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向导的秘密
时间仿佛静止了。
天元门内的合昏殿前,殷红正门紧闭。檐宇下的风铃紧紧贴着彼此,一动不动。一丝风也无。
一只尾羽长长的青鸟挺胸昂首,傲立于檐宇之上, 神情威严地朝殿前凝视。
台阶下正站着数名身穿玄衣红边的男子。他们身强体壮、目光炯炯, 束手而立, 翘首以待。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雅冷香。
正门两侧,一左一右各两名男男女女,皆着杏色长袍。夏婉卿在前, 与她并列的另一名是男向导。她只手抬起,指如拈花,另手平放,虚扶下方, 结了个法印, 以此与同伴配合,通过运用灵力, 更好地向哨兵们释放出冷静情绪的灵压。还不到时候。
洛玄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如这些天他一直做的那样, 手执佩刀, 无言守卫着她的精神结界。一阵熨贴的安心流淌过向导的心间。
而这一切都是自那名叫李书文的普通人被处理了之后。
她的哨兵总算彻底地安静了。通过精神链接的思维交流里,也不再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当两个灵魂共处一个链接,若是谁都争相发出声音,那脑子里就太吵了。所以势必有一个人得做出退让,变得安静一些,少一点自己的想法,更多地配合对方。就像在大洋另一端的英吉利国,那里向导们在旧时代被告知“要拥有安静之美”——这句话,在天元门自然是对哨兵们说的。
好比一把武器,并不需要过多的发出自己的声音,只须听从主人的指令,方能成就和谐之美。
家和,才能万事兴。夏婉卿闭上眼,心想道:这才是哨兵向导应有的姿态。
屏去了肉眼的影响,放出了精神力,向导暗色的视界里冉冉浮起了一个接一个光团。大大小小的光团,在她身后的殿堂里,一涨一缩,如同潮汐,如同呼吸。那些都是来自同伴——向导们的意识,他们正等待着时辰,等待门开。在共感者们互相织就的精神力网中,他们彼此传递着微妙而轻浅的情绪讯息。夏婉卿欣悦地感受着这一切。
夕阳的余晖被拖拽着一点一点接近了地面。
当其霞光遍布漫天,青鸟发出了一声清越的鸣啼。
沉沉的暮鼓敲响。
大殿门缓缓而开。
整装待发的哨兵们拾阶而上。他们中有人已经急得脸红脖子粗,但是动作依旧沉稳,不疾不徐,不敢有丝毫差池。
结契的渴望在召唤着他们,大殿里未结合向导们如最新鲜的一块块嫩肉,信息素沿着精神力网与他们中的相容者隐隐传达出共鸣的先兆。在大自然古老而不容违抗的力量前,再强大的意志也将溃不成军。
一名穿着礼服的哨兵,鼻孔微张,瞳仁成竖,喘息渐渐粗重。很明显,他已经找到了与他最相容的那名向导。
本能快要压过了他的理智。
夏婉卿仍与她的同伴们死死按着他们的情绪,直到所有哨兵都进入了殿内。识海里传来了主持大典的长老命令,那只青鸟的主人。一个“收”字,所有协助仪式进程的向导都撤回了灵力。
瞬间,所有被允许进入殿内的未结合哨兵如得了赦令,如出笼的野兽,冲入了与他们相容的未结合向导所在隔间。有人发出了咆哮的吼叫,很快被擅长引导情绪的向导安抚了,于是吼声轻了下来,化作了浅声呢喃的絮絮爱语。有人深陷结合的狂热,被耐心的向导指引回到了融合两方识海,继续精神的共鸣。有人迫不及待地撕开了向导身上的衣物,激|情地舔咬,慌里慌张只为留下彼此专属的气味标记。
这些能坐在大殿中等候哨兵前来的未结合向导们,无一不是经过知真阁历练,心法小成的佼佼者。他们或纵容,或管束哨兵对他们的渴求,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控制着结契的进程。
各式各样的气味与精神相撞的火花震荡在空中。
如一曲曲美妙的韵律。
读取过洛玄记忆的夏婉卿,忽然想起了在西方,哨向的结合似乎……是被划分为了所谓四个阶段。
第一阶段:相容的哨向相遇,发生了精神共鸣。
第二阶段:精神共鸣引发了结合热。
第三阶段:结合热促使哨向互相精神结合。
第四阶段:精神结合后,进一步身体结合,即是绑定。
可事实上,精神共鸣往往与结合热同时发生,有时结合热甚至会更早一步到来,而在原始欲|望的带领下,精神结合与身体结合更是不分先后。它们揉成一团,直至最终绑定。可见哨向之间的吸引力,是多么奇妙。夏婉卿心想着,对殿内探出了她的灵识。而她“看”见了她的同伴们情绪依旧平稳喜悦。
没有人发出恐惧或抵抗的讯息。
夏婉卿松了口气,以衣袖拭了拭额头的汗,对洛玄露出了如释重负的微笑。“走罢。”
这里的哨兵比外面幸福多了,因为不会找不到向导,也不会有相容的向导为了莫名的原因拒绝他们。
这里的向导也比外面幸福多了,因为他们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亲手捕获想要的哨兵。
更不会有什么人阻挠他们的结合。
这里的每一个向导都在期待一个哨兵,就像剑客期待属于他的剑。
于是一切自然而然,一切顺应大道。
即使他们从不相识。
一切也将命中注定。
向导携着她的哨兵,慢慢走下殿前的台阶。
火狐在哨兵的识海里,放松地蜷成一团躺在睚眦健壮的身上休憩。据说真正的哨兵向导,多年的默契会让他们到最后就像一个人。一个人自然只能有一个大脑,因此不需要言语交流,不需要沟通,或者说届时,哨兵就会变得跟她真正的左右手一般,她作为大脑,不论想什么、发出什么指令,哨兵便会做什么,更不会有一句争辩,如指臂使。那种感觉,真是光想想就让人幸福的酥麻。夏婉卿由衷地期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而她也将她的祝福,默默地传给了她在殿内的同伴们。
大殿的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
它将会关闭三天,至结契的完成。
尘埃落定。
而后,桀骜的哨兵会变得温驯,强大的向导会变得更强大,他们将成为彼此相伴的道侣,一如她与洛玄。
回到了居所的向导,心中还荡漾着方才从同伴们结契过程中感染的渴|望余韵。她回身抱住了她的哨兵,仰首轻蹭对方,以此传达她的意愿。然而精神链接传来的情绪如湖水平静。
洛玄推开了她,走入了内室,他练剑的地方,将佩刀摘下,挂上了墙。
接着,他盘腿坐下,双手搁膝,掌心向上,合眼,是一个入定的姿势。
他在想什么呢?
夏婉卿顺着精神链接,探入了哨兵的思绪。
没有。他什么也没在想。
向导登时感到了恼火。
夏婉卿冷冷一笑,红唇微挑。她倚在木门上,抬起一只手,食指缠卷着自己散落一边的些许长发。她凝神注视着洛玄,心念一动,便将精神力潜入了对方识海深处,迅速地找到了那处关键所在,缠上了哨兵的感官末梢。或者对向导而言,哨兵的身体每一处,她都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这根本不需要花什么时间。她的目光向下,定在了对方身上,富有技巧地一点点挑逗着那些神经,那些关联的感知,操控着它,感受着对方的身体状态一点点随着她的意愿变化。
看!哨兵的身心皆被她掌握在了手里。
心中充满了快活的成就感。
夏婉卿沉浸在以精神操纵哨兵情|欲的过程中时,洛玄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当她抬眼,对上了对方的目光。向导发现,那双深邃的黑眸里,竟没有一丝情绪。
他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处,只是看着她。
静静地看着她。
任由他的肢体不受控制。冷眼旁观着,如看一出丑态百出的戏。
于是夏婉卿的兴致,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她心中感到了乏味及无趣,很快停止了这种对她而言,就像用左手去摸右手的无意义行为。
“我去交差了。”
她站起来,走向玄关。
没有迈出两步,听到了哨兵唤她的名字。
“婉卿。”
声音磁性低沉,十分悦耳。
可若听习惯了,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再也没有初时那心中一阵激荡的吸引力。就如同亲眼见证美貌青年是如何一点一点变成了肥胖油腻、满脸皱纹的老头子。
“怎么?”
夏婉卿顿住了脚步。
洛玄没有回答,也不需要他回答。向导嫌他答话太慢,直接探知了他的想法。
“信是么?拿来。”
于是哨兵将一封信放到了向导的手里。
夏婉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接过信,装入自己的袖袋。
“想你妹妹了?”她点了点哨兵的额头,“你呀,就是醒悟的太晚。早这样该多好。”
她顺势地读了一遍对方这两日间与信有关的记忆。
于是也不需要拆开信,她就知道了信的内容。
这是一封毋庸置疑的家书。
告诉对方自己过的很好,不需要担心,也不用来找他,他与向导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好好照顾自己即可。
地址是他们以前孤儿院的地址。
这代表着,哨兵终于收起了以前那些有的没的花花肠子,打算定下心好好修炼了。
夏婉卿亲了亲他的脸颊,以兹鼓励。
哨兵毫无反应,坐着一动不动,如一座没有血肉的大理石雕。
直至她走出了洞府,乘上孟鸟,夏婉卿回首,看到哨兵的脸,仍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她蓦地察觉,他们之间的话语曾几何时,竟一下变得如此少了。
其实这是一件好事,因为当一对绑定哨向减少了言语交流,往往意味着他们之间的默契增加了。只是不知为何地,向导没由来地感到了一阵未明的失落。
第 114 章
过完年回来, 韩萧点着考勤册,毫无意外地注意到研究组名单里少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其实作为助理,看着组里的科研人员们来来去去, 已是家常便饭。但不同的是,叶兰这回算是彻底地转行了。
韩萧一边唏嘘着佳人已去, 一边不留情地着手对新人的调|教。又是一年早春寒啊,实习生们像一茬茬绿秧苗, 看着鲜嫩, 能熬过酷暑留下的却寥寥无几。
时值诺贝尔奖的余热还未散去,尽管相较外界,研究所内众人已是冷静许多。肖少华被提拔了为正研究员,招了两个博士硕士, 其中有个年龄比他还大十岁, 一口一个喊起了对方肖老师, 转头又喊起了他韩同学,听得韩萧汗颜不已。
他回了家。原室友虽搬走了,来了个苏红。苏红看完房, 对房租也没什么异议,就这么大咧咧地住了进来。这妹子工作日早上一边晨跑一边听CNN广播去上班,每天早餐就一个苹果加一片吐司,周末敷着面膜赶报告, 夹着电话开会刷牙洗脸, 数着点评网的星星去刷团购,小日子过的丰富多彩。她还将深陷小说网瘾的韩萧从手机屏幕里拔|出来, 骑自行车载着对方去吃火锅, 于是那画面就是:女生在骑车, 男生在后座看小说。
末了没收他手机, 以“劳逸结合”为名,强制韩萧去弄他的博士课题。什么写完一页报告可以看一章小说,写完一份报告可以看多少章小说云云。韩萧感到了深深的悲催。
韩萧曰:“以后我论文感谢名单,我肯定要将你写最后一个。”
苏红特别不客气:“这不废话嘛。”
韩萧:“……”
然而不得不说,这招居然对他特别管用。
严重拖延症患者韩萧俩月后收到了他博导邱景同破天荒的第一遭表扬:“小韩最近文章写的不错,比以前认真了,要再接再励!继续保持。”
老头子还请他吃了顿饭。
虽然那饭也吃的战战兢兢,更不提吃完后又捧回了一堆未读文献,然而工资涨了啊!韩萧几乎要喜极而泪,握住苏红的手:“恩人啊!”
苏红正面贴条条黄瓜片,仰头看论文,闻言脸动也未动,直接从她手机里拨了链接发过去:“好的,奖励你今晚可以看完这篇小说。”
韩萧瞬间接到了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在被作者一波三折的剧情节奏,引人入胜的文笔吸引,废寝忘食地看完后,韩萧表示他要吐血三升。
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架空未来,哨兵向导的地位比普通人高,取消了屏蔽器,也不用住塔里了。大部分哨向就跟普通人一样,一起生活,一起工作。男主角是个哨兵,因为相容区间窄,快到三十岁了还没找到跟他高共鸣度的向导。不过他身怀异能、肌肉发达,富有猛男魅力,从不缺女伴,跟他一夜|情过的普通人少女都快排成了队。其中有个特别死心塌地,还怀了他的孩子。
另一边,女主角是个向导,也是因为相容区间窄,尚未遇到自己的哨兵。跟她一块工作的有个普通人小哥,有个普通人女朋友,两人恩爱非常、情比金坚,让向导看了十分憧憬。小哥对人不错,对他女朋友更是没话说,向导有些心动,就读了小哥内心,按着他心思对他好。偶尔小情侣间出了些小矛盾,小哥也来找向导说说,将她当做知己。渐渐的小矛盾就变作了大矛盾,某日爆发小哥就对他女朋友说,不喜欢她了,喜欢上了向导。他女友哭着说完“怎么可能不喜欢,会读心术的向导就是男人肚子里的蛔虫啊!”就去跳楼自杀了。前女友的自杀给小哥打击很大,好在还有向导。
只是向导跟这普通人小哥在一块没多久后,谁料一次出差竟遇上男主角哨兵。哨向们一见钟情、二见倾心,迅速地绑定了。他们的灵魂仿佛化为了碎片相互融入彼此再合为了一体,他们幸福地感觉到了他们是独一无二的只为彼此存在,比他们以往遇到过的所有男男女女加起来还要动人。他们终于得到了彼此,完整和圆满。爱情美妙的程度超乎了想象,而天堂送来了至高的祝福。
至于那个怀了哨兵孩子的普通人少女,和那个前女友跳楼自杀的普通人小哥,从此唯有羡慕地看着他们在聚光灯下的闪耀爱情,一生一世。
韩萧上班途中抓着手机问苏红:“没了?真的没了?就这样没了?”
苏红摘下耳机,有点不耐地“嗯”了一声。
韩萧悲愤道:“妈的居然没了?两个人渣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他啪啪打字评论:“我要去投诉作者报复社会!”
苏红“呃”了一声,将广播关了,特别淡定地对他说:“这算什么,这种事在现实里多了去了。”
韩萧反驳她:“哪有,迄今为止,我觉得我遇到的哨向大部分都是好人啊。哪有这本小说里写的这么坏。”
苏红:“呵呵,”她问:“你才遇到过几个哨向?按照人口比例,这世上有十二亿哨向,难道你从小到大就没遇过几个极品室友?讨厌你的同学?道德不端在普通人中比例是多少,在哨向中比例就有多少。难道你以为哨向是按人品好就觉醒,人品不好就不觉醒的吗?”
韩萧:“……”
“而且他们坏吗?他们哪里坏了。”她顿了顿,“你知道向导和普通人的婚姻是可以不被承认的吧?”
“啊?”韩萧一愣,想了想:“诶……真的?”
“嗯,哨向婚姻优先于哨普和向普。”苏红点点头,继续道,“我认识的一个男向导,就跟他普通人女友结婚了,孩子都生了。可惜孩子还没满周岁,他哨兵一来,招招手,向导就跟他跑了。”
韩萧:“然后呢?”
苏红:“哨向们从此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韩萧一摆手:“我问你那女的。”
苏红:“哦,那个普通人妹子呀。”她道:“她就一个人将小孩拉扯大,努力赚钱养家。结果她家姑娘才念到大学,刚拿了录取通知书,她就得肝癌过劳死了。”她望着远方,平静地加了一句:“猝死的。”
她话音一落,韩萧顿时觉得背后寒毛要炸起来:“什么啊!”
苏红“扑哧”一笑,看向他:“你在想什么呀!”她大笑道:“好人得利、坏人遭殃这种事本来就只有小说里才有的好不好?”
韩萧怨念地嘀咕:“但我也没看到这本小说里有啊……”
苏红听他碎碎念颇感有趣,“反正你自己多看看几本哨向们自己写的SG小说,就会发现,哨向们一般能代入的往往是他们自己的立场。给你看这本算好的了,至少提到了普通人。你想想你以前看那些SG小说,什么时候提到了普通人?”
韩萧想了想:“……还真没有。”
苏红已经看到了研究所的大门,不由加快了几步:“其实还是有的,只是他们要不然避重就轻,将所有矛盾一带而过。要不然进行美化,将其包装成一颗甜美的糖果——最彻底的蔑视,就是视而不见。”
韩萧掏出卡,刷卡通行,料峭春寒令他裸|露在外的皮肤感到了一丝寒意。
“而哨向们写的SG小说,也一般不会提到哨向自然失感。他们笔下的哨向,往往到老死都不会失感成普通人。”苏红跟他身后迈入大门,“可哨向的失感,从生物学角度,其实是对哨向融入普通人社会的一个保证。一旦哨向不再失感,他们的异化进程将会大大加快,到时候……他们跟我们,就真的是两个物种了。就像美国白人当初对印第安人动刀一样,为了资源和土地……”她顿了顿。
“普通人大概离灭顶之灾也就不远了。”
两人划卡开门,进了实验大楼电梯。虽然都是到十五楼,不过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并不在一个分区。
“诶……苏红,”韩萧喊住她,“虽然哨向的爱情是爱情,但我并不认为,普通人的爱情就不是爱情了。”
“废话。”苏红轻笑了一声,仍旧朝她的方向走。
然而韩萧还站在原地,“那啥……”他说,想想还是追上去几步,握住人姑娘的手。苏红一个将手抽回去,瞪他一眼:“干什么呢你!”
韩萧忙松手,尴尬不已,“那个啥……”他支吾了好久,搓手又挠腮:“咱俩……就处处呗……?”
苏红:“……啊?”
韩萧傻笑:“……嘿嘿嘿嘿……”
苏红斜睨了他一眼,觉得对方这玩笑开的忒逗:“快去做你的实验吧,啊,乖。”
说完还煞有急事地来了句:“向右——转!”
韩萧就乖乖向右转了。
打发了在她看来不知为何突发脑抽的韩萧,苏红继续往他们研究组所在的实验室分区前行,翻出手机日程,确定今天有哪些实验得去哪几个房间……“好的。”她合上盖子关了机,先去更衣室换了衣服。到了实验室跟前,门还没推开就听到了里面类似争辩的声音,门一推开,那声音就更大了。
苏红快行几步入内,只见一个叫秦清的研究生妹子正站在电脑屏幕前,神情激动地向肖少华说什么。苏红听了会,低声问离她最近的陶璐璐:“发生什么事了?”
陶璐璐见是她,用简洁的语句很快将事情解释了一遍。原来是这妹子想手动篡改数据,结果她盯着屏幕时间过长了点,刚将手放上去键入个小数点,就被肖少华走过来看到了。
苏红置了句短评:“嫌命长。”
陶璐璐扯了扯嘴角。他们的师弟谈有为也走过来道:“不是说所有数据变动都会在后台记录里留下痕迹吗?光改个前台的,没用吧?”
而听完秦清的解释,肖少华只冷冷说了一句:“愚蠢。”
秦清当场便哭了出来,边哭边道:“可是老师……真的,如果按照这个数据走,我们上一篇论文……我们的论证就是有问题的!这样做下去根本做不出我们想要的实验结果……It’s negative!It’s negative!”秦清一着急,语无伦次地连英文都蹦了出来。
苏红立刻联想到了如果证实上篇得出的结论有问题,那就意味着整个研究思路要被推翻,这几个月又白干了……虽然这种事在科研界并不少见,因此篡改数据的人更比比皆是,不过这会要是被有心人抓住再运作一下……诺奖得主公开道歉?
很显然,秦清也正是害怕这一点,她捂住脸:“呜呜呜……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肖少华眼神没有丝毫动摇,语声微沉:“别哭。”妹子噎了一声在嗓子眼里。而他转向实验室内的其它人,“我再重申一遍。”
苏红等人不由一凛。
“既然你们在我的研究组,就要按我的规矩办事——所有数据记录必须按照要求,严格保存、记录。不许篡改、不许伪造、不许剽窃!”他一口气连说了三个不许,面上仍冷若冰霜,语气缓和了稍许,“科研所追求的不应当是正确,而是真理。我们现在所处于的,是科研的最前线。我们往前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前人未曾走过的。因此,我们不可能得到每一组新的数据,都要求它一定符合某某定理。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他看向秦清,“如果你能从一组数据中,经过确切验证,发现我告诉你的观点是错的,那么就算是诺贝尔本人说过它是对的,也是错的。”
“奖牌、奖杯、证书,这些不代表任何东西。”
肖少华将手按在对方肩上,声音更轻,也更冷,微眯眼,是一个有点危险的表情:“告诉我,你上篇论文,挪用过任何数据么?”
秦清立刻恐惧地意识到了什么,头摇如拨浪鼓:“没有!没有!”
“那就好。”肖少华放开了她,也不多说废话,直接一个手势将平台上所有数据上传云端,开放资料权限,连接人工智能运算辅助,而后转身。
“走,开会!”
第 115 章
老大很生气, 后果很严重。
此乃此刻坐在会议室里的SRN研究组成员们,望着前方全息投影后正面无表情操作中控设备的肖少华,脑内飘过的一致感受。
只听他们前不久才被报批下来的人工智能女娲02号, 用她毫无感情的机械音道:“辅助运算正在进行……排除EDSA抑酶活性干扰,排除微米层内扩散干扰, 排除……全像摄取模拟结果正在生成……”
很快每个人面前都出现了一团光似的全息模型,可以与他人协作进行实时操作。不论自己在上做了什么, 别人都能看见, 反之亦然。
这是年前生物物理研究所最新发布的人机交互成果,生工那帮人也是拼了。几十年来一直致力于高通量平台的发展,减少重复实验,总算将生物一行从高体力活的大坑中解放出来。
但见肖少华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 利落地分配好了子面板, 于是各人面前的全息影像分成了几大类模块。上方是数据导入, 自动化分析,左边是脑波提取与微观结构贝茨线等,右边是工作区域, 下方是任务列表。
半透明的主面板悬于空中,肖少华拿着光电笔,直接就在那上测算画图。同时会议桌前其它人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思路。这就是秦清这两天提取的那组不利于他们上篇实验结论的数据。肖少华正在做分析排查。
秦清现在也顾不上哭了,因肖少华本身就是擅长举一反三的人, 现在多个路径同时进行, 可以说人工智能的辅助运算更将他这种特质发挥到了极致,而她一旦分神, 恐怕再跟不上对方的思考速度。
组员们握住光电笔, 跟着向上滚动的任务列表, 聚精会神地处理分到自己子面板上的部分。也不必多问, 肖少华当前的想法相当明了,先排除人工操作失误的可能,再通过连接组学溯回初始态,看看当初他们用共鸣介质筛出的拟合物,在神经网络中都引起了哪些变化。
随着他的动作,一个接一个的全息拟算模型漂浮空中,如光团、似星云,大的小的,搭着室内暗下的背景远远望去,竟如一条银河带。不过身居其中的人们也无暇注意这些了,精神力传导的路线均被肖少华以亮蓝标出来,代表哨兵五感的多在左边,代表向导共感的多在右边。
苏红想起上世纪SG生物学家也将此现象称作ESP(超感),其中哨兵是左脑的超感者,向导被认为是右脑的超感者。
人工智能的机械女音平板地一一报出他们的比对结果。
光点聚于一头,消失于另一头,是在脑图中偏后的位置。
肖少华停下笔,看向他们,弧线的光从他镜片滑过:“我想你们也发现了,这个区域里有点东西。”
苏红点了点头。
谈有为跃跃欲试地举起手要发表意见,肖少华却按住了他,先看向秦清,“懂了么?”
秦清简直又想哭了:“老师……我、我哪里都不懂……”
苏红差点被这妹子的坦诚笑翻到地上去。
其它埋头苦算的组员,闻言笑的笑,倒的倒,有的好悬没把光电笔给扔出去。秦清十分惭愧地垂下了首。
肖少华“嗯”了一声,并不说她什么,转向屏幕道:“你们看这块区域的光斑变化,”他将前后对比拖拽出来,其实并不是很明显。然而当他点开他们刚做出的电位分析曲线,放大,苏红注意到那个错落峰的阈值有一个很高的落差,正是秦清发现的异常所在,“接下来我们分配一下这周的实验任务。”
他对秦清道:“你就负责分析A017这段区域的突触反应规律。”
秦清忙不迭点头:“好的。”
肖少华划了另一段给谈有为,后者自然称是,并在回应同时双眼放光。苏红见他显然get到了什么,不由去逗他:“谈师弟,你可别算着算着算到了你们量子力学去哦。”
谁料谈有为道:“哎苏姐,你说对了,我觉得这段过程中的确产生了量子效应……”
苏红:“……”
他还转过去对秦清道:“还好你没把这组数据改了,不然我们就错过了它。”
秦清:“谈同学,你在说什么?”
谈有为:“你们生物界不是经常遇到那种改数据的嘛,为了符合所谓研究思路,为了发文章,改着改着把一个本来中世纪就能解决的发现,弄到本世纪才结案。”
苏红表示她受到了来自物理的会心一击。
组员们陆续都分配到了或多或少的实验任务,包括肖少华自己在内。苏红等他讲完下来,走上去打开他们组的工作时间表,重新排了一下每人工时分布。
待到散会,出了会议室,苏红一看表,乖乖这会居然开了四个小时。她去更衣室储物柜拿手机,一开机,果然有韩萧好几通电话拨进来。她就回拨过去,一边接听一边往电梯走,揉着隐隐发疼的太阳穴:“刚下会呀,你没等很久吧?可以自己先去吃嘛……顺便帮我打一份多好……”
电梯到了,里面走出个梁铭,皱着眉头也拨着手机,很不耐烦的样子。他身后还跟了个保密员和一名警卫,苏红不由瞄了眼保密员手里的箱子,对梁铭道:“送样本呐?”
梁铭道:“对啊,你们组长怎么回事?打手机手机不开,找内线内线没人!”
苏红笑喷:“我们在开会啊。”
梁铭按住眉心:“行了行了,现在总该下了吧?”
苏红道:“谁让你不预约。”她看到这哥们将过长的头发往脑后扎了个小揪,颇有点民间艺术家的调调,便多看了两眼。殊不知梁铭正是满心烦躁的时候,心想我梁二少见你家组长还得预约?真是笑话。再看她夸张旋身进电梯的一个动作,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觉得要什么样品味糟糕的男人才能看上这女人。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嫌多,梁铭走到肖少华办公室门口,一见没人心情更差,脸黑得几能滴出墨来。
警卫提醒他:“肖组长可能去了实验室。”梁铭方冷冷一哼,那头已有人行步如风而来。肖少华身披了件白大褂,遇上他也只有一句话:“抱歉,刚刚开会。”给他们开了门,“请坐。”
他虽面带些许疲色,但目光仍很锐利。梁铭看他这样,不知怎的,那憋的一肚子火就消了。说来也奇妙,这会儿若是别人跟梁铭来一句“在开会”,他八成觉得那是敷衍,在找死,可说这话的是肖少华,那真的就是在开会了,没别的可能。梁铭与他室友五年,深感这人看似平和,实则有种道德洁癖,高傲的连说谎都不屑。上大学那会还多少在意他人眼光,想做个好好先生的样子,后来同那谁谁一分手,干脆连遮掩都懒得了。
不过人就是牛啊,情场失意怎么了,能跟职场得意比吗?要是他女朋友甩他一次能得个炸|药奖,别说一任了,五任他都愿意啊,每任甩他个巴掌都成,男子汉大丈夫,儿女情长算个毛,建功立业方王道。想着梁铭狗腿地凑上前去:“老大累不累,要不要先坐下透口气,喝杯茶?”
肖少华跟梁铭也算熟了,并不客气:“先办正事。”又转向警卫与保密员,“辛苦二位了。”
警卫受宠若惊:“不辛苦、不辛苦,肖组长才是大忙人。”
保密员则上前,将他手提的箱子放到肖少华办公桌上,而后从单肩公文包内拿出一个小圆盘似的机器:“请肖组长确认签收。”
于是肖少华便让人开箱与他对照清单,而后将手指放上那圆盘中心的镜片处,先确认指纹,后摘去眼镜,认证虹膜。这位保密员是位沉默寡言的小哥,素来能省一句就省一句,能只用一个词就用一个词。梁铭在一旁补充道:“这玩意儿性状还不太稳,本来应该下下周开会再带给你们。但我看王乾他们弄的些异变挺有点儿意思,你们先做个测定,我们下下周开会也好讨论讨论。”
保密员收回了小圆盘,现在这样本箱只有肖少华能开了。只见肖少华提起箱子,对梁铭道:“好。”
他拔腿往外走,三人跟在他身后出了办公室。感应门自动上锁。入了电梯一路直到地下实验室,保密员与警卫先行告辞。梁铭随他穿戴了防护服、面罩手套等,感叹着这里过了十年还是老样子,连防护服款式都不带变的。他看到肖少华将他那小蜘蛛模样的屏蔽器摘下来放储物柜里,便打趣道:“老大,你这屏蔽器都用了几年了?也不更新换代一下?”
肖少华关上柜门,淡淡看向他:“走。”
梁铭讨了个没趣,耸耸肩,跟他往的实验分区方向走,心道肖少华虽然是个工作狂,倒从不逼别人跟自己一起工作狂……不过也不一定,当他手下估计相当苦逼。果然一开感应门,里面的研究人员都纷纷回头,有个差点打翻手上的试剂。一个戴面罩的妹子声音怯怯传过来:“老、老师,还、还要开会吗?”
梁铭心中顿时对他们充满了同情,这哪是科学家啊,这分明是一群刚刚饱经蹂|躏的小动物。刚刚出声问话的是秦清,她是去年第一批报考肖少华的研究生,本以为导师年轻又帅,应该比较好说话,哪想万万不是如此。在这个研究组里,常常有种自己回到高考厮杀生物竞赛的错觉。而谈有为站她旁边,对着显示器跟她解释方才会上肖少华提到的要点。肖少华扫了眼他们道:“不开。”打开内室的门,“小谈跟我来一下。”
谈有为忙道:“好的。”他放下手上的活计,跟肖少华他们入内,里面摆着几台电脑与仪器,连接着样本库。其中有台涉密机,还是梁铭带人从材料所搬过来的。肖少华将涉密机打开,谈有为去连接仪器。梁铭将他写的报告从肖少华打开的样本箱中取出,比照数据设置中控台。
镊子夹起的样本是片小而透明的弧形薄膜,别看它小,里面的结构比人工角膜还复杂。梁铭小心翼翼地将一盒样本依次放入测定装置。这回主要还是靠欧米茄射线来解析这玩意儿是否能捕捉精神力的光学成像。不过涉及到脑区和视觉神经的跟踪定位,又是材料所不擅长的了,所以送来。
他们有个超拟真人类眼球结构的观测系统,就是人眼能看到啥,这东西就能看到啥,早些年是想投入市场当个相机镜头卖的,奈何成本太高无人问津,刚好SG研究所需要,就买了来。肖少华仿佛对尝试各种新技术充满了极大的热情。这可苦了他们研究组成员,尽管组长一打申请最新的设备基本都能下来,根据他们与工研院物理所的协议,研究人员使用相关设备都是要打反馈报告的,再好的新技术也得有个适应过程,得,都成小白鼠了。
量子计算机也是,这会儿谈有为就庆幸起好在他是物理专业出身的了,不然除了组长,组里人用这计算机全都摸瞎。
设定好时间、实验参数等等,梁铭直起身,隔着面罩抹了把汗,“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
光要测的基础项就有一百多条,有些高通量还弄不了,只能人工手动,怎么快也得两周,确实是下下周会上见了。
肖少华做启动前检查:“好。”见他对着屏幕上的结构采样数据盯了一会,梁铭在旁边解释道:“真不太稳,极容易变性……你看你看,”他手指一个样本,“那个结构自己过会就崩解了。”结果他话落,屏幕上的结构又回来了。
肖少华:“是有点意思。”
梁铭心想,唉,费这么大劲做个材料我容易么我。材料研发也是个大坑。
将包袱丢给合作伙伴,梁铭快乐地奔出去找他前天在社交应用上泡到的大胸萌妹子,同时内心祈祷这回可别让他现任女友发现。
过两天肖少华给材料所送来的样本做检测,秦清给他打下手。肖少华指导她做实验,顺便问她那段数据分析的如何,遇到了哪些困难。秦清心中哀嚎,她觉得她简直要被谈有为坑死了。明明说的是分析突触反应规律,那家伙偏说电位差都是物理基础云云,说她物理学的太烂了……晕死,秦清记得自己学的是生物好伐?而后还说里面这个态那个态得要引入量子化学计算才能准确表征,末了掂来一堆量子力学的书,读得秦清那叫个头昏脑胀。如今被肖少华一问,不由地眼眶又发红了。
“……”肖少华见状微皱眉。作为他收的第一批学生,秦清算是其中比较努力的了。于是感到这学生哪都还好,就是爱哭。而他也是新手上路,给学生备课都是第一遭,这位还是个小女生,有时不免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自己哪里又戳中了人姑娘家内心敏感的角落。
他皱眉的表情落入秦清眼中,看起来就像对她不满,秦清更是控制不住地难过,“……老、老师,那个神经元,量子释放,初态、终态……”抽抽搭搭,哽哽咽咽。
肖少华耐心听了一会,然而不得要领:“你先想清楚,再跟我说。”
秦清咬住下唇,认为自己再次让老师失望了,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打在面罩内侧。她垂头丧气地挪去一边,默默地做着手上的活,默默地落泪。
不一会儿,研究组其它人也到了。肖少华身边围了一圈人,秦清做完肖少华安排她做的,给他们腾出位置,便离的更远了。她呆呆望着监测数据显示的大屏幕,这会到了对照小鼠数据,秦清看了眼右下角,编号是她上周做出异常的那一组。
她呆呆望着,觉得那上下起伏的曲线就跟她现在的心情似的,不断地下跌、下跌……上升,上升?!
等等,上升?
秦清愣了两秒,方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
她先拿起工作台上的实验操作指南,翻到数据对应原理那节,看了看手册,又看了看屏幕。
她抬手揉揉眼睛,手自然是磕在了面罩上。
秦清冲向肖少华,一边的苏红差点被她撞着,“怎么了?”
秦清的手指向她身后,她的话语无伦次,像跑完五千米上气不接下气:“老师!小鼠、小鼠的精神力……波、波动了!”
——两周后的项目组内部会议。
肖少华在台上,其他人在台下。
不大的会议室内一张回形桌,左边坐了材料所军工处的人,右边是他们研究组参与研发项目的人员。
“……以上,去年一月至今,我们经由高通量筛出了初步符合条件的共鸣介质活性拟合物候选共有一十三项,其中样品S-556的各项参数如图。”说着,肖少华使用遥控将示意图放到投影屏幕上,台下的材料所专家们点了点头,“两周前,我们用贵所提供的纳米复合拟高维生物材料,编号N10-5的样本,通过拟真视觉系统进行检测时,捕捉到了S-556实验组脑区的外放精神力痕迹。”
“而后,我们通过双盲对照、纳米光学探针等手段,以及欧射线共振监测等装置,这是我的学生秦清所做的A017区域突触反应分析,”他身后的投影画面再次一变,肖少华伸手示意了下秦清所在,后者脸刷地红了,随即将头埋到了臂弯里。“结合N10-5所捕捉的画面,分析得出这组数据,所反应的结果,是游离精神粒子的轨迹。”
肖少华话至此,顿了顿,会议桌旁的材料所专家们眼中渐渐放光。梁铭仿佛目瞪口呆,已忘了怎么反应。而与他们对坐的其它SRN研究组成员,因早早知道了消息,早过了情绪失措那阵,均面带微笑神态自若。
“从而初步判定,尽管十分微弱,具体相关机制还待探讨……小鼠的这一块黑质致密区域,”肖少华抬手用光电笔圈了下脑区所在,轻轻一点,“在共鸣介质拟合物S-556的刺激下,的确分泌了促精神力外放酶。”
“哗啦。”
是话筒撞在桌上的声音。
一名身着军装的老专家激动地站了起来。
肖少华转向他们的方向,看着那位专家旁边的那位中年人,将他的话补完:“而王乾你们所做的样本N10-5,在变性过程中,正好补足了现有精神力监测装置极难感应的低频溢出波段。”
王乾怔怔地望着肖少华,思绪不知飘往了何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你你……”老专家指着他,一连说了好几个你,手一扬,几乎把话筒给飞出去,连带着沙哑的声音都颤抖了:“你的意思是说……这、这这对普通人……也能产生精神力?!”
肖少华没有马上回答对方的话。他走了到中控台前,将他今天做的报告一页页地翻过去,在各项参数的图例上停留了稍许,而后双手交叠支下巴处,望着会议室中人,仿佛思索了几秒,方放下手,直起身沉声说道:
“就目前观测推断,可以。”
“肖组长,”军工处的领导拿起话筒,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话:“你们今天的这项研究,将完全改变人类的未来。”
第 116 章
细雨如丝。
一滴雨轻而柔地滴在了墨绿的邮筒上, 划过了一线水渍的痕迹。
一滴雨从天而降,一只纤纤素手接住了它。
四月的云南,温凉湿润, 最是宜人。手的主人撑一把油纸伞,一袭傣族少女的服饰, 婷婷袅袅而来。
正是夏婉卿。
只见她从袖袋里摸出一封信,正要推入邮筒时, 手顿了顿, 又收回,将信拆开,看了一遍。见信上内容果如她在洛玄记忆里看到的一般无二,不觉松了口气, 便再装了回去。这回是严丝合密, 端端整整地封好了。
信面上邮票被雨水沾湿了些许, 可这并不妨事。将她家哨兵要寄给小姑子报平安的家书送出后,夏婉卿款款走回她身后的一台白色面包车,拉开车门上车。车内已有五人, 三名哨兵,两名普通人,四个死人,一个活人。
三名哨兵被她用精神投射放倒了, 完成了一次自杀行为, 太阳穴上的弹孔血流涓涓,洇入了车座的褐棕皮质。一名普通人被她用催眠杀了另一名自己的同伴。现在正安静坐在驾驶座上, 双眼无神空洞, 等候着她的指令。
夏婉卿用轻轻柔柔的声音报了一个地址, 仿佛她只是出来旅行的游人, 偶尔路过此地。她望着车窗外驰过的景色,没有半分心思放在她身后,在遇上她那一刻,就被注定了结局的缉|毒警们。而玻璃上那名普通人的侧脸倒影,令她忽然忆起了,觉醒后最有意思的一点,是看着那些以往瞧不起她、轻视她的普通人,不得不装出一副讨好友善的面孔,内里对她又恨又怕。往事纷纷洒洒,如丝柳飘絮。夏婉卿勾起红唇,对着窗上的倩影微微一笑。
不论那些普通人如何老谋深算、如何韬光养晦,企图等待时机推翻局面,在能读心的向导们面前,都是笑话。
好比那个李书文,也只有她家的傻哨兵相信人一门心思只为儿子了。
可惜,演的再好又如何。
看他们自以为聪明,看他们自以为将心思掩藏的很好,那一出出忍耐、一出出服从的把戏,宛如跳梁小丑,而她只须兴味地观赏,待他们将后招出尽,再最后一击击碎那些人的希望——
谅你七十二变,也逃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实在是,太令人愉快了。
过几天便是当地的泼水节了,游人如织。因此夏婉卿的装扮行走其间毫不突兀。她下了车后,步出了一定距离,身后的面包车“轰隆”一声炸开冲天火光,粉身碎骨时热浪飞扬。是她给那名普通人下的暗示自动解除了,同时也完成了它的最后一道指令。
随即,尖叫声、哭声骤然迭起。人群的骚动中,一名衣着褴褛的男子形色匆忙地一把抱起一个站在路边,呆了似地望着火光的八、九岁小女孩。小女孩在挣扎中被人捂住嘴扛上肩,她的目光绝望惊惧,回眸间向夏婉卿投来了求救的情绪。竟是一个刚刚觉醒的小向导。夏婉卿心中一动,待那人欲走,一个对视间控制了对方。她蒙住了小女孩的眼睛,轻声道:“不要看。”
小女孩在她掌心中点了点头。
夏婉卿微眯眼,另只手抬起,做了个手势。于是那名男子头也不回地冲向了爆炸之处,纵身火海,仿佛那里有黄金美玉。又引起了人们一阵恐慌。
向导携着这孩子趁乱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
多一人,回程路上便多了许多变数。幸而皆在她掌控之内。
夏婉卿陆续得知这孩子是一名孤儿,被一户好心人家收养,取名招弟。近日来那户人家喜得贵子,见她作用已了,再不甚上心,一家出来游玩,人丢了数时之久也未曾发觉。
夏婉卿问她:“你想跟着我,还是想回去?”
小女孩甚是机灵,脆声道:“跟着你。”
夏婉卿笑了。已经快到缅境,就算人想回去,她也没这打算。她早用灵识初探过对方灵根,是一根好苗子。因此起了心思,欲收为己用。她想起从前,她还不叫夏婉卿。那时她也有个名字,叫夏招弟。农村的女孩,命运仿佛总是相似。夏招弟、夏来弟、夏念弟、夏盼弟……招弟此生最大的幸运便是觉醒成为了向导,而她的师尊给了她一个名字:婉若飞仙,卿似岚烟。
世间从此再无招弟,只有婉卿。
“春花秋月何时了……”夏婉卿学着她师尊沉吟稍许,对小女孩道:“你便改名叫夏春秋如何?”
小女孩仰着脸,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嗯。”
出一趟门带回一个人,主事的长老自然有所不满。夏婉卿也不知自己这几年怎么了,尽捡人回来。好在夏春秋灵根纯净,心思纯正,禀告师尊后,将人送去了知真阁,如此也算功劳一件。至于“醍醐灌顶”后,这小丫头还能记得自己几分,那时再悉心教导也不迟。
夏婉卿乘坐孟鸟,往自家洞府而去,途经合昏殿,见底下三三两两绕了一圈人,她亦降落去瞧个究竟。
殿前空地中央,一名身着墨绿直裾的男子退后一步,他身后仿佛有枝枝青竹幻出,手持玉萧再击而去,与他相对另一名大红广袖的女子冷冷一哼,凌波微步,长长乌发无风自动,两人对峙三两招,衣袂翩飞,拂袖间隐隐火光迸溅。
旁边有人道了声“好!”,夏婉卿看得兴起,也道了声好。她虽堪堪不过筑基,也能看出这两人功法小有所成,是在用玄心术后半部对拼。若说玄心术前半部令人学的是精神控制,那后半部教人习的则是如何用精神力去制造幻境。
而这后半部,是这功法的精华所在,譬如到了第十式,幻海无垠。比拼的就是谁制造的幻境更加真实,囚住对手,令人至死无法从幻觉中逃脱。传言这天元门便是上古仙人,玄心术大成,所一手创造的小方世界。
如何令人不予以向往。
夏婉卿看的如痴如醉,恨不能自己也上场体验一番。可她知自己实力不济,贸贸然与对方识海对拼,即是外界俗称的精神图景,轻则境界跌落,损失大量灵力,重则结界破碎,甚至被对方一个烙上神魂印记,从此摆脱不了对方影响,殆矣。
“嘭!”
庞大的灵力因两方精神领域对撞溢出。
幻境的碎片散落空中如飞花似雪,片片竹叶,朵朵金焰。皆是两人精神图景内的景象,将这合昏殿衬的如梦若幻。
而这两人却好似打出了火气,今天不拼出个谁赢谁负便不罢休。夏婉卿倍感惊奇,同门素来禁死斗,她问了身边人方知,原来是为了一名现下正被两人用结界牢牢锁在台阶前动弹不得的男哨兵。她凝神一看,那哨兵虽长得挺好看,也没到惊为天人的地步,更不提还是名低阶哨兵,感官觉醒度就一级,触觉系。
夏婉卿暗道了声晦气,顿觉大失所望,观战的兴致也消褪不少。随两人战火再次升级,女子渐渐落了下风,男子开口笑道:“好师妹,不过区区一名侍宠,你今儿让了我,师兄下回给你带真正高阶的来。”
女子恨声道:“方凌是我的人,不是什么侍宠!他定会再觉醒!”
说着她一扬红拂,冲上前去。
男子且战且退,招招慎重,口中仍不住调笑道:“师妹你只道他是哨兵,你却不知单单觉醒了触觉的哨兵多么美味,在床上,那销魂劲儿,啧啧……可惜你一女子,有心无力,怕是无福享用了。”
这男子此地谁人不晓,药王院的莫长老,平常只有别人让他的份儿。女子闻言更怒,识海图景外放气势煞是迫人,红拂一卷,如烈焰挥起。
夏婉卿灵根与她同属性,皆火灵根,已感到了热浪扑面,更不提别人了。而这也是那莫长老要的效果,人愈怒,愈易失了控制力,是向导的大忌。他瞅了个破绽,正要来一招山中之傀往对方元神一掌压去,天空“砰”地裂开了一朵烟花。
——像真的烟花。至少以他们眼下的修为,尚辨不出元婴期大能的幻境真伪。
这是苍梧山的集结讯号。
莫长老悻悻收回了手。所有人望向天空。夏婉卿当下伸手召来孟鸟,注入灵力腾空跃起。其它人亦是如此。竟无人再去关注那名原本将作为“战利品”的男哨兵情况如何。
事有轻重缓急。
夏婉卿自然知晓,在迎风赶往苍梧山的路上,又有许多哨向飞往而来。只是看着那些跟与同门身后的哨兵们,她心中不禁泛起一丝怜悯:
这些男子真可怜,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才托生成了哨兵。
苍梧山,乾坤殿。
因距离较远,夏婉卿到达时落在了较靠后的位置。她探出灵识,很快找到了洛玄。洛玄比她来的还晚,额上沁了一层薄汗。夏婉卿握上对方的手,那手上布满了老茧。她知道哨兵方才专注练剑去了,于是捻出绢帕要为对方拭去汗水,不承想洛玄偏头躲了开,夏婉卿手在空中顿了顿,又按了上去。
她心中好笑,我想摸你,是你想躲便能躲得开么?
不过她家哨兵,自有一个好处,旁的普通男人比不了,对她有什么不满一贯摆到了明面上,并不说一套心里想一套。可话又说回来了,即使心里想一套,又有何用,任你脑内谋划的再精妙,也逃不过向导的眼睛。
果不其然,链接那端传来了厌烦的情绪。
不知好歹的东西!
夏婉卿一摔绢帕。
她想我堂堂一筑基期修者能看上你,不知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一个小小哨兵竟也给我摆脸色。她于心里措辞严厉地责骂了对方一通,精神链接那端如石沉大海,哨兵封闭了自己的感知,不再进行任何思考。
夏婉卿知调|教哨兵是个细活,尤其是这种入门前被俗世捧的高高,傲慢惯了的男哨兵。都是惯出来的臭毛病。她一边平抚自己起了波澜的情绪,告诫自己此时不宜行鞭罚,一边不由地感到了委屈,她对洛玄道:你只知你委屈,可你也不看看,这里哪一个哨兵不是如此?比起其它向导,有的还不止一个哨兵,我对你够好了的,可你又回报了我什么?
诚然,她可以像此时立于殿前台阶上的那两位,付长老与顾雪师姐一般,不找任何哨兵,孑然一身,独自修炼。可夏婉卿内心深处,总隐隐觉得一个女人那样好似缺了什么,家里毕竟得有个男人才能称之为家。
“许天昭何在?”一把洪亮的男音由远及近,响起空中,“还不速速来迎!”
还未等天元门的哨向们反应过来,一个莽汉似的人物从孟鸟上一个翻跃而下,他身后又跟了一串身穿黑衣黑甲的人,不知是否洛玄错觉,那载着他们的孟鸟仿佛也比寻常劳累许多,人一脱身孟鸟逃也似的飞走了。
那莽汉不仅直呼他们掌门大名,下来后还甩手桀桀怪笑:“天杀的鸟儿,还想偷爷爷精神力,抽不死个丫的!”
他们一行大步流星朝殿前行去,所经之处向导皆纷纷避让,连带着他们的哨兵。洛玄头一回见到这里不可一世的向导们脸上还能露出这种神情,不由好奇这群人是何身份,他才踏出一步,被夏婉卿拽住了手。
“……魔修。”
向导嘴唇嚅动,或许发出了这个字音,或许没有。也不需要她发出声音,因为精神链接,他们心灵相通。
她的眼底闪过的一瞬,是极端的恐惧与憎恶。
洛玄没有错过她的情绪。
“原来是宫鸿声、宫前辈大驾光临,吾等有失远迎,”只听那位被尊称为付长老的年轻人朗声道,下了台阶,一路拱手作揖,朝这群人行礼:“惜真人尚在闭关,无法相见,望前辈海涵。”
洛玄隐隐感到这群人哪里有些说不上的违和感,看了好一会方反应过来,他们每个都是哨兵,而且是未结合哨兵,偏偏精神力、感官状态极佳,有黑哨也有四级,竟无一人感官觉醒度三级以下。接着他注意到他们这行队尾有个年轻人,上身现代装束、短发,模样斯文,走路姿态颇有点军中练出的调调,一只黑乎乎蜘蛛模样的精神体跟在他身后,满头的溜溜圆瞳不时晃过些许红光,是以又多看了两眼。
——你认得他?
向导通过心灵传音问他。
哨兵摇了摇头。
“啧,许天昭不出来就算了,”那位宫前辈大手一挥,对付昱凌道:“我们发现了一处秘境,你挑上百人同我们走一趟。”
一听“秘境”二字,场上修真者们皆惊。天元门已经多少年没遇过秘境了,许多人应劫的法宝都还未造全,当下心思蠢蠢欲动。
付昱凌却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仍拱手道:“不知前辈所言秘境,在何方位,卦象如何,前辈又是何年何时如何发现的?”
宫鸿声大笑:“丫丫的,你小子,还怕爷爷骗你不成?!”他往怀里一掏,掏出一片玉简,往付昱凌怀中一抛,边道:“要不是那入口只有你们修过玄心术的能打开,爷爷我还懒得带你们去呢!”
只有修过玄心术的能开那秘境?洛玄思忖:莫非这所谓秘境还跟天元门的先人有什么关系?
向导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但她完全不相信那些人所言,精神链接传来的声音冷笑道:是不是真的秘境还难定呢。
付昱凌慎而重之地将玉简贴上自己额头,读取了片刻,放下,递给其它几名长老,洛玄见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微妙地改变了。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似乎达成了一个什么共识。
“还请宫前辈稍等。”
付昱凌恭敬道,捧着玉简后退,慢慢退入了身后大殿门的一道缝隙。
他这一去,去了有半个时辰。
场上两方泾渭分明。一方是那群黑甲哨兵,大声谈笑,肆无忌惮,旁若无人;一方是天元门的哨向气氛凝重,噤若寒蝉,越发警惕。
洛玄看的越发好奇,因他实在看不出那些人有什么魔修不魔修的,除了都是未结合哨兵,精神力比同级的哨兵还高出一截,领头的几个更明显已黑哨了,比夏婉卿带他谒见过的那位元婴期大能的黑哨道侣,气息更深不可测。可若这样就被称作魔修的话,他还真想去修一回魔。
问向导的话,向导没有回答。她在忌惮着什么。
洛玄回首看了眼来此地后结识的几名哨兵朋友,他们看起来也有同样困惑。其中有位胆子稍大些的,再往前挪一步,被自家向导蓦地拖了回去,向导瞪着他,满面怒容,那哨兵不敢动了。
洛玄心想,不就问句话么,老子又不干什么。因此并不管向导通过精神链接对他警告又呵斥,仍兀自走到了那方跟前,一道火辣辣的疼痛挥至脑后,夏婉卿终究忍无可忍对他当场动用了精神鞭笞。
洛玄脸色一白,身形一晃又立住,神色沉静:“宫前辈您好……”他方一抱拳,正要问出自己的疑惑,那宫前辈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好!”宫鸿声打断了他的问话,反问一句:“小子,你可愿来我门下?”
洛玄一愣,没想到对方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夏婉卿咬牙暗恨不已。
宫鸿声见他不答,又抬手唤来一名年轻人,正是先前跟在他们队尾的男哨兵,精神体蜘蛛模样的那位。年轻哨兵对他伸出手,微笑道:“我叫吕峰,之前在首都塔服过役,你呢?”
“……我姓洛,单名一个玄字。我去过首都塔。”洛玄对首都印象还停留在□□、天坛等旅游胜地,“一毕业就被分配到了西南这边。”
“难怪并没怎么见过你。”吕峰温声道,眼中眸色微深。
宫鸿声一把揽过吕峰的肩膀,语气自豪地介绍道:“俺家老三的徒弟,先前也有个向导,但小子你瞧,现在不是屁事儿没有,安安稳稳进阶?”说着轻蔑地瞥了眼那元婴期道人身后低眉顺目的黑哨,他那粗眉毛一挑,“怎么样?跟我走?”
——不许去!
夏婉卿的声音怒极,震彻他的脑内。
“……”
洛玄没有立时作答。
场上的其他人也没有出声,屏息似地看着姓宫的这帮人光明正大地与天元门抢人。
空气犹如就此凝固了。
洛玄从双方的反应看出,此时是脱离天元门、逃离向导掌控的绝佳时机,只要他答应这位宫前辈的邀请,再无人能阻拦他。然而除却向导通过心灵传音疯了一般的怒吼,心底还有个声音不停地对他说:不要去,不能走。
现在还不到时候。
虽不知是何缘由,但洛玄素来跟随直觉行事。因此开口:“谢过前辈好意,恕晚辈难以……”
他还未说完,宫鸿声一摆手,“不来就算了,少唧唧歪歪,爷爷我不爱听。”
洛玄于是闭了嘴,一抱拳。
精神链接的那端,向导的怒气渐渐平息。
他心中的疑惑还没得到解答,待要再问,那头大殿门复开。是那位付长老回来了。付昱凌的视线往他身上扫了一圈,没有停留,直视宫鸿声道:“前辈请随我来。”
这便是要商讨派遣名单,注意事项了。洛玄不好再问,退回了夏婉卿处。向导语调一改平时,柔和得几要掐出水来,“疼么?”
听得洛玄一阵鸡皮疙瘩。
他再次躲开对方触碰,夏婉卿也不以为意,毕竟哨兵还是忠于她的,这些小性子,相较之下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这些人都是恶鬼,不是什么好东西。夏婉卿对他以心灵传音叮嘱道:以后少跟他们来往!
洛玄敏锐地察觉了向导其实知道什么。
怎么?
他问。
那一刹那,她的内心又浮起了熟悉的恐惧。紧接着,她将这种冲动按了下去,想也不去想:你不必知道。
洛玄于是停止了去问她。
然而,转念间他也想到了:若是吕峰他们真有什么办法,让哨兵不再需要绑定向导也能安稳升级、突破黑哨,就像天元门对向导们所做的一般……那么,哨向们很快将再无理由必须互相绑定……
可若是如此……
若是如此!
洛玄旋即意识到了一点——
恐怕昨日亲密无间的哨向,来日就将成为你死我活的敌人。
第 117 章
被教科书誉为“曙光工程”的代号815项目, 它的缔造者们还在世时,一定想不到它是如何为人类文明插上了腾飞的翅膀。以至于四百年后的今天,我们根本无法想象没有精神力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就像四百年前人们在微博(一种原始落后的社交平台)上表述无法想象没有英特网的生活, 又或许就像一千年前的人们无法想象没有纸的生活……
S-556-C018促精神力源-神经通路结构多维化酰复胺拟合激动剂,它有一个复杂麻烦又绕口的学名, 然而,所有人一定都知道它的另一个名字——
觉醒剂。
——摘录自《天演之路》:前言
京城的高速路, 一大清早就被堵的水泄不通。
广播电台的声音在车里放着, 放的是昨晚美国那边的新闻。苏红看看韩萧,后者在开车,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然而神情同样震惊。谁也没想到, 最先爆发的会是北美哨兵协会。
记者继续着他的报道:“……成千上万的哨兵走上街头, 他们手举横幅喊着口号, 英文大意‘不自由毋宁死’,看起来十分激动。我身旁的路人,似乎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他停了一下,采访了一位老太太,而后翻译了对方的句子:“她说,哨兵们这是压力太大……得失心疯了吗?这里是华盛顿姚宁为您报道。”
接着是北美哨兵协会会长那独有的卷舌腔英文, 慷慨激昂的演讲:“我的感官是自由的, 就算是爱情,也不愿为之束缚!我的思想是自由的, 就算是爱情, 也不愿为之控制!我的灵魂是自由的, 就算是为了生存, 也不愿交给任何人!
当我只能选择你的时候,我选择了你,那不是爱,那是被迫。当只有绑定才能继续生存,我们绑定,那不是爱,那是屈从!
向导们,我们是人,不是猴子!你们真的愿意就这样向命运低头吗?来吧,不愿做信息素、共鸣度奴隶的哨向们!来吧,让我们携手共同对抗这该死的、生理的束缚!”
韩萧将音量调小了些,他清了清嗓子,找回了点自己正常的语调,“苏红,你们开会几点来着?”
苏红先是没反应过来,问了遍“你说什么”,看了眼手机:“九点,慢慢开,没事儿。”
现在那位会长在背景音里领着一竿子哨兵跑到了北美塔总部门口喊些什么,发出了类似“非本人意愿绝不绑定”的宣言。韩萧将音量再弄小了些,对她道:“这下子华盛顿那边又该头疼了。”
苏红笑了笑,没有说话。韩萧又问:“这些哨兵这么不愿意跟向导绑定,可是不想跟哨兵绑定的向导该更多吧?”
苏红:“你知道隐导吗?”
韩萧:“引导?”
苏红:“隐藏的隐。就是利用自身能力的特殊化掩饰自己精神力波动,从而隐匿于普通人中的向导。”
韩萧一听,后背的汗毛刷地立起来:“还有这种向导!”
苏红点了点头:“而他们的精神体通常也能体现这一点,比如拟态章鱼、变色龙、枯叶蝶、树蛙等等。”
说着她的嘴角勾起一点讽刺的笑:“而他们中的许多人,就利用了这一点,逃脱了塔的监控,成为了未被发现的向导。无声无息地篡取普通人的想法,不必承担相应的责任,活的自由自在,不受拘束……直到遇上喜欢的哨兵,再摇身一变,享受起绑定后的待遇。真让人羡慕呢。”
韩萧听得冷汗潺潺:“……那你觉得,这世上还有真心对待普通人的向导吗?”
苏红肯定道:“有。”
韩萧大奇:“那你觉得是什么样的?”
苏红:“觉醒就去报到,不隐匿自己能力。主动带上屏蔽器,通过训练约束异能,接受一定监控,遵守异能者守则,遵守行为安全条例。”
韩萧心想老子要有那牛叉能力早溜了,还自投罗网:“这等于是将自己的人身自由拱手献上啊喂。”
苏红笑道:“什么是人身自由?自由是什么?”她向后一靠,将座椅放低了些,他们的车以龟速向前挪动,看来还有好一会:“人人都以为大脑是最安全的地方,储藏着所有的秘密。这座宝库却独独对向导不设防。就好比你家的电脑,一定有一个区神秘地吞掉了几十个G,不仅被设成了隐藏文件夹,还设了密码,唯恐他人知道里面全是A|V,这时候我知道了路径,你会怎样?”
韩萧干笑:“……你知道啦?”
苏红淡定地瞄了他一眼:“我猜的。”
韩萧艰难地咽了口口水。
苏红:“如果真的绝对自由,那你设银行密码干什么?如果真的绝对自由,那外头随便一个陌生人拿到了你电脑里所有资料也没关系吧?再说了,上个飞机还要过安检呢,这个时候怎么不说人身自由了?每个人活在社会中,谁也逃不开这张社会网的束缚,如果单单只有向导不必受到约束,那么对其它人的权益就是一种侵害。”
“所谓法律是道德的底线。当一个向导隐匿,不遵纪守法,什么都不必说了,不过是个没责任感的自私鬼。这世上自私鬼多了去了,不多一个,不少一个,不过若打着什么真心想与普通人一起生活,又行自己异能便宜的好处,那就是又当又立——”苏红说到这里顿了顿,眸色一深:“叫人最最恶心的,无耻自私鬼罢了!”
韩萧素来说不过她,他还想着回去后赶紧得给那几十个G挪个窝……真是头都大了。
好不容易下了高速,入了市区,遇上几个红绿灯,又耽搁了几分钟。苏红下了车,踩着高跟鞋急匆匆地往国家会议中心里赶,韩萧下滑车窗给她比了个手势:“加油!”苏红回眸一笑。
到了门口放下包,脱鞋脱外套,搜身、过安检,关闭一切通讯设备。因这次是个特殊的会议,议题与中美军事技术合作相关。得到了上头授意后,两国委派出代表进行洽谈。本来这种级别的会议她是没资格参加的,但架不住她家老板太牛,上头点名让815项目的负责人出席担任顾问。
待人员全齐后,美方代表环视了周围一圈,用熟练的中文笑着说了一句话:“想不到一百五十年后,我们又站在了同一战线上。”
接下来的会议足足开了三天。让苏红大开眼界。这种场合她是不敢多说话的,因此就负责记录要点,以备肖少华随时分析。两方的谈判专家均采用了冷酷策略,反复针锋相对,直到陷入囚徒困境。每个条件都有陷阱,每句话都有几个意思,稍不注意就被对方弄得晕头转向,牵着鼻子走。她看出来他们这边是想用新研发的一些重要生物材料交换美方机甲的几项核心技术,而美方则对肖少华当前的研究项目更感兴趣,表示如果可以进行联合开发,成立同盟,机甲方面的技术可以有限共享。因此这协议就如挤牙膏一点一点地挤,中途休场N次,双方代表拂袖离场各一次。
梁铭、王乾他们所负责的纳米复合拟高维生物材料也在其中,正好是美方空军一直寻求的一种材料,数月前针对第三代样品进行初步测试后,认为其会对军事化应用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而其相关产品的开发也将有广阔的市场前景。
不过这个材料现在还有缺陷,游离精神粒子通过它所改变的光折射率,对普通人的视网膜会造成一定伤害,相当于强光直射,俗称“光污染”。这一点研究组将继续积极改进,相关医疗费用由军方和合作生产公司均摊承担。听他们讨价还价,苏红想起上回梁铭来访,对她老板说起志愿者戴上这材料做成的镜片进行测试时的趣事,志愿者起初还不觉得什么,到大街上走了一圈回来说看到了许多半透明的动物,跟某个全息头戴的社交休闲小游戏似的,非常有意思。结果到了晚上,死活不肯摘下眼镜,一个人躲到柜子里瑟瑟发抖,如果护士里有向导,还会歇斯底里地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梁铭学的惟妙惟肖,将人的恐惧表现得入木三分,令听者十分如临现场。听他说当时在场的研究人员们面面相觑,不得已又将一位SG心理学专家请来,介入心理干预治疗,还非得是普通人专家,催眠术最牛的那位向导连靠近都不让。对方才肯摘下眼镜,合目入睡。
第二天一睁开眼,第一件事又是找眼镜。重复以上。
梁铭说到这里停了停,看向肖少华:“老大你猜为什么?”
肖少华淡漠如常:“他看到了什么。”
梁铭一耙他那头发:“我说奇了怪了,那眼镜我也戴过,怎么就屁事儿没有。”他将那位志愿者对心理学家的描述记录捣腾一遍,“嗯,他说看到了,向导伸出精神力触读取一个路人大脑的画面。他说他还看到了那个向导向他伸出精神力触,那向导以为他看不到,实际他看到了。”
虽然他们将这事报给了塔,然而物证还在测试阶段,兼涉及保密,证据不足。固然令塔加强了对那位向导的监控,仍旧在那位志愿者心中留下了很深阴影。志愿者被强制摘下眼镜时,双目通红,见光流泪,打着抖说:“以前常听人说向导能读取人的想法,但这滋味、但这滋味,跟自己亲身经历,真的太不一样、太不一样了!看到他把精神力触伸入我的大脑,再抽出来……啊啊啊!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被人翻看大脑,我竟然一直无知无觉——我要吐了!”说着他就吐了,吐得满地都是。
梁铭说到这里,脸色也很糟糕。看得出这件事在他心里也留下了一定阴影。
材料所的人连夜召开党委会议,于是项目被打回了动物实验阶段,在解决对视网膜伤害的前提下,让他们重新设计临II方案,核心是不能引起民众恐慌。
原本王乾他们还想争取一下,奈何那位志愿者到家后就罹患了向导恐惧症,一见到长的像向导的人就手脚打摆子,抖个不停,怕的要死要活,连正常出行都快成了问题。心理专家表示她还在努力介入治疗。总之这事不解决,就算能消弭该材料对普通人的“光污染”,也无法投入扩大生产。
与梁铭的倒霉不同,这一年来,他们对共鸣介质拟合物的研究,取得了长足进展。也是他们今天与美方谈判的底气。与会期间,肖少华虽发言次数不多,可每次他说话,美方代表必然恭恭敬敬地洗耳倾听,会议室里一片鸦雀无声。同一个要求,中方代表说了一遍,双方吵吵吵,肖少华补充了一句,美方代表竟然捧起手机表示他要请示总统。……请示总统?!苏红以为自己听到了电视剧里的台词。然而人真的这么说了,也这么做了。
苏红瞬间阴谋论地想到了攻心计、离间计上去,她看看会议室里其它人,又觉得自己脑洞会不会开太大了。美方的谈判团里还有个研究机甲的科学家,他家代表出去给总统打电话,他过来跟肖少华套近乎,盛情邀请对方去美国,学术交流六个月,被肖少华冷淡拒绝了:“抱歉,暂时不感兴趣。”
那位科学家也不介意,笑嘻嘻地用英文说:“那意思就是,未来或许会感兴趣啰?”
中方代表喝茶休息,梁铭开口道:“既然如此,我们也邀请理查德博士来华访问六个月,如何?”
崔斯坦·理查德,苏红读过资料,知道这是GD五号机的项目负责人,机动装甲领域里重量级的首席科学家,其身姿从三号机崛起,五号机奠定地位,现在八成在研究六号机七号机……被喻为拯救银河系的男人,天空王者的明天等等,以前是他的老师,现在轮到了他,是属于科幻小说里被作者们最爱用作背景板的大神人物。
那位科学家耸耸肩,轻描淡写地避开了:“我可以帮你问问。”
梁铭还想说什么,被他那一同出席会议的亲爹按住了手。正好美方代表也被警卫送回来了。人望着肖少华,正色道:“总统表示,可以答应您的要求。我们可以交出GD五号机的动力核心,包括其它几项关键的技术内容,甚至可以派遣专员,指导你们的人进行工业化生产。”
他的翻译将他的话再翻了一遍。
会议室里的所有中方人员屏住了呼吸。
肖少华眼底的光愈冷:“条件是?”
美方代表接下了他的话:“条件是,您赴美访问六个月。”
为什么是六个月?
苏红心想。
会议室里现在连掉下根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这提议如果换个时间、地点,指不定苏红自己就要举双手双脚同意。赴美当访问学者其实很好玩的,先不说她自己就是斯坦福毕业,路边各种流动卡车美食,墨西哥小吃,各国特色的米其林餐厅,想想都有些怀念。肖少华的导师邱景同当初也是一枚麻省理工博士,他同学中终身教授、美国国家科学院院士比比皆是,肖少华如果现在过去,那待遇肯定不止升一个level。可,为什么是六个月?六个月,造GD五号机的精密机床都估计才刚刚装完,而且六个月又能干什么?难道要弄个向导天天抽肖老板脑子里的内容,或者搞个FBI让人凭空消失?最最难以置信的是,肖少华人去一趟美国六个月,就能换来他们一群科学家潜心研究七八年的机密成果?!就算她家老板真的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老天开乐|透估计也不是这么个开法。这馅饼砸地上都能砸出个坑来。好吧,苏红承认自己又脑洞大开地阴谋论了,都是韩萧的错。
【?作者有话说】
谢谢你若成风X2,17583036,钱节操,一口竹X6,木云云,归楼,沉影X2,圈圈NM的投雷~
第 118 章
这回轮到中方代表捧着手机出去请示上级了。
跟肖少华这几年相处久了的人都知道, 他真正生气的时候是不说话的,他只用他那双眼睛盯着你,一直盯着你……苏红连同研究组里的伙伴们给老板这种眼神取了个绰号叫“冰雪之触”。于是只见原本还兴致勃勃想跟肖少华讨论北美有哪些好吃的那位美方科学家, 在肖少华的冷冷注视下,渐渐地、渐渐地, 声调就低了下去,近消于无。
而后他们的中方代表就回来了, 就带回了一句话:“抱歉, 恕不接受。”
苏红对后续的想象于此截止。翻译将之翻成中文后,美方代表则望向了肖少华,开口正色道:
“我认为像肖这样的科学家,应当拥有自己决定去往哪里的自由。不论如何, 我们不会改变对您的敬仰与钦佩。GD五号机只是一点小小诚意, 无论何时, 美利坚的大门将永远为您敞开。”
他的一片真诚得到的却是肖少华异乎冷酷的对应:“你说完了吗?说完了,我们继续开会。”
美方代表耸耸肩,表示遗憾。中方代表冷笑不已。
于是会议再次回到原先的谈判正轨, 双方继续死抠协议细节。
好不容易下了会,苏红发现自己的后背都要被冷汗湿透了。这也太尴尬了,她赶忙跟肖少华说了声,躲去了盥洗室换了身再出来。高跟鞋像踩在棉花上, 歪扭了几步方找回脚踏实地的感觉。苏红第一次感到开个会, 比她连做十场实验还累。
而她出来时,美方谈判团已经回酒店了, 肖少华正站在会议中心门口拿着手机打电话。有两名四级的哨兵特级警卫员站在他左右偏隐蔽的位置, 随时注意动静。四级的哨兵并不少见, 住在特辖区内又在SG研究所上班, 偶尔也能碰见几个,占哨兵数量近万分之一,毕竟再牛叉的哨兵也得回塔述职。黑暗哨兵可以在电视上看到,常伴新闻里的国家领导人左右。传闻中五级的数量反倒是最少的,因为有个说法叫做没成为黑哨的五级都死了,苏红还记得去年还是什么时候,去SG医院碰见一辆救护车抬下个黑袋,旁边的人惋惜地说:“太可惜了,年纪轻轻的五级,离黑哨只有一步之遥啊。”
自然法则对普通人是残酷的,对哨兵更是如此。苏红根据肖少华说话的内容,猜想那个电话是梁铭打的,估计又是在纠结临II方案的事。只听肖少华道:“既然这样,能否通过共振数据分析比对,或者其它什么办法,测出一个波段,恰好避开屏蔽器波段干扰,又能正好捕捉到低频精神粒子?”
他这么说令苏红想起上次的临床试验中,正因为镜片受到了屏蔽器一定频率干扰,志愿者不得不摘下屏蔽器受试,导致了亲眼所见自己如何被向导活生生读取大脑思维信息,心灵遭受巨大打击。
梁铭说什么她没听清,不过从他兴奋的语气来看,应当受到了不小启发。
肖少华继续道:“我认为镜片现有材料的低频还可以更低,因溢出而丢失的精神力能绝不可能少于六十勒克焦……上周数据检测,这个误差范围我感觉是合理的,不过王组长在这方面可能也有自己想法……对,或者你们可以跟生产屏蔽器的公司进行合作,改进现有屏蔽器波段,以更好地与镜片材料配合……”
他话没说完,拎着手机拿开了些。里面梁铭的那大嗓门这下连苏红都听清了。
“嘿!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妈了个X的,老子这就联系季修远那龟孙子去!”
梁铭激动得,呱唧呱唧又说了一大通,将肖少华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如降世神通。听得苏红都汗颜。这位仁兄吧,合作久了就知道,看你顺眼了,那是什么都好。看不顺眼了,那是啃根骨头都能挑根刺。而苏红因家庭缘故,对他人恶意最是敏感,有限几次对个话,知道自己恰恰在人看不顺眼的范围里,于是从不上前自讨没趣。
肖少华挂了电话,面色淡然,显然方才梁铭的夸奖半个字都没被他放在心上。他看向站在一旁的苏红:“回实验室?”
苏红点了点头。
肖少华:“韩萧来接你?”
这个人!连轴开了几十个小时的重要会议,她都昏了头了,他居然还能如此思路简洁清晰……直指问题核心——苏红感到自己噌地一下,脸就红了。
“……对。”
声如蚊蚋。
她话落时,看见对方的表情,不确定那是不是笑了一下。因为过于的窘迫,苏红连忙另起话题:“老板你呢?也回实验室?”
肖少华道:“待会有事儿,晚些过去。”他顿了顿:“我妈来了,陪她吃个饭。”
苏红第一反应,吓,太后驾到!忙问:“需要我做些什么吗?”
肖少华想了想,李秀的酒店他们报社已经订好了,明天的车程她也另有安排:“不用紧张,不需要你做什么。只是一顿饭。她出差路过这儿,顺道见见我。”
苏红连声:“哦、哦……”心中垂泪,总觉得她近来是被韩萧带坏了,容易一惊一乍的。
过了一会,所里的司机曽师傅开车到了来接肖少华。一名四级的哨兵特级警卫员上前,为肖少华拉开车门。肖少华进入后,警卫员为他关上车门,又退后利落地敬了一礼。
苏红注意到车里前座已坐了另一个人。那人名叫张钧,他肩章上的杠杠显示他是一名三级哨兵。这是这几天上面派下来专程保护与会的各项目负责人人身安全的特警人员,俗称保镖,等美方谈判团离开国境,估计就回去了。
肖少华面前的车窗滑下,苏红忙上前:“老板,怎么啦?”
肖少华道:“今天先测556AC两组,B组放一放,着重观察双数序列的维界边缘,NSPS因子的表达变化。”
苏红掏出手机记下来:“好的。还有吗?”
肖少华道:“数据上传云端后,地址发我邮箱。”
那她今天的活很轻松嘛,苏红肩膀一坍。肖少华似看出她所想,眼里带了点似笑非笑:“你也辛苦了。早点下班,莫负良宵。”
是否一语双关她没来得及想。假若说这话的是别人,苏红笑笑就过去了。可偏偏说这话的人是肖少华,苏红一秒间整张脸便涨了个通红。平常冷漠严厉的男人,一旦调侃起别人,那级别简直叫人招架不住。
她感到自己像一下子跃回了青春期,校园里跟人偷偷早恋,不小心被班主任抓包的女学生,颇有种无地自容的冲动。待苏红回过神,载着肖少华的车已驶远了。
手机上多了条语音留言,是韩萧的,问会议结束了没,他快到了。
苏红先给肖少华发了条短信:谢谢老板,请代我向伯母问好。而后给韩萧电话。
想想肖少华很少对人说起他家里的事,几年下来,作为他的助理,苏红也不过见了老太太两次,一次还是隔着视频。加上肖少华为人处事越发疏离淡漠,一心扑在科研上,与人交际如非必要能少则少,越发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很容易便让人忽略了此人跟自己一样,有血有肉,有爹有妈,并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肖少华到达李秀所在宾馆,李秀已走到大堂门口了,一身常见的职业女装拎个小包。她见到肖少华身旁又跟了名哨兵,脑子里当下嗡了一声。张钧见她色变,忙上前解释他的职责所在。李秀颜色稍缓,跟司机师傅报了地址,坐上车后悄悄问肖少华:“以后都得这样了?”
肖少华道:“只是这段时间。”
李秀:“屏蔽器戴了?”
肖少华:“戴了。”
李秀的一颗心便落回了肚子里。
肖少华今天的这一身是出席正式会议的标准装扮,西装革履、身材笔挺,因下了会直接来接她,还未来得及换下,显得气派十足、精英风范。看得李秀心酸又自豪,她存了一肚子话想对他说,可她对张钧的存在多有顾忌,如果不是怕儿子为难,真想自己打个车算了。
而她看到张钧,就想起另一名哨兵。现在八成老婆孩子热炕头,有了媳妇忘了娘。跟向导双宿双|飞后,因婆媳问题,过年干脆连个家也不回了,几年不通音讯,跟白养了这么个儿子似的,把赵家二老哭得眼睛都肿了。听赵家二老讲儿媳妇不好相处,儿子偏向着她,连爹妈都不认了,后悔了啊真后悔。李秀面上客套话安慰着,心里冷笑着。
刚开始知道消息时,她是懵了一阵。后来缓过劲了,一寻思这事怎么就觉得这么坑呢?你说他要是觉醒前两人就好上了,后头一个觉醒成哨兵,一个还是普通人,哨兵得去找向导,那没辙,那是天公不作美。可他是觉醒后才来招惹的肖少华,那就是成心的,祸害她家少华!她家少华哪点对不起他了?从小就带他吃带他玩,还教他功课,打灯笼都找不到这么好的朋友。赵明轩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咋就没看出那小子心眼这么坏呢?!
李秀越琢磨越觉得如此,气得胸口都疼了,疼得她每晚一想到赵明轩,就翻来覆去睡不着折腾肖元忠。两家关系断就断了吧,少华还说要赔礼,赔个屁的礼!她老肖家没让姓赵的那臭小子磕头认错就不错了!
她咬牙切齿地想着,恨不能将哨兵拖出来套上麻袋狠狠打一顿。
是,她家少华现在是大人物了,哪个大人物没几段风流韵事,都不好意思拿出来跟人家唠唠。可她知道,这事对肖少华那是真伤着了,要不然这么多年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做研究,连个女朋友都没谈过。眼见着都三十了,大有就这么独个过下去的意思,令她不得不焦急起来。
“少华,少华……如果妈跟你说……”
李秀握住肖少华的手。后者侧首看她:“说什么?”
在肖少华清冷无波的眼神注视下,李秀又将话咽了回去。
她想是呀,她儿子现在要什么什么没有,何必再去趟那哨向的浑水。李秀抬手抚上肖少华的脸,触手这轮廓棱角分明,线条硬朗又圆润,五官立体,眼神深邃,剑眉斜飞入鬓,如刀裁斧削,冬雪澄凝,不知要让多少少女倾心。
“我的儿子哎,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
肖少华任她捧着脸打量,心中一片平和。
第 119 章
身前的紫藤香木矮足案几上, 摆放着一些食物,盘碟碗筷,金羹玉脍。皆是最新鲜的食材。绿的嫩翠, 红的可爱。鱼肉肉质鲜美,入口即化, 合着穿过木窗的徐徐清风,芳草芬香, 若是再来首武陵人的渔歌, 那便真真成了桃花源记。
对面的夏春秋将脸埋在碗状的漆器中,很快吃完了她的午饭,犹嫌不足,连汤水都舔的干干净净。可这并不妨碍她方才使用她的异能, 探入那位为他们做饭的普通人厨子的大脑, 读取他的心思。对她而言, 就如喝水吃饭一般,已成了生活的基本需求。
洛玄看着她,想起这小姑娘刚被夏婉卿领进府时, 刚读完普通人的想法,还会抓着向导的衣角问:“师尊、师尊,他们为什么这么怕我呀?”
夏婉卿微笑着抚了抚夏春秋的头发:“因为你比他们厉害。”
洛玄仿佛看到了几年后的又一个夏婉卿。
夏春秋用完餐,将餐具推到一边, 趴在食案上, 仰起巴掌大的可爱小脸,问洛玄:“师公、师公, 你怎么不吃呀?”
洛玄垂下目光, 动了几筷。过了一会, 夏春秋又问:“师公、师公, 你怎么不说话呀?”
洛玄没有应她。
他的沉默无视,充分展示了成年人的冷漠与不友善。
夏春秋不以为意,因为师尊说了,哨兵对谁都这个样子,他就是这么个古怪的性子。如果以后她要找哨兵,就要找个她喜欢,又听话的。是好人或坏人,一点都不重要,因为师尊还说了,只要她好好修行,她想让她的哨兵当好人,那就会是好人,想让哨兵当坏蛋,那哨兵就会是个大坏蛋,独独只对她好的大坏蛋。
夏春秋好奇地打量着哨兵,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不肯吃饭,明明饭菜多好吃的,比她以前吃的都好吃多了。殊不知洛玄被她那一声声“师公”倒尽了胃口,这实在无关逻辑,只是生理厌恶。他先前不是没有纠正过,让她别这么喊,然而小孩子忘性大,左耳进右耳出,依旧“师公师公”地喊着。偶尔被夏婉卿听到,向导那在一旁掩嘴偷笑,仿佛将他们当做了什么一家三口的模样,耗尽了洛玄对这小姑娘的最后一点耐心。
夏婉卿让他将夏春秋看做洛雨对待,就当多了个小妹妹,可两者截然不同,他没法想象洛雨喊他师公的模样,更没法想象洛雨肆意读取普通人意识的模样。在这里待久了,哨兵已不知这世上所有向导都这样,还是独独天元门内的才会如此,他有时恍惚觉得自己走在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里。
夏春秋喊了他会,见他并不理睬自己,便跑去外院玩耍,过了一会,摘了朵白色的伞状小花回来,问他:“师公师公,这是什么花呀?”
洛玄漠然地瞥了一眼,眼中破天荒地闪过一丝柔和:“小花。”
夏春秋不信:“小花?”
洛玄不再说话,夏春秋跑去这洞府里的另一头问她师尊。洛玄望向院里零落开放的一簇簇白色小花,其茎根根直上,风过亦不摇,遗世而独立,超然物外的姿态。那时他不过也是随口一问向导:“这是什么植物?”
夏婉卿随口一答:“小花。”
这敷衍的回答却令哨兵一愣,默默念了几遍,小花、小花,字音在唇齿间绕了两圈,不知怎的,心中油然而升一种莫名的亲切,连这花平凡无奇的样貌都变得清新可爱了起来。恍若在这慢慢逼仄压抑的环境中,令他寻到了一点寄托,想着日后若能出去,跟向导解除绑定,养一盆这样的小花也是好的。
她们的对谈声,先是近了,而后远了。而后消失在了洞府的入口。没有什么实际的告辞,夏婉卿向他的识海拍了个讯息,说她带春秋去知真阁修行了。如此而已。这让他们大部分时间,看起来就像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他们互不干扰,互不对话,因他们是哨兵与向导,所有的交流,都可以通过精神链接完成。
待那片属于向导的喧嚣意识彻底离开了他的感知领域,不管怎样雄厚的精神力都有其界限,位阶决定了通过精神链接联系对方的距离限制。洛玄站起来,拿起他挂在墙上的一柄剑,步入院落,开始他日常的剑术练习。
选择用剑,纯粹是无奈。因这里既没有什么靶场,也没有什么试验新式武器的地方。没有重工业,生产不了高精机床,连颗标准制式的子弹都造不出来。洛玄进来前,是属于惯于用枪的高手。然而俗称一天不打靶自己知道,两天不打靶指导员知道,三天不打靶,战友知道,五天不打靶,敌人知道。在枪法一日千里倒退的同时,与此增进的是剑术。
可事实上,洛玄并不认为在热|兵器时代,冷兵器能发挥多大的作用。或者说这种作用在外部世界日新月异的武器发展面前,变得十分有限。再快的剑,能快过子弹?能快的过激光?
当然,他毫不怀疑,在天元门向导的异能面前,大部分热武器都会成为摆设。只要他们控制了使用武器的人。
剑过无影,薄刃悬于空中,一瓣落花从上轻飘而下,分成两半。剑尖轻点于树干,手腕微转,便在树皮上留下了一圈不深不浅的划痕。这样的划痕,在这院落中,到处都是。看起来就像是初学的练剑者留下的拙劣磕碰痕迹。夏婉卿若是对密码学稍有研究,迅速便能分辨出这些是凯撒码和摩尔斯码的混合体。可惜她不会。在这里,洛玄接触到的向导,还没哪个对密码感兴趣。
然而随着夏婉卿筑基,她的精神力触可侵蚀的意识领域也越来越深,快从意识延伸至前意识。这就意味着洛玄原先将记忆安放在图景内的浅层前意识,只设置为简单记号单线即时触发的做法,已经不够保险。
因此洛玄将之移入了更深一层的潜意识,再借由这些长短不一的移了位的简易划痕,层层嵌套,多重加密,彻底藏起了所有他不想让向导知道的记忆信息。包括人、包括事,包括他对这个地方的所有真实看法。
也包括这些密码。
开启它们的是那名为“小花”图案的划痕。某日,向导注意到他在剑鞘上精雕细刻的一朵朵小花,先是不解,而后害羞高兴。尽管仍在为无法随行秘境历练一事耿耿于怀,见到洛玄趁她不在悄悄刻了花的举动,毕竟花是……那么女孩子家家的东西,还是她家后院的小花,证明哨兵心里还是有她的,而这心思藏得这么深、这么隐晦,连精神链接都无法察觉端倪,情深如斯,怎不教人感动。
因此在哨兵又一次拒绝了当晚的双修时,她不再像往日急赤白脸地使用精神鞭笞惩戒对方。她等着哨兵解开心结,自发地察觉他的心意,接受这一切。付长老已经点兵出去了,近日来都是门派琐务,这点时间,她等得起。
靠近剑柄的第一朵花,花瓣的轮廓由一句摩斯密码组成。这些点划停顿所对应的英文字母,意思是,以院落中的石桌为圆心,顺时针的第三棵树。到了第三棵树下,是棵枝干粗壮的梨树。梨树下有一朵乍看与剑柄上那朵一模一样的小花刻痕。但那组成的摩斯密码却需要顺数三位再倒过来,洛玄自然不记得这些。可他深知自己的思考习惯,因此解密并没花太多时间。跟着解出的提示,他往逆时针方向走了七步。
七步后,地上只有一片小花。哨兵蹲下,往花丛里摸了摸,摸到一块石头。石头背后又刻了些点点划痕,也是一段密码,不过这是他从小花的伞状序列中得到的灵感,原理类似跳舞的人。破解后,是几句散落的法语。
洛玄将零散的法语词汇按照倒三进七的规则,拼成句子。这样,他刻意将之遗忘,以避免被向导搜魂的第一段记忆也就回来了。
——“你当与向导绑定了,可缓和你感官磋磨,助你稳定魂元,贪图疏导,以为可以就此轻松进阶,视为捷径。殊不知,西方亦有一谚,通往地狱的路总由鲜花铺就。”
“吾么?吾在……等死。”
响起在他耳畔的,是那名黑哨微带自嘲的,轻而冷的声音。
洛玄闭了闭眼。
天空如此蓝,大地如此绿。
可他每一次想起那黑哨的话,都绝望地浑身发冷。
而后是靠近剑柄的第二朵花。
同样的原理,同样的摩尔斯码,不同的排列顺序,不同的含义。他跟着指示,借助精神力牵引,再与精神图景中的位置一一对应,很快取回了他今天需要的第二段记忆。
原来两年前,他还认识了一名叫沈実的生物学家。而且李书文死后的这一年多来,他并未和沈実失去联系,相反,他们的联系变得更加频繁,同时转入了地下,变得更加隐蔽。现下若是有人问他,每天遗忘每天记起是种什么感觉,洛玄定会答:是一种在失忆症与超忆症间来回切换的奇妙感觉。
沈実前天的要求用法语混搭着日文写在了一张纸上,洛玄阅后即焚。他想起了他去了好几趟聚灵大阵,虽然未再见过那名黑哨,洛玄取回了些大湖边上的土壤及植物样本,交给沈実化验。
上上个月老头子让他到御灵阁的简陋版生物实验室,半夜三更拖了块破烂不堪的黑板,拿着自制的粉笔头,手舞足蹈地对他讲了一堆公式,兴奋地哇啦哇啦,三国语言乱窜,可惜洛玄连一个小数点都没听懂。
哨兵掐头去尾,刨去所有他听懂听不懂的什么生物这那专业术语,提炼出语法的主干,得出了个结论:总之老头发现了这土壤里有某种活性物质,会吸收和放出XX粒子,简称精神力,可惜不能被析出,一析出就消失了,略去实验描述若干,省去感叹那活性物质与各XX酸的化学变化及奇妙若干,他现在需要更多的样本做实验,也就是最好去提取个十来管湖水给他。
洛玄看着那胖老头,认为对方在说天方夜谭,其实他怀疑,普通人究竟能否看到那“湖水”还是个问题:“沈老师,您没忘了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吧?”
沈実脸上闪过些心虚,咳了声,扶了扶他那歪扭的玳瑁眼镜:“没忘、没忘,这不是正琢磨嘛!年轻人,不要老心浮气躁的。”
洛玄无语,他就知道这帮科学家,一发现新东西,就旁的什么都顾不上了。沈実这会也想起哨兵说过,靠近“聚灵大阵”湖心至一定距离会有问题。他的健忘症时好时坏,反正洛玄也不指望他能记得啥了,别把自己卖了就好。沈実想了想,给洛玄想了招,问他能不能带个抽水机上去,就是那种叶轮旋转,用空气动力通过管子把水吸上来那种,也别弄太夸张了,管子细点,再长点,密封性第一位,这样人可以站的远远的,把管子那头甩湖里,抽两管再拖回来就是,方便快捷又安全。
他这样一说,洛玄又想到,那干脆带根钓竿上去,鱼钩挂个试管一甩湖里再收回来岂不更方便?
