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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第一章 ——”
“谢先生……”殷无极被他言语之间的盛怒震慑,哑声一唤。

谢景行凝出一柄山海剑的虚影,向着高台之上指去。

他冷声道:“殷别崖,给我从那妖塔上,滚下来!”

山海剑锋对准的,正是那几乎一念成魔的帝君,血狱滔滔的一双眼。

他站在明暗的交界,背后是七七四九的通天妖塔,身侧缠绕着足以让他堕入地狱无间的狰狞业障。

若殷无极心念一动,向后踏上半步,就会堕入那关押死人的塔中。终其一生,为天道所获。

殷无极抬起绯眸,宛若灰烬的瞳孔深处,逐渐映出了那位笑与怒皆风流的白衣青年,眼底两簇灼灼燃烧的火。

“殷别崖,你听着!只要我还活着。哪怕只剩下一口气,都会把你的魂魄,从这天地樊笼里拽出来——”

“谁和我抢,我杀了谁。天和我抢,我就去宰了天道。”

“业障?心魔?你若敢往那边踏上半步——”

“你看为师,会不会放过你?”

他的剑意蓄势待发,齐齐瞄准了那玄袍魔君。

一时间,连风声都停了。

良久,殷无极才微微仰起头,伸手盖住他半面昳丽的容色,却是唇畔扬起,笑的酣畅淋漓:“哈哈哈哈哈……谢云霁,你生起气来,也太恐怖了吧。”

他的侧脸上,魔纹正在渐渐消退:“要为了我,去宰了天道啊。这么动听的话,我会当真的。”

“你且看我会不会去。”谢景行知道,此言听起来荒唐。殷无极恐怕以为他是哄他,当不得真。

这一席话中,唯有此句,最是认真。

黑暗散去,魔君倏尔叹息,笑着向前,重新走回了剑意照彻的光明之中。

谢景行见徒弟眸中干涸的血褪去,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时,唇畔笑容澄澈,神色静好。

宛若多少年前,玄袍劲装,腰间悬剑,于飞花中向他走来的少年。

“过来。”谢景行瞥他一眼,语气冷而冽。

他看着凶,却伸出手,这是一个接纳的姿态。

见殷无极伸手,乖乖置于他的掌心,谢景行才略略勾起唇,反手拉住他,问道:“闹够了?”

殷无极捏了捏他的手指,微微低头,看身侧未散的剑光:“真危险啊。刚才,真的差一点点,我就过去了。”

谢景行用食指点了一下他的眉心,戳的他向后仰头,竟是笑出声来。

“师尊,疼。”

“你还知道疼。业障侵体时,魔气倒行时,难道不疼?”

“疼。”他笑了,瞳孔里渗出甜来。

殷无极偎到谢景行身边,从背后揽住他的脖颈,道:“但是听您说,要把我从天道手里抢下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不疼了。

“哪怕是哄我,这话也是好听的。我还想听师尊多说两句。”

殷无极若是踏出那一步,走向人骨通天之路,他数千年立下的道途,将会一触即溃。

他余下的全部理智会被直接消磨,心魔破困而出,他会直接化为血屠万里的大魔。

直到把此间世界,屠到再无活物。

那是数千年来悬于他头顶,随时都会落下的剑。

师尊回来了,他得扛住,他暂时还不能疯。他赌不得。

“你过不去。”谢景行眸中迸溅着星火,宛如幽深潭水的圣人之眸,如今却怒意高炽。

他冷笑一声,道:“你若敢动一下,为师就强行收回天魂,夺红尘卷。然后,直接毁了这乌国王都。”

殷无极站在他身侧,回望那座阴云之下妖气冲天的塔,却摇了摇头,淡笑道:“我不会去的。”

他虽然早就入了魔,那也只是修了魔修之道。

这么多年来,他杀人无数,却依旧没有堕为邪魔,只因他牢牢地守着谢衍曾教他的君子之道。

君子有可为,有不为。

他还有很多事情还未做完。这条命,他不能舍;这条路,他亦不能退。

数千年来,与天争命、与己搏斗已成他的习惯。他不会疯。倘若疯了,他会自我了断。

谢景行还是怒气未平:“别崖,你敢不珍惜自己的魂魄,一个劲地往血河里闯。等为师把你捞回来的时候,你这辈子,就别想我再放你出去。

“哈哈哈哈。”殷无极又笑了。

“笑什么?”谢景行瞥去一眼,在冷静地疯。

他还是把殷无极的后脑按下来,顺毛似的,揉了两下他的墨发,叹气道:“孽障玩意儿,你是成心的气我的么?”

“圣人的控制欲还是那么强。”

殷无极非但没有被他的威胁吓到,反倒弯着唇,笑意深深:“您瞧,普天之下,除我之外,谁受得了您啊?”

这么多年来,圣人谢衍管他早已管出了偏执。这种执念,早就破了他的道,成了他的劫。

在他最后的时日中,儒门三劫一同降临。烧的最烈的,就是那反噬极凶的情劫。

天道无情,圣人无欲。

但谢云霁早已是天道之谪仙。

这规矩,对他不管用。

危机暂时化解。但这黑云之下,通天塔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名道士的虚影。

方才,谢景行召出漫天璀璨剑意,将皇宫都照彻,如此大的动静,自然会引来多余之人。

来者道袍飞扬,面上带笑,须发飘动,是祸国三道中的“无颇”。

无颇朗声道:“有道友莅临此地,老道不甚荣幸。但是,此地乃国君之天路,道友如此剑意高悬,上来便要拆这通天塔,是不是有些不讲道理了?”

