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平生多飘蓬
十七年前,雨夜。
雷如龙啸,电闪光惨,这一夜的雨下得极大,天地湿黑无光,唯有雨声彻夜不止,掩盖所有在雨中发生的事情。
暴雨里,一道高大的身影正缓缓地拖曳自己的步履,他的腰间别着一把刀,手上还提着一把断刀,五指被冷雨冻得苍白。通身蓑衣包裹住他的身形容貌,只能辨别出这是一个男人。
刀上的血已经被雨洗干净了,只剩一半的刀面显得雪亮、潮湿、坚冷,仿佛血不沾刀,然而任谁都看得出,这不过是铁铺里最普通的刀。
他已经杀了十二个人。
这十二个人分别是莫问楼中看管十二方位的时节使,已经折断了他第五把刀,伤了他十道伤势。他潜行过前面的层层险关,抵达了最后的藏书高楼听天楼,这座楼有十二层之高,机关无数,堪为人力心血凝结之物,其中收纳了天底下所有珍贵书籍,无所不有。
但听天楼从不开放,只不过是天下奇书的埋葬安眠之处,听闻其中浩瀚如海,甚至可以改天换地,重洗世间风云,故而一向十分禁忌,守书之人,一生不可离开。
而如他这种不惜夜闯莫问楼的人,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黑墙的高耸楼宇四围成圈,而圈中的中心,就是听天楼。他很疲倦,将断刀弃地,缓缓向那走去。
他还没到,两扇厚重铜铁楼门也缓缓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修长的人影。
燕裳站在檐下,还很年轻的面容却没有平时的笑意,反而难得凝重,定定看着雨幕中的人。那时他还只是莫问楼的少楼主,向来者叹了口气。
“兄长,你已执迷。”
燕浩浪眼睫潮湿,正看着燕裳,铁铸的目光微微柔化,只是道:“好久不见,小弟。我无意和你对立,只想要救我女儿的命。”
“命数长短,早有注定,强行索求必生祸害。”
“不,醉生六道可逆行经脉,令人置之死地而后生。只要拿到它,小雨就能活。”燕浩浪说话沉缓,一字一句皆坚如磐石,“我不曾执迷,我只是不愿意放弃。”
沉默在雨中化开,水珠顺着檐不停地飞落,拦在两人之间。
燕裳目光下移,轻轻道:“你很久不用刀了。”
幼年家逢大乱,燕浩浪将弟弟送入莫问楼中寻求庇护,自己则浪迹江湖,靠一把刀长大,早早学会了活命。
他性情执拗,心性易生戾气,和燕裳的性格极为不同,这也是当年为何他不能入莫问楼的原因。少年时在遇到蔺双蝶后,便渐渐弃了血气深重的刀,用起了意气轻盈的剑,甚至研习出独属于他们两人的白鹤剑法,纵横江湖,成为名冠天下的侠侣。
莫问楼只养无亲无故的人,所以他们也不再是兄弟,更不再相见,只不过都每每从别人的口中,得知对方过得好坏。
在某些时候居于隐秘的地方看上一眼,便已是最亲近的逾矩。
如今燕浩浪再次拾起刀,又一次为了家人,可刀锋相对,或许你死我活。
“为虚无缥缈的念想,这样值得么?”
燕浩浪从腰后利落抽出那最后的一把刀,横锋震开雨滴:“从前我不后悔,现在也是如此。小弟,还请让开。”
“于公,我绝不能让你进入,看过哪怕一个字,必须当场杀死你。于私,你我是血肉亲人,我不忍心。”燕裳叹息伸出背后的手,手中正拿着一卷薄书,“你要的,就在这里。”
“小弟,你想要什么?”