沈実连夸他孺子可教。可没过会胖老头又想到另个问题:“你说它一析出就消失了,普通的试管估计应付不了。就好比这三维的碗可装不了四维的‘水’啊……嗯,看来还是得造个专用的抽水机去。”
老头的脑洞太大,洛玄目瞪口呆:“……”
沈実知道他对这些一窍不通,还安慰地拍了拍他肩膀:“没事,我找李乐做个给你。”
差点忘了李乐。
洛玄原先还为怎样告知李乐,李书文被斩首示众的消息发愁,毕竟李乐和他们不同。李乐的大脑是被一堆修真者看守着,有个风吹草动,那就打草惊蛇。尽管可笑的是,面对这台“超级计算机”似的大脑,他们一直读取,也没能学会其中十分之一,还把自己累得够呛。用李乐的话讲:是一帮没翻过数论就来翻我的大脑的蠢货。
但那是机械工程方面。
正常人的情感,尤其情绪方面,想逃过这帮情绪大师的魔掌,以李乐的情商,洛玄怎么看都觉得不可能。
结果没想到,沈実将这事儿捅给了李乐。说来简单,沈実是那种跟谁都能唠嗑两句的性子,山下的普通人送饭上来给他,将李书文被斩首的事添油加醋地渲染了一番。沈実跟李乐他们次日开会就直接说了,据沈実描述,李乐就跟个没事人似的,看了他一眼,就走了。
这下洛玄也摸不清怎么回事了。
沈実没按捺住,去问李乐怎么想的。被这年轻后生冷嘲热讽了一番,说这点小事有什么好问的,他将李书文的头颅冰冻了起来,以后有空了再做个机械身躯,连接神经什么的,光方法就有N种云云。听得沈実无言以对。老院士没忍心告诉他,人一死马上冰冻的还能……这死了有一会再冻上的基本就……先不说冷冻遗体手术本身之种种难点条件苛刻,复生神经接驳这块全世界多年来就没几例成功的,就算当时能动了的,也没活过一个小时。
第 120 章
两人接着开会, 发生些争执,以李乐大获全胜告终。当面被比自己小好几轮的年轻人指出他刚犯的两处热动力学推算错误,沈実也不甚在意, 这本就不是他擅长的方向。或者说,来天元门前还是挺在意的, 来了之后又被向导看管了这么些年,也就不在意了。
沈実懒得跟他解释, 科研就是这样, 有时候再精巧的公式和完美的逻辑,也比不上外头一沓一沓的实验报告用事实说话。
不过这么一来,李乐这条线,洛玄算是搭上了。尽管是间接通过沈実与之接触, 自己并不露面。沈実现在也算是为李乐那个项目干活, 别看他那实验室破破烂烂的, 要啥没啥,发电机都是李乐他们弄的,偶尔提个要求要弄个抽水机真算不上什么。就是经常要被李乐奚落罢了, 沈実自认大丈夫能屈能伸,一切等出去再说。
洛玄既想起这茬,今个就得去领那抽水机。
沈実的提示都搁洛玄脑子里了,他便召来孟鸟去了临水坊, 也就是他才到天元门的第一天, 那处村落集市。依旧是黑瓦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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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水乡似的建筑, 沿街挑货叫卖的货郎, 支棚乘凉的商家。洛玄称得上这儿的常客了, 因此那些人看了他一眼, 便稍稍压低了些声音。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如此,没有屏蔽器,就等于哨兵不必再刻意地降低自己的听觉灵敏度,而人说话的音量,是无论如何都比屏蔽器的嗡鸣声要响亮些。
这里,五年如一日。
哨兵在其间信步闲庭地逛着,看着那些人物、衣着,一边用余光寻着记号,一边漫无边际地想着。
在不发展科技的地方,就算过了一千年也还是老样子。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化。
集市虽小,东西繁多。洛玄找了个视野相对的地方,静下心,放出他的四感逡巡了一圈。这是他还在外头时,没有得到相关许可,不会被允许随意去做的事情。或者说,就算做了,在大部分人都佩戴了屏蔽器的情况下,质量姑且不论,所能收集的信息多多少少便受到了干扰。他得学会如何绕过它们,从边缘判断,那是一个普通人的隐私相对被保护起来的世界。
而天元门,恰恰是一个普通人不被容许拥有屏蔽器的世界。
这里的普通人,他们窃窃私语的机密,他们的心跳、脉搏、呼吸,谎言,紧张,遮遮掩掩的小动作,小动作发出的窸窣声,脚步中的迟疑,纤毫毕露在哨兵的眼前。他们就像公开展示的摊平书页,他们所渴望的隐藏的,羞耻的,企图不被察觉的,见不得光的欲|望,被暴露在所有哨向眼前。谁都可以看一眼,而后与同伴谈笑议论一番。而作为普通人,他们别无选择,只能学会习惯与接受。
——找到了。
洛玄的视线落在了一个货郎身后的一个方形木箱上。
那外壳上毫不起眼的一个边角,有一朵画工拙劣、线条坑洼的炭笔小花。那是他与沈実约好的记号。
洛玄走上前,先是装作看东西的样子,挑货架上有女人用的头油、自制的廉价首饰,也有男人用的绑发绳子、剃须小刀。货郎热情地招待他,问他看上什么,价钱好商量。洛玄的头发已经很长了,平日里也没怎么打理,随意绑了搭脑后,看上去就更像古装剧里的什么落魄剑客了。
东西也不贵,相较外面,天元门内的物价低的令人发指。这里的普通人更喜欢收些像粮票一样的东西,或者以物易物。很多哨向从普通人那拿了东西走,也是不付钱的,只要找个好的借口,将戍卫队应付过去也就是了,都是自己人嘛。
洛玄倒不如此,他更乐意用些钱粮来换些消息,到底哨兵不像向导,能听到人心里去。那些粮也不是那种“粮”,是真正的粮食,是普通人平日里供奉上来的,通过兑换功德再发给他们的食物。可见这些普通人一番曲折,不过是得回了本该属于他们的辛劳成果,如此高兴,还连呼他大善人,洛玄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那个怎么卖?”洛玄抬了抬下巴,示意货郎看他身后的木箱。
货郎随他目光而去,脸色微变。转头对哨兵讨好道:“军爷,这个是小的自家用的……不、不卖……”
洛玄无意与他废话,一步上前提起箱子就走,货郎扑上来:“军爷、军爷!”洛玄随手扔两张粮票给他,并警告道:“再啰嗦我杀了你。”
货郎敢怒不敢再言。那目光是隐忍而愤恨的,不需要向导的异能也能感受到。沈実将这箱子交给这名普通人时,肯定没告诉对方要交给谁。而对于这里的哨兵,抢夺普通人财物,动辄粗鲁打骂,更是家常便饭。天元门的特殊训练进一步拉大了哨向与普通人间的能力差距。亲切平等的交谈反而有猫腻。洛玄大步行走,没有回头。他已经在这上头吃过一次亏了,李书文甚至为此交代了性命。这是眼下最好的处理方式,对他,或者对那名普通人,都是。
普通人的演戏在向导眼里没有意义。就算演技好到得了奥斯卡奖,也是个笑话。既然如此,那么只有将它变成真的。
也亏得沈実狠得下手,生生将自己逼成了一个健忘症。
苍梧山,聚灵大阵。
远远不到湖边,洛玄就下了孟鸟。他拿出集市上买的钓竿,走到那黑哨寻常会待的大石头处,先用鱼线缠上普通的试管朝着“湖”的方向抛出去试了一试。
一只孟鸟被惊地从湖心处飞了起来,看了眼哨兵,又落了回去,继续梳理羽毛。
洛玄没有动用精神力。因为在这个地方,轻易动用任何一点精神力都是危险的。就好像在饥饿的捕食者面前放了一块鲜嫩油亮的肉,稍有不慎,就会被拖走蚕食殆尽。
这般美丽而危险。不知为何地,让他想起了吕峰那帮人。
那天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拒绝了宫鸿声的邀请,大大长了天元门的面子,李书文的事也就被长老们当作哨兵年轻时不懂事,给轻轻揭过了。可他心里,其实是好奇的,好奇极了,那帮黑哨到底是用的什么办法不需要绑定向导,也能平稳升级?向导们对此都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年轻一点的小向导,如夏春秋,直接就被她师尊禁了足,以免与那帮黑哨有任何接触。他们就保持着这种十二分警戒的姿态,直到将付昱凌一行和那帮哨兵送出了门。
也就是那一次洛玄终于有机会近距离观看,天元门是如何打开的。
——就像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下了一颗石子。
波纹轻轻泛开。
原本只有山石的地方,像是被什么忽然揉碎了的画面,像倒映在镜中的影像,又像是有人撩动了湖水,搅乱了原本的图案,再重新拼合时,形成了另一幅模样——
一个黑洞般的隧道入口。
那个时间段,他还是什么都不记得的洛玄。不记得沈実,不记得他见过聚灵大阵,不记得一切向导不想让他知道的东西。然而一个词,四维,就这么突兀地从脑中跃了出来。
天元,门。
确实是门。
那一刻,他联想到了许多。他联想到了很久以前,洛雨跟他讨论过的,宇宙气泡假说。每一个宇宙,都像是膜上的泡泡。它们膨胀,它们坍缩。它们出现,它们消失。
人在对世界的探索手段相对匮乏的情况下,极容易将许多未解的现象归类于神迹。这其实是一种朴素的哲学解释。这样说来,由于黄河流域发展出了极具自身特色的文明,朴素唯物主义在此影响下解释世界本原时,使用了“五行”“太极”等概念,再接着使用修炼、修行等手段来“实验”。正所谓科研,不就是“观察、假设、证伪”吗?虽然与西方提倡的现代科学形象相去甚远,可按照上述定义,将修真归类为科学的一种,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修真修真,去伪存真。
这可是完完全全扎根于中华文明自己的科学发展呐。
洛玄被自己的偶发奇想逗笑了,他手腕一抖,将鱼线抽回来。手指稳稳地接住了飞来的试管。
不出他所料,里面什么都没有。
洛玄站起来,站到了那大石头上,再次扬臂一甩,将鱼线另一端的空试管掷入了湖心。他开启了“鹰眼”,即动用了视觉的感官精神力——瞬间看清了,试管在入水出水时,那些翠绿的透明液体,就如光做的丝绸,没有丝毫障碍地穿过了试管的玻璃壁。
——“这三维的碗,可装不了四维的‘水’啊……”
沈実的话,隐约响起。
他撤回感官精神力,太阳穴隐隐作痛。一低头,果不其然,那些藤蔓似的透明绿草已经攀上了大石头,缠上了他的脚踝,就像闻香寻来的幼虫,贪婪地汲取着哨兵的精神力。
洛玄当即一个后跃,跳开几步,几近崖边的位置。他盯着那些草失去了目标,在空中款款摆摆了一会,方依依不舍地缩回了原处。
哨兵小心翼翼地摸回了大石头,爬上去,打开沈実托人转交给他的木箱。按照说明手册,装好管子水泵,插上从实验室顺来的电瓶,调了调,避免噪音过大。
也不知沈実是怎么跟李乐谈的,这里头用来装水的小盒是玉做的,中空密封。触手温润,跟典藏阁用来储存功法的玉简材质近似。待那些栖息在湖边的孟鸟陆续被召唤走,洛玄屏气闭声,将管子那头故技重施,轻而又轻地抛到湖里,人躲到安全的地方按下启动。看着远处浅绿缓慢地顺着水管的管壁移动,在大气压强的作用下,仿佛被不知明的吸力拖拽了上来,而后被困于玉盒之中,逃逸不得。原来如此。哨兵才明白,沈実为什么坚持要造个抽水机。
收集好沈実需要的“湖水”样本,洛玄没敢让这玩意装太满,更没敢抽太久,八分的时候就停了。够不够先不管了,目测应该够了。刚那孟鸟看他的那一眼,看的他心中些微发虚。洛玄将这套抽水装置拾掇拾掇,装回木箱,神不知鬼不觉地连同玉盒内的样本一起,送去了御灵阁的天花板暗格里置着。回去时,夏婉卿还没回来。洛玄通过精神链接感知了下向导目前的距离,觉得还有些时间,便溜达去了后院,再看一看他让夏婉卿代寄给了洛雨的信里究竟都写了什么。
他当然记得,他之前誊稿时,那不过是份寻常的家书。可他更记得,自己是个怎样的人。一个机会主义者。决不可能错过这样一个可以向外传递消息的大好机会。
顺着剑鞘上第三朵花的摩尔斯码,洛玄跟着指示,一棵一棵树地摸过去,总算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齐了自己需要的信息。
洛玄看着手上的空白信笺,一下笑出了声。
原来他给洛雨写的从来不是什么家书,而是一封密码信。
说起来这些还是由沈実启发的。老院士总是拿英法日三国语言混搭着折腾他,这三种语言洛玄虽然都会,但次数多了也得问问缘由。沈実道:“小伙,看电视剧嘛?以前谍战片,洋鬼子向导要对我方党员读心,总要找个会汉语的协助,读起来也比平时要慢点,你说为嘛呢?”
洛玄:“因为洋人向导听不懂中文?”
沈実笑了:“意识流的形态,包括语言,可绝不仅仅只有语言。”
老院士背着手走了几步,话一咕噜转成了法语:“让我举个例子。就好比你台式机本来用的微软系统,一下子让你换成苹果系统,你肯定要适应一阵子。当然这一招对中式英语使用者没用,中式英语使用者在说英文前,肯定是先在脑子里将中文过一遍,翻译成英文再说出来。这就不成了,读他的向导都要笑死了。”
洛玄:“……沈老师,您是指学好英文走遍天下都不怕么?”
沈実被他的抖机灵差点气得一跌足,“哎、哎,我是指让你打那个时间差!”
洛玄眼睛一亮:“时间差?”
沈実抚胸:“不同的母语使用者,在使用他们的母语思考时,就算想的是一个意思,因为生长背景,文化差异,他们的思考逻辑,语法结构,内在关联多少不同,而这是读取其它母语者的意识流时,需要面临的一个问题。就好比你写程序,写的C++,猛地一看到Java,肯定要学一会。”
洛玄若有所思。
写给洛雨的信,大概是他现有能力范畴内,能编的最复杂的一套密码了,因此忘起来也特别快。好在从来也不需要他去记,或者说,这套密码的意义就是在此,不能被他记住。
混搭着三国语言,却得先将中文转成拼音,然后根据他的提示,左一榔头东一锤子地拎出些字母,做因数分解拼成法文,再去找本英文的游戏攻略,才算大功告成。洛玄本想装个X学电影里的大腕们也用个圣经,奈何他压根不记得圣经里的具体内容在哪行哪页,手头也没个圣经让他参考。思来想去,竟然是小时候玩过的游戏攻略记得最清晰,还是个解谜类的游戏,被洛雨逼得把攻略翻了一遍又一遍。英文单词挨个查过去,电子辞典都快被翻烂了。
临了没想到,来了个自家传统文化特别浓厚的地方,还得靠外国语发求救信。
然而沈実可以打时间差,他却不能。绑定了一名向导,几乎意味着来了一名无时不刻的心灵监视者。什么晚回家,直接读一遍他的大脑,就知道他今天某时某地都去哪儿了,干了什么想了什么,不要太天经地义好么。而且当着向导的面用英文思维,简直就像赤|裸裸地打着“我在想些不想让你知道的事”的旗号,向导不进行深度搜魂才怪。
没准跟着他多转几遍,英法德日意都学会了,那就亏大了。
再来作为科研工作者,沈実有其学术背景,他当初看的一堆外文文献,要他翻译成中文也费事,内容估计更偏枯燥。向导喜欢收集普通人想法,喜欢的是有创意的,有趣的,一眼就能看懂的,而不是X胞X酸XXX反应化学分子式,表型参数比对分析ETC,洛玄看天元门派给沈実的向导助理每天打哈欠都快睡着了,就知道她的兴趣点压根不在这上面。
说来,其实洛玄的兴趣点也压根不在这上面,一个是负责作战指挥的四级哨兵,一个是SG研究所的生物学家,若是还在外面,洛玄哪怕是快饿死了都想不到去搞什么捞什子生物学,作为大院士,沈実更是脑抽了才会聘个屁都不懂的哨兵武夫给他打下手……
因缘际会当了沈実近一年助手有余,洛玄对生物学研究的印象就剩下惨惨惨惨惨。然而不让他做实验,他更绝望,做着苦逼的实验好歹还能有些盼头。有句话不是叫做“科技拯救世界”么,能对抗“修真”这种黑科技的,哨兵左思右想,觉得也就剩下高科技了。
转换语言打时间差的方式,因为绑定了夏婉卿变得不太可行,洛玄不得不琢磨起其它的方法。所谓具体事情具体分析,沈実的做法倒为他开拓了另一种思路。
他想到了与洛雨以前玩的那款解谜游戏。
一个线索找到后,指向了下一个线索,一个线索接着一个线索,一个个的线索相互串联,中途若打乱次序,会导致全然不同的解读结果。
没有得到正确钥匙的任何人进入其中,都将只能看到表面的景象。
荒芜的沙漠,悬石峭壁,呼啸的寒风卷起飞沙,天地苍凉。
包括他自己。
如果没有相关标记,提示他下一步该往何去,他也会迷失其中,丢失自我。
就算有人能解开所有的密码,只要那个人不是洛玄,对那人而言,这些也只不过是一堆无聊又无趣的英文字母和数字罢了。而寻找记忆整个过程,就像玩拼图游戏,不到最后一块,永远不知道拼图的真实全貌。
于是他就这样,在向导的眼皮子底下,给自己的心灵与记忆,一点、一点建起了一座庞大的思维迷宫。
星星升起来了。
洛玄端坐在庭院中,任夜幕如薄纱,渐渐披在了他身上。
感受着向导与他之间的物理距离,正一点点缩短,哨兵知道,再过上片刻,他就要将今天做的、刚刚想的一切全都忘了。他就会变回那个无知又绝望的哨兵,挣扎在向导越来越牢固的精神锁链里,无处安放自己仓皇的灵魂。
那封信,也不知洛雨能不能看懂。如果她还记得,那年她还是个小法师,偏偏喜欢冲锋陷阵,动辄放冰雹施群法,喜欢招惹野外Boss,喜欢收集数据自制攻略,还喜欢一看情况不对就直接开个门拉着他逃之夭夭,将他生生从一名坦克战士逼成了游击战士。那她定然也记得,他们还一起玩过一款极其变态的解谜游戏。光其攻略就给出了多达千种可能的线索组合路线,他真正想要说的话,也就藏在了那里面。
这大概也是他……唯一一点希望。
可惜这点希望刚想起来,他就要将它忘记。
只为了在未来的某一天,将它彻底点燃。
——愿有一天,你我还能相见,在那启明星升起的地方。
第 121 章
十来米高的一个巨大银色金属圆柱形容器直立在堂屋内的梁木之下。其顶端连着数条粗管, 接往墙后,偶尔有白雾似的气体溢出。容器的底部,旁边放着几个较矮的筒罐, 安安静静地待着。地面随意地散落些螺丝刀、扳手等工具,在这厂房似的空间里, 灯光昏昏发暗。
李乐从靠门的一道木梯上爬了下来,他先拾起挂门上的一双手套, 套上后扛了个梯子, 搬到那圆柱形容器的跟前,放下支开,到底了按一按确认稳了,他爬上去, 扭开顶端的盖子, 探头往里看了看。
还好, 液氮还够。不到添加的时候。
他爬下来,将梯子收起,靠到一边墙上。自己则往地上一坐, 后背挨着了那金属容器的表层。
“爸,你别担心。”李乐开口道,“真人都答应我了……”
金属的冰冷透过衣料直抵背心,就像那天, 他摸到了李书文的头颅, 那口鼻眼眉,还是那般熟悉, 只是紧紧闭着, 肤色发青, 再也不能睁开, 对他说话。他捧起来,将它洗干净,耐心地清理完,排出细胞积液,接上动脉,一点一点注入低温防护剂,一点一点降温。他的动作轻柔细致之极,就像在处理“木马流牛”的头部中枢控制系统,容不得半点闪失。
旁边的人颤巍巍地发出了声音:“李、李先生……这、这大脑,已经死了啊……”
好吵。
李乐心想,然后将它放好,放入了天元门特有的一种玉质材料做的冰盒中,再令人腾了个空罐子,注满了液氮,将之装起来,装在了他身后的这容器里。李书文的身体因被扒光,找到的时候,已经不能用了。蛆和蝇虫爬了满身。
他向后倚在装有李书文头颅的容器上,想象与他的父亲背靠背。想着以后该为李书文造个怎样的躯体,用什么填充,健壮点,还是文弱些?
“爸,你喜欢什么材质的骨头?我觉得钛合金不错……合成树脂好像也可以,”李乐顿了顿,声音又轻了些:“真人……都答应我了……”
他说着话,仿佛在与生前的李书文交流。
眼前浮现出那日顾坛主到来时的情形。
那个将他选入天工院的年轻女向导,又将瀛舟山分堂交给了他。
李乐只知她姓顾,单名一个雪字,旁人都称呼她为顾坛主,掌六坛之一的道兵坛。年纪极轻,看起来并没比他大几岁,她身量娇小,容貌精致。眉眼如浓墨绘出,透出一抹英艳。
顾坛主负着手站在院落里,仰首看那高大的铁皮铠甲,银光耀目,风撩起她的齐耳短发。窄袖骑装,是即将出行的模样。李乐听到她赞叹道:“李乐,你是个天才,天才中的天才。”
被这样一个女孩夸奖,李乐也不过是个花季少男,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他更挂念李书文的遗体处理,及因何而死。“顾坛主,在下……”
“李乐,”顾坛主转过头,黑眸静静看着他,她有一双洞穿人心的眼睛,似乎早已知晓他想问什么,“你的父亲,本不该死。”
李乐蓦地睁大眼睛,嘴唇颤抖:“那、你们……为什么……”
“他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想了不该想的东西。”顾坛主道:“那哨兵的向导,一状告上长老会。因她哨兵以你父亲为由,耽搁修炼,施恶予她,此事一发,便无可挽回。”
李乐握紧拳:“……那个哨兵,叫什么名字?”
顾坛主眼神不动:“洛玄。”
洛玄。李乐将这个名字咬着牙默念了两遍,记下了。
顾坛主似看出他想什么,又道:“李乐,以尔现在实力,不过以卵击石。”
李乐拱手一揖:“望坛主指点。”
顾坛主望向他院中的那高大机甲:“可若你能完成这‘木马流牛’,甚至届时惊艳了掌门真人……”
李乐忙接口:“真人就会助我复活我父亲,对不对?!”
顾坛主定定地看着他,许久,微微一笑。
“爸,真人答应我了……”李乐重复着这句话,以手覆盖在装满液氮的冰冷容器上,慢慢闭上眼,忽然轻笑,“洛玄。”他心想道,哨兵向导都一路货色,信他们会为一个普通人出头就有鬼了,“李书文你这个蠢货,被人利用到了头上都不知道。还得我给你收拾烂摊子。……算了,谁让你是我……爸爸。”
字音消失在唇间,只余下弥漫一室的冰凉白烟。
沈実拿到了“湖水”样本,洛玄一等又是数周。期间沈実连连支使哨兵去取更多湖水,而每当哨兵取了来问他,便说快了快了,也不多解释。胖老头天天熬夜,熬得眼睛都红了,白头发大把的长,大把大把的掉,头顶一圈秃得越发厉害,落在哨兵眼中,洛玄无法催他,内里却不免感到心急如焚。无他,付长老领了天元门几近一半的中坚力量出门,浩浩荡荡去秘境历练。而掌门真人尚在闭关,这般大好时机若错过一回不知下一回猴年马月才能等到。
洛玄虽对自己异能有一定自信,黑暗以下,以一敌十亦能全身而退,然而那是对上哨兵。天元门的向导最厉害的地方,是在升至一定境界前,一点一点去除了情绪对自己的影响,将他们身上原本的最大弱点,转化为了他们最厉害的武器。
操纵精神,操控人心。
对上这样的向导,再如何小心也不为过。
“又用完了?”洛玄问。
沈実干笑着看他,搓了搓手,接着掏出手帕抹了抹头上的汗。
见他这样,洛玄真想将这胖老头拖上山,让他自己去聚灵大阵取“水”得了。沈実闻言,眼睛一亮,连说愿意愿意。谁料孟鸟根本不让普通人坐,好不容易找了个隐蔽的地方召了只孟鸟下来,胖老头听洛玄的指挥刚挨上去,就落了空,跌坐在地上。
孟鸟还跳到一旁,发出类似嘲笑的声音。
沈実看不到孟鸟,更听不到声音,揉着摔痛的老腰连说:“算啦算啦。”
洛玄心中却咯噔一声,感到这孟鸟确有神智。这就邪门了。
为免孟鸟的动静引来戍卫注意,洛玄令沈実当即与他藏起。
沈実见洛玄脸色不对,猜到有异,写纸上:你也别再去了。
洛玄道:“好。”还是去取了两回。第一回照常,第二回载他去往苍梧山的孟鸟飞到一半,至最高空处突然将他甩了下去,好在洛玄有所准备,降落伞在空中嘭地撑开,不至于摔死。
这套逃生装备是他进入天元门前,队里发的,每个出任务的哨兵都有一套。包括攀岩用的钢爪、信号弹等等,还未拆封过扔了可惜,就带了进来,没想到此时派上了用场。
洛玄一边将伞叠好,按照特定方式收入伞包里,以备下次使用,一边抬头警惕四周情况。那只孟鸟在他头顶上空盘旋了几圈,发出了两声遗憾的鸣啼,飞走了。
用来承装“湖水”的玉盒尚完好,抽水机被磕了个角,木箱里的土样散了些在外,应该也无大碍。只是这样一来,孟鸟就不能再坐了。失去了用惯的交通工具,以普通人的方式上苍梧山,须经过重重关卡,更别提山里深处的聚灵大阵,洛玄的目光落在了手中的钢爪上,心生一计。
夜深,御灵阁的楼台依旧透着零星灯火。
沈実穿着一身脏兮兮的白大褂,在破旧的实验台前走来走去,嘴里念念有词。他头戴着一个已经有些变形的面罩,不时往三角瓶里倒些什么,边上的老式电脑屏幕忽而来了个蓝屏,他也没在意,空出只手直接了当地按下了重启,拎张稿纸出来继续写写划划。
一个黑影蓦地从他头顶跃了下来,吓得沈実差点将一个将三角瓶里的液体泼出去。来人道:“是我!”
那声音含糊,脸更模糊,被黑黢黢的什么东西覆盖了一片,沈実结结巴巴:“你你你谁呀!?”
洛玄无奈,重新翻回房梁上,从天花板暗格里掏了本日记出来,递给沈実。后者嘟哝着:“是我的字迹……”翻开,看了半天,再扶扶玳瑁眼镜,又看了看洛玄:“不像呀……”
哨兵用袖子抹了把脸,“现在呢?”
沈実绕他几圈,勉强瞧出点轮廓:“小伙,你这是……去哪儿了啊?”
他从来记不住洛玄名字,哨兵也习惯了,没好气道:“还不是为了取您那样本。”
“哦哦,”沈実一拍自己脑袋,想起了些:“哎,你说我这记性……”
洛玄将木箱递给他,沈実接过,放在实验台上,并不忙着打开:“小伙,我有没有说过,让你别再去了呀?”
洛玄观察了他神色,感到他是真心实意地又忘了,“没有。”
沈実疑惑:“真的?”
洛玄反问:“难道您已经做出什么成果了?”
沈実望天。洛玄只好再翻上梁,从暗格里翻出另一本硬皮笔记本,放到沈実手里。后者将之认认真真地从头读了一遍,看了眼哨兵,又拿笔记下,X年X月X时X分从某某手里收到疑为精神力凝X样本三份云云,又合上还给洛玄,示意对方可以放回去了。自己则在实验室内来回来去踱来踱去,这么好一会,方一拍脑袋,“想起来啦!”
洛玄正抱臂蹲在梁上耐心等他,几乎能同时听到胖老头那巴掌落在他脑门上“啪”的一声。
哨兵翻身下地。沈実奔往他的一摞实验报告,翻来翻去翻出一沓纸,哗啦啦看完了,又转向洛玄,双眼发光:“小伙,我有办法啦!”
洛玄忙问:“什么办法?”
沈実“嘿嘿嘿嘿”先好一通笑,笑完了才说:“先前我们都陷入了一个误区……非要弄清楚这些游离精神粒子是怎么被凝在一块的,是什么使它们缩小了粒子之间的距离,导致液化状态?是否说明精神力其实也有一个物质临界温度?它是怎样达成的?或者中间存在某种特殊的黏合介质……”
他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堆,洛玄在对自己的智商产生怀疑前,不得不打断了对方:“沈老师,说重点!”
“小伙,你听说过PF唑仑收缩剂吗?”沈実问,也不待洛玄回答,手一摆,“我原先研究组有一些,是老薛他们弄的,稀释后被用来调配一种催化剂,是稳固精神屏障的有效成分之一。哎对,它还有个绰号你一定听过,‘精神界的浓硫酸’。”
洛玄虽没听过,然而闻之色变,当即倒退几步。
“哎哎,别怕,别怕呀,”沈実道,“我们今天不弄这个。”他拖来块黑板,正面花的不能用了,他翻到背面,捏着粉笔头对洛玄道:“就让你了解下,PF唑仑收缩剂,它是这样的,它会通过空气进入人脑,直奔神经递质……哎简单说吧,你就当它能吸收氧气放出精神力好了。”
洛玄点了点头。
“现在呢,我们要逆转一下这个化学反应,”沈実转身刷刷在黑板上写了几条方程式,“让它吸收的是精神力,放出的是氧气。”
洛玄忙拿着本子将沈実黑板上的东西抄下来,尽管那一堆字母数字的,他基本没懂,不过这也不是给他用的,是给沈実备忘用的。
“所以,我们就甭管那什么湖水到底怎么回事了,既然它的主要成分是精神力,液态也好,常态也罢,反正就先当基本精神粒子处理了,”沈実说着顿了顿,像是陷入了思索,接着他闭上口,沉默了很长时间,刷刷又往黑板上写了一堆化学式:“这是,之前在SSS研究组时,为了加大捕捉游离精神粒子的力度,进一步稳固屏障,我跟老胡研发的01号催化剂,我们加入了一种成分,S-P乙酰A,用以收缩精神力网……如果将它提取出来……它的链式反应应该是……”
他刷刷地写,写完了黑板写稿纸,写完了稿纸往后一扔,洛玄一只手速记一只手接,忙的不可开交。
“打断S-P的共价键,以CH3自由基取代原先的精神粒子,将需要吸收的精神力能为330K乘……”
沈実算的兴起,还边走边算,一张张稿纸往后飞,洛玄跟在后头,不时接过一张,忙不迭地收着,标上序号,不一会儿手上就满了一沓。他捧着稿纸路过那台老式计算机,看了一眼,发现还是蓝屏,就往下方的主机踹了一脚,“嗞、嗞——”传来了电脑重启的声音。
因电脑不给力,算了一整晚,次日还得继续。洛玄趁着夏婉卿完全睡着再次溜出了洞府。自绑定以来,虽然这精神链接大部分时候都让他感到厌恶以及自我厌恶,然而不得不承认,因精神链接的双向感应,对方是否真的熟睡基本上瞒不了他。而他则利用了这一点,将夜间行动的一些景象碎片扭曲后融入了梦境,通过链接传递给对方,营造出他尚在睡眠的假相。
事实上,梦与现实,又有谁能分清。
哨兵到达时,胖老头已经穿戴整齐。他将自己里三层、外三层的武装起来,还换了个防毒面罩。
洛玄见状,一一照做,果不其然,沈実让他去地下室取各类带危险符号的生化原料,其中就有被称为“精神界浓硫酸”的XX收缩剂。哨兵将一麻袋的高危化学试剂扛在肩上,感觉自己像扛了桶浓硫酸,比面对聚灵大阵还心惊胆战,四感全数调动,只觉得空气里若有似无的什么,令精神力触梢隐隐发痒,他谨慎地避开,头皮发麻:“要用这么多吗?”
沈実:“多吗?不多矣。我们原先实验室都是一大桶一大桶装的,这边的储存条件不善,该挥发的早挥发完了,现在就剩这些,凑合用吧,”又问,“对了,那什么大阵……那个湖多大来着?”
洛玄没词了。
好在装着这XX收缩剂的袋子非常结实,不知什么材料做的,全黑塑胶的模样,又像裹了层铁皮,外壳坚韧挺拔。沈実让他先将之靠墙放着,非常自然地使唤起哨兵让他干这这那那,运用感官稀释X酸X胶,又是配平又是配比的,还让他上电脑给那聚灵大阵建个模,要测算那“湖水”的水量体积。洛玄对着这几十年前的运算速度,还有一大堆数字算式,加上聚灵大阵的性质,他的感官精神力在那块的遥感测距上受到了极大干扰,来回来去,反反复复地模拟,电脑很快又蓝屏了,气得他忍不住又踹了主机一脚。
沈実戴着面罩走过来,再淡定地拍了机箱一掌,这下好了,“砰”地冒出了一缕黑烟。
望着歇菜的计算机,两人面面相觑,继而哈哈大笑。不过那笑是无声的,现在还不到放松的时候。沈実给他拎来一摞草纸:“用吧。”于是洛玄也进入了跟稿纸奋战的状态。
两人在实验室辗转熬了三个通宵,期间如何躲避周围哨向耳目不提,几乎第四天凌晨才将各项准备就绪。实验室后面的厂房里,洛玄的手放在阀门上,望向密封玻璃窗外的沈実,以目光询问何时开始。后者正在调试仪器。像一次性制备这种大量生化产物,需要考虑的不能仅停留在实验室阶段,更重要的是质量和产率。比方这一麻袋XX收缩剂下去,那是说没了就没了的,也是沈実翻来覆去拿湖水样本进行实验检测的缘故。资源有限,伤不起啊。
沈実抬眼朝洛玄比了个手势,哨兵按下了阀门。
管道内响起了液体奔流的声音。
晨光微曦。
一大桶全黑密封包装的高危化学试剂被交到了哨兵手上。
P-T异噬精神力酶溶剂,按照沈実的说法,这东西倒入聚灵大阵后,将直接与“湖水”里的液态精神粒子结合,发生光化学反应,除了释放出原子态氧、气态甲烷等,省却若干过程描述,极大可能还会发生爆炸。
洛玄听他说完,慎而重之地将这桶慢慢地背到了背上,现在已经不是浓硫酸了,他觉得自己扛了一吨T|NT,一个闹不好,那就是变成一朵蘑菇云瞬间飞升的节奏。
从沈実手上接过装有抽水机的木箱,说是抽水,将叶轮换个方向,吸力也就变成了推力。洛玄对他笑道:
“那么,沈老头,门外见了!”
这是哨兵第一次喊他老头,却令沈実忽然觉得,自己好似真的就这么多了一个顽劣的学生。
“去吧。”
沈実笑着说完,往后一仰,头一歪,闭上了眼睛。吓得洛玄奔过去扶住他肩膀:“沈老师、沈老师!”
接着哨兵试了下对方鼻息——
已睡着了。
第 122 章
“湖水一黑, 你只有四十秒的时间来逃离现场。”
“倘若如你推测,这支撑天元门的主要能量来源于聚灵大阵所凝聚的精神力,这天光、孟鸟、花草……就我们目前所检验得出, 湖水百分之九十的成分为精神粒子,以及结合其它此地种种迹象来看, 我认为这个有相当大的可能,在此, 如果将天元门比作一间虚拟实境的屋子, 聚灵大阵是它的供电系统,它将精神力转化为类似电的能量,一旦供电停止,或短时间内急剧减少, 那么将有以下几种可能, ”沈実的话在他耳边响起, 以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
“一,跳闸。照明来自太阳,太阳是灯, 供能断开,太阳熄灭,整个天会一下暗下来,气候从春季直接进入冬季。
二, 电流不稳。能量将优先供应最重要的部分, 比如太阳、山体、河流,空间支柱等, 暂停供应次要部分, 如入口处的天元门、孟鸟等, 即是, 门将临时失去隐蔽自身的能量,再次显现,同时引起气流紊乱、电闪雷鸣、天气骤变等现象。
三,备用能源启动。设想中最糟的情况之一。分为即时和延时启动,后者仍有一个停‘电’的时间差。我物理不好,预估或许不足。然而不管哪种情况,聚灵大阵作为主能源,出现问题,将引发混乱这一点是肯定的。混乱将导致防守松懈,届时,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一个黑乎乎的人影攀爬在苍梧山的隐蔽处。他的脸颊、手臂,裸|露在外的皮肤,均涂了一层黑泥似的东西,只露出了一双锐色内敛的眼睛。
洛玄没想到,对方会为他的一个凭空猜想做到这种地步。沈実笑称科研人员就是要有实验精神,在哨兵看来,这简直像一场豪赌。
“这是P-T异噬精神力酶溶剂,动物实验已经来不及了,虽然就当下性质分析,它的直接消耗对象将是液态精神力,但我仍然要说,切勿吸入,切勿接触皮肤,切勿在其释放时使用任何感官精神力——”
“切记、切记!”
“不论如何,不要恋战,一旦投放成功,湖水变黑,立刻跑路!”
一把锋利的钢爪划破山顶的空气,牢牢扣住了崖壁边缘。土石簌簌而落,缓而稳地现出了一名哨兵。其身后背了有半人高的装备及黑桶,腰上还挂了配剑、木箱等,但这完全不影响他身手的矫捷。洛玄从地上抓了把湿润的泥土抹脸上,将快干掉的土块又黏了回去。一只孟鸟从他身旁“哗啦”展翅飞过,似乎并未看见他的存在。
这就是那天被孟鸟半空摔下后所想到的。沈実先前既说过,这土壤里有某种活性物质,可以吸收一定精神力,洛玄便用木箱里剩余的土壤样本试了一试,发现其果然有遮隐精神力的特殊效果。也是那天他总算得以避开孟鸟注意,取水无虞的缘故。个中原理,说来也简单。洛玄转念一想便明了了。若说孟鸟是靠精神力的不同气息来分辨哨向,那么这土通过“吸收游离精神粒子”,不仅掩盖了他的精神气息,还隔绝了孟鸟的探测。几乎相当于一个天然的屏蔽器。
连覆盖着土层时,试图伸展感官精神力时的那种奇异凝滞感,都与他先前佩戴过的屏蔽器十分相似。
他搓了搓手上的土,凝神向前行步,放缓呼吸再放缓,因为无法动用精神力,勘察得也就比以往更加仔细。
三月春风似剪刀。
遥目所及,聚灵大阵的湖心依旧清透瑰丽,湛绿如翡。轻雾氤氲其上,如烟朦胧。湖边的丛丛绿草似睡着了般,只偶尔随风微微款摆。那些身量相似的孟鸟群,或栖息、或休憩于湖边,青色的羽毛柔顺油亮,长颈优雅弯曲埋首翼下,点点淡光消失于尾羽,飘入湖中,构成了静谧如梦境的画面。
这样的景象,洛玄已经很熟悉了。
正如草长莺飞固然美丽,可若季季如此,便易失了期待。
今天似乎有些不同。
或许是他来的早了,尚未有人对孟鸟发出召唤,那湖边的孟鸟一眼望去,他粗略算了算,竟有数千只之多。它们身贴着身,背挨着背,挤挤挨挨的,闭眼沉睡的安静模样,可爱中又透出了一丝诡谲。
洛玄动作轻而又轻地攀上了那块大石,没有惊动一只孟鸟。
他卸下身后的装备及黑桶,打开木箱,拿出抽水机。因为这次用来对付聚灵大阵的XX酶溶剂它敏光,这装置连同水管就被漆了一层黑又厚的特殊涂料,全不透光,就算洛玄开启“鹰眼”,也什么都看不到。
再抽出一双防护手套戴上,洛玄给自己又扣了一层防毒面罩。他耳边还响着沈実的叮嘱,这没经过动物实验的原液,一旦溅到身上,出什么事都有可能,小命就一条,天元门也不是生化危机网游,死了还能回复生点重来。
将抽水机接上装有XX酶溶剂的黑桶前,洛玄先站上石头,远眺了一番,想找一处孟鸟较少的离湖心更近一些的空地,好让管子另一头悄悄下水。因视线受限,加上不能动用精神力,花的时间就更长了些。然而他并没有找到。一群群的孟鸟看似散落在湖岸边,它们的分布却恰好地覆盖了每一处。可说不论哨兵想让出水的喷嘴从湖的哪一端下水,都会至少惊动一只孟鸟。
哨兵不动声色地先将管道都连接上,并不打开隔膜阀,想了想,盘腿坐下。
他耐心地等着。看天光一寸、一寸地蔓上了苍梧山,些许穿过了树林枝叶的缝隙,洒入了这山深处的聚灵大阵,湖水的粼光微动,似铺了层碎钻。清晰地映出了尘埃的颗粒在空中漂浮。
终于,一只孟鸟张开翅膀,飞离了聚灵大阵的范围,朝山外而去。
好机会!
洛玄当即一把扬起水管,朝那个方向甩向了湖面。螺旋纹的喷嘴在空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不料与此同时,另一只孟鸟扑来取代了原先那只孟鸟的位置。水管避而不及地蹭到了这只孟鸟半透明的尾翼,“啪”地一声落在了湖岸边的地上,喷嘴堪堪没入湖里。洛玄心道不妙,就见那只孟鸟仿佛受到了惊吓般,伸长脖子,长长地啼叫了一声。
一刹那,剩余的孟鸟全部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那一下,数千只无机质、无感情的泛红眼珠,转也不转地注视着他。密密麻麻的目光,令洛玄感到仿佛是被这聚灵大阵本身盯上了一般,不由毛骨悚然。
它们发现他了!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瞬时攥住了他的咽喉。说时那那时快,他当机立断,一只手一把抽出自己腰间的佩剑,另一只手拔出原本插在黑桶里的连接管,将剑对准连接口插入,在P-T异噬精神力酶溶剂中浸了一浸,猛地挥向了孟鸟的方向。
“唰啦——”
正朝他急速俯冲而来的一大群孟鸟,在他举剑的同时,可怕的精神力威压如潮水倾泻,青浪般蓦地覆盖了哨兵视野里的所有天空。
洛玄所在的位置,顷刻间便被这成团的孟鸟群吞没了。
整个聚灵大阵静寂了一秒。
“呲——”
却在下一秒,包围住他的成群孟鸟陡然四散而开。
洛玄只手护住黑桶,单手执剑昂首站得笔直。他面沉如水,咬牙死死盯着这群孟鸟,表面上看起来一丝异样也无,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感官屏障在对方刚那一下的攻击中,已被划破了好几道口子,现在四感就像在裂了缝的壶中即将四溢的滚水,被他牢牢按压着。
与此,不得不急剧消耗的是精神力。
对他相对,散开的孟鸟胡乱拍打着翅膀迅速重新聚拢,向他袭来,尽管其中几十只明显受了伤,漂亮的青羽上有好几处虚幻了不少,显出了半透明的光纹。它们一头扎进了湖水里,待出来时,身上便已完好。于是这攻击一波接着一波,连绵不绝、无有间断!
没有丝毫喘息的余地,洛玄只得一次次提剑将之浸入黑桶,沾了溶剂再凌厉地挥向袭来的孟鸟。鸟的凄惨鸣叫,无声回荡在聚灵大阵的上空。阳光下,长长的银白剑身漾起了一层浅色的浮光,原液的光化学反应在金属表面留下了几道腐蚀的痕迹,哧哧地冒着轻烟,怕是就要断裂。
他注意到这一点,心头更沉一分。
也顾不得脚下寻“香”而来的绿草,已肆无忌惮地攀上他的身躯,疯狂汲取他的精神力,洛玄“啪”一下将管道的连接端口扣了回去,打开隔膜阀,摸到放水的阀门,毫不犹豫地就要拧动——
“————”
仿佛人在最痛苦时发出的尖利嘶叫,响彻于洛玄的精神网络中。
大脑像是被什么重重锤了一记。
头嗡地撞上了黑桶,哨兵倒退一步。根本没有给他任何的反应时间,孟鸟如龙卷风刮来,巨大的精神洪流冲刷过他本就受损的感官屏障,将撕裂的创口继续扩大。令原本涓涓流失的精神力被像破开了口,短短几息下去了一大半,大脑晕眩,胸口涌上了强烈的恶心感,这是过度使用精神力后生命体征危急的警示。
哨兵单膝跪地,将剑一横,反手一刃,又有数只孟鸟被劈落出去。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它们的数量太多了。
甚至咬上了他的手腕,脚踝等处,精神力如条分细缕侵入了他的神经末梢,强行控制他的四肢,令他的脚步趔趄,几乎一个不稳跌下大石,那里已长满了触须状的“绿草”,张开大口只等大餐。
他勉力对抗,所剩不多的精神力再次下去一半,半身摇摇欲坠,手旁那放水设备的阀门,那么近,那么远,在视野中飘忽,失却真实。孟鸟将他层层围裹,精神攻击如潮水滔滔不绝,淹没知觉,掀造幻觉。眼前幻象错乱迭生,已经顾不得,这样的动静是否令精神链接另一端的持有者察觉,洛玄在这一瞬间,忆起了向导曽对他使用过的“山中之傀”——
这一幕,这种感觉,何其相像!
——“洛玄,听话!”
——“引海入天,藏归于神,枢灵予魂。”
——“思想罪。”
他,以前从未想过,被向导掌控,是一件如此恶心乃至憎恨的事。
一直到那一次。
那一次,他眼睁睁看着李书文被杀害,自己却连一根手指都使唤不了。
——这是他的手啊!
这是生来就长在他身上,与他朝夕相对,属于他的手啊!
当夏婉卿事后解除了对他的四肢控制,哨兵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五指微微拢合,看,多么听话的手,这是他自己的手,现在他的大脑还可以使唤它。
想让它举起就举起,想让它拿剑就拿剑。
可就在那一天,这只手却能完全违背他的意志。他想推开向导,这只手却牵住了向导的手。他想去救李书文,这只手却死死将剑按了在剑鞘里。
这世间究竟有多少人,可以这么体验一回,当某日你的手脚,你想让它打字,它拿刀要插|你,你想让它擦脸,它却拿滚水要泼你。
不用多,就一回。
洛玄觉得自己要疯了。
无所适从与极端恐惧。这就是他全部的感受。
只因那一刻,这再也不是他的手,这是向导的手。这再也不是他的脚,这是向导的脚。如果向导控制这只手去掐他的脖子,那他的手就能去掐死他自己。如果向导控制他的脚走向悬崖,那他的脚就能让他跳崖自杀。
那一刻他真想砍去这只手,砍去这只脚,甚至砍去这个大脑!
这世间最可怕的事情,是失去对自己肢体的控制。
洛玄将牙紧紧咬着,咬得“咯吱、咯吱”的响。孟鸟的无声尖啸仍在他的精神网络里震荡,将屏障撕扯得支离破碎。失控的感官如洪水,冲刷他所剩无几的意志。精神链接的那一端,他能感到,向导正往这里赶。
——没有时间了!
——他知道,只要按照他们所谓的双修功法再练下去,总有一天,他将连自己的情感都无法控制。
——“吾在等死。”
是以,李书文死了。
可像他这样,难道就能算活着吗?
报应一说,从来不过是人们的一厢情愿。
若这世间,真的有所谓报应,老天就该劈道雷,将这些所谓的修真者全部劈死!可惜,在修真者们的眼中,雷劫却是他们欢欣鼓舞期待已久的,因为那代表着,他们的境界到了,该升级了。于是他们就可以通过雷来淬炼自己,使皮肤更加年轻富有活力,精神力更加充沛厚实,从此变得更加强大!
再多的言语也无法描述他看到李书文死刑前那一幕的观感,他从未如此清楚地认识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更认清了自己所谓的灵魂伴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人说,冥冥。
人说,命运。
人说,注定。
可到底是什么东西,让他能够如此轻易地将自己的灵魂交给了一个看似美丽的巨大陷阱!
拨开一层又一层的幻觉,洛玄艰难地向着放水的阀门伸出了手。
他身上,拖拽着一层又一层孟鸟。覆盖着一层又一层疯长的“绿草”。层层叠叠,晶莹青翠,波光动人。
耳边也出现了幻听。
——是夏婉卿的声音:“夏虫不可语冰。”
——还是向导的声音:“那些不过是虫子。圣人之下皆蝼蚁。”
是啊,朝闻道夕死可矣,这种道理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朝闻道为了夕可以不必死。所以他们从来不理会,也不在意,道本身究竟是什么。他们在意的是,得到道,能不能从此不必死,
于是什么“天理昭昭”“天道有常”,他们通通不放在眼里,他们要的就是逆天,他们要的就是打破天道,突破轮回,合道成圣,最后再让自己成为天道,从此挣脱自然法则……
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努力,让自己不是人。
眼疼得像要被光刺瞎,泪流不止,耳疼得像无数的环境音刺穿耳膜,嗡嗡作响,鼻疼得所有的气味钻入大脑,舌疼得像要口腔爆炸。
四感同时过载。
就如最拥堵的水道,知觉在狂奔间被拽入神游。
精神力即将枯竭。
坚实的触感令他知道自己的手摸上了阀门。太好了。
哨兵集中了他所有的力气。
按下,一拧。
苍梧山脚下的临水村。
青山环绕,绿水逶迤。
耕地田田,绵延至远方。
拄着锄头的普通人农民,在犁地时感到有些累了,他的手又开始不听使唤地颤抖,鼻涕泪水直流不已,于是他知道时间到了。从衣袋里窸窸窣窣地掏出一块“粮食”,满脸陶醉地正准备吸食时,天边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苍梧山的山顶。
长年没入云海的仙山,光辉飘渺,令人望之生畏。
此时那缭绕仙山云顶的晴空,却渐渐地、悠悠地,现出了一个黑色的窟窿。
这窟窿在慢慢地扩大。
就跟谁不小心滴了滴墨在洁净的宣纸上似的,随着墨浸染的地方越来越大,便连带着描绘着山脉的宣纸,被墨水打湿了,缓缓倾斜。
农民伸长了脖子看着,连手中的“粮食”掉在了地上也不自知。还抬手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随后,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撕心裂肺地喊叫出声:
“天、天塌了—————”
第 123 章
纪小妍在出发前就被她妈妈耳提面命了一遍又一遍。内容无非是让她餐桌上别只顾着吃, 要淑女点、端庄点,少吃点,吃东西姿态还要文雅, 要笑不露齿,争取给人留个好印象。
一身蛋糕裙洋装站在梳妆镜前的纪小妍闻言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纪妈妈见她如此, 知女莫若母,哪不知她在想什么:“这回你可得好好把握机会, 你舅舅是把脸豁出去了才请到那老朋友, 人出差路过这儿请她儿子吃饭,顺道见见你舅。这回那人听你舅说是长得真帅,有才有貌,还跟你一个专业, 你不嫌人跟你没共同语言吗?这回给你介绍个……”
说实话, 相亲相了这么多回, 纪小妍都快吐了。对她娘亲说的话,基本上也得打个八折。
什么又帅又有才,还跟她同一个专业又正好单身的男性?唉, SG生物圈就这么大,她研究生都快毕业了,要碰到早该碰到了。想想研究所里,长得帅的若干单身哨兵, 行走的荷尔蒙, 那就是个大坑,掉下去摔死人不偿命。而且在这一行干的越久, 对所谓哨向不切实际的幻想也就越少。更不提许多男性哨兵, 因为跟向导结合生育力低, 脱单前先诳个普通人结婚生了孩子再把人甩了也是有的。纪小妍刚得知居然有这种事而且数量还不少时, 对哨向的印象简直跌到谷底。好在不是所有哨向都如此,跟同性恋骗婚的比例差不多,除了脑子里全是粉红幻想的青春期少女,没几个人觉得所谓感情能拼得过哨向本能。
然而合适的普通人男性,本科就早早被人套牢了,哪轮的到她。因此这话还要打个对折。纪小妍冲着镜子里的自己皱了皱鼻子,心想八成是外地哪个研究所的,想进这边的总部,找个有本地的姑娘方便转户口。
“妍妍、妍妍,你舅舅车到了,还不快快下来!”
纪妈妈在门外喊道。纪小妍没精打采地应了声,慢腾腾地向外挪动。
算了,还是去看看吧。
毕竟她舅舅从小就对她很好,她爹娘离婚后,对她们娘俩更是照顾良多。舅舅既发了话,她便坐进了车后座里,看纪妈妈跟她胞弟聊得眉笑颜开。她支着肘看车窗外车水马龙,听着她那先头干出版,后头转了房地产的舅舅说起西南矿业,什么磷啊金的,因与她专业无关,一个字都没听懂,车堵啊堵的也就到了预订的酒楼。
“妍妍,你过来。”入了包厢落了座,舅舅对她招了招手,纪小妍跑过去。人将菜单递她手里,“想吃什么自己点,不要客气。”看她没什么兴致的样子,又道:“你们呢,先见见,合不合适再说。”
话虽如此,纪小妍知道家长们也就嘴上说说而已,上上个月她娘亲带她去见了个离异男,回来后就三天两头问她联系别人了没啊,又说人不主动她要主动啊,几乎恨不得将她打包送到人家家里的架势,令纪小妍再次落荒逃回了研究所。果不其然,她才拿起菜单,她娘亲唏嘘道:“妍妍啊,你都二十六了。”
纪小妍道:“知道啦,再过两年我就去冻个卵子。”
纪妈妈点她脑袋:“说什么傻话……”
她舅舅下去接人了,不多会便听到声音,热情洋溢:“秀姐,这边请!这边请——”
门开了,纪小妍喝着茶有点好奇地抬起头,先是她舅舅跟位中年女士,而后是一年轻挺拔的男子,结果打一照面,她差点将茶喷出来:
“肖、肖师兄!”
假若她现在拿到的是言情剧本,接下来说不准就能发生些什么霸道学神爱上我,冰山学长的调皮学妹之类家长们喜闻乐见的剧情,然而现实如斯残酷,肖少华的目光落在了她脸上,面无表情地准确念出了她的名字:“纪小妍。”纪小妍心中替自己补上了三个字:完蛋了。
“哦唷,”纪妈妈欣喜道:“原来你们认识呀?”
她舅舅也挠了把头发:“哎,秀姐,这……”
纪小妍尴尬道:“您、您也来相亲啊?”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闯祸了。
只见肖少华眉头一拧,眼神锐利地扫了一圈,“相亲?”
所有人看向了李秀。
李秀若无其事:“哎哎,什么相亲,就是我跟你孙叔叔算老朋友了,两家小辈凑巧见一见,”她放下手提包,对肖少华介绍道:“这位是你孙正叔叔,妈以前同事,后来辞了下海,对吧?”
纪小妍舅舅忙道:“那会儿都拖赖秀姐照拂了。”
肖少华向对方伸出手,握了握:“孙先生您好。”
“你好、你好。”孙正道,对方明明是小辈,却令他平白生出了一种面对上位者的错觉,完全使不出长辈的架子。
“嘶……”而纪小妍在一边被她妈使劲拧着手臂的肉,快疼死她了。
这时肖少华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他拿出来,看了一眼,对众人说了句:“抱歉,出去接个电话。”便走了,李秀紧随其后,对桌上其余人道:“你们先点,我去趟洗手间。”
剩下纪小妍和她两名家长,门一关,当即对她开始施行起双堂会审。
电话是未知来电。肖少华接起的第二秒,那头传来了一个些微熟悉,更多陌生的女音:“肖组长,我是刘美和。”
肖少华脚步一顿:“稀客。”
他简短地评了二字,不再说话。
刘美和也不废话,开口就问:“请问肖组长与赵明轩认识以来都一起看过哪些书?可否列个清单请给我?”
这个问题来的毫无征兆,没头没尾。已经很久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赵明轩了,久而久之肖少华都要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个人,好一会才想起对方是谁。他将这个名字从尘封的记忆里翻出来,回答刘美和:“我不记得了。”
刘美和音量拔高:“你不记得了!”
肖少华反问:“你怎么不去问赵明轩本人?”
这个名字轻巧地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像在念甲乙丙,波澜不惊。
那头静了十来秒,似在组织用词语句。
而后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他被困住了。”
李秀站在廊柱后,看见肖少华一手抵在回廊的玻璃窗上,望着窗外的夜景,冰冷镜片遮住了双眸,看不清眼神,倒映着点点灯火:“他的向导呢?”他问,“和他一起?”
电话里传来刘美和的声音:“是。”
肖少华:“求救信?”
刘美和:“是。”
肖少华:“提示发给我。”
这一个无疑的命令语句。片刻后那边扫来了一张带着英语法文的稿纸,上面还有些因数分解的算式。肖少华低声拼出了那句话:“‘愿有一天,你我还能相见,在那启明星升起的地方。’”
刘美和道:“我们只解到了这里。”
肖少华心中升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
李秀看着他就此陷入了沉默,久久,方出声,声音轻而冷:“这不是一本书。这是一个游戏。Enigma’s Tower,谜之塔。”
话落,他就将电话挂了。他的目光朝她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李秀忙躲进了廊柱后的阴影处。
肖少华看着空无一人的回廊,看了一会。这个角度可以看到研究所的车就停在楼下,那里有一名三级哨兵随时待命。他收起手机,转身往包厢走。
计算机网络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任何一本作为密码簿的书籍提示,不可能在网上搜不到。他们搜不到它,是因为它从不存在于任何一本书上。——独|裁者建立了国家,篡改了历史,大思想家将所有真实的历史藏在了“谜之塔”中,然而谜之塔并不是任何具体的事物,它是一个又一个线索,散落在古老的建筑、书籍、街道、地下通道,甚至官员的档案里,那个国家的每一处。参与冒险解谜的玩家可以组队,可以单干,组队的玩家需要自定一个与搭档约定碰头的暗号,这个暗号不会被系统记录,与攻略无关,有的人将之取为“五月花”,而他与赵明轩的则是“启明星”。
如此而已。
肖少华漠然地想,推开了包厢的门。
吃饱喝足的回程路上,高速的车流灯如摇曳的水纹淌过眼前。
电台播放的古典交响乐缭绕耳边。一首贝多芬的田园正进入它的第三乐章尾声,欢快的小调充满了乡间的平和气息。
车内,副座上的苏红忽然出声:“原来如此。”
一旁开车的韩萧忙将音乐声调小了些:“怎么了?”
苏红问:“假如现在有个机会让你去麻省当终身教授,你去不去?”
韩萧因为开车,看着前方笑:“去啊怎么不去。”
苏红:“假如说这话的人是国务卿呢?”
韩萧“哈”了一声,苏红立刻意识到自己提出的假设太扯淡,忙改了内容:“不,不是国务卿,不过……算是个有和总统直接对话权限的代表。”
韩萧反应敏锐:“什么前提?”
看来他也意识到了,苏红回顾这几天与美方的会议,慢慢补充道:“……两国交换重大科技成果,你是一名国家级科研项目的负责人。……也不是终身教授,就是邀请你去进行为期半年的学术交流,以此换取核心技术……”
韩萧往左并了一道:“怎么这么诡异?”他想了想:“可是苏红你知道吗,很多事情,一提到国家层面,那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苏红点了点头:“嗯。”
“我们做生物的还好,”韩萧目视前方道:“你知道为什么很多核武专家留洋回来就再没出过国吗?……一旦坐到了那个位置上,个人的举动与国家安危挂上钩,所谓牵一发动全身,那真的就是……身不由己了。”
苏红低声重复他的话:“……牵一发动全身……”
“我来瞎猜一猜,”韩萧笑着继续道:“能在两国重要谈判的会议上,开出这种玩笑的人,不是傻就是居心叵测。说实话,你刚说完那一下,我个人是真有点儿动心了,主要觉得,一口答应下来又能怎么样,反正学术交流嘛,每年不都有那么几次,国家主席还出国访问呢,先把关键技术套到手再说呗。”
苏红:“嗯……”
韩萧:“但我现在想了想,我觉得这问题的关键应该不是时间长短,也不是什么学术交流内容,而是那名科学家,他只要在那一刻表现出‘想去’,或者说出‘去’这个举动,甚至稍有动心,他就完了。他就会给己方埋下一颗猜疑的种子,从此被严密的监视起来……”
苏红眼前同时晃过那名被派去保护肖少华的三级哨兵的面孔,背后一下渗出了冷汗。
“这样一来,伤害的无疑是那位科学家对己方的感情,对方再表现的更尊重一点,显示出两方态度的对比,”韩萧道:“总之,不管他答应与否,对对方都不会有任何损失。”
苏红接口道:“因为提出这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韩萧踩下油门:“宾果!”
车内的音乐声再次飘起来,缓而又缓,变得有些沉闷。
苏红慢慢松开了握成拳的手,手心里不知不觉也沁满了冷汗。
从来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不过一次国际会议,就令人如此防不胜防。毋庸置疑的是,肖少华的重要性比她想象的还要多的多。
“不过说实话,”韩萧又道:“假如我是那什么,A国的代表,我们就先用A国代替好了。如果真的想要那名科学家过来的话,一点国际信誉算什么,当然我得先确认那名科学家有让我这样做的价值,我就会像菜市场砍价一样,先跟你们锱铢必较,分毫不让地争别的技术,表现的愚蠢又自大,一直争到大家火气都上来,再一拍案说有本事你让XX过来当我们半年教授,我就把XX技术送给你!”感到苏红的目光瞪过来,韩萧大笑:“我觉得那样你们一冲动,答应下来的可能性比较高。然后等你们一答应,我再喊两句亏本了亏本了,后悔了不干了,那样你们说不定还要倒逼我一把,当场写个协议什么,毕竟贪便宜的心人人都有嘛……到时候那名科学家想不来都没办法了。”
苏红盯着他,像要在他脸上烧出个洞。
韩萧“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反正技术可以慢慢给,给个过时的嘛,再什么项目建一半威胁撤出,延滞对方回国时间,或者将整个人干脆转移藏起来,报说失踪啦,扣押整个项目,另起炉灶等等,只要那名科学家到我碗里来了,后续能做的举措就太多了,说也说不完。……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是不是你觉得男友很帅?”
苏红缓缓收回了目光:“……那你觉得,能拿来交换GD五号机核心技术的科研成果是什么?”
韩萧:“额……能拿来交换GD系列机甲的科研成果,大概只有核武级别的吧,生物……恕我暂时想不出……除非,除非是生化危机里那种一灭灭一个城市的病毒?”
说着他又安慰苏红:“你也甭管他们有什么后招了,对付陷阱的最佳方法就是不去踩它。”
他说话时,车载音箱的音乐声不知何时低了下去,在他话落时陡然扬起一阵高音调子,听得韩萧抖了一地鸡皮,他刚想表达些什么,却见苏红目不转睛地瞪着后视镜,眼睛越瞪越大,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而他还没反应过来,一声尖叫就在他耳边炸开:
“快踩油门!!打方向盘变道,快!!快跑——————”
千钧一发,韩萧条件反射地踩下了油门。
也根本来不及让他去想任何事,指针一下飙到了两百迈。
他们一下超过了N辆车。
而那一刹那,地面变得极柔软,某种吸力向后用力地拖拽着他们,非要一脚油门踩到底才有切实的加速感。车道上所有的车仿佛都如在海面上,被一个巨大浪头打来,猛地推动前行的一艘艘小船,说是万车拔足狂奔也不为过。
“嘀——”“嘟————”“嗞——”
喇叭声,轮胎打滑声,参差起伏不绝。
“轰隆——”
是重物坍塌的声音。
隐约还能听到有人的惊叫,旋而飞速般消失了。
——大概危机关头,人真的会爆发潜能,韩萧发誓,他这辈子都没开过这么快的车!
这样飙了有十来分钟,大地重新渐渐地坚实了,前方开始一片车尾灯红了,远远望去堵的是水泄不通。于是他学着许多车主,将车停到了路边的安全岛上,打了个双闪,解开安全带。
韩萧推开车门,下车时腿还有点软,合上门,他走到苏红的一侧,对方正紧紧抱臂眺望远方,脸上带着死里逃生的惊魂甫定。
顺着苏红的目光望去,其实黑乎乎的夜里什么都看不清。
能看清的是他们过来的一段路,那路上,是一盏车灯都没有了。
剩下所有的车,不是聚在了他们这边,就是聚在了那段路的那边。
中间的一段,仿佛被不知名的怪兽吞掉了,变成了漆黑无光的海面。于是他们两边车群,隔“海”相望。
直升机、警车、救护车、消防车的机动声音由远及近,遥遥传来。
苏红与韩萧对视了一眼,在心有余悸中均感到了不可思议。
“这……这是……”
——地陷?
【?作者有话说】
谢谢晴天三雨,你若成风X2,黑吉X5,我也要做小天翔,蛋X6,贵龟X5,买洋芋,卷卷毛,斯帕莱蒂二世X5的投雷~
第 12|4 章
一刹那, 所有的声音与影像都消失了。
整个聚灵大阵一下变得极为安静。连风声都湮灭了。
哨兵匍匐在大石上,一动不动。层层叠叠覆盖在他身上的孟鸟亦了无踪迹,仿佛从未出现过。缠绕其四肢的莹莹绿草, 如潮水退却,露出了干涸的嶙峋土地。
洛玄在嗡嗡耳鸣中, 唯一能听清的是那抽水设备的发动机仍旧运转良好,叶轮高速旋转的细微气流声。
——到底是成功……了, 抑或……
他努力抬起半身, 想看清眼前的状况,因视觉过载,光刺目得他将眼使劲全力,方勉强睁开了一条小缝。却在下一瞬间, “哗啦——”一声整个湖面掀起了滔天巨浪, 遮天蔽日。
如同海啸。
洛玄精疲力竭仰首, 惊愕扼住了他的咽喉。眼见这骇浪即将将他覆没,一道黑影“刷”地挡在了他身前。人随手将手中的酒壶一抛,从身后抽出一杆银枪划了一个圈, “轰——”同时,一道看不见的力量将洛玄推出百来米外,几乎至山崖边缘。
“前辈——”
洛玄嘶声喊道,竟是那名黑哨。自那日后, 他再未在这聚灵大阵处见过这黑哨, 不想对方居然一直在此。
黑哨背对着他,依旧一件玄色外袍, 长直乌发随风飘舞。
“莫来碍事。滚!”
黑哨对他喝完, 又向着那高浪凌空一跃, “吾待汝久矣, 不如一战!”
半透明的绿草疯狂四处蔓延,电光火石之间,洛玄只来得及向对方的方向遥遥拱了下手,就被逼得一个纵身跳下了山崖。
急速的下坠时,倒仰映入眼帘的天空呈现为一个巨大的黑洞,还在扩大,而山顶的大湖如喷发的火山,湖水如四溢的岩浆,涌浪液流从山顶倾泄而下,景色壮观动人心魄。
风声呼啸,小命要紧,洛玄咬牙,拼了劲去够他身后的伞包,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好在高度一到,拉绳拽出了主伞,“砰”地撑开了。
降落伞陡然的上浮力令有些松了的绳索一下勒紧胸腔,洛玄重重呼出了一口气,真是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疼。
“啊————”
一声惨叫滑过耳际。洛玄扭头去看,只见距离他好几米开外,一名女向导从天而降,手足俱在空中乱舞,像一下失了骑乘之物,想抓住个什么,平常的倨傲俱已不见,只剩满面恐惧。洛玄眼睁睁地看着她,如流星坠落,摔成了肉饼。
再遥目望去,云层间好几个黑点,均是如此。大抵事发突然,聚灵大阵出岔导致孟鸟消失,给正乘坐飞骑的哨向们都带去了一个措不及防的致命打击。与此感到与夏婉卿的距离一下重新拉远,“哈哈……”洛玄大声笑开,他也不知自己在笑什么,或许觉得荒诞,或许觉得好笑:“哈哈哈哈哈————”
还未等他肆意笑完,他已落地,同时四五杆粗制长矛对准了他。
“——这里还有一个哨兵!”
抓住他的普通人兴奋地朝同伴大声喊了一句。
目及之处,哨向们有摔死的,有被抓起来捆成了麻花的,有伴侣被摔死的自己一下精神链接断开疼得在地上打滚的、或陷入精神崩溃的,狼狈惨状,不能一一尽论。而不远的地方,数百名,不数千名……普通人,如潮水涌来,人人皆持铲子、锄头等农具作为武器。
背后的大片伞布缓缓瘫到了地上。
洛玄瞠目结舌地慢慢举起了双手。
“李先生!”
一名身着灰布衣的普通人苦苦劝他,“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瀛舟山分堂内外乱成一团,只有李乐趴在窗台上,举着望远镜望着远处,姿态闲适。显得格格不入。
“李先生……”
那普通人还想再劝,被李乐一摆手止住了话语。
他盯着重重山峦后,苍梧山的山顶,渐渐扩大的黑洞,微微眯起眼,自语了一句:“空间崩塌?”
“走?走去哪里?”李乐转向那名普通人,接上他方才的问话。
“李先生不必多问,随我等走便是。”一名女向导走入堂内,对李乐道。她说着一扬手,就有几名哨兵上前,李乐却道:“慢。”
他盯着对方:“带上我的木马流牛。”
女向导:“必须。”
李乐:“装有我父亲头颅的容器。”
女向导召来她的哨兵,静立片刻,两人似乎通过精神链接交换了信息,“可以。”她眉头微皱,示意另外两名哨兵下去。
不一会儿,两人合力抬上了一个巨大的筒状液氮罐子。
窗外有人一声惊呼,“天啊!”
众人闻声向外望去,只见远远的海面上也出现了一个圆斑大小的黑洞。一艘渔船经过那处,中间一段船身便没了。恍若被利落地切割出了一个横截面。剩余的两半船身在水上打转,浸红了附近海水。
黑色的圆洞正朝此处扩散。
女向导额上沁出冷汗:“李乐,事不宜迟。”
李乐上前摸了摸冰冷的遗体储存容器,接着转身看向对方:“沈実。”
现在的情形分外诡异。
一大群普通人,有衣着整洁的,有衣冠褴褛的,有拿着木棍、锄头、镰刀等,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各式装扮,围在洛玄周围,押着他往前走,仿佛他是什么穷凶极恶的罪犯。
哨兵听他们迈着压根不整齐的正步,高唱着国歌,一会儿又换成了《团结就是力量》,唱着唱着大哭起来,觉得有点惨又有点想笑,但背心被人用十几把利器尖端抵着,再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他的伞包早被拆掉了,也不知被哪个普通人拿了去。他想回头看一看苍梧山的状况,被个年轻农民骂了句:“别乱动!”也就罢了。本想着解释两句,才一开口就被警告,“闭嘴!”他的手很快也被人栓上了绳子,捆紧,脖子也套了个圈拖拽着往前走,像个牲口,也没挣扎。因为没力气了。他的精神力、体力在聚灵大阵基本一耗而空,手软脚软加上感官过载,现在耳鸣眼花辨不清东西南北,比个普通人还不如,就算挣扎也是白费力气。
他还有闲心模糊感应了下夏婉卿的距离,暗忖向导不知在哪处摔了下来,位置好似再没动过。旁边几个哨兵比他还惨,因为他们中途出言不逊,又挣扎企图反抗,不仅五花大绑,口里还塞了脏布,此时垂头丧气者有,咬牙切齿者有,眼神暗暗含恨。
他们一路走过数个坊间、市集,那里已变作了普通人欢乐的海洋。天上还偶尔有哨向坠下,死的死,伤的伤。许多向导身体灵敏度不够,活下来的多为哨兵,然而哨向也是人,加上绑定限制,又有许多哨兵陡然失去伴侣,这种非自然失感的强制解除绑定,得不到及时治疗,令强悍一夕变作脆弱,一击即溃,便是一死死一双。剩下的人数太少,不足为患。
死了的还好,尸体被扒了衣服挂在树上,上贴大字报:善恶到头终有报。或:天道好轮回。没死的一人上去还要踩一脚,没死也死了,接着他们高呼:“老天爷开眼了!”再群体追逐落单的,几乎令风景胜地的此处成了人间炼狱。
谁也想不到平时看起来乖顺听话的普通人,一朝反扑起来竟如此凶猛。
洛玄恍惚间以为自己穿回了以前上历史课,百年纪录片里打土豪分田地的那段。尽管倒霉的是,他成了被打的“土豪”。
前面渐渐现出了一片空地,有人举着淌着血的大砍刀等着他们。
洛玄头皮一紧,心想不是吧?!旁边其它几名哨兵骚动起来,有一名豁出去要挣脱时,被一尖矛穿心而过,直接毙命。
一个穿着花衬衫的普通人拿着纸卷成的扩音筒站在空地那方的高台上,扬声道:“昔日我们有多少人被这帮狗娘养的斩首示众,今日也叫他们尝尝这滋味!大伙说,好不好!”
“好————”
人群喊道。
冷汗从洛玄的太阳穴边流了下来。他实在想不到,他没死在修真者手里,今日倒要被普通人杀了。
一名被黑布蒙着眼堵住口的女向导被推了出去,她双手双脚皆被缚,跪坐在空地中间。洛玄看她的精神力触,在空中徒劳地挥舞着,想找个能控制的哨兵,但四周皆是毫无精神力的普通人,朝她砸石头的有,砸臭鸡蛋的也有。她的精神体一只白鹤飞过了层层人群,刽子手扬手起落,砍刀银光划过,一颗大好头颅落地。
白鹤消散。
洛玄闭上眼。
他听见四周响起了如雷掌声。
苍梧山深处,漫无边际的黑暗中,一双眼睛缓缓睁开了。
显出了一名玄衣男子盘腿正坐的模样。他平静地望着前方,而后措不及防地,呕出一口鲜血。
许天昭步出内室时,身上衣衫已全新换过,看不出一丝异样。
一名融合期的修士匆忙而至,恭敬上前行礼。
许天昭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淡淡问:“付昱凌何在?”
修士结结巴巴道:“付、付长老,奉您之命,已带队去秘境了。”
谁知许天昭冷笑一声:“奉我之命?”
只这一句,修士伏地叩首,不敢深想,只觉得满头冷汗一下就下来了。他再开口,嗓音都颤抖了:“……请真人……明鉴。”
许天昭一挥袍袖——修士身形一动,如被一股无形力量骤然拎起向后甩去,他摔在大殿殿柱上,闷哼一声,未敢有丝毫怨怼,再行一礼,深深俯首。
乾坤殿前,已密密麻麻跪满了哨向。见到许天昭现身,皆口称高呼:“掌门真人!”
他们上空,一个圆形的黑洞越来越大,云层、蓝天,似被融化了般,于黑洞边缘淡化、消失,现在那黑洞几乎扩成了一个穹顶,要将乾坤殿覆盖。而映在他们眼中,乾坤殿后紧紧挨着的聚灵大阵所在隐峰,已化作了巨大的喷泉。
天元门外。
艳阳高照下,佤邦的风拂过漫山遍野的罂粟花海,如波浪高低起伏。
“报告队长,”丛丛花海中,小步跑来一名小兵,身穿零七中式军服,立定向一名普通人女军官敬了一礼,绘满迷彩油的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激动:“设备十秒前显示目的坐标,出现了大幅度波动的空间引力扭曲!”
尽管如此,他的声音压得十分低,普通话也不算标准,S和Sh不分。
“好!”女军官无声拍了一记掌,同样一身迷彩的她拿起无线电沉声道:“呼叫总部、呼叫总部,这里是14小队,总部收到请回答!”
——“总部已收到,14小队请回答!”
“十五秒前我方场能设备已检测到大幅度波动的空间引力扭曲,与特联0031坐标描述符合,请求指示,是否做出定点打击准备。完毕。”
她身遭还站了几名男兵,皆如标枪般挺直,持枪站立,各自把守一面,任由烈日当头,汗如雨下,纹丝不动。
坐在桌旁的另一人,是一名头戴军帽的中年男子。一身佤邦联合军的纯绿制服,此人屏气凝神听着中方的军官汇报,表情严肃。
若是从高空望下,耐点心、费点时间,或许就能从飘荡花海中发现隐隐约约一些身影。他们或匍匐,或蹲守,皆身着迷彩,与罂粟混为一色,身姿隐匿,静静地铺满了一整个山坡。
直到一个巨大的银灰色炮筒出现在了花丛里。
数名哨兵动作迅速悄无声息地拼装着,很快将炮筒架上了方台,连上了彩线。站在操作台前的技术员们到位后在屏幕上向她敬了一礼,女军官也对着屏幕回了一礼。
这是由高能物理所结合四维构象理论,与SG工研院共同研发的最新成果,内核为一种粒子束武器,并非什么常规的激光炮,这次若能成功,以后将被广泛运用在空间战中。她虽不明个中原理,但不妨碍她将其正确使用,只要知道这是一种“能将四维物质三维化”的武器就够了,当然研究员们的说法完全不是如此,他们说的是“去四维化”。然而不管天元门是用何技术将大门隐藏起来,当它出现在三维世界的一瞬间,他们立即就能实施破坏性物理打击。
“收到指令!”女军官放下无线电,比了一个下令开炮的手势。
全体人员戴上了护目镜。
——一大束莹蓝的亮光轰了出去。
众人眼前,霎时间,一片炽白。
第 12|5 章
大地猛地晃动了一下。
从未见识过地震的小向导们, 有许多当即吓得哭了出来。
一阵“师尊”“师姐”此起彼伏,领队的女向导手忙脚乱地安慰,却不免有些顾此失彼, 刚排好的队伍又乱了。“先生,先生, 我想去找师尊呜呜——”一个扎了两个小髻的男童抱住女向导大腿哭道。女向导的精神体灰雀拍打着翅膀在男童头顶上的一只小飞鼠四周飞来绕去,后者抱着爪紧张地啃着指甲。停靠着一艘艘帆船的码头上除了人, 还乱糟糟地跑满了各种动物。
上船前, 夏春秋回头看向了苍梧山的方向,那个黑洞现在在他们这个距离都能看的很清楚了。而苍梧山则化作了宣纸上淡淡的青色一层,仿佛随时可以消失。夏春秋咬住下唇,想起她师尊走前抚摸着她的头发, 对她说:“为师去找你师公, 你跟着师叔师伯, 乖乖的,不要怕,不要闹, 待为师寻得了你师公,便来找你。”她说这话时,眼中的神色是焦虑的,并不时往苍梧山的方向望, 似乎感应到了哨兵遭遇的危险, 然而她抚摸夏春秋头发的动作,是那么轻又那么柔。
她说完了话便要离去, 夏春秋不由地拉住了她的衣摆, “师尊……”
夏婉卿又走回来, 蹲下, 看着夏春秋的眼睛:“春秋,为师这一世不会生育,捡得了你,也是幸事一桩。”
说着她笑起来,笑容甜美中透了点羞涩。夏春秋有些懵懂地看着对方召来孟鸟飞走了,夏婉卿说的那句话她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太明白。
却不想对方这一去,便是永诀。
“小同志,小同志。”洛玄试着跟旁边的一名普通人货郎搭话。刚那一下地震,把集市上的人吓散了不少,谁料台上那位穿花衬衫的哥们太牛叉,卷着纸筒吼道:“大伙莫慌!这一定是老天都对这些哨向所做作为看不下去了,才震一下提醒我们,快快处决他们!莫要再心慈手软!”
这样一来便连念罪证、受害者上前诉苦的环节都省了,一连砍仨,眼见快要到他,这速度简直了,洛玄心想不能坐以待毙,再唤了声:“小同志。”
可他不太认得别人,别人却还认得他,尤其那货郎,衣服上打着补丁,正是前不久被洛玄一脚踹开,抢了箱子的那位。一见这哨兵就恨得牙痒痒,很干脆地呸了他一口:“谁跟你是同志!”
洛玄忙改口:“小兄弟!”
货郎一朝翻身,冷笑道:“这会称兄道弟起来了,爷不稀罕!要不是今个老天爷显灵,你们这些渣滓还不知道——”
洛玄无奈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门在哪里。”
货郎一愣,想听清些,又怕中了招数,不耐烦道:“你说什么,大声点!”
洛玄深吸一口气,憋足力气,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句:“——我知道门在哪里!”
一下子,所有人看了过来。
随即响起了窃窃私语、哄笑嘲谑,台上的花衬衫喊道:“谁准他说话的!”货郎惊慌拿起脏布要堵他的嘴,洛玄更无奈,撇头再次大声喊了句:“别吵了,就是你们进来天元门的那个门!”
一下子,所有人又看了过来。
场面一时十分安静。
因此一名被人押着就要斩首的哨兵抬眼看他时,轻声说的那句话,分外清晰可闻:“叛徒。”
洛玄毫无愧疚之色,坦然迎上对方目光,反问:“难道你不想出去吗?”
那哨兵沉默了。
他的视线又落在了场中其余两名被捆成粽子的哨兵身上。虽然视野模糊,但他也认出了其中有个是他们一块喝过酒的哨兵,叫方凌还是什么,一阶触觉系。接着他回头,看了看行伍里其它被抓的哨向,问了句:“难道你们不想出去吗?”
天色有点阴沉了。是天元门内从未出现过的景象。气温也在降低。
无人回答。
刮过脸颊的风,带了点秋冬的冷意。
于是洛玄不必抬头也知道那黑洞又扩大了。
小邽山,御灵阁。
廊道内的光线昏昏,即使到了白天也没亮堂多少。
屋子里,小学徒颜玉跟在沈実屁股后头看他从一张桌子翻到另一张桌子,不时自语“放哪儿了呢”,找来找去,转来转去。颜玉探头半天没看出个所以然,失去了兴趣,继续絮絮叨叨:“沈师傅,你说阿良叔怎么还不来?”他看了眼墙上的机械钟,这会都快午时了,哀嚎了一声:“我的土豆排骨饭噢,我肚子都要饿扁了!”
阿良叔是给他们送饭的人,因普通人的研究员们平时就住这山上,轻易不得下山,山上虫豸灵兽多凶猛,常年多瘴气,种出瓜果人皆不得食,厨房灶台通风不利等,觅食不便,便与山下人打通了关系,制些寻常膏药换取食物。于是检查过主事者想法定了规矩,哨向们便睁只眼闭只眼了。只是上来的人另有通路,须经过重重关卡。颜玉跑出阁楼,看了眼平日里戍卫站的地方,大惊小怪地跑回来,对沈実道:“那、那些哨兵都昏倒了!”
颜玉是土生土长的天元门人,哨兵向导这词还是沈実教给他的,刚来时见了哨向男的叫仙君,女的叫仙姑,把沈実的向导助理乐的。听到颜玉的话,实验室里其它普通人纷纷扔下手头活计跑了出去,看见的何止是昏倒,一个个原本雄赳赳气昂昂的戍卫竟不知何故浑身抽搐地躺在地上打滚,五官挤成一团,像遭遇了极大痛苦。有人壮着胆子摸去了哨向们原先乘着孟鸟降落的云台,又小跑回来,指着那方向对众人窃喜道:“一个人都没有!”
起初众人还未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他们或坐或站,在屋里走来走去,再无人专心做事,颜玉还跟在沈実后头喋喋不休:“沈师傅,你在找什么呀?怎么还没找着?这记性怎么越来越差了?你昨个夜里又乒哩乓啷弄的什么实验,弄得那么晚?你今天会教我吗?”
一个矮个的自语了一句“不行我得下去看看!”将白大褂一脱,风一样冲了下去,不久远远地听见他传来一声“嗷呜——”的欢呼。剩余人面面相觑了一眼,很快接二连三地跑了,屋里不到十分钟,只剩下了颜玉和沈実。还有一大排笼子里的灵兽,急躁地扒拉着栏杆。
小学徒跃跃欲试,看了看沈実,又看了看门外,一咬牙跑了出去。他一出去,沈実就翻开盖子,把U盘从主机上拔下,装到口袋里。左右四顾无人,又眼捷手快地拆下两枚脑切片样本也塞口袋里。他拍了拍肚皮上已经装妥的俩硬皮本,捋平毛衣、扣好白大褂,严严实实挡住。末了从柜子里摸出了根玻璃管子。试管塞封住了口,里面装满了浅棕色的半透明液体。沈実盯着试管里的液体,如临大敌地屏住了呼吸。他的眼神暗沉几近凝重,像忽然做出了重要的决定,手指一弹正要拨开管塞送到嘴边,阁楼外蓦地响起一声凄厉的惨叫。吓得他手一抖,直接将这管药剂摁入了上衣前襟的里层。
沈実蹬蹬蹬下楼,还未下到楼底就停住了。“啪嗒、啪嗒”,有人正走上来。同时传来了液体滴落的声音。
沈実倒退了一步。他眼前,走来了一名高大的哨兵。哨兵向前举着剑,剑上挂了个人,人垂着头,显已毙命。脚掂着地,剑尖从他胸口贯穿透出,鲜血染红了身上的白大褂,往下滴。
沈実颤着声喊了句:“颜玉啊……”消了音。
接着那哨兵的身后又走出了一人。这人步伐平稳,直直朝沈実走来,对一旁已死的普通人视若无睹。是李乐。他对沈実开口:“沈実,随我马上离开这里。”
沈実盯着他,破旧的玳瑁眼镜后,目光陡然锐利,转瞬黯淡。他垂下头,退后了一步,有气无力地摆摆手:“你们走吧。”
李乐正色道:“沈実,我不开玩笑,这处空间马上就要分崩离析。如果你还想继续你的研究,最好立刻马上……”
沈実打断了他的话:“李乐,你走吧。”
他看着颜玉的尸体从哨兵的剑上滑下来,靠在了廊道墙上。一双眼睁得大大。
李乐目光带上了点困惑:“难道你不想知道永生的秘密?只要我们齐心协力,一同研究……其实修真者并不是坏人,真人也已答应了我,只要时机合适,就会施展神力复活我父亲,你于生物一学造诣颇深……”
“啧,”沈実却发出了一声嗤笑,“复活?别开玩笑了!”他的嗓门猛地变大,手向前一指那外面倒在地上的戍卫:“那帮装神弄鬼之徒连自己都救不了!还复活!永生?!”
他抬头直视李乐,那张胖脸上平时的和蔼之色一扫而空:“你知不知道端粒是什么?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在决定寿命长短?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人的一生细胞分裂次数总是有限?”
李乐不悦:“够了。”
沈実冷笑:“给李书文做冷冻头颅手术时,你有第一时间赶到死亡现场注射抗凝剂保证血液循环吗?”
李乐勃然:“住口!”
沈実又道:“你确定你所制作的保护液冰点足够低了?那么为什么水分结成了冰晶,细胞已经破了。这不是假死这是脑死亡……”
李乐更怒:“住口!”
“你说那什么人能复活李书文,我就想问了,他拿什么来复活?什么原理?什么依据?你自小在天元门长大,我就问问你,在这天元门里你什么时候亲眼见到哪一个修真者已经活过了岂码百岁?”这下不仅李乐,连那名哨兵的脸色都铁青了。沈実扫过他们的脸,讽刺道:“你们至高无上的掌门是什么来历?他看起来这么年轻,其实到底活了多久?竟没有哪怕一个普通人在此地居住超过三十年,可以出来证明一二,你们又可想过,那些所谓超过了两三百岁的修真者都去哪儿了?”
整个阁楼骤然一阵剧烈的抖动,就像即将散架了般。
“如果你真的相信他能复活李书文,你就不会去冰冻他的头颅了!!”
三人一下身形不稳。哨兵提起了剑,大步走来,可比他更快的是李乐。李乐三五步就到了沈実跟前,一把抓起他的衣领,是将近掐死他的力度。“——这世上没有永生!”沈実涨得脸红脖子粗,仍固执地大吼:“李乐,能让细胞无限分裂的,那不是长生不老!那是癌!”
“唰!”
什么东西捅进了胸膛。沈実胸口一阵剧痛,腥甜涌上喉。话语止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瞪着李乐,身躯跌坐在了楼道上,发出沉闷的重响。眼镜滑至了鼻尖上,他的胸前露出一把刀柄,朝上。鲜红迅速地以此为圆心,浸染了四周的白大褂。
李乐直起身,理了理衣领,而后深深地望了沈実一眼,对一旁的哨兵道:“我们走,他没救了。”
第 126 章
泛白的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小小的雪花, 一点、一点无声无息地飘下,在青石板的地面上覆盖了薄薄一层。
一只长长的队伍行走其上。无穷的精力似乎在方才那些狂热的报复举动中耗尽了,众人陷入了无限的沉默。直到有人揉搓着手, 轻轻呵了一句:“好冷。”
“对啊,怎么忽然这么冷了?”另一人也出声。
“这就是六月飞雪……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颤巍巍道。小孩牵着老人的手, 似懂非懂地仰头问:“爷爷,雪是什么呀?”
前方。
领队的花衬衫问洛玄:“还有多久到?”
哨兵感到向导的位置又开始朝他移动了, 这令他感觉非常糟糕, 不得不思索起对策,因而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下个路口往左,不, 往右。”
“到底是往左还是往右!”花衬衫狠狠踹了他一脚, 一把菜刀抵他喉间, 在那上印出一条血痕:“你小子别给我耍花招!”
洛玄盯着他,丝毫不惧:“往右。”
他们又走了一段。
随着眼前渐渐开阔,覆在桃树上的积雪越来越少, 现出了那片山石的地方,洛玄的心渐渐沉了下来。
——他们的预测出了偏差,门尚未显现。
以及,那里已站了两个人。
一男, 一女。
一绿, 一红。
药王院的莫长老和会同阁的霍阁主。洛玄曾在夏婉卿的记忆里见过这两人的斗法。心动后期,近金丹的实力, 那场比拼几乎媲美他入门前看过的魔幻武侠全息电影, 自带几亿特效投资, 幻术操纵的几可以假乱真。
他心中多了几分警惕, 停住了脚步,旁边的一阶哨兵方凌却挣扎起来,“呜呜”声从他被封住的口中发出,想要挣脱。花衬衫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老拳,于是那哨兵佝下了腰。
“走啊!”花衬衫一扯捆住洛玄脖颈双手的牵绳,后者不由踉跄了一步。他的话音才落下,另一个人的声音响起,带着悠悠笑意。
“师妹你看,这些哨兵真真是如此无用。”
方凌痴痴地望着青衣男子身边的那名红衣女子,可对方的目光连半分也没落在他身上。
只见那身披红拂的女向导冷哼一声,看向了领头的花衬衫普通人,红唇轻启:“冷么?想不想暖和点儿?”
她的声音如此动听,空灵虚幻地如同来自云端,又如此温柔亲切地好似充满了爱意。花衬衫显已入迷,洛玄的脸色却当即一变:“——不要听她的声音!”
可惜迟了,就在向导那句“那么,燃烧吧”落下同时,他身边的这位花衬衫“呼啦”一下身上燃起了熊熊烈火!
人群乍然四散而开,然而除了那位花衬衫,旁人身上连半点火星都没有。洛玄心中掀起惊涛——竟然能做到仅凭声音与眼神就控制他人人体自燃?!
她的催眠术究竟出神入化到了何种地步?或者说……她对幻术的掌握究竟到了何等程度?洛玄退后几步,避开火焰,心中警铃大作。
而短短几息,花衬衫就在众人眼前,惨叫着化作了一堆灰烬。
无人能救,也无人敢救。比起伤亡,它所为普通人群众带去的是巨大的威慑力与恐惧。许多人当场便跪下了,恳求上仙宽恕原谅。更甚者指着花衬衫的骨灰骂道都是那人引诱的我们。被抓住的哨向则纷纷趁此机会各自寻找办法挣脱绳索束缚,洛玄体力尚未恢复几分,慢了一拍,就以脚尖挑起把不知谁落下的柴刀,往自己手腕处的捆绳一割,再解开脖套。已有人持矛冲了上去,红着眼大喊:“我跟你们拼了!”
他的话带动了几人,挥舞着手中的什么菜刀农具就冲了上去。旁边方凌正好空出手,身形一动就要向其中一人身后攻去。被洛玄一把柴刀一挡,愤怒道:“你要拦我!”
他话音一落,只见那青衣男子袍袖一扬,手中现出一支玉箫,递予唇边,指尖摁动轻奏吹响。舒缓音符从中袅袅而出,宛若一首最缱绻的情诗。与此他的身后现出株株青竹,随乐声生根发芽枝繁叶茂。
——不好,是幻海无垠!
洛玄瞳缩成针。
“捂住耳朵!”
他大声道,距离他较近的几名普通人闻言一凛,有了先前教训,当下将手指伸入耳,紧紧堵住。
而那几名朝向向导杀去的普通人,脚步却越来越慢,直至停止,像被什么定住了般。接着萧声曲调一变,高昂起伏,那几人便慢慢地转了过来,面对他们。眼眸低垂,面无表情。
洛玄看的全身发毛,蓦地回转大吼:“还愣着干什么!快防守!”
他没说完,那几人已抄着家伙砍了过来。方才他们对向导有多凶狠,这会杀起自己人就有多凶狠。那会儿能冲上去的本就是队伍里的好手,剩下的民众没经过什么专业训练,哪来的反应力应对。直到人冲到面前才想起拿个什么挡下,更多人早吓得跑了,洛玄捉襟见肘、独木难支,不过几息,已有人被砍断了脖子,血喷四溅,吓得队伍里的小孩哇哇大哭,被自家家长捂住眼睛捂住嘴。
那名莫长老箫声不停,地上长出的青竹越来越多,自相残杀的普通人越来越多,场面失控,队伍开始溃散。红衣女子望着他们,轻蔑地说了一句:“乌合之众。”
洛玄一把抓起身侧的一名向导,对方眼蒙黑布,口亦被封住,在地上打滚企图蹭脱手上的绳子,洛玄以柴刀抵住对方脖子,拖到一边:“说!你玄心术修到第几式了!”
而他背后,对方的精神力触正要探入他的脑内,被洛玄反手一个挥断。向导身躯一颤,娇柔的女音“响”起在哨兵的精神力网边缘:“……堪堪入门。”
这就够了!洛玄心想。因心法运行方式不同,这门只有修炼了玄心术的向导能开。他将刀刃轧在向导的脖子上,“还记不记得如何开门?”大有对方一说“不”就割断动脉的架势。
向导在他的武力威胁下,极艰难地挤出了两个字:“记……得。”
却在洛玄逼迫她迈动脚步时,一袭红色身影翩跹落在了他跟前,霍阁主娇艳如花的面容上,浮着一抹好暇以待的冷笑:“洛玄,”她念出了哨兵的名字,“你这样,夏师妹见了不知要有多伤心。”
洛玄看到了那名一阶触觉系哨兵方凌正站在对方身后。
现在是一对二,错了,洛玄瞥了眼被自己以刀要挟着的女向导,修正:一对三。
此时,这面山壁前的普通人队伍已七零八落。早些被控制的那几人固然被回过神的一些其它人齐心杀了,但随着箫声高低起伏,音律叠叠荡荡,被控制的人不减反增。最可怕的是,前一秒还携手对敌的伙伴,下一秒就拔刀相向!队伍的崩溃是从最靠近那青衣男子的地方开始,就如多诺米骨牌,一张一张向后倒去,前面的人开始往后逃,后面的人不知前面发生了何事仍旧往前走……有的人一个不慎摔倒了,再没有起来过,因前面逃回的人接连踩了过去,你推我挤、拥拥攘攘、一时惨叫声、哭声、求救声,混成了一团,无际的绝望顺着人潮漫向远方。
一道红拂化作火焰迎面袭来,洛玄向后避开一步,但仍有些许热浪扑打在哨兵的感官壁垒上。于是好不容易恢复一成的精神力旋而见底。与向导对拼识海是件极为不智的事情。这点洛玄早已了解了。他勒住人质脖子,一个转身将柴刀换了个手,将近身的红拂斩去,刀劈过本该是绸缎的地方,如劈过了虚幻,没有丝毫凝实之感。糟了!是幻觉!洛玄当即再换方向,斩向另一道袭来的红拂,仍是如此。他额上冷汗沁出,当下冷静集中注意力,开启“鹰眼”,在放出感官精神力的同时挥刀砍向女子所在,可明明应当砍中的地方倏尔破碎成了虚影。
又是幻觉!
该死!
洛玄咬牙。他越退越快,一边对抗红衣女子的幻境攻击,一边抵御方凌时不时的偷袭,手中的人质向导倒是很安分,但就像一条毒蛇,说不上什么时候就会逮住机会咬上一口。眼见即将被圈圈烈火包围,不知从哪儿忽然冲出了一个普通人老太,狠狠一个撞向了他前方无人之处。
于是一刹那,所有的幻觉消失了。
老太死死抱住被她撞倒在地的向导,扭头对洛玄厉声大喊:“——快走!”
哨兵恍悟,普通人没有精神力,自然看不到向导使用精神力制造的幻境,也就不会为其所困。而这仅仅三五秒的时间,他背后衣服已被冷汗浸透。
“唔!”红衣女子奋力想挣开那普通人老太,可不知对方哪儿来的力气,死死箍住她的脖子,她接连几肘击在对方心窝,一般人早该死了。
“动手!”她的命令“响”在哨兵脑内,方凌有些无措地举着剑,随即趁着向导侧翻,一剑斜刺下,将那老太扎了个透心凉。
霍桐一脚踹开老太的尸体,脸色阴沉地站了起来。这个角度看过去,大部分普通人都被青衣男子控制住了,情景叫她想起一个叫吹笛人的西方童话。但总免不了有漏网之鱼。她转向哨兵逃去的方向,一挥袍袖正欲再展红拂,又一人撞来——或者说是几人,这些普通人像是从那老太的找死之举中获得了灵感,原本躺在地上装死、受了伤的纷纷跳了起来,接二连三地扑过来,他们杀了五个又来五个,那边正保护莫长老的十来名哨向见势不对,来了两名相助,待将这些普通人清理干净,洛玄已经拖着那名向导快跑到山壁前了,跟另外两名二级哨兵打成一团。
他们不想走吗?心中浮起这个疑惑,旋即被洛玄按了下去。他看向天色,现在那墨浸染的边缘离他们越来越近了……一个电光石火的念头从他脑海中窜过:其他人呢?
其它哨向呢?掌门真人呢?他们去哪里了?
然而比起这些,更让洛玄不安的是——已经过了他们说好的时间,沈実却还未出现。
一个分神,他的身上又多了条血痕。洛玄劈手夺过其中一名二级哨兵的剑,反手一削,逼退对方,再顺手将柴刀飞出,另一名二级哨兵被直接穿透胛骨钉在树干上,惨呼出声。趁此空隙,洛玄一把抓起那名向导的手,强按在山壁中央的一块秃石上,命令道:“开门!现在就开!”
向导无法,过了片刻,没被黑布挡住的脸颊淌下了冷汗。因口被封住了,她的声音通过精神力触梢传递给哨兵:“开不了……”
连她自己似乎都无法相信,手离开山石表面,又覆上去重新试了一次。凝神运转心法十来秒,手指绷住。而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洛玄紧紧盯着她,没有错过她身上的一点变化。感官精神力所检测到对方的心跳、呼吸均说明她没有撒谎。那么——
门真的开不了。
立时的,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沈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如果将天元门比作一间虚拟实境的屋子……”
“能量将优先供应最重要的部分……”
“门将临时失去隐蔽自身的能量。”
“气候将从春季直接进入冬季。”
——可是,若是不止有一扇门呢?!
洛玄如遭雷击,冷汗立时地就从额上下来了。他一把推开那名人质向导,向那名青衣男子大步迈去。
一直以来修真者们出入皆使用这扇门,如此显而易见却令人忽略了——若真将此处比作一间屋子,一旦发生停电,就像第一个停运的会是日常出入通行使用的电梯门!而逃生门,方在那时,才会因失去隐蔽自身的能量显现。
“另一扇门在何处!”
