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剑魔刀?”
傅剑寒从胳膊肘上抬起脑袋,目光在桌边酒友的面上来回打转。白发束冠的俊俏公子眼眸低垂,紧紧捏着虎口的酒杯。蓝衣马尾的少年侠客愁眉苦脸,才讲了四个字便把余下的话咽了下去,直憋得脸色通红。
今日难得他们四人齐聚一堂,可气氛却绷紧得像弓弦一般,这酒还让人怎么喝。傅剑寒求助地望向对面的杨云,看上去老成持重的男子只是观戏一般地举杯浅呷一口。
忽然,东方未明将酒碗狠狠一放,血气涌上双颊,仿佛下定了决心。
“任兄……我知道你不想听,可是我就想当面对你再说一遍。都是我的不是。我混蛋,我没义气,我对不起朋友。”
“……东方兄,你还是没能明白。”任剑南放下酒杯,缓缓摇头。“错不在你不讲义气,而在你太过义气用事。维护同门,原也不算过错。荆兄武功高强,我们几个加起来也并非他对手,输得口服心服。但江湖中一旦开了‘以力服人’的先河,便再也无法保持现下的平静;若是谁的拳头硬,谁的道理就强,那遇事也无需分出个是非黑白来,直接拔剑相斗便是。如此不知要引发多少仇杀斗殴,流血惨剧。”
他说着又将目光投向窗外,长叹道:“铸剑山庄损失的也并不止一对刀剑,而是……铸剑山庄的声名。先祖在江湖中颇有名望,然而传到当下,已渐有式微之象。如今江湖传闻逍遥谷两名弟子大败同辈中人,轻易夺走铸剑山庄之物,如此下去,山庄的威势颜面可以说荡然无存;而庄内收藏的神兵利器,从此更易引起宵小之辈的觊觎。”
东方未明被他说得冷汗涔涔而下,“任兄,你还愿意与我推心置腹说这些,我很感激。之前之事的确是我想得太浅了。而二师兄他——他——”
“……他根本什么都没想。”
“是啊。”东方未明苦笑道,“我二人的顽劣之举,竟将铸剑山庄置于这般不利的境地。此事千错万错都在我。若任兄还肯信我,我定设法在三个月内,将佛剑魔刀归还。”
“你打算怎么做?”傅剑寒插话道。
“当然是跟二师兄,那个,讲道理……”东方未明眼神飘忽地道。傅剑寒忽然一把抓住他握着酒碗的手,翻过来按在桌上。“指缝有铁屑木灰,还有些烟火气——这些时日,东方兄一直都在打铁吧。你想以自己铸的刀剑,去和荆兄交换佛剑魔刀?”
“……不,不行吗?!”
傅剑寒放松手劲,叹了口气,“东方兄固然聪慧绝伦,精通各种技艺,然而佛剑魔刀毕竟是凝聚铸剑山庄先辈一生心血造出的神兵,寻常人几个月内的成就,怎可与之相提并论……”
东方未明不明白他为何偏要在此时拆台,不由得怒目而视,“我自己虽然不行,但老胡可是打铁的一把好手,二师兄原先用的太乙刀、太乙剑就是出自他手。如今又有从华山大会得的铸剑谱,我二人齐心协力,未必造不出让二师兄满意的刀剑来。”
任剑南摇头道:“东方兄,佛剑魔刀既成定局,便不必执着了。你若有心相助,倒不如帮我查查关于佛剑魔刀之事,你二师兄是何时、从何人口中得知的。我去查铸剑山庄内部,究竟是何人走漏消息。”
东方未明一怔,道:“……我先前问过,他不肯告诉我。”
杨云终于放下酒杯,道:“此事甚是有趣。。”另外三人马上转向他。只见杨云以食指沾了些酒液,一横一竖地在桌面上点划起来。
“前情种种,我已听说。铸剑山庄在杭州,天剑门在洛阳,绝刀门在成都,再加上逍遥谷、武当派;而佛剑魔刀,是在乐山大佛重现人世的。这些地方远近各不相同,若是从刀剑现身的同一时间传出消息,那么得到消息肯定也有先有后。但为何你们这些不同地方的人,会在近乎同一时间齐聚乐山大佛,争夺起来呢?”
