烨冷冷开口,“不然这湄沧江今晚就会多一条孤魂野鬼。”
船上颠簸,简沉与邵烨站在船尾对望。
浪声与机械声交织,震耳欲聋,但这两层楼间却寂静得可怕,除了简沉的衣角随风动了动外,时间如同凝固一般。
短暂却显得格外漫长的十秒后,简沉抬手撑住阳台栏杆,望了一眼深不可测的黑暗——
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那道瘦削的身影翻身跃下,朝着冰冷江水跳去。
邵烨眼皮一跳,将枪随手抛开,疾步追去,伸手试图拉住简沉,然而颠簸中他不过刚刚靠上栏杆,便眼睁睁看着简沉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作者有话说:
睡觉去了,睡醒继续写,很急。
123 ? 相逢
◎明明是第一次见,却觉得很熟悉了。◎
“轰——”
预料中的落水声并没有出现。
巨轮在江面投下偌大的阴影, 船身如同一面森严死寂的高墙,暗影之下,却有两台水上摩托先后划破江面。
四溅翻涌的浪花中, 霍无归伸出手臂,坚实有力的上臂展开, 猛然将简沉拉进怀中, 任由前方的摩托脱缰野马般飞驰而去——
“你怎么——!”简沉已经蜷缩好身体,做好了落水的准备, 谁知竟被不知从哪冲出来的霍无归稳稳接住, 自己都吓了一跳, 刚要说话却被微冷的唇堵了回去。
千钧一发之际, 那个吻来得太过突然, 也太过短暂, 几乎只是不到一秒的时间,还来不及暖热被江水冷透的两个人,就已经离去,甚至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简沉迅速反应过来,带着一手淋漓的血环抱住霍无归的腰, 翻身坐稳。
摩托艇顺着巨轮, 不远不近地跟着前进, 既没到会被卷入涡流的距离, 又紧紧挨着视觉死角, 放缓了油门,被前方林海森的带来的骚乱遮掩了一切踪迹。
“具体的来不及跟你解释。”霍无归偏过头,在轮船的巨大轰鸣声中嘴唇擦过简沉耳廓, 低声道, “林海森的人已经全部落网, 只剩这尾诱饵,等他调邵烨上钩。”
邵烨手里,还有制毒的原料、金佛、一干马戏团犯罪组织的核心成员,背着数条人名和惨无人道的谋杀案,决不能让他就这么跑了。
他的这条船,比起人生地不熟,临时组建草台班子的林海森来说,更像是一个秩序井然的铜墙铁壁,没有任何漏洞。
——这个局面,就等着林海森这尾诱饵来打破了。
他能这么不管不顾地只身来闯邵烨的地盘,必然手里还有什么无人知晓的底牌。
“我很想你。”霍无归话音刚刚落下,简沉没头没尾地开口。
这句话来得太过突兀,霍无归却立刻道:“我也是。”
说罢,他抬头朝着船上看去,眼神落在了一片混乱的甲板上:“鱼群活了。”
林海森上甲板了。
–
“我艹你娘!”林海森的声音在甲板上响起,怒吼夹杂着佶屈聱牙的土语,“邵烨!老子活不了你也别想他妈的活!郭廷!”
经历过傍晚那一场风波,亲眼见过四个船员被轻轻松松处决、转眼间就被抛下船,所有人心里都上了根弦,哪怕林海森叫嚷得再聒噪,也没有人敢用正眼打量他,全都低着头各自忙活自己的事,只留个耳朵偷听。
作为分头行动的保底,邵烨将自己的心腹冉焕兰送上了林海森的船,同理,林海森也将自己的心腹郭廷留在了船上。
这个交换,换的既是人质,也是盯梢。
“郭廷!”郭廷迟迟没有出现,林海森紧攥着枪,眼底闪过丧心病狂的杀意,嘶哑的吼声在夜色中很快消散。
夜晚江风肆虐,林海森腿上中了一枪,血流如注,在江水中穿梭便更显狼狈。
邵烨注视着林海森,脸上神色依旧淡然,微微朝后偏了下头:“把郭廷带上来。”
林海森一愣,目光透过邵烨肩头,看向背后的船舱。
他年纪已经太大了,在这厚重的黑暗中无法看清任何东西,但他心中已经升逐渐爬满犹疑。
“老板,人带来了。”邵烨的话刚说完,黄力便躬身进了船舱,没多久便带出了个戴黑头套的人。
邵烨用波澜不惊的声音开口,淡淡道:“林老板,您是在期待郭廷为您引爆那些提前准备好的火药吗?”
林海森一愣,咬紧的牙关下意识一松,胸中的一口气也好像瞬间被抽走一样,面色灰败下去。
“郭哥,实在不好意思,虽然咱俩也算有过同事情,但各为其主嘛。”黄力听起来憨厚老实地笑了声,将被反绑双手的郭廷往前推了推,揭下了他的黑色头套。
乍一见到光线,郭廷半眯起眼,侧头朝着黄力狠狠吐了口痰,喉咙里咕噜了几声:“……”
当初共同监视霍无归和简沉的时候,和黄力说过,缅语里郭就是哥的意思,黄力装模作样叫了许久廷哥。
如今形式一变,黄力的称呼方式立刻换了回去。
他很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在邵烨的船上,就要遵守邵烨的规矩。
“你以为你们抓到我的时候,我刚开始布置吗?”郭廷本就看起来凶悍的三角眼眯着,眼白里满是狠戾,冷笑道,“还有一颗炸/药,你们猜猜,在哪里?”
!
黄力瞬间愣住,惊恐地看向邵烨。
–
与此同时,船尾。
空无一人的摩托艇留在夜色中,霍无归身体紧贴着船壁,抓着狭窄的钢铁扶手,朝下方的简沉垂下头:“把手很滑,注意安全。”
船体后方的扶梯本是停泊时给维修工使用的,行驶途中因为船尾浪大,扶手湿滑,船体颠簸,几乎不可能有人能顺着扶梯上船。
趁着所有人都集中在船头甲板上,霍无归朝简沉招了招手,上臂肌肉发力,翻身跃上船,随即俯身朝简沉伸出手——
夜风掠过,巡查的灯光自船顶扫射而至,生死关头,霍无归肌肉瞬间绷紧,猛地将简沉凌空拉起,旋即揽着人紧搂进怀中,闪身躲进角落。
光线在霍无归浓黑的眉峰下描出一片阴影,灼热的体温自后心而来,简沉愣了片刻,才开口道:“家里什么计划?”
“不论如何,不能让邵烨这艘船上的任何人越过国境线。”灯光早已过去,霍无归却始终紧紧搂着简沉,“拦截邵烨,回收金佛,至少在大部队追上之前拖住邵烨。”
简沉抬起头,将沾血的手藏在身前,毫不犹豫应道:“好。”
他浅琥珀色的瞳孔里,映着霍无归嘴角紧绷的脸。
漫无边际的浩渺江面,笼罩一切的黑暗,和席卷夜色的晚风,将两个人吞没。
此时此刻,周遭没有任何支援,被黑暗和罪恶团团包围,他们的心却终于感到了些许踏实和安定。
“我们亲手把邵烨送进监狱。”霍无归悄无声息地伸手,将简沉藏起的那只手拉起,盯着那尚未干透的血痕,眸色暗了暗,“然后回家。”
“还有林海森。”简沉避开霍无归眼底的情绪,补充道。
说罢,他仰头,指了指头顶:“这几天我一直被邵烨关在顶层的套房里,只找到了一次外出的机会,不过我注意过每天来的保洁。”
“我的套房是电梯前第一间,保洁每天从电梯出来,推着保洁车,先去隔壁的房间,开门关门共计四次,之后才来我的房间。”简沉闭着眼睛慢慢回忆,“但我被邵烨带出去时,看见走廊里一共有四间房,也就是说,有一间屋不需要保洁。”
简沉顿了顿,沉声道:“所以我判断,金佛可能存放在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以邵烨的谨慎,他绝不可能让简沉或金佛中的任何一个离开自己的视线。
所以最有可能的便是,邵烨将自己的心腹、金佛、简沉和自己安排在了同一层楼。
“走。”霍无归言简意赅,径直转身踏上楼梯。
几乎所有人都集中在楼下,邵烨向来不让人靠近顶层,此刻通往顶层的路反倒通畅起来。
霍无归踏上顶层的同时扫了眼走廊,尽头的房门紧闭着。
“怎么办?”简沉看了眼崭新且精良的锁,小声问。
这种锁除非有专业工具,否则折腾半天都很难打开,霍无归全身上下除了赵襄最后扔下的定位器和枪再无它物,连根别针都找不到。
楼下的混乱声已经逐渐弱了下去,邵烨随时有回来的可能,霍无归毫不迟疑,抬腿一脚——
走廊的光线瞬间涌入黯淡的房内。
通身镀金的大佛安然盘坐,在随浪颠簸的船上依旧不动如山,面目是似曾相识的超然脱俗,恬静而庄重。
随着光线的涌入,金佛浑身上下满缀的宝石熠熠生辉,看起来极致奢靡。
“明明是第一次见。”简沉静静注视着那尊金佛,垂眸低下头沙哑道,“却觉得很熟悉了。”
霍无归侧头望向简沉——
他闭着眼,在这样随时可能面对死亡的时刻停下了片刻,动作像极了求神。
但他能清晰分辨出区别,那不是虔诚的双掌合十,而是沉痛的哀悼。
“这里封存了五条生命。”霍无归声音冰冷,“因为它,还有五个人为了一些人的贪欲枉死。”
跨越百年,前后十个少女的生命,埋葬在这尊富丽堂皇的大佛内。
简沉抬起眸,嘲讽道:“就是这样的东西,他们却趋之若鹜。”
等邵烨解决了林海森造成的混乱,必然会上楼检查,发现这扇门开了只是时间的问题。
“现在,我们只要守株待——”
“算你聪明。”简沉的话尚未说完,林海森的声音骤然传来,“但猜到炸/弹在哪又如何,遥控在我的手里。”
刹那间,霍无归瞳孔紧缩,拔枪的同时侧身将简沉让到了背后:“退后!”
