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鸳鸯错比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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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荥州。
此处乃五朝古都,坐落于大河襟抱之中。河流甚密,水光如鉴。夏时涨水,常见有数十条桐木龙舟于河中竞渡,金红船身如箭一般在白浪里浮沉。夯土城垣内外车水马龙,熙攘人群川流不息。
本地人爱热闹,逢庙会时,便会摆起一场踏鞠之会。小孩儿们用草编了球,随着大人一齐踢着玩。除此之外,爱击角球、角抵的人也多,寻块空地,挖几个窝,便能捶起丸来。山里、荒郊尽是黑鸦鸦的人头,外郭城里中更不例外,张袂成阴,沸反盈天。
可近几年庙会里,最惹人注目倒不是蹴鞠大会,此处的居户再不去争谁的鞠球踢得最好,反争起了另一事——
那便是——“铸成神迹”。
这一日,一伙公子哥儿抱着鞠球,走进围着四堵方墙的鞠室里。天上墨云翻滚,将要落雨,石室里飞满了点灯儿小虫,众人兴致却颇高,并无半点因要落雨而败兴的迹象。
忽有一位着织金圆领缎衣的公子道:“成日踢这小毬丸,我也乏了。不如,今天咱们便换个争竞的法子,好么?”
其余公子哥儿一听,自然是玩心大起,连连点头。
那缎衣公子指着空地,撇着嘴道:“如今我爹妈成日在家中教训我,说我不成器,不像其余势家子弟般去拼力争那铸神迹一事。我这人别无所长,只会踢几下小球。不如这样,今日我便要凭这鞠球铸下神迹,诸位意下如何?”
这缎衣公子善弄丸,是个蹴鞠好手。众纨绔子弟连声应好,在他身边围作一圈。
如今非但是荥州城中,天下各处皆兴起一阵“铸神迹”的热潮,有人掘墓取尸,设坛场作法,意图起死回生;有人于大雪时节扎猛子入冰河,欲浸上数个时辰不死;有人称家中老妇九十仍能怀胎生子……一时间,诡怪之事四起,人人钻破了脑袋,也要做出一些令世人匪夷所思的奇事。
道经中说,要修道成神,须去识、泯情、忘我以修心。凡人要修得道果,炼成仙躯,约莫要费去千万年。而在这千万度春秋之中,每一时都需勤俭守德,故少有人能得道成仙。
而自朝歌天坛山无为观中的首徒文易情铸得神迹,一朝便被迎入仙班之后,世人对铸神迹一事更为狂热。一宿便能名满天下,世间又有何人能禁得住这等诱惑?如今世人再不屑做那念书科举、经商从政的事儿,只潜心钻研如何铸得神迹,步文易情后尘。
此时鞠室之中,众人围着那缎衣公子,眼放精光,七嘴八舌地问:
“兄台,咱们素闻你善蹴鞠,可你要踢成甚么模样,才算得铸下神迹?”
这缎衣公子从腕上解下一串佛珠,从其上扯下一枚星月菩提子,一跃而起,将那菩提子灵巧地放在方墙头。
待双脚落地,拍了拍衣上灰尘后,他得意洋洋地道:“我将走开十二丈远,在十二丈之外踢出鞠球,让那球打中墙头上的菩提子!”
那鞠球有两掌之宽,要在十余丈开外踢中一枚不过只有一指节大小的菩提子,自然是常人难及。若真做得来,足可见球技之高妙。
众人看那墙头上的红艳艳的菩提子,只有小小的一粒,要眯着眼才能望清。
“好!”有人拍掌笑道,“兄台果真球技高妙如神!若是能踢中,准是一件神迹!”
其余人亦雀跃不已,欲看这缎衣公子大展身手。
“且慢!”