洛玄举剑飞刺而去,大声质问。同时十几名哨向围了上来,令他陷入一场混战。
“洛玄,本来你也有机会,”回答他的是那名红衣女向导,风中飘来的轻笑声中带着讥讽:“可是现在,没有了。”
她说话的时候,越来越多的普通人倒下来了,越来越多的哨向脱困朝这边跑来,站到了莫长老与霍阁主身后,加入助阵。两方由此泾渭分明。只是再望向普通人时,那些哨向们的眼里仅剩下了冰冷恨意。
箫声幽咽。
他们的目的也很清楚了。
纵剑拼杀时,洛玄心想道,就是为了救出这百来名陷在普通人手里的同门,清理前方以为后方安全撤离拖延出足够的时间。
第 127 章
风雪越发大了, 云层沉沉卷起,昏暗了天地。地上堆的积雪已厚得凹出了脚印。
严冬来了。
险险避开了又一招致命攻击,换来手臂上多了道流血长口——困兽之斗, 洛玄知道,当下最优的方案是:立刻挥剑砍向那些普通人, 杀的越多越好,以此将功补过, 事后再跪地痛哭一场, 表示自己一时鬼迷心窍,现在醒悟了,保证以后好好伺候向导,乖乖听话, 再不敢有一丝僭越念头。这样活下来的几率大概能有个八成。当然前提是, 藏好记忆, 千万别让他们发现聚灵大阵被破坏也有他掺了一份。
可当他想起那个老太,死死抱住向导对他喊:“快走!”,身后传来了利刃入肉的声音。是那只向导被砍头前飞走的白鹤, 黑哨毅然决然跃向聚灵大阵的身影——其实他们素昧平生。
是李书文对他说:“……也是没法子了,不吃这‘粮食’,只怕一天都过不下去。”
又或者是沈実:“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一颗种子。”
“洛玄!醒醒吧你!”方凌执剑直取他上三路, 恨声道, “不要一错再错了!”
另一名哨兵袭向洛玄后心,冷笑道:“跟这种叛徒有什么好说的!”
“铿!”剑击在刃上的金属碰撞音, 手腕一阵胀涩酸疼, 体能的过度消耗令洛玄一个艰难侧身, 堪堪避开险要之地, 却不防几近干涸的精神力运转一滞,眼前一花,他动作一僵,终于失去了对自己躯体的控制——
“起来……不愿作……”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在了耳畔,是一个躺在地上,已出气多进气少的普通人。他身上扎了七八个口子,一把抱住了其中一名袭向他的高阶向导的小腿。那向导趔趄了一下,精神力触脱出哨兵的前额。洛玄当即恢复清明,一剑挽开顺势反击逼退两人,同时眼角余光见到那名普通人随即被一旁跃上的哨兵补了一刀,他咳出血,染红了地面,口中仍呓语着连调子都听不出的歌词:“……奴隶……的人们……”
接着,那声音渐渐清晰了。
“起来……”
或者说变得浑厚了。
“起来……”
“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像是过了很久,也恍惚只有一眨眼的时间。一个接一个的普通人加入了声音的序列。无人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就如同病毒感染,慢慢地,呼救的人停止了呼救,大声痛哭的人变成了哽咽,声音先低了下去,又高了起来。他们不再后退,不再挤拥,只是唱着这支歌,一步一步重新排好队伍。死去的人被拖到了旁边放好。没有唱歌的人则被他们一边唱着歌一边或夺去手中的武器推到队伍外面,或合力杀了再推到尸堆上。受了重伤的,只要有口气在,也是唱着这歌。也许预感到了死亡的无可避免,他们的情绪也不激烈了,带上了一点平静的悲怆。仿佛以此分辨谁正被控制着,谁是清醒的。直到歌声汇成了洪流。
于是等洛玄重创了几名低阶哨兵,回过神来,那位青衣男向导的箫声已经被国歌彻底盖了过去。
“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一下面对着黑压压数千人的稳步逼近,莫长老似乎也感到了压力。被歌声盖过的箫声已失去了催眠的效用。他放下玉箫,对霍桐洒然一笑:“师妹,不如你我比一比?看这趟,谁杀的虫子多。”
一个过肩摔将身上的二级哨兵掷了出去,转头洛玄就见那红衣女子笑了,十分利落地应了声:“好。”
却在那“好”字落下的同时,口一张呕出了一口血。
“!”
女向导似乎完全没料到会有这种事发生,她看着满掌的鲜红液体,一脸震惊。
其它攻击洛玄的哨向亦全部回首看了过去。
几千名普通人正唱到了“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场面看起来其实有几分滑稽。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
“起来!”
“——师妹!”
莫长老喊了一句,竟也捂住了嘴。鲜红从他的指缝间溢出。
两个向导的突发状况令最前方的几名普通人惊了一惊,零散了几句节奏,很快接上。
“起来!”
红衣女向导弓下了腰,她以拳抵住心口,血滴滴顺着嘴角蜿蜒淌落,字句从唇齿里艰难挤出:“心……魔……誓……”
洛玄一下瞪大了眼睛。
他是听说过好几年前的总塔新训,因入训前的宣誓内容过于严苛,导致有一届某试点的向导集体叛变了。而那段誓言,被天元门的修真者们称为“心魔誓”。
尚未理清楚所谓“心魔誓”与眼前这段情景、这两人间的关联,大地再次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洛玄一个跃离山壁几步——沉闷的响动正从这面山壁后头传来。
“嘭!咚!”
像是什么一下重重锤在厚岩层上的巨响,要将之砸穿般。
“我们万众一心——”
“轰!”
歌声被骤然打断了,像卡住的磁带。整面山壁就如遭到弹击的玻璃,朝他们“咣”地迸裂爆出。
“!——”
而距离山壁最近的那两名高阶向导,大概谁也没料到心魔会这个时候发作,未来得及避开就被掀起的气流与碎石块直接撞飞了出去。
扬尘飚飚,霎时卷风扑面,视界浑浊。
待尘烟散去,众人面前的山壁,已然破开了一个黑黝黝的洞口。
现场静的只剩下了飞沙风声。
“我们万众一心……”
不知哪个人又唱了一句,就弱弱地消音了。
除了那俩咯血不止的高阶向导,所有人都傻眼了似的,僵在了原地,竟一时无人敢动。
与此,无人注意到他们的上方,原本堪堪过了中天的黑色|区域在门被破开的那一刹那吞没了近四分之三的穹顶,直逼这面山壁而来。黑暗的边缘迅速吞噬着灰色的阴沉天空,远方苍梧山的山顶已消失了,近地的云层泛起了一点病态的红。如若末日。
万籁俱寂。
那漆黑一片的山洞里,先是“嗡嗡嗡”地冒出了一架巴掌大小的无人机。
其实那嗡嗡声并不算大,只是在场无一人说话,便那显得那多个螺旋桨的转动声格外清晰。
他们看着那无人机飞到了眼前,飞上了半空,再灵巧地上下翻飞一番,机身下悬挂的电子眼滴溜溜地转了三百六十五度。
天元门外,临时中控室内。
技术员眼前的巨大电子屏幕上,红外线从上至下,扫过了画面中所有人的身躯。很快精神力波动监测装置以红蓝十字标记出了人群中的异能者。
“同志们,请不要慌乱。”
天元门内,突兀地响起了一个字正腔圆的男中音。是透过无人机下的大麦克风传出的标准普通话,在这天元门的古装剧环境中显得犹为怪异。
“我们是中国人民解放军。”
“我们已经检测到,你们现在所处的这个空间,还有二十到三十分钟即将崩毁。请按照我们的指示,统一行动,我们将保证大家安全撤离。现在请你们放下武器,我方人员将为大家发放屏蔽器……”
一队穿着中式迷彩军服的中国军人井然有序地跑了进来。领头的军官立定后,朝向天元门的众人,拿起喇叭,抬手:
“现在请哨兵站左边,向导站右边,普通人站中间……”
他身后又飞进了一队无人机,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一行,在每个人头上抛下了一个钥匙扣似的东西。这里的普通人,多少年没见过这么高科技的玩意儿了,个个目瞪口呆,直盯着无人机抛下屏蔽器在他们双手中,又飞走了,去往下一个人。更神奇的是,没有一架无人机重复发放给一个人。它们仿佛极其智能地知道哪些发过了哪些还没发过,路线互相穿插着,也互相避让着,并不会碰撞到彼此。
屏蔽器也掉在了那两名“心魔誓”发作的高阶向导身上,可他们蜷着身体,直在地上翻滚打抖,不断咳出更多的血,发出痛苦的呻|吟,“魂……元……我……的魂元……”
若说是普通人只用一首国歌就放倒了两名几近结丹的高阶向导,不说他们不信,恐怕连那些普通人自己都不会信。此事必然另有蹊跷。站在他们身旁的一对哨向,互视了一眼,极默契地捏碎了手中的屏蔽器,直接向那名领头的普通人军官一个纵身攻去——
他身旁几名士兵当即举起枪瞄准射击,但那哨兵速度极快,敏捷避开连续几发子弹,眼看就要到军官面前,忽然一个仰面倒下。
后方不远已趴了个人,原来是他的向导被狙击手干掉了。
那狙击手何时出手,人在何处,场内无一哨向可知,因为对方明显佩戴了屏蔽器与消声器,或者还有其它高科技的隐形设备。而当军官发出命令,让所有普通人打开屏蔽器。登时,所有哨向眼中,世界直接被分割成了无数透明的障碍墙,将那些脆弱的普通人保护起来。不论是何种精神力,都受到了极大干扰。令他们如被围困在了无形的囚笼中。
随后,洞口“咻咻”飞进了更多的无人机,每个天元门哨向头上都悬停了一台,这下不是他们愿不愿意佩戴屏蔽器的问题了,而是那无人机直接投射出一种特殊的光线,将他们如犯人般圈在了光作的监牢中央。
“我再说一遍,放下武器,听从指挥。放下武器……”军官拿着喇叭朝他们喊话。
先是向导,垂下了手,而后是哨兵,慢慢谨慎地放下了兵器,无人机在他们头顶上方上下漂浮着。
“请哨兵到左边,向导到右边抱头站好。”
还有行动之力的天元门哨向再次移动,不过这次是被分拆成了两队。
一个向导趁着无人注意,试着向一名普通人士兵探出她的精神力触,还未出去,只是碰到顶上无人机投下光线竖条之间的空隙,她发出一声惨叫,口鼻流血,直喊:“好烫好烫——”
于是再无一名哨向敢有异动。
“哐啷!”
普通人的队伍中间,有人手中的锅铲掉到了地上。
从他开始,“乒铃乓啷”地,所有普通人手中的什么镰刀、锄头、扫帚,都一一掉到了地上。
随着两列士兵步入哨向与普通人之间,隔开他们,分为ABC三组按照B走50AC走1的先后顺序依次撤离,方有普通人望着身旁笔挺的站姿,利落的敬礼手势,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穿戴样式,那钢盔、护目镜,锃黑油亮的枪|支,肃穆坚毅的神情,仿佛永远强大可靠的气势……如梦初醒地唤了一句:“解、解放军?”
离他最近的一名战士看了他一眼,笑了一笑。
这名普通人老农便立时地热泪盈眶,跳起来朝后大喊了一声:“解放军来啦!”
那名战士大概没想到自己的笑容这么有魅力,忙抬手示意:“乡亲们请不要喧哗,大家保持秩序——”
可惜迟了。老农那句话就如往热油锅上浇了滴水,一下人群就沸腾起来了。
“是真的解放军哪……”
队伍后面的声音遥遥传来。
“解放军来了——”
“是解放军!”
“我们有救了!”
有人大哭起来,有人试图去握旁边战士的手,“解放军同志,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因为纪律问题被断然拒绝后依然激动不已,边哭边嘿嘿地笑,好似比见了自家亲爹亲妈还高兴。又有人哭:“解放军同志,你们怎么才来呀?我们全家就剩我一个了……都被向导杀了……”
“我是76年进来的,现在外头都什么时候了?”
他们没入黑黢黢的隧道,里面依然有声音传出:“全体人员,注意脚下,不要急、不要挤,跟着电筒的光往前走——”
队伍后方。
洛玄躺在旁边一块空地上一动不动,瘫成了个大字,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快要散架了。
一个接一个的普通人从他身旁不断经过,视而不见,好似集体将他遗忘了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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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手上,可哨兵已经累得连根指头都懒得抬了。
“那个哥哥不是哨兵吗,”一个童稚的声音问,“怎么没被抓……”起来两个字被人捂住了。那个面黄肌瘦的女子将她的小孩搂紧,匆匆向洛玄鞠了一躬,继续跟着大部队往前走了。
几个士兵到他身旁将那些尸体搬走了。
余下的人越来越少了。
哨兵睁开眼,看着天空中还剩六分之一的白边,心中默算着夏婉卿离他的距离,五分钟……四分钟……
他摸上剑,正要爬起来准备做个了结,一双军靴走到了他跟前,停住,映入了眼帘。
“哥哥。”来人喊了一句。洛玄从下往上看,看见了一张陌生的女人面孔。她一身松枝绿军装,梳着马尾辫戴着军帽,对他笑着说:“我是洛雨,我来接你了。”
洛玄大惊,一骨碌地站了起来,“喂喂!你瞎说什么?”他上下打量对方,反驳道:“你……你才不是洛雨!”
女军官笑问:“那你眼中的洛雨应该是什么样儿的?”
“洛雨啊,”洛玄开口,大概也觉得有点好笑:“她短头发的,个子比你高,鼻梁比你挺,眉毛是剑……不不,”他忽然否决了自己,顿了顿又道:“洛雨应该是……长、长头发的……因为她是女孩子……喜欢穿裙子,不、不对。”
哨兵的目光透出了点茫然。他望着眼前的女军官,随着将眼前这位自称洛雨的人与他记忆中的洛雨进行比对,他恍惚发现他脑海中的洛雨形象不知为何地,竟模糊一片,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记清楚过洛雨的容貌。
“啊啊啊啊啊—————”
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一阵强烈的头痛席卷了哨兵所有的感官知觉。像要将他的脑壳撬开般的疼——而他精神图景内的景象开始翻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地下陷,深渊上升。
“轰隆!”中央的盐湖如喷泉爆发,沸腾的水柱飙着滚滚蒸汽高高冲起,直达天际,再“哗”地降落成一场暴雨,洪涝蔓延,淹没所有,继而冷凝,化作一望无际的冰原。
寒风,挟裹着素雪,慢慢吹起来了。
对旁人大概只是过了一分钟的时间,对洛玄、不,赵明轩而言,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单手支剑插地,哨兵死死撑住膝盖,他的额上、脸上,淌满了冷汗,汗水沿着鼻尖往下流,令他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打捞出来般。
——催眠的关键词,解开了。
是洛雨。
是“真正的洛雨”站在他面前,打破一切幻象。
“中尉,报上你的名字。”
再次开口,他的声音沉着冷静,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只有身经百战后的肃杀之气,与方才判若两人。
女军官立即站好,敬了一礼。“报告长官,我是您这次任务的接头人。我姓罗,名双瑜,双子的‘双’,瑕不掩瑜的‘瑜’。”
说着又拿出她的证件及一份文件。
赵明轩直起身,扫了一眼,推了回去。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他忽然一笑,那笑冷漠的可怕,不带一丝感情。“罗中尉,借你的配枪一用。”
罗双瑜忙解下她的新型步|枪递给对方。哨兵接过后,掂了掂,稍作适应便摸着枪身开始调试。
“罗中尉,我需要你即刻调遣一支五人小队,”赵明轩一边清枪、装弹,一边对她命令道,而后动作缓而稳地将枪栓向后拉到了底。“前往距离此处两千五百米海拔为七百六十米左右的一座山中阁楼,限时搜救一个人。沈実,男,六十五岁,身高一六九,体型偏胖,白大褂棕裤,玳瑁眼镜,有白发。”
“明白。”罗双瑜立时拿出对讲机下达指示,可惜信号变得极不稳定,断断续续,那头说了什么无法听清。刚好他们周围跑过一支正从他处完成任务归来的搜救队,罗双瑜果断与他们队长说明状况。那几人迅速出发。
现在天空的颜色已经基本被黑暗覆盖了。唯有山壁上方还留有一小条白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
山壁前只剩下了他们和其它搜救队陆陆续续带出的普通人。
一队搬运物资的士兵离去方几秒,罗双瑜就看到了纷扬风雪中又快步行来了一个身影。
是一名穿着鲜艳的女向导。她全身都湿透了,一头秀发不但打了绺还结了霜,形容狼狈,仿佛在水里游了许久,又赶了很长的路。
而她目光中迸发的是蓬勃的仇恨与杀意。
赵明轩盯着瞄准镜,将对方的模样摄入眼中。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一人在那方才那片刻中,能够察觉他精神图景发生了巨变……
那么,也就只有夏婉卿了。
“洛玄——”或许有千言万语,然而她用尽全身力气,只喊出了一句:“我恨你!!”
同时磅礴的精神力顺着精神链接轰然袭来——
“呵。”尽管已是强弩之末,赵明轩依旧将枪托抵肩,牢牢把住准星、瞄准目标的头部,在开启“鹰眼”的一瞬间毫不留情地扣下了扳机——
“砰!”
第 128 章
“近日来, 世界各地于同一时段内,频发多起程度不同的地陷事件,引起了各界人士的广泛关注。”
姿容端庄的女主播话落, 镜头一转,画面来到了美国旧金山某住宅区的上空, 一段斜坡马路中央像被陨石砸了个坑,露出了埋在地下的水管和电缆。记者拿着话筒报道了几句, 画面又一换, 到了大西洋某著名岛屿的沙滩观光胜地,绵延百里的海岸线像是忽然被谁用勺子挖了一大口,正在日光浴的游客受到惊吓,纷纷连滚带爬尖叫着跑远。原本采访一名影星的记者跟着摄影机, 一边逃命一边不忘回首拼命汇报当前事态发展。
“刚刚过去的十秒钟, 我们所站的地方不知什么原因大量沙子一下流走了, 我们的营地、茱莉亚的车都掉进去了,可是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天啊!那个坑还在扩大,好像快三百米了!安迪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是海啸吗?”
苏红挂着一边耳机, 步伐稳健地跑过了商场门口一大排播放着上述片段的电视机热销展览柜。韩萧跟在她身后几步,跑的气喘吁吁。
对街的摩天大楼上悬挂着一个百来米高的巨幅动态广告牌,色彩绚丽、效果迷幻,全息影像中的时尚女郎捧着最新款的什么润唇膏, 丰唇一嘟, 仿佛随时可以破出画面亲上来。而摩天大楼下靠边的停车位旁,一台轿车头朝下尾朝天一头扎进一个半径三米的深坑里, 旁边露出了几根管子, 正喷着水。那坑附近已然围起了路障和拉绳。经过的行人或伫立拍照留念, 或绕行。
距离他们遇到的那次高速路地陷事故已经过去了两天, 苏红是次日早上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仅他们那块开车经过的高速路,光京城一晚上就有四五个地方出现了程度不同的道路坍塌,全国三十几处。今上抓反腐素不手软,一经通报,估计国土局那会想死的心都有了。不过到了次日下午,这下好了,满世界都挂上了地陷的头条,英媒、欧媒、俄媒、美媒,大家还互相友好交流了下对道路施工的注意事项。美国是最倒霉的,因它的一座xx大桥直接塌了半边,一溜汽车全下去了,苏红跑过的一列电视液晶屏上这会还放着那边打捞的直播。
就好像有谁忽然将支撑那些地面的力量或地下水抽走了一样,一件事偶然,两件事凑巧,三五九件事撞一块,这一整桩突如其来的诡异又蹊跷。更不提一大清早赶去研究所里直接得知他们有两个人昨晚没了,苏红觉得自己差点吓尿了好么,不不,他们一定不像隔壁SSS研究组一样那么倒霉!好在肖少华开会的时候从容不迫地到了,毫发无伤的模样看得全组人都松了口气。接着又听说那俩是别组的某某……虽然跟他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动植物免疫应答……众人聊起来仍是唏嘘不已。
“这是过度城市化的结果!”韩萧好不容易追上来,捻起苏红没挂上的另半边无线耳机,就听到里面的广播传来了这么一句,“——地铁兴建、大量不断抽取地下水、一昧搭盖高楼,人类在为自己对地球的狂妄改造付出应有的代价,这是大自然对我们的惩罚!也是警告!”
这位估计是个环保专家,韩萧心想,耳机里“嘀”地一声,是苏红换了台。
“根据航天局发布的最新通报,太阳黑子的活动在过去两日内到达了一个波峰,耀斑爆发后,太阳风暴对地球产生了较强的物理效应……”一个中年男子的嗓音不疾不徐地响起。
“李老师,您的意思是说太阳黑子的活动高峰期带来了地壳活动的增强,所以引起了地层断裂、地震等,导致地陷发生?”
男主持人的声音询问道。这大概是个类似“时事大家谈”的节目。韩萧猜想着,只听那位专家道:“众所周知,太阳黑子的活动周期与地球内核振动期有十分明显的正相关性。”
“好的,李老师,”主持人道,耳机里传来话筒移动的摩擦声,“有位观众举手……请问你有什么看法?”
“……李老师你好,我在想,有没有可能是地心引力的变化?”观众道,是个挺年轻的女音,像是个学生:“随着地球年龄的增长,某些部分因自身支持力不足,在引力作用下,开始产生向内塌陷……又或者是,某个地方的物质能量忽然大量减少,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同处的引力场的能量需等量增加。这样方可达成平衡,但这是否意味着该物质……”
韩萧听得正入神,只听“嘀”地一声,是苏红又换台了。
“喂喂!”韩萧不满道。苏红横了他一眼:“过去点。”
韩萧这才发现自己挨的对方太近,都快扒人妹子身上了,“我、我这不是……怕你耳机信号……距离不够嘛。”
他边跑边羞涩道,两人就这么一路并肩晨跑到了研究所。接下来的广播里都是什么昨日我军在缅境与佤邦联合军合作,成功破获一起国际特大贩毒案,不仅捣毁了人的老巢毒窝,还顺带救出了近万人,于是也算侦破了几十年来的一起最大跨国人口拐卖案。
入了实验大楼,苏红把这厚脸皮蹭耳机的人弄走,自己先去更衣室洗澡间冲了个凉,换上白大褂去休息室找人。
主要还是工作交接的问题。因他们原本的实验室主任这个月任期到了,昨个美方代表一走,肖少华就被提拔了上来。苏红跟着升职为主任助理,还是负责学术这块。只是他们以前是十来个项目要管,而今是二十几个研究组要管,什么提拔人员、审核、盖章、报批,全是事儿,冲淡了不少升迁涨待遇的兴奋,加上维护管理各大平台,通用设备……想想月底还有个中科院现场评估,都赶上趟了。确实,与各组沟通合作、所谓促进交叉学科融合、经费申请这一点更方便了,苏红揉揉太阳穴,她的中期报告还没写,头疼。刚那一路琢磨的也是这个,得把原来组长助理的活都派出去。
组员们都在液晶电视前堆着,几十寸的立方屏上放着早间新闻,镜头扫到了中缅边境一大群人排队坐上卡车的画面,不知谁点了全息模式,于是晃眼间这不大的休息室里一下塞满了密密麻麻的人。
“靠靠靠,谁点的?”一阵兵荒马乱。点错的人忙点了回来,记者拿着话筒站在恢复了默认设置的画面最前方,一脸严肃地报道:“……犯罪团伙的主要成员及其首脑尚在逃。虽然这近万名受害者已被我方成功解救,但在过去的几十年间,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他们的家庭、事业,更甚有他们的健康。我方医护人员发现他们中有逾九成的人均被迫患有不同程度的毒瘾,来源为一种新型的毒|品……如何将这八千余吸|毒人员在随时有可能发作毒瘾的情况下,平安送回原居地并妥善安置……应当成为我方接下来考虑的风险重点……”
“卧槽,这岂不是拼死拼活没抓到该抓的,还被人放了一大波吸毒者回来?”组员之一的谈有为拍了下大腿。
苏红站在门边敲了敲门:“小谈,”她又喊了下另一个行政助理的名字,“小张,你们跟我出来下。”
被点到名的两人互视了一眼,马上跟了出去。
“苏姐。”
谈有为挠了挠头发。
苏红拿出研究所专用的平板,划了份资料给他,“小谈,815项目A组昨晚零点以后数据中午之前提交给我,这是全组人员新名单,以后开会的考勤你负责。通知各项目主管准备最新进度汇报,你做好记录,十五分钟后开会。”
谈有为忙打开自己的面板进行确认,“好的。”
苏红转身向电梯走,“小张,1307室我们上周订的设备都到了没有?”
张莉跟上去,“到了一部分,李经理说磷屏扫描仪、基因枪下午送来。”说着她拿出平板调出清单,将各项目试剂消耗和现有库存也报给对方。
苏红点了点头,按下电梯按钮,电梯到达目标楼层后,她带着张莉先去肖少华原来办公室检查了一遍,看是否还有遗漏的地方。接着拿出手机,拨出了一个号码,很快那边接通:“吴秘书,老板还有多久到?”
她说的老板自然是指肖少华。只听听筒里传来一个厚实男音:“我们刚出工研院,主任接到一个紧急会议通知……现在我们正往SG医院赶。”
SG医院?去那干什么?不过这个疑问转念就被苏红压下去了,“好,我明白了。”
她挂断电话,对张莉说:“上午的例会,老板来不了了。昨晚发你的邮件,你跟着名单去准备下,让各研究组把学术负责人的资料更新部分下午之前转给我,我整理给老板签字。还有,新宜上次推荐的几个学生,你跟他们约个时间,我们面试。”
张莉应是。苏红一路行至主任办公室,敲门,步入,继续和原实验室主任的学术助理进行未竟的交接工作。
“……嗯,好,”下了车,肖少华依旧拿着手机通话,“知道了。”
新上任的行政秘书吴靖峰跟在他身后。与美方的此番谈判结束后,张钧就回去了。还未谈拢的那部分,下次会议将在明尼苏达州,应该与他无关了。接着所里便派了吴靖峰下来。吴靖峰是一名听觉系一级哨兵。在SG特辖区副厅级往上,配备低阶哨兵作为“行政、安保”于一体的秘书是件较正常的事。比如他们老大廖部长的秘书许晖,比如他们现任所长的秘书原野,梁铭也不止一次跟他提过他挺羡慕他爹能有个哨兵当大秘云云。肖少华通常是听听就算。
“少华,你的手机被设了关键词监听。”
前晚吃过饭辞行,李秀塞入他手中的纸条,上面的一句话跃过眼前。
“到了。”
伴随着肖少华的这句,通话结束。吴靖峰已行上前,为他摁下电梯开关。
他们是刚刚跟工研院的人开完会,正在做一个检测试验,就接到了军工处的电话,通知他们到SG医院的中心会议室召开紧急会议。也不止有他们,哨兵以敏锐的听觉捕捉到感官、精神、脑神经几个知名专家的名字,连保健科都派去了一个主治医师,类似一个专家团会诊,据称一名重要人物性命告危。因地陷封路绕行,于是肖少华连实验室制服都没时间换下,只来得及披上一袭长风衣,扣子也没扣,就这么两襟大敞,路经多名警卫,一路衣袍生风、大步流星地走进了SG医院大楼的中心会议层。
隔离门开,一名穿着警服的白发女子迎上来,“肖主任您好,我是十九局的白湄。”
吴靖峰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她手上戴着的覆盖式特殊屏蔽器。这是一名毋庸置疑、实力强劲的高阶向导。她的模样年轻,偏偏一头白发,哨兵眉头微拧,随即瞥见了她胸徽上的国安二字。
“伤患名叫洛玄,四级哨兵,这里是他的基本资料,请您过目。”白湄递给肖少华一沓文件。都是身高、体重,异能侧重等基础数据,肖少华一边大步行走,一边快速浏览,只听她继续道:“此前我们曾派遣多名情报人员潜入极端恐怖组织天元门,也就是火凤的老巢,其中不乏优秀的哨兵、向导,乃至普通人王牌特工,可惜种种缘由,均无一人生还。洛玄是唯一一名成功送出了情报,更在一天前于我方打击极端组织的行动中发挥了关键性作用。他是我们最优秀的战士。此一役,他功勋卓绝。”
“然而,”向导道,她顿了一顿,“亦是在昨日,他枪杀了他的向导,在强制解除绑定的同时,被他的向导以精神力共鸣爆破炸毁了他的精神图景。当时情况危急,他的两名旧部闯入空间裂隙与一名中尉合力将他救出,为此,那名中尉付出了生命为代价。我们经过一整夜抢救,只能保住他暂时不会终焉。他现在的状况是:已经觉醒的四感全部消失。由于我们是用特殊的方法临时稳住了他的精神图景,他现在的精神图景完全以碎片凝呈弥散,极度脆弱。没有任何一个向导可以疏导,也没有任何人能进去。因为一旦进入,沾染任何一点精神力,他的精神图景将即时崩溃,也就是,终焉。”
“慢着,”肖少华停住脚步,抬起手,“他为何枪杀他的向导?”
这也是吴靖峰迫切想知道的。
“因为这名向导是火凤的人。”或许话语至此也就够了。但白湄看着肖少华的手落在了会议室的门把上,他的眼神平静无波,侧脸表情淡漠。她望着对方,仍是说出了那一句:
“因为他是……赵明轩。”
【?作者有话说】
谢谢瑞麟X2,夜安X2,卷卷毛,木云云X5,你若成风,涟苍茗的投雷~
? 圆舞 ?
第 129 章
尽管与他的新上司相处时日尚不算长, 对方的行事作风已给吴靖峰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这是一个睿智冷静、意志坚定的领导者。他性格冷漠,喜怒不形于色,似乎科研之外种种没有什么能够轻易动摇他的心神。因此这是从昨日至今, 哨兵第一次见到对方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
在向导话落下的同时,肖少华转过头,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凌厉如冰箭, 一箭刺来。
仿佛无法承受对方的目光, 白湄与他对视了一眼,立马低下了头。
接着,吴靖峰听到了对方的沉冷语声。带着不容忽视的威压,比起一个问句, 它更像一个命令:“你说, 那名哨兵, 他叫什么名字?”
有那么几秒,走廊里的空气逼仄至冻僵。
在吴靖峰以为那名女向导要就此保持沉默时,她慢慢抬起了头, 直视肖少华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再次说出了那三个字:“赵、明、轩。”
“砰。”
是肖少华一把推开门的声音,他头也不回地步入了会议室。
吴靖峰忙拔腿跟上。行走间,他匆匆回头看了那女向导一眼。对方站在门口一动不动。会议室的门缓缓合上, 没去了她的身影。
“肖主任。”
“肖主任。”
会议室内, 殷勤的问候此起彼伏,看来不到一天, 许多人都知道了肖少华升迁的消息。与会者多为主任医师, 也有副主任医师, 而当事人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并不怎么回应。吴靖峰跟在他身后,不由为自己的新上司捏了把冷汗。接着他便想起,对方可是当初在还没得诺贝尔奖的时候就敢对满世界媒体做噤声手势的男人,再放眼一看,果然众人似乎也早都习惯了。
主持会诊的感官科科主任谢以达坐在最上首,站起来和肖少华握了握手,“肖主任请坐。”指了位置。是其左边第二位。
待肖少华入了座,又有一名与会者赶到。吴靖峰望过去,认出那是保健科的主治医师何凯龙。这也是位出名的青年人物。只是他的“出名”与肖少华不同,SG保健科的专家们通常还有个别号叫“SG性学家”,给特辖区育龄期的哨向们提供性咨询服务……何凯龙作为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名声也就可想而知。
与方才肖少华受到的热遇迥然,何凯龙进来时,无人出声。吴靖峰看在座的有些专家眼里就差写着“他怎么也来了”。而何凯龙也不怎么介意,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今早出诊去了,路上堵车,”一边往里走,朝他们的方向看来,眼睛一亮,还冲肖少华打了个招呼:“哟,酋长!”
坐于肖少华后侧的吴靖峰忙掏出他的笔记本查看此人资料,果不其然翻到对方本科时曾与他现任上司当过几年同窗,研究生才转回保健系。
“咳咳,”看着何凯龙自觉地坐到右下首,科主任谢以达清了清嗓子,对众人道,“既然诸位都到了,那么,我们就开始吧。”
他先放了一组脑部CT图。
数十个大脑扫描的截面图漂浮在会议桌上方,每个方位都一览无余。
“首先我要说明,因伤患执行的任务特殊,尚在保密期内,背景方面我们不宜透露太多。”说着他顿了顿,“目前可以知道的是,伤患受到了两重伤害。一,短时间短距离内强制解除绑定。二,解除绑定的同时,被向导的精神力共鸣爆破炸毁图景。”
谢以达手执着光电笔,移动光标至其中几张图的部分脑区,示意众人。
“其次,伤患原为四级哨兵,觉醒的感官为视听味嗅,现状为四感全失——”
这时,吴靖峰的手机屏幕闪了闪,进来一条信息。
他稍用笔记本挡了挡,点开去看。是刚刚他让塔内的朋友帮忙查了下那个赵XX哨兵是个什么人,来了回复。虽然也没多少内容,正如科主任所言,资料尚在保密期内,倒是几年前与肖少华有关的一条花边新闻引起了他的注意。
吴靖峰从链接戳进去扫了一眼。原来是个过气的前男友,他心想着,松了口气。感到自己后背湿了一小块。
“在此,我需要着重说明的是,这并不是普通的失感。伤患所遭遇的是失明、失聪……”感官科科主任的发言仍在继续:“失嗅、失味。”
似乎听到有人倒抽一口凉气,谢以达点了点头,将他的话补全:
“即言之,伤患现在彻底失去了他的视觉、听觉、味觉以及嗅觉。”
他话落的同时,只听“咔”一声,众人回头去看,原来是肖少华不知在想什么,竟然一下把他的光电笔给掰断了。
吴靖峰一惊,忙从包里找出一支备用的,从旁递上。
肖少华也没说话。他直接将断成两截的光电笔扔到一边,很利落地换了根笔。
谢以达收回目光,抬手轻点半透明的光面板,换了张图。
随着他动作,一个碎片集合似的球状全息模型出现了众人面前。
“这是——”
他只说了两个字,就被敲门声打断了。
“请进。”
谢以达高声道。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是一个普通人住院医师,穿着刷手服,口罩一边挂着,一边没戴。他站在门口道:“报告主任,伤患醒了。”
谢以达闻言放下光电笔,站了起来,环视一圈:“走吧,我们先去看看伤患。”
深秋的寒风携裹着轻薄的阳光,沿着窗台,蔓了长长一层。
病房在走廊的尽头。
这是一间由特需病房临时改建的重症监护室。打开外部的房门进入后,里面又隔了一道玻璃门墙。
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伤患的床位四周挂了几弯五彩绳,除了屏蔽器,上面还栓着些玉符似的东西,加上地上不知什么做的红颜料绕着床位画了圈八卦的图纹,颇有几分法事现场的调调。
一干人便在玻璃门前停下了。科主任谢以达又清了清嗓子,试图解释:“十九局的人弄的,据说这样可以完全隔绝精神力。”
这是他今日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蓦地回过神十九局就是俗称的龙组,吴靖峰不由一凛。谢以达看向众人:“伤患的情况比较特殊。目前暂时禁止接触任何一点精神力,包括拥有精神力的异能者。所以,”他道:“我就不进去了。”
众人这才想起,这位觉醒了视触嗅,年轻时在外科被称作“无影指”,现在虽然年龄长了,视觉系异能稍有退化,从临床的第一线退了下来,毕竟还是一名三级哨兵。
科主任既如此说,能进去的人便寥寥无几了。哨向们都随他留在了外面,向护士长及主治医师询问伤情,查阅病历。肖少华等人跟着那位普通人住院医师进入玻璃门后。
多年前,刚与哨兵分手那会儿,肖少华曾无数次设想过,他们多年后若再见面的可能情景。这些年来,想的次数少了,只是偶尔也会飘过脑中的思绪。——兴许某天在某个街角,他就会遇见哨兵牵着向导的手,两人笑语亲昵,并肩走过。又或许,某天不经意地抬头,看见他们在电视上接受首长表彰,再或许……去临床科找人的时候,看到哨兵和向导正互相依偎着坐在隔壁保健科休息区的长椅上,面带羞涩而忐忑地等待他们的生育体检。
反正绝没有一种是,哨兵像眼前这般,直挺挺地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无声无息、无知无觉的样子。
听着何凯龙向住院医师询问具体伤情,肖少华的目光落在了哨兵的脸上。那张他一度恍若梦中也能描摹出的英俊面容被一圈又一圈的绷带包起来了,看起来像个木乃伊。只露出一双紧紧闭着的眼睛,还透着些许他熟悉的端倪,他们进来前看到他睁开一会,现在又闭上了。
肖少华尽量控制自己的嗓音,令它听起来如常:
“他的头怎么了?”
住院医师看了一眼,答:“伤患先前任务需要,做过一种矫饰面容的小手术,早上整回来了。”
肖少华:“除此之外,是否还有别的异常状况需要说明?”
这位年轻主任的语调冷淡得近乎不近人情。住院医师叹了口气:“向导的精神力共鸣爆破造成的伤害,除了异能方面,您还可以参照头部遭遇严重撞击后的后遗症……”
何凯龙接上他的话:“也就是说伤患现在的脑子也有点不清楚?”
住院医师点了点头,拿起平板,调出病历递给对方:“尤其五感中有四感已被剥夺了,这种情况下,很难控制不去产生幻觉。”
上世纪中叶著名的感觉剥夺实验,其历历折磨的残酷迄今亦记载在医学教科书内。
“此外,伤患当下不能碰到哪怕就十勒克焦的精神力。”住院医师道:“假如现在有人对普通人使用精神力,因为精神力源未觉醒,我们普通人可以说基本不受影响,也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假如这会来了一名低阶哨向,仅仅对他探出一点精神力触梢,他就……”说着他摇了摇头,“总之比玻璃人还脆弱。”
他们交谈的时候,躺在病床上的哨兵一动不动,安静地仿佛只剩下了呼吸。
何凯龙:“他看起来很平静。”
住院医师钦佩道:“确实,这位长官是我见过意志力最强的人。”
一名中医科大夫走上前,捻起伤患的手腕,为其把脉。大概感觉到有人接近,哨兵朝他们的方向转动头部,睁开了眼。
肖少华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随即反应过来对方已失去了视觉,什么都看不到。
那双投来的目光透出茫然,没有任何焦距。
——是你吗,赵明轩?
——真的是你吗?
那瞬间,肖少华按捺住了自己的冲动。
这世上重要的,从来不只爱情。他知道,他只是需要再多一点时间,将它从他的人生刨出去。
毕竟他已没有了资格。
思及此,方才那团因白湄的话语而燃起的无名怒火,就像遇到了严冬的风雪,一下被扑灭了。胸怀中残烬的一点余灰,失却了燃烧的能量,无力漂浮。
“伤患的触觉尚在。”年迈的中医说道,放下哨兵的手,从兜里掏出钢笔,拿个小本记了脉象,又向旁边的护士讨了口腔镜看了看伤患的舌象。
很快,他们问完需要问的就出去了。伤患的病床前只剩下了肖少华。
他静立了片刻,学着那位老中医,向哨兵伸出了手,继而握住了。五指微拢,并没有太用力。
落入掌中的手是干燥而冰凉的。
令他想起了许多年前的某个中午,对方因感官过载躺在他怀里,浑身抽搐、惨嚎不断的模样。倒映在车窗上自己的影子,竭力冷静的表象下,彷徨着无措的魂灵。恍惚发生在昨天,陌生而熟悉的莫明心悸再次泛上心头。
如果可以,他真想问问对方:你在想什么?为什么要干这种蠢事!为什么要接下这种任务?!为什么不肯好好绑一名向导?为什么要杀了对方?即使想要解除绑定,也可以将人先带回来再说——
你到底在想什么?!
太多太多的疑问,可他知道对方听不见,所以并没有发出声音。
也许握住的时间久了一点,肖少华感到掌下的手指动了动。哨兵慢慢反握上他的手,指尖顺着掌心的纹路一点、一点移动着,动作细致而耐心,先是抚过他的手腕,接着是手背。指腹带了粗糙的茧,有点痒。
虽然明白对方只不过借着仅剩的触觉以辨认来者的身份,仍然像有一只蝴蝶,悄悄停在了心尖上。肖少华不由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它。过了一会,他听到哨兵发出一种极难听,像是挫子磨过的干涩嗓音,艰难而沙哑地:“……谁?……你……是谁?”
那只蝴蝶倏忽地飞走了。
肖少华没有回答。
即使说了话又能怎样?他心想,对方失去听觉与视觉,听不见也看不见他。
甚至不知道他是谁。
有些起伏的心绪便缓缓平复了下来,凝成了冰。
——纵使相逢应不识。
这或许就是对他们现有关系的最好写照。
“咚、咚。”
肖少华回首去看,是他的秘书吴靖峰在玻璃门外敲了敲,对他比口型,大意是该回去开会了。
于是肖少华不动声色地将哨兵的手轻轻放回原处。接着松开了手。
起身走了。
站在病房门口的护士看着肖少华出来,恭敬地微微欠身,目送他离开。
她身后的隔离玻璃墙内,伤患仰面躺在病床上。仿佛一无所知地过了一分钟,而后突然抬起了手。
他的手悬于空中,晃了晃,又朝外往玻璃门的方向探去,胡乱地抓了几下,像摸索寻找着什么,挥舞了好一会,一个翻身不小心摔下了床。
沉闷的触地响动将值班的普通人护士吓了一跳。她忙起身开门要去扶起伤患。却在碰到对方的同时,被伤患剧烈地挣扎起来。哨兵失去感官精神力,力量大不如以往,可他奋力推开护士,一路跌跌撞撞,如没头苍蝇,撞倒无数东西,竟也冲到了玻璃墙前。护士惊恐地望着这名被感官剥夺折磨了一整夜依旧平静沉默的伤患,此刻状若疯狂大力拍打着玻璃墙,口中发出语义不明的嘶哑声,又用头与肩去撞,恨不能将之撞碎的蛮劲——她心中害怕不已,飞也似地逃出隔离室锁好门,拨打紧急内线,召来住院医师,与几个男护士齐心协力将之弄回了病床。
他们按住他的手脚,又用绳子绑住了。这样过了许久,伤患方像是耗尽了力气,躺着不再动了。
第 130 章
大清早的SG医院是紧张而忙碌的。
门诊大厅里人来人往, 各科室人来人往。医护们忙着交接、查房,换这个做那个,也有人推着床急冲冲赶去手术室。
纪小妍坐在保健科辅助生育中心外面长廊的休息区内, 呆呆看着手中打印出来的冻卵申请表,想着一会该跟医生怎么说。
原本预约的是周六日, 奈何周六日人都排满了,只好调到这天。加上早上十点跟导师有个会面, 就干脆请了一上午假。
其实本来不必这么早, 官网的建议是三十岁,作为女性员工的一项福利。可当纪小妍想起几日前她家与肖少华的那次相亲宴,好吧,也就她家当成了相亲宴, 在对方看来只是顿家常饭……她还想着以后能不能考人的博呢, 被她娘亲一搅, 差点抬不起头来,好在她急中生智,索性将这话当场一问, 得到肖少华肯定答复后,脆生生一句“老师”,直接把两边家长脸都叫绿了。回来后自然也就没了下文。
为了堵她娘亲的口,也为了断后顾之忧, 手机上还收着纪妈妈今早发的N条短信, 什么师生恋就师生恋吧,但你要主动呀, 不能老等在原地啊, 这么好的绩优股Blabla……纪小妍不忍直视, 赶紧一一删了, 反正怎么说都说不通了。她实在受不了,作为一个女人,最宝贵的几年不拿来拼事业,拿去结婚生孩子。看看人家肖师兄,年纪轻轻,已经取得了她一辈子无法企及的成就。而她呢,难道只能早早辞职回家生孩子?
开什么玩笑!
纪小妍想,一股无言的愤懑涌上心头。纪妈妈此举彻底激起了她的逆反心理。纪小妍撅着嘴,揪着眉,将心比心,她是绝对看不上不比自己的家伙,就算要追肖师兄,也至少得等她有了和对方平视的资格。
“XXX19号,1028室。”护士报了两遍。
“有!”纪小妍忙站起应道。是她的号。
一路跟只小鸟似的奔到了医生跟前乖乖坐下。医生抬头看了看她,又低头看了看她的资料。
“过两年再来,啊。”
医生道,将申请表推回去。
“啊……可是我接下来十年都想专心拼事业!”看到医生笑,纪小妍的脸鼓成了包子,又泄气,“真的呀,”她想了想,“接下来可能要接一个有辐射的项目,两年后这啥啥病变怎么办?”
医生忍俊不禁,摇摇头,还是在键盘上打了几行,扯了张单给她:“好了,去缴费吧。”
纪小妍拿起单,看到上面“卵巢检查”几个字,“耶!谢谢医生!”
跟来时一样雀跃地奔出去了。
整个冻卵流程大概要走两个多月,用健康卡报了销,做完超音波、验血等项目,纪小妍在去SG学院的路上遇见了韩萧。后者刚挂了手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韩师兄!”
纪小妍打招呼。
“小师妹、小师妹!”韩萧一见她,就双目放光地奔过来,一把抓起她的手,“你研毕了吗?”
“没呀,”纪小妍莫名道:“开春答辩,怎么啦?”
“这就不行了。”韩萧痛心疾首道,“你怎么还没研毕啊!”
纪小妍无语地看着他:“……”
“算了算了,”韩萧壮士断腕般地放下她的手,又拍了拍她的肩膀,纪小妍这才注意到,对方手上戴了一双像是做实验用的白手套,可材质看起来又不是。“我走了。”
纪小妍问:“你回实验室吗?”
“去给邱老大的精神系本科生代课!”韩萧悲愤的声音从风中遥遥传来。
SG医院,中心会议室内。
待全员归来,感官科的科主任谢以达双掌互扣十指置于桌上,望着众人:“想必现在,诸位已经都差不多了解基本情况了。”看到数名专家朝他微微点头,谢以达继续道:“上头是想通过我们的诊疗方案,达到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首先一,伤患如果能恢复到断链前的全盛状态,包括四感觉醒、图景完好等,那么自然最好。如果不能,其次二,自然失感,转化为普通人也可以接受。退一步讲,至少要让伤患能看见、听见,即是恢复常规视觉与听觉。味嗅我们倒是可以慢慢再调理。在无法恢复精神力的基础上,务必要让伤患可以正常地与外来精神力进行接触,就像普通人那样,起码解除当前这种‘随时可能引发终焉’的危险状态吧。”
说着,他调出众人此前半途离开会议室时看到的那个弥散式的碎片球状全息模型。
“这是伤患目前的精神图景。技术方面由物理所提供,结合十九局白同志的描述与隧道扫描而来的一些数据重新模拟定位,当然,主要还是基于肖主任的四维构象理论。……虽然尚不太成熟,还是放出来先暂时给诸位做个参考。”
随他话语,有几名专家向肖少华投去了钦敬的目光,而后者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全息模型旁不断上移的详细数据分析,面无表情得如同一座俊美的大理石雕,唯有镜片微微反着数据变动时的冷光。
接着谢以达又陆续放出了病程记录与部分施术过程等资料,众人的注意力便回到了会议桌上方的全息投影中。
第一个发言的是脑神经科的主任医师姜荷,脑神经分为外科和内科,在SG的就是神经外科,这位神外医师是一名二级女哨兵,觉醒了触觉和视觉,她说话时背景履历等同步显示在吴靖峰的笔记本小屏光幕上,因她的研究生导师孙半梅指导过肖少华的本科毕业论文,两人勉强算起来还有点同门之谊。
“……通过刚刚十九局几位同志施术过程的视频回放,我们可以看到他们是用一种特殊的方法及时‘冻’住了伤患整个精神力源的运转,以视神经为例,阻碍了分布在视神经等精神粒子的回流同时,也截断了视觉信号的正常传递,由此导致了伤患失明。”只听姜荷道:“这样的话,我认为这个过程是可逆的。”
在座的专家们闻言,不约而同地露出了赞同的神色。
谢以达比了个手势:“您继续。”
姜荷点开一张脑部结构图,放大,伸手往上划了一下:“开刀。从翼点入路,介入神经放射,将电极细丝置于视交叉处,以微量电流刺激,模拟电位差,强制释放神经递质,再使用精神力——”蓦地她顿住了,像是忘了词。
谢以达点了点头,接过她的话:“看来姜主任已经意识到了,您的手术方案中,最复杂精密的部分,无法缺少精神力的参与。”
姜荷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微微摇摇头,又闭上了嘴。
她身旁的精神科主任医师稍稍抬起的手也放了下去。
有人问:“可是如果我们不能让伤患接触精神力,我们该怎样让伤患的精神图景愈合?”他又道:“这样下来,就算伤患的四感能恢复至普通水平,他仍旧一步也无法离开精神力隔离室。”
“是呀。”
“对啊。”
又有几人纷纷附和。
“这是因为十九局的做法,”肖少华忽然开口道:“大致原理应当可以理解为,将伤患即将崩解的精神图景以量子态的形式,叠加封存起来。于是在这个力场内,时空静止了。而一旦出现强观察者,比如外来的精神力介入,这个量子态就会坍缩。”
他话一出,会议室就安静了下来。谢以达一怔,看了他一眼:“对。他们管这叫‘镜花水月’。”说着他叹了口气,往后一摊手:“老实说,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来,接过最棘手的一例伤情啊。”
也无须他多做解释了。精神图景受了伤,不能动用精神力治疗,简直就跟得了癌症不能手术放疗化疗一样,受到了极大限制。虽然对此一窍不通,坐于肖少华身后侧方的主任秘书吴靖峰常识仍有一二,心想道:难道只能保守治疗等死了?
他偷偷去瞧肖少华,后者的神情比早先平静了许多,也更冷了。
“大家不妨换个方向想想嘛,”出声的是精神科的主任医师詹娉婷,一名容颜娇媚的S级女向导:“为何一定要伤患先恢复视觉或听觉感官?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伤患变得能够……先接受精神力呢?”
谢以达颔首道:“这也不失为一个考虑。”
如果能够接受精神力倒是简单了,吴靖峰想道,常规的办法就是向导疏导,再不济,重新绑定一个高阶向导,那就一劳永逸了。
精神科的主任医师詹娉婷显然跟他想到一块去了,她受到鼓励,蹙着秀眉:“唔……如果直接重新绑定一名向导……”
谢以达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话:“一点精神力都碰不得。”
这时谢以达的秘书似乎收到了什么讯息,起身而来对他附耳了几句。谢以达聆听时面色逐渐凝重,在场几名觉醒了听觉的哨兵包括吴靖峰在内,耳朵微动,已经获知了讯息内容。他下意识地看向肖少华。
“同志们,我有一个坏消息。”待秘书回座,谢以达道:“就在刚刚,伤患发狂了。这是昨夜以来第一次。现虽已被安抚,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一直以来,虽仍有研究机构时而模拟某些形式的感觉剥夺,但毕竟是模拟,与真实失去感觉到底不同。大脑在无法得到相应感官输入的外界刺激的情况下,往往会开始进行一种“自我补偿”的行为,也就是出现幻觉。而这种执行特殊任务的高阶哨兵战士,意志力本就超过常人,一旦无法忍受,就说明幻觉的痛苦已经远超临界值,姜荷等人意识到,这种情况下,他们剩余的时间的确不多了。
于是谢以达话落后,会议室里连一根针掉地的声音都能听见了。
“此乃伤患的脉案。”久久,一名中医科的老大夫接着发言,将他刚写就的诊断记录挪到会议室的云端上,与此每个与会者面前都出现了相同的文字画面。“个人拙见,以施针为主,汤方为辅。”
又点开一张人体图,上面以各色标出了经络、各处穴位等,他道:“取睛明、太阳、风池、大椎、气海等穴位,先以补法,捻针作中度刺激……”
他娓娓道来,说了一会,听得吴靖峰云里雾里,待他将配方说了,都是一干传统中药名,谢以达问道:“请教单老,这个方案多久能见效?”
老中医答道:“因人而异。多则数月,少则半日。”
谢以达点了点头,不予置评。随而又有两名专家提出不同的诊疗手段,众人各抒己见,期间肖少华一语不发。吴靖峰见他只是拿着十九局提供的伤患伤前与伤后的两组精神图景模型进行比对,眉头紧锁。
不过本来也没人期待他能提出什么可行的诊疗方案,这一点吴靖峰自认看的明白。上头将他的上司派来,乃是因为对方是当今四维领域的第一人。单就今天展示的诸多新技术,都或多或少涉及了这一理论,在这个方面肖少华可以高屋建瓴地给予更清晰的阐述与解析。至于会诊方面……如果让一天医生都没当过的人提出了什么可行方案,在座这些学了十来年医科的专家们就可以去上吊了。
在科主任将专家们当前提出的建议不动声色地一一驳回后,肖少华又说他方才从图景的比对数据中发现,伤患的精神力网上黏着了一些生化原液的颗粒,放大后感觉像是某种成分不明的酶溶剂,建议进一步研究分析其具体结构与可能引发的后续反应。
这下让原本快打成死结的伤情被弄的更复杂了。
就在众人几乎一筹莫展时,“如果是让伤患使用自己体内的精神力进行梳理呢?”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众人看去,是保健科的主治医师何凯龙。“比如重新自然觉醒?”
他望向肖少华,平时因两撇八字眉配着嘴角弧度总显得不太正经的脸上也没了笑容:“没有外界介入的强观察者,而是让薛定谔的猫自己走出来,会如何?”
后者眼睛一亮,其他人亦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若是可以,”何凯龙的视线移向其它人:“我这儿倒确实有个办法可以令伤患重新自然觉醒一种感官,以焕发自身精神力,回转精神力源进行自我修复。”
谢以达道:“您说。”
何凯龙:“见效快,成功的几率在八成左右。失败了对伤患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实质损害,总体安全无忧,”说着他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一撮胡茬,“古老朴实又简单,只是道德上兴许你们不大能接受。”
说到道德问题,众人心里登时有了点不妙的预感。谁让保健科就是那个,在二战高阶向导荒时,第一个提出允许低阶向导以伪结合方式来深度疏导高阶哨兵的建议的祸首罪魁,事后半点功名不沾衣,锅都让SG精神科跟哨兵协会背去了,两者战后足足被国际人权组织点名骂了百年。
到今天仍是上不了台面的治疗手段。
可都人命关天了,谁还管道德问题。感官科科主任谢以达头疼地按了按额角,“……你说吧。”
不出所料,但听何凯龙道:“使用特殊手法,人为刺激伤患体表触觉神经极度兴奋至高|潮,令伤患不得不自发觉醒触觉,以触觉为媒介,打通五感,连接其它四感,作为桥梁,直达精神力源。”
他说着顿了顿,眉尖一挑:
“也就是,性唤起。”
第 131 章
何凯龙的话一落, 剩余所有人脸都青了。
而这位年轻的保健科主治医师还犹嫌不足般地拢拳咳了一声,调出一个人体结构的立体解剖模型,选为横截面显示在会议桌中央, “下面我为大家解说一下,怎样通过具体步骤调度性唤起, 来实现伤患的触觉觉醒。”
“众所周知,触觉感受器咧遍布人的全身, 而男性人体几大普遍敏感区为口腔、外口口口、会阴, 大腿内侧等等,”他的光标从上至下移动,点出他所说的区域,很快来到臀部, “这部分, 由于公众认识不足, 往往会认为外口口口才是男性性唤起的主阵地。事实上呢,”说着他笑了一下,那笑带了点说不出的意味, 在场几位女性专家的脸色已经极难看了。何凯龙将光标挪到一处生理课本上常见,但一描述就违规的位置继续道:“男性前端的真正快乐其实就口口那几秒,虽然强烈但太短暂,这里为了延长口口持续时间, 也是为了让伤患能够更好的被性唤起……我们需要推迟……嗯……那个的到来时间。”
他将光屏放大, 又将光标改成蓝色,圈出三个地方:“总的来说, 男性直肠内有三处性敏感区, 第一处是前列腺, 想必各位也都知道……这一处使用手指就能够到, 而这一处——”他在靠后的位置点了点,“……手指就够不到了,也不建议用工具,因为工具无法像你的身体某一部分,有丰富的神经末梢……可以灵活而敏锐地感知。”
何凯龙说到这里,若无其事地转向众人:“我想,你们……懂我的意思吧?”
这货剑走偏锋,越说越不像话,众人的表情而今已不止青或难看,简直可以用五彩斑斓,乃至惨不忍睹来形容了。
卧了个大槽!
吴靖峰心想道,菊花一紧。他总算明白为什么那帮美国民众一抵制性学就是几十年,为什么人称“保健科一出SG就失业”,为什么他那些已经绑定了向导的哨兵好友们说起保健科总是一副支支吾吾、一言难尽的样子……
“何医生,”一名中年男专家正色反驳道,“我以为伤患不一定需要通过与人肢体接触的方式来被进行性唤起,就我所知,在脊神经的恰当位置使用电击也可以达到相同的性高|潮效果。”
他的话启发了其他人,紧接着又有人道:“适当的使用一些药物,比如戊基硝酸盐、少量的大|麻等,也可以有助性兴奋。”
最不客气的是姜荷,这位女哨兵神外医师径直道:“抱歉何医生,我看不出性唤起对于觉醒触觉的必要性。”
这位二级女哨兵已觉醒的感官之一便是触觉,她这么一说,几乎就差指着何凯龙鼻子骂他胡说八道、斯文扫地了。
“好说、好说,”何凯龙过去估计也被骂习惯了,并不怎么狼狈,抬抬手笑道:“啧,也是。如果单单只是为了达到性高|潮,我们还可以使用一种叫做性快|感激发器的植入装置,将金属贴片置于伤患颅内的大脑皮层相关区域,释放电流激活。”
也不待人反问,他将双手放上自己面前的笔记本键盘,噼里啪啦地一通输入,边解释道:“可惜啊,我们的目的不是直接的性高|潮。而是通过尽可能多的体表接触面积,以摩擦、按压等方式,刺激伤患的触觉器,所以充足的前戏、亲吻、拥抱,乃至爱抚都是必不可少,一切是为了让伤患的触觉神经更兴奋,在快|感的诱引下,使大脑产生想要感受更多触觉的渴望,性高|潮只是这个必要过程的最终导致结果。”
姜荷冷冷一笑道:“被你这么一说,我们触觉觉醒好像就成了件特别容易的事儿,是不是改明儿我们直接去找几个普通人开个房一夜情,第二天就多几个触觉系哨兵了?——荒谬。”
她旁边一名男专家闻言“噗嗤”一下笑出声,被她狠狠瞪了一眼,噤了声。
“哈哈哈哈哈——”何凯龙大笑。感官科科主任谢以达头疼欲裂,猛地拍了下桌子,警告道:“何医生!”
何凯龙忙举手讨饶:“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带了点痞气的调调,在满座的一本正经中极为碍眼,“……没刹住,”他说着用光电笔挪出一组图表,同时众人眼前的分屏上出现了一篇上世纪九十年代的人类学论文。其作者卡桑德拉是SG学术界的一名大牛,“哨兵进化论”的提出者。将哨兵的五感觉醒,追溯至原始部落时期,为适应当时极恶劣的外部自然环境,为了生存所进化出的超凡感官水平,也将现代哨兵的觉醒归类为返祖现象。
“生物种群的每一次进化,无不是遇到了生存的极大威胁,哨兵最初的觉醒同样如此。不得不需要听到的更多,不得不需要看到的更远更清楚,不得不需要更敏锐的嗅觉、味觉……触觉,”何凯龙顿了顿,“我知道你们一般喜欢叫它作‘五感里的辅助者’,我们这儿呢,还有个词儿,‘统一感官增强器’。不过说起这个前,我想请大家先看组数据。”
他将图表的光度调高了些,一个彩线团似的饼状图在深蓝的背景中悠悠漂浮。是近五年来的一级哨兵觉醒触觉的各项原因比例,样本人数为两千,其中性快|感只有不到一的百分比,比什么刺破手指还低个零点几,看的姜荷冷哼一声。
何凯龙也不说话,爽快地点击了第二张,是二级哨兵的第二感官觉醒为触觉的各项引发原因呈列比例,性快|感占其中百分之四左右,依旧不算特别大的数字。谁料何凯龙再一点光标,到了第三张图,三级哨兵,其性快感为引发触觉觉醒原因的人数比例竟一下增到了百分之十一。
姜荷见状,色变。
等到了四级,那片代表性快|感的红色|区域也扩张到了近百分之三十五。在那片细细密密的各色绦线中格外明显。
何凯龙停下手,道:“五级样本数不足。”
他看向谢以达,又道:“我这还有一组,一到四级哨兵触觉过载的各项原因比例,对比图,也是性快感呈阶梯状递增排列,要看吗?”
谢以达微一颔首,何凯龙便将图表放出了,“这些数据嘛,都是跟的我去年论文。抽样来源除了我们本地的,还有各地分塔提供的,编号都在库里,你们兜个空,可以自己打个申请去查。还能看到个身高体重,个体背景资料什么的估计就看不到了,保密条例。”接着他摸出了他话里那篇去年发表的论文,虽然获了个不尴不尬的什么奖,也得了个优秀XX表彰,实在不怎么为人所知,或者说性学相关的学术期刊,影响因子都不怎么高,连引用次数都有限。
会议室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这名伤患是一个特例,”何凯龙浑然不觉,用两指撮撮他下颌上的胡子,“四感临时湮灭,以‘用进废退’原则,大脑被迫将更多的精力放到仅剩的感知部分,导致仅剩的触觉定然更加、高度敏感。这里有一个我们俗称的连带、叠加效应,也是为何我能大胆给出使用这个手段,伤患觉醒触觉的几率在八成左右。这并不是毫无依据。”
说着,他八字眉抖了抖,眯眯眼,露出了一个颇熟悉的猥琐笑容:“对吧酋长~”
他看向肖少华,满以为会得到认可。可后者镜片后的眼神幽深不明,如酝酿着某种可怕的风暴,令何凯龙不由打了个激灵,不知自己哪儿得罪了这位关系尚好的学神。
“何医生,”开口的是谢以达,“人选方面,你有什么想法?”
何凯龙咽了口口水:“……人选方面,”是他的错觉么……怎么觉得肖少华盯着他的眼神好像更可怕了……“我个人是建议找身体强壮、性|爱技巧高超的普通人男性调|教师……同时建议,增加一名催眠师……”
谢以达皱起眉,不易察觉地扫了肖少华一眼,与正好望来的吴靖峰对上视线,两人目光随即避开。吴靖峰明白这位科主任铁定多少知晓内情,说实话,与伤患有过一段亲密关系的前任必然更熟悉伤患的身体,然而时至今天,以他家上司今时今日的地位与影响力,去做这种事,无疑是辱没身份。
于是两人听着何凯龙叨叨叨,谁也没说话。
当听到“若有必要,甚至可以考虑捆住四肢”时,“姓何的你他娘到底把哨兵当成什么了!!”姜荷拍案而起,忍无可忍地爆发了,“我们这是来讨论诊疗方案吗?!还他娘的根本就是GV现场布置!”她指着何凯龙鼻子骂道:“这算什么!强|奸伤患!这就是你医德败坏!狗屁不通的治疗方案!”
“谢主任!”姜荷吼完何凯龙,转头对谢以达怒道:“我的意见放这儿了,坚决反对!”
言毕,女哨兵当场拂袖而去。
走了一个姜荷,会诊也差不多到尾声了。气氛僵硬中,谢以达让其它专家们也投了票,两人同意,两人反对,包括了姜荷在内,其余人全都弃权。肖少华自然不在其内,他不属于医疗系统,只有建议权,没有投票权。而他自何凯龙阐述“性唤起”的治疗方式起,就像哑了火般,一言不发。吴靖峰看着他的拳头慢慢握紧,慢慢松开,复握紧,死死绷着,指关节都泛了白。
“好,今日的会诊就到这里,”谢以达道:“我会将诸位专家的意见整合后报上去,待上头经过讨论,邮件通知诸位下一步。”
又道:“何医师留一下。”
“哎!”何凯龙应道,饶是他自认脸皮堪比城墙厚,姜荷的话没产生什么杀伤力,却被肖少华盯得坐立难安,他怀疑这位仁兄的眼神如果实质化,自个儿早被钉成墙上一件标本了。
好不容易熬到肖少华离开会议室,才缓缓抹去了额上冷汗。
开完会,他们再一次来到了伤患所在的病房。不过这一次,肖少华没有进去。他站在玻璃门墙外,看着隔离室里的伤患已经坐了起来。吴靖峰站在他身旁,也跟着观察那名哨兵。虽然仍旧看不见听不着,对方的脸上带着一点笑,十分平静地跟着一名穿着格子衫的普通人女子学习盲聋人专用的盲文及触觉手语,半点看不出早上发过狂的迹象。
巡房的护士匆匆向他们鞠了一躬,输入密码打开隔离室的玻璃门就进去了。他们站了一会也走了。肖少华什么也没说。吴靖峰却不能不说什么,他们中午还有个饭局,下午要出席个学术会议以及某部委的项目评审会议,回来后还得跟三大平台的管理团队开会。
吴靖峰跟在肖少华后头,边走边道:“主任,十二点十分会星楼谈项目,一点十分科技园SG分子神经生物学国际研讨会,三点半年度基金重点项目评审会开幕式……”
肖少华:“饭局推了。让中林医药的老板把项目书发给我,跟他说后日中午我请。通知秦清和小谈提交论文进度。研讨会你跟芳姐打声招呼,请她直接将报告转我。开幕式……小谈代我。你电话邱老助理,跟她说明状况。”
竟是全推了。吴靖峰:“那中午……”他快饿扁了。
肖少华头也不回:“你去吧。我回趟实验室。”
这就是要去忙815项目了。
于是吴靖峰拿出了手机,一个挨一个电话打过去,自然不能完全照搬上司的话说,否则他这秘书工资就白领了。他边往食堂走边与人通话,去买个卷饼果腹,也给肖少华带份,语调是怎么热情真诚怎么来,趁肖少华一头扎进实验室,他正好也空出时间处理他们一早上就积了快十页的邮件。
地下实验室。
一道接一道的通道隔离门打开,肖少华身着防护服大步前行,很快来到了一处实验分区。输入指纹密码,虹膜认证,开门进入。现在是中午下班时间,人基本都出去吃饭了。有几个正要往外来的,遇上肖少华,便恭敬又不失亲切地问候:“肖老师。”“肖哥~”“学长,找人吗?”
“苏红呢?”肖少华问。
“苏姐吃饭去了?”陶璐璐忙道:“需要我打电话吗?”
“不用。”肖少华道,走入中控室,调出各实验台的分组数据,查看时间段任务列表。找到一台暂时没任务运行的实验台,他打开个人终端,开始输入试制试验的方案大纲。因这方案是他早上开会时就想好了的,原理、如何做、涉及哪些步骤,就剩个对应格式码字的功夫。待陶璐璐三下五除二啃完她的减肥膳食纤维饼回来,人已经写到了第二页。
陶璐璐在他身后看了看,发现该实验方案是打算通过光遗传学技术,调控小鼠的视听味嗅神经细胞等,测试在“关闭”四感的情况下,使用排序编号S-556的共鸣介质拟合激动剂样本A到D组,看是否能通过刺激触觉,令精神力源觉醒。
然而这里有一个问题,陶璐璐思忖:S-556目前使实验体大脑分泌的促精神力外放酶,并不会使精神力源运转。或者说,就目前的研究结果来看,S-556事实上并不会真正被脑细胞吸收,而是通过呼吸、汗腺等,二十四小时内就会被排出体外,代谢干净。由此,也可以暂时将S-556能使目标产生的游离精神力,看作一个短暂效果。
肖少华不可能没考虑到。
“学长,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陶璐璐问,她是肖少华当初做研究生课题时就加入了的,算是资历最长的组员之一了,那会的称呼也沿到了现在。
“嗯。”肖少华很干脆地应了声,将一列需要用到的设备仪器拨给她。陶璐璐捧着平板便去实验台准备了。
和她那尚怀抱着对学术生涯某种憧憬的室友纪小妍不同,陶璐璐更喜欢过朝九晚五,领固定工资的安稳日子。是以她一研毕就不想再念了,果断转成了技术员。一年下来,因她理论基础扎实,技术活无比熟练,头衔升了一阶,工资也翻了一翻。在肖少华手下干活,待遇素来较为公正,陶璐璐自觉日子过的尚算满足,除了她那身在福建的老爹,总是催着她寄钱回家,给她弟在老家买房子。
调试仪器、操作设备对陶璐璐而言是小Case,肖少华的实验麻烦在后头。首先需要搞一批合适的光敏蛋白,将之通过无害病毒载入生物脑内,以感染的方式“修饰”目标神经细胞,再用无线光纤连接什么的……好在他们从不缺这种光敏蛋白载体,这就省去了几十个小时。
陶璐璐拿着加样枪给肖少华打下手,眼看就要到下午上班时间了,却见后者忽然关掉检测探头,将装有S-556液体样品的试管拿出,放回恒温箱内,转身大步走出了实验室。
陶璐璐懵了几秒,追出去。看到肖少华狠狠一拳砸在通道的墙上。
你疯了吗!
肖少华心想道:
——竟然想拿这种未经临床试验的药剂给赵明轩使用!
第 132 章
“救命啊!苏大大救我!”韩萧抱住苏红的大腿干嚎, “我真的不想再去精神系代课了!”
吃着饭的苏红一脸无奈,她看了眼这人来人往的食堂,几乎每个路过的人都要往他们身上投来异样的目光。“好啦、好啦, ”她随手夹起块咕咾肉,往表演夸张的韩萧口中一塞, 后者“嗷呜嗷呜”地嚼了,“你们研究组又不是没有向导, 你唧唧歪歪的做给谁看?”
说着将他踹开, 踢起来。韩萧扑回自己的餐盘前,正想从苏红碗里再摸块咕咾肉,被后者“啪”地一筷子打了回去,“不许碰我的咕咾肉。”
她没好气地眯视着韩萧, 又意有所指地瞄了眼他手上的白手套:“这不是正戴着老板送你的最新式屏蔽器么, 你还怕个什么呀?”
韩萧哭丧着脸:“几个向导和一大群向导, 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比了个手势,“我勒个擦,好几百号向导……一起盯着你, 吓死人了!”
苏红不以为意:“你不给他们讲课嘛,不盯着你盯谁啊?这叫认真听讲,你应当高兴才是。”
韩萧:“嘤嘤嘤嘤。”
人类真是一种奇妙的生物呐,苏红看着恹恹不乐的韩萧托腮心想:当有人表现的比你还讨厌某个群体时, 你反而不那么讨厌那个群体了, 还忍不住想为那个群体说两句好话。
韩萧:“这么喜欢,那你去啊!我跟邱老大提议你去代课, 他一定可高兴。”
苏红立即反对:“我才不要!”
“呃……”意识到自己语气过于激烈, 苏红忙安慰对方道:“精神系嘛……本来就都是向导啦……你知道什么叫‘共感者’吧?共感者, 顾名思义就是当他们一大群待在一块的时候, 就能共享一些感受?”她搜刮着自己的SG常识,试图找出个恰当的解释,“通过互相的精神力网……就跟海豚群用超声波似的……嗯对,达成群意识。”
“难怪啊,”韩萧恍然道:“被他们一起盯着的时候,我确实有种他们都彼此知道彼此在想什么,我却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这么说好像也不对,唔……”
他有点语无伦次的混乱,苏红颇同情地又给他夹了块咕咾肉:“好好,再补偿你一块。”
说着她还拿起手机,点开微博,看看有没什么新东西可以转移下对方注意力,“……咦,”苏红按了个转发,艾特了韩萧,示意他去看:“这个是不是不大对劲?”
韩萧果然被牵引了注意力,打开自己首页,点进去——原来是有人不仅拍到了早上新闻里说那帮特大人口拐卖案中几个人贩子的真容,还挖出了他们的团伙名称,说挖也不太准确,一次要运这么多人,跟撤侨也差不多了,疏漏难免。看起来就像某位用绳命八卦的好事者偷偷摸过去采访,拍了照就直接发网上了。
距今不过短短几小时而已,转载已突破了五位数。标题的文字写道:原来人家叫天元门(手动拜拜
下列一堆图文。图片中的人贩子有向有哨,男的俊女的美,虽然被绑着还强制箍了圈屏蔽器,形容多少有些落魄,气质却丝毫不输电视上常见的什么大明星、偶像,举止温文尔雅。与后面那跟了一堆又是毒瘾发作,又是怨气冲天,衣衫褴褛的普通人幸存者们照片形成了鲜明对比。
尤其随后这位博主又发布了他们的交谈视频,隔着特制钢栏,其中一名叫蔡蝶的女向导笑起来犹为牵动人心,被博主夸奖了后,还道:“我算什么,我们门主才是最好看的。”
被问到“滥杀无辜”“强迫他人吸毒”等尖锐问题,女向导泫然的表情令人不由心生怜惜:“有些东西真的很难用一言两语说清楚。若非觉醒成向导,恐怕今日我亦无法理解……”
“那些‘粮食’,我们也有,就像你们有大|麻合法的国家,我们只是免费发放,并不强制,你可以拿,也可以不拿。”
又道:“其实……只要不是与我们为敌,我们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
关于是否强制领取“粮食”这一点随后也在天元门幸存的普通人中得到了否认。而那被问话的普通人还眼冒金光,涕泪交加、形容癫狂地扑向镜头:“粮食!粮食!给我粮食!”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下面的评论炸了。热门评论里有人直接道:“就让那些吸毒者都死在天元门好了啊!为什么还要浪费我们的人力物力救出来!”以及“彩蝶姐姐我好喜欢你!我要当你的脑残粉!”“切实体验了一把何为颜即是正义(笑cry”
又因为这美女向导说他们门主(犯罪集团首脑)是最好看的,韩萧不慎刷新一把,最上就蹦出了条评论“至此成立天元门门主恭迎会!同意的赞我~”
韩萧瀑布汗,“假的吧?这是假的吧?!”他举手机对苏红:“留言的这些人都是脑残吗?还都是向导?”
苏红拧着眉翻评论,好不容易看到条“为什么他们这么光鲜亮丽,因为他们吸干了普通人的血”,忙点了个赞顶上去,抬头看韩萧:“啊?”
韩萧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苏红耸耸肩道:“说实话,我觉得网上这些评论,随便看看就好了,不能当真。”主要是肖少华拿奖前后,网上这些风评变的那叫个剧烈,着实刷新了她的下限认知。
说着她还挑了条问韩萧,“你要点赞么?”
韩萧凑过去一看对方手机屏,差点笑抽。只见那条热门评论写着:“想艹她的举手!”
次日到了晚上,参与会诊的与会者们方收到了感官科科主任的会诊结果通知邮件。其委婉地表示了现阶段将采用以保健科的治疗手段为主,中医科的针灸与汤方为辅的复合型方案。吴靖峰不知道其他人收到这则邮件什么反应,只见听他说完,肖少华当即放下手头的实验,更衣上楼拨打了何凯龙的电话,径直地道出约见要求。彼时何凯龙正往伤患的病房走,于是双方干脆决定在隔离室前碰面。
吴靖峰跟着他那行走如风的直属上司一如既往地准时到了。“时间、地点,都定了?”肖少华问。
“就这两天吧。除了这儿还能上哪?”
何凯龙背着手站在隔离室玻璃门前对他道:“酋长,你看。”
吴靖峰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看见哨兵在隔离室内,坐在病床上,依旧是那名穿着格子衫的普通人女子,站在病床前,握着他的手。哨兵说一个字,女子往他手上写画一圈。
这是将整个手的手掌手背指关节,划分为不同字母音节的触觉手语。
他们的声音分贝微弱,被特殊玻璃挡去了大部分。
吴靖峰看到伤患闭着眼,口型道:“检查。”
那个女子便往他手掌手背画了几笔。伤患点点头,又说:“医生。”
穿格子衫的女子用指尖在他手上绕了两绕。旁边有个护士也学着。大抵是觉得对方将这字母地图稍稍记熟了,继而格子衫与他的顺序换了换。先她在对方手上写画,哨兵再将她写画的内容念出。
除了偶尔会突然冒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语,或者蓦地做出一个莫名动作,谁也看不出此人还在被幻觉折磨得神志不清。
肖少华:“后续治疗方案是什么?”
何凯龙:“精神力源一旦重新运转,有两种可能。一,触觉觉醒的精神力波动不足以带动其它四感恢复至觉醒状态,由自身精神力缓慢修复图景,配合疏导至痊愈前,这位将在长时间内作为一级触觉系哨兵。二,触觉觉醒同时,带动其余四感恢复至觉醒状态,那么加上前面已经觉醒的四感,这位就是五级哨兵了。需要立即转送精神科,与一名高阶向导绑定。”
不一会儿,医生也到了。那名他们昨天见过的住院医师抱着平板走来,对肖少华等人道:“昨晚至今,伤患情况良好。也非常配合检查……”他将病历调出,展示给两人看,边说道:“可以看出伤患早日康复的意愿很强烈。此外,他态度非常积极,表示什么样的治疗,除了和向导绑定,都可以接受。”
何凯龙问:“等等,他是不是还不知道,他不能接触精神力的事儿?”
住院医师:“他知道的。”说着往玻璃门的方向抬了抬下颌,“里面的人都跟他‘说’了。”
何凯龙咋舌:“这位仁兄的学习速度也忒快了!”
住院医师苦笑:“他还说太好了,不停询问我们到底是什么治疗方式,说什么电击、开颅,极限感官训练,放疗化疗他都能接受。”
“放疗化疗,他当这是癌症哪?”何凯龙汗颜,看向住院医师:“放心吧,我们将采用的治疗方式是无痛无副作用的,就算有点疼……也是为了让伤患的触觉快感最大化……这不有句老话嘛,适量的疼痛有助于增强快感,”感到肖少华的视线又跟刀子似的了,何凯龙忙扭脸对他解释道:“治疗的时候,我们会先清场,不会留有任何无关人员。有录像监控,催眠师也会在一旁辅助,整个过程对伤患是半梦半醒的,每次治疗结束就洗去他的这段记忆,并不会给伤患留下什么心理阴影。”
肖少华身遭陡降八度:“还有录像?!”
何凯龙一抖:“不不,不录像。”
他这么一说,倒令住院医师更困惑了:“请问……这治疗方式是?”
不过何凯龙也没空答他了,因为他接了个电话。电话一接起几秒,那头说了句什么,吴靖峰只捕捉到了“触觉过载”,何凯龙就暴走:“早跟这货说了多少次,触觉系哨兵敏感,让他不要逼迫对方前列腺高|潮!听不懂人话是不是!”
他边接电话边对他们打了个手势,那意思是邮件谈,“——是不是还用精神力共鸣去控制哨兵的神经末梢了?是不是嫌他家的哨兵感官壁垒还不够脆弱,去死吧!”
他接着电话风风火火地奔了,仿佛背后有什么可怕的怪兽追赶,逃一般眨眼没影了。看的吴靖峰与住院医师一时无言,随即感受到身旁刮过了一阵西伯利亚寒风。
幸好紧接着隔离室的门打开了。那名格子衫的普通人女子走出来,意味着今天的触觉手语课程结束了。她脸上戴着墨镜,手上持着一根白手杖,朝着他们的方向点点头,住院医师身边的一名女护士走上前扶住她:“我送您下去吧。”
女子道:“不必。”自己用白手杖探了探地,与住院医师告辞。“我明日再来。”
护士还是跟了一段。
送走这位后,住院医师对肖少华道:“肖主任,您看……”
肖少华面无表情:“你去忙。”
住院医师就跟得了什么赦令似的,感恩戴德地迅速领着护士输入密码推开隔离室的门巡房了。独留吴靖峰身处地冻天寒,动弹不得。他先看着隔离室内的对方用听诊器等仪器检查,又去看各个设备运行情况,边记录数据边问伤患一些问题。那位方才跟着他们一同学习触觉手语的女护士成了临时翻译,不怎么熟练地将医生的话转成触觉字母传给伤患,伤患再开口回答。
过了一会,他们也都陆续出来了,跟肖少华小心翼翼道了别,锁了门快步去病区其它房了。连个值班护士都借口自己去上厕所,溜了。
里面熄了灯,只给外部病房入口留了盏过道灯。其实熄不熄灯都一样,看着伤患慢慢躺下,摸索着给自己盖好被子,站在上司身旁的吴靖峰继续努力缩减自己的存在感,兴许是习惯了,久而久之竟然也不觉得那么冷了。他心想着刚刚那位保健科医生何凯龙说的话,照那意思来看,这治疗还不是一次就能成?
……太惨了。
哨兵扪心自问,要是换了他到对方的角度,彻底失感也就算了……还要被曾经抛弃而今身居高位的普通人前任围观自己遭人暴菊……那场面真是……难怪连分手以久、早没什么瓜葛的前任都看不下去,没跟那位姓姜的主任医师一样大发雷霆已是万万之幸。这种时候,大概看不见听不见反而比较幸福。
严格说起来,肖少华应该算他第三任上司。也是年纪最轻的一任。接任前,军工处的领导找他谈了次话,说他这任上司专注科研不爱交际,他这块就得长袖善舞一点,替人补上了,别为这个勾了绊子。
而这两天肖少华是把能推的行程都推了,待在实验室哪儿也没去,这下可乐坏了他研究组的组员们,苦了吴靖峰。就这一下午,已经被所长请去喝了两次茶。话里话外都是让他劝劝他家主任,他已经不是单单一名研究员了,要担起实验室的管理责任,做好工作重心转移的处理云云……好在说说归说说,谁都知道这些大科学家灵感一爆发,拦都拦不住,认命地各种上下打点,一直忙至接到邮件,吴靖峰奔他们那儿实验室,就听说肖少华很利落地解决了他们累了快一周的若干问题,又什么556的C组XX型取得新进展。
感慨着“天才总有任性的权利”,吴靖峰扯回思绪,暗自观察他现任上司,感觉肖少华这会儿大概心情好些了,没方才那般一发脾气就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毕竟说白了就是个前任,这什么诊疗方案……再离谱,也尘埃落定了。只是他依旧注视着隔离室的方向沉默着,镜片遮去了他的目光,无法看出任何情绪。
“想要活下去,为了一线希望,为了康复,就得接受来自他人的强|暴……”
肖少华忽然开口道,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吴靖峰说。
“这种事……”
轻声飘荡在寂静空旷的走廊里。
不知为何,吴靖峰在这一瞬间,感到了不对劲。
“主任……”
“这种事……”肖少华微微侧首看向他的秘书,那一刻,他的半边脸隐没在了阴影里,仅余黑暗的轮廓,和一半反光的镜片。另半边脸却在过道灯光下,被映照出了那一半镜片后,几近狰狞的阴森眼神,与一抹令人脊背发麻的冰冷笑意。
“还不如由我……由我,亲手……”
他语速极慢,字音清晰。
吴靖峰悚然而惊。
然而话语截止于此。不过下一秒,肖少华就往前迈了一步,离开了隔离室前的阴影范围。他的面孔也恢复成了吴靖峰这几日常见的面无表情。
恍若刚刚所见,皆是错觉。
“走。”
肖少华命令道,转身朝病房外走去。
吴靖峰跟在他身后,只得暂且按下了心中的隐隐不安,亦步亦趋。
第 133 章(上)
“他们说的触觉手套那玩意……什么时候到来着?”
“估计明后天吧?”
“这状况悬, 我看上头是有点做长期抗战的准备了。”
“要不怎么还专程派了楚老师教手语呢,哎,你说这楚老师是什么人呀?”
“嗐, 反正上头派下来的……这些咱不该知道的,就别多问了。”
深夜的SG特需病区护士站内, 一男一女两名普通人值班护士有一搭没一搭地一面聊着天,一面留意着显示屏上的各病房监控系统状况, 看看哪间的输液点滴打完了, 哪间的病人按了呼叫铃,需要视频通话等等。
灯火通明的长廊尽头,远远走来了一个人。
“同志抱歉,我们的探访时间已经结束, 有什么请您……”女护士站起身道, 可她的话说了半道就打住了, “肖主任?”
“两位护士同志,晚上好。”肖少华穿着便服,手上拎了个环保布袋子, 像是刚从研究所做完实验出来正打算回家。对他们道:“是不是打扰你们工作了?”
兴许是下了班的缘故,他语气温和,看起来比之前平易近人许多。
两名护士受宠若惊,女护士忙道:“没有、没有, 肖主任您有什么事儿, 直管说吧。”
肖少华点了点头道:“下班前刚好有点儿想法,不知我是否有权限, 可以调看一下伤患的监控录像?”他所说的伤患, 自然就是指那位了。两人都知道他算是参加会诊的专家之一, 只是女护士记得科主任昨个才交代过, 说除了指定值班人员,其余人要调看那名伤患的监控录像都必须经过他同意。她不由多少有些迟疑。男护士却是心直口快:“有,您当然有。”说着还将椅子拖来,请肖少华坐下,“请问您想看哪段?”
“昨晚十二点到今早四点。多谢。”肖少华向他颔首致意。入了座,人将他要求的时间段视频调出,肖少华便借了旁边一支光电笔,将触屏切成光笔互动,照着时间线来回拖动查看。但见这画面虽是夜视模式,所得仍然十分清晰。此外连声音也一并录入了。
不过也就这一间做到了这份上,其它病房并无设置摄像头实时监控……女护士想道,应该也没多少人知道才对。她看了眼自己的同伴,对方正老老实实坐在肖少华身旁,又是递耳机,又是教人怎么快进快退,殷勤的模样就差没说“其实我崇拜您很久了”,不忍直视。
而肖少华从袋子里拿出纸笔,一边耐心答着她同伴不时小白的问题,一边对着显示屏写写划划,满纸的公式晃得她眼晕。好不容易一个病房按了呼叫铃,是个老爷子起夜,不慎从床上摔了下去,女护士赶紧将她同伴拖走了。
两人奔去照顾病人,遥遥还能听见隐约一点声音。
“……怎么回事儿啊你……谢主任明天问……怎么办?”
“照实说呗……邮件已经……反正级别比科主任高……”
播放监控录像的显示屏上,映照出了镜片后一双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眸。
待他们声音完全消失,肖少华拿起纸张,看似要比对纸张上的公式,实际挡了一挡他在护士站左上方监控摄像头中的隐蔽动作。方才已用快进迅速确认过昨夜伤患只是躺在床上睡觉,除了偶尔翻个身,并没什么更大的动静,肖少华在纸张下的右手很快将对方房内现在正实时监控的摄像头画面,替换成了昨晚的录影,同时也一并替换了录音文件。他两指夹着光电笔,不动声色地在键盘上轻敲了几行代码。之前常年管理样本库,与陆琛那帮工程师混熟了,这种程度的操作对他而言实在简单。
只要不是有人从源文件进去用心查看,或者刻意比对两段时间的录影异同,什么都不会发现。
不论如何,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决不能让任何人看到。
协力将闪了腰的老爷子抬上床,做了些检查和基础理疗,确认再无大碍后,两名护士一前一后出了这间病房,往回走。到了护士站,两人看见肖少华正在收拾纸笔,打算离开了。男护士道:“肖主任,您看完了?”
肖少华“嗯”了一声,将台面让给他。人便走来接手,调出伤患那间病房当前的实时监控。画面里的伤患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像是睡熟了。
“不多坐会儿?”男护士问。
“不了,明早有会。”肖少华正色答,又道:“明天我会打份报告给谢主任,亲自说明情况。”
女护士便知他们的交谈被人听去了,多少有些忐忑地将肖少华送到了电梯口:“肖主任……您辛苦了,要多注意身体啊。”
“你们也是。”肖少华彬彬回礼道。
电梯门合上了。
十三楼。
电梯门开了。
肖少华从中步出,进入摄像头死角处的洗手间。再出来时,他身上已披了一件白大褂,头戴圆帽,脸挂口罩,怀抱一本蓝色硬皮本,看起来就像一名当值的医生。
没有再进电梯,他选择了安全通道。
楼梯间的感应灯在他踏入时,一刹那亮起,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他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步伐平稳、不紧不慢地拾阶往上走,感应灯在他身后一盏、接一盏地缓缓暗下。随他每向前一步,身后就会漫入重重魆影,宛若跌进了不可测的深渊。直到他抵达了目的楼层,拉开了通道门。门自他身后“咔嚓”,轻声合上。
彻底将他的身影为黑暗湮没。
一双手放在了隔离室玻璃门的密码锁面板上,手指轻巧地弹摁了几下。视线内浮过的是这两日他人输入密码时的细节情形,只听“嗞”地一声细微磁感应声,门锁开了。
做这些时,他面容沉静冰冷,内心没有丝毫的心虚或不安。——或许我天生就是一名犯罪份子。扫了一眼玻璃上倒影的自己,肖少华漠然嘲道,推门而入。
一片漆黑的隔离室内,静悄悄的。只有屏蔽器的嗡鸣声,仪器设备的运转声,伤患微弱的呼吸声。若有似无。
“谁?”
一道低沉男音蓦地响起,止住了肖少华的脚步。
也许是他行走时地面的震颤或衣摆带起的微风惊动了对方,对室内的黑暗稍作适应后,肖少华看见病床上伤患已经坐了起来,将床头一柄长剑或剑鞘似的东西横握在了手里。哨兵闭着眼微微偏头,像是试图感觉他的位置,以做出准确的应对。
“——来者何人?”
赵明轩稍稍拔高音量,再问了一次。
未及他字音落下,来人已走上前,执起他的手,熟悉的一撇一捺带着冰凉,在掌心慢慢划过,“启……明……”努力地拼出了这两个字,一道灵光闪过,劈开了脑内的混沌,赵明轩意识到时,已念出了那个名字:“少华!”
无人可见的黑暗里,肖少华微微勾了勾嘴角。
尚未形成的“星”字不必再继续,肖少华欲收回手,被对方握住。“少华,”赵明轩又喊了一次,语调透出些激动的不稳:“你……”
被肖少华伸出食指竖着碰了碰他的嘴唇,哨兵便闭了嘴,不再说话了。
肖少华从他手中接过那把长柄武器……是个木质剑鞘,有点沉,表皮刻了些奇怪的图纹,肖少华将之轻而又轻地搁回墙角,没有弄出一点响动。
接着他走去将他带来的布袋打开,从中拿出了一个小盒子。按下锁扣,盒盖掀起,露出其中一小只玻璃瓶装的药剂。S-556。肖少华在心中默念这个名称……共鸣介质的拟合激动剂C组,第十四号样本。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他问自己:
你真的要用那个方法么?
捻起玻璃瓶,在漫无边际的夜色中,他注视着这管药剂。
——临床一期测的是安全性。
虽然已有所谓的动物实验打底,可人脑与鼠脑到底有极大差异,未通过批准的步骤经历一期检测,谁也无法担保。
无效果、引发各种不良反应如血压升高、甚至一些更严重的副作用等以致器官衰竭,死亡。
康复,仅是这所有可能中的一种可能。
若能令触觉短暂觉醒,刺激精神力源自发运转至恢复……这无疑所有可能结果中最美好的一种,但同时,也有另一种可能,用药后,尚未产生任何游离精神力的情况下,部分神经结构被永久的改变了。其几率虽低,已有两只小鼠的脑图发生了这样的变化。这意味着之后,再如何继续刺激触觉也无法使触觉觉醒,这样哨兵便永远失去了这一宝贵机会。
就如当年的他。
——怎么样?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诱惑道:
要以赵明轩的安危为注赌一把么?
未知、不确定、变数,这些以往令他兴奋不已,充满了动力的词语,此时在肖少华面前,却化作了层层阻碍的巨石,令他趑趄不前。
……有很多实验未来得及做……不能完全证明……556本身亦有许多不足……
“少华……”
一个人的声音将他的思绪拽回了现实。
哨兵坐在床边,脸朝着与他有些偏离的方向。大概怕控制不好自己的音量,他一只手捂在自己喉咙上,压着嗓门又唤了一声:“少华。”
肖少华只好走过去,一只手攥着药剂瓶,另一只手握了握对方的手。
手背被对方的手掌翻起覆住,那掌心温热而宽厚,按住了他的手,示意他坐下。
“这个世界中……我现在……所有听到或看到的,都是假的。唯有触觉是真实的。”赵明轩闭着眼轻声道:“……抱歉,我知道……我又一次令你失望了。但我保证,这一次……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人能仅凭一句话就令他产生落泪的冲动……肖少华反握住对方的手,凝视着哨兵,心想:可是你拿什么来保证呢?
到了此时,不得不承认,何凯龙的方案竟是所有治疗方案中安全性最高的——
如此离谱而又荒谬!
肖少华松开哨兵的手,将药剂置回了盒中。
扣上盒盖的那一刻,悬着的心落在了地上。
是了,既然如此。
他何必舍近求远。
沉眸渐染暗色,肖少华手持一捆绳子走回了病床边。他拉上病床前的布帘,按了按对方肩膀,示意哨兵躺下。
照做时,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哨兵问:“你……你结婚了吗?”
虽不明白对方这么问的用意,肖少华仍是在他手心写了个:N。
赵明轩收拢手心,轻轻笑了一笑,“女朋友呢?”
定定地盯了他片刻,肖少华将他的手自捂住的喉间拿下,再次写了个:N。
赵明轩大概还想说什么,动了动嘴唇。可惜他今天并非来叙旧,将对方的话语以噤声手势制住,肖少华举高哨兵的双臂至头顶,在手腕处用绳子绕了几圈。兴或感到了多少不对劲,哨兵不适地挣了挣,但并不是反抗的力气。“少华,你要做什么?……你告诉我,我可以配合你。”
肖少华心道:才怪。
绳索在对方两只手腕又各绕了两圈,从两只手腕间穿出,打了个8字型,头尾系在精钢制的床头栏杆上,留出一段,捆死。这样比较方便灵活,利于他一会需要进行的事情。
“少华……你到底……”
赵明轩还是没忍住想问。
肖少华伸出两指合了合他上下嘴皮,哨兵只好又闭嘴了。
肖少华找了卷医用胶带与纱布回来,哨兵已经自发地将两条腿也摆到了床上,并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栓着手仰面躺着,浑然无觉地等着他。
肖少华不由站住了。
这人乖巧听话地一如他们还未分手前。
——对方这么信任他,大抵是因为他实在是个好前任,分手时果断,分手后绝不纠缠。然则他们已经分手了五六年。时光成为了广袤的大河,横亘在他们之间。过去只属于过去。没有人会在原地驻留。这一夜过后,这点残存信任恐怕也将彻底毁灭,继而一清而空。所有年少积累的情谊尽化作乌有。除此,对方说不定……会恨他一辈子。
肖少华往前迈了一步,用手中的胶带与纱布做了个简易口塞。
这种隔绝精神力的特殊玻璃毕竟隔绝的是精神力,隔音效果有限。为防赵明轩发现不妥大喊将人引来,肖少华俯身摸了摸他的脸,那张脸上已被拆除绷带的部分,与记忆中别无二致。他利落地将口塞堵入了对方口中,也堵住了哨兵未竟的言语。
“!”
