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伸雪
“殷怜香!”
名字是江湖人最重要的东西之一,它就像江湖人的武器,伴随着自己从生到死,要么沉寂,要么震耳,要么让人喜欢,要么让人厌恶。当它出现的时候,人们都会联想到关于这个名字的所有故事,所以很多人在离开江湖的时候,都会把名字抛弃。
很多人都喊过这个名字,这是一个温柔美丽的名字,让人想起在阳春三月时醺然,可它的主人却是一只生啖血肉的恶鬼,所以这也是一个让人恐惧的名字。
这杀入喜宴的一抹浓红,令堂中所有人为他的嚣张狂妄而悚然。殷怜香安坐其中,座上众人却如惊弓之鸟,花烛在内劲冲荡中焰火狂摇,乍然崩灭数半,哗然过后,又是一阵沉重的死寂。
而被杀气所指之人,只拿起桌上茶盏,不紧不慢地沏沫。
他怎么敢来?他怎么进来的?韦庄的护卫呢?
殷红颜色的旁边,伫立一道黛绿的影子,手上只拿着一把最寻常无奇的长剑,堂中明火恰好留照其身,足以映亮雪光一样刻骨的眼睛,与形状无情的唇峰。他比数月前瘦了些,使得更冷峻,钟照雪没在看任何人,也没做任何伪装,坦坦荡荡地站在那处,仿佛印证了与虚花宗邪人的同流合污。
宋振似早有预料,面色不生波澜,仍如山岳般静坐在高堂座上,两颗鹰眼射来,一金一白的异色,在灯笼迷红的光色下显得阴鸷。
他还浮出淡淡的、胜利的笑容:“殷怜香,你敢来,便知道是有来无回。”
夜色里,一片银光在外围如水波泛过,座中的客人也冷冷看着他们两个人,一场围猎就这样理所当然地藏在欢欣高歌的喜宴之后,毕竟血色和囍字,是同一种颜色。
宋振笃定殷怜香会来,韦菀手执醉生六道,却要嫁给他的儿子了,殷怜香一定会来。只要他来了,只有死路一条,即便他有通天本事。
因为这场宴会的数百名江湖高手,足以让他毙命。
现在胜券在握、万无一失,所以他更不急于动手,他想欣赏殷怜香临死之前顽抗的手段。在众人面前了结虚花宗宗主,是他为自己登顶加冕的最后一步。
殷怜香也微笑:“我迟早会来,你还欠我一只眼睛、一条命!不过,我现在不着急讨拿,因为韦小姐还没成完亲,既然我来了,他们也可以拜高堂了。”
“荒谬。”宋振震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你杀了她的父亲,竟还有脸说出这种话。”
看到殷怜香和钟照雪的出现,韦菀也面色苍白,一瞬间体温冰凉,如遭雷击般僵立。她的手被宋允紧紧牵住,将她整个人护在身后,方才捆住他们腰上的红帛已经被殷怜香收回袖内。现在他们距离殷怜香只有十步之遥,是一个很危险的距离。
“你既然如此有恃无恐,不如听我讲一个故事。”
“如果是你最后的遗言,那我也不妨留给你苟活几刻。”
殷怜香哂笑,从怀里拿出一个手镯,举高予众人看清:那是一个原本金质璨然的手镯,可久经岁月的刮磨,已经变得很古旧,雕刻精细的纹路里渗进了血,沉淀出暗红的斑驳。
看到这只熟悉的手镯,宋振在记忆中寻到它的来路,微微皱起眉,这只镯子本应该早已在飞花雨手中销毁,而飞花雨今日也没有来。他在山顶围剿殷怜香那日后就离开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是什么?”有人忍不住问。
“这是白鹤双剑的遗物。”
白鹤双剑的名字如石头,在席间落出涟漪,捆绑着另一个让人趋之若鹜的东西。
“他们的遗物?白鹤双剑已经死了十四年了,你从哪里拿到他们的遗物?”
