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穰岁不祈仙
易情失魂落魄地向前一挣,脱离了金甲将的桎梏。
金甲将们也因眼前之景而大吃一惊,故而他挣脱得轻而易举。他爬下天阶,颤抖着抱起自己的褡裢,伸手去触其中置着的魂心。
那些魂心温煦而光亮,像不熄的明星。触上的一瞬间,他认出了这些魂心分属于何人:寒泉般清冷的是天穿道长的,光采明媚的是三足乌的,皎洁似月的是玉兔的。而在褡裢的一角,一小堆灰烬与残片静静地躺着,那是曾属于微言道人的魂心。方才在武德星君的一刺之下,祝阴的魂心仍能完好无损,是以这枚魂心碎裂为代价换来的。
抚着魂心时,易情觉得自己仿佛在抚摸着旧友的笑靥。从天坛山启程的那一刻起,他便做好了与人世诀别的打算,可不想故友亲朋却在以这样的形式与他们相伴。魂心脱离了身,躯壳便似无本之木,衰弱极快。天坛山众人想必晚景凋零,度过了一段凄凉年岁。
易情泪流满面。他虽悲不自胜,却也隐隐觉得奇怪,褡裢中并无迷阵子和左不正的魂心。这便是说,他们兴许曾在人世里好端端地活着?
但如今他不暇多想,赶忙趁众人不备,跌跌撞撞地爬起身来,往天磴下狂迈几步,低喝一声:“宝术,形诸笔墨!”流出指尖的墨迹瞬间被拉长一线,像一道绫带卷住祝阴手腕,易情吼道:“祝阴,跑!”
祝阴回过神来,两人如离弦之箭般顿射而出,在金甲将行列的缝隙间左冲右撞,脱出重围。
上了天磴,神威似琼楼倾倒,狠狠压下。不过是片刻工夫,他们身上便鲜血四溅。金甲将们回过神来,奋起直追,然而也因神威的缘故口中狂吐鲜血。
然而那追兵终究是要近了。为了不教金甲将追上,易情驱起宝术,猛然往身上一划,墨迹在周身流淌,又忽似烟花般爆绽开来。
“师兄?”祝阴双目淌血,惴惴不安地发问,“你做了甚么吗?”
“倒是未做甚么,只是我用宝术将如今的躯壳和万余年前自己的身躯换了一下。”易情笑嘻嘻道,“那时的我尚是大司命,保有神格,身子也康健些。我把如今的伤分予过去的自己,让其先受着。”
祝阴脸上变色:“师兄,你别玩儿大了!若是一不留神,害过去的自己死了该怎么办?”
“不打紧,过去的我心眼应如现在一般坏,他会想办法的!”易情笑道。
两人三步并作两步,往天磴上方不顾一切地狂奔。易情驱使宝术,让两人份的神威全压诸于己身,再将身上的创伤送回过去的自己身上,伤口方一出现便会愈合。金甲将们在他们身后倒伏一片,因神威而被压得口鼻出血。武德星君大怒,高叫道:“追!快追上去!否则他们将要走脱五重天关!”
有金甲将叫苦道:“星君,咱们实在是力不从心啊,若能攀得六重天,又何必在此领一份薄俸,听你叫唤?”
武德星君大怒,却也不及教训他们,只得道:“尸位素餐的狗搠玩意儿,拿从天花香来!”
不一时,数只青花海水纹香炉便递了上来,武德星君又吩咐道:“燃香!”于是金甲将们纷纷将仙丹咽进肚中,点燃香炉,香气袅袅,像藤蔓一般攀援而上,那弥漫的速度极快,不一会儿便爬到了易情和祝阴的鼻间,易情嗅到了一阵繁复的花香,清凉而甜蜜,然而这香却让他恶寒,因为他发现自己和祝阴的脚步不知觉间慢了下来,而视界里忽罩上一层薄雾,朦胧不清。
这香有诈,说不准会教他们就此昏沉过去。易情竭力踏上一步天阶,借神威的痛楚让自己清醒。祝阴也浑浑噩噩,身子直打摆子,不一时便变回了蛇样。
易情回过头来,咬牙问武德星君道:“你方才说……你用的香……是从天花香?”