胶带贴合嘴角脸颊,封紧。
哨兵睁大眼,摇头,投来茫然无措的视线。
“唔!唔!”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肖少华居高临下地静静注视着他的双眸,眼中流露出了一丝自己未曾觉察的哀恸。
——对不起,始终无法拿你的生命冒险。
【?作者有话说】
这章还有三千多字,免费送给大家~放微博了,提示文案有,看完莫忘回来留言啊……(含泪挥手绢
谢谢卷卷毛,gg,密叶,晨睁,Alvar,cecilyX3,小美,消息无痕X2,木云云X2,想当将军的皇上X2,猪猪,期初有余,贵龟,琥珀川X12,17784714,瑞麟X7,无语了X2,路人伯仲叔X10的投雷~
谢谢木云云、关_忆亲的长评~
谢谢其它所有留言的小天使,爱你们么么哒~
第 134 章
“嘟————”
一声尖锐的防空警报划破了首都凌晨的宁谧。
万籁俱寂, 天光沉沉的凌晨四五点,苏红正抱着她的小熊玩偶,调了闹铃睡下还不到三小时, 一阵噼里啪啦的重重拍门声,将她生生从这黑甜乡里拔了出来。
太阳穴发疼, 头重脚轻地下了床,随手捞件外套披上。彼时天气已凉暖气尚未开始放送, 一出房门, 苏红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来了来了!”她走过不算宽敞的小厅,差点绊到昨晚没放妥的椅子,然而还是困。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苏红挣扎着先往猫眼瞅了一眼, 是楼下物业的保安。
“谁啊?”
韩萧揉着惺忪睡眼从她对门的卧室里出来,
“保安……”苏红答着他的话, 拧着眉地开了门。那身着制服的保安先拍了他们的门又去猛拍一阵隔壁邻居的,见他们将门打开,也没多解释, 直接道:“都出来都出来!别在屋里待着了!赶紧的赶紧的都跟我下来!有人开着机甲打过来了!”
在这一带住着的大多都是在SG特辖区工作上学的人,苏红拐角邻居是一对普通人夫妇,男的光个膀子,女的抱着几个月大的小孩, 闻言就笑了:“哈?”
保安急得头上冒汗:“真的, 不骗你们!领导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都看见它那腿了!”
他说话时,远方传来沙尘暴似的轰隆声, 还有直升机呼呼从这楼顶上空盘旋过去的声音。
楼上楼下人声纷纷:
“怎么了?怎么了, 大清早的?”
“防空演习吗?”
“还让不让人睡了?!”
“这搞突袭呐!有病啊, 怎么也不事先说一声!”
“对啊!也没往门上贴个条子什么的?”
保安不答他们, 噌噌噌地又继续跑上楼敲门了。
苏红看看韩萧,后者犹在梦中:“……要下去吗?”
哐里哐啷一顿拍门声人声,保安下来了,看见他们还杵着,招手:“走啊走啊!都跟我下地下车库躲着!”
深夜与黎明的交际,天空墨蓝近黑,泛着蒙蒙的赤色。苏红恍恍惚惚地回了趟屋,拿上笔记本电脑和手机,拎上钥匙又多穿了条裤子,韩萧也是如此,两人锁了门,隔壁邻居的夫妇往小孩身上裹了条围巾,保安已经跑到他们楼下两层了,楼上的也下来了,电梯都满了,几人跟着大部队用消防通道往下走,看看彼此,都觉得有点奇妙。
“保安同志,你们这一整要多久?我们六点还要上班呢!”
一大爷嗓门敞亮问。声音回荡来去。
“对啊,我七点……”
有人问:“这突发演习送不送早餐啊?”
“难不成真有人打过来了?怎么来的啊这是?”
“说什么傻话?”
“就是,咱这可是天子脚下。”
地下车库也挤满了人,除了他们这一楼的还有别的楼的,两边口已经拉门合上了,还有两边口留着,隐约的可以看到军车还是坦克的身姿披着夜色滑过去了。有车的人坐了车里,没车的蹭了个地。喧哗声,询问声,小孩哭闹声,争吵声,还有不知谁家的淘气包捶了下别人的车,防盗装置“哔哔哔哔”叫个没完,令这空旷的地下停车场登时变得比春节火车站还热闹。
“同志们!”一个电子喇叭的中年男声响起在头顶音箱里,平息了现场一些乱糟糟的各类杂音。“同志们,居民们,各位业主们,”大概许久没用过这玩意,不太适应,发言的人又拍了拍话筒,“稍安勿躁。刚刚咱那个塔门口突然蹿出了一大队恐怖分子,驾驶着机甲奔过来了。距离我们差不多四个街区左右哈,那个机甲我看了看,好像有你们一栋楼那么高,火力很猛,很恐怖的!所以让大家下来躲一躲是有原因的!请大家体谅!”
人群一阵骚动。
“具体原因那边还在查,你们自己也可以上网看直播嘛!莫怕、莫慌,我们这个车库当防空洞用还是很结实滴,一会有人发水发吃的给大家,家长们看好孩子,同志们看好自己的财物,厕所在楼梯口。不要给我搞搞阵哈,有什么情况我会再跟大家说。”
这人说完,声音就下去了。另外两边车库门也拉上了。光线暗了下来。
大概这人语气太淡定洒脱了,在场的人们都没什么真实感。有人已经掏出手机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苏红也打开笔记本,奈何这里信号太差,半天刷不出个百度。
“红红,红红~”韩萧不知从哪儿找来两张报纸,往角落铺平了让苏红来坐。“这里,这里~”
苏红无语地看了他一眼,“不要叫我这么恶心的名字……”还是过去坐下了。韩萧挤到她身边,一只手将她外套拢好,一只手摸出手机刷开微博,小菊花转啊转,待他摁出搜索,“北京”“首都塔恐怖袭击”“天元门声明”等关键词已经蹦上了热搜前三。
第一个就是所谓的“天元门声明”:致普通人,我本无意与你们为敌,只是你们的政府无耻地破坏了我们的家园,我们不得不亲自前来夺回属于我们的应有公道。
往下一条,有人拍到了那台机甲从楼与楼间穿行而过,如狮虎猛兽般地一个高跃落下,将一架空中直升机拽住“嘭”一声按在了建筑外墙上,高耸入云端的首都塔中段爆出了一朵蘑菇云,尘土飞扬。
第三条则是一名为Cla朵朵花的用户:还在家里的普通人朋友们!如果有向导来敲门,不要开门!不要开门!不要开门!楼下一家店铺的人全被杀了!现在所有的向导都是他们的帮凶!如果你身边有向导,快逃!快逃!快逃!
她配了一段隔窗下望的秒拍视频,对街的人行道上倒了几个人一动不动,身下一滩积血,几个还站着的人互相砍杀,散了一地疑似屏蔽器的黑色碎片。他们周围抱臂站着两名穿着古装汉服的男女,瞧好戏似的对着这场景指指点点,其中一个似乎发现了她,回首朝她莞尔一笑。昏黯的视频里传来她呜咽的啜泣声,以及身后还有人拍门的柔美女音在喊:“朵朵、朵朵~快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我来找你了,为什么要躲我呀?你不是说我们是好朋友吗?”
这坐标就在他们研究所附近。仿佛血液倒流,苏红感到自己指尖一下凉了。
她拿起手机要拨打肖少华的电话,但他的电话关机了,她抖着手再打给实验室,线路繁忙,提示音已被占用。苏红脑中一片空白,要站起来:“我要去趟实验室……”
被韩萧按住肩膀,“坐下。”他的脸上此刻没了半分笑意,声音沉着,显得十分严肃。
“你再翻翻通讯录。”
苏红机械地照着他说去做,拨出了吴靖峰的电话。这次倒是通了,吴靖峰大概在开车,周围诸多气流杂音:“老板不在家,特辖区已经封路了,我正往实验室赶……”
“好……好的……”苏红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韩萧也在打电话联络人,无暇他顾,身前不远处突然爆出一声女人的尖叫:“我不是向导!”
她抬头去看,那边不知何时围了一圈人,一个穿着碎花睡衣的年轻女子跌坐在地上,长发凌乱。她的丈夫扶着她,一只手臂将她护在怀里,一只手臂支地,抬头警惕地瞪视围上来的那些人。
“撒什么谎呢!”一个水桶似的大妈叉腰道:“我都看你好几回戴着那向导袖章走来走去了!你男人戴的是哨兵的肩章,没错吧?”
女子花容失色,捂脸哭了起来,她的哨兵正色道:“虽然我们是哨向,可我们和那帮人不一样……我们不会伤害这里的任何人。”
他神情诚恳,牢牢抱住自己的伴侣。这溜楼里的居民虽大部分都是普通人,可还是有着几户哨向,平日里和睦相处,若是摘了肩章袖章屏蔽器等,普通人没有精神力,也分辨不出他们谁是哨兵或谁是向导。
旁边有人拉了拉那大妈的衣袖:“……刘婶,算了吧……”
大妈挥开他的手:“算什么算!你算了我们这儿的人全玩完!你别给我装可怜!我知道你们向导之间有那……什么心灵感应,你一个人在这,待会就能把那恐怖分子全召来。”
旁的人听她这么一说,也想起向导群体的共感者特性,脸色均变了。正在这时,车库的铁门“嗞”地上卷,开了。
一个穿着警服的白发女子背着微曦的晨光,站在车库斜坡口上,拿着喇叭道:“里面的哨兵向导同志们,听好了。给你们十秒钟,全部给我出来。否则别怪我启用精神力搜索。”
“十、九、八、七……”她开始倒数,许多普通人居民惊恐地发现,平时以为是普通人的邻里朋友,居然一个接一个地站起来朝她跑了过去。“六、五、四、三……”
她念到零时,身边已站了七八十人,有男有女,神态不安。接着苏红听到她冷笑一声,也不知这白发女子怎么做的,就见她将喇叭一放,摘下了手上花纹繁复的手套,双手向前伸直五指摊开,在空气中慢慢一抓,又有十几人如被提线操纵的木偶一般,动作歪斜可笑地跌跌撞撞跑到了她跟前。
“高、高阶向导!!”
一个普通人男性抬手指着她颤抖道。
白发女子的视线漠然地扫了他们一眼,“走。”利落地带着这群哨兵向导转身离开了。
车库的卷门再放下时,内里已一片鸦雀无声。
注:没找到133(下)的书友,请返回上一章,看作者有话说^^……
第 135 章
当他尚拥有正常视力之时, 像大多普通人一般,以视觉作为观察世界的手段之一。即使视觉觉醒了,比旁的人看的更清楚、更远, 说到底或许也没有什么不同,再多的细节……都不过是物体的表象。
因此他知道, 当他睁开眼,或许就能看到, 一间病房, 几面墙,一张床……一些仪器,有玻璃,有平地。若是走来了一个人, 就能看到这个人外形, 长相美丑, 衣着动作,步伐大小……物体的棱角、边线、转折、颜色、空间……他眼中的世界便由这大大小小的三维物体的表象构成了。
它们,受到了各种各样作用力的影响, 落在了应有的地方,摆在了各自应有的位置。呈叠组合,形成了这世界所赋予他,能力范围内的一种镜像。
然而, 镜像破碎了。
他失去了他的视觉。
或许这并不是最糟的, 因为同一时间内,他还失去了他的听觉、味觉、嗅觉。
陷入了虚无的黑暗之中。
听不见、看不见, 味同嚼蜡……淡薄至无从感知的空气。只要不去触碰, 这个世界内, 仿佛空无一物, 就剩下了他一人。
人,究竟凭何意识时间的存在?
失去了对周围变化的感应,这种流逝的尺度,慢慢地被拉长了。
同时,被钝化的亦有自我。
耳边淌过了一串女人银铃般的轻笑声。
若远似近,挥之不去。
“哥哥,我是洛雨。”
对他上一秒还笑着的女军官,下一秒浑身是血倒在了洞口的那头,肉眼可见地被黑暗吞没。她伸长手,嘶厉叫喊:“快走!快走!——不要回头!”
“赵明轩,”
一张刚毅肃穆至没有任何表情的男性面孔,狭长黑瞳平静如古井,注视着他:
“当你闭上眼,再睁开,你就会忘记……”
钟声敲响了。
不知来自何方。
剑砍在了院内的树上,机械地重复着,一剑接一剑……要记下什么,要做什么?为什么?——要藏起什么?
仿佛不得不做一件已经失去意义的重要行为。以此找回些许安心。
“洛玄、洛玄……”
女人爬到了他面前,抬眼,是两只血窟窿。
咧嘴:“我恨你——”
细碎的记忆,纷纷扰扰,交错浮现,再分不清何时何地,分不清是否真的发生过,抑或只是幻觉。伸手不见五指的沼泽里,有什么如影随形、如蛆附骨……
——到底,何为存在?
无法停止的自我质疑……直到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
仅仅是触觉而已。
不可思议。
如一场大火将所有对自我的拷问、纷繁的幻觉、潜藏在暗中的魑魅尽数焚毁,仅残留一点鲜明的热度,尚在体内,洇洇蔓入了血脉。燃烧过后,余烬轻飘飏起,他躺在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中,放缓呼吸,慢慢平息着过载的触觉。感知,从指尖,从体表,凝成丝线,顺着与之触碰的方向延伸、展开,连接、描摹,重新勾勒出了世界的另一种镜像……
一滴光,落在了黑暗湖泊的正中央。
漾开了色彩的涟漪。
北京时间早上四点三十九。
他“看”见了对方手表上的指针。
身旁的人放下了手,轻而又轻地翻身下床。那个人走到了床侧的架子旁,先摸到了一副眼镜戴上,接着是裤子、衬衣……一件件将衣服整整齐齐穿好,其然有序。又去另一侧的洗手间弄了盆水,拧了毛巾,掀开被子,为他一点一点清理下身。
冰凉的指尖碰到了不久前被过度使用的入口,他下意识地令那一小块肌肉稍稍放松,同时试着在不影响脏器正常活动的情况下控制肠道平滑肌,按照他的意图在指定位置做小幅度蠕动……他刚刚就发现了,若将触觉感官呈丝状向内探入肌体神经,无须任何动作亦可操纵自身的任意肌肉,并暗自“观察”着对方的表情。那两道剑眉微拧,眉宇之间些许疲色,手下的动作却越发轻柔了起来。对方的手指按压着他的后背,带着安抚的意味。这是一双男性的手,虽未经过什么苦力活,但也并不柔嫩,修长有力、骨节分明,肤色洁净。修剪整齐的指甲,只要略触碰到他的皮肤,便引起那块触觉感知的轻微颤动,震荡在过载的边缘。
大概光线过暗,不利视觉,上药时,这个人旋开了一点电筒光。昏昏的灯光映在对方轮廓分明的脸上,不一会儿映出了两片微薄的红晕。他觉得有点好笑,明明接连三次被迫使用后方到达了性高|潮的人是他,始作俑者却好似比他还难以为情。不过这样的神色并未持续多久,这个人很快恢复了冷静淡然的模样。
做完这件事,理好他病服下装,对方走到了床头,将缚住他手腕的绳索解开。病服的上衣因被长时间堆到手腕处跟这绳结绞在一块,着实费了这人一番功夫。他倒是知道更轻巧简易的方法,但他不会告诉对方。这个人的视线落在了他的手上,手指抚摸着他的手腕,令他感觉到自己似乎被当成了某种易碎、珍贵的宝物,被小心而专注地照拂,这种感知过于美好,他控制着自己的双眼继续闭着,躯体一动不动,以此延长享用它的时间。
小心翼翼地绕过了床位两侧的精神力波动监测仪,那些来回游荡的感应磁线,现在它们在他“眼”中无所遁形,尽管有些麻烦,不过值得。牢牢把控着自己的感官精神力前行路线,没有惊动那些在空气中追捕游离精神粒子的“巡逻者”,他跟在对方的身后,看着这个人将那皱成一团的病服上衣塞入了一个布袋中,又从衣柜里翻出件新的,朝他走来。对方将他扶了起来,揽在怀里,并不算强壮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透过衣料传来了温暖,及一下一下的心跳。他放松自己的上身,与此挨的更紧。
先左手,后右手,接着这个人的动作顿住了。
他“看”见了对方对着他半身红紫交纵的淤血痕迹,目光定了定,露出了一个有些苦恼的赧然表情。那些痕迹,有的是对方留下的吻痕或牙印,有的是对方反复揉按弄出的指印,他认真“审视”自己的身躯,发现乳首也有些红肿了。
他被放下了。
再回来时,这个人手中多了一支药膏。手指沾着清凉的软膏,摩挲着他的皮肤。对方的呼吸离他很近,鼻尖嗅到了发梢间淡淡的洗发水香气。他竭力抑制着自己,没有去操控骨骼肌挤压毛细血管将那些吻痕的颜色变得更深,纵使如此,这人在发现药膏失去了一贯的速效后,还是耐心涂妥了,俯身给他系上了一颗颗扣子。
对方的眼眸半垂,虽面无笑容,却有种说不出的温柔意味。
“无论如何,这一次再没有人能够伤害你。”
仿佛在最深的梦里也无从听见的,透着些许清冷,沉和磁性的美妙男音,这一次在他耳畔,真真切切地响起了。
多了一份成熟与稳重,性感得几乎令他耳膜微微发颤。
将夜幕作为倚靠,他肆无忌惮地凭借感知,三百六十度角,全方位地打量着对方……这个人大概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曾如何认真、细致地观察、剖析过他……将他一寸寸掰开、揉碎了,将他每一分表情的变化,每一个轻转的字音,每一种散发的气味,都放到感官的显微镜下,“看”那些细小的痕迹,细微的湍流……“看”时间是如何在他的生命灵魂之上,一点一点刻画出了独一无二的精巧美丽,构建起了这令人惊叹的一切。
黑暗中,他集中了自己所有的注意力,仿佛获得了一种新的能力……捕捉到了这个人某些超越了物理属性的本质。
而这个人,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自己唤醒了如何可怕的存在。
有时候觉醒不过短短一瞬间的事,有时候觉醒却是整整一个过程的领悟。
当自然界将它所有的信息,无分巨细地摊开,一一摆在了眼前,剩下的不过是体会与接纳。
无法形容自己究竟“看”到了什么。每一朵花开,每一粒尘埃……物质内部的结构,血流的湍动,无序或有序,偶然或必然,抽象或具象,它们在空间中的分布与时间上的延续,意识在潮起涨落间如此隐秘而对称的暗合了一切宇宙的规律。
也是在那外界陡然爆发的冲击波到达时,轰然乍现的白光耀目,“哗”地一霎那,所有玻璃碎裂了——迸开了锋锐的透明碎片——肖少华扑向了哨兵病床的方向——那里正对着一扇窗——
在一小块玻璃碎片即将触碰到肖少华的指尖之际——
病床上的赵明轩睁开了双眼。
一瞬间,所有感官重回掌控,握于手中的精神洪流,弥漫——铺开了绵密的精神力网,每一寸与神经末梢接触的感知,放大在空间里,溯回了物质的所有信息——速度、重量、硬度、密度等等——
每一线运动的轨迹在他面前,如此清晰。
每一块玻璃的碎片,在空气中仿佛凝住了。
折射着微微晶莹的亮泽。
大千万象的——
静态之美。
他伸出“手指”,从精神力网上捻下了几片不属于他的精神图景碎片,指尖轻轻一搓,将之碾成了齑粉,伴随着女人的尖叫飘洒而逝了。
感知的扩张仍在继续。
直到他的领域,完全笼罩了整个城市。
真正的黑暗,降临了。
“哔!”地一簇火花,两台精神力波动监测仪仅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警报,就与所有悬挂在病床四周的屏蔽器,一并破裂了。
倘若这个时候,肖少华拥有精神力,他就会看见一条通体深蓝近墨的巨大青龙,从哨兵背后,以一种恍如游曳的矫健身姿,冲出了深渊,长长的清吟充盈在所及空间之内。可惜他没有,所以他只看到了哨兵在起身的眨眼间,不知做了一个什么动作,兴或只是一个扬手,病床上的被子一掀,待他回过神,所有的玻璃碎片“叮铃哗啦”地洒了一地于他脚下。
被晃眼而过的白光一映照,如同碎钻。
“你……”
肖少华瞪大双目,单单发出了这个字音。在指尖前倾碰到了对方手臂的同时,哨兵犹如信步闲庭般地,转首望了过来。
——那是一双不参杂任何情绪的无机质的沉黑深眸,没有一丝光芒。
肖少华条件反射般地退后了一步。
他镜片后的视线往那两台屏幕已全暗的精神力波动监测仪上飘了一秒,想到了一个不可能的可能。
——“全界感知,暗之王者。
……即使身处黑夜,仍洞若白昼。
……界域之中,唯我所有。”
多年前,曾在一份五级特训计划书的第一页上,所看到的字句,就这么浮了上来。
滑天下之大稽!
令他凭空生生升出了夺门而逃的冲动。
然而有一个人比肖少华的动作更快,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被哨兵一个拦腰打横抱起了。
“塔防已破,天元门的人来了。”
赵明轩一句话就将他的理智扯了回来,转而意识到对方以一种冷漠非常的口吻讲述了一桩骇人听闻的事情。
“你下一步打算?”
此时玻璃全破的窗户外已经拉响了防空警报的凄鸣声。病房外也传来了人们纷乱奔跑的脚步声与大声叫唤。
没有追问对方是怎样获知的这一点,也顾不得其它,冷静下来的肖少华当即做出了利落的应答:“去实验室!”
随他字音一落,后一句“放开我”尚及出口,哨兵一脚踩床,踹飞窗棂上剩余的阻隔,长腿一蹬、一迈,竟然就这么抱着他,径直从这敞开的医院十六楼大口一个跃起跳了下去。
“————赵明轩!!!”
已经多少年没玩过太空梭这种高空跳楼游戏的肖少华,心脏差点蹦出了喉咙!
第 136 章
“联系上了吗?”韩萧问。
苏红按着手机麦克风的位置, 朝他摇了摇头,接着移开手,继续对电话那头的人道:“行, 你们就在地下室好好待着,千万别出来单独走动, 等警报解除,我们保持联系。”
说完她挂了通话, 对韩萧道:“璐璐和小妍在她们公寓的地下室。张莉发了微信说她在家里, 门窗都锁死了……应该问题不大。小谈和秦清跟他们室友一道,由宿管带着,在学院地下通道……”她看了眼手上名单其余人数,挨个记了记, 又问韩萧:“你呢?”
“……柴哥去了外地一个学术会议, 还没回来, ”韩萧点了点头道,也比对着名单,“陈祁这家伙不接电话, 八成还在呼呼大睡……我特么服了他了!程昕失联了,不过她哨兵跟她一块,也应该没什么大碍……封扬跟大多其它向导都在塔底下的向导之家,据说那儿防火防震水平一流, 他们指导员还说撞击主要破坏的地方是建筑中上方, 已经打开了防护层,不过视情况也有可能随时从地下通道转移。”他这组人员构成比较复杂, 哨向普皆有, 已婚的未婚的, 住的地方还不太一样。韩萧翻了翻记事本, 合上对苏红道:“陆琛跟老丁被塔防安保办召走了,我刚刚问了问柳姐,说邱老他们接到了紧急会议通知,在来的路上,快到了。”
接着所有人都收到了一条短信新闻,一分钟前:国|务院宣布北京地区进入紧急状态。
同时河北省、天津拉响一级警报。
整个地下车库内的声音似乎一下被削弱了一层。好一会,才恢复了先前的动静。不过仍不比众人刚到那会,谈笑怒骂,活泼热闹,这会儿的不管是讨论、争吵抑或聊天询问,都像压低了十几个分贝,嗡嗡嗡地回荡在这有限空间内。
苏红旁边坐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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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母子,那剃了个蘑菇头的小男孩趴他娘亲膝盖上,仰脸问他:“妈妈、妈妈,是要打仗了吗?”
“是哎,”女子叹了口气,温柔地抚着她儿子发顶道:“宝宝怕不怕呀?”
“不怕!我是小哨兵,我会保护你!”
儿童的声音清脆,又有点尖高,分外明晰,苏红不免朝他们看了一眼。
见她看过来,这烫着梨花卷的年轻女子对她笑了笑:“他爸爸是哨兵。”
这位无疑是个普通人,苏红一下想到了什么,“啊?是刚刚跟那个人走的那帮里……?”
女子摇了摇头。
苏红的话便熄了。
过了片刻,苏红以为对方不会再答她时,这女子开口了:“……只是他在觉醒二级的时候,就跟我离婚了。”
她半垂着首说出了这句话,眸光落在了小男孩的身上,唇角淡淡含笑,一些卷尾发梢落在她白皙圆润的脸颊边,显出了娴静的美好。
“……”
苏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手上蓦地被层宽厚温暖覆住了,有人握着了她的手,她回头去看,是韩萧。
后者学着那小朋友的语调,一本正经道:“不怕!虽然我不是哨兵,我也会保护你。”
苏红无语地回视他:“……”
旁边那女子捂嘴“咯咯”直笑:“你们这样真好。”她抱着她那半点不安分,总想爬上爬下的小朋友,对他们道:“小时候看多了言情小说……总以为自己是女主角……长大后才知道,自己只是个女炮灰。”
韩萧越过苏红对她正色道:“你看的肯定是SG排行榜!”
女子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没错没错!”
“喂喂!”苏红没好气地拍了他两下,韩萧忙转移话题:“诶红红,你说刚那个高阶向导,她真的是警察吗?……还是那个啥……啥门?”
这也是苏红怀疑的:“我怎么知道?”
韩萧问:“那她一下扒走了这么多哨兵向导,是想干什么啊?”
“大概……想保护他们吧?”苏红猜道:“毕竟刚那会儿,那些人都差点把那向导姑娘给撕了。”
韩萧:“有没有可能也是为了保护我们?你先头也说了……向导有群意识,就像一只落单的海豚,会把其它到了附近的海豚都召过来……如果只是为了保护那些哨向免受攻讦,她只要带走那些身份暴露的哨向就好了,为什么连藏在普通人中的向导都要一并抓出?……等等,这该不会就是你说的‘隐导’吧?”
说着他摸了摸后脑勺:“卧槽,冷汗都要冒出来了……平时真看不出来我们里还潜伏着这么多向导。”
“水至清则无鱼嘛。啊~~”苏红打了个哈欠道,她是真的有点困了,这么早爬起来,完全不是上班的点,旁边的年轻女子已抱着她小孩睡着了,“我在斯坦福读研那会儿,听说他们本科有个必修课叫SG保护课还是什么来着,反正开给普通人的,专门教以后要跟SG们打交道的普通人学生如何在哨向异能中保护自己……我就奇了怪了,国内SG学院居然听都没听过这课……反正我那课教授都说了,这个地球上至少有四个亿的向导能读人心,隔离是不可能的……”她看着韩萧道,眼皮都快打架了:“根据生物学金字塔法则,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我们不是小鱼,我们可是虾米啊……你过去点,让我再睡一会。”
韩萧将肩膀让给她,苏红握着手机,手指摁在肖少华的号码上,头掂了掂,还是没撑住,往他肩上一靠就睡过去了。
韩萧搂着她的肩,将她挨自己更近些,思绪飘到了她方才所说的那句“大鱼小鱼”上。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她说的生物学金字塔法则,专业点叫“生态金字塔”,通俗点叫“食物链”。
越往塔尖走,生物数量越少。若是从这个角度看哨向普的百分比……那多年来怎么也无法上升的觉醒率……这不是优胜劣汰,而分明是位居食物链顶端的生物种群,所采取的一种利于生存的长远策略。思及此,一阵寒流蹿上了他的脊背。
周遭景物变换如梭——
风声疾驰呼啸过肖少华耳畔,陡然袭来高速的离心力几乎令他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无法去想,也什么都无法想起——一栋大楼,或者是两栋,中途一段完全坠空,对方大概还翻了个跟斗,倒立一脚踩上某个建筑外墙,侧奔数步,凭以借力换了个方向。
天光墨蓝近血,就算亮起也没法去看了,因为他紧紧闭着眼睛,求生的本能令他不得不双手同时环住对方脖颈,就算被哨兵如铁铸的强壮臂膀牢牢扣着也无法感到些许安心,肖少华死命扒住对方肩窝,几乎将脸也埋进去,眼镜的镜架铬得鼻骨生疼。尖叫应当也是没有的,因为除了第一句惊吼,他立刻地咬紧了牙关,再没出过一声——什么天元门、塔防,所有的所有,失重的头晕目眩间,通通飞到了九霄云外。
可能只过了一分钟,又或根本只有几秒,被稳稳地放落在地的时候,肖少华向前趔趄走了几步,手一拳抵在墙面上,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缓过来。
这里是他们研究组所在的实验大楼一层外围走廊。远远一眼望去,朝外的一面廊道窗玻璃有的已经全碎了,有的呈蛛网状,也是摇摇欲坠。这些玻璃都是经过特殊钢化加固处理,可见方才那道冲击波力道之强。
隐约可以听到入口处纷扰人声,监控中心、接听室大约已乱成一团。
“十六楼而已。”
低沉的男音自他身后响起,一只大手微施力道,按在了他肩上。肖少华回首怒瞪,不确定对方眼中那是否掠过了一抹淡淡的笑意。
赵明轩现在显然已无大碍——岂止没有大碍,若再加上刚那十几秒的空中飞人,肖少华要是还没反应过来,对方不仅五感及精神力全然恢复,甚至干脆地升了一级、要不然就是两级,五级在四级与黑暗之间一直是个不明确的位置——就白瞎他做了这么多年的SG科研了。
冷冽的目光凌厉地往对方身上扫视了一周,除了一身蓝灰病服,至少没有发现任何五级标配的严重过载症状。肖少华始终没有讲出那四个字,因为整件事实在太荒诞了!他现在已经完全不能去想何凯龙或者其它几名详知诊疗内|幕的医师们的脸。在确认对方身体彻底康复之前,必须再做几个检查,当下并没有这个条件。
一把拂开哨兵的手,肖少华转身往地下实验室走。
“跟上。”
事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启用紧急防护措施,将他管辖范围的所有研究资料隔离保护,七年前SSS研究组样本库被人纵火炸毁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那种事情,决不能再次发生。
研究所样本库平台,其管理权限共有四种级别,所长无疑是最高级别,所长之下便是各实验室主任,接着方轮到各研究组组长、样本库主管等。这个点指望所长已经来不及,突发状况通知各研究组组长立马到位更是不现实。
更衣室内,肖少华一边迅速换上防护服,一边思考对策,将他的屏蔽器从口袋里掏出关闭放入储物柜时,他的动作停了一秒,眼前晃过一瞬方才哨兵起身时,那病床四周悬挂的屏蔽器全部碎裂的景象,不过也就仅仅一秒,来不及深思,他合上柜门,扣上面罩,转向更衣室门口。哨兵不知何时,竟已自发穿戴整齐,以一个闲适的姿势半倚在门上等他。
肖少华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直接越过对方,划卡开道,一路大步流星步入总数据库管理中控区,取下手套、面罩等,指纹、虹膜,一一认证。“女娲,调出本实验楼所有研究组样本库位置信息及当前监控画面,确认最后一次入库更新日期。”
简洁利落地开启人工智能声控系统,没有多余一个字,很快四周便暗了一层,一个柔美空灵的女音环绕响起:“肖少华主任,很高兴再次见到您。为您服务是我的荣幸……”
随着她的声音,一道光屏在肖少华眼前生成,各分区内容信息呈列表显示,他移动光标将其从上至下快速浏览了一遍,翻过一页,即是样本库机房及实体储存空间的当前监控画面,呈密密麻麻的方格排列,这次费时久了些。
整个空间传来些微摇晃,沉闷的轰隆响动,像是两栋巨物相撞发出。
“针对所有当前目标,立即启用I级应急方案。”按步骤检查完毕,划下全选框,肖少华命令道。
“好的。”人工智能的声音答道,依旧温柔平和:“指令已经收到,正在生成……为确保您的权限得到完全支持,将需要您的数字签名,请问是否确认?”
“确认。”
肖少华拿起光电笔,调出他的身份私钥。
“紧急防火墙已经开启,内域网正在断开……云端缓存清空倒计时为120秒、119秒、118秒……”
“硬盘区域脱离主机,安全锁定完成度为百分之十……百分之二十……百分之二十五……”
“实体区域防护层即将开启,地面下沉准备,预计完成时间为……”
光屏上的实时监控画面绕他一周,一溜排开,可以清晰看到,每个机房安全门后,以五排为一个单位,所正对的地面,呈方形下沉,移动速度缓慢平稳,相关设备转入地下防空洞后,沉重坚实的金属防护板重新合上,并在原空间内连上了一道接一道纵横交错的激光射线。
做完这些,肖少华稍稍松了口气。在系统执行应急方案时,他的目光投向了中控区的另一侧。哨兵闭着眼睛,正微微仰头,安静地靠墙站着,看不清什么表情,也不知在想什么。或许在体悟他刚到手的新能力……肖少华思忖。
不得将无关人员带入,这一条规定他已然违反了,只因当下他着实无法将对方隔在安全门外,放在自己视线无法企及之处。没有经过专业检查,就没法确认对方身体状况究竟如何……万一一个看不见就过载了怎么办?这个责任恐怕是免不了了。
听到人工智能答复“指令完成”,肖少华道了谢,四周再次渐渐亮起。他走到哨兵跟前,略带迟疑地开口:“你的身体……”
仿佛知道他要问什么,哨兵睁开眼,直视他:“很好。”
后半句也就不必问了。肖少华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推了推眼镜,将面罩一扣走出中控区。
没有换下防护服,他径直去了三楼。
虽然没有回头,但肖少华知道哨兵就跟在他身后。这种感觉其实很微妙,也或许只是因为对方现在的存在感太强烈了,那目光几乎叫他如芒在背,逼得他不得不走快些。
令他不知为何想起,昨晚他们刚会面时,对方似乎还有很多话想对他说,颠鸾倒凤一夜后,剩下的只有沉默。
最可悲的大概是一段关系结束了,默契却还在。
“你到那里去,躺下。”
推开一间用于受试者的CT室感压门,肖少华打开电脑,对赵明轩下达了明确的指示。
他的语气过于不容置喙,后者在门口站了站,仍是走了过去。只是躺到检查床上后,向对方投去了询问的目光。
清早的四五点,实验室里一个人都没有,更不提技术员。摘了哨兵面罩搁到一旁,肖少华输入指令,抬首看了他一眼,眉目冷淡:“只是扫一下你的脑图。”
仪器启动过了片刻,缓速生成了一组断层扫描图像。有对隧道穿刺皮层微量取样的树突分布图,也有对整个脑区的连续扫描。
“你看出什么了?”哨兵下了床台,走到他身侧,与他一起看着那组CT图。
肖少华摇摇头,赵明轩先前的脑图资料在感官科科主任手里,当前也缺进一步的化验分析,不好比对。不过虽然只见过一次,凭借尚存的相关记忆,他还是感觉到,对方新增生了一些触突,同时新陈代谢水平加强了。这不是坏事……然而肖少华的表情还是很凝重。
“我得绝症了?”赵明轩玩笑似地问了一句。
“你乱说什么!”肖少华直接吼了他一句,像是一下炸开了满身冰凌。
“哈哈哈哈哈———”赵明轩大笑,他按捺住自己想将这样的肖少华按在墙上强吻的冲动。这份渴望从真正看见对方的那一刻起,就迫切得如若跋涉沙漠的旅人寻到了他的甘泉,却不得不强行压了下去。毕竟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甫一张开黑暗全界,就发现自己的领域内闯入了一个极为强大的存在,更糟的是,试着用自己的感知追踪对方,却被对方随意甩脱了,轻蔑地像甩开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这并非什么好的信号,因为这意味着对方的能力位阶高出他许多,而轻易能做到这种事的向导……他搜刮记忆,也就天元门乾坤殿里的那位了。
和那位比起来,领域内一下涌出的诸多其它天元门哨向,其精神力光团都如萤火于日月,几可不足为虑了。
唯一能确定的是,对方已到了这附近……并能觉察他的位置……笑容从哨兵脸上褪了下去。
或许是赵明轩方才对自己身体的那种轻忽态度,肖少华脸色变得比先前更冷了,将仪器图表等收拾妥当,一言不发地就往外走。
哨兵先他一步出门,取下手套,除去防护服。
“你要做什么?”肖少华语声一沉。
赵明轩按住他的肩,“我出去看看,马上回来。”末了似忽然想起什么,手一下扣上他颌骨,手指拢紧:“你别想逃。”
肖少华一动不动,深深注视着他,拧眉言字如冰:“我不逃。”
哨兵以一种盯着猎物的眼神盯着他,轻轻做了个深呼吸,像是忍耐着什么,点了点头,一个兔起鹘落,身影就消失了。
拾起对方脱下的防护服等,肖少华将之送回更衣室挂回原处。接着他换了身白大褂,先去了趟楼上常规实验室,不出所料,靠塔方向的玻璃窗大多都碎了。临窗的实验台上,扑了一片扇状碎玻璃渣。
肖少华随手将损坏的仪器设备记了记,径自去了一楼传达室。他敲门,无人应答。撞门而入,只见靠窗的玻璃全碎了,一名夜班接线员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脸上扑了些碎玻璃刮出的细小划痕,太阳穴旁几道血流湿迹,沾了一枚染红的锋利玻璃片,而他手上的听筒连着线,掉在地上,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肖少华当即试了试他呼吸,掀了掀他眼皮,拿起听筒就给SG医院救护站打电话。
救护站大抵也是忙的时候,一时半会都是“请您稍等……”的服务音,肖少华干脆转了语音,留了必要信息就挂断。在不移动这人的前提下,自己给对方做了最基本的急救处理。其它人呢?他跑到门口,保安亭没人。
再去了安防监控中心,竟然也没人。值班人员的几张座椅空着,其中一张椅背上挂着一件制服外套,控制台电脑旁的一杯咖啡冒着丝缕热汽。一张电子地图浮在光屏中,孤伶伶地闪着一个报警红点。整面电视墙的监控画面空荡荡的一片,映照出各层各区无人空间。除了从顶楼连续往下几层的监控摄像头,有几格已经全黑了。似乎遭到了人为破坏。肖少华的目光定在那几个全黑方格上……“呲”,往右一格,又一个摄像头黑了。
是十五楼C区。
——韩萧他们SSS研究组所在的实验室分区。
第 137 章
苏红睡得极不安稳。
一连换了好几个姿势。先是靠韩萧肩上, 靠着靠着,滑了下去,倒在人大腿上。大抵人大腿再怎么结实也不比床舒服, 屁股下的车库水泥地就算垫了报纸,那也还是硌得慌, 又硬又冷。又倒在了韩萧背上,卡在他背与墙壁之间。这么卡了一会, 又坐起来。单单直坐着, 只是低着头,闭着眼。过了一会,又靠韩萧肩上了。
“等下、等下……”韩萧拍她手臂,“你这样睡。”
苏红含糊地嘟哝了句什么, 往他怀里钻, 扒住了他衣服, 不肯睁眼。
韩萧被她弄得彻底没了脾气。
什么哨啊向啊普,都抵不过现实的琐碎柴米油盐。
“唉……”
认命地掏出他手机,韩萧往实验室打了个电话, 这回倒是通了,就是没人接。待长时间无人应答自动挂断后,他摸摸妹子头发,用手机翻了翻小说排行榜, 想着难得有空, 就挑篇小说来看吧……从上翻到下,一溜过去什么“绝世黑哨”“我的贴身小向导”“黑暗巅峰[重生]”“永夜君王”“哨兵向导的日日夜夜[慎]”……大家的口味真是一如既往地……朴实。“……”韩萧无语地又去翻了翻自己收藏夹, 里面还有些苏红塞给他的, 然而还是提不起劲。
人生或许就是这样矛盾。工作忙的死去活来的时候, 恨不能看个小说透口气, 只为了那一时半会的忘却烦忧。等到真的一下没事可干的时候,却连小说也不怎么想看了。
离上班时间还有两个多小时,韩萧靠在墙上,揽着苏红,半闭着眼睛休憩,掌中的手机屏幕向上滚动着网友们的话题直播。这个点,整个偌大京城除了SG特辖区,基本还处于睡梦中或刚睡醒。
网友94那么帅:刚刚看到我家门口走过几个穿古装的,还以为哪个剧组杀青了……再一琢磨,我这儿离横店老远呢 [手动拜拜]
网友阿师曼曼:一个通宵打本的朋友突然掉了线[哭],他家住在白塔中路X区X街X号,团长一直打他电话没人接[哭],好害怕……怎么办……
网友SG林宁233:和小伙伴们在学院地下通道成功会师![剪刀手]
网友囧奤:天还没亮就打过来了!为什么啊!为什么啊!我好想睡觉![抓狂状]
网友SG落叶洋洋:忽然意识到,今天不用上课了……然而并不觉得很高兴[沮丧脸]
右边的俩大爷,兴许正到了要上班的点,往自己车前盖上棋盘一铺,精神抖擞地下起了象棋。
“吃你一记马!”
“看我的炮!”
“啧,不理你。我卒子过河也~”
左前方的小轿车里,有人放着广播,音响不算大。还有人聊着天。“爸爸,你说这一场如果我们打输了,会怎么样?”一个中学生妹子的声音问道。
“哈哈,”她爹一嗤,笑道:“跟你说,不可能输。”
“为什么呢?”那妹子问。
她爹道:“你知道中国有多大吗?”
另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插入:“小妹妹,伯伯跟你打个赌,这场仗顶多两天就解决。”
另一个女子声音道:“两天太短了,你看看那个机甲……还有那些向导……他们到底打哪儿冒出来的?”
“走私啊,分拆了偷运过来呗,多塞点东西,海关又不一个个查你包裹,”那男子道:“那什么佤邦军不是早上刚反水了嘛,不定就是他们干的呢。”
“真是的,有空运回来这么多吸毒者,也不多派点人管管快递安全问题。”女子声音道。“也不知道要是家里被撞了,有什么损失,能赔个多少?”
“谁知道呢,这种得先把人打败了,再问他们要赔款……没准扔个机甲就跑了。”
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情势,妹子不依不挠地扯着她爹袖子:“那爸爸、爸爸,要是我们真的输了,会怎么样嘛?”
她爹笑道:“那你就被人抓起来,高考不用考了,学也不用上了……听说那帮吸毒者原先在天元门内干什么来着?”
女子补充:“种田嘛,做农活。”
这妹子的爹就对他女儿道:“让你就天天下地干活,怕不怕?”
妹子:“我才不要下地干活,我要写小说!以后要当大作家!”
几个大人笑起来,像是全然忘记了几十分钟前高阶向导带来的恐惧,充满了快活的气息。苏红抬起头,昏昏欲睡地半睁开了眼。韩萧正听着他们对谈,感觉到她的动作,“你不睡啦?”
苏红有气无力地:“好吵啊……”
韩萧:“……”
苏红抱着手臂,先给自己打了个抖,然后拿起手机,再次试着拨打了下肖少华的电话,然而还是关机。她翻墙看了看新闻,信号差的弄了她半天,虽然不到一小时,除了铺天盖地的相关报道,还出现了初步伤亡统计。
目前确认死亡的有三十几人,不过人人都知道这个数字做不得算,过了一分钟,便成了五十几。
那台机甲被媒体冒着生命航拍,各个角度发到网上,还不止一台。不知从哪儿忽地就冒出了第二台。留言被点赞最多的一名网友道:法克,这根本就是首都塔自己叛变了!如果不是,只能用敌人会手撕空间来解释!你当我们傻啊!
脸书上还出现了个公共主页:天元门全球粉丝后援会。中英文齐全。短短十几分钟,粉丝就突破了五位数。入会要求:填写自己的性别、属性(哨兵或向导)、精神体,对门主想说的一句话(骂人不给过哦)。
发布的第一条消息:为了向独|裁政府讨一个公道,为了我们被破坏的家园,为了所有哨兵向导更美好的明天,他不畏强权,率军亲征北上,他是自由与信仰的化身。他是我们的王。今夜,他与我们同在。
下列一溜各国语言:门主门主我爱你~~
苏红看的目瞪口呆,韩萧将头探过来,一见就笑了。“你猜猜,这里头有多少真正的哨兵向导?”
苏红指着入会要求,扭头默默看他。韩萧想了想道:“知道Cosplay吗?你中学没玩过?”
苏红:“……”
韩萧笑道:“一样的,就是角色扮演。好多普通人假装自己是哨兵向导,杜撰个精神体,再编点煞有急事的对话,感觉时髦值就上去了。”
苏红黑线:“你玩过?”
韩萧:“我那时候可土了,没人愿意带我玩的。都我们班其它同学在玩……什么‘我是新觉醒的哨兵,这是我的精神向导狮鹫,虽然看起来很凶,但它心地很好的~’”
苏红左边抱着她家熟睡的小蘑菇头的那名年轻女子,大概听到了他们对话,凑过来笑道:“我那时候也玩过,可一本正经了,说自己是向导,精神体是只超可爱的布偶猫。”
苏红埋首捂住眼,已经不忍直视了。
韩萧大笑:“对对,还有同学对着空气说,‘你的狮鹫踩到我家小松鼠的尾巴了,让它让开!’,还什么‘让我的意识来引导你’‘给你做个精神疏导’之类,他们还把这些编成了舞台剧,校庆的时候演个哨兵向导日常什么的哈哈哈~~”说着他露出了一点怀念的神色,那个时候……直到他们中真的有人觉醒成了向导,被军方的人带走了……所有玩这游戏的小同学们似乎一夜间就长大了,再也不逢人就说自己是哨兵或向导。
电视墙高近三米,宽近十二米,控制台呈弧形。
肖少华拖来一张椅子坐下。值班人员登陆用的指纹,电脑屏幕已经暗了下去。他试了下光标,用他的权限登入了另一套管理系统。虽然权限有限,只能检索回放画面,做不了什么其它高级操作。也够了。
调出那几个被人黑了的监控摄像头,回放录像至黑屏前一段时间,花了七八分钟来回拖动视频时间线进行查看,肖少华很快拼凑出了一些情况。
虽然不清楚对方用的什么方法,从视频分析来看,应当是直接空降在他们实验楼的楼顶天台,而后再一层一层往下走。时间差不多于塔防告破不久,他与赵明轩进入地下实验室之际。
而在他处理研究资料防护方案的时间段内,监控中心接到了报警信号,值班人员通知保安亭。安保人员拿着对讲机手执警棍进入了电梯……其后不论是谁,一旦进入顶楼走廊,画面便全黑了。
他们在十七、十八楼耽搁了稍许,可能是发现了什么,那个时间点,他与赵明轩在三楼的CT室,待他出来,赵明轩离开,他上楼检查常规实验室,他们继续往下移动。
那么哨兵有没有发现这伙人的存在呢?
肖少华想是有的。但哨兵的表现有些奇怪。他调出了监控拍摄到的对方出楼前后画面比对,哨兵的身影必须放慢至五分之一速率才能看清一点虚影,否则画面中就是什么都没有,这无疑是对方迈入黑暗的又一有利佐证。黑暗是五级感官,却并非五级,两者二字之差,天壤之别。身速就是其中之一。绝不仅仅是感官的稳定与否。同时这种情况下,如果是哨兵,他完全没必要去破坏这些摄像头。
排除了赵明轩最后一点嫌疑,肖少华即刻起身,去传达室给塔防安保办公室打了个电话,报告他们这里遭到了严重的非法入侵,敌方可能极强大,需要特殊武力支援,并顺便要求再来个救护车,有伤员。嘈杂混乱的背景音中,塔安办表示收到,将尽快到位。
会是天元门的人么?
挂断了电话,肖少华心想。顶楼几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偏偏挑中了他们这栋实验楼?目的为何?这些暂且放一放……对那些去了顶楼就再没下来的值班人员们,他持相当不乐观态度。心中升起非常不妙的预感。
就目前精神力波动监测仪没有任何动静的情况来看,有三种可能,一,对方精神力过于强大,导致监测设备在发出警报前就直接被破坏,二,对方没有使用精神力,三,对方有特殊的精神力隐匿技巧。
不论哪一种,肖少华十分清楚,以他的身体素质,跟人直接对拼武力就是找死。
虽说如此,他还是往门口保安亭摸了根警棍,放手上掂了掂,赵明轩出去有一会儿了……纵使已有八分把握对方是觉醒了黑暗而非五级,鉴于后续检查未明,只希望对方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或后遗症。塔的方向再次现出爆炸的明亮火光,像是有个巨物手持机关枪开炮,沉蓝泛白的天幕下几架直升机转着螺旋桨从视线内掠过去了,路那边还有警车、救护车、消防车。其它几栋实验大楼都有人不停地进出,或躺或跑,比起来,他们这栋实验楼,实在安静得诡异。
以防万一,等塔安办的人来这段时间里,肖少华回了趟更衣室将屏蔽器与手机也一并拿出来了,装兜里。尽管手机被他撂这柜里一晚上没带没充电,电量过低都自动关机了。
通宵有个不大好的地方,就是过了一天感觉一天还没过完。不过现下也顾不得这些了,肖少华边走边将需要做的事情一件件在脑内列出,拐去监控中心再确认一眼。这一眼不要紧,因为他发现电梯的监控也黑了。
那帮人下来了。
“铃铃铃铃~~”
另一头的传达室响起了不知谁来电的铃声。于这长长的无人走廊中清晰回荡。
肖少华屏住了呼吸。
他现在所处位置于他相当不利。
如果出去,出门拐角没几步就是电梯,长廊直行一览无余。
如果待在这里……
肖少华审视了几秒室内结构,看着电视墙后的大片玻璃,与电视墙一侧的门,心想失策了,怎么没先从实验室拿瓶浓硫酸。倒是控制台墙根后面有个位置不错,如果将靠墙的柜子门打开,刚好可以挡住身形,又方便行动。
眼看着电梯的数字越来越小,肖少华返回捡起了那根警棍,不着声色地锁了监控室的门,躲到了柜子后面,打开些许柜门,留了道缝给自己。
“叮!”
电梯的门开了。
先听见的是一个有些耳熟的雀跃女音。
“——我们这里还有地下实验室,一楼这边都是会议室、会客室、设备仓库什么的,真人您还想去哪里,我带您去~”
说话的人是一名年轻的女向导,透过门缝看到的一点面容圆润可爱又带了点俏皮,看得肖少华的心沉了下去。
……程昕?!怎么是她?
他上一个研究组,也就是韩萧现今所在的研究组,SSS研究组的一名向导女同事。
女向导蹦蹦跳跳走在最前面,一副兴高采烈给人领路的模样。她身后侧随行的那名男子一袭玄色袍服,身量高大,长发半数成髻,半数披落,面如冠玉,温和淡漠,步姿优雅稳健,手持一柄雪色拂尘,如同古装剧里走出的什么道门宗师级人物。
“自从知道XY攻略是来自天元门的功法,我们都可崇拜、可崇拜您了,研究所的好多小伙伴都非常期待您的到来,没想到您真的来了……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一样,真的好高兴……”
程昕走着走着,又跑回那男子身旁,做出双手合十,膜拜捧心的姿态,语气不自觉地透出些许讨好娇憨,哪里有平时半分骄矜,全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激动,仿佛粉丝见了偶像。
肖少华暗暗留意到,她的哨兵不在。
“我们还偷偷在学院为您建了一个粉丝后援会社团,除了去参加新训的小伙伴,所里的向导基本都加入了,曼曼是会长,我是副会长~她原先都不怎么相信修真的,差点要报新训了,还好看到蔡蝶姐姐那段视频一下就信了,还说您是她偶像,要拜您为师!嘻嘻!”
女向导叽叽喳喳地说着,如一只可爱的小鸟飞绕着尊贵威严的鸟王。
她说的“曼曼”,是罗成兴研究组的一名S级女向导研究员,名叫高曼,在汪新宜他们手下做事,也与肖少华当过一段时间同事。
电话的铃声还在响着,只是谁也没去管它。
听着她的话语,肖少华隐隐心惊之余,只感到有什么,类似冷气从脚底一点点冒了上来,两腿像是被冰冻住了,动弹不得。
“为了让学院批下来,我们说这个是Cosplay社,cosplay哨兵向导哈哈,所以社团里还有好多其它普通人,装作自己是哨兵向导,可逗了!不过跟那些背叛真人您的天元门普通人不一样,他们都超乖超可爱的!让他们不要戴屏蔽器,他们就不戴了。我们平时都用的精神力网沟通联系,也并没有让他们知道……希望真人您不要介意……”
男子抬了抬右手,程昕便消音了。
她的目光随他望去,“啊!那里是我们的监控中心,”他们走来,“不过摄像头都被您的护卫干掉了……应该没什么用了吧?”
“咔嚓!”
上了锁的监控室门轻易就被打开了。
一道黑影于他们身侧唰地晃过,一台精神力波动监测仪瞬时四分五裂,连根曲线都没荡起便宣告了自身的终结。
程昕高兴道:“太好了,这样我就能用精神力对您‘说’话了。”
然而男子立了根手指于唇前。
程昕有些丧气:“还是不行吗……”
尽管什么都没看清,肖少华屏气凝神,并不妄动。冷静地攥紧了手中警棍,一滴冷汗从他额角慢慢淌落。
“瞧瞧吾发现了什么……”
这是肖少华第一次听到许天昭的声音。那声音遥如远钟,带一点涤荡人心的魔力,立时地让他起了警惕。极大的危机感蓦地席卷了全身。
他当即伸手堵耳,手肘连同警棍撞在了金属柜门上发出了很大的响动。却是来不及了。
面前的遮挡一下尽去,视线里他正正对上了对方的目光。
近乎通透的瞳眸,冰冷的如同死神的镰刀。
“一条小虫子。”
第 138 章
喉咙被一把掐住了, 死亡在瞬息之间,离他如此之近。
听说人死前,会有几秒钟走马灯似的将自己一生回顾一遍, 肖少华不知为何地忽然想起了这句,但他没机会了。
因为下一秒, 对方眼中的所有冰冷俱化作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师、师尊?!”
什、什么?
刹那从恐怖片掉到滑稽戏,肖少华的大脑一下当机了。
——如果这就是高阶向导的能力, 对方的确拥有, 仅仅使用一个词,就令他产生了灵魂出窍的错觉……就跟被天雷哐当劈了一道,什么什么尊?……恍恍惚惚,漂漂浮浮, 肖少华还以为自己直接被传送到了某玄幻剧拍摄现场。这位演员可以去颁个金X奖了……假设这演出环境不是他们实验室安防监控中心的布景板。
“师尊……”
似是见到思念许久的人, 这人怔怔地看着他, 又轻声唤了句,“师尊……”
这是一个第一眼看去非常年轻,第二眼看去很年长的人。
因为这人的眼睛。
对方轻轻松松, 上下两瓣嘴皮子一开一合,叫得肖少华后背寒毛都竖起来了。
枉他活了这么多年,遇到的所有诡异事件加起来,都没有这一桩诡异。
冷汗渗出, 凉飕飕。
这人放下手又抬起, 似想再碰碰他,但手在空中又缩了回去, 像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试探地, 有些欣喜:“……怎会是您?”
又问:“您怎会在此?”
判若两人。
这位仁兄的画风变得太快, 肖少华尚未来得及品尝死里逃生的庆幸,眼前就飘过了一句:难不成今天安定医院放假了?
他的视线往旁游离了一圈,只见站在这位身侧,他手下实验室的年轻女向导研究员,程昕也跟傻了眼了一般,呆若木鸡、瞠目结舌地望着他们,仿佛不知导演这回喊拍的是哪一出戏。
而这男子的身后,还站着一个人,肖少华目光定了定,总算看清了这破坏他们安防设备的真凶。对方一身黑色窄袖劲袍,眼神锐利如隼,戒备地打量着自己,结合他的武力值与表现,恐怕也是一名黑暗哨兵。
肖少华心神一凛,有些混乱的思绪顿时清晰,旋即决定将计就计,顺势而为。
“让开。”
他沉声低喝,一把推开面前这所谓“真人”。
做这事时,肖少华心如擂鼓,然而面上半分不显,只是冰冷漠然,好似半点不将对方放在眼里。而对方,竟也顺势退开了几步,待他从这墙角立柜后出来,上一刻还视他如蝼蚁,要轻易捏死他的高大陌生男人,这一刻竟执起他的手,半跪了下去,嘴唇贴近他的手背,带一点小心翼翼的恭谨,和不为人知的儒慕迷恋,像要行一个吻手礼。
妈呀!
这下子,可不止背后寒毛,肖少华全身上下的毛都要倒立起来了!
“!”
一把甩开对方的手,肖少华后退几步,转瞬想起自己此时还在COS别人的“师尊”,压下心头惊悸,冷着脸道:“你……不必如此。”拂袖而去。
他大步而行,走出监控中心,数十步就要到达实验室大楼门口,眼看就要逃出生天,虽不敢放松,心下还是忍不住浮起了一句自嘲:万万没想到关键时期,居然是Cosplay救了我。
“……呵呵呵……”身后却响起了低低的笑声,碜人发慌。“……不,你不是他。”
一道人影拦住了肖少华。
是对方带来的那名黑哨。
“岂料吾堂堂得道真人,亦有被宵小唬弄之机。”
他的话一落,肖少华拔腿就跑,也没问他到底哪里露了破绽——开玩笑!他全身上下都是破绽!此时不跑就等死吧!——但黑哨一个动作他就被扔回了廊道内,肖少华踉跄几步,那位尊称为真人的男子,唇噙一丝阴沉残忍的笑,朝他遥遥比了个手势。
倘若这会儿有天元门其它向导在场,便会立刻明白,他们的门主将动用的是玄心术第十二式:
渎魂。
之所以将此招列为第十二式,比幻海无垠更高两个境界,乃是因中此术者,不论哨向普,不论有无灵力,皆会被读取心底最深处真正的恐惧之事,与最幸福快乐的回忆,而后将所有快乐转为痛苦,将恐惧化作比现实更真的幻觉,二者互循为囹圄,将人的意识牢牢困囿其中,泥足深陷,于最深的绝望中惨烈死去。侥幸得救者,此生亦将再无一丝欢愉,不得不一次次尝试自杀直至解脱。
可程昕并非天元门的人,因此她只看到了对方的精神力泄洪般向肖少华倾泻而去,眼见那滔天洪流即要将这普通人完全吞没,不由失声尖叫:
“啊——————”
肖少华愕然回首。
在他的视野内,他面前空无一物,唯独这莫名的人打了个了莫名的怪异手势,接着程昕就发出了莫名的尖叫,实验楼里剩余所有精神力波动监测仪警铃大作——
须臾,前所未有的心悸攥住了咽喉,恍若到了生死关头,大脑缺氧的感觉陡然升起——
与此所有哨向都看到了,当那磅礴的暗紫洪流冲向了那名普通人,先是一个冲破了对方那片属于屏蔽器的透明障碍墙,使之像肥皂泡一样不堪一击地砰然破碎了。紧接着席卷上了对方毫无防备的大脑,在即将涌入之际,与之皮肤相触的一点,以此为圆心,倏地漾开了一层盈盈金光,就如液体薄膜般覆盖了对方全身。这层薄膜随着洪流蔓延之处揭起,形成一张金色光网,浮在半空中,张开大口迎向了暗紫洪流的凶猛冲击,“轰——”紫金两道虹光相接,整个空间内光芒大炽。
一时间,众人什么都看不清。
当然肖少华除外。
作为没有精神力的普通人,什么紫光金光,他通通压根看不见,就看见了对面那个什么真人一打完他那古怪手势,走廊里所有哨向都像中了一发“雷击术”,全员僵住了钉在原地,瞪大眼睛张大嘴看着他,那表情,就好像见了鬼一样。
——直到那张光网将整道暗紫洪流牢牢裹住了,跟个无底洞般,将所有袭来的庞大精神力吸收的涓滴不剩,咻地缩小成一丝光线没入了肖少华的衣兜里,再将他从头到脚扫过了层膜似的淡光,消失了。
“他口袋里有东西!”程昕一下伸手指他,大喊出声。
“哐!”“嘭!”楼上旁边传来几声什么仪器爆裂的响动。
而那位“真人”,就像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整个人被往后狠狠推了一米。
他抬头,目光惊疑不定地望来:“原来如此……汲灵引竟藏于尔手!无怪乎……无怪乎……钥盘将吾引来此处……”
喃喃自语,他拂尘一扬,那名黑哨如箭一般朝他冲来,这回肖少华也什么都看不清了,因为对方的速度实在太快——
视网膜徒留一线黑暗残影。
千钧一发,他还没反应过来,身躯一轻,就被人紧紧抱在了怀里。而那名黑哨,“嘭”地一声,就被人一脚踹了出去,整个躯体腾空飞起,越过了玻璃全碎的窗框,撞在了实验室门口的一棵大树上。那树干有两个人合抱那么粗,还晃了一晃,连肖少华都感觉到了疼。
他看着那名黑哨摇摇晃晃试图扶着树干站起来,又跌了下去,显是受了重伤,收回目光,发现抱住自己的人正是久逾方归的赵明轩。
哨兵一言不发,双臂死死地箍着他,像是要将他嵌进怀里。整个人抖得像个筛子,其战栗程度,令与之紧密相贴的肖少华明晰地感觉到了。
他一下觉得有点奇异,从十六楼高空跳下来,连个牙关都没打过颤的强大哨兵,此时竟然在发抖?
——你……是在害怕失去我么?
虽然清楚自己不过是在自作多情,肖少华仍是受到了感动。
并不完全了解自己刚刚从怎样可怕的深渊边缘毫厘擦过,努力平复着心跳,他回手反抱,冷静地拍了拍对方后背:“好了,好了,我没事。”再看向那位“真人”,正想问问这个神经病是谁,哨兵一下抬起了首,横眉冷对:“天元门门主,许天昭。”
他的声音低沉森然:“果然是你,误导了我的感知。”
肖少华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那名被人称作真人的男子,也就是XX门主,手拂袍袖一敛尘尾,嘴角微微一勾:“区区小计,何足挂齿。倒是……吾小瞧你了。”
他说着,又一抬手,“教尔一课,万莫过于依赖自己的感知。”像是从空中拈住了什么:“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轻轻对着指尖一吹。
肖少华感到哨兵气息一霎凝重,面如滴墨,缓缓放开了自己,将他揽到身后。
“……受教了。”
哨兵摆开了架势,肖少华明白他们大概是要打起来了。作为一枚战斗力只有负五的渣,他素有自知之明,继续待这大概就拖后腿的份。于是纵挂念着实验室被破坏程度的问题,还是慢慢地一步步往后退,打算先寻一个玻璃没了的走廊窗,翻窗出去,找个格挡再看看怎么帮忙。
可也未到窗口,一群穿着警服,扛着枪炮的人就翻窗进来了,还飞入了几架无人机,动作敏捷迅猛,一下布满了这实验大楼一层里外的角角落落,将枪口炮口对准了那帮入侵者。肖少华眼睛一亮,塔安办的人可算来了!
程昕见况不妙,大抵想溜,谁料翻窗出去,就被个穿警服的逮着了,人直接将她铐上手铐:“同学,请跟我们走一趟。”
其中还有一名年轻的白发女子,肖少华两天前与对方打过照面,认出她是来自十九局龙组,名叫白湄的高阶女向导。
白湄显然也已看到了他,她娥眉淡扫,视线一掠而过,一个纵身即上,两束银丝随风瀑如寒霜,向着天元门门主的方向,双掌击出——
一道蓝紫闪电,一个潜龙游走。
真正一交上手,赵明轩就明白了,局面于他不利。
许天昭的精神力,本质属性是雷电。
按照天元门的话讲,这位掌门真人的灵根是雷灵根,金与水的变异体。雷生万物,修炼至还虚,生生不息。所谓同阶相拼,尚看五行。何况跨阶应战,这雷灵根正是他水灵根的克星。也不知是不是如此,这位对付起用电的高科技武器,格外得心应手。加上那名黑哨在对方操纵之下,原本领域薄弱并不如他,而今实力节节攀升——再配合对方幻境,远攻近防,如虎添翼。
许天昭仗着强盛的精神力,毫不客气从他领域里夺取一块,开辟成一汪深洋幻境,密布乌云藏身其中,道道暗紫雷电接连从天而降,溅起朵朵电花,又从水中漾开,漫成电网。直接将这本极为适合赵明轩精神的环境改造成上天入地皆不能,举步维艰的所在。
对方的黑暗哨兵,是风属性,于是时而躲入蕴藏雷电的云层,时而从水中跃出偷袭,身法刁钻古怪,狡若魅影。
铺天盖地的雷电风暴,极易令人产生自己并非与一两个人对战,而是与整个大自然为敌的错乱感。旁人只看到黑哨身姿速如一缕轻烟,随着上下穿梭,手执冰剑利落进攻,与另一名黑哨打的昏天暗地,那门主一步一后退,哪里想到其面临威压之可怖。
“砰!”
是枪响。己方的狙击手出动,赵明轩闻声跃起,让开弹道,随之察觉不妥,一个旋身避让,高热子弹与他擦颊而过,险之又险。又是许天昭的幻象误导,就如先前,他以为对方的位置在别处,实则与他咫尺,就如方才,他以为子弹射向自己,实则对方。幻境攻击一向是天元门向导的拿手好戏,他早知晓,于许天昭而言,更是手到擒来,应心自如,自然而然,天衣无缝。也就是,那一刻即使他击中的是幻觉,又或者是真实,都不会有任何虚实感差异,将感知模拟到了这一步。最可怕的是,这人随心所欲地,将真实藏于幻象,幻象融入真实——这样行云流水的幻觉攻击,无处不在,防不胜防。
正如对方所言:凡所有相,皆为虚妄。
“哗!”
那发子弹击穿了廊道后窗,玻璃碎片片片晶莹飞起反射着蓝紫电光。一道雷电从天劈落,赵明轩顷刻避开,不能不避开,因为看似雷电的幻影,实则精神攻击。对方的黑哨如鬼魅从他后心偷袭,一击不中便一个翻身后跃几步,顺势砸落一架无人机,赵明轩回头反击,看见肖少华挥舞着一根警棍狂奔而来:“我来帮你!”被那黑哨旋身一刀砍落头颅,血喷四溅。
几欲目眦迸裂。
一只手蓦地划开他这眼前景象,如冰崩雪散,以手呈掌,寒霜凝结。一头白发的高阶女向导,眉眼沉静无波:“什么都别想。”
这话说的轻易。不过白湄的加入总算让赵明轩得以放出一丝心神去真正看一眼肖少华——一看就放心了,后者正老老实实躲在一堆警服后面,被数道屏蔽器透明障碍墙围着,一脸严肃认真地观察别人怎么射击,并听着专业人士解说如何修正弹道,将幻觉的影响降至最低,半点没有贸贸然跳上添乱的意识,倒是十分有他当年打不过开个门就跑的法师风范。
于是心神一敛,再次全力对付劲敌。
感知范围内,越来越多的天元门人正朝此处聚集,想必是门主发出了召唤。
情势愈发严峻。
作为一名新生的黑暗全界所有者,赵明轩预感,黑暗感官赋予他的绝不仅仅于此。只是堪堪觉醒,仍处于体验放大全部感知细节,接纳物质信息洪流的初级阶段,大自然的所有信息——不分真实虚幻,不分宏微,通通向他涌来。假以时日渐能辨清真实与虚妄之间的质象区别,到达“诸相非相,得其本真”,但现在,就像刚拿到微积分才开始学的人,不得不逼着自己去考数论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路人伯仲叔X6,木云云X8,199327,夜安X2,琥珀川X3,herosly11,cecily,消息无痕,云♂醉X10,yucca,不如归去,猫好好X14,我也要做小天翔X6,17371902,AlvarX2,magic,晨睁,酒滴花香,韩涵焓菡X2,墨亦殇X2,你若成风X4,烩面X16,凶宅中的上吊少女,18291858,晴天三雨,坠机的小鸟,17784714,涟苍茗,圈圈NM的投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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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9 章
微积分连公式都尚没背下来, 就去考数论会是个什么结果?赵明轩很快以他的亲身经历揭示了答案。
数百发子弹炮火,墙壁千疮百孔,天花板粉尘坠坠。
毫发无伤的许天昭不到十分钟就玩腻了这猫逗老鼠的游戏, 精神力以他所在为中心,轰然四面爆开, 一下充满了整个空间。而肖少华只看到他拂尘一扬,“噼里啪啦”在场所有屏蔽器全碎, 周围不论哨向普, 皆不再动了。他霍然站起,发现还能站着的人就剩下了他自己。
一架无人机“嗡嗡嗡”地飞入,尚未近身打出屏障光栅,就一个倒头栽了下去, 撞在了墙角。
白湄倒在地上, 一只手紧紧捂着胸口, 瞪着这边,唇角溢出一丝鲜红,一只手抬起, 似想抓住什么,徒劳握紧成拳,撑在地上。
赵明轩还在与那名黑哨缠斗,身上挂彩数道, 两人廊后打到廊中, 一路踢碎打坏无数室内装备,什么灯泡、门板, 窗框……但已无法影响这边分毫。
许天昭踩着这一地狼藉, 逸逸悠然地朝他走来, 气定神闲地如若在逛自家的后花园。
“少华!快逃!”
赵明轩对他大喊。
逃?逃去哪?
肖少华心想, 外面的炮火声都停了。估计是被天元门的人包围了。这样下去,大概只有军方直接朝这发射一枚导弹才能把对方灭了的节奏。
“交出汲灵引,吾饶你一命。”
许天昭开口,语声温和沉柔,十分清晰。
犯罪分子不可怕,神经病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两者合二为一,再开个异能值满级的外挂。肖少华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面临的是怎样可怕的对手。
而他依然沉着镇定,仿佛泰山崩于前亦色不变。
肖少华:“‘及灵隐’是什么?”
许天昭用一种很好商量的语气:“你口袋里装着什么?”
肖少华:“屏蔽器、门卡和手机。”
许天昭道:“如此,均交予吾即可。”
肖少华:“给了你,你就放过这里所有人?”
“小虫子,”许天昭笑了,很亲切:“你现在,并没有与吾讨价还价的余地。”
肖少华点了点头,视线往别处看了看,手伸下,像是要摸入口袋,一把抓起旁边的枪械就朝对方开了一枪。
“砰!”
一弹射出,这极近的距离,饶是许天昭也险些避之不及,子弹擦过他肩头,一簇血花溅起,于深色衣料上洇开了。
也是肖少华足够幸运,这枪刚被人调试好,正是顺溜的时候,而他现学现卖,生平第一枪照着对方胸膛就扣下扳机,没有任何犹豫,手也很稳。尽管那后作用力一下让他向后摔坐在了地上,整个右肩连胳膊疼得像脱臼了,因为姿势不太对。
“好大胆子!”许天昭怒极反笑,袍袖一甩,肖少华就看到旁边有一人歪歪斜斜地站了起来,竟是几分钟前教了他一句用枪技巧的己方领队军官。
“杀了他。”
随许天昭一声令下,这位己方军官如炮弹般弹了过来。双目无神。
“王队,你醒醒!”
肖少华大喊,趁机再朝许天昭崩了一枪,毫无意外地落空。军官冲来,拔出他腰间军刺,直朝他心口贯下,肖少华本能地抬枪去挡,手臂疼痛反应不及,枪脱手跌出,被赵明轩扑至一拳打飞对方——同时他被那名黑哨击中后心,滑开十几米,撞到走廊墙上,后腿一蹬,抱着肖少华一起越过廊道窗框,重重摔在了实验大楼外面的草坪地上。
赵明轩当了肉垫,肖少华立刻爬起来扶正眼镜,看他状况,“你如何?”
“……没事。”说话同时,哨兵一个翻身将他护在了怀里。肖少华这才看清他们周围已站了一圈穿着古装汉服的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
不用说,都是天元门的向导了。
肖少华扫视一周,迅速默数出了大概三十几人。
“小虫子,我不杀你。”随着那位天元门门主的声音由远及近,原本围住他们的向导们纷纷恭敬地让开了一条路。许天昭姿态从容不迫地走到了他们跟前,居高临下地,面上没有一丝方才的怒气,恢复成了温文淡然的模样,“你可知为何?”
“……”已经充分领教过对方的阴晴不定,肖少华知道这人变脸的速度就跟翻书一样快。
“因为你这张脸。”只听许天昭说道,探手以拂尘尘尾挑起了他的下颌。肖少华与之冷冷对视,同时握紧赵明轩的手,感之并无反应,就知道对方落入了这四周向导的合围幻境攻击中,心下一沉。“他若是能再活过来……这里的所有人,都可以为他去死。”
果然,下一秒变作:
“可惜,他们竟将汲灵引……放在你这冒牌货手中。这张脸,也再留不得。”
——一道刀光劈开了赵明轩周身花海蛇绕,黄沙飞飏,尘土弥漫,所有幻境一瞬凝固,破裂。
刚好听到了对方最后三个字:“留不得。”
他当即抽出被禁锢的感知,抱着肖少华一个后跃,脱离人群。
同时,围攻他的那二十几名高阶向导仿佛遭到了一波威力非常的精神攻击,整齐划一地唰一下向后倒去。
“公孙弘,”许天昭忽地扬声冷笑道:“既已到场,作何不敢现身?”
说着他身后窜出一条深紫电蛇般的精神体,赫然朝一个方向攻去。
不远处,一名高大挺拔的黑衣男子,手握一把唐刀,将刀缓缓纳回了刀鞘。见势来袭,头一偏,一头巨型黑牛从他背后跃出,四蹄刨动,露出一对粗壮而弯曲的黑色犄角,气势汹汹地一冲而上,与之绞斗一团。
精神体如此。其主人倒平静许多。
公孙弘一步一步走来,每一步恍若带着万钧重量,天元门向导中的稍弱者已有无法承受的,一连退了几米。一名白发女向导捂着胸膛,从实验楼里跌跌撞撞地跑出来,唤了一句:“师尊!”
公孙弘一抬手,她便闭了口,只站在了原地,静候吩咐的模样。
“小师弟,”许天昭微微一笑:“别来无恙。”
如果能忽略这二位的精神体在空中打的凶狠激烈,那恨不能你死我活的腾腾杀气,双方的会面看起来还真有几分一场师兄弟间感人至深久别重逢的模样。
肖少华自然是看不到他两者的精神体如何厮杀。对于公孙弘的印象……他也就停留在几年前,被技侦组审讯时见过对方的那一面上。知道这位是现任龙组组长,一名实力强大的男性向导,没了。
“快带他走。”
从出场至今,一直沉默的公孙弘一开口,就是这四个字。
虽然并未指名道姓,但赵明轩直觉感到这四个字就是对自己说的。因此,对方话一落,他抱起肖少华即刻拔足狂奔。果然一段路,毫无幻境设障阻拦。
“追上!”
旋即意识到被坑了,许天昭利落地发出了命令。与此,所有方圆百里的天元门向导于他们的精神力网内,都接到了这一指示:杀了那黑哨,捉拿另一人。
命令如水的波纹般泛开,向导们行动起来了。
“……大师兄,”似是斟酌了这个词许久,公孙弘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天元门门主,再一次地,缓而稳地拔出了他的唐刀,漆黑锋锐的刀身不透一丝亮芒:“你若想对他动手,先过我这一关。”
“为了区区一条……小虫子?”许天昭问,笑意更甚,拂尘款动,“还是为了……汲灵引?”
SG特辖区,首都塔广场外围。
天色曦明,火光交替,不远处可见数架战斗轰炸机盘旋在一台行驶其中的巨型机甲上空,与地面的军甲坦克配合,拉起了绵密火力网,各类声响动荡不绝。
“嗷————”
那机甲发出了一声尖啸,肉眼可见周围空气一阵波澜抖动。
也不知哨兵是怎么做到的,先是随意跑跳过一溜民居,从一众巡警疏散人群中如风烟穿过,双脚|交替速踏墙面数步,居然就这么一路竖着踩上了一幢大厦高楼。
可能是从低到高,比从高猛地一下子到低,感觉要好一些。爬楼途中,肖少华对快速攀升的高度稍作适应后,还有余力对赵明轩也问了一遍同样的问题。
“‘及灵隐’是什么?”
后者目视前方奔跑不停,绷着下巴思索数秒,诚实作答:“我不知道。”
结合前后蛛丝马迹,“……我怀疑,”肖少华道,眼中划过一抹锐色,语声如常:“我的屏蔽器有问题。”
一个在天台刹住了脚步,哨兵将肖少华放落在地,向他伸出手:“我看看。”
肖少华站稳,从白大褂外兜里掏出他的屏蔽器,放到赵明轩的掌心里:“如果我没猜错。”
这是一个小蜘蛛模样的屏蔽器,过去曾有一段时期见的次数太多,熟悉的几乎习以为常……赵明轩举起来仔细地观察,八根粗型传导管合抱着电池盒的设计或许在当时很特别,过了这么些年,也不算什么了。屏蔽器的市场发展日新月异,除了最早期的圆球型、钥匙扣型,现在还有U盘型、吊坠型,甚至柔软服帖的手套型等等。但肖少华一直用着,没换过。
他试着探入了一丝感知。
肖少华的声音仍在耳边,是他独有的轻冷磁性的嗓音,将他的发现与推测挑了重点省却枝杈,以一种平铺直叙的语气一一道来。
“……当时的大致情况就是这样。对方肯定对我使用了精神力攻击,以天元门门主的精神力能强度,在当场所有的屏蔽器都被过高频震碎的情况下,它却无事。他们必然看到了什么我无法看到的景象,你试一试。”
他说话时,哨兵的感官精神力被屏蔽器的透明障碍墙挡住了,这很正常。可当哨兵试着绕过它,或将屏蔽器关掉,感知仍如泥牛入海,什么都无法探知。这就奇了。
接着他逐步增加了感官精神力的探入强度,很快发现,并非感知无法探测,而是作为传递载体的精神力被吸取,抽走了。没有了精神力,超过范围的感知自然消弭——这整个过程进行的悄无声息,半点不打草惊蛇。
明了了这一点,赵明轩将屏蔽器放到肖少华手中,重新打开开关:“你收好,谁也别给。”
他说的这样郑重,肖少华就将其放入内层衬衣口袋,扣上扣子,装牢了。哨兵俯下身,弓腰:“上来。”
感到肖少华有些犹豫,哨兵笑道:“抱还是背,你选一个。”
肖少华只好趴了上去,双手|交握环住对方的肩膀脖子。这病服破了好几道,触手皆是温热皮肤,掺着清凉的膏药与汗水,还有些硝烟与血的气息。他摸到一手红,哨兵道:“别人的。”双臂有力地捞起了他大腿膝弯,将他整个人撂到了背上:“抱紧了。”掂了掂,“唉,瘦了。”
肖少华一时拿不准他这句什么意思,略略抬首,就看到人露出的一段颈后皮肤上还印着自己昨晚留下的一枚吻痕,不由脸颊微微发烫。“……你发现了什么?”
他没有让对方察觉自己的异样。但哨兵在他话一落,就一个跳下了天台,又是一段令人措手不及的完全坠空——“赵明轩!!”
肖少华的惊怒几乎震耳欲聋,黑哨语带笑意地应了一句:“我在。”又偏了偏头,“别喊。”空中跨行数步,一个翻滚,以感官精神力精准调控身体每一寸肌肉的运动,卸去了大部分冲撞力,稳稳落在了临近另一栋稍矮的高楼楼顶,疾奔数步再一大跃腾空,重复如此:“……我在天元门的时候,遇到个事物,跟你这挺像。”他的声音从风中传来,肖少华意识到对方是要讲述内容重点了,当即也顾不得什么离心力恐高,忙挨紧了专心聆听。感觉着肖少华的温热呼吸扑在自己耳际,赵明轩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嘴唇微翘,“那边人称聚灵大阵,在那位门主居住的深山里窝着,普通人约摸看不到,哨向一靠近就会被抽走精神力。跟你这屏蔽器的区别是,一个是主动的,你这是被动的。”
一条青龙游弋其后,以方圆数百米为单位,不时来回摆尾扫荡几只先行追来的哨向精神体。
肖少华的胸膛伏在他背上,对方蓬勃的心跳贴着他的皮肤,代表着旺盛的生命力,舒缓了些许因方才差点失去对方的满腔恐惧,仓皇心骇。许天昭的确给他上了很好的一课:别以为自己觉醒了全界感知就他妈无敌了,感知也是会骗人的。
若不是这位大能突然祭出精神攻击,暴露位置,若不是肖少华的屏蔽器另有玄机,若是他再晚到一步……赵明轩闭了闭眼,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犹存余悸:“……那边人的交通工具是一种叫孟鸟的生物。哨向若想使用,必须注入精神力作为支付。孟鸟收集了外来的精神力,储存在了聚灵大阵里。整个天元门空间运转,靠其提供的精神力作为能源支撑,”说着他又将沈実对他所言的“供电系统理论”三言两语地对肖少华简单复述了一遍,语声沉稳,不紧不慢:“……也就是,在天元门主能源告罄的当下,他们来到了这里……”
肖少华接上他的话:“其实是为了寻找备用能源?”暂时没多问沈実的事,“而这天元门的备用能源,居然是我的屏蔽器?!”
赵明轩沉吟片刻:“……可能性极高。”末了又道:“能源不足,门主手中掌控天元门的某个关键估计就被激活了,顺着这些找来……汲灵引,或许是汲取的汲,灵力的灵,引导的引。”
肖少华默然。
一时间,两人之间只剩下了呼吸声,风声,远方的炮火声。
“……”赵明轩侧了侧脸,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你……在想什么?”
周遭景物不停自他们身边飞速掠过,“我在想……”肖少华面无表情地遥望远方,久久,嘴角一扯嘲道:“我们是不是一不小心掉到了哪本小说里,谁瞎编的剧情,这么扯淡!”
赵明轩大笑。
足尖在塔西路三区街道上一台轿车车顶上轻巧一点,如一道优美流线,越过数道水泄不通的车流,引起周遭逃难市民一阵尖叫。笑声稍歇,黑暗哨兵再一次轻易脱出了身后向导们的精神力攻击可触及范围——但他知道,那位门主的一缕精神感应还在牢牢锁定着他们——
想当初,这位在天元门可是连名字都不能提的男人,什么一草一木皆有神魂勾连,随谁想个名字都能感应。现在这天元门“停电”了,这项特权估计没了。但就比方他的黑暗全界能笼罩这整个城市,对方更别提,只怕比他范围更广。于是位阶压制之下,就跟卫星监控一样,时时更新他的位置信息,通过精神力网发送给他附近的天元门向导。
因此丝毫不敢懈怠。
肖少华忽然开口问:“假设那位门主的等级是八十五,你是多少?”
赵明轩一听就知道他想问什么了:“假设许天昭这号是八十五级,我就是五十五级。我们后面追的这一堆,大概三四十级吧?公孙组长……我感觉有七十五级左右。你嘛……”
肖少华已经明白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了:“打住。”
赵明轩但笑不语。
他转瞬又攀上了一幢摩天大厦,这会快到特辖区南界门,再往东北方向走就是东区作战部驻地,极目远眺可见遥遥一些小山峦起伏,中缀几点哨岗。这算是这一带最高的一幢建筑了,尽管无法与塔相比,视野已算足够开阔。
一路从研究所西门逃出,哨兵本想直穿塔中路开战区域,谁料那台机甲全力一声尖啸,所蕴藏的精神攻击力强度不下天元门门主,同时为了甩脱身后越追越多的天元门哨向,便花时间绕了点路。“接下来这段,我们换个走法。”赵明轩微蹲让肖少华下了地,揽过他肩膀,指给他路线:“……从塔东路走七区,穿过中线,我们往兴和广场绕一段,你看好了路况路牌,任何情况都告诉我,”比了个手势,“直接到东山指挥所南门,作为黑暗哨兵,我有机甲驾驶优先权。”
说着他看向了肖少华。后者迎上了他的目光。天台的风吹起了肖少华的衣袂,这人伫立在风中,脊背笔挺,眼神凌厉,不避不让。明明只是个不堪一击的普通人,却透出了一种仿佛什么都无法将之摧毁的强韧。
“我想……你应该也听说过,最初的‘向导’就是一名普通人。”赵明轩说着,觉察几名天元门哨兵正背着他们的向导赶上来,又躬身将肖少华背了起来,不能抱,一抱起来就想亲下去。“你是普通人,没有精神力,看不到向导使用精神力制造的幻境,也就不会被他们的幻境攻击干扰。所以这一次……由你来引导我。”
确实是有个说法,关于向导“起源”的人类学历史部分:一派学说坚持人类最开始出现的第一位向导其实是一个没有任何精神力的普通人。原始社会时期,哨兵为适应恶劣自然环境先进化出超凡五感,担当向导这个职位的普通人通过言语沟通和长久合作与之达成了深厚的默契。为了所在部落能够生存,为了更好协助哨兵作战,慢慢地在哨兵的帮助下觉醒了自己的精神力。
还有一派则坚持最先有精神力的应该是向导。因为向导是原始部落的萨满。由于萨满侍奉自然神,最先被赐福获得了精神力。在萨满的引导下,原本只是普通人守卫的部落哨兵才逐渐觉醒了感官。不过这两派学说理论向来是鸡生蛋蛋生鸡,与另几派一起在考古学界争吵不休,连教科书都含糊其词,表示尚未定论。
肖少华伏在他背上,一把搂紧对方肩颈,适应一阵陡降高度后,也不与之争辩,按住眼镜直接问:“怎么做?”
第 140 章
拿着物业中心工作人员发放的水和面包, 苏红咬了口面包,喝了口水。面包的口感说不上多好,就是普通的外头卖的两块钱的西式面包。水也是普通的矿泉水。她想起了楼上冰箱里还搁着昨天吃了一半的提拉米苏慕斯, 份外想念那香甜绵软的巧克力味。
旁边的蘑菇头小男孩也醒了,扯着他娘亲的衣服吵着要吃火腿三明治, 要吃汉堡包、麦辣鸡,要可乐, 吵得不可开交。苏红心想:幸好我近五年都没有生育计划。
另一边不知谁拎了个简易投影仪, 挑了个一整面的白墙往前一搁,用手机连着放视频,完了又有人从车里搬了个功放下来,于是音响效果也有了。看起来就跟露天电影院似的, 不一会儿, 那片白墙前面就坐满了一堆人。
苏红这位置, 虽偏的角度有点厉害,不过大部分画面也能看到,也就不挪动了。这会放的是中央台的早间新闻。除了直播他们这的特辖区救援情况, 也穿插时政要闻,不时的一架战斗机掠过了画面,不时几个领导人入了座开会。
一通电话进来了。苏红以为是肖少华,可高兴了, 拿下面包一看号码不是就蔫了。是个挺陌生的号码, 她接起来:“您好……”
才说了两个字,就被那边人打断:“请问是少华的助理苏小姐吗?我是他妈妈, 李秀。”
吓得苏红差点没把手机摔出去。
韩萧瞧她脸色不对, 凑过来悄悄问:“怎么了?”
苏红捂住话筒, 对韩萧做了两个字口型:太后。
韩萧秒懂。一惊, 迅速闭嘴。
“阿姨,是我。”苏红忙应了。那头李秀的声音还在继续:“少华现在是跟你们待的一块儿吗?他手机怎么没开机?你们现在哪儿呢?都还好吗?方不方便让他跟我说两句话?”
她一口气问了一长串,苏红冷汗都要下来了:“阿姨……这个……”
她这边还在寻觅着合适的措辞,那边一下拔高音量:“他没跟你们待一块儿是不是?!你们是不是也没联系上他?!你们那儿什么情况啊!啊?!怎么回事?算了算了,你地址给我,我自己过去!”
对方也太敏锐了!“阿、阿姨,您先别急——”这么乱的时候,太后娘娘要真来了,肖大帝赶明就能拆了她!苏红整个人都要不好了,一着急就直冒汗,话也没说全,慌里慌张之中眼睛一抬,谁料恰好瞄见那边大屏幕晃过了个什么画面:“我、我看到他了!”
话一出,她猛拍韩萧手臂:“快!刚刚过去的那段新闻是什么?你快把那段视频扒出来!”
那头李秀没反应过来:“啊?”
苏红这会找回了点她处理实验室紧急事务时的专业素养,语调稳下来了:“阿姨您先别慌,我好像看到他了。他应该没事,很安全。”
说着又问韩萧:“怎么样,怎么样?找到了吗?”
韩萧正给她从官网扒视频,这里网速卡的,半分钟只过了百分之一:“等下哈。”他又是去注册登陆,又是挂加速器的,苏红转向李秀,声音也镇定了不少:
“阿姨您可千万别冲动。我们实验室才刚刚开门,老板手机可能没充上电也是有的。主要我们区现在也封路了,通行不便。您就在家里待着,有什么消息,我们随时跟您汇报、联系。”
李秀:“哎……”
她们通着话,韩萧靠过来,将下了的一小段视频用手机屏幕立起来给她看:“是这个吗?”
苏红道:“过去点儿,再过去……往回走一秒。……停。”
韩萧将之放大成全息模式,选了不透明背景。“看的清?”
苏红:“再按个右箭头过两帧。”
这下韩萧也看见了:“——我去,真的是酋长!”
苏红手指放在这张暂停画面上,选了个分享发送,问着手机:“阿姨,您有邮箱吗?或者我直接用这个号给您发过去?”
李秀:“发吧发吧!”
苏红就将央视新闻的这段截了图,彩信直接发到了李秀号上。只见镜头所对的疏散现场中,肖少华的脸在人群之后,像是隔了条马路。虽然有点远,不过一身白大褂戴着眼镜,伏在什么人背上正专注观察着路况的模样,还说着什么,依旧不苟言笑的冷淡表情。自是毫发无伤。
韩萧的视线下移,“诶……等等,”不过一秒,苏红手机那边果然炸开一句:“——怎么回事!”
李秀怒道:“这不是老赵家的那个臭小子吗!啊!”她似指着屏幕对什么人说道,那头传来些许陌生男声,李秀的大嗓门颇具穿透力:“——什么认错!这张脸化成灰老娘都认得!”
苏红打了个激灵,赶紧顺着韩萧所指瞅过去,她刚顾着辨认肖少华了,没管其它,这下才注意到背着肖少华的那个男的,她跟韩萧都见过。
五秒……十秒……苏红按下播放键,画面流动起来。人群后,那哨兵背着肖少华一下就如风烟般跑没影了。
两人面面相觑。
都傻眼了。
苏红:“……你不是说他俩早分手了吗?”
韩萧:“……赵教官……不是已经绑定了一个向导吗?”
苏红:“……”
韩萧:“……”
那头背景音里,李秀还咆哮着。
这头两人互视一眼。
——均感到这个篓子好像捅大了。
塔东路七区。
赵明轩在山河路与七区二街的交界十字路口停了一停。
“前方有什么?”
他问肖少华。
“十字路,直行路口红灯。前方五百米右转就是二街。”
肖少华道。
“没有车祸?两台大货车相撞,黄条封路。”
“没有。”很干脆的否定了对方,肖少华语速虽快却平稳,半点不拖泥带水:“左侧山河路有一台央视直播车,两辆警车,有人举着摄像机在录疏散群众的过程。”
这里是塔中路三区和塔东路七区的相接地带,很多从塔中区域逃来的市民正在听从警方的指挥排队撤离。
“明白。”他们说话时,赵明轩已经跑过十字路口往右而去,“那就是又一名隐匿型向导躲着人堆里了。”他话落,一声枪响,一发子弹朝他们射来,但距离过远失了准头,被赵明轩轻易闪过,脚步不停。
很快后面响起了警察拿对讲机追捕的动静。也多亏天元门门主那“卫星导航”的功能,一旦发现追不上他,他所在附近所有天元门人就提前到他必经之路先用幻境设下陷阱。
这已经是哨兵遇到的第三起“车祸”了,其它大大小小的幻境每到一处都能上来一二,什么从天而降的钢管,什么一台无人看管的婴儿车朝他们冲来,什么突然倒下的大树,旁边的工厂发生爆炸,地陷,凶杀抢劫现场等等,树上掉下条蛇都算好的,上个路口还遇到个孕妇倒在他们前进路上,抱着大肚皮滚来滚去。往往被肖少华一语道破:“什么都没有,冲。”
警车拦路拔枪追捕更是稀疏寻常,曾有几秒,赵明轩还真动过一丁念头:“要不要下去,跟同行合作下?”
肖少华利落一句:“警车没你跑的快。”言下之意,真正的警车早被他们甩远了。
爬个高楼,旁边玻璃窗突然迸裂碎了也是有的,肖少华道:“1。”
这是他们以前玩游戏打野外Boss用的代称,方便操作节省时间。1就是不管它直接冲,2就是准备,3是开战,7是后背,8是风筝,0是开门要跑路了。亦是赵明轩期待他做出的“引导”,如同以前在游戏里接受对方的指挥,与之配合。而针对当下情境,肖少华一点就通,也是两人多年搭档玩游戏积下的默契,不多赘述,不由分说就将1改成指代“假”,0改成指代“真”,简洁明了。一旦肖少华这样说了,赵明轩便能立时反应过来——向导们制造的幻境再真实也好,再可怕也罢,这个人一概看不到,而看不到,就不可能中计。
果然那碎裂景象扑面而来,无有一丝痛觉。
假若他们方才绕路,就会遇上另一重陷阱,耽搁时间,被后方的哨向追上,人一多,幻境的强度噌噌上涨,就不好办了。哨兵想起他们先头还遇到了一个龙组的向导,替他们挡下了一阵,也不知道那哥们现在怎样了。这才有时间喘了口气。
最最绝妙的是,肖少华既没有精神力,看不到那些幻象,也不可能被读取思维从而被催眠——因为有汲灵引在,所有探入他体内的精神力都会被汲灵引吸收的一干二净。
也就是,这个人,完完全全地对精神力攻击免疫。任何形式。
就像向导们看待普通人的演技,现在向导们引以为豪的,再如何精妙绝伦的幻境幻术,到了这人眼前,都成了个笑话。
兴和广场就在前方。
那兴和二字的大牌子清晰可见。平日里热闹熙攘的购物广场,今天一个人都没有,空旷荒凉。秋风扫落叶。
肖少华却道:“6。”
6就是绕路。赵明轩一下攀上了旁边的楼,没有一分犹豫。肖少华的声音冷然:“下方广场约有四十人。”与赵明轩眼中的无人景象截然相反。“他们列了个阵。”
也不知道许天昭这回到底放了多少人进来,现在也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具体形容。”赵明轩道。
“他们左绕右绕……像是要摆个……太极的形状?”肖少华有点迟疑,旋即又道:“你上方楼顶有两人。”
这个赵明轩也看见了,是两名四级哨兵。见他上来立时攻击,要将他打下去,赵明轩一个后翻,在他们以为他要跃下高楼时,他一脚踏蹬楼面,借助后作用力,俯冲向前,顺势越过了他们,后背一声枪响,如风似梭,擦过两人身体。
“0!”肖少华喝道。
哨兵朝另一楼飞奔而去,头也不回,身后就像长了眼睛,所有子弹一发不落地避开,腾空跃起,翩折几弯,抄小道穿插窜行,一直到甩开那两人——
“你还好?”