脚步声传来,黄力随之大吼:“你怎么敢把炸/弹藏在佛像里?!”
作者有话说:
这回是真快完结了咱就是说
124 ? 爆炸
◎骨骼的碎裂声在寂静中清晰可辨。◎
“佛像里有炸/弹?”简沉一愣, 猛然转头看向身后的佛像,胸中心跳声呼之欲出。
大佛依旧面露慈悲,和炸/弹这种杀人利器看不出半点关联。
霍无归冷静地瞥了一眼门口——
门锁已经被他一脚踹坏, 失去了原本的作用,黑暗的走廊有灯光亮起, 脚步声越来越近。
–
与此同时。
“离霍队还有多远!”杜晓天一手扶着快艇栏杆, 一手紧握步话机,紧盯着浓重的夜色。
快艇上人并不多, 所有人神情都是如出一辙的凝重。
为了不引起林海森的警惕, 让他顺利带警方找到邵烨, 快艇始终不能靠近, 只能远远追着霍无归的定位跟着, 速度远不及霍无归。
“不算对方航行速度的话, 至少五分钟!”技术队的林北将电脑放在膝盖上,随着船只颠簸,肾上腺素让晕眩和恶心短暂地被大脑屏蔽,戴眼镜的青年咬着牙回答,“霍队的定位开始匀速移动, 应该是上了邵烨的船。”
杜晓天听完神情并没有丝毫送下来的迹象, 脑海里浮现出的只有那尊金佛和至今仍在北桥分局的……那对父女的尸体——
霍无归只身一人找到邵烨的船, 并非什么好事。
毕竟那艘船上的, 是真正毫无人性的恶魔。
五分钟的时间, 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几秒过后,杜晓天长出了一口气,掩饰住微微颤抖的手, 回头道:“还是没办法联系到霍队?”
角落里, 赵襄小声道:“对不起杜队, 我的错,我给霍队扔了枪和追踪器,但没来及把我的通讯器摘下来。”
砰——!
赵襄的话被突然打断,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随性的技术员身上。
“有信号了!”林北突然起身,被船顶狠狠撞了头,又坐了下去,语无伦次道,“金唇!收到信号了!”
简沉离开得匆忙,除了这个早已被淘汰的小东西,什么都没带走,他只身一人,除了这枚体积极小的装置,也藏不了任何东西。
但此刻,伴随简沉蛰伏了数日,也沉寂了数日的金唇窃听器,终于有信号了。
“立刻开始破解!”杜晓天压抑着激动地情绪,沉声道。
金唇的信号只能在短距离内主动接收,哪怕如今经过了优化,这也是致命的弊端。
也因此,才会将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技术人员带上船。
“炸——弹!”
江面上水声不断,浪花拍着船舷如鼓点般令人感到踏实,接近九点,周遭零星的渔家已经做完了晚餐,一户户人家枕着浪声在船头围坐。
但这声音在这艘快艇上,却如同临阵的鼓点,越发紧迫地槌在所有人心头。
整个快艇一众哗然。
“林海森的心腹在邵烨的船上装了炸/弹。”林北一字一句说着破解的信息,声音越发沙哑,“就在金佛上,霍队和简法医也在那里。”
一股暗流用来,快艇猛地颠簸一阵,将江上即将入睡的渔家远远甩在身后。
杜晓天望向夜色,眼底满是焦灼:
“用最快速度,追上邵烨!”
–
“老实交代,遥控器在哪里!”黄力紧紧掐住郭廷后颈,膝盖顶着人朝前走去,一路逼问。
简沉听着越发靠近的声音,抬头瞄了一眼佛像,迅速闪身,从消防柜中抄起一把强光手电。
“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轻易去死。”邵烨的声音出现在门口,带了几分轻佻,笑道,“太客气了,你自己回来就好,不用把霍无归也亲自送到我眼前。”
邵烨身旁是脚步踉跄的林海森。
他腿上中的弹至今没有取出来,伤口泡了水,皮肉翻在外面,血肉模糊,看起来触目惊心。
对已经七十的老人来说,能够忍耐着剧痛走到这里,已经算是奇迹,就更不必考虑威胁性了。
唯一有威慑力的郭廷则被黄力用尼龙扎带反绑着手,一路推了进来。
门被装模作样地关上了。
那门板上霍然是一个洞,被踢坏的门锁松垮地搭着,已经无法关严。
霍无归打量了一眼邵烨,眼底沉静,低声道:“至少在这颗炸/弹爆/炸之前,我们不会是敌人。”
现在的局势,最不可控的已经不是邵烨,而是失去了一切的林海森。
没人知道此时此刻,所有扈从都被捕,断了一切希望的林海森会做出什么。
气氛沉默了几秒,就在简沉准备开口说些神峨眉的时候,邵烨动了。
“他不会引爆。”邵烨瞥了眼林海森,轻蔑道,“他比任何人都爱自己这条老命。”
能在缅甸那样的地方混了快三十年还毫发无损,林海森的惜命程度可见一斑,现在炸/弹是林海森的筹码,但他自己却绝不可能引爆。
“把遥控器交出来吧。”黄力推了推郭廷,冷笑一声,“你以为攥着个遥控器就有用——艹!”
黄力的话说了一半,郭廷猛一发力全身重心向后,被自锁扎带紧紧束缚在身后的双手狠狠向上扬起,撞上黄力的手,随之,“啪”的一声,扎带立刻断开,碎裂的尼龙迸射进黄力的眼睛。
他自身重量极大,顺势倒下将黄力扑在地上,这一撞将黄力狠狠撞了个趔趄,两个体格强壮的男人发出极响的撞击声。
“不许动!”在一旁拖着条伤腿、踉跄跟上的林海森趁乱俯身,一把从黄力手中抽出枪,转身瞄准邵烨。
霍无归反应迅速,动作甚至比大脑先行一步,听见声音的瞬间已经条件反射地举起了枪,对准林海森:“别动!”
一切都来得到太过突然,仅仅是十秒不到的功夫,刚刚还看起来平和的局面就产生了剧变。
郭廷死死压着黄力,靠强悍的体能完全压制了初出茅庐的青年。
一个在缅甸久经沙场的佣兵,论空手肉搏,想打败一个没什么经验的理论派,属实不费吹灰之力。
与此同时,林海森的枪直指邵烨,而霍无归的枪则抵上了林海森的太阳穴。
成为混乱中心的邵烨轻佻地眯起眼,瞟了眼站在一旁的简沉,在这剑拔弩张的局面下,咧开唇微笑道:“我是不是也该拔个枪瞄准你,才比较应景?”
“谁敢动我现在就引爆!别以为我不敢!你们哪个命不比老子值钱!”瞥见邵烨装模作样抬起手臂的动作,林海森的枪又往前递了一些,厉声大喊,“都给老子停下,谁都不许动!”
他一只手紧紧攥着枪,另一只手平直地向前指去,朝邵烨、霍无归和简沉环了一圈。
这艘船上,有一名警察,一名法医,这俩人一个是烈士遗孤、海沧巨富的养子;另一个是海沧目前最有潜质的天才法医、市局副局长的养子。
除了他俩,警方追了快三十年的犯罪组织马戏团,首领邵烨和一干骨干统统在船上。
和他们一起的,还有一尊价值连城的佛像,和大批制/毒原料。
要是真的引爆,林海森这条命或许还真排不上号。
“哦——”谁知邵烨却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拉长声音道,“原来遥控器在你这里啊。”
林海森脸色一沉,顿时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简沉低低骂了句:“疯子。”
林海森丧心病狂了,但邵烨竟然比他更疯,在这种时候还能如此淡定地套林海森的话。
“黄力!”邵烨快速地叫了一声。
话音未落,被压制的黄力挣扎着反手朝下探去,从作训裤的侧面口袋里抽出微型手/枪——
“砰——!”
“艹!真当我只有一把枪吗!”火光迸射,子弹出膛,硝烟气味弥漫。
黄力攥着枪,朝身后郭廷的方向盲开一枪。
伴随着郭廷在千钧一发之际的闪身,子弹射中天花板,木料碎裂,纷纷落下,头顶顷刻间出现了一个弹孔。
不知是不是被击中了电路,灯光骤然暗下,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
黄力原本也没指望击中郭廷,只是在郭廷闪避的瞬间发力蹿了出去,成功脱身。
“真够精彩的。”简沉的声音突然在黑暗中响起。
一束强光朝着几人打去——
大功率的消防手电,体积大得足够砸晕一个人,放出的光线个更是让被照射的区域瞬间亮如白昼。
那尊目露怜悯的佛像处在纷争中心。
不管周围如何混乱,也不管这一船人如何各怀鬼胎,那尊大佛就这么端坐着,慈悲地望向每一个人。
半人高的底座将大佛高高托起,大佛仿佛是用一种俯视的姿态,看着渺小的众生。
在强光照射下,那些熠熠生辉的红蓝宝石流光溢彩,甚至有些刺目。
黑暗中,郭廷和黄力如同发怒的野兽,怒视着对方,缠斗在一起。
“灯是你关的?”霍无归冷不丁问了一句。
“是,闭眼。”简沉的手伤得太重,消防手电的重量并不轻,在他手里晃得厉害。
每一次晃动,照射在大佛上的光线便也随之晃动,炫目的光线快速闪烁。
在三人对峙的生死时刻,霍无归毫不犹豫地闭上眼。
短暂的一秒后,邵烨迅速反应过来,紧随其后闭上了眼睛。
只剩林海森一个人抬着头,举枪对准邵烨。
简沉独自一人沉没在黑暗中,猛地开灯后朝窗口跑去,一把拉开窗帘:“霍无归!炸/药!”
时间紧迫,他来不及解释更多,但只需要几个字,霍无归已经立刻心领神会。
“好!”霍无归眼神一凛,瞬间转身,朝佛像扑去。
“艹!”郭廷不知为何爆发出一声大吼,放开黄力,紧随其后。
林海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一手按向口袋,暗中攥紧了遥控器。
黄力正打得上头,发了狠劲朝郭廷追去,谁知邵烨突然开口:“黄力!跑!”