殷怜香把玩着手中的镯子,它已经被擦拭得很干净,所以在光下也有一点温润的金贵,曾在一节玉白的手腕上晃荡。现在他痴痴看着那一点旧日的颜色,将其依偎在颊边,合上眼,回忆余温。
“韦璋受白鹤双剑之托保存醉生六道,是为挚交。如今他死了,他女儿的婚事,若由白鹤双剑代高堂,也并无不可。”
殷怜香长睫笼下一片阴影,唇峰一扯,露出一道讥诮阴冷的笑意:“白鹤双剑已故,而我是他们的儿子,只要宋少侠和韦小姐肯喊我一声爹,我倒也愿意代白鹤双剑……”
“住口!”话未说完,已有人勃然大怒,抬掌震碎半桌瓷盘,“邪教妖人,竟敢胡乱攀扯,编造谎言!”
他最血气易怒,见周身无人动作,显然已经被殷怜香的三言两语骇住,他笃定这是妖言,起身跨步就要抽刀,殷怜香仍合着眼,丝毫不觉。当他逼近时,宋振忽抛出手中茶盏飞去,在接近砸向他们的一瞬,骤然破碎成粉!
没有人看清那是一个怎样奇诡的角度,不如说这天底下除了邪功外,不可能有这种鬼魅的武功。当那人的刀出鞘时,殷怜香从袖中滑出的横刀,却已经贯穿了那人的喉咙。
飞来的茶盏未能抵御倾斜一分,便被刀气震碎。
那横刀很薄很直,刺进人的喉咙时,连一滴血也没有滑出来,好像抽刀之后,骨肉还能严丝合缝地接回去。
但殷怜香一横刀刃,生搅一圈,平切而过,一颗头颅就跌倒了地面,血从切口喷流,顿时染红一地牙白的砖。
殷怜香慢慢道:“我最讨厌有人打断我说话。”
他艳色的眉眼,朱红的唇,煽情的笑容,在尸首前如点煞的修罗,却摄魂落魄,让人的心冷下去,血却很热起来。
一只手伸过来,轻轻按下那把刀,钟照雪的声音似初化的雪,虽然还留有原本的冰凉,却绝不寒冷:“你答应我今日绝不滥杀。”
殷怜香目珠微动,竟依言放下刀:“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会记得。”
“钟照雪,你助纣为虐,如今你师父在此,还不知回头?”
又是这样的斥责和诘问,这些时日简直听腻了、听倦了,翻来倒去地讲,翻来倒去地提醒他的身份、他的立场、他的对错。
钟照雪抬起头,席间许许多多张相识的面孔,这种目光刺骨如让人千疮百孔的武器,但他足够磊落,所以无法伤害他。他目光最终落到风铖的面上,没有恨铁不成钢,没有愤怒或失望,风铖和他对视的一眼,他已经读懂了其中含义。
——棋局如人生,落子无悔时,便该承担一切。
于是钟照雪没再在意他师父面色,只横过平淡一眼,一如往常倨傲道:“闭上你的嘴,我师父都未开口说我。”
风铖:“……”
那厢头颅滚地,一具尸体轰然倒下,热血泼洒一地,宋振敛着眼紧紧盯着不速之客,沉声道:“殷怜香杀的人难道还少吗?他欠的命债,已经多到无法洗干净了。虚花宗的人都善于欺骗,你只拿着一个来路不明的东西,便要编造一个故事?”
“宋振,故事还没开始讲,你又怎么知道真假?”殷怜香环视一周,众人憎恨忌惮的目光,让他感到痛快,什么时候起,看向他的目光已从鄙夷变为恐惧?
在此前,殷怜香曾对揭露身份有一点恐惧,也曾想过是否直接杀了宋振,因真相如此诡谲而荒诞,人们宁愿以为那是一个精妙的谎言,也不愿相信自己的错误。
他逃避过去,埋葬属于小雨的名字,在午夜梦回时被火焰焚烧时仍忍不住颤栗,然后大汗淋漓地惊醒,睁眼枯坐半夜。但现在他已不是昔年孱弱的孤蓬,白鹤双剑亦不该蒙冤,自山火中奔出那夜,他已决定要亲手撕破血痂,将流脓暴露。
宋振最重名声与公义,那他殷怜香偏要在众人面前,将此人一张虚伪面皮扯碎。
“这个故事,要从十四年前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