武德星君哈哈大笑:“不错,你倒识货。这是以从天之花制成的香,能教你俩神智昏乱,仿若走肉行尸,为咱们所掌。你们天磴攀得再快,也决然攀不过香飘之速!”
“所以说,从天再无鲜花,只余一片腐臭污水,也是你之过错么?”易情的神色转为冷峻,问道。
武德星君神色一变:“那怎能说是出自我之手?我不过是好香之人,暇时让下官去搜罗些来,赏玩赏玩罢了。”
易情神色冰冷,隐隐显出以前做大司命时的几分威压,喝道:“天廷正是因为有你们这群蠹虫在,方才被蛀空!而尔等竟还恬不知耻,一重天向下一重天盘剥。层层剥削下去,这才致使凡世凶年连绵,你好好自省一下,难道人世饿殍枕籍,你就全无过错?”
武德星君像被人揭下了一层面具,露出本来面貌,脸色刷白。他将牙咬得格格作响,斟酌半晌后,从喉咙中挤出一道尖锐的声音:“捉住他俩!”
花香愈来愈重,金甲将们戴起铁面,谨慎而进。眼看着他们越来越近,易情却动弹不得,心焦不已。
正在这时,他忽听得身旁传来细细的呻吟声。
扭头一看,却见祝阴蛇盘成一圈儿,正难受地扭动,似是因花香的缘故,张嘴半晌,突而“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它这一吐可倒好,把先前吃下去的增长天王的污血一下倾腹而出。污血黑如墨汁,带着难闻的腥臭味儿,先前祝阴勉强着全咽了下去,这回倒真是反酸了。顷刻间,那血浆犹如洪流,从天磴上淌下,将那令人昏沉的花香全数盖去。天将们目瞪口呆,赶忙捏着鼻手忙脚乱地退开。有人禁不住吐逆,惊叫道:“这是甚么!”
小赤蛇道:“这是……呜呕……你们的增长天王。”
待大吐一番后,小蛇难过地摆着脑袋,羞惭地道,“神君大人,祝某在您面前出丑啦。”
没了那花香,易情总算手脚得以动弹,他撕了一张云片给祝阴蛇抹嘴,对它嘿嘿一笑,“不,你立了大功一件!”
他拈起蛇尾,将它放到肩上,跌跌撞撞地向上跑。金甲将们受制于神威,在天磴上如菜青虫一般蠕动缓进。武德星君见他们动作星速,心焦如焚,情急之下大喝道:
“大司命!”
易情转过头来。
武德星君的面部在痉挛,眼下的肌肉暴怒地跳动着。他阴险地笑,脸上仿佛降临了一片夜幕。“你若敢再进前一步,我便杀了你所爱的凡民。”
“你要杀谁?”易情说,“我凡世里的亲朋都死绝了。”
“我会杀所有人!你迈开一步,我便杀凡世中的百人,直到杀净为止!”武德星君如同狂怒的狮子,大喝道,“你不是很爱红尘么?不是在人世间耗费了上万年的心思么?所以我要毁去你的心血,阻住你的去路!”
“那你便杀吧。”易情说,语调平静而冷淡。
他扭过头,继续向天磴上奔去。
未想到自己遭此冷遇,武德星君瞠目结舌。他结巴道:“你……你真不管了么?那可是你最关切的九州生民……我要夺去他们性命……”
易情回首,冷笑道:“你杀便杀,还需向我通禀么?放心,我是大司命,无论多少次,耗多少年,我都会将他们一一救活!”