说罢,邵烨已经毫不犹豫,拔腿就朝门口跑去,身后黄力一头雾水,手忙脚乱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整个房间顿时乱作一团。
遥控器出现在林海森手中,他苍老的眼睛犹豫地看了一秒佛像,突然一阵晕眩,脚步不稳地后退了几步,捂着喉咙痉挛着跪倒在地。
在全黑的环境中,佛像上的宝石被强光照射,随着简沉的抖动,宝石的各色光线快速交替。
对视力良好的青年来说或许不成问题,但对视力和大脑均在衰退的林海森来说,只需要几秒就足够成为光敏性癫痫的诱因。
被林海森的摇晃吸引了目光,郭廷回头看了眼自家老板,冲向霍无归的脚步慢了一拍。
“嘭!”一声巨响平地惊雷般穿透房间。
霍无归手臂上随之出现几道蜿蜒血痕。
他一拳击破了佛像的实木底座,不顾碎裂的尖锐木刺,伸手从中抓出什么,看都不看地冲向窗口——
大佛是纯金质地,就算郭廷有心也不可能有时间和机会凿开大佛,往里面塞入一枚炸/药。
林海森和郭廷没办法取得联系,才会误以为炸/药藏在了佛像里,误导了所有人。
“快!”简沉当机立断大喊一声,哗地拉开窗户。
炸药扔出窗户的瞬间,霍无归揽住简沉的后背,半推半抱将人护在怀中,向着反方向飞速跑去,追上邵烨的步伐夺门而出。
在视神经刺激引发的癫痫作用下,林海森无意识地开始痉挛,蜷缩的手指紧紧攥着遥控器。
“老板,走!”郭廷音调陡然升高,紧紧扣着林海森的肩,试图将人从地上拉起。
自制炸/弹被霍无归扔出窗外,不再受控,随时有爆炸的风险。
江风呼啸着灌入大开的窗户。
林海森目光迟滞地盯着佛像,身体因为痉挛不受控制地抽搐着,紧捏着遥控器的手指已经泛白,喉咙里咕噜着挤出嘶哑的话语:“什么都没了!老子现在什么都没了!只有你——”
佛像一言不发,一成不变。
只有林海森的声音越发扭曲失控:“只要还有你,老子还有机会翻身!你们一个都别想——”
下一秒,他不受控的手指按下了遥控。
窗外传来一片炫目的光,爆炸的巨响随之传来,整个黑暗的江面瞬间被照亮,巨大的冲击中,船身猛烈摇晃起来。
火光冲天,世界突然失去一切声音。
本就支离破碎的金佛底座分崩离析,沉重的纯金巨佛轰然倒下——
郭廷的嘶吼和林海森的嚎叫同时响起。
百斤重的佛像在刹那间狠狠压在林海森的身上。
骨骼的碎裂声在寂静中清晰可辨。
作者有话说:
送走一个老登,还剩一个小登,进入完结倒计时。
125 ? 三人
◎“又一次,只剩我们三个人了。”◎
临时指挥中心。
“爆炸?”管弘深一整个晚上都岿然不动的面色出现了瞬间的恍惚, 下意识起身,椅子在地上拖出“嘎吱”一声。
刚刚解决了蒙镇港口上的混乱,警队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 气氛顿时又紧张起来。
“根据金唇反馈的信号,林海森安排心腹郭廷在邵烨的船上安装了一枚自制炸/弹, 就在刚才, 邵烨的船上发生了爆炸。”汇报消息的技术队员深呼吸了一口气,眼底闪过欣喜的光, “但金唇的信号还在!”
金唇窃听器完全根据振动反馈消息, 没办法辨别说话的人究竟是谁, 在混乱中能起到的作用更是微乎其微, 唯一的优点是不会被任何检测装置发现, 也不会被屏蔽信号。
信号在, 只能说明窃听器本身没有被破坏,却没办法证明携带者的安全。
管弘深攥紧技术员的椅背,目光紧盯着电脑屏幕:“继续破解!”
周围立刻安静下去,临时安置在蒙镇的会议室里人头攒动,脚步繁忙, 通讯不断, 却不再有人高声说话。
“报告管局!一队已经到达霍队信号所在地!刚刚船东侧发生了剧烈爆炸!”杜晓天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从频道内传来, “船体东侧受损有浓烟升起, 由于视野问题目前无法观测西侧具体情况,正在安排无人机。”
杜晓天的话已经说完,管弘深却始终没有放下放下通讯器, 面色凝重地站在原地。
“无人机画面已传回!”杜晓天的声音几秒后又传了出来。
一秒后, 电脑上出现了同步传回的无人机画面。
两台摩托艇正先后追赶着, 转眼的功夫便已经将浓烟远远甩在了身后。
–
船体西侧,两分钟前。
“跳!”霍无归揽着简沉冲出门,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开对面房门,脚步不停,径直冲向对面的落地窗。
刚刚的强光对身体、视力均处于正常值的霍无归毫无作用,对邵烨和黄力亦然。
但对眼睛本就有伤的简沉来说却是致命的。
简沉双眼紧闭,苍白的眼睑透出青色血管,睫毛乃至嘴唇都在发抖,连双腿都显得有些踉跄。
但随着霍无归话音落下,他依旧带着全然的信任,随着霍无归纵身一跃。
炸弹被扔出的瞬间,邵烨和黄力是第一个离开的,留给他们的时间还足够向两侧跑去,但留给霍无归和简沉的时间,只够他们走最短的直线。
与响彻云霄的爆炸声同时响起的,是一声被完全掩盖的落水声。
哪怕是盛夏,入了夜的江水也变得刺骨起来,霍无归将简沉从水中托起,架着简沉的双臂,瞥见人双唇苍白、双眼依旧紧逼,顾不上形势,本能地喝出了声:“简沉!简沉!醒醒!”
“简沉!醒醒,家里人马上就到了!”霍无归余光扫了眼远处,心中暗自算着杜晓天还有多久能到,“最多两分——”
轰——!
霍无归话音未落,便被一阵引擎轰鸣声打断。
抬头的瞬间,之间夜色深处有一台摩托艇蹿出水面,邵烨整个人俯身紧握油门,朝南飞驰而去。
船上浓烟阵阵,远处水警、刑警、特警正在分批赶来,空中已然有直升机的轰鸣声靠近。
霍无归拖着简沉的手指收紧,脑海中各色念头飞速涌来——
如果此刻不追上邵烨,以湄沧江这错综复杂的水文情况,谁也不知道邵烨将躲进哪条支流、哪片丛林。
但简沉已经陷入昏迷,一旦放手就必定会沉入水中。
如果将简沉留在邵烨的船上,此刻的情形,船上的人都知道大势已去,指不定要闹个鱼死网破。
再迟疑几秒,邵烨的影子就要不见了。
霍无归一咬牙,朝着先前停放的摩托艇游去。
–
现在。
“报告管局,一队已经登船,目前船体受损,邵烨已确认逃逸。”杜晓天一手举枪,一手按着耳麦,望着一片混乱的顶层,低声骂了一句,“发现林海森和其心腹郭廷,以及海沧光缅寺失窃的金佛。”
被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及,原本装饰富丽堂皇的顶层套房一片狼藉,庄严端坐的金佛侧倒在地,紧紧压着林海森的腰间,郭廷正奋力试图推开那尊佛像。
但林海森身下成片的血迹已经蔓延开,整个地上触目惊心,对一个老人来说,这个失血量几乎不可能活下来。
随着杜晓天的登船,记录仪的画面同步出现在监视器屏幕上。
整个会议室里顿时一片唏嘘。
给最近的海沧带来这一系列混乱的源头,便是林海森向邵烨订购了这尊金佛。
为了这尊大佛,已经有不知道多少人先后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真是讽刺。”坐在会议室里的赵襄忍不住低声道,“他居然是被这尊大佛砸死的。”
“便宜他了。”杜晓天嘲道,随即按了按耳麦,猛地顿住脚步,“——没有信号了?”
耳麦中,随行而来的林北重复道:“简法医的窃听器失去信号了,霍队的定位器正在高速移动,无法实时追踪,初步判断已经离开了金唇能接收信号的最大范围。”
砰——
会议室里,管弘深忍不住锤了一下桌子,盯着屏幕艰难道:“通知邵烨可能逃跑路线沿线水警加强巡逻,对邵烨进行拦截布控。”
–
江面上。
“霍……”疾驰的摩托艇上,霍无归胸前传来几不可闻的微弱声音,“无归……”
“别动。”霍无归抬手,将人按回胸前,目光直直注视前方。
只要警队再早来两分钟,或者简沉只要再早醒两分钟,他都不需要冒险将昏迷的简沉放在胸前,一路追赶邵烨。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简沉醒得很快。
“你昏迷了两分钟,邵烨现在正开着摩托艇逃逸。”霍无归波澜不惊的语调下,极难察觉地松了一口气,“公主你倒是心大,这情况都能睡着。”
他甚至故作调侃地将简沉的昏迷一笔带过。
然而窝在霍无归怀里的简沉耳朵紧贴着炽热的胸膛,耳边是霍无归猛烈的心跳,那阵搏动鼓点般强烈,没有半点轻松的样子。
“没事。”简沉抬手,艰难地拍了拍霍无归的胸口,“别怕,我只是落水时姿势不太对,被水拍晕了。”
黑暗中,简沉悄悄抬手,按了按后脑,掌心是一片湿热。
江水冷得彻骨,这点热血此时此刻甚至显得有些烫手,简沉愣了片刻,一时半会竟分不清血究竟是手上的,还是头上的。
“坐稳了,我要抄近道了!”邵烨的身影始终在前方若即若离,霍无归目光凝重,狠狠一拧油门,摩托艇一个急转,顺着水流猛冲出去。
虽然晚了邵烨片刻出发,但论及对这些钢铁巨兽的驾驭能力,霍无归自认绝不会给邵烨半点活路。
下一秒,前方摩托艇带出的尾浪劈脸而来。
邵烨的摩托艇瞬间近在咫尺!
“邵烨!”简沉来不及思考自己的情况,抬手从霍无归腰间摸出枪,浅琥珀色的眸子眯起,朝着邵烨瞄准,“停下!”