鞠室里忽而传来一声高喝。
众人诧异地往喝声传来处望去,只见木门处站着一个臃肿男子,一身牡丹锦衣,身上金丝闪闪发亮,头上扎着方金环巾子,脸覆七牙象王面。
那男人胸前绣着朵花一般的如意纹,众纨绔见了,忽而大惊失色,顿时如坠冰窟。
——这人是兵主左氏的七齿象王。
如今天下热衷于铸神迹的势家众多,左氏便是其中最为狂亢的一位。他们崇奉武力,为铸神迹能不择手段。传闻他们曾掘遍朝歌冢茔,将先辈白骨自土中取出,炼作凶鬼,再叫族人一一杀之,以证左氏传人武艺确已登峰造极。族中子弟若是艺业不精,甚而会被砍断手脚,当作操练武技时的人肉靶子。
而七齿象王便是左氏如今的当家。
这富态男人来历不明,有人称,这男人实则来自天上,是个致仕的神官。亦有人说,此人是阴府的狱卒,来人间收些阴魂作小鬼。左氏横行滥杀,恶事做尽,手段极为下作阴毒。
总而言之,此时在鞠室中的纨绔见了这七齿象王,竟是两股战战,有些胆弱的甚而已尿湿了裤子,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那缎衣公子听他出言相喝,先是愕然,旋即想起这鞠室乃建于荥州闲地处,不论何人皆能入内蹴鞠。不过是平日里他们这群公子哥儿踢球的多,一日中大半时分将这场子占了去。七齿象王虽常在朝歌,可近来亦有他到荥州中游乐的传言,因而此人出现在此,算是全然不奇怪。
于是缎衣公子搓着两手,赶忙低声下气地向七齿象王发问道:
“未知左大人光临,是小弟失迎。不知您对小弟…有何高教?”
七齿象王呵呵笑道:“诸位不必紧张,卑人今日不过在城中闲游,偶到此处罢了。方才在方墙外又恰听得这位弟兄要‘铸神迹’,心中兴致一时大起,于是便擅入这鞠室来一观,愿诸位莫见怪。”
他虽戴着象面,可语气甚是和蔼,笑声又真挚爽朗,仿佛连那长獠凶煞的铜面亦在咧嘴发笑。众纨绔对视一眼,心里虽惊疑,却竟也不由自主地放下心来。
缎衣公子舒了口气,旋即又忽而紧绷,问道,“那左大人…方才是为何唤小弟‘且慢’?”
说到此事,象王藏在铜面后的两眼陡然放光。臃肿男人忽如猎食的虎豹,环视着众人。
七齿象王笑问,“这位着缎衣的公子,可是想要铸神迹?”
缎衣公子一愣,点头道,“是,是。”
象王背着手,悠悠地道:“可是啊,铸神迹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公子当真觉得,将鞠球踢出十二丈,击中墙头的菩提子,便算得神迹了罢?”
那缎衣公子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也不好开口驳这左氏当家,只能点头哈腰道,“是,是。”过了一阵,他总算鼓起勇气,问道,“那…依您之见,要如何才能算得神迹?”
七齿象王露齿一笑,却先道:“这位公子,您要同卑人打个赌么?”
“打赌?”
“不错,卑人当初起家时,便是与天廷神官打了个赌,从而得黄金万镒、高位厚禄。加之卑人生平所见铸得神迹之人甚众,知晓要如何才能入天廷。”
七齿象王不疾不徐地道,“公子若是有意,咱们今日便赌上三赌,若是您三回全赌胜了卑人,卑人便认定您铸得神迹,还将家业拱手相让,如何?”
众人一听,皆瞠目结舌。左氏乃鼎盛望族,这当家却说能将这名门祖业拱手让人,听来简直天方夜谭。
那缎衣公子听了,慌忙摆手,“左氏乃高门大户,小弟怎敢取您一金一银?今日小弟不过是闲来无事在此踢踢鞠球罢了,左大人莫要如此为难人…”
象王却蔼然地笑,卑葸地摸着下颌:“若是您不应卑人的请求,那才叫为难卑人。卑人与天廷有些关系,曾向神官打点过关节,可自己却因修不得道,无法升天。您若是与卑人的三场赌局皆胜,卑人便荐您入天廷,到那时,您在紫宫中富贵荣华,也别忘了提携卑人一把。”
如此一说,那缎衣公子却是明白过来了。简而言之,神迹需世人与神官共同认定,而七齿象王能做那认定人。若是自己真铸得神迹,入了天廷,象王还巴望着与自己攀关系。
这样一想,缎衣公子当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叫道:“好!”