赵明轩问。刚为了躲开两名四级哨兵使用了感官精神力加持的死角狙击,他的时速可是破了先前三倍,其离心力强度比过山车强多了。
“嗯。”肖少华只有一个字,过片刻,“对了,这位门主的师尊是谁?”
突如其来的问题叫哨兵愣了一愣:“不知道。”又问:“怎么了?”
肖少华:“没什么。”声音淡淡,不带什么情绪。与之语调相反,大抵还是多少不适,肖少华的双手抱得他很紧,嘴唇紧紧抿着,几乎贴着颈后皮肤,鼻间的热息不时急促地拂过耳际。赵明轩听着他的呼吸与心跳,不由有些心猿意马,只希望这片刻能更长些,再长些。数座高楼仿佛化作了青山,绵延车流迢递了绿水。于是放缓了些须脚步,将手拢紧了,好好感受对方的体温重量,骨骼肌肉的触感。头顶飞过了一台轰炸机,朝广场去了。也不光是许天昭用“卫星导航”定位了他,首都这方的卫星导航也及时发现了那拨向导的聚集。紧接着广场方向便爆开了火光。
“前方封路!”
肖少华道,赵明轩一个刹住步伐,往旁侧建筑墙体上跹了条弧线。
随着肖少华的提示,赵明轩渐渐发现他对幻象的分辨力大有长进。
毕竟不是谁都像天元门门主那种拥有变态级别的精神力水平,大部分的天元门向导,其精神力水平有高有低,参差不齐。打个比方,若将门主制造的幻境比作全息头戴式超强虚拟现实,还带刺激知觉的4D环绕特效体验,他们中有的人制造的幻象就跟纸糊似的,比五毛钱特效还拙劣。更多的人,在经肖少华提示后,他再一回顾,发现不是边缘虚了,就是主体与周围色调不统一,音画不同步,与物理规律不符等等,总有这样那样的破绽。
一路合作无间,肖少华甚至举一反三,利用双方信息不对称——几下就试出了许天昭尚未告诉他们汲灵引到底是什么,顺手坑了拨追兵一把。听着那帮一下被意外汲取了大量精神力的向导们边逃边惊恐地喊:“魔修!魔修!”黑哨面上不显,肚子里险些笑岔了气,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得了宫鸿声那帮人的待遇。
随后便一下压力骤轻了,不等向导们反应过来,他抓住时机加速前行,赢得一段通畅无阻——短短不到二十分钟,愣是被那帮天元门人弄成了惊险动作片。令赵明轩不禁暗忖,如果能提供更多更全的信息,时间充分,这人……说不准还能布个局将之一网打尽?……不过也就想想而已,这次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所了解的肖少华,心思从来不在这上面。
越过警戒线,穿过雷区,避开武装警卫、监视者……
一片绿地,地面遥遥露出了向下的隧道入口。
东山指挥所到了。
第 141 章
——四面墙, 一张桌,两个人。
“我没有叛国!”一名戴着手铐的年轻女向导哭道:“没有!”
她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她对面那人显是有些不耐烦了, 手指扣了扣桌面,才拿起对讲机, 外面冲来了一人,警卫拦他不住, 哨兵一个不小心撞在特质金属栏上:“程昕!”
女向导回头, 惊喜道:“卢玮!”
是她的哨兵。穿着实验室制服的男性哨兵被金属栏附带的精神力光栅蛰了几下,连退几步,有些无措地问紧随而至的长官:“我的向导怎么了?她犯了什么事?我、我只是在休息室睡了一觉……”怎么好像一觉醒来,天都变了?
他的长官背着手, 没理他。倒是里头那穿警服的问了一句:“公孙组长什么时候到?”
他长官答:“别提了, 才打着呢。”
卢玮看向他的向导, 后者眼里的泪还打着转,对他轻轻地,眨了眨眼。
暗黢黢的胡同口。
十字的指针瞄准了一颗人头。圆框中的人身着宽袍广袖, 扎着发髻。上下滚动的数字代表着坐标的变动。在那红扑扑的脸蛋弯起一个纯美笑容时,“咻”——一发消|音器子弹终结了这个画面。
女人倒下,“哗”地精神力波动无形散开同时,两道黑影从附近跃来, 紧接着“哐啷”金属撞击的巨响, 和机关枪突突突的开火声交织,蓝色精神力光栅如同挥舞的刀镰, 无情斩断所有探来的感官触梢。
十几米开外, 已悄无声息地聚起了一支哨兵小队, 向着中心的两道黑影慢慢靠拢。一台头部呈方形一米来高的小型战争机器人正被攻击包围, 蓝绿的金属外壳不时随着周围环境的颜色变换而变化。
绵密的火力网里应外合,“叮铃铛啷”一阵乱响后,两道黑影也倒下了,淌开了一地血。一台伪装过的军车滑到路边,机器人收起周身枪支炮筒,同这支哨兵小队一起从后门翻入车里。车驶动,离开。好似从未来过。
一台临时指挥车内。
车载屏幕上映出了一张端方敦毅的男性面孔,拿着对讲机,戴着军帽:
“报告团长,一营目标区域A0305已解决,B方案可行。”
团长杨淮一听非常高兴,立刻打电话:“旅长!我团要求增援二十台战争型机器人!”
那头一下就骂开了:“杨淮你个瓜娃儿,你当机器人你家造的,全旅就三十台,滚你个犊子!”
这方言混用的,杨淮忙道:“十五台!”
旅长:“十台!不能更多了”啪地挂了通话。
“十台就十台……”杨淮嘟哝着,蓦地想起什么,一个电话又过去:“旅长可一定要搭载人工智能啊!”这回那边连搭都没搭理他,啪的就断了。
像他们这种特殊编制的哨兵独立团,全团上下加起来也就七八百人,最多的时候也没超过一千人,这还包括了一个警卫连和一个炮兵营。跟人正规集团军不能比,但论起对这城市熟悉,大街小巷打游击,没人比他们更拿手了。杨淮正喜滋滋地跟自家营长们商量着新来的机器人怎么分配,车门“嘭”地打开,是警卫连连长陈岩冲了进来。
“团、团长!”素来稳重的陈岩面色激动,上气不接下气:“我、我刚刚看见头儿啦!”
“擦!”杨淮一听,差点没把耳机扔出去。“哪儿呢!人呢!你怎么没给我逮回来?!”对方说的头儿,自然就是指那一人了。除了赵明轩还能有谁?杨淮怎能不激动?这人还是他跟陈岩亲自冲到天元门那空间裂隙里抢出来的!
陈岩哭丧着脸:“头儿跑太快了!没逮住!”
岂止是跑太快,亏他前两年觉醒了第二感官视觉,这才看清一点影子。驾驶室开车的冯小山也正接听着,竖着耳朵,听到陈岩话一落,杨淮先是“哈哈哈哈哈”一阵大笑,笑完了又骂:“我就知道头儿没事!龙组那帮娘希匹的尽吓唬老子!”
末了一回神,发现这几块分屏里的营长们都面无表情地瞪着他,等着他回复,杨淮一抹脸:“咳!我说哪儿了?老佟你已经有五台机器人了,再分你两台,剩下的都给老钟,还是按我说的,一发现精神力波动,就上战争机器人,先打死向导引出哨兵——一定要注意跟天元门向导保持距离,你们再出动包围他!具体的让祝参跟你们说道说道。”还是这新出的机器人好用啊,没情绪波动,不易被向导察觉,完了既不会被精神操控,也不可能被催眠,就是反应速度慢了点——说今年引进了美国的新技术,已经快许多了。这也没辙,要比哨兵还快,要他们干什么。总比隔壁警队的XX强,一早上执勤被天元门向导催眠的催眠,精神操控的操控,死了快百人,给他们打求援一过去,只能脱帽致军礼了。
不过这也算好的了,最怕的是天元门的隐匿型向导一换身衣服一躲躲人堆里,一催眠就是一大波群众,用普通人平民老百姓当人肉护盾,当掩体,妈了个擦,刚旅长说了二团就遇到了,让他们小心点,现在那儿还围着呢,真叫人掬一把同情泪。
没分到机器人的三营营长不满意了:“团座啊,这机器人没一台留给我们,能留几个向导不?咱营的哨兵兄弟都有点儿吃不消啊。”
杨淮笑骂:“去找天元门向导吧你!能活着回来就成!今个儿上头说了,除了龙组的,一个向导都不许放出来。”
三营哀嚎:“人性啊!”
杨淮:“说是来了个更厉害的,公孙组长怕自己一旦hold不住,我方这边的向导全部倒戈!”
三营无语了:“这搞什么?怎么整的跟个虫族争霸一样,谁赢了谁就是新的虫王,就能统领剩下的?”
杨淮:“去去去!你家向导才虫子呢,小心你嫂子拍死你!”
三营忙一掌嘴:“口误口误,这都我瞎搅和。”杨淮也没空跟他乱扯,赶紧得把余下任务给他分了,又将新出的目标区域给诸营长划了划,忙里偷闲地一拍身边椅子:“老陈,坐!”将要下车的陈岩召回来,“快跟我说说,头儿都怎么跑的?往哪跑了?”
一道浮光游过,雷电漫天。狂蛇绞舞缠斗,如鞭如霰,飏飞煞煞云端,一头体型庞大的黑牛嘶嚎着倒下,落了满身细碎伤痕。再站起,再倒,重复若干,仿佛不知疲倦般,抖了抖角,刨蹄一冲再战。
这景象之下两人恶斗同样如此。寥寥数招,剑便脱手一次,公孙弘脸色一白,御剑再抵,口中语声沉沉,仍道:“汲灵引为何物,某从未听闻。”
“小师弟,”许天昭冷笑,手下动作可是招招不留情,呼的电光劈上公孙弘的照面,后者被震退几步,横刀于前,“这信口雌黄,吾会信?”
公孙弘面沉如水:“师兄要如何方信?”
许天昭拂尘飞前,直刺他眉心:“开放你的识海!”
公孙弘抬刀相抗,“恕难从命。”蓦地一膝扣地,无形气流以他周身砰然轰开。
如万钧山力重重压下,他勉力支撑。
许天昭见他如此,忽的一笑:“怎不用昆仑掌?师尊当年可是夸你这昆仑掌学的天上有,地下无,也让师兄我考校一番你这门功夫是进是退。”
冷汗自他额上渗出,公孙弘喃喃:“师尊说了……昆仑掌只可御敌,不可相对同门。”
许天昭嘲道:“尔竟记得吾等是同门。”
公孙弘低声苦涩:“未尝一刻敢忘。”
距此数百米开外——
地下临时监控中心。
“他们在说什么?”
操作台前有人问。
或许对地面上的哨向们,那两人的对峙堪比特效大片,可在这眼前的屏幕上,不管有否精神力,也不分哨向普,因现有技术局限,不论什么样的摄影设备,仍无法还原精神力波动释放时营造的绚丽景象。——于是怎么看,都只是一场普通的武术表演。
除了用作于精神力波动监测的高精仪器,其指针疯狂地上下摇动,不停发出红点警告。表明那处有大量精神力能不停地消弭产生。
一名听觉系哨兵答:“听不到,干扰太大。”
站在操作台前的人点了点头。另一人跑入室内,敬了一礼:“报告长官,场能检测设备与反四维射束炮、弹道模拟等已准备就绪。”
该庆幸对方没用什么电磁脉冲弹对付他们么?这人心想,抬了抬手。旁边的人便不说话了。
——但电磁波依旧受到了干扰。他盯着那排上下起伏的信号,非常不稳定。
“准备启动量子通讯。”
这人命令道。
“是!”
——“不如由吾妄猜一二,那些人今日专遣派了尔来,是存了怎样的算盘对付吾等?”
一边进攻地将公孙弘逼得节节败退,许天昭一边身形翩飞不定,唇角透出阴碜的笑意,诘问不止:
“可是欲知吾作何来去自如,任意穿梭于此?”
一招电鞭挥至而来,狠辣残劲。
“又或欲待我那铠甲大家伙灵能空耗,拖延吾于此地至晚间,众人疲乏不得不另觅休憩之处?尔等再以机关算计,将吾等一网打尽?”
到达了对方这个境界,本就无招胜有招。一柄拂尘被他使的如鞭似剑,或劈或斩或挑或截,上扫下点,随心所欲,挟裹万千气象恢弘,不比自己,乍看玄妙,其实落了窠臼,公孙弘咬牙抵御,眼中锐色一闪而过。
“叫吾再猜上一猜,现无一人打搅你我比斗,可是都盘了外围,做了陷阱,又限了你期限?期限内无法将吾灭杀,便待吾一动用那物欲行转移,不顾一切要将你我一同轰杀?”
——他都猜中了!
公孙弘心中骇然,面上半分不显,双瞳沉深如井,不着一丝情绪。
上头的意思的确是希望他能尽快斩杀对方,若不能就尽量在拖住对方的前提下,弄明白许天昭究竟是用何手段、方式直接从万里之外一步抵达此地——九局的审讯尚未出结果,现有只知对方手上掌有一种跨空间传输的异能道具,或许这就是天元门独立空间的产生关键。但那究竟是什么?媒介是什么?兵法有云,兵贵神速,他们这突如其然一下打来,虽打了个这边措手不及,但他们的机甲不论何种,总有能源不足之时,士兵总有疲累,后续军需如何供应?夜晚何处扎营——总不能就这样在这里过夜。最糟结果是这帮天元门人用何手段来,埋头乱打一通到了晚上就用同样手段直接撕开空间就逃之夭夭,来去无踪。若是如此,这边只能用反四维射束及导弹等布置火力,范围内最大化杀伤力——这就需要公孙弘的设阵配合,不论如何,绝不能让恐怖袭击的罪魁带着这种可怕的空间传送道具活着离开北京。事已至此,公孙弘明白粒子束武器启动之时,或就是他与许天昭同归于尽之时——必须拖住对方。但这也是他心甘情愿,因此别无怨怼。
然无怨怼是一回事,被人戳穿是另一回事。令他产生了即使牺牲性命也无法为己方赢得胜机的挫败感。
“小师弟啊小师弟,你师兄我入门前,亦是在此间讨过生活的人。”纵并未侵入公孙弘识海将他所思所想一览无余,许天昭仿佛早已看穿对方,话语变得更加亲昵近人:“那些个凡虫想什么,我又怎会不知?”
就如许天昭话里话外不断刺探,试图挖出他们更多后招,因此手上留了些余地,公孙弘何尝不是如此,从对方“汲灵引”三字一出,他即开始不断思索许天昭率军抵此的目的究竟为何,从赵明轩先前所获情报来看,天元门以精神力为能源运转——
一瞬闪过的灵光令他陡然承了一击,被重重轰摔在地,他的精神体与他一道,被击飞数米,口中溢血,头痛欲裂,幻境结界斑驳裂痕又消失,长发散落凌乱于地,狼狈不堪。
“是那把‘钥匙’!”公孙弘垂首伏地出声,语句挤出牙缝:“是师尊,将那‘钥匙’给了你!”
——“道元。”
那人握住了他的手,一枚冰冷沁入了掌中。
“这就是……天元门的‘钥匙’。”
又拢住了他的手指,“此钥名为‘司天’。上代掌门临终予我,而今予你。”
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恐慌:“师、师尊……为、为什么……”
那人微微一笑:“别怕。为师……只是累了。”
袍袖一扬,如仙飘远去。“师尊、师尊——”他追在身后,“您什么时候回来?”
云中一句渺音悠然:“待觅得吾道之时。”
许天昭居高临下,静静地凝视着匍匐在地的公孙弘,回忆从两人之间倏忽游过,空余一地荒凉。
“靖远,”许天昭念出了对方的字,说道:“你那时尚幼,未曾去过一次苍梧山。诸事不知。吾不怪你。”他不答反问:“可那些个凡虫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要让你这么为他们拼命?”
另一边,领着龙组成员们与天元门哨向正奋力对战的副组长白湄,也被问了几乎同样的问题。
“你们这又是何苦!”一名天元门的高阶女向导愤慨骂道:“费心尽力帮普通人,他们买你们的帐吗!他们有把你们当成真正的自己人吗!你们到头来又弄得了一个什么好!”
闻言者,以白湄为首的龙组向导们,无不想起了今早去救的那些普通人,得知他们是向导时,露出的恐惧表情,仿佛是他们是多么可怕的恶鬼,感激涕零下一秒就化作了退避三舍。
白湄眉间些许黯然。“视”界所至,向导们的意识,铺呈了大大小小的光团,轻轻一涨一缩。悲伤的情绪共感在同伴们互相织就的精神力网中,如潮汐涌上,水纹泛开。
这些微妙的情绪讯息,传递到了每一个向导的心底。
“师尊当年如何待他们,”许天昭拂尘一甩,直指景山方向:“最后落了一个什么下场——你也看见了!”
东山指挥所,南门。
仿零三零建制的地下指挥所,抗震、防辐射,可抵御核武打击。深藏地下数百米。同样在卫星地图上为不可探测区域,显示一片空白。
想当初接了五十一区的一个任务,与一名国安的向导合作,一路各种费事就不提了,可前进距离也有限,不过那时他感官三级,加之美方GD五号机镇着。而今携了一名普通人,轻易穿越了警戒线,什么电子警察、监视者等皆不在话下,也将天元门的大部分哨向挡在了距离之外。令赵明轩想起了一句老话,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所谓只要足够快,一切都不成问题。
但这并非就是终点。
黑哨的脚步停在了隧道入口前。
一望而去是深黑黝长,不可见底。
隧道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各类高精感应器,与致命的地基级定向能激光武器。在感应到侵入者热源、重力等一刹那就会释放出死亡射线,交织成天罗地网。
——认证登记为黑暗哨兵,有两种方法。一,去塔接受专门仪器与步骤检测,二,通过东山指挥所的考验。
若选择去塔接受检测,即使通过认证,申请驾驶机甲也需要一段时间。但南门的这段隧道却是一段捷径。若能通过,得到承认,即刻起便拥有驾驶黑暗哨兵专属机甲“星痕”系列的资格。
有幸曾在七号基地见过一段麒少将十年前穿梭南隧火力网的视频资料,画面在赵明轩眼前浮现。每道火力线与线之间给予穿行者的存活反应时间为零点零零一毫秒。也是十年来并未有几名黑哨从此门进入基地的原因。
开启黑暗全界后,很快就会明白,黑暗感官是一种对物质的物理变化逼近完全精准获知的异能。觉醒了黑暗感官的哨兵,一眼过去当即便知火力网要求的反应时间为多少毫秒,而自己的能力极限为多少毫秒,是否满足要求。并不会白费时间白去送死。同时,每道火力线与线之间的距离、角度、设置,无不要求穿行者拥有极高的即时判断力与应战微操水平。
亦有人喻称为真正的黑暗之门。
赵明轩微微躬身,将肖少华从背上放下。
“你到前面来。”
肖少华闻言,走到了他跟前,“这样?”
赵明轩随手从身上病服下摆撕了两小条布料,团成团塞入他耳内。再将他拉近了一些,是几乎面贴面的距离。“这样,”抬起他的双手绕自己颈后牢牢扣住,赵明轩又道:“你的两腿也上来,两脚后置扣住我的腰。”
这是一个有些尴尬的姿势。因为耳朵被堵住了,对方的声音比之前小了许多。肖少华微微睁大双眼,与之对视。赵明轩的瞳眸没有一丝笑意,俱为冰冷的认真。在温烫呼吸交错间,可以感觉到黑暗哨兵的手掌正扣在自己的腰后,暗含不容拒绝的力量。而他的手则搂住了对方的脖子。若不是此时此地,有人从旁经过,兴许会以为两人是即要相拥而吻的情侣。
但此时此地,他什么也没说,直接按照对方的要求行事。以他对哨兵的了解,这么做恐怕只是为了最大限度在高速穿行中保护他的身体。只是在动作完成后,一件更尴尬的事情发生了,令肖少华一下噌地涨红了脸。
“正常反应。”哨兵轻描淡写道,“你闭上眼睛。”
肖少华瞪着他,缓缓闭上了双目。然而失去了视觉景象分散注意力,可以更加鲜明地感觉到对方所施予的一切。在这极近的暧昧距离,对方略带粗糙的指尖拂过他发烫的脸颊皮肤,连那道盯着他的视线都仿佛变得犹若实质,呼吸近了,更近了……在肖少华以为对方要吻上自己之际,鼻尖一凉——
他睁开眼,看见哨兵摘下了他的眼镜,手指利落咔嚓一合镜架,束了装入他的衣兜里。
赵明轩按住他的后脑,按向自己颈窝。嘴唇贴于他耳侧,低沉语声清晰可闻:“抱紧了。别蹭。”
未等肖少华勃然,哨兵又道:“闭眼。”
他说话同时,退后几步,一个弹跳如炮弹般射了出去——
第 142 章
身躯一轻, 像被什么一下重重拍在了身上,一道急速冲力猛地将肖少华整个人往前一拽——
“咻———嘭!”
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巨响后,他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完全离心的失重感也就一晃而过, 四秒后,他的脚重新落在了地上。
脚尖沾地的一刹那, 肖少华只觉得整个地面是软的,条件反射一个趔趄, 差点往后跌了一跤。手在空中虚抓了一抓, 勉强站住了。他睁开眼,头晕目眩,视野里一片漆黑,一时辨不清任何东西, 仿佛天旋地转, 耳朵鼻腔里像灌了许多水, 嗡嗡作响。
残留大脑内的印象告诉他刚那几秒间,所经受的速度与旋转圈数,已远超这具躯体所能负荷。鼻梁骨隐隐作痛, 有那么一瞬,他的整个头部加四肢都像要被哨兵嵌入自己身躯里。但无论如何——肖少华当即扯下了两侧耳塞,新鲜的空气带着环境音涌了进来——他看向赵明轩的位置,后者正双手勉力支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气, 整个人像刚从洪水里打捞出来般, 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形容狼狈, 不复先前的从容自若。
耳膜疼、头疼、脚疼、手疼, 全身上下无一不疼, 肖少华跌跌撞撞地靠过去, 被赵明轩毫不客气地一把揽住了脖子,将全身重量往他身上一倾,肖少华直接被压了个踉跄——马上就扶稳了,一步、一步往前走。
在这极近的距离内,他可以看到哨兵的整张脸都红透了,充血的像毛细血管下一秒就要爆开,额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沁出滴下,淌落在他们相触的脖间、手臂。手掌下的心脏扑通、扑通,一下震得强似一下,同时紧挨着他的这具强壮身体温度滚烫得好似随时都能燃烧起来。赵明轩喘着拉破风箱似的粗气,却偏偏给了个放肆到极点的嚣张笑容:“……二千五百……咳……九十五点七八米……三点九一秒……”
他的声音粗嘎嘶哑得如同被锉子狠狠磨过。
肖少华听清了他的语句,一下便得出他们方才前进时速为六百六十多米每秒,是十倍于先前的速度,达到了超音速!而刚那一声巨响,恐怕就是音爆了。也就是,先前带着他跳楼逃跑那会,哨兵压根没尽全力,他是故意留着的,就是为了蓄力到这会,为了这段路——肖少华蓦地望向这来时路,虽然因未戴眼镜,那里黑黢黢一片,模糊不清,也知此处绝非易于之地——怎么也无法想象对方是如何做到的,而自己……竟然还活着?!
赵明轩似乎看出了他的惊愕,嘴角咧得更甚:“……爷……厉……厉害吧?”
对方这样,倒叫肖少华恍惚想起了哨兵多年前刚觉醒的时候,仿佛一下回到了青葱的岁月中,身旁这人从未与他分开……“厉害。”真心诚意的钦佩话语脱口而出同时,鬼使神差地往对方侧脸上亲了一口,唇方触及,赵明轩像被烫到似的,一下将头扭过去了。
肖少华立时清醒,撇开脸:“抱歉,忘了。”他的嗓音也没好到哪去,沙哑得不成样子。
“……”
两人走了几步,大约也没几步,哨兵忽然哼起了首轻快小调,几个音符小小的,抑制不住雀跃般,从喉间冒出,在这空旷安静的地下隧道里回荡得有些奇妙。肖少华侧耳听了听,没辨出是什么歌,好像是什么《情非得已》之类的老歌,因自己方才的失误尴尬得也没好意思直问,只看见一只红通通的耳朵,鲜红欲滴得从发间露出。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哨兵像比刚才更重了一些,整个人几乎要挂到他身上,那高热的体温熔得肖少华感到自己也快化了,淌汗如雨,却不得不将之搀得更紧,两人成了个互相抱着走路的古怪姿势。
“……哼。”小调忽的转成了一声冷笑,哨兵停下了脚步,“天元门那帮废物……想学我,”他头也没回,仅嘴角微微一挑,语调漠然的可怕:“现在估计连尸体都不全了。”
肖少华闻言,不由往身后看了一眼,他顺手从兜里摸出了眼镜戴上,抹了把额上的汗。那段路还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他再竖着耳朵努力听了一听……似乎隐约听见了些须凄厉惨叫……但那更可能只是风声。
无尽的黑暗给人无尽的臆想空间。潜藏着致命未知的所在,如同一张吞没生命的凶兽大口,微风拂过,若有似无地,飘来了一丝血的腥气。
看了几秒适应了黑暗,肖少华再回过头,眼前的环境就清晰多了,或者说,总算看清楚了——前方不远处,这隧道尽头从高高的穹顶垂下了两条机械臂,闪耀着些微金属寒光,手里握着什么,正静静等待着他们。
——是一副耳罩式耳机。
从机械臂的金属掌中将之取出,肖少华侧首看了哨兵一眼。后者已放开了他,自己站稳了,此时也拿起了另一副耳机,正戴上。而当肖少华拿起这颇有些份量的耳机,下方的金属掌上露出了一块方形液晶装置,上面显示着五指的形状。是一个指纹识别器。肖少华跟着赵明轩戴上耳机,听筒内传来清晰的电子指示音,两人一步步照做,先扫描了指纹,而后虹膜。
过了约摸三五分钟,一个亲切温和的男中音响起,他与赵明轩都听见了:
“欢迎来到东山指挥所——龙潜基地,赵明轩大校、肖少华研究员。”
随着这道语声,眼前与周围融成一体的漆黑墙面四向旋裂而开,让出了一条泛着浅蓝白光的明亮通道。
东山指挥所,休息室。
一名身着军装的小哨兵毕恭毕敬地奉上了一杯热茶,“肖同志,请喝茶。”
赵明轩跟人去室内训练场作战前准备了。“……多……谢。”坐在沙发上的肖少华将之接过,因方才承受的急速对心脏负荷过大,他的手指尖还在抖个没完,与杯壁磕出清晰的碎响。小哨兵递上茶后便立于一侧不动了。
肖少华端着茶一边尽力平复心跳与呼吸,一边透过镜片打量着这间休息室。若说赵明轩是一身狼狈,他也不遑多让,头发凌乱,白大褂历经一路飞扬尘土,早看不出原色。先前在没什么光的隧道里看不清,这会到了灯火通明的室内,便显得这衣服上污迹处处,斑驳着干涸的血渍,袖口也沾了几块红褐的印子。肖少华对此全然无知,他还在思考着什么,片刻问了一句:“请问你们这里,能否给手机充个电?”
训练场,更衣室。
一路由人领着拿了特制的作训服到了更衣室前,脸上通红褪了些许,赵明轩随手将那早已破烂不能看的病服上衣脱了往旁一扔,正要步入,引发身后女军官上尉黎茵的一声惊呼:“赵大校,您的后背!”
听到自己军衔升了赵明轩也没什么反应,仿佛和该如此,他波澜不动地往自己背后扫了一眼,语气平淡:“速效止血粉有么?”
当他一转过来,黎茵就发现了,不止后背。这位身上到处都是伤,一道道稀疏划痕、刀伤、擦伤,渗了血交错着布了满身的吻痕,新的旧的红的青的紫的,极容易让人联想到某些少儿不宜的情|色凌虐场景,但她旋即压下了自己这点念头:“有、有的!”忙道,一路小跑而去将之翻出送来给赵明轩。
后者在她再来时,已冲完了凉,下身围了块浴巾。多余水滴沿着上身虬劲强健的肌肉线条顺流而下,悍然昭示着硝烟后的力量之美。
而他接过后也不处理,一拧开就径直往身上洒了去,黎茵注意到他每一道药粉都准确地撒在了渗了血的伤口上,不多一分不少一分。换言之,绝大部分吻痕都被他巧妙避开了,也令那披挂的满身痕迹更加显眼了。
“都皮外伤罢了。”似想起什么,将药粉瓶抛回给她时,赵明轩还解释了一句。不过也就这一句,说完这句黑暗哨兵活动了下筋骨,就又进去了。更衣室的门自他身后再一次合上。
数道钢化玻璃墙在训练场内部,上方墙壁中段隔出了一间中控室。
搭乘升降电梯到达目标层,接了通知进入这间中控室时,肖少华一眼便看到了调控台后,近四米的一个全息立方框内,一架通体全黑的机甲正在高楼的废墟间与一只体型奇异的钢铁巨兽搏斗。那景观看起来有几分像塔中路,只是更残破。很快又换了荒星一般的地表环境,数名技术员头戴光学透镜,在调控台前操作不停,像是协助进行一场等比例缩小的模拟战斗,两侧显示屏上向上滚动着数据反馈。为他带路的小哨兵上前与看起来主事的军官交涉,后者点了点头,前者立定敬了一礼,走回肖少华身边,“肖同志,这边请。”
肖少华跟在这名小哨兵身后,往旁走了几步,呈弧形的巨型单向透视玻璃墙在那全息光幕后,映照出下方一片漆黑的训练场内,不时划过几道点点辉光,如同流星一闪而过。
他感到那大概是用于追踪动作的标记装置,“肖同志,请您在此处稍作等候。”带路的小哨兵对他说,将他引到一处靠墙的无人位置。肖少华道了谢,看见调控台右侧的一面屏幕上正放着一段视频。高速摄影机捕捉的影像中,尽管是夜视模式,仍能轻易辨认出那是赵明轩抱着他穿行刚才那段隧道的情景。
——不由上前近了两步。
“……黎姐,这人的数据太可怕……这简直不是人……”来回分析这段视频的技术员对他身后的女军官道,“……他这身体内外压强达到这种倍数差值……他竟然还能控制……”
只听那位被称作“黎姐”的女军官道:“这下知道了吧,为什么我们说星痕只能由黑哨驾驶?”
那技术员闻言嬉皮笑脸答:“我还以为是因为俺们这驾驶舱里,压根就没有给向导的位置哩。”
“单人机甲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星痕对驾驶员机师的体术要求太高,你就算让方少将随行进去,跟那一段,”她朝不远处全息景框的模拟战斗那微微一抬下颌,“什么都不做,她也得横着出来……”
随着他们的言语,肖少华看见眼前画面里除了一道道射线交织成网如虚影毫厘掠过,对方几次在半空的变更动作,宛若杂技表演的高难度中,完全以肉身抵住了他的所有关节。也就是,过高速施加在他身上的空气压力与冲击力均由赵明轩代为承担了。
目睹这些,令他胸口一窒,“抱歉,”肖少华话一出口,那两人朝他望来,“……请问赵明轩现在身体状况,究竟是一个什么情况?”
“肖先生,”女军官正是十几分钟前在通道口接应他们,带着赵明轩去战前准备的黎茵,与肖少华打过一个照面,显然还认得他,“这么跟您说吧,”她笑道:“赵大校是这二十年来南隧穿行测试中,成绩最好的一位黑暗哨兵。”见肖少华点了点头,她继续道:“这成绩,就算放眼世界范围,也足以击败百分之九十五左右的黑暗哨兵。况且他还带着您,平安抵达。您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吗?”
肖少华微微拧眉:“你的意思是……”
黎茵见他一副关心则乱的模样,笑意更甚,拍了拍他肩膀:“不必担心。赵大校试驾前十分钟,光一个人就干掉了八捆果干二十份八宝饭五十斤牛肉。”
“还有十瓶脉劲乐!”那个技术员补充道。
他们说话时,中控室的灯光开始有些变化。先是暗了些,而后亮起,调控台后的全息影像消失了。“嗞……”入口的玻璃门发出极轻的滑响,所有人往那个方向投去了视线——
当那名年轻的新星痕机甲驾驶员步入时,调控台前的全体人员同时起立,鼓掌并发出了欢呼。
肖少华看着赵明轩先是面朝众人敬了一记标准的军礼,而后一个转向,大步朝他们走来。他身旁的女军官往前一步,与黑暗哨兵握了握手:“赵大校,恭喜。”
“黎上尉客气。”赵明轩微一颔首,松开她的手,看向肖少华,向外小幅度偏了偏头。那意思很明显,出来说。
肖少华便跟他出去了。
哨兵走在前面,换了一身全黑的战斗用紧身作训服,勾勒出只属于男性的完美身材曲线,漂亮极了。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他一出场,几乎叫肖少华再无法移开眼睛。
而他走没几步就停了,一手抱着头盔,转过身往墙上一靠,恢复正常色泽的皮肤,汗湿的黑发随意几绺落在饱满的天庭,将那如雕刻般分明的英俊五官衬得几分狂放不羁:“再过六分钟,就到我上阵了。”
肖少华目光一凛:“这么快?!”
赵明轩笑了:“少华,我是黑暗哨兵。”
“……我知道,”肖少华的声音低了下去,但他的问题不是这个,“其它黑暗哨兵呢?”他问:“没有轮替?”
“叶君同不在京,”赵明轩抬手按在他肩膀上,定定地盯着他沉声道:“我就是轮替。”
所以,他们正赶上趟了!肖少华瞳孔一缩,“那至少——”
“我没问题。”赵明轩似乎明白他要说什么,直接将之打断:“倒是你,操劳了一整个晚上……”他在“操劳”二字上,还故意加重了音调,嘴角微微一勾:“腰酸不酸?背疼不疼?”
肖少华呼地脸全烧起来了。
“……”
有几秒钟,他一个字音都发不出。
赵明轩好暇以待似的欣赏了他这表情片刻,用一种若无其事的正经语气道:“因此我建议,一会你就去休息室睡一觉,睡个个把小时,说不定这仗就结束了……”
“到时候,我们可以好好地……好好地……”话语在哨兵口中不易察觉地,慢慢地,带出隐隐压迫的危险意味:“谈一谈,黑暗哨兵与普通人之间,体力差距的这个问题。”
末了还换成他职位的尊称加了一句:
“不知您意下如何,肖主任?”
尽管是询问的语句,却不容置辩的余地。
他在威胁我。肖少华心想,对此毫无办法,直直对上那双黑瞳,冷冷道:“……那你一定要回来。平安回来,我任你处置。”
“……”
赵明轩没有说话,静静注视着他,又流露出了那种极为忍耐的神色。
第 143 章
送走黑暗哨兵, 回到休息室,沙发上搁着充电的手机已自动开了机,并多了一小格。
肖少华将之拿起查看, 一解开屏锁,几乎是好几百条的未接来电提示、短信连串蹦了出来, 有苏红的、韩萧的,吴靖峰的、邱景同的, 乃至李秀、肖元忠的, 堆堆叠叠,加上其它所里组里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一长列号码。语音信箱跟要被塞爆了似的,数字淹没在了一溜红点中。
手指滑动,从上到下肖少华迅速浏览了一遍, 从中先行挑出他的行政秘书吴靖峰的号码, 一个回拨打了过去。待那头一接上, 两人通了话,三两句便将他当下所在、大致情况交代清楚。电话那端的吴靖峰闻言大喜:“太好了主任,原来您已经到了东所!”
东山指挥所, 又简称东所,肖少华一听,“怎么?”
吴靖峰也不废话,直接就将今早防空警报拉响后他们那边摊上的事儿都说了——原来那台袭击首都塔的大机甲具有某种未知生物性能, 给先头部队的战术推进带来了一定困难, 比如蕴含一定强度的精神力攻击音波,比如能进行一定自我修复, 于是上头召开紧急会议, 邱景同和SG研究所所长, 离得近的能赶到的几个顶尖SG生物学家都被叫上了, 希望能提供与此相关的生物科研方面的专业分析,或给予一定技术支持。
“邱老他们半个小时前就出发了,直升机走的,还拖了一军车仪器设备,这会儿差不多应该到了,”吴靖峰激动道:“所长刚还给我打了电话,问我找到您没……嗐!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说他才到塔安办没多久,那边人就告诉他接到了肖少华报警,结果正要往实验楼赶,他们实验楼那块就全封了,所有人转移到地堡里,那边连只蚊子都不给进,而邱景同等人往东山指挥所先走一步,吴靖峰便留下继续找人。
两人通话时,在一旁执勤的小哨兵已经退出了这间休息室,给肖少华留下了足够的个人空间。不过这对肖少华也没什么意义,因他一进来扫了一眼就明白了,这地方不可能没什么监控。
待吴靖峰说完,肖少华简洁明了地将一应事宜安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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挂了电话。在调出邱景同的号码前,他定定注视了李秀的来电几秒,而后按了下去。
“妈,是我。”
他一接通,这么说了一句,那头李秀“哇”地就哭了:“肖少华你这死孩子!我跟你爹机票都定了!你接个电话怎么就那么难!那么难?!”
一瞬间,愧疚的情绪盖过了其它。但下一秒,肖少华就将之压了回去。“抱歉,忘充电了……”还未等他讲下一句,李秀哭着打断他的话:
“少华,妈问你,你现在到底是不是又跟赵明轩待一块了?”
母亲的话叫肖少华一怔,“没有。”他清醒地否认了这一点,“我们只是临时搭了个档,现在已经分开了。”
李秀擤了擤鼻子:“分开了好!”接着忿忿不平:“他怎么又来招惹你,他向导呢?!”
肖少华:“……不,是他救了我。”又道:“这件事晚些儿再跟您解释,我现在这边情况有点复杂。”也不多赘述,另起一问:“妈,我一直在用的那个屏蔽器,咱当年哪儿买的来着?”
李秀那一下没声了,肖少华便明白了:“该不会是地摊上随便淘的吧?”
李秀道:“对啊对啊……”
她的声音有点飘,仿佛多少底气不足。
在肖少华听来,无异于显而易见的心虚。
肖少华:“好,想起来了。是不是当时我吵着闹着非要买,你俩不同意,后头我自己偷偷拿了储蓄罐去,被爹发现还暴打了一顿,对不对?”
李秀:“……”
肖少华:“你忘了?”
他的语气严厉让李秀吓了一跳:“……好、好像……”
肖少华:“行,我知道了。”
没让她继续,以一句“我们改日再聊”断了线,他握着手机,一个人沉默地站了两分钟。而后走向休息室门口,推开门,走到那名站得如标枪一般笔直的小哨兵跟前,“这位小同志,打扰了。”
肖少华道,对上对方转来的询问视线:“不知可否代为向上通传一声?有重要军情呈报,事关此次恐怖袭击的主谋,天元门门主许天昭。”
东山指挥所,A-1级别会议室。
一张会议桌,穿着各类零七式军装,数名上了年纪的高级军官、将领等围坐一团。烟雾缭绕间,对着几方立屏正进行与作战方案有关的争论,一个全息光幕在会议桌中显示出卫星地图的模样。
“咚、咚、咚”门响三声后,有人拿起内线听筒捂嘴低声说了句什么,门便开了。
走入了一个人。
这人模样年轻,头发凌乱,一袭脏兮兮的白大褂,仿佛风尘仆仆,刚从爆炸的实验室逃出,从头到脚无一勋章军衔,与此处毫不相搭。但随这人的身影现出,室内的争论便停了。无有一人出言训斥,反而纷纷投去了关切的目光。
“各位首长,你们好。”只听这人道,声音平静,不卑不亢:“我是肖少华,现为中华哨向研究所生化实验室主任,815项目负责人。”
廖安国坐于其中,凝望着这个年轻人,慢慢放下了夹着烟的手指。
“今日于我实验楼内意外遭遇天元门门主一行,险些丧命。此间有幸得知他们所为一物而来。此物可被定位,可吸收精神力,推测为天元门再次启动的关键,‘备用能源’。许天昭将之称为——汲灵引。”
说着,他朝众人摊开了手,一枚蜘蛛模样的小巧屏蔽器静静躺在了掌心。
“星痕323—内嵌核能驱动已开启……”
“冲压液浓度各关节提升百分之五十……百分之八十……”
“星际风暴系统加载完成,高能电磁发射器、手部激光束剑搭载完成,腿部……初始数值为……数据修正……”
“护甲能量正在填充,已完成百分之七十……百分之九十……”
“机体进入轨道,发射倒计时为60秒、59秒、58秒……”
随着清晰的电子音在空间有限的驾驶舱里响起,为抵抗高压的多氟碳化物溶液注满球形舱通过头盔一点一点灌入口鼻,五指已连上了触感芯片,全身覆上重量……
“嘭!”
轻轻一个弹跃,下一秒视野开阔,白云蓝天触手可及,他已身在高空。
咫尺云层丝缕穿隙,与地下的联系重新恢复,眼前排开几方片状透明光幕,显现出指挥中心的通信画面,与机体状况数据变动提示。
在放开所有感官遨游同时,基地指挥官的声音于他的头盔内耳机响起,并于左侧光幕附上了坐标引导,作战意图与初步战术方案参考。一张我方人员布防图与此浮现,除了他,还另有两名黑暗哨兵驾驶星痕领队。此时一名退场休息,他便顶上。
紧而右侧一方光幕亮起,如果没记错,那将是配合他此次作战的技术员,在地下指挥所通过大型计算机,提供即时对战资料分析,光操控星痕就是个精细活,战场情况之复杂,时间一长黑哨也无法样样兼顾——赵明轩扫了一眼,感觉到高空气流的变化,调整了细微动作。
这是一台轻型机甲。其机身结构强度,最初设计目的为上可至太空对战天基武器,下可徒手拦截低空导弹,尽管因种种原因,技术方面尚在研发,并不完善。完全抛却与向导的通感合作——即接受对方的精神力投射来稳定感官,开放部分知觉、记忆,互协驾驶,或者通过与绑定向导,以精神链接共鸣,实现完全同步驾驶——目前星痕的参数在机动敏捷与灵活性,甚至杀伤力达到了一个唯其独有的极高程度。
也就是,如果他愿意,立时便可以操控机甲突破大气层进入太空,来一段星河间的爵士舞。
如一绺墨烟荡开天际,短短十几秒,首都塔瞰景进入下方视界,那台大机甲轮廓逐渐清晰。并没有急于下降展开攻击,赵明轩先联络了地面部队,量子加密通讯传来了对方的应答:
“我们数只小队正按照指挥,牵制目标行进路线,编号为XXX7439……因敌方精神力音波攻击,侧翼火力不足。希望可以给予火力支援!”
“明白!”
赵明轩应道,同时也接到基地指挥:“预备启用第二阶段作战方案。”
一道点点数据亮芒倒影,如流光滑过头盔面罩。是技术员接入,赵明轩微动食指,一个头戴耳机的青年图像显示在右侧光幕,同时对方的语声响起:
“赵明轩,是我。”
黑暗哨兵一惊,当即便对上了那双眼睛。一如十几分钟前,在镜片后掩映着冷静的眸光。
“鉴于此次敌方机甲的特殊性,将由我率领小组暂时代替你原先技术员队伍,”肖少华道,那清晰的熟悉嗓音,宛若就在赵明轩耳畔沉声低语。“提供生物性能方面的数据分析,与应对建议。当然,也需要你在此过程中配合采集测量。不知你是否有任何异议?”
“……”
赵明轩:“没有。”
“好,”作为他的技术员,肖少华很利落地说出了第一个要求:“在距离五百米内,开启电磁发射器充能百分之三十,一秒立撤,启用生物识别功能,依次锁定头部、胸部、腹部,反馈音波曲线与精神力能数据。”
这就是要求他在下一波啸音到来时,在攻击距离之内,完成发射电磁波、锁定、接收回波信号,并在啸音抵达前撤出对方精神力攻击范围。
赵明轩:“收到。”
一个后跃调整机体动作,找好角度,伺机正要俯冲,却听肖少华道:“正式开始前,还有一事需告知。”
“什么?”
“我将汲灵引交上去了。”
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人,拥有一句话就能让赵明轩七窍生烟的本事,非肖少华莫属。黑暗哨兵手一抖,差点没一个回旋,冲回东山指挥所将人逮出来——而对方的下一句,就让他一腔怒火被浇灭了。
“如果许天昭真的为汲灵引而来,就上一次他准确出现于我实验楼所在位置来看,汲灵引极有可能,对他有被定位功能。”
赵明轩眉间一拧:“你的意思是——”
“上一次他是直接到我实验楼上空,这一次他是不是就能凭借汲灵引所在牵系,直接定位到指挥所内部?”肖少华道:“我不能冒这个险。”
两人皆知他们所有对话被指挥中心一字不漏记录,然而此时赵明轩对这些已不在意,他想了想:“……汲灵引的被定位,应该只是个大致范围,否则就不是你那楼楼顶,而是你屏蔽器当时所在的地下实验室储物柜了。”
说话时,赵明轩已一个来回,完成了一次试探性佯攻行为。
这笑话冷的,肖少华一扯嘴角:“你说的没错。”反馈而来的生物信号透过光幕,在他面庞上洒落点点光斑:“……只是倘若制定作战方案的人不知道汲灵引的特殊性,或者许天昭又有针对汲灵引的任何后招,对此没有准备,将陷我方于极度被动。”
“那么是否可以假设天元门一天得不到充足能量,汲灵引就会一直被定位?”
赵明轩反问,不待肖少华回答,又问了一句:“你身上还有多的屏蔽器没?”
肖少华:“……一位首长将他的屏蔽器给我了。”
赵明轩心想哪个首长的屏蔽器也比不上汲灵引,趁着一波音攻与下一波音攻的间隙,插入己方哨兵小队,直接瞄准敌方机甲轰出一发电磁炮,高热电磁流在那体表“哗”地淌开,现出裸|露的通红钢骨,转而又被一层银白覆没。
确实具有一定自我修复能力。
肖少华忙道:“如果可以,请采集一份其机体组织样本!”
“收到!”
而那台走兽型的机甲似乎被他的行为激怒,转头张口就朝他来了一发音波。赵明轩对此早有预料,与地面临时指挥沟通,星痕先行率领数只哨兵小队远远避开,同时一列坦克突击队迎上发射炮火数枚。
尽管明白肖少华所做一切为何,这人性格素来如此……甚至明明若是他换做了在对方的立场,大局当前,要是知道自己手里有这么个玩意儿,国事为重,八成也是二话不说就拿出来了——但不知怎的,一听到肖少华将保护自己多年的屏蔽器就这么交出去了,取舍果决,毫不顾忌自己安危,就心疼得厉害。
胸口像被什么狠狠拧了一下,比今早被许天昭的黑哨一刀劈中后心还疼。干脆剜我一块肉得了。赵明轩想。
“还能拿回来不?”他问。
肖少华诧异:“你说什么?”
“嗷————”
高达上百分贝的音波,即使不蕴含任何精神力,亦可传出上千米远。
“一百七十五。”跃入云端,赵明轩准确地报出了这个数值,开启了真空隔离层也没用,且不论技术缺陷,携着精神力传送的音波,几乎是骨骼肌肉都可感到震颤的共振频率。同时也明白了为什么这台机甲如此难以对付。别看对方的攻击手段单一到只有声音——炮弹近距离爆炸产生的分贝是一百五,足以炸裂人的耳膜。分贝往上增加二十五,所增援的绝不仅仅是一个能量级。若到达一百八,纵使堵住耳朵也无济于事,可摧毁桥梁结构的共振又怎会放过血肉之躯。他向下望去——最接近那台机甲的音波爆发中心,近乎成了一片废墟——加上精神力攻击强度加成,两台未能及时撤离的坦克,已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更不用想那片地带近距两侧的居民楼内是否还有生命迹象。
幸而为将噪音对听觉系哨兵的影响降至最低,首都塔在建筑隔音方面做的多年努力发挥了显著作用,否则伤亡将会更加恐怖。
“两发音波峰值之间低谷,为对方精神力能强度最高之时。”肖少华语速虽快,解析却半点不拖泥带水:“即是,对方在音波攻击间歇,全力启用精神力再生修复。”他手指将曲线“唰”地放大:“分贝降低至一百,与精神力能三千五百时,脖颈脆弱区域将出现零点零三毫秒断档,为最佳攻击时机。”
“收到!”
赵明轩道,操控机身如炮弹直坠而下,五感如网铺开,溯回了物质变化的每一丝信息,与时间差严丝合密,在以高能电磁发射同时,一把抽出腿部刺刃,直朝通红钢骨缝隙猛地插下,一扳到底——
“嗷——呜!”
音波回弹之际,被赵明轩一脚踹在腹部,因他这一下用了十足十的力气,整台机甲如同弹射般被趔趄几米,重重倒在了楼房与楼房之间,压塌无数路灯树木。
而这一下,因避无可避,胸甲处被音波击中,他起跃后退,下意识避开踩踏民居,也是走的狼狈。当他步伐一停,几台军车接到指挥中心通知,从不远处迅捷驶来,一行工兵搬着梯子拿着工具箱戴着焊接面具,为其进行紧急维修。
透过液晶窗可以看到对方机甲胸前开了一条大口,“呲呲”电流弧光从钢管断裂处迸出,银白护甲从边缘一点、一点缓缓覆上,比先前的速度慢了很多。
“干得好!”指挥中心一位年迈军长的激动声音在耳机里响起,可以听到背景音里有人发出数道指令,各队炮兵、装甲等一应列阵出击,天上地下抓住时机往那破开洞口猛灌火力。
“……我说,这一役后,”赵明轩一边密切注意战况,一边对肖少华道:“汲灵引会去哪里?”
肖少华的目光不离他眼前屏幕,是正在认真分析数据的模样:“……如果这一役后,这东西还在我方人员手里,”顿了顿,“大概是大家一起……围着它拆了做个研究项目,分析成分写实验报告?”
赵明轩登时哭笑不得:“我就知道你们这帮科学家,该不会还想着批量生产吧?”
“嗯,你说中了,”肖少华虽面无表情,瞳眸里陡地跃出一簇火花,灿若星子,看得黑暗哨兵目不转睛:“如果能做到人手一个汲灵引这样的屏蔽器自然是最好,对了,”他抬眼看向赵明轩,“西所那边一会儿将派遣专门人员携带汲灵引,可能需要我们配合做个测试,看看汲灵引对天元门的重要性究竟几何。总参将以此布一个专门针对许天昭的陷阱。”
赵明轩:“明白。”
赵明轩心想:罢了罢了,总归以后不离左右。
肖少华:“不过这么多哨向追丢了我们,许天昭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胸有成竹,并不着急,为什么?”
他的声音中,一瞬间,寒流蹿上了黑暗哨兵的后脑,那是一种对危机降临的本能反应。
适逢工兵们完成一次对星痕的临时修理,也将刺刃凹槽里的碎块收集完毕,赵明轩一个翻身腾空,避开身后一道弧光,又数个后跃——对面那台机甲正勉力起身,一把抓起一台坦克朝远处掷去,“轰”地炸开一团火光。
一声比先前威力减小许多的尖啸发出,其余数台军车、装甲、战机如鸟兽散开,撤退的速度就跟进攻一样快。他旋身一道激光束剑挥出,恰好砍落一台凭空袭出的长相如大蜥蜴一般的机甲尾部一小段,“嗞————”“吼———”饱含愤怒的啸音挟裹赤红火焰在空气中喷射而开,瞬息覆盖方圆百米,肉眼可见几乎范围内稍单薄一点的楼房直接钢筋融化,墙体坍塌。
“嘀嘀嘀嘀……”源源不断的高危信息反馈通过机体感应系统的探测器汇入,光幕内肖少华一手不时拿起对讲机应答,一手处理不停,冷然道:“发现新的未知生命体征,出现坐标为……”
那台机甲的断尾如同一道钢鞭挥落在地,砸起飏飏尘土。而那台机甲口中声嘶含混,匍匐作伏击状,疾驰逼近。与其说是机甲,不如说更像外星来的野兽。
与此同时,黑暗哨兵于感知领域内,捕捉到又一台高热能源正在从空中潜游而来。一架星痕遥遥缀于其后,向他传来所有相关资料讯息,并表明自己受到了一定负伤。
“少华,”回身正视这台与前两者不同的庞大兽型机甲,感受身后另外两台的逼近,赵明轩盯着前方,握紧手中激光束剑,听着指挥中心迅速下达一道接一道攻防指令:
“我们……有大|麻烦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夜安 ,猫好好X13,男角子 ,墨蓝,木云云X6,路人伯仲叔,琥珀川X3,你若成风,17371902X2,酒滴花香,南有乔木,哲学白痴X7,小黄,herosly11,AlvarX2,晴天三雨,唯伪,瑞麟X3,炸了又炸的投雷~
第 144 章
作为一个常年居住在城市里生活的人, 其实很难见到、也无法忍受机甲在自己的城市里跑动。
除非那不是自己的城市。
随着屏幕上那台黑色的大机甲将一台猛虎般的银白机甲一把举起掷向另一台长着一对巨大铁翅的鸟型机甲,它自己也被一台模样如像头巨型蜥蜴的机甲一尾巴甩飞。直直被砸进了一溜看起来挺眼熟的民居中。那民居就如豆腐做的一般转眼被压塌成渣了。
“我艹……”
“天啊……”
“靠……”
屏幕前观看直播的避难者们均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凉气,与此只见那台兽型机甲愤怒仰首张开大口, 空气中一阵透明的波澜抖动,整个画面像是受到了干扰, 哧哧乱线上横,同时作为人防工事的地下车库拉门发出令人牙战的共振颤动。
像是一瞬间意识到这些就发生在自己身边, 不过几个街区开外, 步行的距离即可到达,许多人当下便紧紧抱住了旁侧的亲友,仿佛以此汲取支撑的力量。
苏红也不例外。
她牢牢抓住韩萧的手臂,后者握着她的手, 正皱着眉头看着这些。看着这些往日常常会走过的地方, 熟悉的小吃店、咖啡屋、快餐店、一元店……那里面的人们曾与他交谈, 音容笑貌……来不及感伤就一下都没有了。这种感觉和在电影院里看灾难片的时候太不一样了,太过糟糕以及揪心——更有种这些随时就会冲破画面压垮他们这里,而他们无处可逃。
“嗡————”
类似一架轰炸机掠过头顶, 整个地下车库抖了抖。这样的噪音,三个多小时来愈发频繁,仿佛整个居民区被一个直接挪到了机场附近。
“……此番被摧毁的区域为塔中路一区东街220到245号、临鑫小区AB座,由于次声共振, 我方搜救队尚未来及介入, 东街一带建筑坍塌发生前,热红外已无法探测到任何生命迹象……”记者略带哽咽的声音报道。
“齐玥!”有人一下哭了, 是个年轻的女孩。众人朝她的方向看去, 看到她一边在打电话, 拼命往外跑, 被保安拦住了,一边哭得非常大声,像是整个人蓦地崩溃了。
旁边有人纷纷问:“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另一人道,“好像是她好友去了……”“就刚刚新闻播报的……那几个地儿里吧?”“怎么躲屋子里不下楼呀?”“这会儿下楼不是死的更快?”“也是,天降横祸……”“要早点去防空洞就好了……”“谁知道打着打着电话人就没了……”听者皆唏嘘不已。
大屏幕放完这段直播,镜头转到了别的地方,苏红腿站得有些麻了就回去坐。韩萧接到他妈的电话,对苏红比了个手势,后者点点头,也拿出手机给组员名单里离得近的没及时去人防工事的人一一打电话确认状况。之前从吴靖峰那收到群发消息说肖少华正在军方地堡里,平安无恙,让研究组各位不必担心,苏红着实是松了口气,虽然心情并未就此轻松起来。
微博首页已经被“首都塔恐怖袭击直播”的话题刷屏,有人分享了一长条避难注意事项,有人排队发“保佑”“祈祷”等图片,有人说逃得太急自己宠物落家里了怎么办,附带哭脸表情,下面一溜评论让她别冲动,宠物没了可以再有,人没了就真没了云云。SG在线请在外的人如果看到陌生的哨向,不要贸然上前,第一时间躲避并拨打紧急报警热线XXXXX。苏红刷新的时候注意到里面夹了一条不起眼的外媒新闻,是应用根据她的关注词挑选推送,标题译为“英国少女状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侵权败诉:向导维权之路任重道远”。
她点进去看,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庭审结束的照片。法台之下,原告席上一个棕发女孩几欲冲出栏杆向一名男子扑去,被一众警服拦着。苏红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她随肖少华去瑞典领奖那年,酒店台阶上遇到的那位英国少女。而另一名男子,自然就是那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安德森了。后者依旧一身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绅士风范,对比前者——前者一头棕发蓬乱,衣着褴褛,口中歇斯底里般大喊着什么,表情狰狞得五官扭曲,十分吓人。
苏红对这位叫“史黛拉”的妹子印象最深的地方,是她当时围堵安德森时几近绝望的表情,这次显得更落魄了,嘴大张,睁得圆圆的眼球突出,犹若濒死。
手指继续滑动,苏红一时忘了其它,只是专心往下阅读。报道中提到原告史黛拉此次呈交的物证是她已完成的大部分文字原稿,数字签名显示其日期在安德森出版《镜里,镜外》以前。但由于她的计算机过于老旧,被认为证据不够可靠,史黛拉便让专门机构对她进行思想审查,阅读记忆,证实她本人没有撒谎。这一勇敢作为在西方文学界掀起了波澜,还有些普通人网友寄信支持。然而鉴定所的向导在对她进行思维读取后,庭上出具的诊断报告说她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属于偏执——被害妄想型,摘取了其中一句“当事人头脑里全部都是乱七八糟的幻觉”,说这些严重影响了她的判断言行,也就是她根本不具有任何民事行为能力,同样无权起诉安德森。建议尽快入院治疗。
这样被判了败诉,赔掉了她所剩无几的救济金,史黛拉被强制关入了精神病院,而后几次自杀未遂,被严加看管起来。在精神病院门口接受采访的安德森对记者苦笑道:“本来应该起诉她侵犯我名誉权……哈哈……是的,但想了想,还是原谅了她。其实我能够理解……人们(指普通人)长久对向导存在着误解,不仅仅是历史遗留原因……出于对向导异能的不了解,所产生的偏见……这些需要时间,也希望所有向导不要放弃。”
说他愿意捐出他日后版税的百分之五,为史黛拉专门建一个治疗基金,也为她改善生活,同样为了更好地照料史黛拉,希望她早日康复,他愿意每周都去探望她一次。
此举赢得了一片赞扬。报道中还采访了史黛拉所在的精神病院院长,院长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说:“在英国,向导是非常受人尊敬的,尤其是像安德森先生这样德高望重的高阶向导。受到了污蔑后,还愿意帮助他人……只能说每一个觉醒成向导的人,都是天主恩赐的天使。”
“苏红,苏红?”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苏红吓了一跳,抬头去看,是韩萧。“啊,怎、怎么啦?”
她的嗓子有点哑,眼眶也像红了一圈,韩萧靠近瞅了瞅,“……嗯,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苏红退出了应用,下意识地眨了眨眼,“跟你妈妈打完电话了?”
“没呢,”韩萧笑道,捂着话筒处将手机递给她,“我妈还想跟你说几句话,给个面子不?”
“……”
苏红瞪大了眼,瞪了韩萧几秒,还是将他手机接了过来,静了一秒,再接起,已换了甜甜的女声:“阿姨,您好~”听得旁边的韩萧“扑哧”一声,又被她瞪了一眼。
韩萧也是单亲家庭,这个对方跟她早说过,只是他爹特别不是人,当时欠了一大笔赌债直接跑了,弄得他娘亲不得不卖了房子还债,离婚后自力更生成了女强人,开着小公司。而韩萧的金钱观特别重,看他拉的项目就知道了,都是应用类的,来钱快。单亲、重财、爹好赌,这三条件随便哪个放相亲市场上都足以令女生们望而却步,更别提三个加一块的那杀伤力。苏红知道后心里也嘀咕了好一会,还是决定顺其自然。
“哎,小苏是吗?”出乎她意料,韩萧的妈妈声音非常温柔,好似一把能掐出水来,一点儿都不像他口中形容的“女强人”。待苏红应了,那头先道歉:“真是过意不去,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苏红忙道“没有没有”,韩萧他娘继续:“我是韩萧的妈妈韩沁婷,一直以来,我们家韩萧都有劳你照顾了。还没好好谢谢你,太不好意思。”苏红自然道“哪里哪里”,说都是韩萧照顾她云云,那头又寒暄了几句,“本打算忙完年前这些事儿吧,正式地跟你们好好聊聊……但我是今儿早呢,到了办公室,才知道你们那儿消息……我这当妈的心啊,唉。韩萧这性子你也知道,从小就软,跟我是素来报喜不报忧……”
接着问了苏红他们有没有哪儿受伤了,现在到底在哪儿啊,安不安全啊,等验证完了韩萧的说法,对苏红的语气便更温柔了,“你是女孩子,有什么不方便的,尽管使唤他……就是千万别乱跑,不管怎么说,你俩可都要好好的啊。”
又将她手机号留给了苏红,说有什么需要的,务必告诉她,反复叮嘱了一番各项安全事宜后方断了线。
苏红握着韩萧的手机发了会呆。韩萧凑过来:“我妈都跟你说啥啦?”
苏红看向他:“没什么啊,都是……关心你的话。”
韩萧不信:“真的?”
苏红:“你知道吗?你妈妈真的很爱你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嘴角弯起了一点悲伤的弧度,眼中隐隐水光。韩萧知晓她是想起了自己过世的母亲,坐到她身边,拥之入怀,轻声道:“如果你希望……她也可以变成你妈妈。”
苏红破涕为笑,嗤了一句:“这是不可能的。”
韩萧想了想:“没关系,她不够的份儿,剩下的都由我来补齐。”
苏红一下说不出什么感觉,其实她还不太想跟对方聊这个,“……对了,你妈妈姓韩?”
韩萧:“对啊。”
苏红坐起来:“你爸呢?”
韩萧:“鬼知道他姓啥。”又将话题拐了回去:“话说,你年后有没有什么打算?”
苏红:“啊?”
韩萧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个小巧的方绒盒子,单膝一跪:“要不要考虑一下?”
苏红:“哈?!”
韩萧:“能赚钱、会暖床、包家务,考虑一下嘛……”
苏红:“……”霍地站了起来,被韩萧抱住了大腿:“小红红~苏大大~不要抛弃我!”
这车库里,这满车库的人……已经有好几个接连望了过来。
此地此景,此事此时发生之骤然,苏红一下简直脸都要绿了。
“呼————”
一架战斗机驶来。
“突突突突突突——”
“三者之间的战术配合为T向A型,注意目标C尾部气流漩涡轨迹!”
“分贝上升至五十时,曲线动力降低百分之十,起跃一点三秒,背部空白区域坐标注意!”
“轰——”
肖少华的声音中,哨兵操控着星痕一把接住了战斗机抛下的一枚金属物体,在它升至最高点的同时,分贝共振达到一百三,另两台机甲同时跳开,精神力攻击挟裹音波轰然袭来,星痕在空中悬停,挡住战斗机下方,正对那台机甲,掌中刹那张开一面巨型的盾,天罗地网,将所有精神力一吸殆尽——
仿佛一道无形气流将所有次声波打断,敌方整台机甲像是被人一拳捶在了头部,整个机体往后一翻。赵明轩没有错过这个时机,将手中的汲灵引顺势往回一抛,弧线正正好是那位王牌空军机师的飞行前进路线,后者毫不费力伸手一捞,驾驶战斗机扬长而去。
整个过程不到数十秒,星痕随即向下扑去,在另两台机甲抵达之前,一秒踩在了那台倒下的机甲身上,往对方先前被它重伤之胸甲处,锁喉,重重饱以一记老拳。
愈合的胸甲再次碎裂,这台兽型机甲发出饱含愤怒的啸音,另两台机甲堵住星痕退路——
“公孙弘——”
一声怒喝,天空中那头巨型黑牛的身影陡地虚幻破碎,再现时,被一道如电光的紫蛇狠狠抽打甩飞,狼狈地跌在了其主人身后,哀嚎倒地。
与此,一柄拂尘飞至,公孙弘勉力一挡,剑再次脱手,被人旋身一掌拍在后心,摔在地上,尘尾直抵脑后。
“背叛师门,投靠外敌!”
许天昭居高临下,脚踩着他的背,冷声呵斥道:
“勾结内鬼者,吾再问一次——你可知错?!”
往日谆谆教导,几近无敌的公孙弘,此刻却像三岁小儿对上大人,全无还手之力,叫一旁应战的白湄看了心痛不已,“师尊!师尊!”
“我……”一丝字音挤出了公孙弘齿间,他咬着牙关,撑手伏地,嘴角于无人可见处微微挑起:“无错。”
才些许扬起的头颅被一掌按回地面,“冥顽不灵,愚昧不堪。”
许天昭的声音及近,轻声冷笑道:“靖远,你我本师出同门。可知为何今日修为却一天一地?”
灌入耳中的声音带着穿透的魔力。
“只因尔于此等凡虫俗事上,浪费了太多时日精力,可耻可悲!”
这些话语声音加持了精神力,公孙弘再明白不过,也就是心理暗示,一旦听进去思考将潜入意识,后患无穷,因此竭力抵御,太阳穴嗡嗡作响。
“修真者,本应专注修炼一道,修心炼身,你却为了这些个凡虫,卷入俗世纷争,争权夺利,与师门为敌,耽搁了正途!”
“实在太叫吾失望!”
“更不说若师尊得知,不知该有多么伤心,”他说着,五指张开,扣住公孙弘头顶,“吾今日便代师尊好好教训你!”
一招“醍醐灌顶”,即重新塑造其人格意识——公孙弘在那手指精神力丝触及自己大脑之际,背后冷汗淋漓,全身奋力向前,拼死一挣:“嗷!”惨叱宛如逼至绝境,倒真让他脱出三两寸。
许天昭讽刺道:“困兽犹斗。”也不着急,脚下再一用力,又将人踩了回去,然而堪堪再伸出手,他脸色一变,像是察觉了什么,“……该死,卑鄙凡虫。”
手慢慢伸回,起了身,看了周围两相拼斗的哨向们一圈,几方幻境冲突破裂,衬得云天相接如梦似幻:“……原来如此。”他的目光落回正缓缓爬起的公孙弘身上,冷冷一笑:“尔等,想销毁汲灵引,没那么容易。”
公孙弘拾回了他的唐刀,站直了,锋刃相对:“师兄,放弃罢。”他咳着血,随手将一把小蓝片塞入口中,也不喝水,就这么干咽了下去。若是韩萧等人在此,恐怕要“啊啊啊啊”大叫起来,那不就是他们研发的“精神力屏障稳固剂”吗?广告语号称“金钟罩”,网友们昵称“结金丹”——不遵医嘱,这么一大把下去,那是妥妥要送去SG医院,先洗胃、后清理精神力网的急救节奏啊!
然而公孙弘面色不改,在咽下这些后,又单手从怀里掏出一支针剂,用牙将塑封一撕,拔去保护套,直接将针头扎入自己手臂,无色液体注入后,将针管拔出一扔,“汲灵引也好,首都塔也罢,都绝不会让你得逞!”
一摔袍袖,“执迷不悟!”许天昭不再废话,纵身一跃,向一个方向奔去。
公孙弘紧追其后:“执迷不悟的人是你!”
大吼:“你今日若对他下手,来日定将后悔莫及!”
像是听到了普天之下最好笑的笑话,“后悔?!”许天昭脚步不停,他的黑哨为其护卫借力,一干坦克飞机追在这一群人后头,不时射来火力弹雨,均被一一避过,“就为了那一张脸?!”他大笑:“于这易容之术一道,像那样的脸,本座要多少有多少!”
“为何还不明白!”公孙弘将剑一把还鞘,厉声道:“——师兄,师尊在那孩子身上用了涅槃!”
一语既出,风云变幻。
许天昭立于半空,停下了脚步,“……涅槃?”他的精神体绕其一圈,将整张面庞映照得阴晴不定。
“……此子究竟,为何人?”
他慢慢地转过身,身后电闪流霰,如千行挥洒下云端。
“说。”
明明已震怒,笑意却更甚:“小师弟,信口雌黄可要不得。”
“……”
公孙弘闭口不答,垂首弓身,一头黑发扬起,全身骨骼咔咔作响,神情如遭遇了极刑的痛苦——唯有五指成拳缓缓摊开,抬手推拂,以掌挥出。
随他动作,一团金光从他掌心迸现——
塔安办,地下临时监控中心。
眼前的大屏幕上,同样出现了两人悬于半空穿云对峙的画面,这是监控中心所有人,于此次战斗中,第一次看见了对方手中出现了像是特效一般的金光浮影,而不是摄影设备无法捕捉,空无一物的幻境。
“这是!”操作台前,有人惊呼出声:“精神力攻击具象化!”
他身后许多人尚记得那年成温公路的成片车祸惨案,几乎是此情此景再现。
于是当下各司其职,立即地行动起来了。有通知东山指挥所,有调遣常规机甲,商讨作战方案,联系地面部队等等,语声沸扬,如一滴水坠入了滚油。
“昆仑掌。”
说出了这三个字,许天昭收起了他的拂尘,“小师弟,你这般使用禁术,不惜损耗寿命修为,强行提升境界……看来是铁了心,敬酒不吃吃罚酒。”
“也罢,”他脸上笑容敛去,仅剩冰冷漠然,眼中蓝紫渐沉,无心无情:“吾今日便力行掌门一职,代师尊清理门户。”
第 145 章
“嘭!”
两面板甲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星痕稍退半步,卸出肩力,一拳捶上了目标腹腔处, 张开能量防护罩——“嘀嘀嘀”能量不足的警告音响在驾驶员头盔内,赵明轩不动声色, 一肘向后击出,刺出利刃, “锵”地挡住了另一台敌方机甲袭来的长喙。好景不长, “目标C尾部接近!下方五十米热能反应,坐标注意——”肖少华话落,星痕如一枚袖箭咻地跃上了天空,可惜位置不利, 慢了半拍, 脚踝部的平衡器被随即而至的高热攻击熔裂外壳, 驾驶舱中的左侧光幕上又划过一道黄色警告。
随着战程推进,星痕被三台机甲合围,肖少华作为临时技术员的短板很快暴露了出来——对战经验缺乏, 预判不足。
尽管作为纯新手,他的运算能力令人惊艳,然而人无完人,术业有专攻, 肖少华的目的也不在此, 一见各项数据采集进度过半,他当机立断接入基地专门配备的技术员, 将对方的视窗调换为赵明轩的当前技术辅助。临切出一刹那, 与黑哨交换了一个唯有彼此能懂的眼神, 是信任。因事先打过招呼, 这位资深技术员早已做了准备,驾驶员也知情,两者几乎无缝衔接。
从高强度的战事紧张中恍过神,肖少华一下注意到他眼前屏幕上方正横着一条红色提示,是中心通知他五分钟内到达某层某号会议室。也不知是他方才过于专注战况了,还是忙着分析处理敌我信息,顾不得看,据发布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分钟。
肖少华“唰”地站了起来,环视一周,直接将同为一组的陆琛叫了过来,摘下耳机一句话吩咐:“你在这坐着,继续跟进对方的生物性能,采集相关数据,任何进展随时汇报。”
陆琛自然应是,肖少华将椅背上外套一抽,往身上一披,大步迈出了指挥中心,吴靖峰已在门外候着,正不住看表,脸上表情十分焦急。见了他来,一声“主任!”迎上道:“所长他们都在会议室里候着了,就差您了。”又道:“您先前让人送来的机体组织样本,一部分已经送去检验了。另一部分将稍作处理送去DNA测序……”
肖少华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要多久?”
“最最快也要十个小时,”已经是不计成本的走法了,恐怕等测序解读出来,黄花菜都凉了,吴靖峰当然知道这一点,“所以还请您看看,一起想想别的办法。”
说着他递上几页初步检验报告,并附上一张面巾纸,肖少华接过报告边走边翻看,顺手将纸巾往脸一抹,才发现自己额上全是汗水,“……”一阵眩晕袭来,他一把扶住吴靖峰胳膊,后者忙道:“主任,怎么了!”
肖少华按住太阳穴,做了个深呼吸,低声道:“低血糖。”
这算他的老毛病了。吴靖峰立时反应过来,刚好经过一个茶水间,他灵机一动跑进去抓了几块方糖,肖少华道了谢边走边剥,到会议室前便将糖嚼得一干二净。推开门,一道熟悉的声音先传出:“……就现阶段我国的远程传送技术,老刘也说了,”是邱景同,他对步入的肖少华等人点了点头,“想达到量子态大变活人,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邱景同对着另一个老专家道:“你我这把老骨头,入土前,估计是看不着了。”后者苦笑着摇摇头,拿起茶杯抿了口茶放下,眉宇间是化不开的愁。“好了,这些我们就不说了,”邱景同向肖少华示意,让他看屏幕上已收集的敌方机甲基本资料。“小肖有没有什么想法?”
在座除了SG生物方面,还有物理、化学、机械工程等学科的专家,在他来之前,显是已讨论过一轮了。
肖少华先朝众人微一鞠躬,“老师,”他拉开椅子坐下,“我确实有点想法,不过不太成熟,在此之前,还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主持会议的人是总参的一位军长,和肖少华先不久打过照面,对其十分欣赏。
“行了老邱,你学生才刚到,你让他喘会。”
说着给自己秘书打了个手势,后者会意,在光屏上点了几下,会议桌上便出现了一具全息模型,正是入侵首都塔的第一台敌方机甲,上标着一号机:狮虎。
“同志们我感觉……说的差不多了,还请江所长做个总结。”
“好,”SG研究所的现任所长江绍一接过话茬,随他移动光标,这台机甲的基础信息再次浮现众人眼前,身高、体重、速度、力量,主要攻击方式等,他简略地过了一遍,“……这是其骨架结构,为外部□□、内部半机械合成方式,驾驶舱位置尚未明确,暂时推断为头部前额叶至上丘脑一带,不过胸腔偏后位置也不能忽略。”
“其驱动能源未知,核动力已被否决,目前看来像纯精神力驱动,有同志大胆推测其主能源就是它的精神力源。也不排除有燃煤驱动作为可能。而其生物性表皮已被证实机体组织含有部分神经细胞,很可能为人机中控,植入连接器连接神经改造而来。”
说到这里,江绍一顿了顿,“综上,这确实是一台生物性很重的机甲。而我也有个猜想,你们有没有觉得,这台机甲……有点儿像被核辐射后,基因突变导致巨大化的生物?”
对一号机甲的发言就此打住,会议桌上的全息影像切换,将在座专家们对二号、三号的先前猜想总结完毕后,江绍一拧开桌上的矿泉水喝了一口。
“生物方面,我不太懂……就刚刚邱先生谈到的,既然这玩意儿要点在于如何快速瓦解,还是破坏其自我修复能力……”
说话的是工程技术实验室的主任,五十多岁的普通人男性,快秃瓢的鬓发向两侧飞起,活脱脱的科学狂人形象,“生化战剂是不是应该成为……我们可以考虑的一个方向?”
尽管“禁生化武公约”在前,生化武器的恶名昭彰还来自于二战时的德日731,但这并没有令它消失,各国对之的研究于战后转向了隐蔽。生化——几乎是在座所有人听完江绍一的总结后,浮现眼前的第一个念头。
不过公然违背公约不可取,一般生化战剂的后续副作用,一旦污染土地水源,那就是十几年不能再住人……吴靖峰思忖道。
显然其它人也想到了这一点,一名军工处的领导提醒:“在自己的国土上作战,我们必须慎而又慎。”
另一个专家接口道:“邱先生,我先前看到过一篇文章,谈到你们对‘基因武器’的概想,是一种重组DNA,可以识别目标基因,产生定向感染,快速破坏有生机体的武器。”
吴靖峰坐在肖少华身后侧,挥笔记录不停,看到对方露出了凝眉沉思的表情。
接着,内线传来了消息,说另两台机甲的机体组织样本到了,初步检验结果认为这三台在神经接驳方面具有很高的相似性,但不看好它们的基因序列差异。
“基因武器的研发时间,眼下我们肯定来不及了,刨开测序重组基因,制造合成测试等一系列环节——”邱景同直截了当地否决了这一提议,看到肖少华抬了抬手,示意:“你说。”
“神经毒素怎么样?”肖少华问:“老师,能不能用箱水母的神经毒素?”
而在北京时间上午十点四十五分,一块不足三百平方公里的土地,凝聚了来自世界各国的目光,当中外媒体的焦点都放在了中国首都SG特辖区的这场战事上——铺天盖地而来的相关报道沸沸扬扬中,一个小小的女性向匿名论坛里,诸多网友正在一个标题名为《发现未婚夫疑似向导,怎么办?》的帖子下,吵得不可开交。
主题:发现未婚夫疑似向导,怎么办?
坐标二线,楼主本地人,他是外地人,已经谈了三年多,感情很好。双方父母都通过气了,本来预订年底结婚的……这两天他出差,我打扫屋子的时候,从床底扫出了一粒药片,不知道你们见过没有?就是那种圆圆的,浅粉色的,中间写了个S,看起来有点像草莓味的维生素片。我记得之前看到他吃了几次,好像也问过,但不记得怎么回事了,印象里大概就是一种维生素片吧。但这次鬼使神差地上网查了一下,搜出来的结果告诉我,这是一种什么模拟哨兵信息素……精神力稳定情绪的特殊药物,叫哨兵素。
我登陆他的淘宝,查到他前年二月开始,就有在SG专柜购买这种药……
现在整个人有点懵……
№0☆☆☆茫然于2093-11-07 19:33:01留言☆☆☆
卧槽,楼主快逃!
№1☆☆☆= =于2093-11-07 19:34:18留言☆☆☆
……传说上苍在每个女人结婚前,都会给她一次跳出火坑的机会。
№2☆☆☆==于2093-11-07 19:35:06留言☆☆☆
你都看到他吃哨兵素了,妥妥儿的向导没跑了。赶紧报案吧。
№3☆☆☆11于2093-11-07 19:38:22留言☆☆☆
根据我国现行哨向通行法例,觉醒哨向异能者,须于48小时内到户籍地塔登记身份。已经逾期两年了,要坐牢的吧?
№4☆☆☆……于2093-11-07 19:39:00留言☆☆☆
不不,你们等等,不要这样!我好方~>_<~~~~可能是我弄错了,他在SG专柜的购买记录只有那一次,也有买很多别的东西,其它购买记录也没有写哨兵素……这只是我一个猜测,也有可能是做成这种样子的糖豆。
三年来他一直对我很好,对我很体贴,大小事从不瞒我……我们一直有商有量,准公婆和小姑子六月来过,对我很满意。因为打算年底结婚,所以上个月开始同居,日常生活种种契合,他比我想的还要好,我真的好爱他……如果错过他,我可能再也遇不到这么懂我的男人了。
就算是向导,难道向导就一定要跟哨兵在一起吗?不可以和普通人一起吗?为什么一定要去塔登记?然后他就会被带走吗?是不是这就是他隐瞒我的原因?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5☆☆☆茫然于2093-11-07 19:45:04留言☆☆☆
LZ你别慌~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国限制向导和普通人在一起。除了明面上的原因,[百科链接],向导少,哨兵需要,向导需要绑定哨兵稳定情绪……这些这些,还有很重要的一点:由于向导能力的特殊性,你跟他在一起,你不会知道这是出自你本人的意愿,还是他的催眠暗示。
以爱为名,行控制之实。
№6☆☆☆--于2093-11-07 19:47:13留言☆☆☆
楼主你觉不觉得你说话前后矛盾啊?你五楼说他大小事从不瞒你,觉醒成向导这件事瞒了你两年。。。反正我不看好。
№7☆☆☆啦于2093-11-07 19:53:23留言☆☆☆
LZ看过来,你查到他购买哨兵素,非SG专柜的地址是不是这个?[网页链接]
№8☆☆☆= =于2093-11-07 20:01:55留言☆☆☆
楼上你好厉害!虽然地址不一样,但图片和简介都长得好像。
№9☆☆☆茫然于2093-11-07 20:24:04留言☆☆☆
呵呵呵呵……因为这就是隐匿型向导专用的购买渠道啊。总去SG专柜会被人查的好不好。
№10☆☆☆= =于2093-11-07 20:26:16留言☆☆☆
又返回去看了一下主楼,看到这句“我记得之前看到他吃了几次,好像也问过,但不记得怎么回事了,”…………也就是说楼主肯定之前怀疑过,但居然不记得怎么回事……八成是被催眠过了,并消除了相关记忆。楼主你的未婚夫向导位阶至少有A。
№11☆☆☆= =于2093-11-07 20:30:03留言☆☆☆
西斯空寂
№12☆☆☆GG于2093-11-07 20:33:01留言☆☆☆
A级向导:精神力波动值1500~2100,具有一定高级情绪感应力,可解读明确意识/思维活动,进行相关引导。
№13☆☆☆转自SG百科于2093-11-07 20:33:01留言☆☆☆
我只好奇,楼楼,跟你未婚夫相处那么久,你戴屏蔽器了吗?
№14☆☆☆嗯于2093-11-07 20:33:16留言☆☆☆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懂”你吗?假如我也有A级向导的读心能力,给我十分钟读一读你大脑,我保证比你爹妈还懂你!
№15☆☆☆321于2093-11-07 20:34:21留言☆☆☆
回14楼,我们这里很少有向导,我平时就上班、自己家这样,出去逛街会带一带,平时都不带的,男友也是这样。
但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就算觉醒成向导也没什么关系吧?如果他爱我,我爱他……只要我们能好好地在一起……我愿意……让他读我的心。
№16☆☆☆茫然于2093-11-07 20:34:55留言☆☆☆
那你就嫁咯
等你揣着包子上来哭为什么你家老公跟哨兵出轨,你们婚姻还自动无效,你的眼泪就是你今天脑子进的水~
№17☆☆☆茶茶于2093-11-07 20:36:58留言☆☆☆
男的自私,楼主智障
这件事你跟你爸妈说了吗?
№18☆☆☆汗于2093-11-07 20:37:01留言☆☆☆
无法想象竟然与楼主这种蠢货混一个论坛!
№19☆☆☆红桃于2093-11-07 20:37:05留言☆☆☆
大家要体谅LZ,毕竟一个A级向导天天跟在旁边洗脑,脑子不清楚是很正常的,建议你现在赶紧搬出去找个地方先躲起来,你都登了他淘宝,他回来一搜你脑子肯定会知道,再给你洗一遍脑,你就真的完蛋了!
№20☆☆☆= =于2093-11-07 20:41:03留言☆☆☆
难道最正确的方法不是打电话给塔安办直接报案吗?
№21☆☆☆……于2093-11-07 20:43:22留言☆☆☆
你根本就不明白,你一个普通人女的,找一个男向导当老公意味着什么。
№22☆☆☆-=于2093-11-07 20:44:45留言☆☆☆
如果他真的爱你,觉醒的第一时间就该告诉你,自己去塔安办接受隔离训练,让你自己决定,而不是隐瞒你,用异能催眠你,精神操控你。
你以为他为什么会找上你,因为你单纯、善良,负面情绪少——不好意思,这不是表扬你,因为在向导眼中,你这种就等于:人傻、钱多、好骗!!!
你以为你放任一个隐匿型向导不去登记,危害的就只是你自己吗?你知道隐匿型向导最喜欢做什么吗?[网页链接]:英国少女状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侵权败诉
你知道你看不到的时候,他读了多少个人的大脑吗?
他隐匿向导身份,拿你当幌子,免费保姆有了,免费子宫有了(不要问我为什么高阶哨向结合生育率低),你是不是还觉得好骄傲?一个男的觉醒成向导竟然还愿意留在你身边?等他遇到了共鸣度高的哨兵,就好像饿了十天半个月的人面前放了一块红烧肉……当然你放心,如果他的哨兵是个男的(有时候野合绑定塔也检测不到),他还会回来找你,让你也给他的哨兵生一个。
№23☆☆☆==于2093-11-07 21:00:22留言☆☆☆
LS这种就过于恶意揣测了,不过我也觉得跟哨向之间的天性吸引力比起来,你跟他结婚以后杯具的可能性很大。就像一个注定要弯的男人,你就放他走吧……
№24☆☆☆柳于2093-11-07 21:01:03留言☆☆☆
科科,这男的婚后百分之九十九会出轨。
№25☆☆☆alice于2093-11-07 21:03:11留言☆☆☆
等他出了轨,你去抓小三还会被人骂“贱普妄拆哨向”哦~
№26☆☆☆╮(╯▽╰)╭于2093-11-07 21:06:12留言☆☆☆
24哥,你说我恶意揣测,给你两个网址你自己去看
[网页链接][网页链接]
№27☆☆☆==于2093-11-07 21:11:24留言☆☆☆
纪小妍的手指在二十七楼给的网址上点了点,等待网页响应的时间内,她往陶璐璐的方向看了一眼,对方还在打电话,就挪了挪。顶上一阵闷闷的“叮哩哐啷”,不知哪儿又被砸了。地下室信号不好,再加了隔音板,纪小妍等了会才刷出页面。页头看起来特别正常,就是普通二次元的衍生漫画网站,不过水平极其一般。名字是G's Home,一个热门的主题叫XY攻略漫画版,里面一页一页,是很简单粗糙的钢笔线条,将怎样提升精神力的方法深入浅出的用图画方式展示一遍。
纪小妍带点兴致地看完后发现下面有个主题叫“如何速写优秀论文(B以上)”,她点进去看,乍一眼以为是查文献收集资料的窍门,结果里面有一段吸引了她的眼球:
“……只盯着一个人读取思想很快就会被发现的,所以要广撒网,不要只盯着一个人。比如你需要文学相关的资料,你就去读学中文系高材生的大脑,如果你需要物理化相关的资料,你就去读相应专业理科高材生的大脑,你可以坐在他们后面,用相关问题引起他们的思考……通常你当面问他们,有什么想法,怎么写,他们会告诉你泛泛一个大概,不会透露具体方法和论据,但读取思维波动就不同了,有时候你会得到很多有趣的新奇发现,省力省时间,尽管将这些大胆地用在论文中吧!你会得到一个很高的分数!
PS这招对设计类(建筑、广告、平面etc)的同学有奇效,别忘了点赞哦~”
纪小妍拉到末尾一看,差点咋舌。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网站,一个帖子竟然得了近六位数的赞。
网友们纷纷留言:楼主大神!助人为乐!好棒!马上用起来~
纪小妍回到人未婚夫那事儿的原帖,往下挪了几行,果不其然下面已经将向导骂成了狗。楼主的发帖时间是昨晚,不到晚上十二点,楼却不知歪到了哪儿去了。网友们的重心直接移到了抄思想到底算不算抄的辩论会上,有人冷嘲热讽:“啧啧,我还以为TYM那件事爆出来后,大家基本就能看清向导的真面目了呢。”
有人也说:“一个小论坛里的帖子不能代表全部向导。”“看看看看,满屏幕的恶意,各种以偏概全!”
有向导网友忍不住冒泡:“我觉得你们对向导有很深的误解,虽然我们中很多人有读心能力,但不等于一定读了你,就算读了你的心,也不等于要剽窃你……很多时候只是为了共享知识,方便合作,有句话叫‘知识要多多的传播才能更有力量’,如果每个人都能看到彼此的想法,这个世界就会少很多欺骗和谎言,我相信你们也不会再有这么多恶意。”
又道:“虽然我只是个C级向导,觉醒成为向导的时间也只有三年……但作为普通人的回忆,就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据说位阶越高,这种感觉越明显。只是没想到普通人和向导之间的隔阂已经这么深。
就拿我自己来说,我平时的异能比较废物,除了给我的哨兵一些基本的疏导安抚,就是你们摘了屏蔽器从我身后走过去,我打开屏障,能感觉到你们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顶多还能感觉到你们是不是为了某事悲伤……没了。
你们把向导都想的太厉害了!我们之间也是有分等级的,只有很少一些高阶的前辈才有你们说的那种读心能力,更多的是像我这种废物,别说催眠了,你们的情绪再汹涌一点,我们中B级的小伙伴就要躲起来哭了。至于那种能读取人深层意识完全操控别人精神的超高阶前辈,那是肯定要被国家好好保护起来,得到极高的荣誉和尊重,如果能够正确善用,说句不客气的话,比十个什么诺奖科学家加起来都有价值多了!”
看完这段,纪小妍心中涌起一种很荒诞的感觉,尽管留言的网友自称只是一个C级的低阶向导,但在她看来,似乎读取别人思维意识,并不是什么大不了,而且应当引以为荣的事情。或者说……别人的思想在他们看来,只是暂时存放在别人头脑里的免费资料?是应当公开的,共享的?
她试图给这位网友回个言,问问对方有没有被哪位高阶前辈读过思维,什么感觉,但这帖子已经翻了四五页。她往后翻翻,看到在今早凌晨首都塔恐怖袭击的时候又炸了一波,场面几乎一边倒,都在骂向导,而且是谁帮向导说话就骂谁,版主几次抽楼,提示不得与ZZ沾边,原楼主已然连身影都看不见了。
纪小妍只好又往前翻一翻找找,传来陶璐璐唤她的声音:“妍妍?纪小妍?”
纪小妍“哎哎”应着,腿都快蹲麻了,扶住陶璐璐的手臂站起来抖了抖脚,后者道:“走啦走啦。”
“去哪儿呀?”纪小妍收起手机问。
陶璐璐道:“做实验啊,走不走?”
纪小妍一愣:“啊,实验室不是封了?”
陶璐璐插着兜将她从人堆里往门口带:“嗯嗯,学长说让我们换个实验室。”第 146 章
这是苏红与韩萧生平第一次乘坐这种军用直升机。飞机降落在了楼顶, 尾部很短,巨大的螺旋桨刮起的强风与轰鸣声吞没了人声。登上去后,按照舱内士兵的要求, 两人扣好了安全带,背靠着物资席地而坐, 那地板是金属的,驾驶舱也被金属门隔开了, 空间有限, 两人像是被安放在了个金属盒子里,互视一眼,均感到了战地电影的气息。
刚那一场唐突的求婚被吴靖峰的电话打断了,韩萧有心想再说点什么, 奈何一开口话语就被噪音全吃了, 非要用吼的才能自个儿听见一点自个儿的嗓门, 苏红正扒着狭小的圆形窗观察外面景象,“——什么?”她拢着手大喊,反问了一句。
韩萧不得不挨近了些, 正好苏红一转头回过来,两人擦唇而过,韩萧一下脸红透了,缩吧缩吧缩成了颗鹌鹑蛋, 缩到了角落里。
苏红简直对他无语了, 方才那当众抱着她大腿下跪求婚的胆子都到哪里去了,“吻都接过TMD不知道多少次了, 这时候你给老娘装什么纯!”
她一激动, 加上噪音磅礴, 这一吼几乎用了十足十的力气, 韩萧还没反应过来呢,唰唰——那边几名持枪士兵投来了探照灯似的目光。苏红登时扒窗装死,觉得她脸皮已经被韩萧丢到大西洋去了。
好在整段路就几分钟,也就城东到城西的距离,直升机在个跟平房似的屋顶上悬停了一下,将他们和成箱的物资放下就走了,过程中除了敬礼,握个手,没有过多交流。苏红下来后却不由地往机头追了两步,韩萧将她拉住了,“诶诶,干什么?危险!”
苏红被拦着看直升机飞远,面色有点凝重:“……刚刚……我看到……”
韩萧问:“你看到什么了?”
苏红:“……好像有一台救护车孤伶伶地停在了国道上。”
韩萧一听就笑了,“……这神马啊?”
苏红也笑了,像是反应过来自己讲的有些搞笑,“也不是,”她不由为自己辩解:“可你想,那国道上都没车了……那救护车奔那去做什么?”
韩萧牵着她往过走:“会不会你看错了?”他指了下天,笑道,“直升机飞那么高。”
苏红一想也对,“对了,刚登机那会,好像也没听到什么救护车消防车的声音……”
这边实验室的负责人已经在天台口等着了,几个人来抬箱子,见了他俩又是握手又是寒暄,一边带着他们朝楼内去。这位负责人白大褂下一身军装,与苏红他们的制服款式有别。苏红看了看周围装修,感到这里大概是某个部队研究所,因实验室是肖少华“借”的,她也不好问太多。人将他们带到了地方,一干SG研究员们也陆续到达,有自己组的,也有别组的,纪小妍看到她,活泼泼地跳起来挥手喊了声:“苏姐!”