不过十米的距离,简沉眼睛再不好,击中摩托艇这样巨大的目标也不成问题。
前方的摩托艇继续飞驰,邵烨眼底闪过冷光,攥着油门的双臂肌肉紧绷,身上素来得体的浅灰色西服已经被江水打湿,狼狈地紧贴着。
他们已经从开阔的江面进入了支流。
水深不断变浅,水道逐渐狭窄,两岸已经出现在眼前,周围的密林越发朝着水面收拢,云层遮蔽着月亮,四下一片漆黑。
再往前去,就不是摩托艇能走的路了。
“不想死的话就停下!”简沉一手搂紧霍无归精悍的腰,半个人探出身,举枪瞄准邵烨,说话间从口中呕出一口血,顶着晕眩堪堪开口,声音沙哑,“前面是瀑布!”
河道两边的树木丝毫没有减少的走势,两岸依旧丛林茂密。
只有仔细看才会发觉,前段水面竟然凭空消失了——
这段水道两岸夹着峭壁,除了水面有高度落差,两岸的峭壁一点都没有变化,极具欺骗性。
如果用这速度跌下去,就就是昏迷两分钟这么简单的事了,不被直接拍成肉饼,也得丢个大半条命。
“你的眼睛都看得到见,我会看不见吗?”邵烨冷笑一声,丝毫没有减速的趋势。
随着瀑布越来越近,水流越发湍急,浪卷得一波更比一波汹涌,摩托艇随之被水流高高托起。
月亮从云层中浮现的同时,远光照亮前方——
一座钢铁人字桥横跨峭壁,坐落在二十米开外,远处,有火车正朝着大桥驶来。
“我们还会再见的,简沉。”邵烨挑唇微笑。
他和林海森那个蠢货不一样,不会把所有家当押在一艘船上,林海森登船那一刻他便知道了,船绝对会被警方找到,没必要再多眷恋。
只要回到对面,他有得是足够重来一次的财富。
“艹!”霍无归看着前方,忍不住失声骂道——
即将坠下瀑布的瞬间,邵烨骤然俯身,将油门拉到最底,摩托艇顺着水流弹射而出。
水花迸射中,极速飞驰的摩托艇凌空抛出十余米远。
那座钢铁大桥仿佛只有一臂之遥时,沉重的机身终于抵挡不住重力极速下坠。
与此同时,邵烨在空中飞身跃起。
霍无归瞳孔紧缩,瞬间意识到邵烨的目的,当机立断,立刻拧死油门,在湍急水流声中吼道:“抱紧我!”
简沉一愣,抬头瞥见霍无归棱角分明的面容,那张脸上没有丝毫动摇,坚毅且一往无前。
“我好像忘记告诉你一件事——”简沉伤痕累累的指节紧搂着霍无归的腰,声音里浸透了江水的寒气,眼底平静柔和,逐字逐句道,“我爱你。”
霍无归一怔,迅速道:“又不是要一起去死,这话等回家,我会让你用行动证明,现在只管相信我就好。”
瀑布越来越近,不绝于耳的水声仿佛消失一般,霍无归鼓点般的心跳奇迹般地抚平简沉焦躁的情绪。
银亮月光连接着绵延水路,简沉露出一个微笑:“好。”
摩托艇飞跃而出。
–
“无人机跟上了!”临时指挥中心里,传来一声欢呼。
众人脸上顿时挂满喜色。
画面出现在大屏幕的瞬间,会议室里众人还没来及落下的嘴角骤然僵住。
–
火车在钢铁大桥上驶过。
下方是落差二十余米的深渊。
邵烨单手紧紧扒着火车顶,双腿登着光滑的车厢,整个人悬挂着,随时可能跌落。
与此同时,一台摩托艇划破夜空,带着猎猎风声,急速下降。
砰——!!!
摩托艇的橡胶底狠狠撞上车厢顶部。
霍无归的车技远胜邵烨,竟直接从天而降,落在了火车顶上。
水花四溅,摩托艇底部湿滑的橡胶在车顶飞速打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半个前段已经探出车顶,悬在空中。
“护着头!”霍无归搂着简沉,从车上侧翻而下,两人沿着车厢狠狠滚了几圈。
砰——!!!
又是一声巨响,摩托艇整个滑出车外,坠入深谷,激起数米高的水花。
来不及站稳,简沉紧握着枪,对准前方——
邵烨吹了吹手掌,站在另一端的车顶,朝两人勾起嘴角:
“又一次,只剩我们三个人了。”
作者有话说:
掐指一算,老登下线了,小登还会远吗。
126 ? 钥匙
◎“完成当年没完成的复仇吧,我的朋友。”◎
车顶。
枪口被月色照亮, 闪着银光。
邵烨镇定自若地直视着简沉:“你不想听听,十七年前的故事吗?”
“等你进了局子,有得是时间听。”简沉刚从翻滚中起身, 恍惚了几秒,迅速将意识拉回脑海。
邵烨站在十米远的车厢另一端, 瘦长的身体侧着站在风中, 脸上浮现出熟悉而轻佻的笑,眼中满是轻蔑:“看来是我对你太客气了。”
说罢, 他目光流转, 落在地上, 从腰后干脆利落地掏枪——
砰!
砰!
砰!
–
指挥中心内。
所有眼睛聚焦在屏幕上, 无人机正忠实地记录着列车上发生的一切。
山林摇摆, 风从峡谷穿过, 强烈的对流让无人机只能传来震耳欲聋的噪音,管弘深皱着眉按了静音。
声音顿时像被黑暗吞没了一般。
“这车要去哪里?”管弘深嗓音微哑。
“这是运茶叶的跨境列车,这条路线因为速度太慢效率不高,今年已经打算废弃。”一直在围观的杨俭举了举手,迅速解释, “我爸妈就做货运生意的, 这应该是滇市的辖区内, 过了这段桥, 后面就全是原始森林。”
管弘深闻言打断道:“各单位沿途设卡布控, 联系铁路方面,让司机停车。”
“管局——可能,设不了卡了……”二队队长徐卓略带颤抖的声音响起, 指了指屏幕, “出事了。”
画面中, 邵烨从腰后拿出枪,面朝车厢连接处,枪口向下。
虽然没有声音,但从金属碰撞造成的火花中不难看出,邵烨正在开枪。
“他想做什么?”赵襄差点破音的叫声在会议室里回荡,“那是火车!开枪有什么用!”
虽然看画面就能猜出,邵烨的目标是车厢连接处。
但火车又不是小轿车,连接车厢的关节式车钩重达百斤,一旦抱紧、插好插销,就不可能松开。
“风管……”杨俭脸色一沉,凝重地开口,“他的目标是风管,火车运行需要风泵输送储存在风缸里的风压,否则无法开车、刹车……”
邵烨那几枪,击中的分别是链接车厢的销子、风管和中间缓冲器。
这三样东西一旦损坏,就是一场灾难。
——那些电视剧里分离车厢的戏码根本就不需要,这种几十年前的老式火车,只要明白原理,几颗子弹就能酿成大祸。
“管局,联系上铁路那边了。”徐卓脸色铁青,眼睛里倒映着屏幕上的画面,声音冰冷,“车子已经失去制动,当前区域整个路段都是上坡,列车开始往回倒了。”
意识到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所有人的头迅速抬了起来,一时间会议室里几乎连呼吸声都不复存在。
就算没有满载货物,火车本身的重量就已经难以估量。
更何况这还是一辆满载的货运车。
徐卓说着将路线图递给管弘深,指向图中一个弯道:“以列车目前的速度,退到这个弯道时将撞上山壁。”
“好消息是,这里无人居住。”
“坏消息是,这里是山体滑坡危险区。”
管弘深的瞳孔瞬间无声地缩紧,紧盯着屏幕上疾速后退的列车。
–
感受到列车的后退,霍无归迅速伸手,将简沉拉进怀里,双腿在呼啸飓风和逐渐加速的后退中稳稳定住,瞥了眼邵烨:“邵老板的倾诉欲就这么旺盛吗?”
“十七年不见,当然是想跟老朋友叙叙旧的。”邵烨勾唇,遥遥看了霍无归一眼。
霍无归那双漆黑的瞳孔里,眼神桀骜冷漠,毫不留情地开口:“谁跟你是老朋友,我们是警察和嫌疑人的关系。”
“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吗,到底是谁杀了邵天高。”邵烨举枪的手没有放下,眼底深处暗藏着戒备,却让语调保持了一贯的轻松,“是你,简沉,另一个你。”
——另一个你?