“小弟今日便同左大人打这个赌,若是胜了,还请左大人将其认作神迹!”
众纨绔也扬声叫好,凑上前来。七齿象王哈哈一笑,“公子真是爽快人,卑人见过许多欲铸神迹之人,少有人同您答应得一般利落!”
说着,他伸手一指墙头上放着的那枚菩提子,道:“所谓神迹,便是成常人难及之事。十二丈着实太近,于您这般技艺精湛之人而言,简直易如反掌…”
七齿象王大笑:“…因此,要二十四丈远!”
“第一赌便是,公子要在二十四丈之远处,踢出鞠球,打中墙头菩提子!”
那缎衣公子听了,汗出如浆。
二十四丈,那已超了常人之限。这鞠球是以皮革包裹,内藏草叶棉花,踢动虽不大费力,却也不算得轻盈。听了此话,缎衣公子赶忙开口道:
“左大人,二…二十四丈,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象王笑呵呵道:“公子是蹴鞠好手,定能做到,不是么?”众纨绔也在旁起哄,连连叫道:“兄台是能人,此事定能成!”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缎衣公子也不好婉拒,便往后退了许多步,几到方墙脚,将鞠球放在地上,深吸一气,奋力踢出。
鞠球如离弦之箭般急射而出,飞到半空里时,气力竟似是有些不足,软垂了下来,蔫蔫地滚落在地。鞠球未飞上墙头,而是骨碌碌滚到了墙根。
缎衣公子见了,颇有些丧气。其余纨绔哄笑作一团,亦有人上前拍着他肩,安慰道,“兄台莫急,做事并无一蹴而就的道理!下回还能成!”“二十四丈远,若是换寻常人来踢,恐怕连球还未脱脚,便得滚落在地……”
那缎衣公子听了,咬咬牙,道,“不错,这回用的气力仍小了些,我等会铆足了劲儿,看我不将这破球丸踢上墙头!”
有人站在墙根,替他将鞠球远远地抛了回来。缎衣公子接住鞠球,将它放在脚底,伸腿欲踢。
正在这时,从旁突而伸来一只肉掌,将他拦下。缎衣公子诧异,抬头一望,却是笑容可掬的七齿象王。
七齿象王摇摇头,又道了一句:“且慢!”
缎衣公子望了望地上的鞠球,缩回腿,困惑地问道:“左大人,怎么了?”
象王笑道:“公子第一回 踢不中,已算得输了,卑人可得向您索些代价。”
“代…代价?”缎衣公子一听,登时急了,“甚么代价?先前你可没说这事儿!”
七齿象王又将脑袋摇了一摇,“你平时在柜坊里赌钱,莫非没输过钱么?”
“输…自然输过。”
“这便对了,赌局这种事,向来有输有嬴。没有常败之人,亦无常胜将军。”象王说,“与神明相博,更得摆好公允棋秤。输便是输了,要付出代价。”
缎衣公子面白如雪,“那…那代价是甚么?”
七齿象王笑道:“代价便是,要拿些稀贵之物来抵押。您瞧您身上有甚么珍奇之物么?”
那缎衣公子苦思冥想,忽而一拍脑袋,抖索着手摸上胸口。他解下一只云头玉佩,抖着手交给象王,道,“这、这是家父送予小弟的玉佩。家父曾千叮万嘱,要小弟保管妥当,若是不慎丢失,便要打断小弟的腿。”
象王咧开一口白牙,接过玉佩。“确是稀贵之物。”他一挥手,对缎衣公子道,“公子,请罢,您还能踢第二回 。”
众纨绔看得目瞪口呆,可迫于左氏象王的威势,竟也不敢插口。缎衣公子总算得知自己与七齿象王打这赌算不得占了便宜,当即汗流浃背,两股战战。
将鞠球放在地上,缎衣公子猛一咬牙,抬足踢出。这一回鞠球在空里划开一道新月样的弧线,险险落在了墙头,却没中那枚鲜红而细小的菩提子。于是缎衣公子毛发皆竖,抖若筛糠,从身上再摸出了一块蝠首玉珩,说是娘亲留下的遗物,颤着手交予七齿象王。
第三回 踢那鞠球时,他疾跑几步,猛然发力,一足踢出,却听得腕节格格作响,一股刺痛急蹿上来,脚腕竟是险些脱了臼。可这回总算成了,鞠球如电光般激射而出,划破阴风,撞跌了墙头的菩提子。
“好!”