谢景行刚对殷无极动过怒,却又不会真的揍徒弟。他正是满身杀意无处排解,毫不慈悲之时。

闻言,他冷笑道:“与妖人有何道理可讲,杀了便是!”

道人拂过胡须,道:“话不能这么说,老道也是仙家出身,何必短兵相接?道友不妨去打听打听,在五洲十三岛名声赫赫的枯木道人,就是在下了。”

“枯木道人,大乘期道修,曾以人血练邪功,最终被圣人逐出仙门,废去邪功与三个境界,判——流放南疆。”

殷无极站回了谢景行身边,此时弹剑,悠然道:“在南疆那种鬼地方都能活下来,真是命大。”

枯木道人陡然被揭了老底,面色一沉,道:“谢衍不过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竟然敢废我境界,毁我功法!”

他说到此,更是张狂,大笑道:“贫道偏要把儒生的魂镇在这里,还要杀他儒道万千弟子——他又能奈我何?”

“圣人已有数十年闭关不出,又何曾看顾人间疾苦?若他肯为天下除不平,那就来杀我啊!哈哈哈哈哈,乌国乱了三年,谢衍出现了吗?没有,没有!”

道人来的太迟,未曾见到独属于圣人的剑意大阵。此时挑衅,他以为自己所言不会实现,更为猖狂。

道人得意洋洋:“若谢衍当真能来到这里,把我斩于剑下——”

他话音刚落,风声乍起。

杜鹃啼血的枯树之下,有人踏着血而来。

他墨发垂腰,长剑在手,剑尖指地。雪白衣袂在风中飘荡,止息时,又柔顺地落下,如一片漂泊的云。

殷无极的墨色长发在风中飞扬,无涯剑嘶鸣,仿佛感觉到与他并称“双绝世”的剑。

接踵而至的,是涤荡一切的——山海剑意!

“你来了?”谢景行眉眼凌厉,唇边笑意如清风雪霁。

“……”他不答,剑光却替他作答。

他清喝一声,唤道:“别崖,借剑!”

殷无极会意,朗然一笑,无涯剑出鞘。

谢景行手腕一转,自他鞘中抽出长剑,继而大踏步向着道人所在高台而去。

山海剑,势若东流江水,靖平沧浪。

无涯剑,却如长风浩荡,席卷洪荒。

双剑光芒交缠,向着道人砍去。

“圣人不避世啊。”殷无极抱着剑鞘,眼睫一撩,绯光流转。

他偏偏头,笑意盈盈:“圣人本来就快被本座气疯了,这个时候犯在他手里的人,真是可怜。”

世事无常,圣人半魂或携一身病骨,或是化为亡魂在混沌中游荡。

但他出剑之时,却显出永远摧折不了的风骨。

对方俨然认出了他手中的剑,脸色瞬间变得很精彩,很滑稽。

“是圣人谢衍——”枯木道人扬起拂尘,惊恐地向后退了三步,勃然变色,“那一位怎么会在这里?”

当年,他只在明镜堂上,远远地见过那位人间至圣。

他神情淡漠冰冷,好似仙神临江。

裁断他命运时,废去他功法时,谢衍俯视他,像是在看着一滩烂泥、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让人厌恶的漠视与轻蔑。

“时无英雄——”圣人天魂一声轻啸,亘古苍凉。

“使竖子成名!”谢景行的眼睛沉沉如墨,声音穿透这东流去的五百年。沉沦世道 ,一声惊破。

曾经的五洲十三岛,是英雄的天下,是圣贤的世间。

如今,礼崩乐坏,人心不古。那又如何?

他被天道制约,气数有缺。那又如何?

圣人踏天门,穷途赴道。他敢舍一身虚骸形,赴那九死一生的约,行那数万年无人敢做的事,窥得那天门一线洞开。

不得杀身,怎能成仁!

若不搏命,怎能渡人!

他要去为天下辟出一线天路,也要向他的爱徒,许一个天命长生。

迟早有一日,他会再度登临九霄之上,教这乾坤倒转、苍穹颠覆,教这日月从此换新天!

剑光落处,不仅是道人身形,连通天塔也刹那碎为齑粉。

坍塌高塔中皆是堆砌尸骨。这些魂灵本被困于妖塔,成为他人通天阶,此时在这凛然剑意之中被涤荡,重归浩然天地。

枯木道人连哀叫都没有发出,化为黑烟,顷刻间消散了。

殷无极久久地看着谢景行,仿佛从青年的背影中,窥见当初足以让众生拜服的圣人之魄。

他是如此惊才绝艳的存在,令人……死生难忘。

殷无极阖眸,复而睁开,眼中却是盈盈。

白衣天魂收剑,背后是废墟。他的神情冷静如冰雪,是无情无欲的仙。

天魂眸光没有落点,看向虚空之中,平静道:“圣人谢衍,已经逝去太久了。”

久到这世间秩序皆乱,久到妖魔鬼怪现了形,久到野心家藏不住尾巴,要动他留下的公理正义。

“那又如何?”谢景行双瞳灼着幽沉的火,他傲然拂袖,向天地旋身,说不出的疏狂。

“我归来时,众道朝圣,天命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