简沉猛地吸气,刚从短暂昏迷中醒来的大脑蓦得一阵疼痛。
一双温暖粗粝的手迅速覆上双耳,霍无归哑声道:“别听。”
那不过是聊胜于无的安慰罢了,一双手能阻隔的最多是肆虐的冷风,声音依旧无孔不入地顺着缝隙钻进脑海。
“也难怪你们两个都失忆了,毕竟不管是谁,都不会愿意想起那样的往事吧?”风声猎猎,车顶的空气却像是停止流动一样,邵烨耸肩微笑,“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有病的是简亦语?有病的是你,简沉。”
车身的颠簸越发剧烈,车子早已离开开阔的峡谷,驶入密林。
原始森林至今没有开荒,这段路线,除了极为熟悉路况的司机,普通人白天都不敢入内,更遑论入夜。
“是吗,什么病。”简沉淡淡问。
鱼上钩了。
邵烨的眼睛在黑暗中眯起,大笑起来:“我说个故事,你随便听听。”
“十七年前,有个变态连环杀手,绑架了三个孩子,将他们囚禁在密室中……”
简沉冷静地将指节放在扳机上,一动不动。
“别冲动。”明明他没有任何动作,但霍无归似乎永远明白他在想些什么,温热的胸腔贴着简沉后心,心跳紧紧相贴,声音从骨骼内部闷闷传来。
邵烨还不能死,他死了,马戏团背后盘根错节的人员、几十年来的走私路线、经手的无数上下游,去哪里找线索。
“放心。”简沉低语。
邵烨一身衣衫早已被江水浸透,西装在一路上变得千疮百孔,仍维持着风度翩翩的语调,娓娓道来:“有一个孩子,他承受不了杀手的折磨,决定逃离。”
“很不幸,他在逃离的路上,遇到了来寻找另一个孩子的妈妈。”
简沉心头一震。
他知道邵烨接下来要说什么。
“那位母亲,为了保护这个孩子,被杀手抓住,带了回去,在三个孩子面前公开处刑。”树叶被狂风卷起,划过邵烨侧脸,一道血痕瞬间出现,他却咧开嘴笑了起来。
–
“管局!技术处理好了,无人机能收到降噪后的声音了!”会议室内,徐卓激动地大吼一声,随即接通大屏,让画面同步起来。
一秒后,第一句话涌入所有人的大脑。
“砰——!”降噪后的声音依旧带着沙沙的底噪,邵烨浮夸失真的声音穿透夜空,“子弹穿透那个母亲的头颅。”
简沉不断换气,身体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束肌肉纤维仿佛都在瞬间失去控制。
风声,夜色,列车,森林,一切在眼前稍纵即逝,沦为虚无。
简沉脑海里只剩那个早已重复过无数次的画面。
滚烫的血洒了满脸,怀里的身躯却一点点失去温度。
邵烨修长的眼眸打量着简沉,眼底闪过兴奋的光芒:“可仅仅如此,那个变态杀手还觉得不够——这惩罚还不够强烈,不足以让一个逃跑的孩子感到恐惧,于是,他留下了一把匕首。”
“一把生锈的匕首。”邵烨说着朝简沉走近了一步。
距离越来越近,他眼底的疯狂也越发明显,死死盯着简沉道:“杀手问,有谁愿意代劳,替自己惩罚那个不听话的孩子。”
一些始终深藏的记忆开始在脑海里松动,一个不可能的念头也开始钻进脑海。
“恰好,有个人和他有仇。”
简沉一怔,下意识向前迈了一小步。
紧贴着霍无归胸腔的背接触到空气,寒意立刻伺机侵袭,无孔不入地攥紧每一个毛孔,背后坚实稳定的心跳声消失了。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但……霍无归究竟是如何失忆的?
在没有受到脑部创伤的情况下,失忆往往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霍无归这样自小坚定勇敢的人,究竟要遭遇什么,才会丧失了那几个月里的全部记忆。
简沉几乎下意识嗫嚅道:“霍……无归……”
他几乎没有感觉到,脸颊就划过一阵湿冷——
狂风涌入眼睛,让脆弱的双眼不受控制地流泪,转眼已经连成一串,从下颌滚落。
“还没想起来吗?”邵烨抬手,做了个利刃抹过脖颈的动作,“你是如何用那把匕首对待霍无归的。”
会议室内,正盯着屏幕的管弘深和王胜利交换了一个眼神。
十七年前的事,警方赶到时就已经只剩一片火海,没人知道真相到底如何。
“放心。”王胜利拍了拍管弘深的肩,略有迟疑地安慰道,“我看着霍无归那小子长大的,他不是那么轻易就会动摇的性格。”
虽然是紧要关头,但管弘深还是忍不住转头瞥了王胜利一眼,不满道:“怎么,你以为简沉就是会动摇的性格——”
他的话忽然停下,血压急速攀升,熬了几天的眼睛猛然瞪大——
“你或许还不知道,开启某个开关的钥匙。”邵烨嘴角的笑意森然可怖,“或者也没有人告诉过,警方曾一度怀疑现场有过四个孩子。”
简沉的表情仿佛凝固在脸上一般,牢牢锁住了所有情绪,没有留下任何余地。
他身后的霍无归喉结微微滚动,原本直直站着稳住身形的双腿错开一些,不露痕迹地屈膝,整个人稍稍前倾。
那是为格斗做出的准备。
会议室里,管弘深眼睛紧缩——
这是警队内部的绝密,虽然现场只能找到三个孩子的生活资料,但心理学家曾屡次指出,应该还有第四个孩子在现场生活过。
哪怕是被绑架、被限制了活动自由,但每个人生活的细微习惯还是会留下痕迹。
根据心理学家的推论,那四个孩子两两结伴,形成了两种对立的阵营,互相倾轧。
但最终,因为现场只有三个人的衣物、足迹、生物信息,这一推论被否定了。
——锵!
一把匕首被邵烨从贴身的衬衣内部拿出。
那双漆黑狭长的眼里写满戏谑,邵烨神色嘲弄地将匕首扔在脚下,朝简沉替了过去。
“捡起你的钥匙,完成当年没完成的复仇吧,我的朋友。”
作者有话说:
最后几章啦,沉夜的故事会在本周完结。
完结后我会先养好身体,年后再战悬疑,洗心革面,绝不断更。
目前有两本悬疑预收,分别是:
现耽刑侦《于无生处》,偏执刑警X听障痕检的组合。
古代探案《羁旅客》,没头脑假神探X不高兴假神棍。
现代文能使用更多科学破案手法,但古代文能写很多现代设定下不方便写的吊诡案件,各有各的优点。
文案都在专栏里,大家可以挑喜欢的收了它,顺便评论一下更想先看哪个,我很听劝。
–
作为过渡,年前会写2个短篇言情。
分别是专栏内的《言言言而无信》和《我只喜欢你的饭》
前者是指挥家X钢琴家,后者是轻喜剧校园文。
blbg都吃的姐妹也可以移步专栏pick一个喜欢的。
不看bg的姐妹咱们年后见(不是,下章见)
127 ? 好运
◎“但我知道,你会把好运气留给我。”◎
霍无归凝视着身前的人。
那人已经转了过来, 手里攥着匕首,面朝自己,背对着邵烨, 将最没有防备的后心留给了对面的人。
嶙峋的骨架和满身血污掩盖不了简沉眉目中的清俊。
他的长相始终是好看的,甚至可以说是美丽的, 但此刻脸上的笑意却变得难以捉摸。
“十七年不见了, 我的朋友。”邵烨用舌尖舔了舔唇角,眼中的兴奋几乎溢出, “小沉。”
简沉挑眉, 嘴角的弧度狠厉而冷漠。
!
霍无归的心脏猛然震动了一下。
这表情……和他认识的简沉仿佛不是一个人。
“阿叶。”简沉抬手, 把玩着那柄匕首, 手法异常熟练, “眼熟吗, 这把匕首,和警队证物袋里那把像吗?”
明明是同一个人,一模一样的眉眼,却像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这不可能……
但如果是这样,一切好像又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十七年前的自己失去了被绑架期间的几乎所有记忆——
因为那段记忆里, 有自己始终不愿面对的东西。
为什么整整十七年, 警方、心理专家、痕迹专家, 来来去去, 无数人分析过了当时的绑架案, 也有无数人来和自己、简沉问过话,却没有人得出最后的结论。
为什么简沉总是做同样的噩梦。
如果那第四个人真的存在,那么所有令人费解的关节就全都打通了。
但还有另一种可能——
霍无归突然感到嘴唇干涩, 动了动唇, 却没有出声。
简沉眼神微动, 哂笑道:“你好,阿叶,我们也很久没见过了。”
太说着抬手,将匕首抵着霍无归的颈动脉,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但那颤抖并非恐惧,而是难以抑制的兴奋。
随着颤抖,刀刃已经压入颈动脉中,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随时可能让鲜血四溅。
即便风声呼啸,也已经能听清简沉的笑声:“阿叶,是你赎罪的时候了。”
那声音如同深藏暗绿水底的水蛇,湿冷地缠绕着霍无归的灵魂,将人死死拖进回忆深处。
临时指挥中心的会议室内,简沉的声音夹杂着底噪,却异常清晰:“我只觉得遗憾,没在十七年前就带你去见我妈妈。”
匕首直勾勾地抵着动脉,所有人脸色一变,王胜利几乎要扶着椅背才能站稳。
“小沉。”紧要关头,邵烨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频道内,“你难道不想玩点更刺激的吗?”
砰——!
枪声响起,在急速飞驰的火车上,子弹击中简沉手中的匕首,强烈的震动瞬间让匕首飞出数米。
匕首撞击车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邵烨!你疯了!”霍无归面朝这邵烨,失声大吼。
这样颠簸的车上,随时可能走火,邵烨这简直是在拿简沉的命开玩笑。
邵烨远远站在车厢另一头,与霍无归对视一眼,露出熟悉的微笑。
就在会议室里所有人以为不会有更震撼的情况出现时,邵烨再次开口了。
“时间差不多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开始觉得奇怪。”邵烨看了眼简沉,忽然又笑了,“比如——胃疼,肌肉麻痹,呼吸困难。”
如果是平时,身上出现这些情况,简沉必然会察觉到,但偏偏是现在——
简沉的胃本就不好,上船之前因为那颗击中心脏的空包弹更是引发了一系列心脏问题,手脚麻痹、呼吸困难都是常见的并发症。
管弘深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无声地看向魏国。
一直随行却从未说过话的魏国从嗓子里挤出一个字:“铊。”
那个字很轻,如同破碎的气泡一样,几个年轻小刑警坐在会议室最后端,离魏国最近,一头雾水地问:“他什么,魏主任你怎么不说完?”
然而技术和法医的区域,却已经有人吸起了冷气。
“是铊中毒!”李仲洋失声叫了起来,“已经三天了,铊中毒一秒钟都不能拖,拖越久造成的损害就越不可逆。”
车上一片漆黑,急速倒退的车遇上一个转弯,顿时一阵摇摆,风驰电掣中,邵烨微微降低重心,观察简沉的面色,了然道:“看来你猜到了,铊中毒。前三天我放的剂量都极小,但今天的晚餐,你摄入了足够致死量的铊元素。”
“放心,我当然舍不得杀了你,我亲爱的朋友。”邵烨眼神温柔,语气里甚至有几分浮夸的心疼,“虽然论毒理药理我不如你,但这剂量我也是精准计算过的,服用完三小时内摄取足量普鲁士蓝的话,你不会死。”
“但这普鲁士蓝当然不能平白无故送给你。”邵烨似乎心情很不错的样子,喉咙里溢出哼歌的调子,如果此刻有红酒的话,他或许应该已经端起来了,“我有个提议——把你们的枪扔过来。”
他嗓音温润,听起来像是极为诚恳礼貌的询问。
霍无归心头一凛,紧紧盯着面前的简沉。
他所有的神色变化,都落在简沉眼里,几秒后,简沉双手微微颤抖,叹了口气道:“我这手都这样了,还有人舍得朝我开枪,也是够稀罕的。”
“就这一把枪,接好了,别丢了。”他说话的同时,动作不那么利索地从口袋里摸出枪,连转身都有些迟缓。
犹豫了几秒后,简沉俯身将枪放在地上,朝邵烨踢了过去。
砰!