待人员就绪,苏红将笔电接上投影仪,对照肖少华给的大名单清点人数,末了就像每次开远程会议一样,连通那端,肖少华的影像便出现在了会议室主座位置上,已正襟端坐。
“诸君,事发突然。这次实验将分为五组,分别针对几种神经毒素进行功能表位、毒理机制、剂量等做靶向测定,以下为五组人员列表与实验方案……”
塔东路,嘉利商城内,监控中心。
电视墙上,一支哨兵小队已在各层进出口安排了人员值守。
“……”昏暗近灰的第三层某区货架前,一名穿着作训服的哨兵朝摄像头比了个手势。意思是人上去了。
“七七,到一点钟方向做好准备。”第四小队队长拿着对讲机命令道。他话落同时,看到第二层的摄像头前晃过一道虚影,几乎同时的,第七层安全门一道人影到达。这虚影稍纵即逝,就像往平静的水面上丢了颗小石子。队长盯着那格摄像头,编号七七的队员声音于十秒后响起耳机内,“报告队长,目标已处理,请问下一步指示。”
“收队。”队长答道,示意旁边人去开门。他心中记挂着那道虚影,暗想道:或许是看错了。
随而门开,一道银光迸现,划开了他的视野。
“嗞……”
特质金属栏自动地打开了。
正在外垂首等候的哨兵一下站了起来,一切发生的突如其来,他似乎有些没想到,不由地先看了看四周。
“嗯、嗯……我知道了……”他的长官拿着电话走了进来,还是一副威严不容冒犯的正经模样。审讯室内的程昕安安静静地坐着,与先前的哭闹迥然有别,由那位穿警服的给她解开手上的镣铐。
“你可以走了。”他长官对向导微一颔首,说道。
接着一身轻简的程昕便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对完全不在状态内的哨兵弯起甜甜一笑:“卢玮,我们走吧~”
“啊……哦?哦……”哨兵如梦初醒地应了一句,让向导挽上了他的胳膊。
感知被对方引导着,哨兵回头去看那已空无一人的审讯室,心底滑过了一丝不明的怪异。
不知不觉,周围的人与车都消失了。
高架桥上一个影子都没有了,那些缀着他们紧追不舍的飞机坦克仿佛渐渐地,隐入了光里,正午的烈阳,萧萧风瑟。公孙弘强撑着一口气,抬首看了眼路牌,那如凝霜的空气中映着顺平路几个字。快到顺义了……他心想,念头堪堪闪过,已被一团蓝紫电光轰到了眼前,抬手御剑反击,巨大的冲力令他身形一个直接后退了数米,不待站稳,下一波攻击又至。
劈云手,昆仑掌,剑招拂尘,火光漫天,两人所经之处如狂风过境,护栏绿树无一完好,更遑论那些路过车辆行人,公孙弘心无旁骛,专注对战,原有军方的人为其开道保障,现下也顾不及这许多,境界相去过远,若再分心,简直不知一个死字如何写。
与他的狼狈不同,许天昭的嘴角噙着一丝从容的笑意。他只是不再问,也不说话,手下自然也不再留余地,非将公孙弘逼得连思考其它的一丝机会也无。肋骨断了两根,粗气喘得像个拉破的风箱,公孙弘心底一线清明,无论如何不能让对方近身。事已至此,对方若对他尚有所图,无非就是他脑子里那点东西。
——你不说,我就自己来取。
雷电如霹雳直下,精神力一旦实体化,丧失了其原有隐蔽与大范围散布的特性同时,呈数倍叠加为物理伤害。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公孙弘心中口诀不停,图景外溢呈幻境扩张,如日入青山云飞风转,金木水火土五行连续,身形于其间利落翩跹,或擒或削,或抬或斩,两方精神领域轰然相撞,幻境碎片飘洒空中,一缕乌丝断裂,发根处渐染斑驳。
若有所觉,公孙弘忽然抬头,“你到底做了什么?!”
这一下出声,他贻误了防御时机,庞大的精神攻击趁势碾碎其精神领域外围,公孙弘只来得及护住元神,整个人如落叶被扫飞数米开外,重重跌在水泥地上,好一会儿没能起来。
触手皆是冰冷,公孙弘看着许天昭朝他一步一步走来,不紧不慢,他试着在精神力网中唤了一声白湄的名字,意识却如同撞上了一堵厚实的墙,无法得到半点回应。心底直沉。“你到底……对他们……做了什么?”
语句沙哑,破不成音。
“无论本座做了什么,”许天昭含笑道,朝他伸出手,五指聚拢,“都已与你我无关。不过是……”
修真者,最忌道心不坚,心境动摇。此时公孙弘眼瞳微微睁大,随着他的话语,显出了一丝极度震惊。许天昭启用搜魂前,将话补完:
“礼尚往来。”
当杨淮收到三营营长的接通请求时,他所在的临时指挥车右侧轮胎似乎一个不小心撞到了个什么坎,车身晃了一晃。杨淮被架隔板里掉出的无人机砸到了头,捂住额角喊了一声:“冯小山!”
后者正开车,忙应了声:“报告团长,是马路牙子!”
警卫往车窗看了看,也对他道:“团座,是块路缘石裂了滚路中间。”
杨淮捏着无人机,想着先塞回去,屏幕上已经出现了三营营长的头像,还是那张脸,那副神态,“团座啊,三营目标区域C0108解决了,咱啥时候也能讨个机器人使使?”
随着他话语,解决目标区域的负责人第四小队队长的名字也打在了上头。杨淮笑骂:“瞧你馋的!”空出只手拨了几拨,“这几个地儿去了没?都屋里的,就算给你台机器人,你能塞的进去?还不得自个儿钻。”
三营营长怒了:“团座您今个儿存心的,尽让我给一二营扫尾了!”
杨淮秉持前任优良传统,老神在在,“错错,这叫劳苦功高!有机器人代劳,这积分得起码吃一半,你自己琢磨。”
三营营长瞪了他几秒,摘了个任务挂了机。杨淮调出卫星地图,正上手戳,咔嚓,一个突出硬角先一步点上了屏幕,他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把无人机塞回去。不过也懒得再起身了,遥控器就在台子下搭着,杨淮顺手一摸,正要按个键让其自动寻回卡槽,车身猛地又是一晃,他一下蹭到了个啥键,只听“嘀嘀”两声,手中无人机嗡嗡飞了起来,垂落的小八爪往他头顶一张,咻地打开了圈隔绝精神力的屏障光栅——这用来对付高阶向导的小型武器一下挡住了他全部外放感官精神力,直接作用相当于最高规格的屏蔽器,还是强制型的。
差点把车里众人笑喷过去。“冯小山!”杨淮坐在这光作的监牢中央,一拍大腿,前面开车的小哨兵还不知道自家长官因他一小失误闹了个大乌龙,把自己困住了,忙又高声应了一句:“报告团长,还是马路牙子!”又道:“不对!我明明绕过去了!”
哨兵们笑的前俯后仰,杨淮无奈了,这种屏障光栅的威力他太了解,内置粒子加速器锁定热源,别提他的精神力出不去别人的进不来,他连自己的手都不能越过这光栅去,除非这手也甭想要了。活动范围受限,车还行驶着,杨淮拿起遥控器查看,“老陈,调一下这无人机的说明书给我。”
“好嘞,”警卫连连长陈岩笑着应道,杨淮心道冯小山都车开多少年了,怎么还这么冒冒失失的,陈岩将文档翻到“阻断精神力”那一页,光栅外竖起平板对着杨淮,“团长,能看清不?”
杨淮抬眼一瞅,正要上手调,眼一瞄,谁料先扫到了他这车前挂着的卫星地图导航画面,“冯小山!”他一吼,几乎掀破车顶,这回是真怒了:“你他娘给我开哪儿去了!”
“啊?”驾驶员吓得一抖,好悬没把歪了方向盘,“不是塔东路七区五街吗?”
“NND你开的这是五街吗?”杨淮骂道,手往桌上啪啪拍了两下:“停车!停车!”
车子停了。警卫们确认安全,杨淮命人打开车门就要下车,全然忘了他头上还顶了个无人机,手一伸展就被蛰了一下,疼得他“嘶”了一声,恼火地甩着手下车检查。
几个哨兵忍俊不禁地跟着,这里头多少人当年是赵明轩一手带出来的,尤其杨淮,可是他们那会儿的“军师”,现下里也有些上下不分的意思,陈岩捧着平板问:“杨哥,你这要不……先处理下?”
结果杨淮一抬手将他的声音制止住了。
沁凉的空气扑面而来。
杨淮下了车,第一感觉是:安静。
太|安静了。
远方的炮火声,微颤着脚下。硝烟弥漫成了薄雾,灰扑扑的建筑群于其中静静伫立着。照理说,这一带仍属于交战区,就算大部分人员都及时撤离了,也会有警车与救护车不间断穿梭其中,直升机盘旋监督,持枪军人驻防……然而空旷的街道放眼望去,宁谧的如同空城。
“呲……”
冯小山降下了车窗,探出头,有些忐忑:“团、团长,这儿不是五街是哪?”
杨淮没回答他的话,反而往车后走,陈岩跟着,也有点好奇将他们车胎一连绊了几次的路面都破成啥样了。却见杨淮一下停住了,面无表情地回过头,“你刚刚……跟我说这是路缘石?”杨淮指着一地碎石冷冷问,一架小型无人机在他头顶嗡嗡嗡忠实地释放着隔绝精神力的光牢。
陈岩一惊,不明白哪儿出了问题,杨淮已直接发令,让后勤清点他们还剩多少架无人机,让点到名的哨兵自己顶着屏障光栅下来看,陈岩和冯小山也在其内。虽然这命令十分无稽,但杨淮表情严肃的可怕,也就没人出声抗议,遵纪守律地把自个儿都装进了排“笼子”,列了队下来,结果下来往车后一看,都惊呆了。
这些都——哪是什么石子,这他妈路面上的全是一具具尸体啊!他们竟然!就这么一路轧着过来了!
一具一具,穿着军服的,便装的,裙子的,裤子的,头颅被碾平的,身躯被压扁的,七横八竖地躺着,有的面朝天空睁着眼睛,眼珠一动不动,仿佛在问发生了什么事,有的脸滚大地,看不清面容……
地面逶迤了一条长长的湿润艳红,还有些内脏的碎块,脑花积液等物,子弹的划痕、炮火的焦黑散布各处,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味,一秒前的人间世,一秒后化作了活生生的炼狱。饶是众哨兵见多识广,当下几乎瞠目结舌,胃里翻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了。也不待他们做出回应,杨淮喝道:“上车!”命全员关门上锁,做好战斗准备。
指挥车内一片沉默,如入冰窟,个个身居高位的官兵自顶一架隔绝精神力的光牢,看起来就像押送重罪犯人的囚车,场面颇具喜感,只是没人笑的出。
杨淮的手在指挥系统的显示屏上快速翻动,冷汗从他额上沁出,“一营……二营……三营……”
他嘴里念叨叨着,依次拨打了过去,然而这一次无人接听。杨淮骂了句脏话,目光紧追着三营营长的通话记录,一滑到底,显示与对方最新一次通话结束时间为十点零七分三十七秒——
两个小时前。
他的呼吸一下屏住了。
——如果迄今这两个小时内,事实上三营长根本没有与他通过话……
那么,刚刚跟他说话的……是谁?
“团长!”
一名哨兵报告:“我看见一二营的车了!”
卫星地图显示几个蓝绿点向他们靠近同时,又有人喊:“他们出动了战争机器人!”
“马上掉头!”
杨淮果断命令道。
尽管关了无人机的冯小山什么都看不到,当下把住方向盘来了个U字回转,车胎轧过路上尸体,一阵颠簸,急出一脑门汗:“团长!尸体太多了!”
“不与他们接洽?”另一哨兵问。
“不要管!”杨淮对着对讲机大吼,“快!往回!全速往回跑!”
冷汗已将他后背湿透,“弟兄们!快拿枪!打开能量防护罩!炮手就位!有什么打什么!那已经不是我们熟悉的一二营了,”三营长曾经的一句无心之语飘过脑海,似乎瞬间醒悟了什么,杨淮咆哮道:“现在在他们眼中,我们就是一群天元门的向导!”
地下临时监控中心。
杨淮的话语透过紧急通讯路线,混着连绵枪炮声,回荡在他耳畔。
“番号五六打头的两支部队已经全军覆没,歼敌数量是假的!获胜消息是假的!作战报告是假的!任务完成率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我们全都被骗了!”
——不,不可能。分区副指挥官第一时间便否定了杨淮的情报,原因无他:太荒谬了。
但对方是从紧急路线接入,经由量子加密通讯,这番话一出二部就不会放过他,等于是将前途军衔通通押上。副指挥官盯着监控屏幕上,代表各部队的番号色点仍依照指示路线移动,思索着杨淮方才所言:“杨上校,你刚刚说……你手下三个营都被天元门控制了……”
一个哨兵跑进来打断了他的通话,“报告长官,星痕323驾驶员十秒前遭遇我方地面部队攻击,原因不明,请求下一步指示。”
“什么!”
听筒一下从副指挥官的手中滑了下去,哐啷掉在了操作台上。
而杨淮的声音仍在继续,从听筒中传出,在这静寂的几十秒间,清晰可闻:
“是虫巢意识!”
“我算揣明白了,这里头每个向导都是一个脑细胞,位阶最高的向导就好比大脑!谁赢了谁他娘就当大脑!整一个阵营的向导集合就跟人脑对脑细胞似的,只是他们通过精神力网相互连接,传递信息!”
车身一个剧烈晃动,即使是能量罩也撑不了多久,杨淮手中紧紧攥着耳麦,屏障光栅在他手臂上腿上留下了一道道深可见骨的灼痕。炮声轰击中温度升高,副团调兵布防,桌板砰地撞在他胸口,杨淮咽下了一口血沫:
“从他们侵入首都的那一刻起,我们就踏入了……一个陷阱。瞅着没啥规律,四处乱窜,实际那是将每一个向导的意识团都变成了节点,散布到了这个城区的各个角落,艹了!这尼玛是用精神力结了张网——每一个节点连起来就成了一个巨大的心灵幻阵!这个阵型里,所有机甲都是诱饵!那些向导才是真正的战力!”
车顶一声闷哼,“哧!”红灯闪了一下,是主炮牺牲了。
“这种情况,首长我们根本没法干掉多少天元门向导!怎么干?!你让我们怎么干!因为我们想看的,都是我们想要看的,都是他们让我们看的!走的路是错的,接听的是自己的幻觉,路上碾过了尸体以为是路面不平……所有的所有!大爷的!我们看到的一切,都他丫的是那帮向导通过精神力布阵制造的幻觉假象!”
车载屏幕上,十几台他亲自申领的战争机器人正一点一点缩短距离,形成了个包围圈。
“……他们,已经将整个特辖区笼进了他们的幻阵里。”第 147 章
一个Z字走位, 以变频高速闪过一台巨蜥型机甲的尾部扫荡,指尖微动,将磁力流转为减震负载, 紧接一记高难度回旋踢一脚踢开侧方袭来的铁翼,并避开地面人员的炮火攻击, 耳机里正好传来更换阵型的指示,三架星痕同时移动, 赵明轩驾驶的323直接调到中后方, 压力一下减轻不少,总算让他得以稍稍喘了口气。
频道畅通,技术员的声音重新灌入耳内,现下方案主要有三种, 一是撤, 一是打边翼, 或者接受空中补给。如果撤,那就要有人补位,先前退场的星痕已在基地待命, 如果打边翼,能量只剩百分之五,为保证有足够应机速度和灵敏度,防护罩和各式高能武器就不能开了, 极容易成为战场上的活动靶子。“空中补给还有多久到位?”赵明轩问。
技术员:“塔台发来讯息, 将于五分钟到八分钟内起飞。”
手动微调,操作星痕进入半隐身状态, 以降低防护值为代价, 赵明轩:“收到。”
一台粒子加速器已经报废, 由于上一拨补给通过地面没能送达, 刚刚数十分钟,基本是完全凭借本能在战斗,对能量消耗巨大,一旦这拨补给也到不了手上……赵明轩快速思考着,星痕就会成为一堆废铁。
这三台生物型机甲是诱饵——这一点已经很清楚了。但现况是如果无视这些机甲,它们就会突破SG特辖防线,直接捣入大后方,政经重心之所在。在天元门生活了几年,再没人比他更清楚那些向导的本领,黑暗全界所赋予的敏锐战场嗅觉,令他几乎被己方部队攻击的第一时间便立即反应过来,当下报给地下指挥中心——那一瞬间晃过脑海的是肖少华的声音:
“下方广场约有四十人。他们列了个阵。”
“他们左绕右绕……像是要摆个……太极的形状?”
那时以为是许天昭安排对付他的陷阱,现在一想,恐怕是为了扩散——
《阴符经》有曰:八卦甲子,神机鬼藏。
自那时起,几名黑暗哨兵的全界感知……或者说,区域范围所有哨向的精神力网,均在对方的布局之内。
当异样一点一滴发生,从适应到习惯,由此引导他们走入了盲点。
目视前方,感官精神力如网铺开,每个黑哨都有独属自己的感知领域,就跟地盘划分一样,想进入别人的领域,需要得到其拥有者的允许,否则会被视为挑衅。一般情况,一个城市只会有一名黑暗哨兵镇守,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但进入现代社会,城市系统愈发复杂,比起单打独斗,分工配合在黑哨之间亦成既定趋势。
接到阵型变更指示,频道内,一名星痕驾驶员边打边发出文字讯息:这下好了,地面部队一失控,我们被前后夹击。
他发的是全频,于是所有正驾驶星痕的人都能看到。
另一名与他配合作战的星痕驾驶员随即道:能有空军陪咱就不错了,这帮向导咋不上天呢!
紧接着一个代号为646的出声:“稍安!告儿你们,这帮天元门不可能赢!”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男音,惯用的上位者语气,掺一口儿化音,视野内,一架星痕如炮弹驶来,迅速补上了赵明轩原先位置,“因为他们绝大多数向导都是……娘、们!”
他在最后俩字上重重咬了下音,带着笑,别有嘲讽意味,一头扎进了战局。赵明轩眉尖一挑,看着光屏上显示能量的百分比又一跳:百分之四。他心中默念。信息接入,是指挥中心—塔台发出指示,让他往既定位置移动,这种时候就甭凑上去攻击了,一攻击就自动解除半隐身效果,当然可以切换,但这切换也耗能,也不知够不够支撑飞回东所基地的。技术员给了答案,须以恒定某匀速,不能快不能慢,并在几分钟内到达南门。
感知溯回信息与先前无异,也是星痕系统一个无法避免的问题,因加强了对精神力高频波段的防护,导致低频波段的一些片段丢失,往往是隐匿型向导的所在,简称屏蔽,属于信息溢出。操作机体灵巧穿梭于炮火弹雨之间,赵明轩脑内已勾勒出了一个画面:这个局,从一开始——从首都塔被袭击,第一台生物型机甲撕开空间出现,攻破塔防,当所有人的注意力放在了这接二连三的机甲上,出动军力与之对抗,在塔顶监控丧失对全区精神力波动监测时,那些天元门的高阶向导,就像飞虫一样,悄无声息地,不经意地,飞到了城区里的每一处,并在每一处制造一点小小的幻觉……再通过与他们附近每个人的共感关联,连上每个向导的精神力网,将单个向导的,一张张大小不一的精神力网,所涵盖的或大或小的幻觉,连接上,编织成了一张更大的数以千计意识组合的精神力网。幻境降临。先是地面武装力量,再到空中兵种,再厉害的战机总要着陆,最后轮到……
“同志们,天元门想打的是一场闪电战。”星痕频道内,指挥官沉稳有力的声音响起,透出一丝疲惫与沙哑:“但他们已经失败了一半!”
百分之三。
赵明轩看了眼卫星地图,塔台提示的补给路线与距离。
指挥官:“这个计划完整可怕之处在于,当我们毫无察觉之时,有生力量一点点被消耗殆尽,最后给予致命一击时,整个特辖区防线就只剩下了个空壳。”
代号646的星痕驾驶员道:“哈,可惜被我们提早察觉了!”
“对,这正是我要说的,”指挥官道:“我们已经掌握了一半胜机。他们不是想打个闪电战?同志们,我们就把它拖成拉锯战!”
剩余能量警示:百分之二。
一架战机遥遥出现在了视线里。
赵明轩的手摸到了发射按钮上。
“老祝,我们这堆代码什么时候能弄好?”
嘭咚,炮弹砸来,指挥车一个摇晃,杨淮问,手捂着胸口,因包扎不便,他直接将外套前后一绑,血从防弹背心里渗出来。
祝参谋技术出身,目光盯着电脑屏幕,此刻满头冷汗,手指击键如飞,“马上……马上……我再试试……”
杨淮知道他是想通过指挥平台,侵入对方系统,强行剥夺他们派下去的那十几台战争机器人管理权限,本来也就一个口令的事,但祝参谋说什么机器人是临时调度的,后台录入信息有缺,什么和他们通信版本不匹配,要解码,杨淮也不懂这些,只觉得屏幕上不断滚动的一行行字母数字看得他眼花缭乱,心烦气躁。
“NN的熊,老子的人都快被打死了!”
他骂了一句,“嘀嘀”,是地下临时监控中心的打来的,分区副指挥官的声音接入:“杨上校,你们还有多少架无人机?”
“首长,无人机我们试过了,”杨淮按着耳麦报告道,“现在到处都是精神力,弥漫的跟油一样,建筑密集,根本没法定位,如果调成定位热源模式,那机子直接就选的距离最近的,我们自己人,全是误读!”
“了解,”副指挥官道:“特别行动中队已出动,约二十分钟到场,你们能不能行?”
杨淮估量了一下弹药燃油剩余,“十五分钟,不能再多了!请问首长,中队打算靠什么保持清醒?”
地堡里的就不说了,暂时还没蔓延到那块,屏幕上能信任的单位就剩几家,都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他们是把无人机的屏障光栅直接套自个儿头上了,但这招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等于一下削弱己方百分之八十的战斗力,放不出感官精神力,哨兵异能差不多算废了,现在就纯靠弹药和指挥车的装甲扛着。
副指挥官道:“这个嘛……”
空气稀薄宁谧,静似毫无人烟。
白雾泛开。
随着许天昭的精神力触逐渐探入对方的大脑,公孙弘的对抗愈发剧烈,他的“声音”或者说意识,直接震荡在许天昭的精神领域边缘。
——出去!
公孙弘发出了一声愤怒的“咆哮”。
几近爆炸的反击。
——从我脑子里滚出去!
一声嘶吼。许天昭收回了手,他发现这样效率太低,也不待公孙弘反应过来,索性一个俯身以额头抵上了对方的额头,随即的,整个精神领域轧入,排山倒海而去。
公孙弘刚毅面容上,一双狭长黑瞳蓦地瞪大,显是极度惊恐,已力竭的身躯猛地如鲤鱼打挺般弹跳了一下,被许天昭毫不客气地按住了四肢。
一点、一点,残忍地挤入了身下人的精神领域。
——这不是许天昭第一次潜入他人的内心。觉醒精神力以来,他见识过的人心,有明媚的,腐臭的,有暗不见光的血腥,一眼望尽的天真,有令人厌恶的无趣,教条如同八股文的制式……不管是向导哨兵,抑或普通人,有无精神力,其区别不过是会反抗或任其敞开而已。
然而当公孙弘的精神领域朝他四面八方拥挤而来,那一瞬间,他竟然感觉到了温暖。
是的,温暖。
如同水波,或者某种柔中带韧的物质,初触微凉,继而湿腻滑润,又像是某种软热的果胶。尽管对方的本意是想将他推挤出去,却让许天昭产生了自己被紧密缠裹的错觉,一阵奇异的酥麻感泛上了头皮。
想不到外表如此冷硬的男人,内心如此柔软。
意识到这点时,对方的记忆如水,丝缕般滑淌而过。一波波的热流涌上,冲刷着他的神经。
精神力的触须不自觉地沿着那些许溢出的零碎片段缓缓抚过……
视界渐亮,先出现的一双手,握住了他的,或者说他以为是他的,手掌宽厚温暖,带着茧,裹着他的手背按住了他手心的剑柄,“……剑要这样握。”
那个声音响起时,许天昭几乎热泪满盈,“……”他一言不发,窒息般感受着这一切,直到对方俯下身,用一双眼温柔地望着他,唤了一句,“靖远。”
与眼泪一同夺眶而出的是无穷的妒火。
——靖远!
许天昭怒吼着对方的名字,将自己所有的精神力触朝那脑海里狠狠一顶,公孙弘陡地发出凄厉的惨叫,如同被一柄利刃,直直捅进了自己身上最柔软脆弱的部位,鲜血淋漓。不管他如何全力抵抗,调动领域推拒,许天昭的利刃一寸一寸贯入,一层层突破,狂乱的意识无可抑制地汹涌而上,若潮水覆没头顶。
他就像一尾被剖开腹腔的鱼,挣扎中任人宰割。然而他越是痛苦,许天昭便越是愉悦。与肉身无关,这是一种纯粹精神的享受。于是不仅不难受,反而很舒适。
曾有人将哨向精神结合时的快感形容为普通人交|欢的十倍——许天昭嘴角噙着一抹狠戾的冷笑,想道,将自己的精神领域重重挤压着对方的,随着他楔入的力道越盛,对方越是想将他推出去,便越是不得不黏附着他将他绞紧,这等美妙滋味——
那是因为他们从不知道,若是能入侵一个与己旗鼓相当的向导的精神领域,那快感岂止十倍!
搜魂一旦开始,心底汹涌的欲念如骇浪迸出,便再也无法控制,也无需遏止。电流如鞭,拍击着许天昭的脑后神经,因反复的碾磨挤压,那柔软的精神领域被迫痉挛地喷薄出了更多的记忆,浪潮般的炙热浇打在他的精神力触上,纷沓而至的记忆——五彩斑斓,如此鲜活、明艳,美丽的就像昨天,而他成为了记忆里的主人公。那个人教他练剑,那个人教他心法,他说一句,他跟一句,他听着他的声音,他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笔,悬腕书写……从垂髫至总角,年幼的时光呼啸而过,仿佛他从未离去。
师尊……
得到的越多,想要的便更多。
这份渴望拉拽着他不住向前,向前,想要深入,更加深入,直到这个人的心底最深处。
脊椎宛若通了电般,电蛇游过,令许天昭不自觉地缓下了入侵对方大脑的力度,以延长享用的时间。他的嗓音,在公孙弘的精神领域内响起,轻轻地,诱哄道:
小靖远乖乖,心房儿开开~~把门儿开开,师兄要进来~
他边哄着,边用精神力触轻轻挠着对方的领域内的核心,每挠一下,那精神领域便如水波晃了一晃,许天昭便用自己的精神领域裹着对方的,不时搓揉,好似揉捏着一团透明的软肉,待对方渗出更多的记忆,便贴上去,又钻入吸取,那一段接着一段粼光闪闪的片段。
公孙弘打着哆嗦,颤抖着,收缩着他的精神力,想要后退,可他精疲力竭,又无法摆脱,慢慢的,他断断续续的惨叫变了调,化为了浅吟。
向导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这种全然被他人意识入侵,犹若实质的精神力挤压着,推摩着他的记忆——
“靖远……”
“靖远这是你的师兄,以后便跟着他练剑罢。”
“或许,拂尘更适合你……”
谁的声音?师尊的,抑或师兄的。
如此纯粹的灵魂交融,如此地被深入内心意识,令公孙弘一时间分不清楚,这源源不断涌出的,究竟是谁的记忆?从那本该被潜藏至心底,最柔软脆弱的情绪。两人相贴的皮肤不过前额寸许,来自灵魂相触的战栗,却几乎成了燃烧意识的烈火,无休止攀升的热度顺着彼此紧紧挤挨的精神领域,缠绕着,绵延至五感体表,恍惚要将双方的肉身一并融化。
“……”
公孙弘闭着眼大口喘息着,面泛红潮,变作了一条溺水的鱼。
如果将高共鸣度的哨向精神结合比喻为两条锁链相缠,形状匹配的钥匙嵌入了锁孔,由此严丝合密,身心牵连。那么这纯粹精神领域的相融又像什么呢?识海、识海,世人又称精神领域,短短几秒,这比与哨兵结契还要好的滋味,也令许天昭产生了些许混乱。
可当一捧水,融入了另一捧水,它还需要什么形状?
它是温和的,又是激烈的,绵里藏针。如丝般柔滑,是水波融入了水波,像湍流汇入了湍流,但更加微妙,难以言喻,直抵灵魂的震颤——
共感者。
这一刻,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这个词。
人们给予向导的最初称呼——
共感者。
他们确实是共感者。
仅仅精神领域的互相推挤摩擦已是如此,正如哨兵因五感发达,觉醒初期更容易对其它哨兵的信息素灵敏,产生各种应激性的生理反应,一觉醒便拥有了广阔精神领域的向导,又怎会满足于只用精神力触浅尝辄止。若非共感者无法结契……进入了更深的意识,如一下浸入了热水中,许天昭不由地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连肉身的全部毛孔都舒张开了,何等快慰,险些让他萌生了永远留在对方脑内的冲动。
人人都想撬开玉蚌,得到那珍贵的柔软内在,随着许天昭一点点地潜入,他攥取的记忆与意念越多,埋藏在识海越深的地方,是人心底越深的秘密:
“靖远……”
“靖远……”
遥远的呼唤,从脑海内记忆的深处传来,公孙弘紧紧闭目,全身紧绷,手握成拳咬着牙抵抗,虽然他这抵抗在许天昭看来聊胜于无,或者说,只让他想要进犯得更深。记忆每被读取一寸,就如烟花炸开一簇,一簇接连一簇尽相绽放,炽焰灼耀,就在烟花灿烂,魂魄即将分崩离析之时——
“……何为道?”
那个人的面庞忽然清晰了。
一刹那,许天昭知道这就是他要找寻的记忆。
青年的面容依旧温润如玉,岁月敛入了他的双眸,深藏过往,没有在外表留下一丝痕迹。
“靖远,”竹林中,他一身红衣负手而立,猎风瑟瑟衣袂,平静望来,“道为何?”
接着,许天昭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准确的说,是公孙弘的声音:“道为吾心,吾心即是道。”
语句铿锵有力。
话落,白光乍现,许天昭的整个精神领域就被推了出去,与其说推,不如说弹。紧接着公孙弘一个跳了起来,连着退后几步,紧紧抓住自己领口,指关节都泛了白,脸面更是毫无血色。他死死卡着自己的喉咙盯着许天昭,嘴唇颤动着,像是想说什么,又像想吐,活脱脱一副刚刚惨遭人凌|辱的模样。
不待许天昭朝他伸手,公孙弘蓦地转身就跑了。可许天昭堪堪才尝到一点甜头,又怎容他逃离,兀自立于原地理了理衣襟,目视着对方的方向,一点舌尖慢慢地,慢慢地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作者有话说】
谢谢猫好好X6,孟离婆娑,17371902X4,密叶,木云云,轩辕柳裔,哲学白痴,双叶菲X2,17784714,weatherwitch,瑞麟X2,贵龟,陆陆X30,神农丹,冬天里的故乡X12,你若成风X10,淡淡,浮蓝薄,花绛的投雷~第 148 章
“肖主任。”一个声音打断了肖少华的用餐, 后者正夹起一块土豆,还没到嘴边,闻言又放下了。饭桌上开着的笔记本远程视频里, 来人问完他要问的事得到肖少华回复便匆匆跑了,紧接着又来了几人, 都是他们那组的实验相关,有问出现这种情况的怎么处理, 什么模拟结果不匹配, 图谱差异如何调整等等……
吴靖峰坐在肖少华对面,大口嚼牛肉边接电话,看到邻桌有个理化所的专家,一直想找机会跟肖少华聊几句套个近乎, 奈何没找到个空隙。吴靖峰挂了电话, 好歹抓紧时间囫囵了几筷茄子烧牛肉, 咽了几口米饭,凭心而论这地下指挥所提供的伙食味道不坏。肖少华那,除了不停地有人, 电话也是响个不停,虽然电话基本都转由吴靖峰代接了,他们这桌愣是等餐点都过了,也没能吃上几口。
用餐时间就十五分钟, 时间一到, 肖少华拿起个葱花烙饼边走边吃,吴靖峰也是如此, 一手托着笔记本, 餐巾纸包了烙饼——好在还有烙饼, 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形象了, 两人本就不是多注意形象的人。肖少华随意披了件基地的制服外套,头发也没怎么打理,就之前在洗手间顺便捋了把,还滴着水。一个电话来了,吴靖峰肩膀夹着问了几句,忙递给肖少华。
苏红在视频框里将中控区画面转给他,看见肖少华将吃了一半的烙饼一卷,嘴一抹,空出只手面无表情地接听:“说。”
“老大,我们这批精神力透镜已经准备好了,是B-331拟合的第五代,临I测试已经通过,终于过了!”梁铭道,语句因情绪激动而有些语无伦次:“光污染指数小于六,热伤害一千三纳米,刚刚特别行动中队队长跟我联系了,说他们三十号人就一个看不见精神体,其余都能看见,四十分钟左右的试戴暂时没发现任何后遗症……”
“检测报告出了?发来我看一下。”肖少华步入这边会议室,下午还要跟邱景同他们开个会,现在人没来齐,将笔记本与手机分别插上耳线,一边一个:“外界环境什么情况?大气能见度多少?光谱辐射亮度是多少?室内外给我一组比对。”
作为815项目的总负责人,项目涵盖共鸣介质相关包括衍生品研发的方方面面,虽然不可能每个环节他都到场或做实验,但跟踪每一个动向,时刻把关后续进展是他的职责所在,而肖少华对此几乎到了一种严苛的地步。
“有有有,”梁铭当然知道他脾性,将早准备好的文件一份份发过去,“老大你看看没问题,我就签字了,那边催得我们哎……”虽然加这句也八成没用,他忽然压低声音,“对了……老大你知道不?”显得神神秘秘,“刚刚那中队长跟我说了件事。”
肖少华挂着耳麦一边翻阅文件,一边敲键盘给苏红文字回复,“继续。”一如既往的简炼。
“……现在那外面,到处都是游离精神粒子,监测没反应,但戴上透镜就能看到东西,说明什么?”梁铭嘿嘿笑了两声,“都是低频啊!”
肖少华一惊:“怎么会这样?”
一般非战时,全辖区监测的精神力波动曲线图看起来像个波浪型,说明是高中低兼有,并混有不连续空白区域,到了战时,就会变成交战区大幅度高频连续波峰,非战区偶有个中频弧度。除了低频本身难以检测,也是由人口流动的特性决定,低频意味什么?大量隐匿型向导,整个区域精神力波动均质化?
而梁铭所在的工研院距离交战区有足足二十分钟车程。尽管防空警报一响,他们也拾缀拾缀躲到了地下。
梁铭:“……这我就不清楚,不过这样也很好,至少我们第五代这批材料,周围游离精神粒子充足的时候,会自发吸收一些,能进一步减轻对佩戴者视网膜的伤害。我看他们中队都是普通人……戴了之后就能看到东西……及时避开吧?”
邱景同进来了,也是秘书捧着笔记本,他戴着耳麦跟韩萧远程,后者是他那组临时助理,只听邱景同大声道:“马上征集闲置计算机,我们采用分布式计算,解析基因片段……”
吴靖峰跟对方的秘书打了个招呼,将肖少华交代给他的文件拿去打印,结果一回来就被通知会议取消了,上头直接配了间带电视墙的屋子给他们,也不知那帮人怎么做的,除了那儿的操控台跟他们实验室的长得不太一样,连电线都是红色的,一打开,居然一下就登进了肖少华当前“借”的实验室中控区。
电视墙上,每个人的工作台一溜排开,分辨率清晰,架子上的标签编号都清清楚楚,比笔记本方便多了,五组实验五个负责人,邱景同在他们右边,包括高通量平台,也给他们插队征用了。
还未及吴靖峰对这部队研究所生出更深的认知,“膜电位持续降低……神经传导被明显抑制,是孔蛋白表达生效,”肖少华看了眼台面编号,果断点入系统打开通讯,联系苏红将编号发过去,“通知陶璐璐,到百分之八十开始测试去极化逆转。”
“铛!铛!”
“呲————”
浓烟缭绕着钢筋林立的建筑,热汽蒸腾,火光浮现。一阵阵不间断的高炉鼓风的刺耳噪音,间或碰撞着金属的杂响。烟尘漫漫中一根根几人粗的混凝土圆柱后,不时闪过两道玄黑的身影,一前一后,速度不算快,混在相近的色泽里,犹如两缕轻丝。
——不得不说公孙弘找了一个好地方。
“视”界铺开,识海所及之处,处处深红漩涡,有些稍大,有些稍小,有的充满了火焰,有的灌满了铁水,在来路之上天然地隔绝了灵能的探测,将原本一览无余的视野破坏得坑坑洼洼,遍布陷阱。因那中心是极高温所在,即使金刚石亦能被熔化,高达上千度,若是探入灵识,再高的境界,无需须臾,只稍几息,便能将所有灵力一耗而空,魂元崩毁。
凡人因自身不足,发展外力至今,也未能进入万丈高空之外的太阳中心一探究竟,这高温的魔力就是如此。足够的高温几乎是一切有生之物的天敌,因此许天昭也未敢托大,他还在这肉眼凡胎里修着,一步之遥也是遥,当下便小心翼翼地避开绕过了,只分出一点心神缀在公孙弘身上。对方刚被他搜过魂,虽未能达到最后一步,也在那元魂之内留下了一点印记,要追上对方的神识,比先前更轻易。
只是,万万没想到公孙弘竟然逃入了一间炼钢厂。
汲灵引的气息仍在范围之内,换句话说,那帮人还在用卫星定位着他们,或者说是公孙弘。可厂房车间内,从进入至今半点人影也无,空旷回荡的噪音,就像特地预留的布置。自成为天元门门主那刻起,天下再无敌手,许天昭忽然觉得这场追逐,开始有点意思了。
“不过区区‘神交’而已,何必畏我如蛇蝎?”
他轻笑着问,尽管声音一出口当即便被无尽的噪音吞没了,但凭借他留在公孙弘脑内的印记,这句话仍是在公孙弘耳边清晰地响起:
“怎么,师尊没教你做过这种事?”
像是一下被侮辱了心中最神圣不可触犯的存在,公孙弘一个回头蓦地涨红脸,大吼:“师尊从未教过我做这种事!”
而他这一下停步,一下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被许天昭尘尾一扬,击向面门,公孙弘一把抓起他在途中捡的根钢棍应对,及时挥退数米。他平素武学不辍,为了与哨兵近战不落下风,强身健体样样不少,此时许天昭精神力在这炼钢厂里处处受限,倒令他发挥了极大优势。
“若不能提升自己的境界,那便尽可能削弱对手的实力。”许天昭神态却依然从容,并夸奖了一句:“孺子可教。”
公孙弘闭嘴不答,只一味反击,一身玄衣破了几处,血色洇深,散乱的长发随高炉间的热风扬起。紧咬的牙关与紧绷的下颌线出卖了他的心理活动,且战且退,竟让许天昭一时无法近身,两人看上去拼了个势均力敌。
不到片刻,已过了百招有余。
“呼——”
一蓬铁水当头洒来,高热的火光在空中骤散成雨,交织成金线。许天昭冷不防地被刮到了几滴,衣袍上顿时被烫出了几道豁口,卷曲着燃烧起来。他以拂尘顺势一拍,灭火同时,那高温亦熨入肉里,一下灼伤了大片皮肤。
这点疼还不至于被他放在心上,眉头微微一拧,调用精神力钝化触梢神经,“你想将我打下去?”避开对方横扫而来的一劈,许天昭笑问,足尖点在身侧护栏上,手向后一捞,一记大鹏展翅,五指微拢,成团电光便从掌心跃出,一道臂粗的金属索具迎空挥至公孙弘身前,他一个身形翻转,不得不错失这一次将许天昭击落炼钢炉的大好机会。
“具象化……”公孙弘低声道:“又是具象化。”
往越深处,整个视野越暗,唯有堆积如山的条条钢管,与巨大的钢板管道在通红火光的映照下,散发着冷幽蓝光。一道紧紧与铁水罐相连的吊钩已经在两人先前交手时被打断了,现下又断一道,“轰”一声,整个上百吨的罐体砸向高台下的地面,泼出火光漫天。
在这种地方,想向外探出精神力是件极危险的事,就算是纯粹的电磁波,在遭遇高温等离子体时,也会发生巨大的能量衰减——精神力本就损耗过大,更不能浪费在这种地方,公孙弘几乎硬拼着他平时锻炼剑术的成果勉强躲闪而过,是他完全舍弃向导异能换来的局面,怎晓得这种情况下对方还能使出“精神力具象化”。
一道雷电空中浮现,然而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雷电,自然是对方精神领域外溢,公孙弘不由一凛,将钢棍握紧,他可没忘了许天昭的拿手好戏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几个吊钩在他眼前来回摇晃,交错出锋锐的金属弧光。公孙弘一脚踹向旁侧的一捆钢管,绳索松弛,如山的钢管倾泻而下,直接向许天昭的方向滚动。许天昭一个轻跃,踩在他身后护栏上,公孙弘趁势踢飞一根钢管,打断他身侧护栏末端的焊接口,整个护栏猛地一晃,与台架边缘脱开一节。许天昭一把抓住空中袭来的吊钩,躯体悬空朝公孙弘迎面击去,数十根钢管从他身后跌落高台,有的坠入了熔炉,有的砸在钢架上,于这空间中回荡出尖锐的撞响。
公孙弘挥动手中钢棍,当即扫向对方空门。他棍法虽不及剑术,此时这极近距离,眼见即要劈中许天昭头部,钢棍却穿过一层虚影,打在了那索具上,“锵”地一声清音。公孙弘心下暗道不好,身后风声已至,一个重物重重撞在他后心,巨大的冲力,带着惯性,将他整个人撞飞出去,一下扒住了似塌未塌的高架边缘。
下方便是上千度高温的熔炉,公孙弘嘴一张,吐出了口血。
脚步声在这翻腾噪音中,由远及近。许天昭走到了他跟前,眼神带着冷漠的笑意,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似是等待着什么。公孙弘盯着对方,慢慢松开了手。
一只手陡而握住了他的手。
有力而温暖。
公孙弘睁大了眼睛。
“师、师兄……”
他从牙缝里挤出字句。
却听许天昭轻轻说道:“你,中计了。”
随着他的声音,一股强大的精神力往公孙弘灵魂深处蛮横攻去,一刹那,在他的识海内掀起雷霆万钧、波涛万丈,犹如山崩地裂,浪爆海啸,是山与海的交战,以摧枯拉朽之力席卷脆弱心神的最后防守,一寸寸显出了干裂的地脉——
被刻意掩埋的记忆如同矿藏,被重新残忍地挖掘——碎裂的片段奔流而出,从那点印记扩散,承接了无数光阴,滂沱洪水淹没了公孙弘的意志,他全力抵抗,无法阻挡——
是公|安部的人的声音:
“公孙组长……我明白,也许您会非常难以接受……”
最痛苦的过去,无法面对的事实。
“但所有的调查证据皆显示……”
——“师兄!停下!”
他大吼,“不要这样对我——”
滚滚泪水涌出,扭曲了面容。
但情报部的人声音仍在响起:
“宣先生……死于自杀。”
像一把小刀,一寸寸割过了他的神经。
“他是以……精神力具象化为火焰,自焚身亡。”
——“你知道他是谁吗?!”分不清记忆抑或现实,一把抓住了对方的衣领,“他是宣烨啊!”
他是宣烨啊!
就算地球上的所有人都自杀了!他也会活的好好的!
“是你们杀了他——”
“是你们——”
“组长!”“冷静啊组长!”
混乱中,龙组成员的面容一张张浮现,或焦灼或吃惊,那些熟悉的,信任的,拦住了他,就像一道道锁链,将他的反抗束缚住了,精神力网传来了讯息,向导们自发搜集的一切,没有人可以欺骗向导——可若,对方正是向导呢?最强大的高阶向导……心绪的湍流,触手可及的漩涡,真相就在其中,如果伸入,被吞没的会是谁?
“这是——玄心术的痕迹,是‘涅槃’?!”
颤抖的问句,为何如此恐惧与绝望。
“为何要用‘涅槃’?”
少女拉住了他的衣袖,不解地:“师尊……”
“神魂尽毁,不入轮回……救谁也好——为什么,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
有人叹息:“上一任龙组的全员就此全部陨落……”
或鞠躬:“请您节哀顺变……”
或劝:“不论如何,每个人都有自己遵循的道……”
直到那个声音再一次地自两人耳边同时响起,那个人仍伫立在竹林中,依旧一身红衣飘逸,鲜明的仿佛数分钟前刚刚见过,继续着先前的对谈。依旧平静的眼眸,嘴角微微一挑,勾起了一抹些许轻嘲的笑容:
“……可是靖远,我的道从未存在过。”
啪嗒。
一滴泪,滴在了许天昭的面颊上。
眨眼间,公孙弘一个恍惚,方发觉两人早已调换了位置。或者说,刚那一场,从一开始才全数是幻觉。地方还是这个地方,周围仍火瀑奔泻,高台倾斜,熔炉的高温微微浮荡着空气……一切的一切,宛若镜像,只不过上下颠倒,实际上是许天昭跌落高台,而他千钧一发,为幻觉所制,拉住了许天昭的手。
两人双手交握,后者身悬数十米高台之外,静静注视着他,任由公孙弘的眼泪淌入了自己的唇缝,尝到了苦涩的味道。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许天昭开口,突然就松开了手,身躯一下便向下坠去了。
公孙弘本能地探手去抓,指尖拂过了烈火的空气。
扑了个空。
永别了,小师弟。
他看到对方笑着对他说出了一句唇语。
瞬息,那个身影就被熊熊火焰吞没了。
“师兄————————”
这是公孙弘最后一次见到他。第 149 章
“哈……”
趴在摇摇欲倒的高台上, 凝望着起伏的烈焰火海久久,公孙弘忽然发出了一道短促的冷笑。
“哈哈哈……”
随即地,那笑声扩大。
他一边咧嘴笑着, 一边慢慢地站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变作了无法抑制的大笑。
他撑着膝盖大笑,长发逶迤于地, 笑得不可止歇,笑声近哭, 形容癫狂。如若此时, 有人经过此地,恐怕都要以为此人患了失心疯。
不知不觉,精神力网边缘的“障碍墙”消失了,重重高温的禁地外, 有人在隐隐地呼唤他, 情绪焦虑, 饱含担忧。
“师尊……”“师尊……”
是白湄。
公孙弘微微闭了闭眼,回应了。不多时,对方便赶到了。白湄一身警服, 戴着口罩,露出一双通红双目,似是哭过一场,见到公孙弘不禁眼一眯, 又含了泪。她肩扛一只枪炮, 照面先问:“师尊,那恶人呢?”
她声音压的极低。因这里多处起火, 处处高温, 火势越发大了, 精神力触也不敢探太远, 只抓紧自己手中武器,警惕公孙弘左右。
高温撩得面前景象一阵微微波澜,空气中渐渐供氧不足,白湄见正从高台一步一步往下走的公孙弘身上狼狈,衣袍处处血渍,下盘虚浮,显是受了不小的内伤,要伸手搀他,被对方抬手制止。
“若水,”公孙弘念出了她的字,手成拳抵住自己胸口,沉声道:“许天昭,自尽了。”
女向导一懵:“自、自尽?”
公孙弘点了点头,“可以撤离了。”
白湄犹若梦中,恍恍惚惚地跟在对方身后,花了好几秒才消化了他话里意思,“那……他他的尸身呢?”
她的目光顺着对方来时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漆黑中火光如瀑,是这炼钢厂中的熔炉所在。她自幼为公孙弘教导,极熟悉对方眼神动作,公孙弘朝她淡淡一瞥,白湄当下瞠目结舌:“莫、莫非……”
公孙弘肯定了她的猜测:“怕是已尸骨无存了。”
炼钢炉还有十个小时才能冷却,到那时,兴许连灰烬都汽化了。
白湄心中掀起惊骇数丈,她怎么没办法想象,十几个小时前还一举入侵首都塔,在整个特辖区布下幻阵,几乎只手遮天,不可一世的天元门门主,竟然转眼间说没就没了——
这比戏剧还要戏剧的剧情——居然就这么发生了?!
然而公孙弘的话再如何难以置信,她也无法,不能不去信。有那么几分钟,白湄的手软脚也软……她浑浑噩噩地拿着对讲机,向西所报告他们当前位置战况,满脑子都是几十公里外塔中路的胶着战情,那些机甲,那些被天元门控制的己方军队……中枢已经完蛋了,那幻阵还在继续运转吗?“是的……我刚刚摆脱了他们的精神控制……已经找到师、组长,正在撤离……”白湄听着耳机里的声音,才想起公孙弘身上还戴着一个微型窃|听器,那边恐怕比她更早一步得到了消息。将后续命令一一应下,她默然无言地随着公孙弘在这煤灰湮地的荒暗炼钢厂中走了好一会,“弟子……不明。”
快到出口,一抹天光映入,一向不苟言笑的公孙弘闻言,侧首朝她露出了一个堪称温和的微笑。那一瞬间,却令白湄感到了脊背发凉。
“因为我,”只听她的师尊道,“令他的信仰,破灭了。”
他迈了出去。背影没入了光中。
白湄追了出去,不由扯住了对方的衣袖。许是骤然从黑暗的环境过渡到光线充足的地方,公孙弘站着适应了一会,继续往前走。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他的声音也清晰了许多。白湄观察着他的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她试着探入对方精神领域为其修复图景,被拒绝了。“到达许天昭这个层次的修真者,想要从□□上毁灭他。太难。是可以,但这个代价,你们付不起。”
白湄想到了一劳永逸的核武,小心翼翼地:“……所以,师尊用了心理战?”
“大师兄天资卓越,一心向道,其才能努力勤奋者,皆在吾十倍之上,”公孙弘道,不答反问,“吾分心杂务久矣,境界实力皆不如人,若是硬拼,再来十个也不过送死。换做你,当如何?”
眼前晃过了几天前所见那名哨兵迷宫般的精神图景,白湄脑内灵光一闪:“是以,师尊便‘借’了那一招,在自己的心灵内设下重重陷阱……诱敌深入,一举歼灭。”
“赵明轩的识海当初由我一手改造,人也是我亲自送入的天元门。”公孙弘微微扯了扯嘴角,再没人比他更清楚如何伪造记忆,修缮隐藏……除了搜魂。公孙弘慢慢握紧了拳,“……这就是一颗有毒的种子。只是我以层层糖衣将之包裹,掩埋在潜意识的深处……”只要许天昭不动心思去搜魂——但这如何可能?他与师尊相处的那些回忆,就像层层甜美的糖衣,层层阻碍,一层又一层,用畏惧、用抗拒,诱引着对方,一直至触碰到师尊真正的死因——
“就像一名虔诚的狂信徒,有一天,被他全心信仰的神明亲口告知,他之所信……皆为假。”
——“靖远……”
——“道……从未存在过。”
从那一刻起,其余的一切外物,便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世人总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花了如此大代价,千辛万苦方取得,又怎会怀疑。更何况它本就是真的。”公孙弘道,语声沉冷:“吾等自踏上修真这一道,步步凶险,每行一步,便是与天争夺一线
楠諷
生机,全凭心中信念。于是当我消除了他最后一点疑虑,便彻底抽走了一根,他迄今为止修真问道的支柱。”
白湄怔怔地,有些迷茫地:“……”
仿佛第一次,重新认识了高阶向导之间,真正的残酷对决。
——攻心至上。
生死瞬息之间。
“我没有杀他,”公孙弘望着她,漠然道:“只是让他自己选择放弃了,那一线生机。”
他只是让对方得到了他想要的,同时也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而那颗有毒的种子,也终于长出了枝芽。
——师尊,若是道从未存在,那么,我等长久以来拼尽全力,全心以赴——呕心沥血所求的又是什么?
收回目光的那一刻,公孙弘猝不及防地喷出了口心头血。身量高大的男向导,在自己的徒弟面前,就像地震断裂的崇山一般轰然倒了下去。
一抹鲜红划过。
“——师尊!!”
白湄的惊叫残留。
对面的战机打出了暗号。
航行灯一闪一闪。
“上……楼顶……对接?”
黑暗哨兵念出了亮光长短的含义,手慢慢地松开了高炮发射按钮。在操纵杆上一扳,整个机身向上轻轻一弹,一个纵跃到了楼顶。
此时耳机响起的已经不是剩余能量百分比,而是星痕即将进入休眠状态的倒计时。“一百二十,一百一十九……一百一十八……”
冰冷机械的电子音。
频道内传来通讯,“嘿哥们,你多久成?我也得充个电了。”是那位代号646的星痕驾驶员。对方似乎跟军部的人关系颇熟,时常不按理牌出牌,令指挥官非常头疼。
好比一个小时前,赵明轩正要击落那架明显不对劲的战机,谁料还没按下发射,刚到不久的星痕646就冲了过来,直接将它解体了,现在那残骸还堆在他所驾驶的星痕脚下。并抛来了一管备用能源,“先凑合用吧,可以补百分之二十的电!”代号646的驾驶员道,“叶天宸,去年觉醒的,你呢?”
一发无力的航炮失了准头,悠悠穿过两架星痕间的空隙,落在了地平线后。646在指挥官的怒骂下,迅速一个掉头折返,冲回他原位。
赵明轩一把接住备用能源,知道对方指的是黑暗全界,“今天,赵明轩。”
“哈!我知道你,”只听那位驾驶员边打边道,“你就是个怪人。”
正将能源管往卡槽装,莫名得了个怪人头衔的赵明轩:“……”
叶天宸口无遮拦,“头一回听说个四级哨兵为个普通人要死要活的,别叨叨了,就你,没别人。”
赵明轩差点把对方援助他的备用能源捏碎。
看在这管百分之二十的能量上,赵明轩接下来便忍了此人一个多小时的嘴炮。这位仁兄似乎个战斗情绪越高昂,说话欲|望便越强烈的性格,以前小说里总有一句“反派死于话多”,但若“话多”的这位是自己的队友呢?一次对上三台机甲,导致这位亢奋异常,简直开启了“不说话会死星人”模式,在他强有力的辅位攻击下,他的唠唠唠也刷了满屏。什么“对面的大蜥蜴看过来看过来~爷爷夹爆你的蛋!”“艹了艹了,设计这机甲的人碉堡了!妈的工研院那帮废物半天搞不出这种神经网络,简直就跟真的史前生物一样……哈哈哈看我玩魔兽——”而他还振振有词:“多说话有助于我加强集中注意力!”
指挥官忍无可忍:“叶天宸!别以为少将不在就没人治的了你!”
直接禁了他的言。
叶天宸单敲赵明轩,后者对他的技术员说:“你接听。有事再转给我。”
技术员欲哭无泪:“……是。”
这回吸取了经验教训,剩百分之十就切了隐身模式,节省能源用高炮,比先前多撑了七分钟,“十分钟后交接。”赵明轩答了叶天宸的话,说完又将对方的通讯切回给了他技术员,无视了后者的文字抗议。
飞机着陆时是最危险的,这架战机选择了楼顶垂直补给,显然也是对地面情况有所知悉。一列训练有素的战士从舱门跃出,搭梯子的搭梯子,搬物资的搬物资,看起来和先前为他做过一次紧急维修的工兵队似乎没什么不同,除了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戴了副全息头盔似的护目镜。“……赵大校,这里是特别行动中队第七小队向您报到。”为首者向他敬了一礼。
赵明轩接入对方的信号,一眼就瞄见了这人胸前的徽章:“你是‘飞廉’的人?”
飞廉,原名响箭,是戍京特种兵中的一支王牌,全员为无异能者,俗称普通人,百年来均是如此。
“对,”这人闻言一笑,咧出一口白牙,表情十分自豪:“我们全部人都是。”
隔着液晶窗,像是察觉黑哨的疑虑,这人笑道:“没办法,谁让你们个个自带精神力,一个个就跟全球网络中病毒一样,只能让我们这种连局域网都没有的上了。”
很好,对方眼神清明,言辞清晰,不像中了催眠的人。没有多余的废话,一旦通过编号验证彼此身份,黑暗哨兵坐在驾驶舱中,调出后台开放权限,就像上一次维修做的,将技术员的频道与之对接,指导他们替换部件。这次运气有限,就一个工程兵,真是硕果仅存。
因星痕系统处于休眠(维护)状态,他放出了渊冥巡逻警戒。幽蓝近墨的青龙静静绕游着沉默的星痕,如同巨大的飘带。感到前一秒还给他检查能量卡槽接口的战士,这一秒头一抬眼睛都直了——没有错过他们惊艳的眼神,赵明轩心中顿时升起了古怪的感觉:“……你们,看的见?”
刚与赵明轩通话的小队队长手指头敲了敲他的护目镜,对着耳麦笑道:“喏,SG研究所的新产品,”目光还追着青龙的动作,就跟电影院里看特效大片的模样似的,“就是前阵子那个拿了个什么诺奖的科学家,哦对,肖博士发明的……马上就能上市了,”喜气洋洋道,他还解释,“不过这东西,你们哨向戴了没用,就我们普通人能戴着玩玩儿。”
这话里信息量太大,不确定部分也太多,来不及一一消化,然而跟叶天宸说好交接的时间到了,启动能量充足的星痕一个轻跃跃至天空的时候,赵明轩满心就剩下了一个想法:所以……肖少华也能看见?
——肖少华能看见了!
游弋在星痕身侧的青龙蓦地发出了一声清啸,啸声嘹亮悠长,穿透了云霄。将这方圆百里,不管是敌方的还是己方的哨向们几乎都吓了一跳。好在东所隔得远,精神体的“声音”只是通过精神力网传播,在普通人眼中,即使戴了精神力透镜的适戴者,也仅能看到精神体的影像而已。
“同志们,”不待同一战区的黑哨们做出什么反应,指挥官就在星痕频道内向他们宣布了两个消息,语气激动,音带微颤,“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天元门组织的首领许天昭数分钟前毙命。”
“坏消息,许天昭是掉进了炼钢炉,尸体一下就被熔化了。”
即刻在频道里引起了一阵骚动。
叶天宸的声音当下传来,“公孙弘呢?!”被解除禁言的同一秒,这厮马上抓住了说话的机会,“这批天元门这会儿应该就是归他管了,这事儿不是该他用精神力网向那帮子向导宣布吗?”
本来最快捷有力的方式是让头目被公开处决,或者尸体上电视向公众展示,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尸体总让人感觉不太踏实。但现在这状况,天元门的哨向肯定有所察觉,让新上位的“主导”命令他们解除区域精神控制已成为紧要。
“公孙组长陷入昏迷,”指挥官没好气道,估计又想骂叶天宸,“人还在ICU躺着急救,干脆你小子向对面喊话吧。”
得,“主导”都人事不知了,等于两方向导都暂时“群龙无首”,这下不拉锯也不成了。对阵时喊话素来是我军优良传统,又称“大规模说服性武器”,叶天宸嘴炮功力队友们深受其害,一致赞同将他推了出去。奈何那三台生物型机甲的驾驶员不知道怎么回事,是听不懂人话,还是根本就被下了死命令,攻击反而更加凶猛,大有不将驾驶星痕的黑哨们一人咬下一口不算完的架势。
指挥官连下几道命令让他们换阵领队打斜线,撕开对方的火力网,这一僵持就过了四个小时。期间赵明轩抽空问了问指挥中心辖区那边的幻阵情况,得到的回答是那边交给西所处理了,他们这边就负责拦下所有天元门机甲,不得越过防线一步。第 150 章
待肖少华再次坐上技术员的位置, 接通赵明轩,已经是差不多下午五点,太阳快落山的时间了。飞廉派出的特别行动中队径直走空路, 将新制成的生化战剂送到驾驶星痕的几名黑哨手中。
肖少华的头像出现在黑哨右侧光幕,才开口说了三个字“赵明轩”, 就被叶天宸的声音打断了,“嗐, 怎么换人了?原先那个小平头呢?”
肖少华愣了一秒, 像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别的星痕驾驶员通讯怎么接他这儿了,紧接着就被赵明轩掐断了,一下子那个646的代号就从频道面板里消失了,继而赵明轩的声音响起:“抱歉, 接错线了。你说。”
黑暗哨兵表情淡淡的, 跟上午分别时没什么区别。仿佛他刚才干的就是一件特别寻常的事。
肖少华:“……这次的战剂分三种。根据三台机甲的基因差异, 在配方和剂量上做了些许调整,”他说着,感到旁边有动静, 侧首只见原先的那位技术员捂着眼假哭道“区别对待啊啊啊啊~~”动作特别夸张地跑了出去,肖少华不明所以,调回视线,见赵明轩的目光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 是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频道内一片安静, “怎么了?”黑哨问。
“……没什么,”肖少华扶了扶眼镜, 面上波澜不显:“他们给你的战剂编号是多少?”
赵明轩这才移开目光, 抬起机甲的手臂, 透过高密液晶窗查看, 报上了一串英文数字。肖少华调出相应的应用步骤,给了个简单说明,“蓝色这支,针对的是那台‘狮虎’。它的机体表皮组织分为三层,中间一层富含神经细胞,厚度约零点四到零点六毫米,是我们的目标位置,”说着他点开示意图,指给赵明轩,“由于第一层过于坚硬,针头无法直接穿透,你必须先划开它脖颈的护甲,或者胸腔这块……你就当这是血管,只是藏壳里了,”他用光电笔圈出了虚线范围,比了个手势,“我们从侧边注射。”
赵明轩:“明白。”
“注射器针头弯曲,针筒中液体分为两层,因为机体温高,水母毒素遇热失活……就是失去效果,浅蓝一层为冷却剂,”肖少华道:“建议划开护甲前,先别拔去针头套——一旦拔去,气压变化,两层液体开始融合,你将剩有二十到三十五秒的时间将毒素完全注入‘狮虎’的机体。”
赵明轩:“所以,针头要完全对准中间这层?误差范围是多少?”
肖少华给他画了张图:“水平插入,斜边不能超过零点一二九毫米。”
赵明轩边谈边应战,将注意力投到了他一会儿的目标上,叶天宸在全频道里撒泼刷频:喂喂喂我也要战剂!我也要战剂!!!
“‘狮虎’的最新一次再生修复时间是多久?”肖少华问,赵明轩报了个数,肖少华便根据他说的数字将方案和每一步时限做了个微调,“那么,这就是它目前完成一次体循环的时间,约七秒注入战剂,剩二十五秒让它走体循环。关键在冷却剂失效前让它走完一个体循环,具体速率由你感知掌控——误差只能在一到三毫秒。怎么样,有没有把握?”
赵明轩正盯着方案,估量战剂的剂量和他的手速力度。闻言看到肖少华朝他眉尖一挑。那镜片后不自知地透了点小挑衅的明锐眼神,像个小钩子往他心里挠了一挠,不由笑了,“你说呢?我的酋长。”
许久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自己了,一下将肖少华拽回了年少与对方打游戏竞排位的时光里,他收集数据做攻略,对方就负责测试,“像不像做实验?”只听赵明轩笑问,手向下一扳,出现在肖少华面前的光屏整个视野腾空,天幕湛蓝,些许烧红的粼云层峦——是星痕开始行动了。
人类肉眼所能捕捉的速度极限是多少?
零点零五秒的一晃而过,留在肖少华右侧屏幕上的是不断滚动变化的数字——如果有任何超出他预计的误差,会以红色弹出备注。战剂当然不可能只有一支,拿到战剂的星痕当然也不可能只有一架,在赵明轩的星痕动手一刹那,另外几架也随之行动,随着指挥官的一声令下,还能正常行动的残余地面部队即刻展开配合牵制。
整个过程如同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报告主任,我所在535已经完成任务,误差值零点三。”担任星痕535临时技术员的陆琛声音传来。
“我这边也欧了!”另一边的丁立仁答道,“171,误差零点二六。”
“好。”肖少华应道,对于站在通过感官金字塔顶端,能够精准把控物理量变化的黑暗哨兵,这些要求不过是小菜一碟,其难点在于生命活动中多变量的不确定性,导致了无论多么强大的计算机所模拟的模型都与实际多少差别。“倒计时开始。三十四、三十三、三十二……”
星痕是在敌方机甲下一波音攻前,抢至划开了对方的咽喉部位。直接从外打入战剂是没有效果的,除了针头会在第一层护甲就折断,如果完全穿过体表——就像人类扎个针输液也得找准血管,将水母毒素打到作为其骨骼的高热钢管上,这是在开玩笑吗?一把将针头插入肖少华所说的中间层,开启鹰眼定位,感知牵引,其感受大概如十二级地震中穿一根绣花针,于音波爆开之际已完成注射,一个高跃后退,离开对方攻击范围。
接下来就是等待,一次再生修复的体循环会将毒素带到其遍布全身的神经网络,“二十二、二十一、二十……”
三台天元门机甲显然是被星痕们的行为激怒了,攻击强度短短几秒间将首都塔前的火力网撕开,一架轰炸机直接就被那台蜥蜴型机甲一道尾鞭抽过去,截成两段,在空中“嘭”地爆出了一团火焰。
浓烟四溢,“狮虎”发出巨大的吼声。
眼见其中一台就要突破防线,一架星痕付出了手臂断裂为代价,将之打了回去。
赵明轩避开音攻,一拳砸在“狮虎”的胸甲上,同时刺刃捅入,向下狠力一扯,就像他先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时间已经过了,”他提醒肖少华,这台机甲的喉部伤口仍在缓慢愈合:“再打一管战剂?”
肖少华心下微沉,当即开始思考备用策略,“到它背部,找颈后脊神经……”他话未说完,“神经”两个字方落,令人惊愕的事情发生了。
敌方的整个机甲躯体如同骤然被人泼了一桶浓硫酸,肉眼可见的银白护甲先是变黄,继而泛出了红,炭火烧透的那种红,大片大片的红中涌出了黑,黑斑如同纸张被灼穿,从里到外的迅速扩大。
“快退——”肖少华喊,他声音脱口的同一秒,赵明轩已经退开几百米,跳到了一个楼房地基残留的废墟上,刚刚他那一刀子下去,手上竟然直接带下了一大块对方的体表组织。
“狮虎”张开了大口,似是想朝他们咆哮,“嗡——”它的声音闷在喉咙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姿势扭曲,犹若经受了窒息般的困难——一团纯粹的精神力以其位置为中心轰然炸开。
肖少华虽然看不到精神力,但星痕与之关联的精神力波动监测仪疯狂地鸣叫,告知到达上限,这几乎堪称精神界的一场小型核爆,不分敌我,所有哨向能逃开的已经逃开,没逃开的精神力源受损,更甚直接终焉。黑哨们自然不在其中。
却到了普通人军队发挥的时刻,没有觉醒精神力源的普通人,纯粹的精神力攻击在没有具象化时,再如何庞大,也无法对他们造成一分一毫的伤害。就好比再牛叉的网络病毒,遇上一台没网的电脑,也只能干瞪眼。催眠是另一码事,催眠是U盘。
于是炮兵轰完了步兵坦克冲,各大突击队一应而上,将那发挥不出音攻的狮虎型机甲几分钟就打成了筛子。
“砰砰砰————”机关枪迫击炮手榴弹等热|武的猛烈攻击中,敌方机甲身躯一寸寸裂开,表皮剥落,残留的银白护甲边缘几次试图攀升,又褪了回去。其它两台也是如此,再也无法保护内里的机械骨架,不断被炮火断裂的钢管迸流着电光,熔得变了形,最后接二连三的倒下之际,现场爆出了一阵欢呼。
星痕频道里,黑哨们也交流着感想。
“总算把这打不死的怪物弄死了……”
“一台机甲还会自我修复……真是逆了天了……”
“——三台!三台!”
“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这货连个能源都没换过?爷爷我的星痕都换了三拨‘电池’了!”
“诶,你们说这东西的驾驶舱到底在哪?那鸟人的头被我拧了一次,腹部也打穿了一次,还能长回去……该不会无人驾驶吧?”
“要儿能抓到他们设计师就好了,我要求也不高,提高下我这台646的续航能力就成……”
“等等,”一个浑厚的男声插入,是代号535的驾驶员:“他们好像找到了一个驾驶舱。”
是“狮虎”的。
赵明轩也跟了过去。想看看跟自己负隅顽抗了那么久的,是天元门的哪位“英雄好汉”。
地面的战士们戴了手套搬了梯子,用吊车将机甲的头身分离,拆开了头部。“咕咚”掉出来了一团黏糊糊的物体,缠满了各种长条的管子,藕断丝连般扎在了机甲的头壳内,淌着黏液。
赵明轩调了调视窗焦距,在看清楚一刹那,手一抖就关了他和肖少华共享当前实景的一面视窗。
肖少华的声音从耳机里冷冷传来:“打开。”
赵明轩:“……你别看。”又诚恳道:“不好看,真的。”
肖少华不为所动:“三、二……”
赵明轩咒骂着“该死的科学家的好奇心”,只好又将那面视窗打开了。由于做了部分清理,那团东西的样子显得更清楚了。星痕的单向液晶窗是属于广角无限的球形,在余晖的明亮日光照耀下,映入眼帘的先是一个被剥去了一半颅骨的大脑,整个后脑脑部裸|露在外。跟去了壳的核桃仁似的,其上脑沟纵横,泛着米豆腐般的颜色,如同挤压成一团的大肠。数百根透明细长的管线分散在大脑皮层各处,深深没入了沟壑的缝隙中,管线中似还有液体流动,抽取着什么。管子的另一端在机甲的头部内侧,以多个微型芯片连接着一个稍大些的裸脑,这颗裸脑的脑干被掏出,可以看出保留的部分就像罩子的形状套在这没壳后脑上。
接着他的正面被翻了过来,是一张男性的面孔。双目紧闭,面部发青,遍布皱纹,已死亡了有一会。松弛的皮肤上红痕交错,似浸泡在深海里被水母蛰咬留下。此人赤身裸|体,口鼻耳皆插着软管,有粗有细,头脸和身体的皮肤呈现出极大的反差。脸上皮肤皱的像八、九十岁,主躯干的皮肤青春光滑,富有弹性,与此他的四肢末端也发生了肌肉萎缩。
在这恶魔般的可怖“杰作”前,所有人一时竟丧失了言语的能力。场上有人骂了句“卧槽”,就消音了。
赵明轩心想:原来这就是李乐他们这几年在做的实验……机甲制造……脑机接驳……人体实验……
星痕频道安静了一会,叶天宸的声音响起:“难怪不用充电,整个大脑,精神力源,整条命都是它的电……”
另一名驾驶员干巴巴地:“……一台坐上去就下不来的机甲……呵呵……”
“这驾驶员……继续打下去,就要被吸干了吧……他的脸都快瘪了……”
“……至少有五级啊,哈……就这么被天元门当成一次性物品用了……”
“……”
肖少华一直没有说话。
赵明轩看向他,注视着这个画面的那双眼睛是如此冷厉严峻,如同凛冽冬天里最深的寒冰,凝成了一把锋锐的冰刀,要将所看见的一寸寸割开。
记忆中没有,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肖少华露出了这种表情。
恍惚间,哨兵再一次感受到了——不是以全界感知,也没有用精神力。只是单纯的视觉,隔着光幕……对方身上的确有些东西改变了。而有些东西,却始终屹立在那里,令这个人始终是这个人。
他想要亲吻那双眼睛。第 151 章
落日的残红, 将硝烟散去后的战场照得惨艳艳的一片。
昨天繁华的城市景观化为了今天残破的废墟焦土。放眼望去,多少人辛苦长久积累的财富一夕之间变作乌有。首都塔前的公园广场,地砖碎裂树折叶枯, 犹燃着未烬的星火,缕缕黑烟, 为近郊的雾霾添砖加瓦。两侧林立的商铺街处处断壁残垣,天元门的三台机甲加上己方的作战部队, 你来我往几乎把塔周围的房子都踩烂了, 除了光秃秃的首都塔。而首都塔本身也好不到哪儿去,三层往上基本全是蜘蛛网状的碎玻璃。耸入云端的顶层更不必提,“狮虎”撕开空间攻入特辖区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接暴力破坏塔顶的全区精神力监控。
很快,另外两台天元门机甲的驾驶舱也找到了, 一台在胸腔的位置, 一台在左右眼, 是双人驾驶,同样是以裸脑直接连接机甲中控,脑损伤过度, 驾驶员出舱就等于死亡。负责拆解机甲的工兵在其头部内发现了一些类似浅翡的晶石碎块。赵明轩看了看,感觉像是之前在天元门修真者们用来辅助修炼的一种所谓灵石,便让人标了备注,暗自记下准备回去后另作汇报。
当他查看这些时, 隔着光幕, 肖少华正侧首与别人说什么,虽然声音关了, 赵明轩依旧能从对方的口型辨认出应该是在谈剩余生化战剂的处理与实际中毒效果反应, 后续环境土壤检测等。实际两人并不在一处, 透过摄像头偶尔视线交错, 也只是单纯地交换个目光,继续各自的任务,却令赵明轩感到仿佛对方仍与自己并肩作战,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奇妙安定感。
或许被盯的时间长了点,肖少华若有所觉,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赵明轩微微摇头一笑,将没用完的战剂交给前来回收的专门队伍。因为是神经毒素,根据科研人员的要求,派来的人不管是拆解机甲的还是收集土壤的皆穿戴防护服,以完全避免与之直接皮肤接触。过片刻,肖少华打开麦克风,“赵明轩。”他的声音还是那种冷,很沉稳的不带什么情绪。
“嗯?”黑哨应道,打扫战场的活儿交给了后勤,他与其它驾驶员一道正根据基地的指示设置回程自动导航。
“还记得我们学院实验中心门口的那座小白鼠雕塑么?”他问。
“记得。”黑哨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铭记每一只实验动物’,”肖少华道:“因为假若没有它们,躺在实验台上的就是我们人类自己了。”
星痕起航了,是往龙潜基地指定的停泊口走。预计十五分钟,冬天的天黑的早。随天色渐暗,舱内感应灯渐亮。衬着深红的夕照,倒映在光幕上的亮斑让画面上的人看起来一时如同被星火包围,别有一层虚幻。
沉冷的声音中透出了些许自嘲:
“有时候我会想,是否对更高等级的文明而言,我们也不过是小白鼠?”
“——天元门是一个怎样的地方?”赵明轩突然道,望着光幕里的对方就笑了,“在那里,可没有你们那套所谓的什么伦理安全准则。科学于他们,不过是旁门左道,奇技淫巧。人类的文明?不重要。真理?啧。”
赵明轩:“所以,不要同他们比。”直视那双眼睛,他放轻了声音,“那些一心只想修炼长生的人,永远不会有……真正对生命的尊重与敬畏。”
尽管从龙组的女向导口中大略得知哨兵这一次任务历经凶险,付出图景破碎,堪称九死一生,但那之前具体确切的到底都经历了什么,肖少华并不十分清楚。只觉得这一刻,对方的眼神深不见底,似藏有千言万语。下一秒,赵明轩移开了目光,像察觉什么,一下调转了视线,看向城区方向——整个星痕当前实景的视角便跟着往南转了转。
“什么情况?”肖少华忙问。
出现在肖少华眼中空无一物的画面,在黑暗哨兵的视界之中,一瞬间一圈巨大的无形光波“唰”地以远方一点扩散开,短短几秒,天光乍亮,继而一收,波澜微动后,一切和原来一样。
距离过远,超出了精神力波动监测仪的感应范围。
“……”黑哨抬起了手,展开全界感知,须臾缓缓放下,“塔中路三区……大量精神力爆发……不,不对,现在一点精神力都没有了。很干净。”他顿了顿,莫非……
“汲灵引?”
“汲灵引?!”
肖少华与他异口同声。
赵明轩看肖少华,肖少华看他。赵明轩微一抬下颌,肖少华先说:“难道是他们征召多人集合,释放大量精神力同一时间攻击汲灵引?就像当时许天昭对我做的那样?只是这回是为了强制激活,然后一举吸收周围所有精神力?”
这与黑暗哨兵的想法不谋而合:“……应该是。”
肖少华接着问起精神力全区均质化的事,赵明轩便与他说了自己猜测,末了道:“……若非许天昭已经亡故,这么多向导还落这里一起编织幻阵……索性就干脆自己来攻击汲灵引,使其被激活防御网,无差别吸收所有攻击方向而来的精神力,不分高低频通通打尽,无疑是一个解除幻阵的好方法。”
肖少华思忖:“顺便还可以把精神力都储存起来,当下个鱼饵用?”
赵明轩很喜欢他思考时食指屈起抵下巴的小动作,“不否认有这个可能。”
“没想到汲灵引还能被这样用,”肖少华道,对西所的指挥部十分佩服,“不愧是总参,四两拨千斤。对了,”他看向赵明轩,“你说,如果天元门找汲灵引的目的是当备用能源用,我们能不能……也将汲灵引当个什么能源,开发一下?”
他话一出,赵明轩就要跪了,“我去……你真是……”
“比如用在星痕上,可以作一部分纯精神力驱动?提高你们的续航?”兴许是战事结束了的缘故,肖少华的语气比先前轻松了几分,推了推眼镜,“还有你之前提到的孟鸟,如果可以实现纯精神力驱动的公共交通工具……那么应该也可以用于存放信息,比如做个以纯精神力为介质的U盘?不用插电脑,你们探入精神力就能读取?……等等,怎么说起来有点儿像量子纠缠态技术?唔……不,应该还是不一样的,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
肖少华停了话语,问他。
赵明轩真诚地:“我在膜拜你啊,亲爱的。”
知道对方不过开玩笑,肖少华“咳”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喋喋不休的自言自语”八成已经打扰了驾驶员,这可是技术员频道,“抱歉,忘形了。”说着他当即关了频道找别人说去了。黑暗哨兵阻拦不及,“喂喂……”
等星痕323原先的那位技术员回来,一打开频道,迎面而来的就是驾驶员一张散发着怨念的黑脸。技术员本就有点怕他,被逼着听叶天宸聒噪,流了一箩筐面条泪也就打两行不痛不痒的文字抗议,不敢多说什么,这样一见更是胆战心惊,越发小心翼翼。“……赵、赵大校,您下机前,请别忘了提交一份驾驶报告……”
“什么?还要写报告?”赵明轩声音一冷。
听得技术员一哆嗦,“不不,不用写,填个表就好了,勾些选项。”说着忙发了张截图去,标出了注意事项。说话间,星痕停到了指定位置,中间的舷窗被黑暗笼罩,主光幕亮起,果然要求填个什么。
赵明轩耐着性子点进去看了看,差不多都是问驾驶过程中遇到了哪些问题,机甲做了哪些动作,有没有某些违规操作等,方便其后的技师进行修理维护,还有给该系列机甲设计团队的建议。
赵明轩赶时间一样,“刷刷”地填,也不抬眼,“肖少华呢?”
技术员谨慎斟酌着字句,心想该不会那位大科学家也哪儿得罪了这位吧?刚看这两人还处的挺好的……“……肖主任开会去了。”
赵明轩冷冷一哼,脸更黑了。
赵明轩在建议部分写:续航太差!谁家的机甲供能才四五个小时?太空战怎么办?这是要地面部队跟着一起上天吗?连手机制造商都知道百分之二十开启省电模式,不要求现在马上就有完全纯精神力驱动,但请引用部分在此基础上至少提升百分之三十的能量续航!隐身形态应该能有更好的方式Blabla……
下了星痕冲完凉,换了身军官常服的赵明轩问了人便直奔会议室。
肖少华那组的会议已经散了,除了首座的肖少华被笔记本屏幕挡着,还剩个秘书吴靖峰在收拾资料。吴靖峰见到黑暗哨兵刚想出声,被后者做了个噤声手势。
感官等级上的精神压制是倾倒性的,只觉醒了听觉的一级哨兵吴靖峰眼睁睁看着对方走过去,将肖少华的笔记本合上,将人从椅子上打捞般整个抱了起来——
原来肖少华已经睡着了。
也是。从天元门入侵的一大清早开始,就是马不停蹄的会议、会议,又是逃命又要远程指导实验进行,一支支生化战剂,从实验方案到报告,近乎几十天的工作量压缩到一天,就算铁打的人也要受不了,专家们早早告退,偏偏肖少华神态如常一点端倪不露……吴靖峰恍惚地想,看着黑暗哨兵步履平稳地抱着人走过来,全程半丝声响都没有。出于职责所在,不由伸出手就要拦,被黑哨冷冷横了一眼。那一眼意味很明显:敢吵醒肖少华你就完了。
吴靖峰僵在了原地。
低阶哨兵对黑暗全界的服从性起了作用,吴靖峰心想:这个……前男友……应该也算……朋友吧?
跟了两步,没再跟了。他拿出手机,想了想,还是按下了指挥中心的一个号码。
赵明轩将人抱到了自己的星痕驾驶员休息室。
没开灯,开门也没动静。轻而又轻地将人放到了沙发上。这沙发是个长条的,就是宽度略微不够,赵明轩蹲下看了看,找到下面一层,抽出些,便多了半个位置。接着他调了调室温,摸了个靠枕来,自己也躺了上去,再将这人搂入了怀里,换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趴自己身上。肖少华手长脚长,肌骨匀称,沉甸甸的温暖透过衣料,很有些份量。在这没有一丝光线的室内,大概姿势的变动终究令对方有所警觉,镜片后的眼睛睁开了,黑沉沉的,漠漠然看了赵明轩一眼,眼里什么也没有。后者轻声道:“睡吧。”给他摘了眼镜。肖少华的眼睛又闭上了。
赵明轩稍稍侧身,近距离看那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挠得他些许心痒。“听说……”他装作不经意地,很小声地试探地,“你们组做了个什么眼镜,可以让普通人也看见精神体……真的么?”
克制着自己的呼吸,撩过了仅毫厘即可触碰的柔软嘴唇。
青龙从他的耳际探出了一点触须,往肖少华的脸颊上蹭了蹭。
肖少华没有回答,回答他的是一片均匀的轻缓呼吸声。
静静地。
轻如羽毛,慢慢地落到了赵明轩的心湖上。
一片宁谧的漆黑中,不知过了多久。
休息室的门悄悄地打开了一道缝,从门外透过的光在沙发上休憩的两人身上照亮了一条细长的线。可以看见那两人环抱于一处,已如交颈鸳鸯般沉沉睡去。
少顷,门又悄悄合上了。第 152 章(番外一)圆舞
倏尔今夏, 忽梦少年时。
——《芳草集》
“知了——知了——知了——”
大日头。锃亮亮的白光浮荡着午后闷热的空气,几只蝉在窗外枝繁叶茂绿油油的榕树上合唱般地叫个没完。
课堂上,一群戴着红领巾的四年级小学生齐声朗读着林海音的《骆驼队》:“夏天过去, 秋天过去,冬天又来了, 骆驼队又来了,童年却一去不还了。冬阳底下学骆驼咀嚼的傻事, 我也不会再做了。”字音落到了“做”上时, 正好下课铃打响了。“铃铃铃~~~~”震天响中,众人期待地朝语文老师望去,后者却笑着说,“念完。念完我们就下课。”
今天就是周五了, 虽还不到下午放学的时间, 同学们的心早飞了, 于是蔫儿吧唧有气无力地继续:“……可是,我是多么想念童年住在北京城南的那些景色和人物啊……”,在老师说“下课”的话语中, 一秒恢复了战斗力,呼啦啦地冲出了教室。
十岁的肖少华冲到了最前面,奈何他身板小,他们班年级楼层又偏高, 到了小卖部时, 前面二三年级的学生已经排了一大溜。唉,等吧。
“你、你跑的好快啊!”有人从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熟悉的嗓音气喘吁吁的, 肖少华回头去看, 不意外看到了赵明轩。小胖墩呼扇着校服的热风, 擦脸上的汗,往他这里挤了挤,成功插了队。
“你喝啥?”肖少华问,他是上节体育水喝完了,快渴死了,老师还让念一堆课文,他嘴里冒火吭哧吭哧敷衍过去,现在连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可乐吧……”赵明轩不确定地垫脚瞄了眼冰柜。
肖少华瞅他,那眼神很明显,就是你这体型了还喝可乐?不过说实话比他俩刚认识那会儿瘦了不少,除了脸还圆乎乎的,胳膊肉乎乎的像两节莲藕,五官到底出来了些,两道粗眉毛犹为打眼。小朋友们对他的称谓也从“丑八怪”喊到了“胖球”,谁让那当初的印象太深刻。
小卖部的老板是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手边扇着顶草帽问肖少华要什么,肖少华指了瓶雪碧,到了付钱时展开了张皱巴巴的五毛,发现他钢镚不够,准确的说是之前攥手里的两枚一块钱不见了。他便问赵明轩借,小胖子看了看他,犹豫了一秒,还是掏了。肖少华捧着雪碧在一旁喝的咕咚咕咚,等人。灌下去三分之一,看到赵明轩来了,手上就捏了包咪咪,那种五毛钱一包的红色虾条,边往外走一抹嘴问他:“你水呢?”
赵明轩:“钱不够……”
肖少华一看自己雪碧,明白了。
他将瓶盖一拧,整支递给赵明轩:“喝吧。都归你了。”
赵明轩默默拧开瓶盖,听到“都归你了”一把将瓶子塞了回去。小胖子尽管一直遭人欺负,自尊心颇高。肖少华接过喝了口,又问了他一遍:“你真不喝?”赵明轩没抵住诱惑,还是喝了。肖少华走两步渴了,再将瓶子拿过来,给自己也拇指抵瓶沿灌了口。
冰凉凉的汽水消解了暑气。然而喝完了甜的就想吃咸的。赵明轩将他的咪咪虾条扯着两边撕开了包,自己啃了根,问肖少华:“吃不?”
肖少华探爪子夹了根“咔嚓”咬断嚼了,以行动回答。两只小不点一道往教室走。现在下课时间,校园里到处是人。有拿叶子泥土“炒”菜玩过家家的小女生,有扒草地找蚱蜢蛐蛐儿的小男生,跳绳的跳皮筋的,排队跳格子的也有,欢声笑语,十分热闹。肖少华所在的四年一班的一帮男同学们正各自拿着把灯管似的塑料剑或“Biu~Biu”射光的玩具枪假装自己是异能者,披了件窗帘似的黑披风,在走廊上要跟隔壁班的玩部落大战联盟。中间有个举牌子的小朋友,会念哪边发了什么大招,掉多少血,谁挂了谁出局,还有人算分,谁谁赢了谁,得了谁谁的什么宝物,弄得颇为正经,煞有介事。
“为了部落的荣耀,冲啊!”
“洛克塔!”
一个个挥汗如雨,充满斗志。
人堆里一个稍高个男生小大人似地问:“肖少呢?”
有人答他:“估计跑去跟胖球玩了。”
“最近老看到他们一块儿玩。”
“这局没酋长还玩个鸟!”
“那他要带胖球,位置不够总么算?”
“啊啊好烦啊……”
男生胡乱耙了耙头发,小学生也有小学生的烦恼。光跟谁玩不跟谁玩就能吵上个好多天,要是小团体哪个成员不玩了,跟他们讨厌的人好了,那感觉就跟被背叛了差不多,是要动手的,采取行动的。大人的报纸上总是说什么“霸凌”“霸凌”,其实就是“给讨厌鬼一点颜色看看”。
他们对赵明轩是看不顺眼挺久了想给个教训,但这胖子很狡猾,一直跟着肖少华,肖少华走哪他跟哪,活似只跟屁虫,从入学跟到现在,真让人不爽。
“……”
“嘘。”
肖少华竖了根手指。赵明轩看看他,顺着他的视线,看到阳光下飞过了一只蜻蜓,悠悠地,抖抖翅膀,滑过道弧线,停在了操场边的秋千上。
教学楼外就是两百米跑道,两人蹑手蹑脚地过去,还没扑呢,秋千先被人抢了。“哐啷——”那小男孩一脚踩上秋千就开始荡了。“咿呀……”越荡越高,经验老道。“咿、呀——”
“噢……”两人对视一眼,均感到了遗憾。蜻蜓飞走了。
肖少华往回走,去掏赵明轩的咪咪,小方袋子空了,本来也没几根虾条。赵明轩将空包装顺手一捋丢了垃圾桶,摸了摸衣兜,从里面拎出个巴掌大的塑料袋,装了俩茶叶蛋,递给肖少华:“吃不?”
“吃啊!吃啊!”肖少华可高兴了,还有节数学才能午饭,他快饿扁了,兴高采烈地接过赵明轩的茶叶蛋袋子,打开就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气。“谢啦!”他拿了一颗,将剩下的还给赵明轩,“哇,肯定是你妈妈做的!”一边剥壳一边说,咬了一口,入口又嫩又弹,浓郁的茶香酱香扑鼻而来,层次丰富的卤味留在了舌尖。
“嗯。”小胖子笑眯了一双眼,没告诉对方这是他早餐省下的,近来爹妈丧心病狂地给他节食,多一颗茶叶蛋还是从锅里偷的。两人像两只小仓鼠一样蹲在花坛边掬爪子吃完了茶叶蛋,到了教室,上课铃打响了。趁老师还没到,肖少华掂着水杯去后面打水,之前那饮水机没水了。将他落笔盒里的俩钢镚带着,放到最后一排赵明轩桌上。
数学课是肖少华的发挥时间之一。自从去年肖少华拿了个全国小学生奥数一等奖,老师们都特喜欢喊他答题。但肖少华偷偷告诉赵明轩,其实他就应用题答的好,一到数列就晕菜,也不怎么喜欢单纯的数学,比起算半天小数点,更喜欢有点故事的推理过程。什么阿基米德洗澡放水啦,几天养满一池子鱼,大巴上还有多少人这种……所以一听下学期开始奥数会有一大堆数列,肖少华就要萎了,打算什么时候跟数学老师说声他要退了。
收获一群豆丁们的闪亮目光,下课了,肖少华这学期的同桌小女生已经跑去跟她的小伙伴吃午饭了,邻桌的一男生趴过来,“酋长,上节课你跑到哪切了?朱梓想找你组战队,没找到人。”
“我去买水了啊,”肖少华说,边收拾东西边问,“咱班输了赢了?”
“输了啊!”小男生痛苦地嚎了一声,土话的音飚了出来,“恁败在,那帮子联盟好嚣张哦!”
“哈哈哈~~~”肖少华大笑,“没事没事,我们晚点儿打回去!”
他笑起来露出俩小虎牙,就跟挂历上的娃娃似的,特别有感染力。
小男生得了他这句保证,精神十足地一挥拳头,“说定啦!”
“说定啦!”肖少华与他一对捶。
肖少华背着书包,连跑带跳出教室,看到赵明轩在门口等他。小胖子知道自己不太受班里其它人欢迎,每次有人出来,他都会往后靠一点,默默缩到角落里去,不过他占用空间多,还是得到了几个白眼。
两家在同一个学区,也算同一个方向,离得不算远,都是走读生,也有段同路。不过这路上杂草丛生,像是某某厂房废弃了,到季节会长一片片紫黑色的野果。一颗指甲盖大小,皮薄汁多,尝起来酸酸甜甜,里面还有很多小籽。偶尔遇到了赵明轩都会揪几颗吃着玩,被他娘亲说这是黑姑娘,不能多吃,吃了有毒,后来肖少华查了查,跟他说这个叫龙葵,是种中药,叶子有毒果子没事。赵明轩便跟他一人一串,有时候紫黑的不好找,都是红的,又酸又涩,赵明轩找了先放他手里,两人一路吃回去,肖少华喜欢管这块叫“秘密基地”。
大中午的太阳晒化了一片蓝天,抬头就可以看到几朵棉花似的白云挂在了树梢上。再走几步,只见不远处年久歪斜的老旧电线杆上排了一串圆滚滚的小麻雀,挤来蹦去,叽叽喳喳地拌着嘴。
肖少华一个故意冲过去,吓得鸟儿们呼啦飞散,抖落几片羽毛。
他再一回头,对赵明轩招手:“走啦、走啦!”
赵明轩忙跟上去,不多会,两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下午有节美术课,要求画个喜欢的动漫人物。赵明轩还能描出个轮廓,肖少华是全然没啥天赋,活生生将国漫范儿涂成了抽象派。有同学想拿平板垫着画,被老师暂时没收,说对他们眼睛不好,有同学想掏手机的,也被没收,课堂上不允许看手机……还有个同学拿出了个全息游戏的人物模型。这会儿的全息技术刚进化到裸眼能看的程度,并不是完全的三百六十度角,背后还得立个打反光的底板顶着,立体的全彩引起了小朋友们一阵惊叹。
“桑德兰王子!”
“逐风者之剑!”
一个扎辫子的小姑娘好奇地问:“可以上手戳嘛?”
模型的拥有者朱梓大方道:“戳吧!”
小姑娘的手指白的跟嫩芽似的,往竖着的彩光中撩了一撩,手指穿过了模型的身体,光的布线扭了扭恢复了原样,“哇,好神奇……”
小学四年级算是大孩子的年龄了,在一帮二三年级小学生面前,是要被叫哥哥姐姐的。于是朱梓小朋友心中得意,面上仍端着。他看了一眼肖少华,肖少华也正看着他的模型,就是被背面的底板挡着了,试着探头探脑。朱梓便将模型往他的方向转了转,“肖少要看吗?”
“看啊!看啊!”肖少华当然要看了,这可是他一直没刷到的逐风者之剑啊!摸了摸那蓝剑的边刃,他还朝后伸手喊赵明轩:“小二,快来看!”
小胖子有个战士号叫二次元杀阵,不过除了肖少华,没人愿意带着他玩,而肖少华觉得这网名太长,一来二去就成了小二。
这下朱梓可不乐意了,“我才不要给他看。”
赵明轩看人不乐意,他也不动了。他年龄虽小,也是记仇的。还记得二年级时候堵他厕所泼他水的人中就有这个朱梓,因此后来他们来找他玩,他也不怎么愿意——尤其看到他们又嫌弃又施舍的表情,赵明轩小朋友很受伤,表示才不要跟他们一起。
美术老师来了:“都坐回去、坐回去,课堂上吵吵嚷嚷的怎么回事?”
围在朱梓桌前的小朋友们作鸟兽散,老师拿起模型看了看,“挺好看的,下课再看啊。”也没怎么批评。老师们对成绩好的小朋友总是多几分包容,要是这小朋友长得还好看,嘴甜又乖,那可真有点宠着了。朱梓和肖少华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再者朱梓家很有钱,逢年过节礼品不断。
过了节英语课,放学了。回家路上,赵明轩还在背英语单词:“Banana,Banana,”他翻开英语书看一眼又合上,“B-a-n-a-n-a……”
肖少华打断他,“不能这么背,”指了指自己,“要这样,Banana,拔娜娜,香蕉你个芭乐!”
小胖子“噗哧”一声笑出,脸上的阴郁消散。
大夏天的风吹得龙葵的细枝绿叶沙沙作响。快到“秘密基地”出口了,小胖子突然道:“那种模型,我家也有。比他的好看。”
肖少华立即表示:“我要去你家看!”
赵明轩装着无所谓的表情:“好啊,来呗。”心里乐开了花。
到了赵家,赵家的房子是个复式,还挺大的,给他们开门的是赵家的保姆,肖少华规规矩矩的喊了“阿姨好”,一个烫着头发的年轻少妇从楼梯间下来,“带小同学来玩了?”惊喜地,“哎呀,这不是少华吗?”
肖少华虽然来过赵明轩家几次,也知道赵妈妈做东西好吃,不过不怎么见到赵家爹妈。上一次还是家长会。不由地有点紧张,“阿姨好。”
小胖子握住他手腕,对他娘亲道:“妈,我们去写作业了。”
于卿燕笑道:“去吧去吧,”两人换了鞋,她让了些道,交代保姆给他们切盘西瓜送过去,“哎,轩轩,”她对领着肖少华往楼上书房去的赵明轩道,“妈妈爸爸晚上得在外面,你想吃什么就跟阿姨说,少吃点,晓得伐?”