此话犹如惊雷,炸落天磴之下,众金甲将四体悚悚,竟似被震慑住了一般动弹不得。良久,武德星君瞪着圆眼,颓丧地跪下。
疾奔了一段路,武德星君与金甲将渐被抛于身后。与此同时,一道消不去的血痕自易情臂上浮现,像鲜亮的虹彩。创痛感重似潮水涌上,祝阴总算回过神来,化作人形,担忧地对易情道:“师兄,你莫要再用墨术将伤换回过去的自己身上了,祝某担心这会给您留下不愈之创。”
易情咬咬牙:“没事儿,我挺得住。”
“不要勉强自己,若是受不住了,祝某便……”祝阴说话说了半截,却似是咬住了舌头,目光飘向前方。
易情亦随着他望去,但见眼前飞云万点,烟水渺渺。铁骑布满云端,黑压压的一片,如绕城长龙。
“这儿也有伏兵?”易情惊愕,不由得慢下脚步。
铁骑之首是一位少女星官,一身玄色练甲,戴笠形盔,手执玉嵌刀,英气逼人。那少女见了他们,遥遥地笑道,声却如洪钟,清晰地传入他们耳中:“你们总算来了!”
“这是谁?”易情问祝阴,祝阴却摇头。“兴许是新来的,还未在天廷上度几个年头。祝某不曾见过。”
似是看出了他们的疑惑,少女大声地自报家门:“在下七杀星官,奉旨在此拦路!”她叫嚣着的同时,易情与祝阴亦在交头接耳。易情道,“没法子了,只能正面杀过去,我援护你。”
祝阴点头,像流星一般激射而出。他拔出降妖剑,蹿进铁骑群。与此同时,铁骑开始动作,像海啸一般扑面而来。易情则在后方运起墨术,将先前武德星君向他们射出的利箭画出,返还给骑兵们,在那箭雨之下,快马也只得被节节逼退。
烟尘四起,白浪茫茫,祝阴一手持降妖剑,一手握从铁骑手上夺下的直刃剑,左右开弓,如觅蕊蝴蝶,灵活飞动,专劈斩马腿。直刃剑若弯了,易情便以墨术为他再画一柄,递到他手中。
然而毕竟长久跋涉,又因缺少香火而气力衰弱,祝阴终究还是倒在血泊中,手脚被长矛刺透,钉在地上。易情亦被擒住,刀尖穿透了琵琶骨。
七杀星官从马上下来,得意地望着眼神怨愤的两人,吩咐道:“将囚车推来,送他们回去,听候武德星君发落。”
易情咬牙道:“跟着那人面兽心的家伙混,终不是长久之计,还不如放咱们上天磴!”
七杀星官用刀柄打了一下他脑袋,教他立时噎了声。她笑道,“放你们上天磴?倒是一件美事!”待囚车推来,她解下自己的铁骊马,系在车上,道:“用这匹马,虽娇气了些,脚程却快,保准能将他们送回老家。”
易情和祝阴被押上囚车,可奇的是,七杀星官并未给他们上枷,只是拔出玉嵌刀,笑眯眯地看着他俩。
“怎么了?”祝阴豁出去了,流着血虚弱地咬牙道,“要杀要剜,悉听尊便!”
七杀星官却道,“唉,瞧你们这铁骨铮铮的模样儿,我心里既是欢喜,又是难过。喜的是你们是好男儿,算我没看走眼,悲的是你们竟认不出我,对老相识这般冷漠。”
她擦燃火石,点燃了一旁早备好的松油火把,狠狠往马屁股上一撅。那马受痛,长嘶着奔出,可奔的却不是武德星君的方向,是往天磴之上而去!
一众铁骑似也未料到七杀星官做出此举,怔然而立,一时间竟无人记得去追那囚车。易情和祝阴亦大惊失色,慌忙往后看去时,却见七杀星官缓缓除去了铁面。
那铁面后是一张秀丽而神采奕奕的容颜,眼角飞扬,目光如剑出宝鞘。易情震惊,那确然是他们的老熟人。虽说他在见到褡裢里的魂心之后便有此设想,但他未曾想过,除他之外竟还有凡人铸得了神迹,做了神官。
七杀星官左不正扛着刀,向他们不羁地微笑:
“两个没眼力见的东西,上天磴去罢,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