”我只要你永远不后悔。”
燕裳目光拉远,望着昏暗雨里的丛丛高楼,宛如庞然大物的遗骸,堆放着七情六欲的尸首。
“如果你还有命从这里出去。”
“……谢谢你。”刀客微微松开手里的刀柄,终于在斗笠下露出一点点微笑。
燕浩浪上前,自他手中接过醉生六道,他知道燕裳已承担了巨大的风险才将此物交到他的手中,莫问楼最忌谋私。
转身离去前,燕浩浪在几步外停下脚步,燕裳抬头,听到他的声音在暴雨轰鸣里模糊传来,如梦呓般湿润。
“其实,我以为你在莫问楼中已经渐渐冷血,能活在这里的人,对世间的一切都如看客淡漠。小弟,我总希望你身躯里还有一点温热。”
时过境迁,今日燕裳锦衣玉冠,已成这五州之地人人都有求于他的莫问楼楼主,而他的长兄在数年前早已逝去,无坟无墓,尘埃被骤然掀起时,被日光穿透成灰烬。
不仅是席间所有五州之客愕然,连殷怜香也从未知晓燕裳与燕浩浪的兄弟关系。
抛出这样的惊天秘密,燕裳恍若不觉宋振面色,仍招摇地晃着扇子,道:“既然当初醉生六道是我借出去的,如今自当来讨,在没找到前,我恐怕不能让宋门主将知情者追杀殆尽。”
他将小盒打开,其中赫然装着一只一模一样的干瘪梦回虫,旁边安放一节断指。
“诸位请看,这只虫正是韦庄主下葬前,被金霜门派来的仵作找到存放。这个断指嘛,自然是那位仵作予我作证的,人还没断气,已入在下莫问楼中。”
燕裳又眼风幽转,笑对殷怜香:“白鹤双剑隐居人间,多次更易姓名,连同他们的孩子。殷宗主若果真是他们的孩子,定能说出原本的姓名,是也不是?”
双目相对,瞳似沉香琥珀,一点旧根,两张面孔,殷怜香最不相似燕浩浪,独有一双狐眼,竟与他的胞弟几分神似。
一时灵犀至心头,殷怜香突然明悟,燕裳与韦庄的接触,与他们的接触,不过是一直在试探与确信他们的身份,他来,也正等着这一日的真相大白。
殷怜香定定对视,清清楚楚道:“——我原名久失,应唤燕微雨。”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燕裳合扇,含笑点头:“如此说来,我还算是你亲叔叔呢。”
诸人惊骇,继而转首私语,晦暗不明的目光闪烁看向宋振,殷怜香身份坐实白鹤双剑的儿子,而他如今杀进堂中,不带一兵一卒,更陈述桩桩骇人旧事,必是为了报仇雪恨,要宋振身败名裂。
风云中心的宋振仍稳稳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似早有预料今日的场景,他人质疑目光并未曾叫他慌张一刻,此刻尚极为镇定地冷眼旁观。
殷怜香亦知今日之局变数极大,单是这些话,并不能叫他彻底身败名裂。
只消让正道心中起疑,犹豫不动,便算牵制五分。
“燕楼主的这个秘密,只能证明殷怜香确为白鹤双剑之子,却不能证明他说话的真假,也不能证明他并非凶犯。”宋振三言两语转移重点,语中机锋一转,“既然燕楼主与殷怜香是亲缘关系,手中都有梦回虫,之后说的话恐怕也未必可信。”
殷怜香讥诮:“宋振,论诡辩,你也算得上个中高手。”
“殷怜香,你也不必着急。你说我杀白鹤双剑,可我一人之力,如何做到?纠集人马高手,必须时间与人力,那些人我又从何请来?依你之言中,至少有三派以上的人参与其中,谁为你作证?”
鹰眼巡视四周,宋振句句紧逼,踱步靠近,他言辞冷峻、出口笃定,连声的施压追问,更让人应接不暇,若意志稍弱之人,恐怕已经在众目睽睽下心神不定。
殷怜香见他背对诸人时的眼,受朱红帐影模糊,纱拂面而过,也流露几分冰冷的谑意。
当年一行人伤的伤,死的死,安好的如今退隐或落寞,何况此事领正道之名,行暗杀之径,各门为利益往来,多少沾有一点。谁也不会愿意说出来,谁也不敢说出来,一旦说出来,从此在江湖上必然再无立足之处,为了维系现状,他们自然懂得什么该说,什么烂死肚中。
所以,殷怜香根本找不到能为他作证的人。就连飞花雨,也在那夜与他们彻底两不相欠后,就折身离开,不知何处去。
局势紧张,燕裳仍带戏色,好似全然跟他无关了,只不过为了观一场精彩戏本,添两笔转折,并不再动作。
钟照雪五指缓缓握住剑柄,凝眉等待殷怜香做出反应。
森冷呼吸间,一声熟悉声音叹了口气,自后面传进来,直直插入堂中。
“宋振,事已至此,我亦不愿再缄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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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振:谁让你们在这套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