“……”小胖子停下脚步:“……你们晚上又不回来吃饭。”
于卿燕闻言有些心疼,抱了抱他,“不是不回来吃饭,我们是去应酬,赚钱养家。”说着揉了把儿子的脑袋,对肖少华笑着点了点头,花枝招展地出门去了。
肖少华跟着赵明轩步入书房,感到了对方的低落心情。赵明轩放下书包摘了红领巾——这东西早被搓成了条菜干。打开电脑,对他道:“我爸妈晚上不回来了……你要跟我一块吃饭不?”
肖少华:“……”想了想,“能借下你家座机吗?我给我妈打个电话。”
只听肖少华用精神饱满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的清亮嗓音对着话筒道:“妈妈,赵明轩请我吃晚饭……我们还要一块儿写作业,八、九点吧?你要来接我吗?……嗯!好的,知道啦。”
挂了电话,他回头看到赵明轩站在楼梯口,跑过去拍了拍人肩膀,“走啦走啦,你模型在哪儿?”
赵明轩带肖少华去参观了他的衣柜,他把最喜欢的模型都藏在了衣服里。一个个扒拉出来安上电池,末了对肖少华承认道:“他那个是最新版的,我还没买。”
“噢……”肖少华并不怎么介意,看到一大堆的游戏手办,好坏不论,数量之可观,他眼睛都直了,“你真的收藏了好多哇!”赵明轩前几次带他参观的是壁橱,也请他看过漫画,这时候很有炫耀的心情,将他新买了的一沓游戏杂志也搬了出来,“你要看不?”
肖少华翻了翻,“……这么多,你都看完了?”
“也没有啦,”小胖子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就挑一些。”很多其实压根没看懂。
肖少华放下杂志,“走啦,去写作业。”
小学生的作业分两部分,一个是实体的,早上交作业本,一个电脑的,是用互动课堂在线提交的。
两人吃了盘冰镇西瓜,汁水沁凉透着沙甜。肖少华先做英语课的作业,这学期主要是口语。用学生证登陆了互动课堂后,他戴着赵明轩的耳麦跟着里面的标准美语念一遍课文,要念到机器觉得这调子准了,像了,会给个绿灯,让他过,还会打分。可讨厌了。念得他死去活来。
肖少华个子矮,小胳膊小腿,赵明轩家的电脑桌偏高,椅子要不调,他手得举一些,扒电脑桌上。椅子调了,他的脚便跟地面有段小悬空。
肖少华提交了英语作业,从椅子上跳下来,将电脑让给赵明轩。他自己从书包里拿出作业簿,往旁边稍低的桌台上打开,做今天的语文作业。作业簿是田字格,要把每个新字写十遍,差不多两三页的样子,还要组词造句。肖少华一边写字一边竖着耳朵听赵明轩念英语。小胖子的模仿能力很强,一通下来就有七八分像了,念的声音也很好听。
肖少华写了一页半,赵明轩就念完了,也从电脑桌上下来,挤到肖少华旁边跟他一块做语文作业。
肖少华:“你英语很好呀。”
赵明轩:“我英语才六十七……”
肖少华:“分数算什么,你肯定很有语言天赋。”
连英语老师都没这么夸过他,赵明轩有点面颊发烫,“……”
书房里的空调安静地吹着,也没把他脸上的温度降下来。
“听我说,”肖少华一边写字,一边笃定道,“你不是喜欢打游戏吗?你就把考试当成打游戏。分数什么的,就跟战绩分是一样的。”
因为打游戏考不及格被赵爹暴打过N顿的小胖子:“……”
“就像打Boss你也要看走位,看装备,看它什么时候大招,每个冷却条多久,”肖少华转了圈笔,“考试也一样啊,要找攻略,要看方法,卡技能输出,几个难点抓下来,大的分儿就有了,其它小的分儿丢一丢,几滴血,别死就成了。嗯……死了也没事,死了就捡尸,总结经验回来再打呗。”
赵明轩:“……”
赵家的饭桌也颇大。保姆摆了三菜一汤,空着大半桌面,自己各夹一点端个碗跑去看电视了。电视里放着一部时下挺火的哨向剧,乐声缠绵,男女主角你侬我侬。饭桌旁只剩下了赵明轩和肖少华。赵明轩本来也要捧个碗上去打游戏,但肖少华就在他对面坐着。
赵明轩也就老老实实地一筷子菜一筷子饭。
菜是凉拌三丝,清蒸小黄鱼,土豆炖牛腩。汤是冬瓜排骨汤。
他俩吃了会,保姆想起赵妈妈嘱咐,这次特意往少了做,跑来对肖少华说:“小同学够不够吃撒?不够吃跟阿姨说,冰箱还有些点心。”
肖少华笑道:“够的,谢谢阿姨。”赵明轩基本上算是跟他一人一半了,对他来说正好。
吃完了饭,肖少华顺手将自己的碗洗了,赵明轩跟着他照做。接着两人去书房,继续做作业,大约数学做了一半,门铃响了。赵明轩想着会不会是他爹娘,听到保姆喊:“小同学,你妈妈来接你了~~”
“好的!”肖少华应道,收拾东西,背上书包,对赵明轩说:“我走啦?”
赵明轩有点难受:“嗯。”感觉完了,人这一走他就不想做作业了,想打游戏。
肖少华下了楼梯,赵明轩跟着他,肖少华见到李秀,先喊声“妈妈”,扑到了李秀怀里。李秀摸了摸他头发轻声问了句:“咋不带手机?”肖少华抱着她撒娇,声音闷在衣服里:“忘了嘛。”李秀对赵家的保姆笑道,“那我们先走了啊,”又对赵明轩道:“明轩什么时候再来我们家玩儿呀?”
肖少华闻言抬头:“明天是周六了吧,”他看向赵明轩:“你要不要明天来我家找我?我带你打游戏,”看到李秀脸色,立刻改口,“还可以写作业。”
赵明轩当下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啊!”
两只小朋友便跑一旁商量见面时间去了,李秀:“……”
一晃眼到了暑假,赵明轩的英语期末考了个八十八。与一群九十、一百自然不能比,毕竟也算个巨大进步。至于教改什么的,小朋友们不懂,就知道今年的暑假作业里多了项叫“自由研究”的任务,肖少华看了看,感觉就是挑个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收集资料,然后贴个展板开学交上去。于是和赵明轩结伴去公园游泳时,他手上还提了个小水桶,装着些瓶瓶罐罐,打算顺便做做他的“暑假作业”。
肖少华也没想搞多复杂。这不是要去游泳吗?“泳池”在公园深处的榕树林里,也不能说是泳池,像是以前谁挖了个沟塘遗留的,只是这沟坑颇浅,下几场雨就满了,然后过个把月自己渐渐干了,到了来年春夏再蓄满了水。七八月份正是这水很清澈的时候,正巧他家里有台二手市场淘的显微镜,可以看看水里都有哪些微生物。
赵明轩则还没想好,他想再看看。暑假这不才刚开始嘛。过了片草地,除了追逐打闹的小朋友,三三两两坐着闲聊的青年男女,有遛狗的,有放风筝的,有玩飞碟的,有跳广场舞的老人,音乐声飘出了老远。
路边上有个凉亭,亭子外有人卖冰棍,亭子里围了圈老人,像是在看人下棋。赵明轩和肖少华到推车那买了两根老冰棍,一人一根啃着,阳光下的冰棍冒出了丝丝凉气,舔一口粘住了舌头。赵明轩看了看凉亭,对肖少华说:“咦……我好像看到了我外公?”
他话落,观棋的几个老人里也有个看过来,笑出声,“欸,这不是……轩轩?”
朝他招了招手。
肖少华看了看赵明轩,老人家已经背着一只手过来了,另只手拄了根钢精拐杖,脊背打得笔直,一身寻常汗衫长裤,却很有派头的样子。赵明轩道:“外公,我外婆呢?”
老人道:“你外婆在家里,跟你妈妈唠嗑哩。”说着横掌比了比赵明轩的个头,“嗯……是长高了一些。”又看向肖少华:“跟小同学出来玩儿呀?”
肖少华道:“爷爷好!”想起赵明轩跟他说过,他外公以前是哨兵,市里另外有房子,与他们并不住在一起。赵明轩一只手拿着冰棍,一只手扒住老人的手,“对啊,我们要去游泳。”
“游泳好啊,”老人笑道,鼻子翕了翕,“那你们可得抓紧了,一会儿该下雨喽。”
肖少华看了看万里无云的晴天,赵明轩显然也是不信的,“外公你怎么知道的,你不是没异能了吗?”
老人哈哈大笑,“对对,我又忘了。”翻出手机,一本正经:“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雷阵雨。”
赵明轩:“……”
肖少华好奇问:“爷爷,请问……当哨兵是个啥感觉?”看电视知道的就是,哨兵有千里眼、顺风耳、飞毛腿,天生神力,呼啦一下,一道黑影过去,敌人就倒下了,然后他们还会跟叫“向导”的大美女一起到世界各地“代表正义消灭邪恶坏蛋”,是人们心中的大英雄。大家管这叫异能,觉醒就会变成超人。
老人:“轩轩都跟你说了?”笑着摸了摸小胖子的脑袋,“……我觉醒的是嗅觉,就是鼻子比以前灵了点儿。”
哇哇!真的哨兵!肖少华很兴奋,还是按捺着:“鼻子灵了……那是要闻什么吗?”
赵明轩抢答:“对啊,我外公是嗅辨员!可厉害了!可以分辨上千上万种气味呢!”
老人又一阵哈哈大笑,领着俩小朋友到公园一张无人长椅歇脚。他放下拐杖,敲了敲腿骨,小胖子和小豆丁一左一右坐他两边继续吃冰棍。
肖少华抱着自己的水桶,舔了舔化掉的冰水,很是雀跃:“分辨气味完了,然后呢?然后呢?”
赵明轩看向他外公,老人笑着答道:“嗯……挑个最简单的说啊,就是那些工厂呀,垃圾呀,烟呀,不是很臭嘛?我们就去闻一闻,看看那个味道是哪儿来的,有多臭,然后写张纸,告儿他们,这个东西要怎么办。然后你们就闻不到了呀。”
肖少华眨了眨眼睛。
老人继续道:“全国呢,规定的恶臭就十种,机器呢,能检测出来的撑死就一百种,超过这个范围的怎么办呢?你想啊,有的时候一开始闻不到,住那旁边的人都快被薰晕过去了,机器测了测说,无害,哎呀,那放那儿吧,大家不干。我们嗅辨员就要出动了……”他娓娓道来,小朋友们听得很专心,“先到人们说臭的地方,采样,就是把那块儿的空气吸到个瓶子里,回来分到十七八个袋子里,我们每个人,就这样……”他说着四指并拢往鼻子下微微扇了扇,“打开点袋口,然后写评分,就跟你们老师给你们作业打分一样。”
这似乎跟他想象的哨兵生涯完全不一样。冰棍吃完了,肖少华拿着木片:“那……力气会变大吗?跑的会更快吗?要打架吗?有向导吗?”
“力气是大了一些……跑的也比以前快了一丢、丢吧,打架就看情况喽,哎,外公是一级哨兵……向导,当然有啊……”说到这里,老人的眼睛眯了起来,流露出了些许怀念与温柔,“……我们的副队就是……她有精神力,用手指按摩下我们的头皮,那舒服……呼吸就通畅了……记得她头发上,总别一朵白色的小花,白裙子一飘,仙女儿似的,可美了……”
赵明轩跳下座,跑到肖少华身边附耳悄悄道:“外公从没跟我说过这个。”
肖少华也拢手悄悄问他:“你外婆?”
赵明轩摇了摇头。
老人看两只小的交头接耳,饶有兴致:“在说什么悄悄话呀?”
肖少华忙问:“那、那爷爷,她后来跟您在一块儿了吗?”
老人大笑,“哪儿那么容易呐,”他摇摇头,“那年头向导那么少,一级的哨兵一辈子摸不到一个向导的也有,她可是天上的仙女儿,哪会看上我这个凡人。”
赵明轩不满了,小嘴撅得能挂个油瓶:“外公你才不是什么凡人!”
“好了,”老人不愿再谈这个话题,拍拍赵明轩的背,要赶他们,“你们不是说要游泳吗?这会儿了,还不去?”
肖少华只好礼貌地跟老人道别。将冰棍条扔了垃圾箱提着桶走了几步,赵明轩追上来,勾住他脖子。小胖子还是很不高兴,与他咬耳朵:“跟你说,我外公可厉害了!外婆说他年轻时候一个人能撂倒七八个人呢!”
肖少华跟他勾肩搭背地走,“你外婆是向导?”
赵明轩:“跟你讲过的呀,她是普通人。”
“对哦,”肖少华想起来了,“那他们是怎么在一块儿的?”
赵明轩:“没问,我也不知道。”
说话间两人看到了榕树林荫下浮动的水纹,白条儿似潋滟着碎光。“泳池”到了。俩小孩登时将刚才听到的故事抛到了脑后。小胖子将上衣裤子一脱,剩个泳裤,先蹦到水里,这水一点不深,冰凉凉的就到他肚皮,就是脚下踩了许多软泥,泥里还埋了些没烂透的枯枝,多少扎脚。这种水,大人是不稀罕的,只有小孩子喜欢。赵明轩掬了一捧水,合掌招呼岸边给瓶子灌水的肖少华:“看,蝌蚪!”
肖少华口中道“来了来了”,将瓶子装好放入桶里,也脱了衣服奔过去。小胖子的五指也肉乎乎的,蝌蚪从小胖子的指缝中溜回了水里。肖少华下了水,赵明轩引他去看,清澈的水底一节枯树干上长了层茸茸的绿苔,几只雨滴似的小黑点在树枝间缀着,手指头一碰它们,就倏地不见了。肖少华拨水游了游,赵明轩跟着他,小胖子虽然胖,划起来一点不慢,两个光溜溜的小人在浪里就像两尾灵活的小鱼。
有几棵粗壮榕树长得略歪了,长须似的气根垂到了水面上,肖少华随意掐了一小截,气根脆嫩的外壳裂开,露出了里面细如发丝的绿芯,肖少华叼着空心的气根外壳潜入水里,往水面“嘟噜噜”地吐了一串气泡,赵明轩有学有样,憋足了气发现根本吹不进去,看见肖少华朝他哈哈大笑,知道被整了,撩了捧水泼过去。肖少华被泼了一头一脸,不甘示弱地反击,两手交替拍水面,水花飞溅,赵明轩同样狂拍,肖少华泼了他个大的,迅速游走,赵明轩追上去,挠他咯吱窝,笑的肖少华差点呛水。不知不觉天色暗了,“轰隆——”雷声先动,不一会儿倾盆大雨就下来了,大珠小珠砸在了水面上,噼里啪啦,远远有人喊了声“我的泳圈”,肖少华回头去看,是个红色的游泳圈漂了过来,这沟塘的那头也有人在耍。赵明轩将泳圈用力甩了回去,那头回应“谢谢——”。衣服是来不及穿全了,趿着凉鞋,两人提了桶就往肖少华家跑。赵明轩的书包作业还在肖少华那儿。
到了肖少华家,两人已经淋成了两只落汤鸡。李秀给他俩开的门,忙不迭张罗着两个小朋友去洗澡。热水在淋浴间里哗哗哗的蒸汽腾腾,肖少华先把瓶瓶罐罐按着,把桶里多余的雨水倒了。赵明轩把衣服里的水拧了拧。“用这个。”肖少华将沐浴露的位置指给他,是个强生二合一。刚在雨里跑了一阵,并没感到怎么冷。肖少华挤了些沐浴露在手心,往自己身上抹开,过片刻,赵明轩也挤了进来,往自己头上揉了一堆泡沫。
都是男生,看光光也不觉得有什么。肖少华注意到小胖子背后几道淤青,泛了红,问他:“这是啥?”赵明轩伸手够了够,扭头去看:“哦,我爸拿皮带抽的。”
肖少华:“你爸还打你?”
赵明轩有点莫名:“你爸都不打你的?”
肖少华想了想:“……我逃得快。”
赵明轩黑线:“……反正考次不及格,就打一顿。”两人将热水调到最大,并排站在喷头下淋浴。
小胖子的肚皮圆圆的,都是软肉,肖少华看了上手捏了一把。赵明轩当然要捏回去。肖少华怕痒,马上告饶:“不玩了!”
赵明轩扫了他下面一眼:“嘿嘿,反正我的鸡鸡比你的大。”
比鸡鸡大小也是这年龄段男生间流行的一种游戏,这话当即引来了肖少华一发怒瞪。小胖子找回了场子,十分高兴。肖少华却不愿意跟他说话了。
赵明轩开开心心地冲完了凉,发现一个问题,他没带换洗的衣服。原来穿身上的都淋湿了,肖少华的衣服他穿不了,肖爸爸的又太大了,李秀便让他先裹着浴巾,拿了他的衣服去烘干机转几圈,差不多要个半小时吧。
赵明轩裹着浴巾去找肖少华吹头发。肖少华管自己吹了个半干,吹风筒一撂就走了。赵明轩两只手扯着浴巾,四顾看看没人,胡乱擦了把头发,再赶紧抓好进了肖少华房间。后者一身短袖短裤背靠床沿,坐在地上翻看一本漫画,头也不抬。赵明轩在浴巾里缩成一团蹲过去,“生气啦?”
肖少华没有搭理他。
赵明轩想了想:“……因为现在我比你胖……等我瘦下来就比你小了。”
肖少华的眼睛斜过来:“真的?”
赵明轩不确定:“……应该吧?”
肖少华期待地:“那你要赶紧瘦下来哦。”
赵明轩:“……”
肖少华的目光又转回了漫画,慢悠悠地翻了一页,“以后……如果你爸爸打你,你就来我家,他就打不到你啦。”
赵明轩:“那我以后天天来你家?”
肖少华:“可以啊。”
平平淡淡一句话,赵明轩其实很想笑,他觉得挺好笑的,但眼里有什么酸涩的东西涌了上来,没控制住,叭唧就往肖少华脸蛋上亲了一口,将后者吓了一跳。“干啥啊!”肖少华抹了一手口水,表情那叫个囧,随即抹回了赵明轩脸上,“好恶心啊你!”
小胖子嘻嘻哈哈地躲开,一不留神踩到了自己裹的浴巾,惨剧发生——滚到床上捧腹大笑的成了肖少华。
半小时后李秀送来了烘干的衣服,并跟赵明轩说了声他家长来了个电话,让小胖子去接听。跟娘亲报了回家时间,总算换回了自己的“装备”,赵明轩浑身放松四肢平敞在肖少华的床上滚了一圈,暖烘烘的,被褥柔软的他都不想起来了。
肖少华爬到他书桌上,撩起窗帘看外面,“雨好大啊。”
“轰隆隆——”又是一波响雷。天色全然地暗了,除了道氤氲的灰边在地平线上渲染着,跟天黑了也没啥区别。
雨滴凶猛地打在了玻璃窗上,积少成多汇聚成流,划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赵明轩躺在床上,望向肖少华的方向:“少华?”
“诶。”肖少华看着窗外的雨应了句。
赵明轩:“你以后是想当大科学家对吧?”
肖少华:“对。”
赵明轩:“为什么你会想当科学家?”
肖少华:“因为好玩。”
赵明轩爬起来,他可是印象深刻地记得对方用什么游戏原理忽悠他去写作业的,“好、好玩?”
肖少华转过头来,理直气壮道:“确实好玩啊。”他放下窗帘,从书桌上爬下来,坐到椅子上,从脚边的水桶里拿出瓶装了雨水的玻璃瓶,摆到桌上那台简易显微镜旁,“你看这些多好玩。”那玻璃瓶十分小,他用拇指和食指就捏住上下两头拿起来了,“这一小瓶,里面有一个微型小世界。”他看向赵明轩,笑道:“等我当了科学家,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尽情玩了嘛。”
末了他还加一句:“就像这次暑假作业,如果你要写什么如何打倒一个Boss,贴他们的关卡地形设计意图是什么啊,角色属性攻击力、防守,为什么要设置成那些数字,游戏平衡什么的……你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尽情打游戏了呀!”
赵明轩汗流满面之余,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不过既然肖少华这样说了,赵明轩就“光明正大”地将他的暑假作业弄成了打游戏。肖家的书房就在肖少华房间隔壁,赵明轩往电脑接了手柄和线,不一会儿肖少华也来了,他是来查资料的。什么这那菌,稀奇古怪的。于是赵明轩打会儿游戏记几个数据,肖少华用平板搜图搜几个菌。他还要搬梯子找百科全书贴便笺。两人坐在地上一起做暑假作业。肖少华铺了一地的卡片,都是他从显微镜观察玻片里自己抠出来的图样,被赵明轩称为抽象的画技,大概只有本人能认出画的哪个是哪个了吧。
而这大概是赵明轩打过的最枯燥无聊的游戏了……因为肖少华开启了实时录制,小学生观察力有限,这已经是他第十遍看自己怎么打那个小Boss的视频了。本来他选的是一个自己觉得最有趣的关卡,因为Boss的技能有点特殊,打到一半虚影化,还会消失随机重现。可再怎么特殊,拆分十遍把每个数据点记下来,也就想死了。尤其肖少华在旁边提醒他,可以左右键一帧一帧查看,连Boss转身、举手、跺脚,各自用了多少帧数都不放过……赵明轩表示不会爱了,不想再看到那个Boss了。
想到这才开了头,后面还得至少看个三四十遍……还要记Boss每次再出现都是哪个位置统计概什么率的,小胖子内牛满面地觉得自己说不定真的可以把游戏戒了……
“啊对了,”肖少华道,赵明轩看他:“这趟做完啊,你再回去打一遍,看看效果,死了就重录一遍像刚才那样重头分析下。”
赵明轩“咔、咔、咔”一寸一寸把脖子拧了回去。
雨大概下了三个小时。
期间李秀给他们送了两盘零食水果。
第三个小时,赵明轩遁去了肖少华房间做暑假的数学作业,并诡异地感到了一阵轻松。数十分钟后,肖少华抱着一本夹满了卡片的书回来了,他开了盏台灯,将卡片上的内容往个本子里誊,室内一时只剩下了沙沙笔声。
赵明轩偷偷瞄了眼肖少华,只觉得对方的侧脸十分认真。明明只是个“玩”一样的作业啊,多年应付作业的经验告诉赵明轩,这种暑假作业就算敷衍了事也不会有人说什么,但肖少华偏偏很认真地在玩。
为什么,要这么认真呢?
“雨停了啊。”肖少华的声音打断了赵明轩的思考,后者抬首看过去,看到对方起身拉开了窗帘,“小二,看!彩虹!”
肖少华高兴道。
赵明轩忙扔下笔跑了过去。站在肖少华身后,他数了数天边的颜色,“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暴雨后洗尽的天空,一道美丽的弧光悬挂着,折射出幻觉般的色泽渐变。
“一二三四五……六七。”肖少华道。
赵明轩:“包剪锤!”
肖少华:“……”出了锤,输了。“九就九呗。”肖少华推开了窗。
晚晴的风灌入房间,不知愁滋味,呼啦啦地吹起了一叠作业本的纸张。
圆舞(完)? 回旋 ?第 153 章
我使云彩盖地的时候, 必有虹现在云彩中,我便记念我与你们和各样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约,水就再不泛滥, 毁坏一切有血肉的物了。
——《创世纪》9:14
“那里就是亚拉腊山。诺亚方舟最后停靠的地方。”
十一月的亚美尼亚首都埃里温,远离市区的一处高加索山坡上, 霍瑞维拉修道院的一名修生穿着厚厚的棉服,手持圣经, 正对身旁从那古老东方远道而来的一群信仰基督教的普通人介绍这里最出名的景点, 或许没有之一。
下午刚下过一场小雨,湛蓝明净的天空广阔,远远地显出了雪山的整个轮廓,一高一矮两座山峰, 在阳光的照耀下微晃着朦胧的清冷光晕。那之上若是看的再仔细些, 便能看到围绕着稍高的山顶一道七彩弯弓, 是雨后彩虹。映衬着山顶的雪色,如此圣洁美丽。修生内心感慨着,或许这就是来自主的眷顾, 若是能令他更进一步参悟“圣光”该多么好,觉醒成向导后,已经连续三个年头在考核中落选了,今年若能发挥得当, 便能晋升“神父”了。
“方舟停在了山顶后, 诺亚先放出了乌鸦,但乌鸦飞走了。……接着诺亚放出了白鸽, 白鸽衔回了橄榄枝, 诺亚便知道了, 这片陆地可以栖息了。”说出了《圣经》中人们耳熟能详的故事, 那有关上帝怒而灭世,令诺亚造一艘方舟带着万物生灵在大洪水中幸免于难的后续,修生指着那山上的彩虹道:“彩虹是神与诺亚的约定,神对诺亚说,‘这就是我与地上一切有血肉之物立约的记号了’。”
他的英语掺夹着很重的亚美尼亚口音,但不妨碍信众们对它的理解。这些都是《圣经》中的句子,他们中的许多人几乎倒背如流。
信众们纷纷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并道:“阿门。”
“记号代表着,神决定不再用洪水灭世,而那七色的光,是神对人的恩典,以及对新开始的祝福。每当雨后出现彩虹,便是神告知世人,祂还在注视着我们。还在守着这个约定。”
注意到信众们帽子上“HK”两个字母,修生笑了笑,“诺亚是全人类共同的祖先。那时的我们有着相同的语言,一样的口音,只是后来有些人想一起建一座高塔,‘为扬他们的名’,神便降临扰乱了他们,使他们从此彼此语言不通,渐渐地,他们便分散去了世界各地。也是为何那座塔的名称叫‘巴别’,也是为何我们与你们,总是相互称为‘兄弟姐妹’。”
信众们被深深触动,再一次划十字,“阿门。”
修生向着亚拉腊山极目远眺,感受着信众虔诚的信仰情绪,他的精神力网张开了,圣灵充盈在他的体内,每一份真挚的内心祷告,就像最纯净的能量,洗涤着他的意识。
而后,忽然地,他的目光凝住了。
薄如蝉翼的云层间,隐隐即将消失的彩虹桥,两端涌出了水。那水花如浪潮,将天际吞没了。
——神说:“大渊的源泉都裂开了,这水从天上来。”
这几日来土耳其境内种种地陷的新闻修生并非未有耳闻,然而亚拉腊山是平静的。就如同神对它最初的庇佑。
“噢、噢……我的天啊……”
修生发出了惊叫。
旁边的信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一无所获。投来了不解的眼神。
修生想起了他们是毫无“圣光开眼”的普通人。
“是方舟……是方舟……”他想说“是那个方舟在的地方”,一时想不起合适的英文词汇,他的手指着远方,仓惶地回过头,倒映在他的瞳眸里,凭空涌现的浪潮形成了一幅壮丽的画卷——它们向着他的方向,波涛翻滚着,肆虐着,轰隆隆,像蓦然升涨的潮水,像破堤的洪流,带着奔腾的力量,顷刻,从上到下覆盖了一半的山脉。
现在,天地颠倒了。
天成了海,地成了空。
山体为舟,倒悬着,浮在了一望无垠的海面上。
西非,马里共和国,多贡部落。
降雨稀少的干旱悬崖上,一名皮肤黝黑的多贡人祭司戴着彩色格纹图案的木质面具,指着岩壁上的绘画用多贡语,对他身后几名部落的孩童描述属于多贡的创世神话:
“这是‘诺姆’当年到来这里时的大船……它拖着长长的火焰,光辉灿烂,像一颗星星,降到了地面……”
祭司的发音有些嘶哑,透出了热切与尊敬,“祂来自天狼星,带给了我们天上的知识,和地上的生命……”
他所说的“诺姆”在壁画上像半人半鱼的形象,上身为人,下身为鱼,身下画满了蓝色的波浪,代表着水。
“这颗白色的小星陪伴着天狼星,‘诺姆’告诉我们,它像这样运行……”他比划着星星旁近似椭圆的轨道。这在外界是如同谜一般的存在,一个如此落后而原始的部落,竟比现代天文学早了三千多年便准确预知了天狼星及其伴星的位置。旁边一个头发卷曲的孩童出声:“就像您衣服上的图案那样吗?”
祭司惊喜道:“是的是的,你看到了……等下一次星星升起,我们会举行‘希归’,就像你的祖父,祖父的祖父做过的那样……”
一个身披兽皮的青年闯了进来,手执长|枪,是部落的哨兵,“纳纳提,”他唤祭司的名字,他的声音通过精神力网,宛若密音入耳:“河上有大水来了!”
祭司带着孩童们赶了出去,只见不远处山脚下快要干涸的尼日河,日光普照下的河水闪闪发亮,水天相接的尽头,从天上向着地平线,犹如沸水般卷起了白色的浪花,滚滚而来的浪潮——
“……诺姆?”他喃喃道:“难道……是诺姆要回来了?”
北美,亚利桑那州,纳瓦霍族保留地。
落日拖拽着余晖,恋恋不舍地坠入了红岩峡谷,化为了夜晚的篝火。
这里的岩石是红色的,像烈焰一样的夺目,犹如印第安人的皮肤。
群山深处,部族的一名妇女结束了一天的劳作,在小木屋内梳洗着她长长的黑发,准备入睡。
“圣洁的土地啊,河里流淌着先祖的血……雨后的清风带来了山脉的絮语……我听见了麋鹿的轻声叫唤……”
哼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她摘下了脖子上挂着的捕梦网,将它挂到了床前。编织精美的捕梦网,柔软的羽穗自然垂落,愿它今日亦能捕捉入眠时的梦魇。
再过十几天便是苦难日了,她知道外面的人将它称作什么——“感恩节”。那里的人们在欢天喜地地准备着,要烤火鸡,要购货物,要祷告。这里的他们也在准备着,沉默着,哀悼着,逝去的先人。届时就没有篝火了,也没有歌舞。所有的部族在那一天将以默哀度过,会牢牢地记得,那是他们的“国家民族清洗日”。
当那一日,那些外来者们在餐桌上享用着焦香鲜嫩的火鸡,一如印第安的先祖在多年前为其炙烤的那般美味,同时,那些人的脚下也踩满了他们先祖的皑皑白骨。
理了理亚麻布制的衣服,她起身,要将支着窗的木棍放下,看到了窗外站着一个身影。是部族地位最高的萨满巫医。她便跑了出去,向对方行礼:“母亲。”
年长的女性智者,她的腰有些佝偻了,背着手,戴着大耳环与鹰羽冠,开始花白的长发分成了两股搭在肩后,眼睛却一如多年前那般的明亮与深邃。她正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朗朗星空,令她的女儿想起,在自己很小的时候,被对方怀抱着介绍给天上的繁星。
“母亲……你看到了什么?”
她问。
她不像她的母亲,受到自然之神的眷顾,觉醒了“灵力”,可以与自然沟通,会许多巫术,洞悉人心,听到许多人听不到的声音。她只是这片土地上,最平凡不过的一个子民,死后会安葬在这片土地中,与山川河流一起,化为供养大自然生灵的一部分土壤。
萨满没有看她。她依旧静静望着遥远星空。尽管在女子眼中,那片星空和昨夜一般,看不出什么不同。
许久,只听她的母亲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对她道:“去通知酋长吧。”萨满苍老低沉的嗓音说:“告诉他,东方的先知……打开了天门。”
中国,新疆准噶尔盆地。
干枯的河床涌出了汪蓝的海水。
在这沙漠之中,在那金黄沙丘与蓝天接壤之处,涌出了不可思议的碧海。
数百名穿着当地服饰的向导站在了这奇景前,惊呆了似的,微微张大了嘴。
他们中有戴小白帽的,有蒙面的,裹着层层头巾,有牵着骆驼的,动物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扰,随着水势的逼近,不住要朝后退,被其主人牵住了缰绳。
眼见着水要到了跟前,即使明知是幻觉,已有几名向导无法承受精神上的压力,转身欲逃。
站在最前列的一名年轻人抬起了手。
他身穿最平常的衬衣长裤,是扔到人堆里立时会再找不到的普通男性面孔。
可他平平常常的一个动作,单单手向前伸,就好像西方神话中记载的犹太人先知——摩西分开了红海。汹涌而来的海水就朝两边退去了。
他身旁的一名穿着维族服饰,齐耳短发的女向导开口:“恭喜付长老,不,”她抿唇一笑,改了口,“掌门。”
第八十一天。
在这荒野跋涉的第八十一天,他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慢慢攥紧了掌心的“司天钥”,付昱凌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真正笑容。
远处的海水退潮仍在继续,退至了天的尽头。
海天相接的地方升起了一道云作的阶梯,像树一样生长,一节一节,慢慢没入了云端。
“顾雪,壶里还有水么?”
付昱凌问。
女向导一愣,晃了晃手中的行军水壶,“还有一些。”她说,递给了对方。
付昱凌便仰头将水一饮而尽,将壶抛给顾雪,“走吧。”
旁边一名莽汉似的黑暗哨兵发出了一声冷笑:“可别忘了我们的交易内容呐,付长老。”
他的一句话,方才因为沉迷奇观的向导们恍似才发现身侧还有这些个人,见到另一男子背后一只蜘蛛般的精神体,想起这些人这些时日一路吞噬了低阶向导灵体不知凡几——虽然都是属于敌方阵营的人——不由齐齐后退了小半步。
“怎会,”付昱凌恭恭敬敬向那莽汉拱手一礼,“这‘秘境’有我一份,便有您一份。请。”
做了个手势,换来黑哨冷冷一哼,昂首挺胸走在了前面。
顾雪看了他一眼,付昱凌面上的表情淡淡的,带着微笑,仿佛这是一件极寻常的事,和他数分钟前撕开空间,整个身形从无到有,一步踏入此地时的表情没有什么不同。
沙漠的风咆哮着,制造了海市蜃楼般绚丽的幻影。黄沙漫天,空中隐隐传来异兽的嘶吼。
他们的脚下堆满了献于祭祀的尸骸,因能量不足无法打开“门”,两方便协力以此为策。沿途屠灭了数个村庄,用一种普通人无法看见,卫星无法监测的方式——
“付昱凌,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永远不会!”
“道不同,不相为谋。”
“再见之日,你死我活。”
叶兰决绝的声音还响彻在他耳际。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就如公孙弘曾经问过他的,“胡良工待你不薄,不管学术抑或事业,教导你,提携你诸多……下此狠手,你可心中一点无愧?”
付昱凌记得自己怎么答的,他笑着说:“‘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那么,不过半师之谊的许天昭,更不必言。可笑许天昭怎会认为,当初能对胡良工下手弑师的他,今日必会对他尽忠?
人们总是只能看见,自己想看见的。
《山海经》有曰: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山而不合,名曰不周。
行走在古籍所载,不周山的遗址之处,付昱凌回头望了眼来时的方向,朝那战火稍熄的东方首都拢手成拳,是个执杯的姿势,遥遥一举,嘴唇微动,以唯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作了个口型:合作愉快。
天梯一阶接着一阶,通往了天空的深处。宇宙洪荒。
他们身后,海水逐渐地重新合拢。许多当地的向导跟随而至,见了此景,又惊又疑,不明所以——什么时候精神力制造的“幻象”也可以托起实体了?也学着天元门众人的模样,踏入了这虚景般的海水之中,想登上天梯。
但他们旋即被“覆没”了,就像真正的海水一样,只是并非身体,而是他们的精神体。无边的海水漫过了头顶,将意识拽入了永恒的深渊。
终焉。
天梯也在他们之后,一阶接着一阶的消失了。
待天际的“海市蜃楼”渐渐淡去,一阵大风刮过,海水没了,异兽没了,吹拂起了漫天的黄沙,一层层地,浩荡不绝,将遍地的尸身骸骨也掩埋了。
沙丘连绵,无迹无痕。
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咔哒。”
一枚白色的棋子落在了木质棋盘上。
犹如一颗星星落在了布线的轨道上。
茫茫云霭。
半开放型的棋室内,一名穿着红衣的长发男子姿态闲适地盘腿坐着,他所背靠的两面木墙,其边缘虚化在了夜空之中,幽若岚烟。男子的眉目温和淡漠,神态专注。片刻,他稍敛袍袖,探手,修长的食指与中指捻起了一枚黑子,又是一落。“咔哒”,棋子与棋盘相敲,响起了清脆的碰撞音。
他像是在摆一局珍珑,棋盘上已落了寥寥数子。
令不远处的百来人就这么僵住了似的,立在原地,寸步难进。
他们脚下是一条青石板铺就的路,一块、一块漂浮于空,中有间隙,承接着苍穹。
付昱凌微微瞠大了双目。
眼前这情形全然超乎了他的预料。
只因这个人,他认识。
却是一个绝对、绝对,万万不可能出现在此地的人。
直到对方抬起了头,朝他们望来——
“肖、肖少华?!你怎么会在这里!”
齐耳短发的年轻女向导,因过于的震愕脱口失声。
那张脸,绝无可能认错。
然而,比付昱凌心念更快的是——他们身前,宫鸿声颤巍巍地,这个身量魁梧,行事乖张的黑暗哨兵,这几十天来第一次,摇摇欲坠般,似是随时可以跪下去,牙关战战,发出了打着抖的嗓音:
“宣……宣先生……”第 154 章
华灯初上, 霓虹映彩。
从实验室出来的时候,苏红觉得自己真快累垮了,她一只手搭韩萧肩上, 一只手给吴靖峰打电话,“对, 报告已经交过去了,发老板邮箱, 也给江所长抄了一份……问题不大, 具体的检测结果明后天应该就能出……仪器都让小张他们带着了,对,邱老也在,军车到塔安办……那边开放了吗?……好, 我知道了, 你也好好休息, 嗯嗯,保持联络。”
跟这边部队研究所的负责人交接完,苏红等人上了面包车, 纪小妍从后座扒过来,“苏姐、苏姐,听说明天开始放两天假,真的吗?”
“真的啊, ”苏红笑着纠正她, “准确的说,不是两天, 是三天。”
“哇啊!”
一听到有假放, 满车的研究人员们登时像小孩子般欢呼起来。
“嗷呜!”
还有人学了声狼嚎。
纪小妍抱着她的室友喜极而泣:“太好了璐璐, 我终于有时间可以买买买了!”
她一说买买买, 韩萧也想起来了,没几天就是光棍节了,虽然他跟苏红早就脱了单,不过双十一嘛,“有什么想买的?”他问苏红,“可以帮你清购物车啊。”
苏红轻轻咳了一声,不知怎地感到了几分不自在,将韩萧握她的手放了回去,又安抚地按了按,“你们晚上想吃什么?”她问后座的研究员们,“是聚餐?还是各吃各的?”
“聚餐!聚餐!”
立刻有人拍打着前排的座椅靠背喊起来,苏红从善如流,笑着让韩萧查他们下榻的酒店附近都有哪些好吃的,让韩萧跟他们商讨去。
她自己给另外两车的研究员打电话,问问他们意愿,接通后一组的助理无奈地告诉她,他们那车的人早累趴了,现在各个睡得人仰马翻,显然是得回酒店先歇息了,另一车是汪新宜接的,直截了当地说下次,苏红便跟他们再次核对了遍名单,方挂了线。酒店是军方的人安排的,因为战场是明天才能清扫收拾出来,许多人家住附近都遭了殃,玻璃碎的碎,房子塌的塌,总不好让这一群“无名英雄”再回去扒地库里蹲着,既来之则安之,便给他们在西城区这边订了两个晚上。
车窗外流淌过了城市的五光十色,不多时便到了酒店停车场。跟司机师傅说了几句道别,苏红去前台登记领了钥匙,带着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往火锅店走。
和SG特辖区不同,这里处处歌舞升平,丝毫不受那边战乱影响。夜晚下班的人们,手挽着手逛街的情侣,出来散步的一家老小,熙攘人潮,大片大片的剔透玻璃掩映着灯火通明的商店设计,各种绚丽夺目的打折广告,完全没有战争的气氛,倒像是快过节了。
——确实快过节了。
如果购物节也算的话。
若不是商场里的大小屏幕还放着今早战事的录播,马路上时不时奔过一台救护车、消防车或警车,SG研究所的众人恍惚地以为自己这一天不过做了一场梦。醒来后没有什么恐怖袭击,也没有什么天元门机甲。
“我感觉,我好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纪小妍小声地对她的室友陶璐璐说,他们一行经过了一家KTV,或许是为了揽客,这KTV的招牌灯在夜色里闪耀着鲜艳的彩光,里面有人引吭高歌,歌声颇具穿透力,挥洒着洋洋喜气,混合着街上行人的欢声笑语,显得格外喧嚣而热闹。
他们到火锅店的时间不算早,前面已经排了好些人。三三两两地等位,聊着天,话题自然离不开那几个关键词“天元门”“机甲”“向导”等等,反观他们这行,默契地一个人都没提有关战争的事,给家里打电话的,跟朋友语音的,说的都是买买买。几个女同事看到街对面有奶茶店,结伴跑去买奶茶了。苏红跟服务员确认了下号,韩萧订的是个包厢,他们能快一些。
这家店是那种老铜锅,热得快,沸水一滚肉下锅一涮就熟,还能贴着中间的铜柱烤盘鸡腿菇、鱿鱼片。入了座,韩萧报了报点评网上推荐的菜名,看谁有什么忌口的,都没有就下单了。有几人举手加了几样,什么山药、藕片、口蘑之类,有个胆大的男生道:“脑花!”
被妹子们瞪了一眼,从肖少华那传回的敌方机甲驾驶员初步尸检报告,光看文字描述许多人都快吐了,好在解剖的工作交由部队的研究所完成。
“烤脑花确实是我们这儿好多客人喜欢点的,看的可怕,吃了就知道,哎呀外焦里嫩,再一撒花椒粉葱花,油而不腻,咬一口跟绵豆腐似的……”服务员热情地向他们推荐着,全然不知眼前这一群人是结束战事的“大功臣”之一,加上妹子越听越一脸惊恐,捂着嘴表示要吐了要吐了,不能再听了,旁边的男生笑得乱没形象,全然也看不出是什么国家级实验室的骨干人员,更无法与什么“高尚”“伟大”之流沾边。本来嘛,形象这东西,用隔壁汪娘娘的话说,那就是白大褂一脱,工作牌一摘,谁知道谁是谁,还什么博士硕士,双学位……
“谢谢谢谢,我们待会再看看哈。”
韩萧扶额,打断服务员的话,要了扎豆浆、酸梅汤,好赖将人请了出去。门一关,众人就原形毕露,以各种姿势瘫在了饭桌上或椅子里。尽管并不都在同一个研究组,但有的是室友,有的是同学,有的算上下级,SG生物圈就这么点儿大,这么多年学上下来,合作几个研究项目,想不熟悉认识也难。
“璐璐啊……”纪小妍侧着脸贴桌面,对她室友道:“好饿哦……”
陶璐璐同样脸贴桌面,看着她,软绵绵的闽南腔道:“等下多吃点啦。”
刚才企图点盘脑花的男生掏出手机,大笑着给他们念了条新闻:“猜猜我看到了什么,北韩那边最新消息,说如果中方无法及时解决天元门,他们不介意用核打击帮忙,并称已经准备就绪,可以随时发射。”
在他旁边喝茶的韩萧差点一口水喷了出来。
韩萧呛着了:“卧……槽槽……”
自从某国核电站出事后,近几十年逐步显出了后遗威力,年轻的还好,上一辈过来的老人几乎是谈“核”色变。
众人纷纷跑去要看,也有人掏出了手机自己搜关键词,苏红拍着韩萧的背给他顺气,服务员进来了摆盘,肉啊菜的摆满了一桌一架子,出去时火也点上了。
纪小妍瀑布汗:“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庆幸……幸好我们及时把‘彩云’做出来了?”
“彩云”是这次战剂的代号,在外用的,在座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陶璐璐:“这个消息是什么时候发布的?”
男生看了看:“大概今儿中午吧,”他往下翻了翻该新闻的评论,“哈哈哈,‘金XX终于疯了!’”金XX是该国现任最高领导人的名字,时常成为网友们调侃的对象,又念了几条高赞的网友留言,“‘这么近!灭国的节奏啊!’‘七十多年前就开始吵这个了,你有本事嚷嚷,你有本事做啊!’‘妈呀我好怕!’‘然而朝北京扔的话,方的难道不该是沈阳或烟台吗[笑cry]’……”
笑倒了一片。
这个男生名叫方涵,是隔壁向导素研究组的,和谈有为先前同个专业。今天本来是要用谈有为这方面的专业知识,但谈有为他们当时处于交战区中心,军方这边的说法是他们有个安全线,离他们的安全线越近越优先考虑,大名单上有方涵的联络方式,便先找了他。除了领头的几个,基本上也不存在谁谁的不可代替。
众人一边就着滚水涮火锅,一边聊着这仗打完后的事儿。苏红找到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火锅店有些年头了,电视连个3D模式都没有,就跟挂在墙上的一幅平板画似的,想看的人自己仰头去看。
夹杂在一堆战场实况转播里的国外新闻并没怎么引起他们的注意,什么亚拉腊山上空出现神秘洪水,西非某国的XX河流涨潮了,除了没有卫星相关影像记录,只是当地向导的口述,再如何真情实感也让人缺了几分真实感。在人人知道精神力制造的幻象更有可能是哨向共鸣引起的当下,仅仅持续了几分钟的异象,连个照片都没有,想蹭个搜索热度更是天方夜谭。总之,这几天的天地异象够多了,还不如报道新疆当地多名向导忽然无故消失来的唬人……因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会不会跑来首都给天元门增援了……
前一天最吸引观众眼球的是世界各地地陷报道,今天则现在变成了天元门在首都的这一场闪电战。
不算大的电视液晶屏上播放着《时事一起谈》。这档节目是从八五年讨论美伊战争火起来的,正确点评了美方GD机体系列在后续的作用,与网友的实时互动亦是其饱受争议的一部分。
一头利落短发的女主持人看起来像是哭过又补了妆,带了点笑模样,眼角还是红红的。节目的右下角显示着实时伤亡人数早已突破了五位数,因其滞后性,仍在不断往上滚动。
主持人:“刚刚看到一位网友说,今天我们见证了历史。是啊……我们赢了,是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反制闪电战’范本,可那些流尽了鲜血因此牺牲的人们,再也无法看到了。”
西装革履的男嘉宾严炜:“知道我为什么痛恨本土作战吗?”主持人看他,男嘉宾道:“因为不论输赢,毁的都是自己的家。”
女嘉宾:“唉,别说了,我一朋友住那附近,还好上周出差了人没事……”
气氛开始沉重,摄影机照不到的地方导播连打手势,主持人:“嗯,好的言归正传,自七十年前最后一批噪音武器退出战场后,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回归,让我们再一次见到它。”
说着她放出了一段录播画面,是今早的狮虎机甲一声尖啸,将首都塔附近的建筑玻璃震颤至碎裂。
主持人:“众所周知,一战时期噪音武器曾一度是对付哨兵的主力,但这个问题很快就被向导解决了,只要让向导将哨兵的听觉钝化,他们的沟通通过精神力网和精神链接进行讯息传递,可以说比密码还难以破解。”
女嘉宾:“但这一次的敌人正好是一批高阶向导……那个高分贝的音波,严炜你应该也听到了吧?”
男嘉宾点了点头:“Absolutely.”
主持人:“此前,这一次的敌方天元门被我们称作火凤,是一个极端向导组织。该组织认为拥有强大精神力的向导才是主宰,而哨兵和普通人都是他们的奴隶。他们通过精神操控来进行统治与管理,在其投入恐怖袭击的机甲队伍上得见一斑。”
女嘉宾补充道:“天元门虽然本质上还是一种以男性为中心的权力结构,但因为女性在向导中占大多数,组织对女性还是十分友好的,呵呵,只要你是一个向导。”
男嘉宾插嘴:“不过你们有没有发现,觉醒成为向导的大多数是女性……或者说,女性更容易觉醒成向导,是否说明决定哨向的因素与XY性染色体有一定关系?”
因为忙着涮肉,要知道羊肉片可受欢迎了,一片下去不及时捞起来就被别人抢走了,纪小妍并不是时时刻刻都盯着电视屏幕,除了看看节目,她还刷帖子,就是之前发现未婚夫是向导的那个,看看楼主是否还健在,奈何帖子翻了十几页也没找着楼主,都是在大倒苦水,哪哪被向导坑了要如何如何打倒,很有教科书上XX斗争的范儿。她便将注意力挪回了同步播放节目的手机APP,就是同时横过的弹幕有点多,将画面几乎都遮挡了。能听见个声音,纪小妍嘟哝了一句:“有正相关性又不代表因果,弱智。”她将羊肉蘸了酱吃了,旁边的陶璐璐给她打捞了块山药,“你的,快煮化了。”
起身倒茶的陈祁道:“这货是个仇女癌吧?”
电视上的主持人:“但无可忽略的是,兴风作浪的都是男向导。是否说明觉醒成向导的男性更具有反社会攻击倾向?”
这火药味儿就有点浓了。
“哇!”听到的几人抬头,看到那位男嘉宾朝主持人做了个告饶的手势,主持人挑眉:“除了噪音武器,活跃在现代战场上的各类感官武器,我们所知的还有,针对视觉的□□、镭射,以令哨兵‘过载’出名的声光列阵,针对嗅觉的臭气弹,臭名昭著的触觉系杀手美杜莎,即使对于向导,也有一种电磁辐射枪,直接作用于大脑中枢,影响他们的情绪壁垒。”
接下来她开始介绍各式武器的特点与缺点,热气腾腾的氤氲中,“劫后余生”的科研人员们津津有味地边吃火锅边看节目。纪小妍不知想到了什么望了圈,对上了陶璐璐的目光,两人心中不约而同地闪过了一个念头:今天参与实验的,真的一个向导都没有。
……感到了些许微妙。
主持人:“但这一次上述提到的诸多武器,并未出现在天元门对我方的侵袭中,从有限的战地记者报道来看,他们使用的主要是精神力攻击,精神操控,制造一定幻觉。”
男嘉宾:“有一名网友提问,‘噪音武器和次声波、超声波武器有什么不同’?”
主持人:“以前的噪音武器是早年哨兵战力不足的国家,普通人针对觉醒了听觉异能的哨兵所开发的感官武器,对普通人没有影响,对听觉敏锐的哨兵则为不堪重负的折磨。次声波是低于二十赫兹的声波,普通人听不到,会与他们身体产生共振,重则导致内脏破裂。超声波是高于两万赫兹的声波,穿透性强,像医院用于检查的B超,就是一种超声波。”
男嘉宾:“天元门这次的声波最高一次记录一百七十五分贝,次声共振低至十赫兹,传播范围可达两千米远,加上精神力攻击,可称为新型噪音武器了。”
主持人:“是的,由于首都塔的向导人数多于哨兵,此番塔方暂未告知的一些原因,无法动用向导的力量,听觉系哨兵可谓损失惨重。”
女嘉宾:“那我们今天能够解决,还真的是个奇迹了呀!”
主持人笑了:“你这句话联合国秘书长刚刚也说过。”
说着她播放了段截取自晚间新闻的采访,只见联合国会旗前老人用英文激动道:“你们创造了反恐史上的一项奇迹!”
主持人:“而且由于哨向在此番战事中的难作为,我国普通人军队表现之杰出让人惊异,截至晚七点,据最新战报,已救出一千七百多名我方哨兵,剿杀四百六十五名敌方向导,”说着她打开一张街拍照片,放大,“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及,他们的特殊装备,一种可以看到精神体的眼镜。”
纪小妍的手机屏顿时被弹幕刷爆了,韩萧看向了苏红,苏红笑着做了个歪头耸肩的动作。科研界有个心照不宣的认知,上了媒体正式公开的机密成果等于自动降密,往往意味着要投入民用了。纪小妍对陶璐璐悄悄道:“完全没提到机甲的再生性能和‘彩云’耶……”
陶璐璐:“……你是不是傻?”小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
纪小妍嘟着唇摸额头继续去看她的手机APP了。若是她知道的再多些,不仅会发现没有提及机甲的再生性能、生化战剂、星痕等,更没有提及全区幻阵、龙组与天元门头目的去向。数十小时前星痕系列的黑色机甲大战狮虎的身影被人截了秒拍动图发微博,其转发超过数万:我军对抗敌方机甲,惊鸿一瞥,谁说我国机甲不如人?!热度还未褪去,除了大片赞声与排排蜡烛,节目底下的网友评论已经展开到讨论这种声波武器下我方应对有哪些不足了,有人道:“坦克的外壳里加个‘真空隔离层’不就好了吗?声音无法通过真空传播。”有人道:“简直瞎扯,声波的传播速度是340米/秒,你说频率10赫兹,那波长就是34米,人身上哪个器官能长34米?还共振?科幻片都没这么搞笑!”
更甚有人开了个帖:“次声波武器是假的!假的!次声共振伤不了人!早六十年前就有人在电视公开试验过,连让人拉个肚子都做不到!不就是打败了一群山沟沟里来的小喽啰吗?!一群大老爷们打几个娘们,这么多人打三台机甲还打了这么久我也是醉了,还什么特殊原因无法动用我方向导,为了掩饰我军腐化不堪,拼命塑造敌人高度果然不遗余力!”
电视上的主持人面带微笑:“……一直以来,普通人军队在面对哨向作战时,一个极不利的条件是无法看见精神力,‘看不见’就丧失了许多信息,经此一役,想必世界各国都不得不重新估量普通人军队的战力了吧?”
【?作者有话说】
谢谢licatoX9,淡淡,木云云,夜安X2,鸠丝丝,孟离婆娑,涟苍茗,浮蓝薄,你若成风X4,孤云,天路一飘X11的投雷~第 155 章
肖少华是在半夜醒了。
一种俗称“大自然召唤”, 纯粹的人类生理需求将他的意识从黑甜乡里拽了出来。睁开眼的时候,屋子里黑布隆冬的,伸手不见五指。当然这也不重要, 半夜上过厕所的人都知道,这种时候只要凭感觉摸过去就对了。
于是他翻身下了地, 迷迷糊糊地走了会儿,直到撞上了个人。也不能说撞, 若是不被这人拦着, 他就要撞上墙了。
“错了,这边。”一个耳熟的低沉男音带着笑意道,搂着他的肩膀往一个地方去,肖少华不由跟着走了几步。隔间里略微昏黄的灯光多少刺激了他的视网膜, 肖少华勉力撑起打架的上下眼皮, 因为没戴眼镜的缘故, 只依稀辨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
视力的下降是一次实验事故的遗留产物,原因不明,医生查了他眼底, 不建议手术,也就当做近视处理了。肖少华皱着眉,微微眯起了眼打量来人,手放在裤腰处, 没有动, 也没有说话。
却听人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你全身上下哪一块我没看过。”
并从后将他抱住,抚上了他的手。或许是那胸膛过于温暖, 气息令人安心, 肖少华觉得自己八成睡懵了, 在梦游, 居然任凭这人扶着……帮他放完了水。就好像他们一直在一起,从未分开过那般。
他熟悉对方的身体,就如对方熟悉他的身体。
半梦半醒中,这人大概还为他理好了衣物,肖少华摇摇晃晃地走回了原先睡的地方,倒了下去。
被人揽着腰身又睡了一会儿,呼吸里交错着另一个人的气息。沉沉夜里,他再一次缓缓地睁开了眼,一张放大的英俊男性面孔映入了眼帘。
——鼻梁高挺,眉浓如墨。
陡然地,就清醒了。
肖少华一下坐了起来,“这是哪儿?”
他看向对方:“赵明轩?你怎么会在这里?”
黑暗哨兵慢腾腾地坐了起来,薄被从他身上滑了下去,半开襟的衬衣露出了一片健美胸肌,“这里是我的休息室啊。”哨兵伸了个懒腰道,声音里掺了几分困意,也没开灯,觉醒了黑暗全界,有光和没光对他而言已经没什么区别,反正都“看”得清。
他问肖少华:“你还睡不?”
语气过于自然,令后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肖少华:“……几点了?”
赵明轩报了个数,肖少华默默算了算,心中哀呼:居然一觉睡了六个多小时!完了完了……但他面上不显,只淡淡道:“嗯,不睡了。”起身去摸自己的眼镜。难以避免地与对方有些肢体碰触,赵明轩顺手递了给他,肖少华戴上,视野便清晰了许多。
他道了句谢,下意识地去摸笔记本电脑,没找着。
赵明轩道,“在你秘书那儿,要不要打电话给他?”,将壁灯拧开了。
肖少华道:“不用。”想起自己出来的时候事发突然,笔记本还是吴靖峰带的……从外套里掏出了手机,放出虚拟键盘模式,他找了沙发空的一处坐着打开邮箱,一目十行地检查邮件。
赵明轩收拾寝具:“饿不饿?”
肖少华头也不抬:“还好。”
“脚抬一抬,”赵明轩说,肖少华无言地照做,哨兵便蹲下去将底下一层的座板推了回去,拉上罩子。将茶几搬回来,再倒了杯水,“渴不渴?”
肖少华先看到的是研究所的放假通知,到十二号上班,接着是苏红发来的实验报告,略略扫了眼,都是小问题好解决,一边思考回复一边打字。听到赵明轩问他话,愣了一秒,“……还好。”
赵明轩便将水搁在了他面前茶几上,往后一靠,坐在了肖少华身侧,抱着臂好暇以待般地看着他。
被对方的视线静静盯着,说不上哪里不对,其实并不怎么带侵略性,却令肖少华浑身不对劲,感到自己像是一下开了过多程序同一时间运行的电脑,先前用脑过度,现在有点儿死机。
——什么情况?
肖少华没有看他,冷静地:“你在做什么?”
赵明轩微抬下颌:“等你。”
“稍等,马上就好。”肖少华道,键入了一个句号,按下发送,还有一堆回去再看,他利落地将手机一收,站了起来:“抱歉,叨扰了。”
扫了一眼这间休息室,没发现还有什么落下的,主要他来的时候就没带什么东西,连充电器都是管这边借的。这间休息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冰箱有电视有衣柜,墙上还有张开国领袖的画像,下面写着:真正强大的力量不是属于反动派,而是属于人民。
肖少华拎起装脏衣服的袋子,接下来只要将基地的制服外套送到更衣室内挂着即可。
而更衣室,休息室外走廊右拐就有一间。走廊里两边墙上挂着建国后历代黑暗哨兵的肖像。或许因为战乱的缘故,大多黑哨的在世时间都不算太长。就一个活到了九十八,肖少华看了看他的名字:贺龄。“鹤龄”?这名字有趣……肖少华想。先前忙的没空,这会儿他注意到了肖像中隔几个就会出现一个姓叶的,其中当然也有“叶君同”。
把外套挂了回去,肖少华出来,看到赵明轩也将休息室关上门,退出了战时搭档模式,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那个,”见哨兵朝他望来,肖少华点了点头,“今天多谢你了……我这就告辞。”
大有落荒而逃的架势。
谁料才一个转身,两步就被人从后抓住了手,“告什么辞?去哪?”
肖少华:“……回家。”
赵明轩看了他一会,“我送你。”
肖少华道:“不用。”得了对方一个看“白痴”的眼神,赵明轩问:“你知道怎么出去?车在哪不?”
肖少华:“……”
被一路攥着手到了指挥中心,那里是常年二十四小时有人驻守,今晚更是不例外,值夜班的女上尉黎茵听了赵明轩要求,二话不说便将自己的车钥匙抛给了他:“您先开着。”黎茵道:“不用的时候打个电话通知我就成。”并将停车位坐标号码写了个字条递他。
接过钥匙、字条,赵明轩也没跟她客气,“好,谢了。改天喝酒。”两人爽快对了个拳,赵明轩领着肖少华到地下车库,上车启动,看向车门外的人,“上来啊,站那干什么?”
肖少华只好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里没什么装饰,除了夹在空调摆叶上的一瓣桃花,其大致作用如空气清新剂。赵明轩调了调座椅靠背,脚踩油门,一路顺畅地过了哨岗,出了隧道,除了过岗时登了个记,走了扇安检门,查验了下车辆证件也就放行了。这出东所可比进去容易多了。肖少华将他现在住的地址说了,自己取下卫星导航输入了扣回去。赵明轩应了声“嗯”,表示知晓。结果拐了圈却直上了高速,停下时已到了市区胡同里的一间小馆子。
是时夜深,这饭馆灯火通明,食客络绎不绝。
肖少华:“……”
赵明轩到了车门外,敲了敲他车窗,“下来啊。还是要我抱你?”
肖少华闻言当即解了安全带,自己打开了车门下去,被哨兵勾着肩往馆子里带,一阵寒风吹过,赵明轩问他:“冷不冷?”
肖少华:“不冷。”
话落,哨兵的外套已披到了他身上,并用手指刮了下他脸颊,“还说不冷,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肖少华:“……”
这样的亲昵是他不适的,肖少华与人相处一般有个节奏,什么关系什么节奏,找准了定位再说下一步。逃难打仗时算临时搭档,那会儿有个什么意外接触,暧昧举止,都可以归为特殊情况特殊处理,现在这仗都打完了,赵明轩的所作所为就打乱了他的节奏,可他竟也做不了什么。处于这“既不能命,也不能令”,不上不下的节奏中,颇有些不知所措。
“想吃什么?”入了座,赵明轩丢了本菜单给他,自己翻着看,“这家店是下午那会儿一战友推荐的……唔……这粥不错。养胃,”说着扬手,“老板,来份粥!”
“好嘞~”店家应道,不一会儿服务员来了,赵明轩又点了几样小菜。待食物送至,一一摆放,有泡菜豆腐、炸小虾、凉拌蜇丝等。看肖少华不动筷,拆了湿巾正擦手的赵明轩问:“怎么,不喜欢?”
当然不能说不喜欢,因为与对方从小一块吃到大,基本上对方喜欢吃的,他也喜欢,反过来也一样。先前饿过了头不觉得,现在闻到了食物的香味,胃里的馋虫就被钩了起来。但这情况实在太诡异了……肖少华夹了两筷蜇丝,就着粥吃了。米粒软糯得入口即化,剩余黄瓜蜇丝的清爽鲜甜。
“赵明轩……”咽了几口食物,肖少华道,对桌的人扒拉着碗应了声,那吃饭的速度还跟以前一样快,碟子里的菜没几下就少了一层,而他大抵是习惯性的,仍记得给肖少华划出一半,看得肖少华心情多少复杂,“你以后……什么打算?”
哨兵放下碗,将筷子一搁,不紧不慢地捻杯喝了口茶,才看向肖少华:“……你说我什么打算?”
他问话时眼神直勾勾的,犹如鹰隼般锐利,嘴角微翘,带了丝邪气的笑模样。
令肖少华登时感到自己是被猎手盯上了的猎物。
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随着早些时候的记忆逐渐回笼,运载过度的大脑经历了混乱,从碎片一点点拼合,他当然记得自己都做过了什么。就算想逃避也好,私心作祟也好,在他看来,强|奸就是强|奸,没什么好辩解的。仗打完了,也就到了该清算的时候了。
遂无言以对。
赵明轩又给他夹了块豆腐,“先吃。吃饱了再说。”
肖少华隐隐听出了几分死囚临刑前最后一餐的意味。
四周人声喧嚣,热闹而欢腾。他的心像是浸入了冷水里,嘴里的味道下去了,胃口也消失了。
人生的三大错觉,到底中标了。到底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以为对方会看在往日情分、搭档一场的份上放过他……有了这点妄念,果然会死的很难看。
食不知味地扒了几口粥,肖少华放下了筷子。
“饱了?”赵明轩问,看了他的碗里,露出点诧异的表情:“就这么点儿?”
肖少华淡淡道:“嗯,速战速决。”
既然肖少华这么说了,赵明轩便将剩下的食物一扫而空。以他现在的食量,这夜宵也就塞个牙缝而已。
吃完了,哨兵道:“借下你手机。”肖少华不知他要做什么,划开指纹锁递了过去。
赵明轩登陆了自己几年没用过的微信,先将国安那帮子在朋友圈伪造的什么“他跟向导”日常秀恩爱的动态都删删删,不是他发的都删删删,再看了看他爹妈留言,都是问他向导的肚子有没有动静,什么时候回家,今年过年回不回等等……扮演他的那哥们回的各种敷衍了事,活脱脱地演出了一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不耐嘴脸。这在哨向里是十分常见的现象,有了“灵魂伴侣”后,小家庭的份量日益增重,原生家庭的份量日益被取代,加上哨向异能一般远离普通人生活,亲情逐渐淡薄。到最后剩下的,不过是一个“精子”或“卵子”的提供者。
聊天记录里夹杂着他娘亲发的一堆照片,都是她自己做的各种好吃的,企图以美食引诱之心昭然若揭,看得赵明轩颇为心酸。“……唉……”黑暗哨兵长长叹了口气,开始设想让他爹喂他几次“竹笋炒肉丝”才能消气了。
肖少华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赵明轩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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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看了他会,低头打开通讯录界面,将对方加了回来,这一刻他不知是庆幸还是后怕:肖少华早就将他删了。
现在他这边登了,那边应该就收到了消息收线。像这种为执行特殊任务的军人伪造身份的安全人员,对于对方最好的报答是,从此以后不要与对方产生一丝一毫联系,不去窥探身份,不联络,就让对方继续隐藏在面具后,呈两条平行线,从根本上保障对方的人身安全。
赵明轩拿着手机到收银台问能不能用微信付账,要知道他才刚回来,全身上下一毛钱没有,什么卡啊账本通通都在中行保险柜里还没来得及取。得到的回复是当然可以。收银员给他出了张账单,赵明轩扫了下上面的二维码,便用自己的微信余额付完了,感慨着“现代社会好啊,现代社会真方便,”回了座,拉着肖少华起身走人。
肖少华表示他已经听见了:“……天元门……没有电子支付?”
赵明轩:“……呵呵。”
待对方上了副驾,赵明轩启动车子,边开车边答:“刚去那儿头两年,我连电都没见过。”
肖少华:“……那他们的机甲是怎么做的?”
“好问题,”赵明轩道:“所有零件手工打磨,有个小型水力发电,专供那个秘密工厂。至于核心能源么……你也看到了。”
眼前浮现了敌方驾驶员裸|露的大脑,肖少华:“……”
一路无话,到了家。
肖少华目前的住处是研究所提供的福利房,有个两百来平,跟邱景同原先一个小区。另一个实验室的主任住他楼下。屋里一般有智能机器人清理打扫,每两周所里也会统一派家政上门,总之是尽量让他们能专心学术。
虽然这位置在交战区内,离首都塔有段距离,是从他们研究所北门出去第三个街区,离他的实验室更近些。说不好被波及了多少,总得看一眼。
跟保安打了个招呼,赵明轩将车停到了他家楼下。肖少华下了车,看到对方也跟着下来,便知道他原先的算盘落空了。
赵明轩锁了车跟进电梯,对他偏头一笑:“不请我上去坐坐?”
肖少华心想:……来了。
伸脖子是一刀,缩脖子也是一刀,反正早死晚死,总归是要死。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
他表现得很沉默。赵明轩手插裤袋靠电梯墙上,又哼起了首小调,是他在地下隧道里听过的调子,这回听得更清楚了些。果然是《情非得已》。
想他跟赵明轩也真是个怪胎……近几年火红火红的XX天团不感冒,尽喜欢几十年前的老歌。简直就跟活在过去的人似的。
“只怕我自己会爱上你……”或许这调子太有感染力,待出了电梯肖少华不知不觉也跟着哼了出来,可惜他五音全跑,引来身后“扑哧”一声。肖少华闭了嘴佯装不知,到家门口刷卡开门,卡不知怎的消了磁,肖少华便打开锁盖用密码开了。
先看到的是客厅,客厅还好。就是阳台的落地窗有点网状裂纹。华北地区集中供暖,倒不怎么冷。阳台外几盆绿植东倒西歪,连茎带根,半死不活地躺在土块里。赵明轩是全然地不客气,在他检查阳台的当口,将他家上下两层都看了一遍。“没什么大碍。”哨兵道,“你家正好在首都塔背面,大部分冲击波都让你后面的房子挡了。”
“……原来如此。”肖少华道,关了阳台门,看了看这玻璃。哨兵用手指扣了扣,“遮个风挡点雨还成,明后天再换也不迟。”
“……嗯,好的。”肖少华道,往楼上走,“谢谢。”
发现他的智能机器人又卡在了楼梯间。
将之拾了起来,已经没了电。这东西立起来的时候能到成年人膝盖那么高,底盘是两个吸尘器。头部装有红外线分辨,里面自带一套程序,可以进行自我学习,从众多案例中分析哪些是人类日常制造的垃圾,哪些不是。如果有需要,还可以进行性格设定,让其在他回家时到门口说:“主人宝宝好想你”之类的话……不过肖少华不喜欢太吵闹,就让它先这么着,工研院最近打算更新下它的程序,主要解决上楼卡顿之类的问题。
赵明轩先前就看到了,显然对此很感兴趣,“这是什么?扫地机器人?”得到了肖少华颔首,他比了个手势,“我记得我走之前,家里那机器人差不多一个圆盘这么大,能吸个尘。它现在除了吸尘扫地还能干什么?”
“可以清理茶几、食物残渣,将乱放的书本摆回原位,自己倒垃圾,”肖少华想了想,将机器人拎到墙角的卡槽里充电,去书房给他拿了本说明书,“不过这只是第二代。接下来还会开发洗衣服,帮忙找东西之类……毕竟他们想做的是全面型的家务机器人,理论上。只是价格过于昂贵是一方面,现阶段先努力把成本降下来,争取推广普及,让更多人从家务中解放出来。”
肖少华说的简单,赵明轩一边翻说明书,一边兴致勃勃摆弄那机子,“这换代升级也太快了……V2混沌神经网络……”
其反应就像一个得到了新奇玩具的小孩。
“它在视觉图像处理上采用了一种新算法,跟以前比算一个突破进步。”肖少华不介意跟对方聊这个,聊一晚上也没关系,边说着当前算法的优劣,将人领到卧室的衣柜前,他仰首打开最上一层,要拿床被褥,赵明轩见了扔下说明书来帮忙,“你现在有两个选择,”被子塞的略里面,肖少华先将枕头枕套抽了出来放赵明轩手上,“时间比较晚了,这间或楼下还有一间客房,或者你想回塔也可以。”
“这间。”赵明轩当即道。
“好。”肖少华便关了衣柜,转身往卧室门口走,“那我睡楼下,有事叫我。”
“……如果我都不选。”说话间,哨兵利落地套好了枕头,往床上一扔,“你会如何?”
“不会如何。”肖少华停了脚步看向他,很耐心,“说说你的选择。你想如何?”
赵明轩向他走来,手往他身后一推,先将门合上了。接着肖少华就被推到了门上。“吃了就想不认账,嗯?”哨兵轻声问,一语双关。一手撑在肖少华头侧的门板,极近的距离,将他桎梏在了有限空间内。
肖少华直视对方的眼睛:“没有不认账。”
赵明轩定定盯了他几秒,似在辨认镜片后那双虹膜的细节变化,几秒后,笃定地说了三个字:“——你想逃。”
肖少华瞳孔一缩。这是他无法控制的,不由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你在怕我?”赵明轩的嗓音愈发地低了,渗了丝丝寒意,“为什么?”他问,“难道,你就没有别的话想对我说了么?肖主任。”
一句尊称,鼻尖几乎要碰上了他的鼻尖,交错着温热的呼吸。
肖少华全身挣着向后,却无路可退。闭上了眼:“……对不起……”
几不可闻的咬字。
赵明轩却没有放过他,“为什么要道歉?”
肖少华:“……因为我做了……不好的事情……”
他闭着眼说这些话,睫毛在微微颤动。整个人紧紧绷着,像是被逼到了下一秒就要流泪的地步。坚硬的冰层上出现了一道裂纹,露出了湖底的水流涌动。对方的痛苦,勾连了赵明轩的痛苦,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象中那般在意一些事情。在与之分离的上千个日日夜夜中,肋骨间,早已血肉模糊。
有一只欲兽,在胸膛里以利爪不停地刨刮着关押它的藩篱。
——它想出来。
“知道……假若我没有觉醒黑暗……”赵明轩任痛楚侵蚀,竭力按捺着,声音越发轻了,“你会发生……什么?”
“……我会……”
“你会死。”哨兵打断了他的话,拳头握紧,“现在就是一具尸体了。”
肖少华一震。许久,又冒出了一句:“……对不起……”
赵明轩打断他:“不是这句。”
肖少华:“……谢谢你救……”
被赵明轩再次打断:“也不是这句!”
肖少华陷入了沉默,沉默得让哨兵以为他从此要结了冰,再也不愿开口的时候,那嘴唇微颤,牙关中挤出了艰难的字句:
“赵明轩,你是不是……是不是……”
仿佛耗尽了力气:
“还有一点点……一点点,喜欢我?”
尾音轻而又轻,虚烟般消散了。
精神图景内遥远的夜空,升起了一颗星星。
“如果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那么你希望我说,还是我做?”
黑暗哨兵轻笑道,那一刻他眼中的眸光,温柔的难以言喻。没等肖少华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他吐出了两个字:“懦夫。”
一个动作摘掉了对方的眼镜,赵明轩冷酷地宣布:
“抱歉。您没机会了。”
以吻封缄。第 156 章(下)
◎可这仅是个开始。接下来的两天,肖少华基本上就是在床上度过了。或者是浴室里。因为对方连洗漱的时候都不愿意放过他。◎
注:没找到156(上)的书友, 请返回上一章,看作者有话说^^……
156(下),
可这仅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两天, 肖少华基本上就是在床上度过了。或者是浴室里。因为对方连洗漱的时候都不愿意放过他。当他被再一次堵在了浴室的玻璃门里,花洒的热水浇淋了彼此一头一身, 肖少华总算明白了对方那句“一一还给你”是什么意思,讨饶不行, 说“不行”也不行, 仿佛要将这些年的情绪一同宣泄而出,赵明轩简直像欺负他上了瘾一般,一边做一边喊他“夫君”,如果肖少华是只气球, 现在怕是早就因为过热“Biu”地炸裂了。
睡醒了自是不说, 睡着了也如被无尾熊抱树, 无法脱离。一日三餐多是对方准备好了端来喂的他,假如肖少华被弄得下不了床。而喂着喂着,多半又亲起来, 而亲着亲着……数个小时便又和谐过去了。
过去的几年里,肖少华一直潜心学术,哪里遭遇过如此密集频繁的情|事,即使正值壮年, 纵欲过度导致他躺在床上休息了整整一天才恢复过来, 到第三天下楼的时候腿还在微微地抖。幸好今天才上班……肖少华板着脸想,不然就没脸见人了。
坐在饭桌旁时, 肖少华觉得自己大概得再歇上好些天方能把元气补回来, 一根指头都不想动了。早餐是粥和几样小菜。赵明轩解了围裙出厨房, 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 见他懒洋洋的,并不拿筷子,便道:“我喂你?”
肖少华:“不用。”自己拿起了汤勺舀了一口粥,可他捏勺柄的力度兴许过轻,指尖一抖,勺子就“哐”一声掉进了碗里。赵明轩失笑,将椅子搬过去,坐在他旁边,舀了一勺递至他唇边。肖少华冷着脸,将头撇了过去,没有理睬。
赵明轩知道自己这两天将对方折腾的狠了,人心里八成还恼火着,这会儿最好卖个乖老老实实的。只是看着肖少华一身西装戴着眼镜,衣冠楚楚的正经模样,触手可及的温润轮廓透出了一丝拒人千里的淡漠,胸怀中的那只欲|兽便又蠢蠢欲动,想伸手将那衬衣的纽扣从上往下一颗颗解开……就像他今早小心翼翼地为其一颗颗系上,一点一点遮去了那美好躯体上他留下的数百枚痕记。
所思所想不过瞬息掠过,没有在哨兵眼中流露一丝迹象,赵明轩面色如常地拿回了勺子,吹了吹,用嘴唇试了试温度,哄小孩似地:“不烫。”又递了过去。
被肖少华推开,后者拾起了一双筷子,是个极明显的拒绝意思。
赵明轩却笑道:“不喜欢勺子?那我只好用——”说着将勺子上食物一口含进嘴里,一手扣住了对方的后脑。肖少华双目圆睁,已来不及,就被哨兵覆唇而上,以不容违抗的力度哺入了一口食物,同时那舌尖顶着他强迫吞咽了下去。接着便是一个深吻,与二人昨天所做的如出一辙。
一吻既毕,肖少华一把推开了赵明轩,这次他用的力道比较大,自己踉跄着退后了几步,椅子也挪了位。赵明轩看他以手背拭唇,颊飞薄红,剑眉倒竖,神态偏偏艳若冰霜,知道气急了,“……你!”肖少华发出了一个字,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吴靖峰,肖少华接起,面无表情地,“说。”声音已经沉稳下来了。
三十岁的男人,事业有成,成熟性感,正是极富魅力的时候,犹如一朵款款盛开的高岭之花。
“……知道了。……可以,你们上来吧。”而他挂了电话,朝赵明轩勾了勾手指。尽管凭借全界感知,同时知晓了他们的谈话内容,对方毕竟不是向导,也不像从前将一切都写在了脸上,黑暗哨兵无法预料肖少华要对他做什么,心中不免些许惴惴,抬腿迈去……一个翻转就被肖少华抓住衣领压在了墙上给了个恶狠狠的吻。
这吻比上一个要深,更重,带着惩罚的力道,“嘶!”一丝刺疼划过,赵明轩的嘴唇被咬破了皮,渗出点鲜红——“满意了?”肖少华冷冷问,暧昧的热息缭绕着唇瓣,与他的神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哨兵只觉得整个人快爆炸了,被毫不留情地一掌按住了,“去准备检查。”
于是等吴靖峰带着何凯龙一行上来,肖少华一边接听电话一边给他们开门,“……材料的费用你问王乾,他是那方面的专家,不行我们就换X4……对,让李经理九点前传一张最新价目表……”微微颔首。何凯龙等人鱼贯而入,看见一名高大英俊的黑暗哨兵正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客厅沙发上,脊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目不斜视,真是再标准的军姿没有了。
待肖少华挂了线,何凯龙的两名助手已为赵明轩登记了身份,拿出了各类仪器,进行数十项查体内容,从基础的耳鼻喉、心电图、量血压,到神经、五感、精神力等,一旁的何凯龙看得啧啧称奇:“哥们,你这觉醒黑哨的方式,不走寻常路啊。”
说的仿佛N天前提出“触觉—性唤起”治疗方案的另有其人。
“怎么,”赵明轩倒是十分坦然,隐隐威势迫人,“不行?”
“哪里哪里,能看到伤患痊愈,当医生的再高兴不过了。”何凯龙忙道,这是句十足十的真心话,而他说着摘下听诊器,看了眼助手记录的,退到肖少华身旁,给了记肘子,“酋长,你行啊,”偷偷道,递了枚男人间才懂的那种眼神,搭着他的八字眉,越发猥琐了,“你这算不算……嗯,金屋藏娇?”
换来了肖少华凉凉一瞥,何凯龙顿觉后背一麻。夹在两大气场间,吴靖峰默默地往这厅里角落的一张椅子上放了个袋子,里面装着他上司前几天落在医院的纸笔记事本,还有盒他们正研发的药剂样本。此外一捆绳子,一管润滑液、一团胶带纱布做成的口塞,一些医生的行头……所谓真人不露相,默默完成扫尾工作的同时,小哨兵对自家上司的认识从此掀开了新的一页。肖少华显然看见了他秘书做的,过去拍了拍吴靖峰肩膀道:“后续报告也辛苦你了。”
吴靖峰僵住了:“……”
“嘀嘀嘀”,几张检测单从仪器自带打印口吐出,测定结果旁给了参考范围,何凯龙收了一叠翻看,“很健康,没什么问题……哇!这精神力指数!”他转身握住赵明轩的手,摇了摇,“恭喜你,确实成为了一名黑暗哨兵。”
觉醒这件事,若是走常规途径,应该是先通过感官科、精神科检验,再经由哨兵协会两名资深黑哨确认,于塔顶铺开全界“通知”范围内所有异能者,一名新的“首席”诞生了。但到了他这儿,全部反过来了。赵明轩淡淡地:“谢谢。”
“虽然我觉得没必要吧……建议哪天还是去趟感官科测一下,”说着何凯龙兴奋地卷了张检测单作话筒状,半蹲道:“大神,来,采访一下,觉醒时都什么感受?”
赵明轩条件反射地看向肖少华,后者也在翻阅检测单,并不抬眼,就说了三个字,“何凯龙。”
何凯龙一抖,讨好地遛了过去,“请问大神还有什么问题?”
肖少华领着人到阳台,纵然知道这并没什么卵用,家里有个黑哨,就等于装了全方位的窃听器和摄像头,还是下意识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他的精力过于旺盛,新陈代谢的速度非常快,”他抱臂对何凯龙道,“但你我都知道,细胞分裂的次数是有限的,裂一次就端粒短一截,就算通过提高新代的速度,也只是拆东墙补西墙,短期内看起来有活力……其实是在透支生命力。”诸多著名运动员的提前衰老都体现了这一点。
听了他的话,何凯龙的表情也严肃了,“……酋长,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就目前来看,黑哨整个群体,他们的身体比较特殊,代谢水平很高,非常高,”他比了个手势,“就像我们普通人,或多或少存在能量浪费的问题。比方说我们对食物的能量有效利用率为百分之二三十,他们则能逼近百分之九十九,近乎不存在这个问题。就像一台运行精密的仪器,吸收的每一份能量,都精准地运用恰到好处……如同他们的感官……这部分的基因尚未被完全破译。”
看肖少华点了点头,何凯龙还意犹未尽地加了句:“所以你就甭担心他会精尽人亡啦~”
一脚就被踹入了客厅,何凯龙捧着臀部嗷嗷叫。肖少华扫了眼其余人,大衣一披,公文包一拿,若无其事道:“走。”
吴靖峰自然是要跟上,何凯龙抓紧时间收拾机子,他助手奔去按电梯了,到了门口,赵明轩也跟上来,从后搂住肖少华的腰身,附耳低笑:“嗯……你担心我……”
话语出口就被封住了,肖少华一个反手往他唇上贴了片什么。赵明轩揭下一看,发现是张信|用卡。
“双十一。”肖少华命令道,“你给我乖乖待家里,想买什么自己买。”
说完就“砰”地关上了门。
黑哨难得一下没反应过来,待人走远了,拿着卡的第一件事,竟是去看日历。不看还好,一看他险些笑岔了气。
——购物节是昨天。第 157 章
车内。
吴靖峰开车, 肖少华在副驾,何凯龙与他两个助手坐后面。
吴靖峰放假回了趟家,何凯龙刚好在他爹妈住的那片区上门问诊, 昨个跟肖少华通了话知道他们那点事儿后,今早他便顺道将人捎来了。现在是先将人送回SG医院, 然后再去研究所。早上组里跟工研院的有个会,主要是透镜的材料在战时应用的试验反馈, 各方做个汇报。有句俗话叫战争推动科技进步, 军方大概是想尽早推广,从这两天的新闻看出来,连舆论都开始有些施压了。梁铭等人乐观其成,但他知道按照自家上司的一贯做法, 这边估计会坚持先发放十分有限的内部试用号, 在接下来一年内持续追踪受试者情况, 以此观察改进。
不过他现在想的不是这个,再好的屏蔽器屏蔽的也只是感官精神力的探测,作为一名听觉系哨兵, 刚在肖少华他家那点儿距离,都不必他放出精神力也能听清了。放何凯龙一行下了车,他们到了停车场,吴靖峰委婉提醒了一句:“……主任, 今天已经没折扣了。”
肖少华不明所以, “嗯?”
吴靖峰:“……因为今天是十二号。”
肖少华:“……”
肖少华一下停住了脚步。
吴靖峰回头:“……主任?”
他们快走到实验大楼的入口,吴靖峰正掏出卡要刷。
“一会儿你给花店打个电话, 订束花送过去。”肖少华步入实验大楼道。
吴靖峰:“……”
眼角余光扫见了秘书的表情, 肖少华心平气和地:“有什么意见么?”
吴靖峰哪敢, 当即头摇如拨浪鼓, “没有。”并掏出纸笔,“请问主任想订什么花,数量多少?”
肖少华对花也是全然没概念,“玫瑰吧,先订两百朵。”口吻就跟平时他们下试剂的订单似的,“对了,天鉴最近是不是出了7?也订一台送过去。”
他说的天鉴是个手机牌子,以出色设计和高端配置出名,价格自然也不菲。
虽然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吴靖峰奇妙地感觉到了一种偶像剧里冰山男神追小姑娘的范儿:“……好的。”简单拿笔记了记,不知怎的他就想起了早上看到那黑哨嘴上破了块皮,还有肖少华颈后的半枚吻痕,偏偏当事人都对此不以为意,其余人也就当没看到,而肖少华已经换了话题,“辉光和二三的测序分析结果不同,不是让辉光测的全组?为什么只取了位点?”
吴靖峰忙解释,“辉光的负责人收到的样本出现了乱峰,他们再做的时候怕赶不及,重新截了片段……”
快到会议室门口了,哨兵眼中的精神力波动监测仪像道弧光将两人从上到下扫了层,也是同时,吴靖峰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抹青色的半透明飘带一般的细长物体从肖少华的耳后发间游入了他衣领里。哨兵定了定睛,那东西消失了。他不由地就探出了一点感官精神力。“嘀!”监测仪立刻发出一声警报。肖少华看了他一眼,吴靖峰吓得脱口而出:“不不主任,不是的!”肖少华没说什么,兀自入了座,吴靖峰心中又是懊恼,又是莫名的心虚,心想刚刚八成是看错了,怎么就忘了这里不能使用精神力。
站在肖少华家楼顶的天台上,张开的界域内,耳畔的微风传来了这座城市细碎的声语,赵明轩感知到自己的精神体已经跟着那人进入了一个封闭空间,仅剩下一丝若有似无的回应。隐隐约约的,他大概知道肖少华去了哪,在个什么位置,目前也就这些了,既听不清也看不清他们正做什么。若是要将他当前的视角完全转为渊冥的,不是不能,但那需要加大精神力的输出,增强联系,必然会触发监测仪的警报。或者当肖少华遇到了危险,青龙便会主动攻击,除了予他感应,实质的伤害未必,精神压制是一定的。未觉醒黑暗前,精神体与他的距离最多不过十米二十米,超过了便会自动回到图景中休憩,什么原理不清楚。现在却是足足远了十倍不止,真正成为了领域的守卫者。
一只皮毛油光水滑的白虎以矫健的身姿几步攀上了对面的楼顶,昂首巡视般地绕了一圈,遥遥朝他吼了一声,吼声里透出些戏谑和嘲弄。大意为:瞧你那点出息!
首都才几个黑哨,下星痕打个照面就都认识了。何况一个黑哨会对另一个黑哨的精神力或信息素极为敏锐,源于一种领地意识,就像占山为王的一只老虎,对另一座山来的老虎,天生有着本能的敌意。不同的是,这种领地的范围——界域,是随着黑暗哨兵本身的移动而移动,并不固定。是以赵明轩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叶天宸的精神体,暂未理会,和平时期大家尽量井水不犯河水。更重要的是,楼下有人按了门铃。肖少华家来人了。
下了天台,黑暗哨兵突然出现在了家门口张头探脑的花店员工背后,将人吓了一跳——
“你找谁?”
赵明轩问。
或许是人杀多了的缘故,他不笑时,身上有种肃杀的气质,可止小儿夜啼。
“住住住这户的赵、赵先生……”穿着制服的员工小哥怀抱着整整一大捧多得呈了伞状的玫瑰花,结结巴巴地道,还打着抖。
先用感官精神力逡了逡,没藏什么不该有的危险物品。赵明轩眉尖微挑,“我就是。”手指往那门把一拂,便用肖少华先前的密码开了门。
“额您您的花!”这小哥说完扔下花就跑了,逃得比兔子还快。全然没一点敬业精神。
轮到黑暗哨兵面对这两百朵娇艳欲滴的红玫瑰,无语了。
赵明轩怔了两秒,躬身从花里捡出了张卡片。上面写着:玫瑰代表我的心,我愿一生一世呵护你。——知名不具肖先生。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以肖少华的性格打死他也写不出这样肉麻的祝福语。必然是花店员工自己加的,但赵明轩看得扑哧一笑,露出了两只小酒窝。
多少年了啊。
拎着花进了屋,放了茶几上,家务机器人正上上下下地勤恳打扫,素来杀敌毫不手软的哨兵,平生头一回面对一捧花犯了难。赵明轩努力回想了会以往情人节这种礼物都怎么处理的……发现还真没怎么处理过。他跟肖少华都是比较务实的人,两个大男人,情人节买个花还不如两人一起用情侣套餐优惠劵吃一顿来的实在,要不然就是街上随便买一朵应个景,到了家往玻璃杯里一插也就完了。礼物也不会专挑节日买……对方这陡然来了手情调,还真是刹的他措手不及。
……心脏砰砰跳了会才渐缓,发了会呆,当赵明轩意识到自己正按肖少华的要求往对方购物车里塞东西的时候,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各种零食干货、炖汤补品,厨具,什么睡衣内裤试管烧杯酒精架……“呲”,网断了。最近几天就是如此,一仗打的塔附近的好一片小区都没信号了,基站也抢修着,肖少华等人暂时使用卫星通讯。
“叮咚。”
好在又一个快递按门铃的,将他解救了出来。
……人送来了支手机。
签了收,拆了包装……哨兵觉得吧,肖少华要再这么送下去,他就得冲去研究所逮人了!
装卡充电,摸了会这全黑磨砂的手机外壳,赵明轩开机给对方发了条短信:
“说真的……我走之后,你交了几个女朋友?”
不一会儿,肖少华的电话来了,声音悦耳的有些不真实,“小二?”
“嗯。”哨兵应了句,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沮丧闷闷不乐。
“这号你是要常用?还是换回你以前的?”听得出他在走动,背景有些嘈杂,应该是刚刚会议结束,“对了,你刚刚那句……什么意思?”
“……没什么,”又莫名其妙的豁然开朗,按捺着那端跃跃欲动的青龙,哨兵道,“这号先用着,中午……”
肖少华道:“中午我有个饭局,晚上再带你吃好的。好好照顾自己,知道么?”
赵明轩忍不住笑:“知道了,夫君。”
“嗯。”肖少华显然对他的称谓很满意,可以听到旁边还有人打趣,“主任这是交女朋友了吗?”
没有听到肖少华回答,但挂断前,那边又一阵乱七八糟的惊呼:“啊啊主任笑了!主任对我笑了!我我我要晕了!我晕倒了!”
赵明轩将脸埋在手掌中,滚烫的,半天没能起来。第 158 章
肖少华既不在家, 要让黑哨老老实实一整天待在家里是几乎不可能的。
趁着信号短暂恢复,抓紧时间往购物车里塞了几盒各种口味的热卖好评润滑剂、安全套,赵明轩就此下了单, 换了身军官常服奔去塔里登陆内网查了查。很好,档案已经回来了, 军功也挂上了。
调令虽还未下来,应当也快了。
将他当前积分兑换了些金额到他银|行卡中, 接下来只要去趟中行保险柜取个卡提些现金就能打道回府了, 不过在那之前——
“请问下我现在的房间号是多少?”赵明轩询问前台接待。
“一九九。”年轻的未结合女向导看了看系统,给了他一个甜美笑容。
“这不是层号么?”赵明轩问。
“是的,”向导道,“是这样……当前已登记的黑暗哨兵, 除了您全部都已经绑定了……”
她这样一说, 赵明轩就明白了, 其他人冲五级前就绑了向导,怕是早不住塔里了,就他一个未结合的捡了漏。但未结合又不等于单身, 估计塔对他现在的情况也琢磨着。无视了向导对他释放的暧昧情绪信号,赵明轩从侧门一路跑上了楼,这种日常锻炼只要住塔里的哨兵都免不了。
到了一百九十九层,赵明轩看了眼秒表, 跟他预算的时间差了个小数点后一位, 果然不能分心。刷卡开门,屋子里空荡荡的, 视野十分开阔。他大略扫了眼, 算了算整层的面积高度, 感到这里十分适合作为肖少华的实验室……得了, 对方压根不愿来。
走到了大面玻璃墙似的落地窗前,赵明轩双手撑着窗沿,从这耸入云端的高处往下眺望,将承载悠久历史的古老城市整座尽收眼底。远山、皇宫、园林、摩天楼,高速路……行人、车辆缩小成如同火柴盒,片片鱼鳞般映照着光亮移动着。若是放出了感官,还能看见他来时的路上,那建筑的楼顶,有人张着梯子戴着安全帽维修基站,有人吊着缆绳进行高空作业,成列的后勤人员仍打扫着战场,杂货店老板蹲在了他店址的一片废墟前嚎啕大哭。旁边有人开着挖掘机,有人推着担架,有人庆幸着劫后余生,有人四处搜罗着无主的财物。城市里,平凡人的平凡人生,满目疮痍待新生。先前在天元门的种种恍若大梦一场。
“叮叮咚咚……”
一个网络电话,通过他的微信号拨了进来。
赵明轩看了眼,是冯小山,便接起了:“怎么知道的我回来了?”