“杨大哥说得极是。”东方未明道,“这点小弟其实也想过。只要其他门派晚来一步,任兄肯定早就带着佛剑魔刀日夜兼程地赶回铸剑山庄了;从乐山走水路到杭州,顺风顺水,速度奇快,想追也追不上。到底是谁放出的消息?计算又如何能这么精确?不管是何人暗中布置,他的目的便是要几大使用刀剑的门派、世家生了嫌隙,这样,在对付外敌之时,便不肯出力互相援助。”
任剑南饮尽残酒,微微抿唇,“也就是说,设计此事的人,要有大动作了。”
杨云道:“最近一段时日,江湖本就不太平。天龙教正在蠢蠢欲动;听说西北一带的许多小帮派,已被他们吞并或收服。天山派虽极少介入江湖纷争,但这一次恐怕亦难以置身事外。若是天龙教一心想让各派归顺,一场厮杀在所难免。”
傅剑寒忙道:“老杨,我可能帮上什么?”
“暂且不必。若到了有事相求的一日,杨某自不会客气。”
东方未明道:“天龙教么……的确可疑,不过尚不可下定论。若是我们早一步认清敌人的面目,在他们骤然发难前便多了一分准备。任兄要回去调查铸剑山庄。绝刀门太远,二师兄又不知跑去哪里试刀了;我打算留在本地,探探天剑门的口风。”
傅剑寒马上道:“我去查武当派。”
说到武当,东方未明不由得尴尬起来,挠挠脸道:“多谢傅兄。最近我……的确不方便在武当出现。”
傅剑寒道:“傅某不过想为兄弟出一份力。绝刀门在蜀地,一来一回不知要耽搁多久。武当派较近些,况且势大人多,查起来方便。老杨你怎么说?”
“我还要去寻师妹,打算去一趟西域。不过途中若打听到什么,便写信到洛阳的驿站。”
“好。那一个月后,我们三人在此地重聚。”
“不见不散。”
四人做了约定。东方未明觉得气氛渐渐回暖起来;他先前识趣,知道道歉要郑重其事,不可态度轻狂引人不快;如今见任剑南消了些火气,顿时心下一定,拘束也没了。几碗黄汤下肚,任剑南刚要告辞,他便从背后一把扑住,说是痛哭流涕更像撒泼甩赖。“任兄,剑南,你若是还生我的气,打我骂我都好……不要走……不要不理我……”
任剑南无奈道:“……东方兄戏文看多了。”
杨云笑道:“这演得又是哪一出?西厢记?牡丹亭?”
东方未明一本正经地道:“是凤求凰。”结果被任剑南像揭膏药一般从衣服下摆上硬撕下来,掸了掸绸衫上的皱褶。
傅剑寒笑嘻嘻地望着他们闹腾,将桌上剩下的小半坛酒一饮而尽。
有件事,他在这些交情最铁的兄弟面前,也不曾提起过。
那是今年年初,他到逍遥谷拜年时的事。那日逍遥谷十分热闹,忘忧七贤都到齐了,除此之外,还跟来了好几位眼熟的美貌姑娘,各怀风韵,如鲜花嫩柳,好不惹眼。东方未明混在一群莺莺燕燕之中,起先颇为得意,没多久便吃了苦头,被神医家的医仙少女强灌下一枚不知什么丹药,连声叫痛,满地打滚。
他正考虑是否该出手相救,一位身着紫色绢绸的姑娘走到他身畔,道了个万福:“傅大侠。”
傅剑寒赶紧礼貌回礼,“哦,是赵姑娘。你好。”
赵雅儿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看得傅剑寒有些不自在。好在她只是寒暄几句,态度十分客气。傅剑寒有一句没一句地答话,视线不由自主地频频投往东方未明那处。忽然感觉袖子被人拉了拉。
只见赵雅儿掩口笑道:“傅大侠,能不能随我来,雅儿有点话想对你说?”
东方未明眼皮突突地跳,猛从地上蹦哒起来,“什么话不能让我听见啊……”话一脱口便被湘云拉走了,“呆瓜,人家有女儿家的话要讲哩。”
东方未明心里七上八下,虽然信得过剑寒,可雅儿是个弱质纤纤的美貌女子,总归……总归……总归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好。傅剑寒临走前看了他一眼,目光大有深意。
然而当傅剑寒跟着雅儿转到忘忧谷一处偏僻的所在,却见另一名白衣女子早就等候在那里。“风……风姑娘?原来是你要见傅某?”
“正是。”
赵雅儿的眼珠转了转,松开他的袖子退到一边。
“……我之前打听到了一些事,只是一直不便对大哥说出口。”风吹雪背倚翠竹,双手抱在胸前。 “东方大哥的父母,可能是魔教的人。”
“魔教……姑娘是指,天龙教?”