砰!
砰!
——砰!
数声枪响在对面响彻丛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硝烟味,但又转瞬即逝——
失控的列车运行速度越来越快,那一小片被硝烟污染的空气,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被远远抛开。
“现在,这两把枪里,只有一颗子弹。”枪声过后,邵烨举起双手,嘴角勾起,晃了晃手中的两把枪,“你们一人选一把。”
月亮不知何时爬到了头顶,车上被照得一片银亮。
简沉的视线越发模糊,疼痛席卷着每一根神经,始终支撑着身体的双腿终于承受不住,踉跄了一下,霍无归迅速伸手扶其简沉,却被冷冷甩开。
他抬起越发沉重的眼皮,望着霍无归,不耐烦地啧了一声道:“别碰我。”
皎洁月光下,简沉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爬上一层冷汗。
霍无归心头一惊——
那是已经许久没见过的接触障碍。
他目光极其平静,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邵烨站在原地,并没有移动半分,语调却如同简沉最亲密的朋友,温声道:“你们一人选一把,同时开枪。”
“要么小沉你替你的妈妈报仇雪恨,吃下我给你的解药,我带你远走高飞。”说到远走高飞,邵烨语气几乎温柔到了极致,连一向轻蔑冷漠的眼角都藏着笑意。
随后,他抬头,冰冷地看向霍无归:“如果小沉你的运气不好,那我就杀了霍无归,让他给你陪葬。”
说罢,他将两把枪朝简沉和霍无归的方向推了过去。
–
临时指挥室里,王胜利已经按耐不住,开始在会议室中踱着步来回徘徊。
现在的情况,所有人都彻底看不懂了。
简沉突然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说出的每句话都让人震撼。
更焦心的是,直到现在,警方的救援车辆也没办法靠近——
哪怕是想安排狙击手,这样高速移动且不受控制的火车上,也没人敢保证不会射中简沉和霍无归。
至于拦截更是无稽之谈。
现在,只有祈祷车上的简沉和霍无归能够随机应变了。
“无人机可以向他们喊话吗?”管弘深沉默了几秒,端起茶喝了一口,满脸憔悴,眼窝深凹着。
徐卓点了点头,递给管弘深一个麦:“可以,用这个就行,我现在替您打开。”
“霍无归,简沉。”头顶的黑夜里,传来管弘深苍老嘶哑的声音,“你们的首要任务,是活着。”
黑暗中,无人机再次陷入沉寂,直到邵烨抬手,没有任何迟疑地开出一枪。
“管局!一号机被击中坠落了!”
“备用机呢!切二号机的画面!”
“快!铁路沿线的监控都给我连上!赶紧去要铁路那边的授权!”
……
临时指挥中心里,立刻混乱起来。
–
两把枪停在简沉和霍无归面前。
身后的密林中,传来无人机坠落的凌乱噪声。
简沉盯着枪,几秒的时间里,狂风卷过每一缕发丝,疼痛越发明显的大脑里一片清晰,片刻后,他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阿叶,你先选吧,我从小就运气不好。”
那是熟悉的嗓音,和陌生的语调。
霍无归同样没有出声,观察着简沉的表情,目光静静在简沉脸上移动,划过他平和的眉毛、浅琥珀色的眼睛,薄却看起来格外勾人的双唇,一遍遍描摹那张苍白的面孔。
许久后,霍无归向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将两把枪握在手中。
“这把给你。”他表情中有种难以捉摸的决然,将枪递给简沉时怔愣了几秒,指尖隐隐触碰着简沉的掌心。
像是再也见不到、再也碰不到一样。
–
“连上了!”
“画面来了!”
临时指挥中心里,传来一片欢呼。
那欢呼,只持续了一秒不到的时间。
砰——!
枪声打破了所有人心头的激动,指挥中心里鸦雀无声。
画面中,霍无归无声地倒下,心脏处是一个醒目的血洞。
简沉扣着扳机,将先前那句话补完:“但我知道,你会把好运气留给我。”
作者有话说:
很急,这就去写下一章,森林里天凉,舍不得霍队躺太久。
128 ? 重返
◎“和我死在这里,简沉,你觉得不甘心吗?”◎
霍无归的尸体平静地躺在车厢顶部。
王胜利的脸色已经从铁青变成了一片灰白。
“那可是心脏!”杨俭忍不住失声, 却连吼出来都没办法,只能从嗓子里挤出支离破碎的哭腔。
从霍队和简沉的第一次离开,他们就能猜到, 那是一场卧底行动。
可……那是心脏。
赵襄心脏疯狂跳动,看着屏幕, 张开嘴半天却发不出声音, 努力拍了几次胸口,才终于将话语吐了出来:“上次……上次我也看着霍队开枪打过简法医的心脏……没事的, 肯定是演戏……”
“肯定是演戏!”赵襄又重重说了一遍。
实木长桌倒映着她的脸, 满脸来不及擦干的泪珠, 赵襄自己都知道, 自己说来的话有多不可信。
上次简沉中弹, 她亲眼看着, 简沉的胸口并没有那个血洞。
可霍队的胸口,是一个实实在在的血洞。
难道,简法医真的有双重人格……那个人格真的曾在十七年前为虎作伥,和绑架犯为伍,虐待伤害过霍无归, 又在十七年后杀了霍无归?
车顶, 简沉脱力般随手将用尽子弹的枪插回口袋, 半蹲着走向霍无归, 眼睑轻颤, 微笑道:“霍无归,你在码头朝我的心口开了一枪,还给你了。”
说罢, 他从地上捡起匕首, 俯身贴近霍无归。
时间几乎静止, 他们的衣衫、发丝在风中猎猎作响。
简沉举起刀,看了眼不断后退的列车,抬手朝霍无归胸口狠狠落下——
血喷涌而出。
“这一刀,是替我的妈妈还给你的。”简沉眼里,是仿佛释然的平静。
临时指挥室里一片哗然。
霍无归始终没有闭上眼睛,死死盯着简沉,瞳孔内逐渐黯淡无光。
简沉眼中浮现笑意,抬头望了一眼天空。
月亮越发耀眼,无人机在头顶盘旋,前方的路逐渐开阔,列车即将驶入一段不足五米的短桥。
“永别了,霍无归。”简沉捏紧匕首,朝霍无归抬起腿。
列车“哐当”一阵颠簸,上了桥。
简沉如同踢一个麻袋一样踢了一脚,霍无归的身形从车顶消失了。
指挥室里的鸦雀无声。
管弘深沉沉叹了一口气,极力克制着脸上的表情,那张板着的脸却几乎比哭还难看。
“到我身边来,简沉。”终于,始终和简沉分立在车顶两端的邵烨开口了。
飞驰的车顶,寻常人轻易连挪动一下都会胆寒,但听见邵烨召唤的那瞬间,简沉连再看一眼都没有,毫不留恋地转头,虽然身体有些摇晃,却步履坚决地大步朝着邵烨走去。
–
临时指挥室。
“管局,要把简沉列入……”徐卓迟疑着开口。
管弘深是简沉的养父,而这里大部分人都是一队的,和简沉的感情更加深厚。
别人开不了的口,他没办法,也不得不替大家开口。
“不。”魏国的声音冷冷响起,“赶紧让水肺下去捞霍无归吧。”
管弘深微微仰头,闭上眼,藏住眼底的绝望,黯淡道:“让医疗组和水肺派人去接霍无归,其他人在最后一个弯道处待命,如进入弯道前没有变数,击毙邵烨。”
徐卓愣了愣,不明所以地指着屏幕问:“霍队不是……了吗?”
“霍无归的心脏有个秘密。”魏国自言自语般小声说,“他和普通人的左心位不同,是先天的右位心。简沉击中的不是心脏,是肺。”
赵襄眼皮一跳,拍着桌子站起来,语无伦次道:“简法医追捕邵烨路上昏迷过几分钟,当时他一直靠在霍队胸口!!他听见了!!他知道!!王局,他知道!”
那不是巧合,不是霍无归福大命大、侥幸逃过一劫,是简沉一直听着霍无归的心跳。
“冷静点。”王胜利摆了摆手,脸上的神情略有些许缓和,“你这像什么样子,赶紧坐下。”
徐卓脸上的表情有瞬间割裂,一边是难以置信,一边是如释重负,哂笑着问:“可他还刺了霍队胸口一刀……”
“白痴,那是紧急心包穿刺。”魏国忍不住骂了一句,“这反而更说明你们得赶紧去捞你们的宝贝霍无归,他要是当场就死了,简沉多余给他做穿刺。”
他那句“永别了,霍无归。”
分明是在替自己告别,他把自己独自留在了这辆车上。
–
“好久不见。”简沉停在邵烨面前,枪口对准邵烨,“不过,是时候也和你说再见了。”
简沉果断利落地将枪口抵着邵烨额头,丝毫没有犹豫,更看不出半点先前的影子。
仿佛猜到了简沉所有的心思一样,邵烨倏然笑了:“怎么,你打算杀了我替霍无归报仇?可朝他开枪的不是你吗?”