众纨绔见了,爆发出一阵如雷的喝采声。
那缎衣公子亦长舒一口气,拖着发痛的腿脚,向七齿象王拱手道:“给左大人献丑了,您看,这样便算得神迹了么?”
七齿象王却笑着摇头,“这是第一赌,卑人与您一共有三赌。三赌尽胜,方才算得取胜。”
“第二赌,”肥腴男子抬手,指向空中漫舞的点灯儿小虫。“公子需将球踢开三十丈,且接连踢中三只蚂螂!”
踢中…空中的飞虫?
缎衣公子骇然,点灯儿在他面前轻盈盘旋,可却飞得极快,一转眼便旋到了另一处。他方才几乎要废了一腿,方才将鞠球踢上墙头,可若要他踢开三十丈,还要连中三只小虫,这事儿简直匪夷所思。
“公子,事到如今,可莫要退却。”七齿象王笑吟吟地看着他。
左氏声威如山,而如今他又正身处于荥州众势家子弟面前,若是露怯,便是拂了自家脸面声名。于是缎衣公子硬着头皮,只能再拼力猛出一脚,可惜方才那一踢过后,他气力衰竭。那鞠球悠悠地飞了一阵后,又缓然落地。
缎衣公子脸上一红,转向七齿象王,“左大人,对不住,小弟着实力气不继,今日再踢不得了。”
七齿象王却笑如春风,半张铜面之下,他露出一口森然白牙。“公子这回输了,又要付甚么代价呢?”
“这…”缎衣公子支支吾吾,将周身摸了个遍,可这回确是寻不到甚么值钱物事了。
象王说:“若是无钱财,便拿性命来抵罢。”
他笑吟吟地说着这样的话,教那缎衣公子陡然震恐,一时间头脑中空白一片。
突然间,一阵惊恐的哭嚎声自一旁响起。缎衣公子倏地转眼一看,却见众纨绔已然胆裂魂飞,望着地上倒着的一人惊叫连连。
仔细一瞧,那人的头颅不知何时已然不翼而飞。血如泉溅,顷刻间染红了鞠室。
缎衣公子看得心胆俱裂,猛然回头,却见七齿象王莞尔而笑,缓缓抬手。
他的手里拎着一绺发丝,将倒地那人的头颅缓慢地抬起。另一只手却恭敬地向前一挥。
“请罢,公子。”七齿象王道,“您还能再踢一回。”
——
夕阳西下,落晖如火。
七齿象王从鞠室里出来,在门前的叶纹地壁上擦了擦履底,留下了一抹厚重的血印。
鞠室里已没了声息,仿佛一个人都不曾来过。
守在门边的黑衣人恭敬地给象王递上手巾,七齿象王擦了擦手,将巾子丢回他们怀中。他向街衢迈开步子,一个头戴恶鬼银面的黑衣人碎步跟上,低声问道,“象王大人,里面的人……”
象王摇了摇头,“晾着罢。将铸神迹视作儿戏的人,天廷怎能收容?”
荥州城中人欢马嘶,人涌如潮,无人发觉他自鞠室里走出。
七齿象王见过许多欲铸神迹之人。可这天下众人多只愿坐享名利,得神仙威名,却不想要成神迹需得经受万死千磨之苦,刀山血海之难。
想起方才在石室中的那群纨绔子弟,象王连连叹气,“连第三赌都没撑到,真是群孬种。”
那头戴银面的黑衣人随在他身后,与象王一齐穿过挤攘的人群。此日正逢大集,街上挑担卖菘菜、推着煤炉子与蒸锅卖鸡蛋的人多,白雾蒸腾氤氲,朦胧了视界。黑衣人迟疑片刻,总算在嘈杂人声里问道:“象王大人,敢问那第三赌为何?”
象王忽而止步,哈哈大笑,指着落日道:“第三赌是——要他踢中太阳!”