“不错。当年我在天意城,曾奉命潜入河洛大侠江天雄家中,做他家的护院。我曾无意中听到江大侠对天剑门门主说起,他在五十大寿的寿宴上,曾见到一名很像故人的少年人,武当卓掌门好像也认出来了……后来我多方打听,才拼凑出一些事。东方大哥的父亲曾是武当弟子,奉师门之命调查当时如日中天的天龙教,却被教中妖女所惑,最后背叛师门,投靠魔教。在后来的正邪大战中,他的父母杀死了许多正道武林的子弟,最后也力竭战死。”风吹雪款款道来,难掩语中担忧。“我担心,有人要利用这件事来对付大哥。求傅少侠替我助他。”
“此事东方兄自己尚且一无所知么?”
“正是。但以大哥的才智,我恐怕瞒不了他多久。何况……幕后的那些人,早晚会有动作。”
傅剑寒当时虽然一口应下,但仔细想来,有些事即便知道了也无从着手。虽然东方兄的身世有了眉目,却不知对方会用什么手段布下陷阱。若是以他的身世做文章,离间东方未明和师门的关系——相信无瑕子前辈和两位师兄都绝不会轻易入彀。若是让武林中人从此敌视于他——当年之战,东方兄还是襁褓中的婴儿,若因此迁怒,说什么父债子偿,也太不合情理;大不了,和那些易受挑拨的人不相往来,带着东方兄仗剑行侠,四处散心也便是了。
可他隐隐觉得,事情并不会如此简单地解决。
此后的几个月,江湖中并不见兴什么风浪。倒是东方未明四处东奔西走,惹事生非,名气越来越响:他在青城派选定掌门人的比武大会上戳穿了魔教的阴谋,协助打退天龙教护法之一摩呼罗迦;又莫名其妙地大闹武当寿宴,与武当派弃徒古实一同逃之夭夭;还曾深入苗疆,插手了百草门与毒龙教的争端。这些事端在武林同道中褒贬不一,但大多数人口中,东方未明也算是年轻一辈中颇有作为的小子——虽然武功不及他两个师兄出色,脑筋却活络得紧,还有一副抱打不平的热心肠。
只有傅剑寒知道,自打东方未明从武当寿宴回来,便常是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然而他自己还不觉得。问他,他只会立即换上一幅笑脸,将这些经历的内情在好友面前细细交代一番;三句话里倒有两句是在添油加醋、插科打诨,往往一些普通的小事也能被他说得惊险刺激,妙趣横生。傅剑寒被他逗得开怀大笑之余,偶尔也会生出一点奇怪的心思:莫非,未明兄把我也当姑娘哄了么?
他察觉东方未明对待亲近的人,最大的毛病便是报喜不报忧。但凡自己喜悦的、欣赏的、快活的,都变着法儿说给人听;而他自己内心深处所担忧的、憎恶的、恐惧的,却几乎一概不提。
傅剑寒认为人活一世,最好还是喜怒哀乐各有所占,笑亦畅怀哭亦畅怀,没有必要藏着掖着;像未明兄这般……只怕会走了“慧极必伤”的老路。但他实在不像东方未明那般能说会道,更不会哄人——只会灌酒、比剑。
酒和剑是不会骗人的。
而在微醺的酒气和凌厉的剑风中,终有一日,他能找到未明兄不愿提起的那些真心。
“……我观剑寒兄这套剑法气势恢宏,有霸王之势,不如就叫霸王剑法罢!”
林间的浓荫之下,宝剑相击的交鸣声咄咄不断地传来。百十余招下去,二人都面红耳赤,出了一身热汗。东方未明的大笑震得仿佛头顶上的叶子都在刷刷抖动。
“横空出世、破釜沉舟、还军灞上、四面楚歌……那这一招,这最后一招,叫什么?”
“此招便是当年华山落雁峰上,两位顶尖高手争夺天下第一的名号时使出的罢!今日败在此招之下,小侠我也不得不服。”蓝衣少年装模作样地把湿淋淋的一把头发往额头后面捋了捋。“嗯,乌江横渡?不,太不吉利了。干脆就叫——”
……霸王别姬。
傅剑寒猛地从梦中惊醒。他的四肢摊开,随意地仰躺在柔软冰凉的泥土上——这可当真是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了。寒凉的秋意一点点吞噬了身躯,只剩下在丹田气海中静静流淌的一团火。
鼻尖里钻进了草木露水的气味——还有一股更熟悉的,铁锈的味道。
他把握剑的右手举到面前,五指伸开。粘稠的污渍像嘲笑他似的顺着掌骨往下流淌,最后渗入衣袖,被鲜红的布料饱饱地吸食了进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