邵烨一字一句,如同毒蛇吐信,阴森道:“你别说不知道子弹在谁的枪里。”
以霍无归对简沉的感情,他必然会把有子弹的枪留给简沉,这件事车顶上的三个人全都知道。
“霍无归不会死。”一整个晚上,手部的重伤泡了水,又反复持枪、抓握匕首,让简沉此刻光是举着枪都渗出一头冷汗,他微微喘了口气,在头顶的银亮月光照射下,裹着一身狼狈,露出一个清俊如初的笑。
“邵烨,我对你不被爱的悲惨人生没有任何意义,你不该对我有太多执念。”他平静得像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以至于在留下子弹时,你选了自己的枪。”
他不曾被爱的童年,没有伙伴的岁月里,意外捕捉到一个沐浴在所谓的“爱”里长大的简沉,将这个意外当做光,亦步亦趋地膜拜。
忍不住靠近,忍不住看看被爱的人会变成怎样,更忍不住将这人一起拉入深渊。
“你怕我死。”简沉淡淡道。
霍无归带的是从赵襄那里拿来的统一配枪和子弹,而邵烨的则是黑市买来的改装枪,子弹阻止力更差。
子弹穿过肺部,没有碰到任何重要血管和骨头,膨胀效应很低,加上简沉极为精准的一枪,给霍无归带来的是轻度的血气胸和心包填塞,在立刻进行穿刺后,只要救治及时,并不会死。
这是邵烨的保底。
如果霍无归真的拿走了有子弹的枪,也有机会给简沉留下一线生机。
“既然确定霍无归会把子弹留给我,何必怕我死。”简沉被伤口持续不断的剧痛侵扰,双手不住颤抖,却仿佛感觉不到一样,朝前又迈了一步,枪口狠狠顶住邵烨额心,“他那么爱我,怎么可能不留给我。”
一颗子弹的重量微乎其微,但对于常年与枪械为伍的霍无归来说,分辨枪里有没有子弹轻而易举。
列车经过岔道,换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简沉浅琥珀色的眼眸映着金属枪身的冷光:“前面还会经过一次水面,跟我跳桥还能算你自首,否则的话你就死吧。”
“是吗?”邵烨突兀地笑了一声,“那你先死吧。”
简沉的身体在翻涌的风中无意识地轻轻摇摆,风灌进湿透的衣服,早已伤痕累累的身躯感到彻骨的寒冷。
从上车到现在,看起来发生了不少事,可实际上也就三五分钟罢了,他完全没时间从先前落水、受到冲击的晕厥里缓过来。
也不指望能用这样的身体,在和邵烨的搏斗里全身而退。
“没关系,我压根就没打算活。”简沉说。
话音刚刚落下,邵烨猛然躬身,趁简沉不备,抬手握住枪管,当机立断扣着简沉满是血污的手,按下扳机——
砰!
“你只藏了一颗子弹,对吗?”第二次扣动扳机只剩下空响,邵烨了然,“刚刚你拿枪那会磨磨唧唧,我还当你是中了毒行动迟缓,原来还留了这么点心眼。”
说话一点也不碍着邵烨行动。
都是练过的人,一个跟着农场里的佤邦汉子们练,一个跟着货真价实的缅甸佣兵练过,打起来都不讲任何规则。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邵烨迅速起身,飞膝朝着简沉胸骨袭去,将人逼得连连后退,顺势抬腿,打算将人直接劈晕。
谁料简沉身量太过清瘦,反倒更易活动,刚刚还一副虚得要原地吐血三升的样子,此刻竟靠着强劲腰力向后仰去,早已不堪重负的双手向后撑着车顶,借着空翻的势头双腿离地——
那双长腿在空中径直下砸,踏着邵烨脊梁,旋身拧住邵烨脖颈,膝盖骨结结实实砸在邵烨肩头。
与此同时,简沉将重心移动到邵烨肩头,撑在身后的手闪电般向后伸出,摸到掉落的匕首。
——随着简沉挺腰起身,一把匕首自上而下,斜插进邵烨胁下。
临时指挥中心里,一干刑警直接看得目瞪口呆,沉不住气如杨俭,忍不住直接问出了口:“不是,简法医是法医对吧?而且他中了毒,还受着伤?”
简沉平日里看起来一副文弱的样子,甚至动不动就闹闹头疼脑热、胃疼眼睛疼,可打起人来竟是这样干脆果决、酣畅淋漓。
那副嶙峋的身躯简直像冬眠蛰伏的野兽,一旦醒来凶悍程度丝毫不逊于任何刑警。
邵烨自己也没想到,简沉还有力气发这样的狠,哽着嗓子问:“你——”
简沉手持匕首,膝盖压制着邵烨,眼神冷峻:“你给我下的铊包裹了缓释层吧?”
否则铊一进入身体就开始毁灭性的肆虐,所到之处片甲不留,就算邵烨准备好了解药也无法挽回造成的损伤。
“你忘了一件事,十七年前,我的胃就坏了,现在又受了重伤,消化系统运作的速度比常人慢了很多。”简沉拔出匕首,刀锋划过邵烨下颌,带出一道蜿蜒血痕,“如果继续拘捕,毒死我之前,你会先死在我刀下。”
“既然这样,那我选择和你一起死。”邵烨对自己身上刚被扎了一刀似乎毫无感觉,朗声笑道,“简沉,和我死在一起是什么感觉?”
再拖下去,错过了即将到来的那片水域,跳车必死无疑,不跳车也只能撞死在过弯时。
就算简沉的毒暂时不会发作,他们也没有任何活路。
他狭长的眼角锋利,闪着冷厉的光,汩汩流淌的鲜血似乎越发刺激邵烨的神经,他那些掩盖在衣冠楚楚外表下的狠厉声势浩大地死灰复燃,挺身发力,狠狠撞击骑在自己肩头的简沉。
简沉已经太过虚弱,被邵烨狠撞了几下,险些失去平衡栽倒下去。
“和我,只和我,死在这里,简沉,你觉得不甘心吗?”邵烨趁简沉身形恍惚,迅速翻身压制简沉,双手毫不留情地扼住简沉咽喉,“但我很高兴。”
下一秒——
哐!
车顶铁皮发出一声巨响。
临时指挥中心内,响起焦躁的声音:“管局,掉落范围内没有搜索到霍无归。”
作者有话说:
替小沉做个翻译。
“霍无归,你在码头朝我的心口开了一枪,还给你了。”——你没杀我,我也不会杀你。
“这一刀,是替我的妈妈还给你的。”——我的妈妈替林海森干过事,我替她救你一命。
“永别了,霍无归。”——你好好活着,我替你去死。
129 ? 正文完
◎我本该去往地狱,可天亮了。◎
“谁跟你说只有你们了?”霍无归吐出一口血沫, 双臂满是碎石砂砾划破的细小伤痕。
邵烨猝不及防,惊愕地抬头,迎面接下霍无归一拳, 眼底迸射出狠厉的寒光。
“霍无归!咳咳咳咳——”刚趁乱挣扎着从邵烨手底下爬起来,就瞥见从天而降的人, 简沉惊得险些把肺都咳出来, “你怎么在这里!”
他被邵烨掐住了颈部,一时间供血不足, 连站起来的力气都不剩, 半跪在车顶勉强支撑住身形, 向霍无归望去。
霍无归抬手架住邵烨迎头劈来的腿, 右手毫不留情用体重优势猛挥一拳, 砸在邵烨腰侧:“我还没怪你自作主张跟我玩生离死别, 你倒先怪我了。我在底下扒了一分钟火车皮不是等你骂我的!”
“咳!”他说话的功夫又架起左臂接了邵烨一拳,顺势朝外吐出口血水,“想背着你老公跟别的男人一起去死,想得美。”
这火车本就是货运使用,车顶只是薄薄一层铁皮, 被邵烨和霍无归这搏斗打得颤颤巍巍, 铁皮和骨骼碰撞声不绝于耳。
邵烨趁霍无归说话, 径直袭向霍无归手上的胸口, 手段极其狠辣, 不留半点余地。
霍无归浓黑的眉峰拧着,双臂死死护住胸前,背靠火车顶, 靠双腿和邵烨缠斗。
“去死!”邵烨和霍无归体重差了接近两个量级, 被霍无归一脚踹得腾空, 却借势挥拳,靠着重力下落,狠狠凿向霍无归被鲜血浸透的胸口。
“咳——!”
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肺部蔓延向四肢百骸,冷汗瞬间爬了霍无归满背,疼痛几乎要沿着神经末梢吞没一切意志。
“霍无归!没时间了!最后一个河沟要过去了!”简沉的声音在风中消散,随着那声嘶吼,列车在一阵颠簸中上了桥。
–
“管局!王局!”杨俭握着电话,几乎破音,“铁路那边说了,这段之后再也没有水路,他们现在不跳桥,就只能三个人一起撞死了!”
“列车司机已经跳水求生了!现在整辆车只剩下他们三个!”
无人机画面里,三个人依旧在缠斗,没有任何人有跳车的意图。
管弘深盯着电脑屏幕,反复看了数遍,面色灰败地打开无人机的通话,急促道:“霍无归,简沉,我命令你们,优先保护自己的生命!”
–
“都给我去死!”邵烨的情形并没有比霍无归好多少,硬生生扛了霍无归一脚,腹部极速起伏着,汗水不住地往下落,毫无风度地粗喘着,“别来掺和我和简沉的事,你第一个给我去死!”
霍无归冷笑一声,背部紧靠着车顶,屈膝向前猛踹一脚,难得暴躁道:“你和我男朋友有什么事!”
他这一脚,直接踹得邵烨呕出一口粘稠的血块来。
霍无归那一脚用了十成的力气,想将邵烨踢飞出去,自身也必然要吃下同样的作用力,整个人向后滑了几米,紧挨着车厢边缘。
瞥见霍无归的位置,邵烨眼底闪过精光,来不及擦干净嘴角,当机立断起身——
风声呼啸,头顶经过一棵枝丫极低的树,霍无归低头闪避的间隙,邵烨粗喘着暴起,向霍无归铲去。
“霍无归!”刚刚缓过一口气的简沉瞥见几米外的一切,刚想做出反应就已经完全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邵烨一脚将霍无归铲下了车顶。
一片混乱的车顶瞬间安静下去。
只剩勉强站立着喘气的邵烨,和刚刚踉跄起身的简沉。
“砰——!”
一只手从侧面狠狠拍上车顶,死死扒住边缘的铁皮。
简沉一愣,眼底瞬间闪过兴奋的光,朝霍无归冲去。
然而比他更快的是邵烨。
“不得不说,你是我见过最烦人的警察。”邵烨眯着眼冷笑,挑衅似地抬起脚,朝霍无归泛着青白的指节落下——
“霍无归!”