黑衣人默然无言。
“这无疑…算得神迹。”过了许久,黑衣人道。
象王点头,“不错,只有成世人不成之事,方才算得神明。也只有受常人难历之苦,才能荣升九宸。”
臃肿的男人望着流霞绮丽的天际,长叹道,“可笑,可笑。凡人微贱,却又利欲熏心!”
走过长街,竽声、丝弦声连成一片海潮,车毂辚辚滚动,七齿象王穿梭在熙攘人群里。
经过南街时,他不经意间扭头一看,却见街旁有个用烂木板搭成的书案,立起了个竹木架子。
临近年关,那竹木架子上贴满了红艳艳的年画帖儿,可那画帖却不同于寻常年画,画的不是胖乎乎的吉娃、戴虎盔的武将门神与八仙,而是各形各色的“人”:既有支着葫芦杆的郎中,亦有摘茶女、挑夫与织工。
七齿象王心里一奇,走到那画摊前。只见那画摊上躺着个少年,白袍上满是灰土,散着发,用一块芭苴叶子盖着脸打瞌睡。
“喂,”七齿象王左看右看,禁不住出声道,“你这画摊子上,怎地不卖神仙画?”
他唤了几声,那少年才微微一动,似是醒了。可却又不急着爬起来,只是含含混混地道,“…神仙画?为何要画神仙画?”
象王说:“我买年画回来,便是为了驱邪镇宅。你画几个寻常人上去,这等轻贱凡人,哪儿能有辟邪效用?”
那少年却道:“凡人怎么了?”
他将脸上的芭苴叶子微微移开,露出一只漆黑的眼,像一粒寒星。他说,“如今天上的神仙,原本也都是凡人,是凭着自个儿升上去的,不是么?”
七齿象王对凡世颇为失望,对天下氓民更是只余轻慢,听了这话,眉头一蹙,道:“凡人体虚力弱,年岁有限,能做甚么事?”
白袍少年说:“能做许多事。”他扶着桌案,慢腾腾地坐起身来,揉着胸口龇牙咧嘴。披散的乌发掩住了他的容颜,象王只见得一点发隙间惨白如雪的肌肤。
那少年伸手指向一处,道,“你望见冀州南边的那一座山了么?”
象王一眼望去,只见眼前游人如织,骑楼画廊灯火通明,摇头道,“不曾见有山。”
少年说:“是啦,这山已被人移平了,他们世代叩石垦壤,将山移去了别处。”
见象王抿口,似是有些怏怏不乐,他又指向地下,问:“你看见这里的一片海了么?”
七齿象王摇头:“不曾见有海。”
那少年也笑道:“不错,这海也已被人填平了。从前他们每日运来芦灰、碎石,花了千百年,终于止扼淫涛。”
罢了,他微微一笑,“所以,您看,凡人是不是能做成许多事?是不是无所不能?”
青红交错的火光里,象王注视着他,似是想要在那只恬淡的眼瞳里看出甚么密辛来。可那少年只是安静地笑着,小小的笑涡绽放在颊边,像开出了一朵花儿。
良久,男人哈哈一笑,在木板上丢下几枚碎银。“将你摊子上的凡人画儿尽皆拿来,我全要了!”
白袍少年登时眉开眼笑,挺直的腰杆弯得如桥拱,给他在竹架子上取下一张张画帖。身后的棚子里冒出袅袅炊烟,有鲤鱼汤的鲜甜气飘出来,一个年轻的声音凌厉地高叫道:“师兄,你再不过来吃饭,祝某便要抽烂您嘴巴了!”
那少年往身后呸道:“呸,你这借我地儿住的便宜房客!要是敢多吃一口,我才要抽烂你的嘴巴!”
七齿象王看着那少年手脚麻利地将画帖用细麻绳捆好,恭敬地递给他。男人接过画帖,随手递给身后的黑衣人。
“谢了。”象王敛了笑意,冷淡地道,旋即压着声,对黑衣人耳语道,“凡人终归是凡人,莫要让这玩意儿污了我的眼。之后寻个地儿烧了。”
那少年却对他所言全然不知,弯腰垂头,像饱熟的穗实般弯着身子。再抬起脸时,他露出了讨好的笑脸。
“多谢惠顾,”易情笑道,“还望您下回能再…大驾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