这次是邵烨的声音。
他抬脚的瞬间,另一只手骤然伸出,电光火石间死死拽住邵烨脚踝,尚不等邵烨反应过来,他已经被一把拉了下去。
局势瞬间成了两个人双双踩着车厢侧面用于固定绳索的凸起,在呼啸风声和周围狰狞的枯枝败叶中紧紧扒着车顶边缘。
列车飞驰,简沉目视前方,双手悄无声息地攥紧,在风中低声道:“前面有个急转……按这个速度,我们只会撞上山壁。”
“简沉。”霍无归冷不丁开口,仰头直视夜色,“你看天上。”
“霍无归,我爱你。”简沉驴头不对马嘴地回答他。
谁知霍无归又重复了一遍:“你先看一眼。”
简沉一愣,下意识抬起头——
一根绳索凭空出现在不远处,将天空割裂成了两半。
“我们在盘山道上,这是村民下山用的滑索!”霍无归咳出一口血,冷静地吩咐简沉,“滑索最低的地方就在前面,你跳一下就能够到,带着邵烨,走。”
邵烨身上,掌握着至关重要的口供和线索。
他不能死。
“霍无归。”简沉从游轮上下来,身上原本是一身得体的西装衬衫,如今领带松松垮垮,白衬衫早已被血污染透,浅色的瞳仁因为疲惫而变得浑浊。
他捂着腹部,额角的头发因为冷汗而紧贴着,眼底却极为平静、温柔,“你听我说,我一直觉得,这辈子好像停留在了十七年前的某一天。”
他说话的时候,手始终没有停下,飞快拆下领带,走向邵烨。
十几秒的功夫,简沉用皮带扣住邵烨的手,边将人拉上来,边用极快的速度打了死扣:“还是得谢谢我爸,教过我劁猪。”
几百上千斤的猪都能绑死的扣,趁邵烨手臂肌肉痉挛麻痹的功夫,捆个邵烨不是问题。
“简沉……”邵烨张了张嘴,嘶哑道,“我——”
他没来得及将话说完,就被简沉捏着下巴,两三秒卸了下颌:“我对你要说的话没任何兴趣,想说话去审讯室说吧。”
村民下山的滑索近在眼前,只剩几米的距离。
想要攀上绳索,前后最多二十秒的时间。
“家里应该能听到我说话吧,听见的话,准备接应嫌疑犯。”简沉擦了擦掌心的血,将腰间的皮带拆下,铜扣的那头高高抛起,穿过滑索的瞬间将另一头穿过邵烨手上的绳结——
皮带扣上的瞬间,简沉狠狠一推。
簌簌。
绳索被邵烨压得低了几分,擦着密林,引来一阵阵叶片枝干相互摩擦。
邵烨双手被吊在绳索上,很快滑进黑暗深处。
“走!”霍无归脚踩着车厢,拼尽全力试图爬上车顶,“我来不及了,你还来得及,快走!”
虽然索道已经过去,但只要简沉朝后跑几步,还能够比列车的速度更快。
他受制于视角,看不见车顶发生了什么,猝不及防间,一只血肉模糊的手出现在头顶:“霍无归,你听我说完。”
霍无归诧异地盯着那只手,几秒后,他与那只手十指交扣,血液蜿蜒交错,分不清究竟是谁的,顺着手臂一路滑下,滚落在霍无归线条坚毅的脸上,他呼出一口灼热的气息,再次问道:“为什么不走!”
“我一直觉得,从十七年前开始,我就一直在去地狱的路上,这条路很长,很远,非常黑,没有尽头,我走了很久很久。”简沉双手肌肉颤抖得如同筛糠,声音极力压抑着痛苦,挤出一丝微笑,“然后我遇到了你。”
“我觉得,天亮了,特别亮。”
简沉的声音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灌进霍无归耳内:“我已经没办法再一次孤身走进黑夜了,阿夜。”
“我也很高兴,把你找了回来。”霍无归踩着车厢侧壁,顺着简沉的手腕,“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爱你。”
简沉伸手抱住霍无归,干燥苍白的唇贴着霍无归冰冷的双唇,轻轻厮磨:“我知道。”
“我知道,阿夜。”他又重复了一遍。
他们没有人再讨论该如何逃生,这辆车终将驶向某个终点,但不管是哪里,他们都在一起。
列车风驰电掣,头顶无人机轰鸣声越发清晰,霍无归猛然意识到了什么,抬头看了过去。
管弘深的声音从头顶响起:“刚刚得到周边卫星图,四十秒后将路过一个非法砂矿。”
砂石柔软,将成为最好的着陆点。
简沉泪流满面,死死盯着霍无归,在他唇边又落下了一个吻:“一会见,阿夜。”
他这次没说永别。
“跳!”霍无归嘶吼道,“一会见!”
草木、天地、星辰从眼前呼啸而过。
萤火虫拖着绿色尾光,在天旋地转中四下惊散。
“砰!砰!”两声后,世界归于寂静。
–
“小沉!你醒了!”
一个被尼古丁和焦油浸透的声音响起。
简沉迷茫地睁开眼,映入眼底的并非几秒前和自己许诺一会见的人。
“——爸?”简沉张了张嘴,干哑的嗓子一时半会说不出话来,尝试了几次后终于发出了声音,“我刚刚不是……?”
管弘深偏过头,擦了把老泪,转回来时依旧是满脸严肃的样子:“什么刚刚,你烧伤发炎感染,韧带撕裂,手差点废掉,还有铊元素微量中毒,硬膜下出血,多出骨折、软组织伤、内脏出血,昏迷好些天了。”
“所以……我昏迷了几天?”简沉试探着问。
“十九天。”管弘深替他掖了掖被角,“医生说你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太累了。”
如果清醒着,这十九天也相当难熬,反而是昏迷着还省了不少痛苦。
“躺了十九天,做梦了吗?”管弘深关切地瞥了简沉一眼,“我休了长假,最近会一直陪你。”
他知道简沉一直是爱做噩梦的。
就连去北桥分局报道那天,也曾做了噩梦。
他听过简沉叙述的那个噩梦,血色的地狱吞噬一切的梦。
简沉愣了愣,沉默了几秒。
就在管弘深几乎以为自己说错话了的时候,病床上的人冷不丁开口了:“爸,帮我把弄个轮椅来吧,我想出去晒晒太阳。”
“我睡了一个很长,很安稳的觉。”他转头迎着窗外的阳光,半遮住眼。
管弘深眼里闪过喜悦的光,噌得起身,大步流星朝门外走去,掩饰住眼底的泪光:“好,我这就去。”
门关上的瞬间,简沉摸索着下床,向外走去。
“邵烨至今都没有开口,他说除了简沉,不会向任何人招供。”杨俭的声音从走廊上传来。
一个熟悉的声音接话:“我下午去局里看一眼。”
门把手动了动,杨俭敏锐地瞥了过来,飞速道:“刚刚管局突然冲了出去,也没护士进去过,现在里面——”
“哐!”
外面突然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几秒后又传来一阵拍门的声音,简沉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悄悄拧开了门,朝隔壁走去。
病床上,有个穿病号服的身影,装模作样地翻过身,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旋即猛地坐起,迎上面前浅琥珀色的眸子,惊讶道:“小沉!你醒了!”
“别装了,我听见你和杨俭说话了。”简沉眼底泛起微红,看向霍无归的床头,一字一句读道,“肋骨,左臂骨折,气胸,心包填塞,枪伤,你打算就这样去局里?”
霍无归深刻意识到,就算临时抱佛脚躺病床上装死,也免不了一顿训了。
他漆黑的瞳对上简沉,视线定住,终于忍不住下床,紧紧搂住简沉:“你回来了。”
简沉倏然定住,抬手回了霍无归一个拥抱,相似的病房气息交融,两个身上都千疮百孔,眼底却也是一样的压抑难耐。
“我回来了,阿夜。”他下意识重复着霍无归的名字,“我回来了,阿夜,别怕,阿夜,别怕。”
他在绝望的边缘徘徊的这十九天,有无数话语想说的这十九天,在这一刻来临时好像一切都没意义了。
霍无归仅仅是低头反复吻过简沉的发烧、眼睑、双唇,一遍遍重复:“你回来了就好,我真的很怕你又一次不见了,你不回来了。”
他们的距离近得仿佛要交换彼此的呼吸。
霍无归贪婪地在空气里捕捉简沉的气息,低声呢喃:“我每天都守在你床前,希望你一睁开眼,就能看见我,谁知道错过了。”
谁知道刚好杨俭中午换班来传个话,出去了三分钟,就错过了。
“没关系。”简沉双唇贴着霍无归的唇角,沙哑道,“我们以后再也不会错过了。”
楼下有孩童嬉闹,笑声在花园里回荡。
午后的金色暖阳洒满病房,他眯起眼,心里想,我本该去往地狱,可天亮了。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经历一年,终于写出了正文完这三个字。
一些案件的收尾会算在番外内,这几天会陆续放出。
和追连载的大家道个歉,生病不该是断更的理由。
开始下一本长篇连载前我会调理好身体,不会再让类似的情况发生了。
最后老生常谈宣传一下预收,关注专栏不迷路。
–
现耽刑侦《于无生处》
于无笙睁开眼时,正躺在病床上。
三个月后,他会被列为连环杀人凶手,并在逃亡路上被杀害。
屋漏偏逢连夜雨,当初死咬他不放的刑警队长陆不闻,成了他的新搭档。
洗清嫌疑,侦破命案。
倒计时,三个月。
三个月后——
于无笙:我已经洗清嫌疑了,陆队你怎么还在追我!
“上帝借各种把戏使人变得孤独,好让我在人群散去时看见你。”
偏执刑警陆不闻X听障痕检员于无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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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探案《羁旅客》
一个混迹三教九流的失忆神棍,一个花钱买官的马虎大理寺丞,和一局大棋的故事。
波云诡谲的案件,险象环生的旅途,人来人往的江湖,一切都指向多年前的一桩灭门惨案。
*古代江湖探案,双男主无CP
*谎话连篇全靠编的假神棍+功夫和情商成反比的假神探
*简称没头脑和不高兴的探案故事
*有主线的单元文
–
年后二选一开,年前计划写快乐小甜文缓缓,感兴趣可以点专栏自选。
不说了我继续写番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