只听那头小哨兵的声音笑道:“巷战那天杨哥看见您了。”
他说的那天自然是指天元门入侵那日,黑哨刚觉醒就跑了一路。赵明轩大笑“行啊你小子”,给了个地址让他过来了。不一会儿冯小山就到了,赵明轩为他开了门,屋里没什么东西,两人也不讲究,就随意挑了块席地而坐。
冯小山的模样还是当年,眉宇间的神色沉淀了不少,一身上下风尘仆仆,手上还吊了个绷带,一看就是伤没养好就奔来了。赵明轩心中感念这份情谊,拍了拍他肩,问起他们一帮子战友的近况。
冯小山从那会儿与赵明轩关系最近的几个开始说,三言两语将他跟陈岩、杨淮等人的情况交代了遍,说他提了干部,虽然没能觉醒第二感官,也是个小队长,给团里管车队,还娶了媳妇。陈岩觉醒了视觉,现在是警卫连的连长,杨淮从营长升了团长,原来的副团长李乐在一次任务中牺牲了,“李头儿……”说到李乐,他的声音顿了顿,“有次抓军火走私的,歹徒用了声光列阵,他过载没听到爆破……就交代在里面了。”
他说李乐,赵明轩就想起了天元门的那个李乐,尽管同字不同音。这世上名字相同的人不知凡几,命运却各自不同。这个李乐他还记得他走那会儿,人就是个三级哨兵了,年纪小话虽多,特别有天赋,尤擅长安排后勤……将队伍交给对方,赵明轩是放心的,没想到得了这么个结果。而天元门的那个李乐,这次大战连个影儿都没露,想也知道是被天元门的余党严密地保护起来了,作为生物型机甲的总设计师,军事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今后也不知要作什么妖。
哨兵也是人,是人就有疏漏的时候,尤其干他们这行,那是时时刻刻踩在雷线上,稍有不慎……还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儿。“李乐的向导呢?”赵明轩问。
冯小山道,“李嫂子……李头儿刚去那会儿,她崩溃了,我们大家伙赶紧地将她送到医院里……后来向导之家把她接走了……再后来,塔又给她安排了个哨兵,前年我们还偷偷溜去看过,看她也过的挺好的,哈,”冯小山说着挠挠头一笑,“您别说,那个哨兵长得还真有点儿像李头儿。”
可笑完,他们就沉默下去了。
就算在首都塔,向导也是珍稀资源,全然没了个哨兵,另一个也得陪葬的做法,那是以前,医疗不发达的时候,战损率得多高。
赵明轩不愿这气氛过于感伤,开口道:“怎样?你嫂子这些年过的如何?”他问起肖少华的情况,“逢年过节的,你们有没有去给他送些东西?嗯?对,我记得他那实验室,总有些人不老实,成天思忖着歪门邪道,当初交代的你们……有没有给我好好敲打敲打?”
冯小山:“……嫂、嫂子?哪个嫂子?”
见他装傻,赵明轩不乐意了,“嘿我说你……小兔崽子,”伸手要勾他脖子,“你还能有哪个嫂子?”
冯小山没躲及,脖子被人手肘内侧夹击了一下,险些岔气,“嫂子,嫂子人您是知道的,”他忙道,“您一走,他就把我们通通拉黑了!”
“拉黑了你就不管了?”赵明轩显然对这回答不满意,“他这实验室离塔多近,以前给你们送那么多年货,都喂狗肚子里去了?你们就一面也没见着?”
“……”冯小山的沉默让赵明轩心慢慢往下沉。
“他这些年过的开不开心,是不是遭了什么罪,有没有被人欺负了……你们通通不知道?!”赵明轩一把抓起自己旧部的衣领,要看对方的眼睛,“我走前怎么交代的?千叮万嘱让你们多少照顾着点……你们就这么报答我,啊?”
“——主要也、也没什么事儿啊!嫂子还拿了个大奖,闻名中外了呢!”被逼着对上对方视线,冯小山硬着头皮,“也就网络上有些流言蜚语……”
赵明轩就一个字:“说。”
冯小山只好道:“……就那会儿,您不是绑了火凤的向导嘛……他们也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说嫂子当初勾搭您是为了升职,结果被您火眼金睛识破你们就掰了,反正……哥几个都知道内情,所以弟兄们乐一乐也就过去了……”
赵明轩冷冷地:“‘他们’是谁?”
冯小山:“……这我哪儿知道……头儿,这都过去多少年了……”
他越是轻描淡写,赵明轩越是心寒,“你知不知道——什么叫人言可畏,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后八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一个一个蹦出来。
冯小山虽没听懂这八字成语,也明白了对方话里意思,赵明轩的神色可怕的让他一时间只觉得脊背攀上了一阵战栗。当年的内情远比他说的要复杂多了,冯小山去一减二,呐呐不能言。
“肖少华当时对你多好,逢年过节的都记得给你们带东西,有的好吃的,你跟陈岩总有一份……你是我的勤务兵,他可以任意差遣你,但他从没有,”赵明轩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他让你直接喊他名字,会关心你身体,帮你找学习资料……隔三差五请你吃饭……你是不是觉得这些都理所应当?”
“……”社会上总有哨兵比普通人地位高一些的倾向,到了等级分明的军队里全然不是如此,赵明轩是这样过来的,冯小山更是如此。可再如何,面对社会上真正毫无身份的普通人,总难免一二优越感。赵明轩见他不答,一把摔下人衣领,拔腿要走,冯小山大呼冤枉,“头儿!我是您的小兵,又不是他的手下!”话一出,他火气也上来了,“想当年您对他才真的多好!分手前掏心挖肺,摘星星捧月亮,为了他连向导都不要了!可他呢?自己不争气,觉醒失败就算了,妈的还反过来逼您分手!您知道、您知道……我们多替您不值吗?还把您逼得,逼得去做那种任务?!妈的那种任务是人做的吗!哥几个没恁死他就不错了!”
他发泄似的一通吼,赵明轩停住了脚步。背对着他,一动不动。久久,很平静地开了口:“就你这么想……还是,老杨他们都这么想?”
冯小山不吭声了。
他未说的话,还有许多。更何况在他们看来,就算这任务九死一生,天元门那至少向导的质量没的说,又高阶又漂亮,以赵明轩的魅力,这一绑到任务结束没准人就倒戈了呢,再一带回来,那才是他们的大嫂。没的谁愿意为了一个毫无异能的普通人,去得罪自己真正的嫂子。
室内是安静的。
眼前飘过了一些画面,黑暗哨兵还犹然记得是杨淮和陈岩,在天元门的空间即将崩塌时,不顾性命安危冲进了裂隙,一人一边拖拽他的胳膊拼命向着出口跑,图景被炸毁,视觉残存的最后一点印象,是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一推,自己被半身切割的罗双瑜……那一刻他们是生死之交的战友。
“……”
赵明轩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一百九十九层向下的楼梯,一阶接一阶,螺旋式的纵深,层层叠层层,仿佛没有尽头。
当初的抉择,未尝没有一点报复的想法。
年轻妄为,意气用事。得不到,那便毁去罢。可当他真正看见了自己亲手凿下的伤,有多少痛,便有多少恨——可是该恨谁呢?
作为生长在这一代的人,赵明轩再清楚不过,网络暴力最可怕之处,是根本不知道该报复谁。它竖起了一个靶子,所有看见它的人都可以任意地,不必负丝毫责任,痛快地将自己以往遭受过种种的不公、怨恨、怒气,通通打砸在这靶子上,让它支离破碎,让它不成人形,让它千疮百孔。
不管那是真是假——只要那一刻,他们相信是真的,他们就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化身为了正义,对它审判、行刑,于是他们就满意了,一哄而散。至于之后验证了错误又如何,错了就错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轻飘飘地一带而过,就能忘了那些,毫无负担地继续生活。
就像那些天元门的向导,对待普通人。
黑暗哨兵一步、一步地往下走。
冷漠的旁观者,对生活不满的宣泄者,恶意的传播者,别有用心的挑起者……一句又一句……汇成了黑泥一般的洪流。
他待若珍宝的人,捧在手心的,连自己都舍不得伤害的人……就这么,被他们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咔。”
楼梯间的扶手,无意识地就被捏断了。
一截光洁可鉴的不锈钢被赵明轩握在了手里,神情不明地看着。后面传来了一个男性的声音:“哎喂,哥们,要赔的啊。待会儿自个儿去前台登个记哈。”
赵明轩不用回头都知道是叶天宸了,这位黑哨的整个生物力场,包括精神力和信息素都太有辨识度。他将这截断了的扶手往兜里一揣,兀自往下走。
叶天宸显是刚从塔顶值班下来,走的可比赵明轩快多了,一会儿就没影了。结果赵明轩下了两层,又遇着了他。
“哎对,你收到调令了没?”叶天宸问。
赵明轩感觉他或许知道了什么,“还没,怎么?”
叶天宸与他边走边道:“也没什么,就跟你先打个预防针……每年的戍京名额有限,边疆是常年缺人……我记得西北的伊宁塔已经两年没黑哨驻扎了,那边防线松动,又跟中亚接壤,眼下又出了多名向导失踪的事儿……”
赵明轩停下了脚步,看向他,眼神微凝:“你什么意思?”
叶天宸嘴角一翘,“也没什么,就是建议你……万一这个……你抽到了,最好去之前,在这儿就绑一个向导带走。要知道,那边儿……可没什么好货色。”
黑暗哨兵,作为哨兵中的首席,消息自然是非常灵通。
叶天宸这样的人是哨兵中很有代表性的一种,以保家卫国为己任,荣誉感极强,骨子里轻蔑普通人,认为普通人迟早要被淘汰,对自己的向导极好,并且发自内心认为向导就应该是柔弱的,被保护的,向导只能作为他们的附庸,
这种人赵明轩知道,在天元门,这样的哨兵通常会沦落为高阶男向导的玩物,被整治的极惨,调|教……是那帮男向导谈笑时喜欢提到的词。现在天元门覆灭了,等于验证了这家伙“向导只配当哨兵的附庸”的说法,鼻子更是要翘到天上去。
但眼下,赵明轩是半点不想离京,更不想提什么向导。或者说,从他回来的那一刻起,他就压根没想过再离开那个人。
叶天宸大概看出了他的想法,直接道:“全国的黑暗哨兵才多少?不可能人人都驻京,每年换防,凭什么你就能一直驻京?而别人就只能待在外地?不公平吧?”
未等赵明轩回答,叶天宸继续问,“如果这次调令下来,你被调去边疆作为大将协管民族事务,维维|稳,你觉得你的那位普通人他能陪你去?”
一针刺中了赵明轩的死穴。
叶天宸看他脸色煞白,有心想缓和一下道:“毕竟我们是首席,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儿女情长只能次之。”并走前留下了一句,“过两天是授勋仪式,你好好准备准备,我们到时见。”
SG医院,住院部,S级病房内。
杨淮躺在了病床上,四肢扎满了绷带,绑的像个木乃伊,除了脸。他两脚吊着,一边一只。双手裹得连十指都没了。
这回他可是受伤惨重,主要是来自无人机屏障光栅的灼伤,被这特殊光线灼得时间过长,连关节的骨头都露出来了。医生明言告诉他的向导,要是送的再晚一会儿,就可以截肢了。不过这也算幸运了,要知道那一整区幻觉控制下的多少人命都没了。
至少他现在可以一边躺着看新闻,一边不必动手脚,只要张张嘴,就能享受他向导递上的一块苹果。
两米外的电视墙,新闻里的记者报道着:“……虽然被困在了地下近乎三天,但居民们十分乐观,他们摆起了桌子搓麻将的搓麻将,打牌的打牌,将这断了网缺水少粮的避难生活也过的有滋有味。”
杨淮心念一动,他的向导便拿起了遥控器给他换了台。
这种默契的感觉实在太好。它出于一种不必费心维持,就能彼此依存的亲密关系。就好比现在,因为精神链接的存在,他们连话都不必说,当他想吃苹果的时候,他的向导就会笑笑,将一块苹果递到了他嘴边,她知道他什么时候想吃了,什么张嘴,他知道她什么时候抬手,什么时候到达,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般的自然,就像他们共享着一个大脑。当他习惯了这一切,他再也无法想象还会有失去的一天。对方成为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们已经密不可分。即使明白对方无时不刻地读取着他的想法,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是他的向导,她永远不会伤害他。
她与天元门的那些向导,从来不同。因为她是他的。
思及此,杨淮看了眼自己的向导,从他的角度看去,向导妍秀的眉眼低垂,是一个温柔缱绻的笑容,精神链接的那端这一瞬非常的宁静。杨淮不由地想:你在想什么呢?
向导没说什么,她的意识非常清晰地传来了:我在感受你呀。
十分温暖。
电视上的主播笑道:“横扫市区的‘飞廉’,普通人的军队大放异彩,这种名为‘精神力透镜’的新型装备,如果能够普及民用,带给我们的将不只是军力上的增长,生活上的便捷,它将为我们敞开更多沟通的渠道……”
虽然不怎么高兴媒体几乎是一面倒的赞扬普通人,这简直就像完全将他们哨兵的功绩给抹杀了一样,杨淮仍是不得不承认……这一次,他确确实实地,是被普通人给救了。
真是说不出的挫败感。
向导摸了摸他的头发,是个安慰的动作。杨淮道:“要是你在就好了……”握住了她的手。
向导的手抽了回去。向导道:“有人来了。”
杨淮看向了门口。他的感官精神力被无人机“光牢”那一顿磋磨,现在有点儿钝。
一名身材高挺的黑暗哨兵走了进来。杨淮先是微讶,继而惊喜地瞪大了眼。他忘了自己脚还吊着,手一挣,差点整个人跌下床。
“头、头儿!”
杨淮被向导扶住了。
黑暗哨兵扫了一眼向导。后者将自己的哨兵扶回了床,局促地朝他微微躬身,便退出了病房。
“她……她……”杨淮想叫住向导。
赵明轩道:“我知道她是你的向导。”拉来一张椅子坐下,面上没什么表情,语声沉着,“老杨,我们谈一谈。”第 159 章
一台深灰的国产轿车停在了SG研究所北门出口, 其车顶的流线在黄昏的余晖中滑过了一道细长亮光。肖少华挂了手机正往外走,对他一侧的吴靖峰道,“……明天上午九到十点半这段时间空出来, 各组讨论的进度汇报转我邮箱,B-331的光谱实验顺延一小时。”
“好的主任, 那午餐还是订食堂?”吴靖峰掏笔记下,算了算时间, 估计对方又得速度解决。
“对, 还有,”肖少华边走边道,“中林的项目书经我组开会讨论,提取、合成、制备方面均有问题, 你把会议记录十七页往后的意见整理一份发给他们老板, 重点是苏红提到的抑制效应……”
“好的。”吴靖峰才应下, 苏红的电话便来了。肖少华接起,“苏红,B组介质的数据比对分析我已经看到了……嗯, 对,蛋白表达被抑制……维界边缘,微小RNA被降解了……关于这个,我也有个想法, ”他走到那台深灰的国产轿车跟前, 拉开车门,对坐在驾驶座上的赵明轩点了点头, “这期的自然子刊有篇关于磁遗传学的最新研究报告……是的, 我仍旧认为这是引力干扰的问题。”
肖少华坐进了车内, 副驾上他系好安全带, 隔着车窗比了个手势,吴靖峰朝他微微躬身道别。
行车驱动,向前驶离了一段距离,一条细长如洞螈般的青龙从肖少华的颈后衣领里悄悄探出了头,被黑暗哨兵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它又缩了回去。肖少华与苏红通话完毕断了线,调出地址对驾驶座上的人道:“我们去这家店,它家是去年开的,你应该没尝过。它家叫茶记,有道乌龙茶炒大虾做的还不错……”
车还是黎茵的车,赵明轩看了看卫星导航,变道上高速,在肖少华给他念餐馆菜色介绍的当口,他的精神体又溜了出来,勾着肖少华的脖子打了个哈欠,将一点犄角挨着人的肩膀,极舒适地翻了个肚皮,蹭着对方的发梢继续打盹。
赵明轩“唤”了声:渊冥。
青龙没有理他。
赵明轩心想:岂有此理!
肖少华大致介绍了通菜色,见赵明轩没什么反应,又道:“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可以换一家……”
赵明轩忙道:“喜欢的,就这家。”
精神体朝他吐了吐舌信子,亲昵地贴着肖少华的脸颊示威,后者浑然未觉,问他道:“……怎样?今天都买了什么?”
赵明轩便不再去管他的精神体,边开车边道,“……买了个紫砂锅吧……裙边打了特价,我记得你喜欢喝山斑鱼汤,等货到了,可以去菜市场拿一条。”
肖少华微讶:“……你还记得怎么做?”
赵明轩:“废话,那可是我精心研制的独家秘方。”
肖少华看了眼车窗外,赵明轩感觉他像是笑了,但那嘴角被他调皮的精神体挡住了,“除了这个呢?”肖少华问,“有没有买衣服、鞋子?”
订单里东西略多,赵明轩能想起的就说了些,都是些日常用品,这几年其实他生活习惯早已被极大的改变了,但与对方像这样随性地聊着天,听着肖少华淡淡的声音,仿佛一切都没变过,让他十分舒适。
脑海里还盘旋着下午与杨淮的一番长谈,与冯小山不同,杨淮那家伙毕竟是他当年的“军师”,出谋划策一把好手,对敌人的诡计也嗅觉敏锐,知道什么该瞒,什么不能瞒。赵明轩稍一摆立场,再一逼问,杨淮也就诚恳说了。
——“头儿,我就说个个人猜测,肖……嫂子那事儿,应该只是个引子,他们的主要目的还是普通人在哨向里‘媒介人’的这块利益,”杨淮的声音道,“上面咋想的我也不清楚……不过后来这事儿是被压下去了,雷声大雨点小。”
差不多了解了些当年的来龙去脉,赵明轩想到的却是:那的确是肖少华学术生涯的一次重大危机。
进入信息时代以来,舆论影响官方的案例比比皆是。曾经与肖少华一同生活耳濡目染,光他知道的,因在公开场合说错一句话被剥夺终身教授被迫辞职的诺奖得主就不止一位,而那或许也不是什么错话,仅仅传播过程中产生了歧义,就足以让舆情愤然,信息爆炸的一瞬间,判人死罪。
肖少华摊上的那件事,在他们学术界还有个名词:性丑闻。
他不知道肖少华那时的心情,尽管这人此时就坐在他的身旁,赵明轩如身遭烈火,五内俱焚。幸好……幸好……他想道,这件事才有个苗头,就有人将它扑灭了。亦是他隐隐察觉奇怪之处,这一桩显然谋划已久,针对肖少华个人信息收集之完备,简直就像有人在暗中一直盯梢,可事一发立刻就被压下去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螳螂是谁?黄雀是谁?被动了“媒介”蛋糕的是谁?
不知怎的,赵明轩忽然就想起了,天元门内的那座合昏殿——结契大典。和现在一般的时刻,如血的残阳下,那些未结合的哨兵被殿里的向导一只一只地捕获了,用共鸣度,用信息素,像坐等在网里的蜘蛛,一点点吐丝,缠绕着,包裹了它的猎物。
——“真正的向导,是控制。”
是付昱凌的声音。
——“洛玄,你是我的兵器。你只需要听从我的指令。”
是夏婉卿的声音。
——车停了。
他挂挡拉上手刹,熄火。下了车,跟在肖少华身后走,这家店不能预约,肖少华去拿了号,用手机给他的学生回邮件。待服务员来领他们入了座,是个靠窗的位置,肖少华随手脱了他大衣放在椅背上,坐下翻开菜单问赵明轩吃什么。哨兵心中有事,多少显得心不在焉,肖少华并不说什么,直接点了几道招牌菜便下了单。服务员给他们倒了茶走了。从方才起就很沉默……肖少华端详了一会儿赵明轩,伸手挑起他下巴,沉声问:“在想什么?”
镜片后的瞳眸是温和而明净的。
这一刻,赵明轩的确有种想将一切都向对方倾诉的冲动。
想告诉对方,真正的向导也许从来不是他们所了解,真正的绑定,也远非他们所想象,天元门中那些普通人的遭遇,生不如死的折磨……
想问对方,“当年被人那样诬蔑……被那些网上的言论……那样伤害,几乎毁灭学术生涯……是不是很疼?”“想不想报仇?”“有没有,后悔过与我在一起?”
更想问:“如果我被调去西北,你愿意跟我一起去么?”“如果我想留下来,我该怎样留下来?”“如果不顾一切将你绑走,你会不会恨我?”
可也是这一刻,他无比庆幸对方不是向导。他经历的所有龌龊,与肮脏,如污泥般的思绪,半分都不会通过精神链接传递给对方。
诚然,他可以将对方珍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位置。有些事,他亦永远不希望对方知晓。
赵明轩没有回答,捉住肖少华的手在唇边亲了亲。
肖少华便明白了,“你不想说。”
赵明轩微微一笑。
“我不是向导,我不会读心。”肖少华注视着他,坦然道:“在我这里,你可以放心地去想。什么都可以想,没有关系。但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想让我知道,一定要亲口告诉我。”
赵明轩心道:我明白。他看着一点青色从肖少华衬衣的前襟冒出来,舔了舔人的下颌,又潜了回去。
脑海里乱糟糟的,全是负面情绪。但诚如肖少华所言,他不是向导,不可能给予什么“坐享其成的理解”,赵明轩强打起精神,聊了几句,菜上来了,许是上回对黑暗哨兵的食量有所见识,肖少华这次一口气点了七八道大菜。盘碟排开便摆满了一桌。赵明轩也惊了:“少华,你不用……”
“吃吧,”肖少华利落地一拆筷,给他夹了只大虾,“吃不完打包。”
乌龙茶炸的薄脆,虾炒的外酥里嫩,壳浸的麻油,咬下一口便茶香四溢。美食抹了一抹明亮,赵明轩埋头苦吃,肖少华意有所指道:“如果你喜欢,以后我可以带你常来。”
话里的暗示彰显的就差层窗户纸,赵明轩喷笑之余险些被呛着,真想将人捞入怀里揉一揉。而他转念想起叶天宸的那个消息,心中一沉,欲言又止,犹豫再三啃了两只大虾,仅拐弯抹角地问了肖少华今天都做了什么。
他的情绪到底感染了肖少华,后者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会,方开口道:“……也没做什么,都是实验,项目会议,这些。嗯,我们还发了几个讣告。”
实验室损失了几个人,还有人在失踪,程昕与她的哨兵至今下落不明。肖少华的心情也很难轻松。
“明天……”
两人异口同声。
赵明轩忍不住笑,肖少华先说:“明天上午我们一起去趟殡仪馆。”
赵明轩接口道:“罗中尉的追悼会?”
肖少华微挑眉:“你去过了?”
赵明轩:“嗯,下午回来前去同他们布置了下灵堂。”
他不知道该怎样向肖少华描述“罗双瑜”这个人,事实上作为他这次的任务接头人,他只见过对方一面。是“洛玄”真正的妹妹,解开催眠的关键?还是为了他付出性命,尸骨无存的战友?“……罗中尉,是个孤儿……”他望着肖少华道,“……他们告诉我,她没什么亲人,就一个哥哥……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话语就到了这里,赵明轩不知该往下说什么。手背被温暖覆住了,是肖少华握住了他的手。
力度不大,却很坚实,很稳妥。
他知道,肖少华重担在身,不论是815项目,还是军工这边都决计不可能放人。
手回握了回去。
紧紧、紧紧的,他不想松开。
肖少华原本打算的晚饭后带赵明轩去逛个商场,给对方买两件衣服,这家伙啥都没带。谁料哨兵吃饱喝足了就整个趴了他身上,他走哪,哨兵就挂哪儿,活脱脱地挂成了只树袋熊,肖少华让他去试衣服,被赵明轩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不说话,只用一双乌黑的眼睛哀伤地凝视着他,肖少华很无奈:“……”恋爱对象吧,他就谈过这一个。这一个也是状况频出,不知道算不算经验不足?只好跟着人进了试衣间。这年头小视频乱飞,服装店的店员看他俩的目光跟个探照灯似的。
在选衣服上,肖少华的品味是功能性的,就是开会穿什么,做实验穿什么,四季差不多得了,所以一拉开衣柜门,都是一溜同款的,脏了直接换下一件。不幸的是,赵明轩也同样,区别是一个是西装,一个是军装。他看赵明轩是觉得对方穿什么都好看,而赵明轩看他也是。可想而知这两人选的衣服,落在导购眼里,不说惨不忍睹……也是不忍直视。
在导购委婉的建议下,肖少华索性让对方搭配了几套,一看之下还不错,便爽快地付账装袋走人。其过程中除了试换衣服,赵明轩一直贴他背后,不是两手从后面抱着他,就是两手绕他肩颈上挂着。肖少华被迫拖着人走了一路,感到不能再逛了,再逛下去遇到熟人就毁了。此外他也考虑着另外一件事,很难有什么兴致。
“既然你不想买衣服,那我们就回家。”
破天荒地开了自动驾驶,于是肖少华连车上都被人抱着了。“赵小二……你到底怎么了?”肖少华推开了赵明轩的脑袋,终于感到了对方这一天黏他黏得全然不同以往。
“没什么。”赵明轩答,又将头埋了回去。
今晚的路况还可以,没遇到几处需要手调的,就这样将一只大型哨兵拖回了家,肖少华刷卡开门,又一路拖回了卧室,拖到了衣柜前,拉开柜门,朝他微微一抬下颌:“送你个东西。”
赵明轩扳着指头算,“你看看你今天送了我多少东西……手机、衣服、玫瑰花、吃的用的……”他说着就笑了,“我连人都是你的了,还送?”
肖少华抱臂看着他,“如果你不是我的,你觉得我会理你?”
对方说这句话时,表情淡淡的,仿佛还有些许高傲,语气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一般,看的赵明轩一下没忍住,一把抱上去就将人吻住了,而一个不防被他摘了眼镜堵住了唇舌辗转的肖少华,是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就能让人狂性大发,失了理智,从人变兽。肖少华手忙脚乱地推拒,好不容易挣开戴回眼镜,扳着哨兵肩膀强迫他去拿东西:“你先拆,拆了就是你的。”
肖少华气息还有些不稳,赵明轩往他脸上又亲了口,方松开,按对方指示走去将衣柜最里面的一大团废报纸裹着的物体搬了出来,蹲下身查看:“是什么?”
肖少华只是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赵明轩便试着探入了感官精神力,然而能看的再远再清楚又不代表有透视功能,感知穿过道缝隙,里面是一层报纸又一层,照这大略的密度,起码裹了有百来层。这东西包装的这么夸张,模样这么显眼,他前两天给人收拾衣柜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会儿以为是箱什么实验用的原料……就没去动它。打扫房子归打扫房子,乱扔可不是赵明轩的嗜好。
精神力暂且没探出个所以然,赵明轩上手先撕了最外一层。也不知道肖少华怎么弄的,这一层层报纸也不是整个一沓就叠上去了,是先摊开包了一层,拿胶带卷了一圈,再包了一层,胶带再裹一圈,从里往外层层贴下来,就跟造个洋葱似的,结实严密非常,快递也没这么敬业。拆起来也就十分费事。手动拆到了第三层,赵明轩从兜里掏了把军刀,没辙,肖少华实在太能包了,他将整整一面报纸以一圈圈胶带全封住了,正常的力度扯都扯不动。包个礼物而已啊,至于吗?
这会儿就显出对方不是向导的害处了。不是向导,没法绑定,没有精神链接,固然他不可能知道赵明轩心里在想什么,与此相对的,尽管赵明轩成了黑暗哨兵,能从心跳呼吸脉搏等轻易分辨出他是不是说真话,是不是害怕,是不是真的高兴,也没办法通过精神链接钻到他心里去,更不可能获知他脑海里此时的念头。
一刀子下去划开了十来层,比先前容易了许多。说真的,肖少华之前让他拆,赵明轩还以为得一层层手动拆,都要怀疑肖少华是不是在故意整他了,可这十层下去又十层,这么拿刀划了五十来层,他的动作蓦地顿住了。像是忽然地感觉到了什么,手上的废报纸一下滚烫起来,炙得手一抖,军刀就“铛”地掉在了地板上。赵明轩没再拾起它。接下去的动作就慢多了,他沿着胶带封口的地方将它一圈圈撕开,这样撕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像瓣花叶一样,就剥落了,他这样细致、耐心地,拆开一层,又一层。
……像是在拆一颗被尘封已久的心。
赵明轩拆了多久,肖少华便在一旁看了多久,直到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露了出来。在这一堆堆被揉皱的废报纸、脏了的卷曲胶带,泡沫纸屑里,这一个小小的玻璃罩显得愈发晶莹剔透起来。
赵明轩看着它想笑,又觉得什么涌上了眼眶:“这是……”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了。肖少华稍稍俯身看了看,感到这东西和当年一样,里面的一众城池小人还是色泽鲜艳、栩栩如生,被他保存的完美无缺,心中宽慰,起身道:“物归原主了,你收好。”
赵明轩见他要走,一把拉住了他的手:“你去哪?”
肖少华有些莫名:“洗澡睡觉。明天还要上班啊。”
赵明轩“扑哧”一下笑出来,连带着两颗泪珠也从他眼里滚了出来。
“唉……哭什么。”肖少华叹口气,抬手给他抹去了,被赵明轩握住了手。顺势地,一个吻烙在了他的掌心。
对方嘴唇温热柔软,烫得他的心跟着颤了一颤。
“……我以为……”赵明轩低声地说:“我以为……你已经扔了。”
肖少华:“……傻瓜。”他只说了两个字,任哨兵拉着他到床边坐下,将那一整个城战模型拿起来,连同玻璃罩放到了他大腿上。
有些冰,有些沉的份量。
“那你知不知道……”赵明轩笑道,揭开了那个玻璃罩,从城楼顶上的法师手中取了个什么,“这东西……其实是这样用的?”
说着,他单膝跪下了,抚上肖少华的左手,用手指抵着掌心展开了他的五指,伸出另一只手往肖少华的无名指上慢慢地套了个东西。
一圈沁凉擒住了他的指根。
“这才是它的正确用法。”
赵明轩仰首向他望去,轻声道。
对方的目光中,肖少华抬起了自己的左手,总算看清了——
灯光下,熠熠生辉的浑圆中,一缕金焰似的暖色如烟飘荡。两端连着一圈薄削近无的透明水晶边。
是那颗法师的宝珠。第 160 章
肖少华没想到, 这个看起来已经足够复杂精致的城战模型竟然还有这种用途,加上赵明轩此时半跪在他跟前的姿势,其含义再直白不过。他一下感到了些手足无措, 左手无名指上的冰凉滚做了一圈炙烫,燎烧着他血液的温度, 心跳得又轻又快,捧着腿上的城战模型, 放也不是, 不放也不是,恍若成了个骤然被宣布突击考的学生,局促道:“……我、我……今天没准备……夫人,我们改天……”
他大概想站起来去拽赵明轩, 被后者按了回去。赵明轩笑着压住他, 不让他乱动, 探手又从他手中捧的模型里取了件东西。肖少华顺着人动作去看,是那战士手里的大剑被拔了下来。
“你没发现这把剑可以拆,且边缘一点都不锋利么?”哨兵温声道, 将这柄剑以手指一捋,剑身便卷成了个圈,头尾互嵌闭合。“里面加了锡。”
说着把它放到了肖少华手里。肖少华举起来看,发现这柄剑现在已然成了枚素圈, 还是自带雕刻花纹的。
一时间, 肖少华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不知道……对方竟把什么都准备好了,那么那个时候……哨兵到底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离去的?
胸腔内涨满了无法言说的情绪, 是酸涩, 抑或钝疼, 像一只小鸟在胃里扑腾着翅膀, 像无数只蝴蝶困囿其中扑扇着翻飞乱舞,沿着他的血脉与神经泛开了针刺的热。太多太多的东西,跟着记忆的碎片,轰然浮出了脑海,噎在了咽喉。有那么几分钟,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城楼上的法师与战士,视线中他们手中谁也没了武器,可是他们依旧背靠着背,紧挨着彼此。
攥住了这枚特别的戒指,棱边硌入了掌心的肉里,肖少华将他腿上的城战模型移开,轻而又轻地摆到了一侧的床上,起身朝外走了两步,走到了赵明轩跟前。现在他就像个要接受骑士宣誓效忠的国王一样,微微垂首,将手放在了对方肩膀上。然而下一秒,他便也很利落地右腿一屈,单膝下跪了。
“哎哎!”赵明轩被对方这一动作措手不及,惊得要去扶他:“你怎么……”
肖少华倾前竖食指封住了他的唇,眼神明亮:“你是夫君还我是夫君?”
他的嗓子沙哑了,发音有些艰难,但他的语调很沉稳,咬字很清晰。
赵明轩颇无奈,又有些哭笑不得,只好道:“……你是。”
他握住了肖少华的手臂,想让对方起来。但肖少华反扣住了他的,并命令道:“哪有夫人向夫君跪地求婚的?起来。”
肖少华的话语很有力量,带着一种让人无法违抗的气场,可赵明轩的双腿犹如在地上扎了根,生了千钧,一动也无法动。
肖少华直直地盯了他片刻,语气一柔:“算了,手给我。”
于是,黑暗哨兵的左手被拾了起来。
肖少华托住了他的手,先以四指承着,再单单捏着了他的无名指。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发抖,是怎样努力控制也无法消去的战栗,从心脏到指尖,都在微微颤抖着。明明那枚戒指是那么冰,那么凉,可肖少华给他戴戒指的手,是那么稳,那么烫。手指相触的地方,着了火,一簇一簇的火焰,一寸一寸的蔓延,灼得他皮肤发疼,后背发紧。当那枚戒指被推到了他的指根,连着心脏的血管被紧紧地箍住时,战栗便到达了顶峰。如同一道肆虐的可怖电流从脊椎的尾部蹿升,一种比图景相融的精神结合时,比缔造精神链接时,嵌入向导的精神链端头时更甚的,难以言喻的酥麻感,贯穿了他全身。
明明只是个普通人,毫无异能的,脆弱的……
普通人……这是他曾在寻找向导时,曾对对方的感情迷茫时,用来形容对方最多的句子。最好的朋友,最铁的兄弟……不仅仅是因为对方是个普通人,一直追逐的身影,他更不想破坏他们的关系……
很多话语,说出口的时候就不一样了。
可如今,仅仅被套上了一枚戒指,他的灵魂便发出了一声孱弱的哀鸣,心甘情愿地奉上了自己的全部。
赵明轩哭了。
他像是动用了全身的力气在抑制着,低着头,身躯些微弓起,紧握着的拳头都在微微颤抖,仍是失败了。一串泪珠如链子般,悄无声息地顺着他漂亮的下颌曲线,滴在了肖少华的手背上。这眼泪来的全无征兆,肖少华一怔,下意识地接住了,又要抬手去抹,被对方偏过了脸。肖少华去扳他的下巴,可哨兵死死咬着唇不肯抬头。这是赵明轩今天第二次掉金豆子,抹了一手湿漉漉,肖少华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成了校园剧里专门欺负小女生的坏小子,而相识多年对方怎么看也不是爱哭的人……他想不通,只是套了个戒指,婚还没求完,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以至于不得不先将赵明轩整个人搂入了怀中,把对方的脑袋强行按在自己胸膛处,心口隐隐作痛,肖少华向后找了块床沿靠着,以手一下一下抚顺人的背部,整个过程哨兵全身紧绷,僵硬得如同大理石。
待感觉怀里的人放松了些许,重量稍沉,肖少华开了口,将方才未说完的话补完:“小二,我是个不合格的夫君。”抱着赵明轩,他的目光平静,声调和缓,“我能给你的不多,别的向导能给你的,我都没有。”感到怀里的人挣了挣,肖少华将之环紧,“如果你愿意再相信我一回,明天……或者过段时间,我们就去把证领了。余生我们一块儿好好地过。”话语顿了顿,他问:“怎样?”
“……”胸口处传来了一句蚊蚋般的声音。
肖少华没听清,“什么?”
“……明天!”声音稍大了点,像是从衣服里憋出来。
肖少华嘴角微勾。
过了会儿,哨兵抬起头,整张脸都红透了,瞪着他,眼里仿佛冒着火,中气十足地说:“明天!”
肖少华揶揄地:“听到……”了字还没说完,就被人扑上来堵住了嘴,封住了未尽的笑意。或许是对方根本不想再给他逗弄自己的机会,那缠咬的唇舌带上了吞噬般的力度,恶狠狠的温柔。津液从两人相贴的嘴角流出,眼镜被弄歪了,镜架挤着了鼻梁,肖少华用力扯着赵明轩的脑后短发,迫得对方稍分唇瓣,自己单手取下眼镜,“咔嚓”一合镜架,四目相对一秒,再按着人颈后吻了上去。
这样吻了片刻,肖少华的衬衣扣子都被扯开了,赵明轩的也好不到哪儿去,领夹掉了,腰带松了,随着衣着渐稀,两人动作间皆溢出了烈火亟燃的迫切,以至于肖少华不得不抓着赵明轩的头发,喘息着:“停、停一下。”
赵明轩果然停了。
只是埋首衣襟片刻,忽然张口轻咬了一口,再仰起脸,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说:“你来吧。”
肖少华双手捧着哨兵的脸,原本有些摇曳的目光一下定住了,瞳眸微暗,沉声道:“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赵明轩当下起了身,利落地脱去了上衣,露出了结实健美的胸腹肌,随即两道性感的人鱼线也印入了肖少华眼帘,而他毫不介意地拉伸臂膀展示,往床上一坐,将放在一侧的城战模型用玻璃罩扣好,挪到旁边的床头柜上,大大方方一躺,对肖少华道:“你不是想上我么?来啊,让你上。”
一个被饿了许久的人,陡然看见一大桌美味的饕餮盛宴,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肖少华有些迟疑地,像是在确认真伪地慢慢靠近,爬上了床。因为没戴眼镜的缘故,他的眉目比平时凌厉了许多,透出不容侵|犯的凛冽气质,而他覆身其上,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赵明轩,从脸到胸膛,一寸、一寸,方伸手捋开对方的额发,缓缓俯首吻了上去。这个吻一点都不激烈,只是很严谨,就跟做实验一样的细致,口腔内的每一寸地方都没错过。与此他不知道的是,黑暗哨兵被撩|拨的几乎快忍无可忍了,动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方克制住了自己,没有一个翻身将人压倒恣意妄为,平放在身躯两侧的手,好几次握紧成拳又松开。
结束了这样堪称单方面折磨的一吻,肖少华抵着对方的额头,目光专注非常,也极认真地开口道:“我腰疼,没力气,能不能跟组织申请把这次机会保留到下次?”
赵明轩睁大了眼,与之对视了一会儿,猛地爆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
他笑的那样大声,那样厉害,笑得犹嫌不足,还蜷过身边笑边捶床,直笑得肖少华恼羞成怒,抓住人又狠狠吻了一通。
工作日,不好闹得太晚。赵明轩抱着人不肯起来,被肖少华生拉硬拽,推着肩扔到了浴室里冲凉。中途还不忘玩湿|身诱惑,故意脱光了淋了水就围块毛巾倚门上,对着床上翻阅文件的肖少华摆了个类似美男杂志上的撩人姿势,压低了声线道:“鸳鸯浴~来不来?”
后者冷冷地看着他,赵明轩大笑一阵方去。
结果待肖少华洗漱完毕上了床睡觉,哨兵从后面抱着他,渐渐地那背后又濡湿了一块。肖少华拧着眉慢慢睁开眼,觉察对方这一天情绪起伏波动的未免太大了。他静静地看着室内黑暗,想道:这或许不是他做错了什么,而是对方积累的压力与不安到了一定程度,化作了雪崩。
“……小二,”肖少华开口,反正都睡不着了,趁早将这事儿说了也好,他身后的赵明轩双手绕着他胸前,呼吸均匀,一动不动地装睡。“今天下午,军工处的领导找我谈话……想让我负责一个关于开发黑暗五感的研究项目……以你为蓝本,专门研究哨兵如何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进阶黑暗……”
肖少华说着偏了偏头,感到身后并没有什么动静,在他以为对方真的睡着了,要转过去揽人入怀的时候,赵明轩突兀地冒出了一句:“他们让你研究我?”
肖少华一愣:“……对。”
赵明轩跳起来:“你怎么不早说!”第 161 章
黑暗哨兵突如其来的兴奋大大出乎了肖少华意料。
这不对劲。很不对劲。他坐起身, 旋开床头灯,抬首去看此时正站在床上乱蹦的赵明轩,其表现就像个意外得了奖状的小孩子, 走来跳去,一拳捶在另一掌中, 还不时自语道:“太好了!妈的,太好了!”
床晃得厉害, 肖少华摸来眼镜戴上, 脸色不怎么好看:“你在高兴什么?知不知道这种项目要涉及人体实验?”
或许是因为他的语气透出了些严厉,听到了“人体实验”几个字,赵明轩停下了脚步,在床上站了会想了想, 又翻了下来, 对肖少华道:“既然是人体实验, 那什么知情同意书总有吧?拿来我看看。”
对方有限的科研常识大多还是来源自己,肖少华无言:“……确实有。”
具体算起来其实这应该叫做人体科学实验协议,但它又与以往的人体科学实验多少不同。
话既如此说了, 他便下床趿着拖鞋走到了和卧室连着的书房。推开门一进去,里面的感应灯就自动亮了,白炽灯将一切摆设照的清晰可见。肖少华打开办公桌上的公文包,从档案袋里拿出了一沓文件。除了实验协议, 还有针对研究计划的一些粗略指示, 旨在表明国家想通过这个项目知道什么,得到什么, 目的是什么, 如果肖少华应下, 他将以此为参考进一步确认方向, 并以负责人的身份提交申请和纲要,立项后即日便能展开研究。
“一旦你签下这份协议,就意味着你身体使用权的所有人,不单单只是你自己,”站在赵明轩身旁,看着对方一页页翻看文件,肖少华解释道:“协议期间,你身体的所有数据,都会被我们提取,作为研究使用……所谓的诱发试验,”他指着纸上的一行字道,“就是通过各种手段,比方不限于药物、或电击,来刺激你大脑状态的改变,进而得到一定脑电图记录作为比对,至于其它的……还不明白么?”他将纸按住,看向赵明轩,目光凝重地:“你会变成小白鼠,成为整个项目的实验体。”
——“小肖,赵大校的情况很特殊。”军工处领导的声音还徜徉在耳际,“他是第一个不依靠向导,独自完成黑暗全界的哨兵。或者说,这个过程中,向导并没有成为他的助力,反而成为了阻力。”
——“这种情况,组织很重视。”领导的表情亦是认真的,手指叩了叩桌面,“如果你能从中观察发现并总结出一定普适规律,将对我国新世纪的国防安全计划有很大帮助。”
纸张被赵明轩抽走了,对方用的力度很巧妙,如流水般淌过了肖少华的指间。洋洋十几页的文件,赵明轩不到两分钟就浏览完了,近似扫描仪的速度。肖少华知道,这是觉醒黑暗后对方动态视觉的速度大幅度增加了,由此对信息处理的效率提高,而这是单从外表看不出来的。或者说,即使外在看起来仍像个正常人,内里已与正常人完全不同。
“也就是,”赵明轩稍稍放下文件,朝他看来,“如有必要,你可以随时提取我的血液、精|液,检测我的感官、精神力,调查我在此期间的一切行为?”
“是的,”肖少华面色不变,极淡的语气继续陈述,“所谓的一切,还将包括你的各项生理变量,醒时、睡时,录入基因图谱,用多维数据解析,对各个指标进行综合位点的探讨……”
“等等,它的期限怎么只有十年?”赵明轩打断他问,又将纸上的说明念了出来,“……先期一年为观察测试期,在第一次涉及药物试验后,可选择自行退出,则协议作废?”
“十年为一期,事实上你应该拥有的是,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能随时退出这个项目的权利,”但肖少华感觉到对方压根没有抓住重点,他抱臂推了推眼镜,眉头锁的更紧,“见过野保专家给野生动物戴的那种项圈么?项目启动后,我们就会给你戴上这种项圈,卫星定位跟踪,无时不刻采集你的心跳、体温、激素水平、精神力等等,所有的身体变化数据、所在环境、地理位置,甚至你的长处、弱点,都会一一暴露在研究人员面前,你整个人……将没有任何秘密!——你到底能不能听懂我的话?”
“懂……懂……”感到对方有些恼火了,赵明轩伸出手像揉只猫一样,揉了揉肖少华颈后,被后者毫不留情一巴拍开,赵明轩摸了摸鼻子,“……但是我也无从拒绝呀,”他翻开几页文件,“这上面说了,他们想通过这项研究来‘保证哨兵的独立性’,是为了能够彻底与向导隔离发展,进而培育新的哨兵力量?”不待肖少华说什么,他又问了个问题:“如果将我交给别人你就会放心么?”
肖少华立刻否决:“我不会将你交给别人。”
赵明轩笑了:“这不就成了。”他看着纸张上的字,“啧啧,全世界有史以来第一例……”看向肖少华,窗外夜色的风随着他的视线拂来:“既然无论如何都必须将我作为研究对象,那么谁来研究,至少得有个人选。不是你,就是别人。”
说着他挨近了距离,几乎要将肖少华压到了办公桌上,后者不得不空出只手撑着,他目光是澄净而温柔的,“如果你成为负责人,会对我负责么?还是……只对我负责?”
“……”肖少华盯着他,没有回答。
赵明轩靠的更近,鼻尖抵上了对方的鼻尖,“少华,我可不可以做一个这样的假设?”他道,嘴里吐出的热气呵在了肖少华的唇间,暧昧而缱绻,“假如我签下这份协议,这份知情同意书,那么,”他低沉磁性的声音,宛若诉说情话:“……研究我,将会成为你接下来一生的课题。”
一句话,就让肖少华睁大了眼,呼吸微妙而轻浅地改变了。
与此,赵明轩退开半步,向对方露出了一个极富魅力的笑容,直将肖少华迷得一阵眩晕:“那么我还有什么理由,不签它?”
话落,黑暗哨兵以一种普通人压根就看不清的速度从桌上的笔筒里抽了支笔,刷刷几下就签完了自己的大名。
回神太晚,扑上去拦截不及,肖少华简直要被他气死:“你……”
却被人一把搂入怀里。哨兵揽着肖少华一转身坐在了办公桌后的大皮椅上,从后紧紧抱着,不让他乱动。“少华,听我说,”对方的声音贴着肖少华的耳廓响起:“你想没想过,他们为什么选你?”
肖少华挣了挣,没挣动,不挣了。“……因为我和你的关系。”
赵明轩:“嗯……还有呢?”
肖少华感到对方有种老师考验学生的调调,偏头冷冷瞥了一眼:“……”
对于他的不答,赵明轩也不介意,蹭了蹭人脸颊:“因为你是当今哨向生物学领域的第一人。”肖少华整张脸一下要烧起来了,“我……不!”赵明轩捂住他的嘴,口气是笃定的,“第四维,无疑是走在你们生物学领域的最前端。你比谁都走的深,走的远。……我以你为傲。”
——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
肖少华心跳如擂鼓,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炸响,却没反应过来对方到底知道了什么。“……你看我一个外行人都知道的东西,那帮老狐狸没理由不知道,”赵明轩说着发出低低的笑声,将笔塞入肖少华手中,用手包裹着肖少华的手握紧,又翻开文件的最后一页,负责人一栏,“签吧,签了,我就彻底是你的了。”
最悦耳动听的男低音:
“难道……你不想要我?”
最致命的诱惑。
肖少华呼吸一窒,像是被沾染了毒液。视线发虚,手指在颤。慢慢地上移。
——“组织希望你来当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一个是因为你的能力出众,在哨向生物学领域,建树瞩目,一个是因为你与他的关系……比较特殊,组织经过讨论,认为涉及范围和具体内容由你来定,你会更有分寸,他也不会太抵触。总之希望你们好好考虑。”
依旧是军工处领导的话语,他的手停住了,死死地攥着。
不不,不一样的……人体科学实验和人体实验的目的不同,后者是医学研究的一部分,前者是针对人类异能的开发……
但无时不刻的监视……
实验细节的肆意设置……
赵明轩不是小白鼠!
“少华,放松。”
如此大的权力,掌握一个人的所有秘密。
乃至生命。
自己——真的可以被托付吗?
“……我知道你有很强的掌控欲,”他的眼睛被蒙住了,一片漆黑中只剩下了赵明轩的声音,“你希望将一切不安定因子事先刨出来,一个个分析,都牢牢地握在手里,知道这件事接下来的每个可能性与走向……对此做好准备,你才肯安心。”
“这没有什么不对,但人生不可能事事如你所愿,”哨兵平缓的话语让他的心慢慢沉静,“就像你做科研,你在发现共鸣介质前,你就知道你一定能做出什么?”
“我记得你曾对我说过,科研最好玩的是,不知道会发现什么,不知道下一秒会成功还是失败,”哨兵的目光投向未知的远方,他的精神体犹如一条丝带般缠在了肖少华握笔的手腕上,后者一无所知,“现在我在你的科研项目里了,你就把我当战友,我们一起探索,一起解决问题。”
“我很乐意作为你的研究对象。这样,你就只能想着我、看着我,只注意着我。我将比你其它任何事都重要。”说着他轻轻笑了,“不如,你就当我们签了张结婚证书呗。”
“就算最后结果不尽如人意,我们也在一起,一起承担,好不好?”
“不……”肖少华本想说“不必如此”,被对方扭过脸,以吻封住了唇。
“你已经没有说不的机会了,只能由我来说。”舔了舔肖少华被些许吻肿的嘴唇,赵明轩执起他的手,不容置喙道:“夫君,这一次,由我来说结束。”
深深望入对方的眼眸,肖少华久久方道:“好。”
笔落在了纸上,一竖一撇一横一捺,指尖皆在抖。
文件签完后,还要提交申报材料,指纹笔迹扫描核对,通过科技办、军工处等审查盖章,之后录入涉密机,封入档案。
这不会是开始,也不是结束。
赵明轩,我也想知道,这条路如果我们一起走,会走到何处,通往何方。
不是向导的我,作为我研究对象的你。
戴着戒指的两只左手,彼此交握,十指相扣。
没人比他更清楚这项研究对他们两人的关系,对他的科研生涯,真正意味着什么。
夜幕沉沉。
将自己的名字签在了对方名字的下方,如果这是一张结婚证书,那么它无疑是有史以来,最冷酷的一张结婚证书。
【?作者有话说】
谢谢cecilyX9,licatoX3,不如归去,木云云X3,夜安X2,黑吉,淡淡X6,天路一飘X4,坠机的小鸟,贵龟,唯伪X5,七浮,静翁醉X21,深海里的毛鸡蛋X4,AlvarX3,密叶,强行伪装鳝鱼丝的炸平菇X100,weatherwitchX2,爱芮,韩涵焓菡,一直想吃饭,你若成风,云♂醉X5,鲲,ciel0joe,残忍偏执与疯狂,茫茫两不识X2,草泥马的左护法,17371902X10的投雷~第 162 章
次日追悼会后, 因赵明轩是军籍,两人便先去了首都塔的党委办公室领民事伴侣登记表。就一般而言,军婚是要提前一个月打结婚申请报告, 还得提交体检、函调、单身证明、户籍证明等一堆材料,待组织批准了发张婚姻状况证明, 拿着这张纸去民政局才能登记。其过程周转返复,非一日之事。然这是针对非哨向异性伴侣的, 像肖少华、赵明轩这种情况, 首先由于对象是男性,不牵扯到生育问题,婚检里的什么优生四项、遗传病筛查等就可以省了,加上这证并非叫“结婚证”, 而是“民事伴侣证”, 他们只需要让组织批张条, 就是允许两人“民事结合”加盖俩公章,便可以拎着一干证件去民政局登记了。
体检这一天肖少华是没时间了,户籍证明也得另外抽空, 跟赵明轩拍了照,两人回了车上,自动驾驶去工研院的路上,一人拿着一本近年的新婚姻法解释小册子翻阅。别看赵明轩以前连报告都打好了, 家属栏也填了肖少华名字, 许多关窍也是今天才知,比如军婚是严肃而神圣的, 但在我国“哨向婚姻优先于哨普、向普”等政策条例下, 撇开军婚法本身对军人的保护, 如果赵明轩日后跟哪位向导绑定了, 那么他们的婚姻便自动解除,哨兵半分责任都不必付,更倾向于对肖少华的单方面约束。并且若将异性双方在婚姻中享有的权利比作一百分,这个同性民事结合的伴侣在“婚姻”中享有的权利连七十分都不到,纵使为了这些权利,也已经过了整整三代人的抗争努力。
一目十行扫完了那几段,赵明轩当场便对肖少华道:“这个证我们不办了,就把那实验协议当结婚证吧。”
可肖少华一句话就打败了他:“不办这个证,万一哪天我生个病要手术,夫人你怎么在我的手术书上签字?”
赵明轩:“……”哨兵眼眶渐渐红了,手将册子捏的死紧,若是在天元门中也就罢了,可这是现世、现世啊!“这对你不公平……”
肖少华抬手摸了摸哨兵脸颊:“我们昨天签的协议对你也不公平,能加上这证,我倒觉得正好。”
见赵明轩扭过脸不说话,肖少华逗他:“怎么对自己这么没自信?”扳过人下颌,盯着人眼睛,肖少华问:“小二,你是觉得你以后……会出轨?还是再跟哪个向导绑定?”
这个问题,在话落的一瞬间,在赵明轩心里激起的不是被羞辱的愤怒或恐惧,而是一种极其荒谬的可笑感,在迎上肖少华平静的目光时,他不由地便笑了:“……那或许要等我死了,他们才能有机可趁。”
他捉住肖少华的手,十指交叉反握住,“少华,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车流渐多,赵明轩调回手动驾驶模式,空出只手把持方向盘,只听旁边的肖少华道:“等这证办下来,我们去银行联名开个共同账户,以后你工资卡就甭上交了,所有家庭支出从这里面走。”
赵明轩听他规划:“嗯。”
快到工研院门口了,只听肖少华又道:“既然你我应下了这一项目,你要成为我研究对象,那么有些基础的东西,我还是希望你能多少了解一下……”
赵明轩心中升起了一点不妙的预感,“等、等等……”
“这篇对霍奇金H-H方程解析的还不错,是我们研究神经系统比较常见的一套公式,比如我以后会谈到的膜内外电位差、脉冲幅度、离子通道等,在你的感官精神力运行过程中,多重态的变化,”肖少华说着拿起他的手机,划拉了两下,赵明轩的手机里登时多了几篇论文,黑哨扫了一眼,登时整个人都要不好了,“还有这篇,关于H-H方程在感官精神力研究中的一些应用,温克勒博士的‘精神力源说’最新研究报告,”车子缓缓停了,肖少华解开安全带,将手机还给赵明轩,并道:“对了,你之前不是在沈老手底下待过?”就三天前说的事儿,他记的可清楚,“他的论文你应该能看的懂,嗯,这篇、这篇……”说着他又扔了两篇PDF来。
赵明轩:“不、不要……这么残忍……”
而肖少华已经出去了,外面他的秘书正等着。
肖少华拉着车门,稍俯首对赵明轩,面容映着阳光:“先这样,加油。”
门一关,走了。
黑暗哨兵呈正态分布地石化了。
肖少华晚上加班回来晚了,看到满屋子漆黑,就书房灯亮着,一只大型哨兵手捧几页纸蹲在书房中央,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肖少华放下公文包,有些莫名:“怎么了?”
赵明轩头也不抬,指着一溜公式中的一个长得像E,只是翻转了又少了中间一横杠的符号问肖少华:“这是什么?”
肖少华看了一眼,“均方根。就是先平方再平均,再开方。”
赵明轩:“……”
肖少华:“这是游离精神粒子产生前后,神经元的一个电生理模型。”
赵明轩:“……”
肖少华不算是个好老师,因为他讲东西总是很容易跳着讲,这与他的思维方式有关。基础打的牢的,能跟上他思路的,会颇有启发,感觉到天马行空般的串联,比如被他逼着补习物理数学的几名学生。若是基础不够牢,或者知识点欠缺太多,就杯具了……跟听天书一般,比如赵明轩。
于是听着听着,哨兵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小学时代被对方折腾游戏攻略的日子里……
感到对方受了很大挫伤,意志消沉的样子,肖少华抽走他手中的纸张,安慰道:“没事儿,就算你连微积分都不会,你还是我夫人。”
赵明轩:“……”
肖少华躬身抱住他,“外面那些人,就算波函数学的再好,跟我也没关系。”
赵明轩:“……嗯?”
肖少华:“……也许……能做个学术交流?”
赵明轩一把将人扛了起来,决定到床上解决问题。肖少华四肢挣动,忙拍他后背,“夫人,停、停,我错了……回来,回来——为夫还得给你写项目纲要!”
两人到底还是坐到了电脑前。
一人一张椅子。
深夜写论文对肖少华是家常便饭。要是加上做不完的实验,晚上两点睡,早上六点起对他而言,更是毫不冲突。若说昨天那一纸协议令肖少华对自己的人性能否经得住考验,产生了莫大怀疑,今天签了这明显政策倾斜的“哨普军婚”申请,他反倒安心了。
协议上虽提了可能会涉及以下试验,但到时候具体涉及什么,是否涉及,还是由负责人来定,绕过伦理审查,这就导致了负责人针对实验体的权力极大。人心的贪婪永无止境,没有限制的权力只能缔造恶魔。这是他从那些向导们的身上,学到最深的一句领悟。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站在镜子前,扪心自问:如果换做自己,就能比他们做的更好?答案是不能。他太了解自己是个怎样的人,真正想要什么,一定会做到极致,兴许会比那帮人更过分。昨天的他们,或许就是明天的我。只能尽量警省自己,为了不至于哪一天忽然醒来,发现自己已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此外,人与人之间,生理方面的个体多少差异,导致数值波动的范围不同,也是人体科学实验难做的原因。未有重复,难验证。对于在赵明轩身上发现的东西,是否能够普适,应用到其它哨兵身上,肖少华并没有多大把握。
两点加起来,使得原本其它科学家若有机会得到这样一个独一无二的活生生的实验体,怕是要欣喜若狂的场景,落到了肖少华身上,他是半点都高兴不起来。考虑到实验体的安全性,肖少华打算先按照自体实验的标准来。
所谓的自体实验,即是做科研的人为了不危及他人的生命安全,用自己的身体做实验。好比他们这两年研发的光学材料,研发人员们自己就是一批实验体,肖少华也在其内。只是他比较倒霉的是,按照他们目前的样本数,约百分之九十三的人戴上第五代透镜都能看见精神体,而他在那百分之七里。连志愿者都忍不住同情他了,说肖老师看不见也很好,说看见之后再摘下就会开始害怕。也是肖少华不愿跟赵明轩多提此事的原因,说了空欢喜,不如不说。他隐隐有种感觉,自己或许,这一生也看不到对方的精神体了。
如果从未得到,那么失去时,也无法过于伤怀。
书房向来是肖少华的领地,这使得他在做科研相关时,格外有一种气场。之前与对方处半地下状态,赵明轩就记得这人写论文之际十分不喜欢被人打扰,偶尔惹毛了,会以命令的语气来一句:“好了,你可以出去了。”这几年过去,这种特性在肖少华身上越发彰显。现在赵明轩就坐在肖少华身旁,看他浑身散发着一种天然冰块般的寒气,皱着眉头不时翻找资料,快速浏览,一堆堆符号不明、含义不明的公式跟个水流似的刷过屏幕,而他与以往不同的是,过了摘要部分几乎每打一行字,都会稍停一停,跟自己解释,问哨兵能不能接受,或询问锤炼感官的看法。
赵明轩受宠若惊,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直感到自己不仅是研究对象,同时也成了这个项目的研究者,“……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他将在天元门内遇到那位黑哨前辈的事情大略讲了讲,并说了自己猜测,“我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我的四个感官就像往四个方向要飞出去的火箭一样,得找个东西扎住……但我后来想了想,就让它飞出去,也未尝不可。”
肖少华朝他投来了锐利的目光。赵明轩直视道:“这么说你可能不信,我觉得,黑暗全界就是弥散化的。”
“不,”肖少华很干脆道:“你说我就信。”
赵明轩不由笑,“夫君啊夫君。”长臂一捞,扒了人身上,被对着屏幕打字的肖少华拿肩膀顶了顶,“起来,继续说。”
“……反正你也知道我不懂什么公式,数据么,都凭直觉。”赵明轩坐回去道,有些懒洋洋地,“……怎么说呢,就是觉得之前过度运用感官也好,过载也好,所有的感觉积压在那里……到了进入全界的一瞬间,一下子都飘起来了……四级的时候呢,与其说是狂躁……不如说,是有种实在压不下去,不时要冒出来……”
肖少华打断他:“稍等,是不是就像水温高到一定程度,就会变成水蒸汽的那种感觉?”
赵明轩眼睛一亮:“对。”
肖少华一放光电笔,整个人就靠到了身后椅子上。他约有几分钟没说话。
书房内一片静默。
电脑机箱的嗡鸣声,窗外夜风的沙沙声,呼吸声、心跳声,水在管道里流动的摩擦声,尤为清晰。
赵明轩感到了些须忐忑,先开口了:“……怎么,不好?”
“……不是不好,”肖少华沉着声道,面色冷峻的可怕:“我只是在想,或许我们先前所有人……在哨兵感官进阶的认知上,都走入了一个误区。”
话落,他直起身,重新拾起光电笔,调出一个深蓝的界面,将之拖出,呈全息模式,往上勾了几道,赵明轩才看出他在建模,“……如果将A1到A2这段高比作一名四级哨兵精神力的深度,”肖少华转了转视角,问对方,“像不像一个池子?”又拽回去,“就是加了个盖子。哨兵的精神力通过四个感官释放,就像往这盖子上凿了四个孔。”
他这次讲解浅显易懂,赵明轩总算不必为自己的智商担忧了,忙不迭点头。
“你每一次运用感官,忍受过载,千辛万苦要控制住它,要将它压下去,实际就是给池水做功,增加了池水的内能,水温升高……随着你每进一阶,池水的总量也增加了,”肖少华微勾嘴角,嘲了句道:“但这池高有限啊,尤其你每次四个感官一起运作,就跟往这池水里扔根烧开水的电棒似的,不沸腾才怪。”
他看向赵明轩:“满池子水烧开沸腾了,但出气的就四个孔,会发生什么?”
赵明轩想了想:“Boom——爆炸?”
“对,池炸裂了,水炸没了,终焉。”肖少华顿了顿,“但假若在盖子被炸开时,整个池子的水温高至一定程度,直接全部汽化……是否就是最终呈现的黑暗全界?……不不,”说着他否决了自己,随手从桌屉里抽了张纸,换了支笔写起来,“……根据精神力源的假说模型,套入微分公式……动作电位的序列应该符合……”
这下那纸上又是赵明轩全然看不懂的神秘符号与数字公式了……
赵明轩:“……”
这般过了两天,期间肖少华还将几名研究人体科学的老专家请来家里开会,军工处给了他一份名单,名单上都是可以咨询或邀请入组的顾问,于是赵明轩便见识了一回,头一天还跟肖少华吵的脸红脖子粗的老专家,第二天抱着一台老式笔记本又狂野地奔来了……
这些专家都是上了年纪的普通人,赵明轩平时没特殊情况,精神力都是收敛的,武学上兴许有个词“返璞归真”可以形容下,但赵明轩并不觉得自己达到了那个境界,就是俗称的“装得看起来像个普通人”。肖少华给他们介绍时说他是这个项目的研究人员之一,然而赵明轩啥公式原理都不懂,一位专家问了他两句,就将他当做端茶送水的了。
赵明轩:“……”
黑暗哨兵忧伤地跑去阳台吹了段叶子版倩女幽魂。
叶子,没错。就是树上飘下的那种叶子,不知哪儿刮来的一片,冬天连边都枯黄了。
鉴于他对触觉的精准把控,没走音,调子也十分圆润悦耳。这位专家一下来惊为天人,连夸:“小伙子,数学不行但有艺术天赋啊!”
肖少华摘了眼镜捂住了脸。赵明轩面上客气:“……谢谢。”心中道:喂喂,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在笑!
结果送走了专家们,紧接着他与肖少华在讨论“戴不戴项圈”“要不要携带二十四小时卫星定位设备”时产生了分歧。肖少华坚持不能二十四小时,至少要保留一定的隐私时间。赵明轩提醒他,“你自己说过生物体的情况什么复杂,数据要尽可能完整,你这样人为缺失一段算不算……”
肖少华恼火起来:“我是负责人还你是?出去。”
赵明轩盯了他一会,忽然狡黠一笑:“嘿,夫君你是不是在担心我们……‘那个’的时候,也被录进去?”
肖少华“唰”地涨红了脸,“……”戴戒指的手一抬指门口,意思很明白。
赵明轩取笑他:“不就是一堆数据么?难道你们科研人员还能从一堆数据里看出场G|V不成?”
肖少华不说话,只是与之对视。渐渐地,赵明轩也有点不好了,“……不是吧?……真的能?”
看到对方变了脸色,肖少华方收回目光,抱臂在书房内来回踱步。他思考时总喜欢抬右手抵着下巴或嘴,片刻停了,稍扶眼镜对赵明轩说:“这样,这段数据我设为隐藏,解析运算时暂不显示在前台,但会影响最终模拟结果。”
上一世纪人体科学实验之失败在于数据的不够严谨。当然也是设备落后,手段有限的缘故。生物系统的复杂导致实验环境条件必须设的非常苛刻,关键在于如何得到可靠的数据,最后证明实验结果能够被重复,而非一次性现象。第 163 章
时间一晃便到了赵明轩受勋这日。
肖少华是没法来观礼了。就算他想来, 那也得有空。昨个一下班听他给吴靖峰打电话,赵明轩就知道了,这几天行程排的那叫个密密麻麻, 若不是肖少华是毫无异能的普通人,恐怕他们连分秒都要标出来了。早上是各种会, 下午是各种实验穿插大小会,晚上还得准备项目申报材料, 给学生批论文……甚至半夜想到个什么, 肖少华衣服一披就奔实验室去了,也就昨晚的事儿,赵明轩以为他们出了什么问题,要坐起来, 被肖少华按了回床, 狠狠吻了一记, 说:“夫人你快睡。我去做个实验,一个小时就回来。”黑暗哨兵摇摇晃晃倒了下去,意识朦胧地感受着自己的精神体困倦地缠到了人脖子上挂着。
……一个小时, 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错了。
肖少华通宵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一刹那,赵明轩睁开了眼。此时肖少华正趴床上,衣服也没脱, 紧紧抱着他就睡了一小时。再过十分钟, 闹铃就该响了。
黑暗哨兵躺着,将闹铃悄无声息地掐了, 到了点将人抱起来去洗漱。肖少华没睡醒的时候一贯迷迷糊糊的, 十分乖巧地任对方将自己衣服换了, 脸洗了, 牙刷了,醒了。他下意识地先抬手看眼表,没过点,松了口气。下一秒便被赵明轩从后捧住脸,对着镜子,表情严肃,“你看看你,面如白纸黑眼圈。”
肖少华没戴眼镜,看着镜子里有些模糊的赵明轩,弯了弯嘴角。
赵明轩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是我没在这几年里,你都活那么奔放……还是就这几天这样?”
肖少华眼睛还有些干疼,闭了闭:“……暂时的,过了这阵就好了。”
听出他底气不足,赵明轩心里噌噌冒火,“——过了这阵就年前了,你当我不知道你们年前什么状况?”
“……”肖少华挑眉看了他一眼,避重就轻:“过年就得带你回家见爸妈了,怕不怕?”
“我怕什么?!”赵明轩真是要被他的态度气乐了,“肖少华我跟你说,你下次再给我半夜跑实验室通宵,你信不信我直接上你们实验室抓人?”
肖少华这下不止眼睛疼了,他头也疼了。手指按着太阳穴,他挣出对方怀抱,拿起对方给他准备的热毛巾往脸上盖了会,再将毛巾扑在了手上,抬头对赵明轩道:“……咱以前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又不是没通宵过。”
赵明轩真的气笑了:“……你还好意思说!”
他一说,肖少华也想起来了,之前都是趁对方不在的时候,谁让哨兵总有十天半个月接了任务回不来……之后再没人管,就习惯了。肖少华看着黑哨的脸,心想:糟糕,大意了。
他哑火。索性装死,放了毛巾边戴眼镜边往外走,“早上吃什么?”
“转移话题能力太差,驳回重练。”赵明轩一把将人捞了回来,“这什么破烂项目!我们不做了成么?我又不要你拿命搏科研!”
黑哨的力气太大,肖少华被箍的动弹不得,冷静地,“夫人,距离我上班还有十二分钟,你再不松手,我就没空吃早餐了。”
赵明轩只得松手,肖少华走了两步,他又嫌肖少华走的太慢,一把将人打横抱起来,蹬蹬几步下楼,将人塞到了餐桌前椅子里。自己去把昨晚煲在紫砂锅里的八宝粥盛了两碗出来,与此动作飞快地将一溜小菜摆上了台。黑着脸对肖少华道:“吃。”
肖少华只手撑着额头,只手拿勺舀了一勺,有心想缓和下气氛,夸奖道:“夫人好手艺。”
赵明轩脸更黑:“你到底吃不吃!”
肖少华知道自己的行为惹毛了对方,只得乖乖闭嘴,一口一口舀粥喝,品尝到了“妻管严”的滋味。
一个早上不欢而散,人走后,赵明轩又开始后悔自己刚刚是不是口气太冲了,毕竟肖少华可以说是为了他才接下这个项目,但转念一想到肖少华这种习惯性通宵行为绝不是一天养成的,再姑息下去身体垮了怎么办?便觉得自己还是说的太轻了,这破事真TMD任重道远!
这段时间他除了配合肖少华完成项目申报材料,就是去龙潜基地做些日常训练,熟悉熟悉新职务,若再有空便联系些以前的部下,了解一番他走后几年都发生了什么。协议交上去的第二天,他的调令就下来了,果然是驻京,首都塔哨协监察员。主要负责监察所划区域之内五级以下哨兵是否滥用异能的情况,受理公安部门或塔安办对四、五级哨兵违法乱纪行为的举报,如有必要便会出动抓捕。比如他去天元门之前若在京中犯了什么事,驻京的黑哨一抓他一个准,绝无反抗余地。无他,等级压制,位阶差太远了。哨兵协会管哨兵,向导之家管向导,塔管这二者。首都塔哨协常驻三名黑哨监察员,职权极大,直属东山指挥所,而非塔长或会长。由于界域的独占性,通常不会同时出现在一个场合里,很有点王不见王的意思。什么场合会一齐现身呢?除了战事,比如一个犯了事,另两个领兵去抓,再比如,今天的授勋仪式。
仪式是在辅义堂举行,分为主席台和观礼席。一干受勋人分批次站上主席台上,先由授勋人宣读中央授勋命令,再授勋给受勋人,由受勋人代表致辞,整个过程庄严肃穆,长达三个小时,军区长官、各军种代表等均在场观礼。主要表彰在对抗天元门恐怖袭击中的表现杰出者。
有的人尚重伤,所以有人来代领。有的人已经死了,所以是追授。
先后从两名解放军上将手中接过一枚一级英雄勋章、一枚一等功奖章,证书绶带等,与在场所有人对国旗敬礼完毕,赵明轩站立笔直如标枪,目不斜视地看着麒少将叶君同朝他走近。这是一名其貌不扬的中年男子,身材矮胖,与人们对黑暗哨兵的外型印象有着极大偏差。若不是赵明轩见过对方十年前穿梭南隧火力网的录像,光看照片也很难相信。现在人真正站到了他面前,尽管年逾五旬,一双眼睛精光内敛,毫无失感迹象。
“赵明轩同志,恭喜你进入黑暗全界。”叶君同郑重道,将一枚影武者纪念章扣上他的校官礼服胸前衣襟。影武者,黑暗哨兵的别称。镶嵌着五星的黑金纪念章上就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接着叶君同退后两步,与赵明轩互敬一礼。
也是这一瞬间,赵明轩不由地抬眼朝外望去。
很难描述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很奇妙地,他感知到了他的精神体在靠近。而且就距离他不远处。能让渊冥无时不刻跟随着的,只有那个人。虽然也是他自己的意思。但归根结底也得精神体自己乐意。
精神体与他的距离止住了,传回了一丝隐约的感应。他们是被会场的警卫拦住了,这边是过了点即使有邀请函也不让进了,除非是将级以上军衔或受勋者本人,也得特殊通报后方可。感知到他们在会场外徘徊了稍许便离开了,赵明轩真恨不得冲出去把人抱住问他:“你不是忙的要死吗?怎么来了?是不是又没吃饭?”
可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佩戴着勋章,与其它受勋者一起,接受所有观礼人员热烈的掌声。
仅仅一段无伤大雅的小插曲,没有打扰到仪式的任何环节,唯独那一刻离他最近的叶君同察觉了他的些须失神。
授勋结束后便是庆功宴。赵明轩拿着服务员给他倒的酒,还在纠结着要是现在追出去花多少时间能追上,一旁走来的叶天宸举着杯酒,故意用肩膀往他一撞,被赵明轩不着声色地避开了。
叶天宸也无所谓:“咋地,见到我爸了哈?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赵明轩道,他现在要还不知道上头原本就打算要派去西北的是这货,那他就傻了,亏他当初看在那一管能源的交情上,听闻对方抽中西北签的时候,还愧疚了一会,“就恭喜。”
总算对此君的性格恶劣之处有了更深了解。
“唉呀那个老古板,”叶天宸夸张地叹了口气:“你知道他在给我颁发影武章的时候说什么了?”
赵明轩敷衍地:“不知道。”
叶天宸学着他爹麒少将一本正经的语气道:“叶天宸同志,进入全界只是个起步,愿你戒骄戒躁,再接再励。”
说着他肩一垮,回到自己的语气,“老兄,你说这黑暗之上还有个嘛?”
赵明轩当然不知道,这还是他跟肖少华接下来要探寻的内容。“……这是叶少将对你的期望。”话到这里打住了,赵明轩还有句没说:光看你爹的界域,就比你的厚多了。
他不说,叶天宸也揣出了一二,“想达到他那样,不花个十来年不可能,”不以为意地道,扫了眼四周,拍了拍赵明轩肩说,“瞧你这孤家寡人的,这下知道向导的好处了没?”
说着还跟不远处他的向导挥了个手,后者回眸嫣然一笑。
赵明轩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也不用看,就知道这边大多哨兵的向导今天都到场了,更遑论黑哨们的向导。肖少华是忙于工作,抽不出空,这些向导却是大多无法拥有自己的固定工作。鉴于向导对哨兵的重要性,户随哨迁,说不准哪一天组织需要就将哨兵派哪儿去了,向导也得跟着走,这种情况下,用人单位压根不可能让已结合向导负责什么特别重要的工作。
况且……他想起方才精神体与自己的距离,心中涌起一种无法言说的甜蜜。肖少华约莫是好不容易挤出点时间想着偷偷来看一眼,却不知他已经发现了。
“……她是你的伴侣,现在只能跟着你走,”赵明轩反问,“如果反过来呢?你愿意跟着她走么?”
叶天宸“嗤”地声笑了,“你可真逗,这怎么可能?”这位黑哨显然想都没想过这种可能,“算了算了,不跟你争这个,儿女情长这点儿出息,”说着他笑着摇摇头,又一抬下颌:“……哥们,我这要被调走了,你就没啥想表示表示的?”
赵明轩心想:儿女情长怎么了,老子保家卫国还不是为了有一天能回来好好地儿女情长。淡淡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朝人举杯。
叶天宸“啧”了句,“没诚意。”与之一碰杯。
两人将酒一饮而尽。第 164 章
赵明轩到家的时候大概晚上八点多, 肖少华还没回来。上头重新派了人跟车给他,塔那边房子也装点起来了,反正搁着也是搁着, 赵明轩便琢磨着以后当个办公场所。出了宴会他将车还给黎茵,顺道请人喝了两杯。自打觉醒了黑暗, 他这肝解酒速度也是忒快,回程路上还随手捉了个落单的天元门向导。也不能说随手, 本来这事儿不归他管, 奈何此一役龙组损失惨重,公孙弘还在闭关休养,手下还有俩大将出了点问题,被重新遣回“思想教育”去了。上头便让他们暂时多少摊点儿, 说来也奇怪, 黑哨这边归东所管, 隶属军委,龙组那边却是安|全部的第十九局,趁着刘美和给他打电话交接那名向导的处置, 赵明轩问了问沈実的情况,他记得人当时是被救出来的了,后头怎么音信全无?
“沈老的情况你不能问我,”刘美和很干脆道:“你得问你家那位, 上头若有了消息第一个会通知的是他。”
肖少华作为沈実目前所在的实验室主任, 排在被通知次序的第一梯队也无可厚非。然而赵明轩无比确认乃至无比肯定,肖少华还什么都不知道。这就值得玩味了。黑哨忖了忖, “……还在昏迷?……失血过多?大脑缺氧?……植物人?……等等, 他又失忆了对不对?!”
他脱口而出。只听“嘟——嘟——”两声忙音, 刘美和那边已经挂断了。
向导的态度说明了很多问题。其中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沈実还活着。
这对赵明轩而言, 暂时就够了。
人活着就有希望。想想他被肖少华折腾什么公式原理的这些天,想想他被沈実在天元门折腾什么质粒实验T|NT的那段日子,想想到时候这两人要能碰面聊起来……他可一定得去围观!
“嗞。”
轮胎刮擦地面的声音。
九点三十五。
分辨出那是肖少华的车在楼下停了。赵明轩手指飞弹“噼里啪啦”地往那报告模板里敲了最后几个字,按下提交。这年头监察员捉人前后都得交报告。黑哨收起笔记本,迅速地上楼拿出本什么XX原理解析、习题册摊开装作自己好好学习的样子,临到头蓦地改了主意。也或许是他这会儿心情不错的原因,赵明轩鬼使神差地看了圈这室内结构,竟一下溜到了卧室的大床下躲了起来。
他特地四肢抓床板平贴着身躯,与阴影融为一体,若有人此时探头朝床底下看去,那是什么都看不着。
继而想起来他那袋子勋章军装的还没收,原本打算着给肖少华看的,赶紧地又钻出去将袋子收上来塞到了衣柜最里面,找两件穿过的衣服埋起来。把鞋什么一应可能留下任何痕迹的东西都处理了,再缩回了床
喃颩
底,照原样藏着。准备跟人玩个捉迷藏。
小时候,不管他怎么藏,肖少华总能找的到,现在可不一定了。赵明轩得意洋洋地想。并为自己这份得意感到了一点作弊的可耻。
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肖少华进门的时候正在打电话,听筒里传出那方的话语:“……主任,X射线衍射得到的数据我们本以为是六方晶系,今天发现是一种未知的晶体结构,到底是什么还不好说,因为CCDC库里没有,进一步检测需要时间。”
肖少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沉稳:“没关系,你们慢慢来。”
赵明轩知道他们在谈的是汲灵引。那东西据称是被送到地质科学院检测了。
对方道:“不过基于我们目前的解析进度,我们已经很有理由怀疑这并不是地球上的产物,而是一种全新的天外物质,到时候也许需要您的帮助。”
肖少华:“你尽管说。”
“……以及,”那边顿了顿,“如果我们真的把这个新晶体完全解出来,这文章我们能发表吗?”
“……近十年的可能性极小,”肖少华道,“我只能尽量为你们争取。”
“有您这一句,我就放心了,”那边道,声音带了点激动,“我们明白这件事对国家的意义,绝不会违背党和人民的利益……”省略一百字表忠心。
待肖少华挂了线,往楼上走,听到他在手机上按键的声音,赵明轩陡然想起自己手机还没关,当下腾出只手探入裤袋将手机关机了。片刻,肖少华自语:“奇怪,怎么关机了?”
吓得赵明轩出了一身冷汗。
房间的灯开了。肖少华先往书房去,“赵明轩?”没人。又往洗手间,“小二?”
下了楼,到厨房,“夫人?”
他将客厅、阳台、客房、杂物间都逛了一遍,又上了楼,“小二,快出来~今天不做题了,带你出去吃好吃的。”
这个诱惑妥妥的,然而赵明轩忍住了。
肖少华趴床底看了看,没看到人,又搬来椅子查衣柜顶夹缝。窗帘掀开,围栏外边,门后桌底,楼上一圈没见着人,肖少华再下了楼,赵明轩屏气凝神,听到他说:“鞋子没在车也没在……难道是真没回来?”
赵明轩憋住了笑。
接着他“看”到肖少华重新掏出了手机,挨个给他新的勤务员、警卫、塔办事处、龙潜基地、黎茵等人打电话,询问他去处,得到的回答自然是赵大校早走了或者不太清楚,最搞笑的是塔前台的接待人员说:“赵大校的预约这周已经满了,下周五还有个位置,如有需要,请尽早提交申请说明您的面见理由。”
赵明轩快绷不住了:老子人就在床底下,见一面居然还要申请!
但肖少华很客气地回答:“谢谢你的提醒,我会认真考虑。”
赵明轩真的要不行了,觉得这人实在太可爱了,他的嘴抿成弯弧度,抠着床板缝的手指在抖,如果肖少华这时候上楼,未必不能发现些端倪。可惜来的不是肖少华,来的是他的精神体。Oh Shit!赵明轩想,竟然忘了他的精神体。
只见他的小青龙跟条蛇似的滑进了床底,跟用个看傻帽的眼神瞄了他一眼,游了出去,跑到了肖少华身旁,绕了圈。又奔了上来,循环返复。如此明显的提示,假若肖少华是个向导……不,假若肖少华是个向导,他们根本玩不了这个游戏。
赵明轩松了口气,想不到搞个捉迷藏也能这么紧张。与此有些粉尘扑到了他脸上,弄得他皮肤有点痒,才发现那个家务机器人,这床下面是完全没扫过。这可是个亟需改进的地方,记下来,到时候跟肖少华说。
慢慢的,屋子里完全地安静了。
赵明轩“看”到肖少华站在大厅中央,抱臂思考着什么。
他的精神体从楼下游到楼上,从楼上游到楼下。灯火通明的温暖中徜徉着一抹深蓝,宛若虚幻的水族馆。
赵明轩心中雀跃:来啊来啊来找我,嘿嘿嘿……
可当他等待久久,也不见肖少华有什么动静,心中的雀跃就下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安。正想着要不然算了,靠黑暗五感湮灭证据对普通人而言好像确实有点过分的时候,他就见到肖少华打开公文包,取出了个样本盒,指纹虹膜一对,咔嚓开了,拿出了一副护目镜。
赵明轩差点当场惊叫出声:精神力透镜!
方才放松的神经马上就绷紧了,心中直呼糟糕:作弊作弊!妈的!啊啊啊!不公平!
难怪肖少华之前都支吾过去了,死活不肯拿出来戴,现在可怎么办?黑哨情急之下立马要把青龙召回来,可他那平时一遇上肖少华就不怎么听话的精神体,这会儿是更不听话了,上蹿下走,恨不能马上把主人的位置给卖了。赵明轩放弃他的精神体,赶紧发动脑筋急转弯,企图在肖少华循着精神体上楼前想出个招挽救他黑哨的一世英名。
该说什么呢?“夫君!你看!渊冥变大了!”
还是“你看!它的龙角是不是很美?鳞片是不是很漂亮?”
脑内的场景还未化为现实,就见取下眼镜,戴上精神力透镜的肖少华喊了一声,“渊冥!”
他那没出息的精神体立刻奔了回去,乖乖停在了人跟前,尾巴飘在空中,两爪前掬,一副等待夸奖的样子。
赵明轩心道:完了完了!
更加绞尽脑汁地想说辞:“其实我只是想试试我们的床板结不结实?”不行,太白痴了,或者装傻:“刚刚去天台练剑了。”一定会被精神体鄙视。
思来想去,不然干脆让渊冥跳段求偶舞得了。
哨兵感觉求偶舞这个主意不错,忐忑地等着,可等了半天,就看见他的精神体又回来了趟,肖少华仍是站在原地没有半点动静。青龙从成年形态退成雏形,跟个飘带似的往肖少华眼前飞来绕去,又从雏形伸展身躯,变高变壮重新长出了成年的角,披覆了锐鳞,前爪划动,如浮在云间,企图用这能媲美最高级全息特效般的华美景象引起对方的注意。
肖少华不为所动。他戴着精神力透镜的视线就像穿过了这层景象,落在了不知名的远处般,须臾,又转了个方向,再次唤了声:“渊冥。”
赵明轩心中的不安在渐渐扩大。
他的青龙随着对方的声音游动着探了探头,仿佛在奇怪:我在这里呀。
这样走了两步,又唤了两声,一声比一声间隔的时间长。过了约莫十分钟,肖少华摘下了精神力透镜的样品,再次开口,是轻而又轻的,唯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被赵明轩捕捉到了:
“走了啊……”肖少华说,像是微微笑了,“走了也好……”
自他回来后,肖少华笑的屈指可数,或者说就像被剔除了感情的人,蹒跚着重新学习去笑的方法。此时露出的这点笑容,不知怎的一下就让赵明轩心中的不安到达了顶点。
然而没等赵明轩反应过来这句什么意思,肖少华已经收好东西,拿起沙发上的大衣外套和公文包往外走。黑哨再藏不住,三两步就冲下楼,一把从后将人抱住,“你要去哪?!”
肖少华背对着他,沉默了许久,方开口:“……我去实验室啊……”
赵明轩登时哭笑不得,“这么晚了去什么实验室!”说着又恼火起来,“我早上跟你说什么了,你根本没放心上对不对?!”
他将人转过来,也顾不及自己还灰头土脸,就捧住人双颊对着吼:“妈的!跟你说了多少次不准通宵!不准通宵!”
肖少华却只是怔怔地看着他,失去镜片遮挡的眼神有点奇怪,犹如第一次见到他,又有点空,喃喃道:“……原来你没走……”
“走”这个字音落下的时候,有什么从他左眼里先破碎了,滑下了一道水痕。
赵明轩被这一下弄得方寸大乱,手足无措,“等等,少华……我不是有意凶你,”他忙哄道,抬手抹去,“别、别哭啊……”
“……”赵明轩将他两边脸颊的水痕都抹了,心中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
肖少华垂眸,任他抱了一会儿,才低低地,有些喑哑地回答:“……我以为……我又把你弄丢了……”
随着他的话语,涌入赵明轩脑海的是对方方才戴着精神力透镜对渊冥“视”而不见的情景,到处寻找自己的模样,电光石火间,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剧烈的疼痛侵蚀了胸口,与此蔓延的还有难言的酸楚。令他将肖少华猛地按进了自己怀中,紧紧抱着,生怕这人下一秒就会消失一般。
青龙就在肖少华的背后与他对视着,对他而言轻而易举的事情,对肖少华,却是天堑。
透过精神力,他问青龙,也是问自己:渊冥,如果其他人都能看见你了,你最想被看见的人还是看不见你,怎么办?
青龙静静地回视着他,目光里有些困惑,像是不明白他这样问的意味,又像是懵里懵懂的全无所谓。
给自己精神体取的名字,源于他中二期不知在哪儿看到的一句话:龙潜于渊,遨游青冥。这会儿又想起来了。赵明轩“啪”地就给了自己一巴掌。惊得肖少华抬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为什么突然打自己?”
赵明轩垂头丧气地:“……都怪我,没事玩什么捉迷藏……”
他这一句,肖少华反倒冷静了,“你刚刚躲在了哪里?”
赵明轩:“……床底下。”
肖少华:“你车呢?”
赵明轩:“让张涛开走了。”张涛是他当前勤务员的名字。
肖少华:“……”看了他一会,又道:“以后我再也不通宵了。”并说着的时候,单手在背后比了个食指交叉中指的手势。这个小动作没能瞒过黑暗哨兵。
赵明轩佯装不知:“没事。反正你以后通宵,我陪着你通宵就是了。”
而这个杀伤力可比赵明轩发火大多了,肖少华立刻就变了脸色:“别这样!”
赵明轩算是摸到他一点命脉了:拿自己安危要挟,肖少华肯定没辙。这个发现让他又是心酸又是好笑。
“就这么说定了。”
话落不顾肖少华的抗议,将人重新搂入了怀里,赵明轩望着自己的精神体,于心中回答了方才自己的问题:
如果这个世界上,我最想让看到的人看不到你,其他人看不看的到你,能不能看到你,又与我何干?第 165 章
更衣镜前, 一个模样高挑瘦削的女人正在整理自己的仪容。
日光灯下,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一对高颧骨勾出了她利落的轮廓线,眉眼如柳叶, 鼻梁两侧微陷,是常年佩戴眼镜留下的印子。女人穿着军官制服, 先将垂在背后的一头长发挽起,盘成个小髻扎在脑后, 接着她伸手, 要取下她嘴里抿着的两枚一字夹固定住。
一只纤纤玉手比她的手更快,先一步摘走了她的一字夹。喻蓉见状便笑了,眉眼弯弯成新月,“明敏。”
她的向导从镜子里看了她一眼, 一边为她绾发, 一边从精神链接回应了她:小鱼, 刚刚七号基地的人来电话了,说小甲还是坚持选择他先前的向导。
小甲是她一个哨兵学员,四级了还没绑定, 也是个奇葩。喻蓉闻“言”冷哼一声,“就他们那百分之五十七的共鸣度,顶个屁用,连百分之七十都不到。”
明敏也叹气, 因习惯了通过精神链接对喻蓉讲话, 对外她总是显得十分安静,温柔可亲:……不到百分之七十五没办法绑定啊……
明敏给对方盘好了发, 又退了两步看了看:小鱼真好看。
“谁说不是, ”喻蓉回了她第一句, 话一出又感到了她第二句思绪, 双颊微霞,“他们普通人挑个伴侣还得看房看车,看看是不是门当户对,家里老人亲戚极不极品,凭什么一到了我们哨向就一个劲儿的指责说什么我们只看相容性、共鸣度?真是可笑。”
女哨兵讽刺道,“小甲那对爹妈可真是能坑儿子,这么拎不清也是少有,说什么青梅竹马一场两小无猜不容易……我倒真想问问他们,共鸣度不高,任务时靠什么配合战斗?爱吗?爱要有这么大力量,我们早靠爱发电了!还建核电站干什么?!”
“不适配的伴侣不会幸福。明敏,这种破事,我真是见多了……见得多了!”房间里徜徉着喻蓉一个人的声音。在没有精神力的普通人听来,或许就像是女哨兵在自己一个人喋喋不休的抱怨,自言自语,“跟普通人结婚都算走运的了,一旦绑定了再遇到跟自己共鸣度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向导,以前的什么海誓山盟、甜言蜜语、美好时光,那都是屁!那就晚了!”
可平时精明干练的女哨兵□□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展露真实的自己,因为她的向导明敏正站在她的身后温柔地注视她,仿佛不论她想什么说什么都会包容和接受。
喻蓉不自觉地想起了最初遇到对方的时光——
她看到了她。
她在她生命里划开了一道光。
那是她第一次相信有命运这回事……之后的相容区间,共鸣度测试达到了百分之九十二,一切都仿佛是命中注定。
无法违背地——
它就顺其自然地发生了。
就如同一条小鱼,游回了属于它的大海里。
冥冥之中,有什么早已被安排好了,而她先前所有的时间只是在等待着它的到来。
喻蓉从未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一点:如果不能觉醒成哨兵,就没办法遇到她的向导了。她珍惜着,也感激着这样的机会。
天元门的向导再如何也好,她的明敏和他们是不同的。
还有几分钟就要出门了,女哨兵将头埋在伴侣柔软的胸脯中,一动不动地将人抱着不放手。
明敏提醒她:“小鱼,有电话。”
喻蓉心道:让那电话去死吧……为什么这胸能这么软,好软啊……好舒服……
这个想法浮现在她的脑内同时,通过精神链接,也浮现在了向导的脑海内。与她共享思维的明敏有些害羞成恼地将她推开:“小鱼你可是个女生啊!怎么能像个色狼一样?”
喻蓉脸上发烫,硬往人脖子上又蹭了蹭,“有什么关系,我是你的小鱼,你是我的大海嘛,”说着情话,她走去拿起手机,“哪天你要是能把人家养到D罩杯,你想埋多久都可以的。”
离她们不远处的一张大床上,一只皮毛茸茸,灰中带白的猞猁靠在一只雪豹身上翻着柔软的肚皮,任后者闲适地给自己一舔、一舔梳理皮毛。
明敏红着脸“呸”了一声,心里想的却是等下就上网订两箱木瓜,这点小心思可没法瞒过思维共享的伴侣,喻蓉偷笑,翘着嘴角接电话,应了几句又撇了下来。她边弯腰穿鞋边接听,明敏追过来:“小鱼,你头发乱了。”
“记得,当然记得。”喻蓉应着电话,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她竖了只食指让向导先别说话,后者欲言又止,给她拢了拢头发。“什么?真的?”房间里,声调忽然拔高,接着降低,“呵……”女哨兵像是想笑,有些吃惊的,又听到了什么,神色陡变,怒道:“怎么能这样!……那可是……那可是——”被电话里的人打断了,短短数分钟,喻蓉脸色变了又变,末了方道:“……收到,我会尽力而为。”
怎么可能不记得。
赵明轩,她带过最特别的一名哨兵。比小甲的情况还夸张,人至少有个向导,虽然不适配,好歹也能疏导,就这也已经逼到了极限,到了神游症中后期,再不绑定就有终焉的危险。一个精神体为四灵之首的高阶哨兵,却顽固地执着于一个丁点儿精神力都没有的普通人。在作为五级感官特训中心的资深□□之一喻蓉来看,这是多么巨大的浪费。
也是因此,当初隐隐得知对方因任务与本来的向导强制解绑,甚至陷入终焉,女哨兵不是不惋惜,不是不遗憾。再痛心也无可奈何,总有许多人以为自己可以挑战自然法则,付出了生命。这世上传闻四大灵兽类的精神体,只有一头死了,才会出现新的一头,一头青龙尚存于世,另一头便没法出来。谁也不知这其中什么关窍,也或许只是个概率问题,或许有过两头并存于世的时候,只是她没见过。想着是不是该期待一下下一头青龙的主人了,便收到了消息说,赵明轩觉醒黑暗了。
难以形容喻蓉刚刚听见这个消息的心情——她第一反应还以为自己听到了个愚人节笑话,还是有史以来最搞笑、荒诞的黑色笑话。
难怪……难怪……最近首都塔监察员的领域有所变动,增加了一名新的“首席”,原来是他。
可当上面批下指示,命令他们基地全力协助SG生物学家肖少华那所谓的黑暗感官研究计划,将赵明轩作为实验体,提供一切能提供的数据时,她就再笑不出来了。
女哨兵看向了自己的向导:黑暗,多么遥远,多么诱人的前缀词,她知道以她的资质,这一生都未必能问鼎黑暗了。
由于精神链接的存在,她们互相洞悉彼此的想法,使得沟通在她们之间不需要经过言语的包装或缓冲,直接即可到达心意相通的地步。
明敏回视着自己的哨兵,感到了对方难以置信的愤怒: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将一名珍贵的黑哨交到一个普通人手里,像只小白鼠一样任人揉搓,即使那个普通人是顶尖的科学家,那也只是个普通人!永远无法代替向导的存在的普通人!
“小鱼,”明敏捧住她的额头,与自己的相抵,盯住了对方的眼睛:“如果你真的想帮他,我们可以的。”
向导还依稀记得一些,那位黑哨还未觉醒黑暗前的图景景象,冰天雪地的末日极光中,每走一步的飓风陷阱,冰崩雪裂的严寒。
一些细碎的想法相互的,来回浮荡,喻蓉嘲道:“帮什么?人可未必感激,除非我们现在马上就能找到一个跟他共鸣度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向导,否则,我看那头青龙怕是要吊死在那普通人身上了。”
向导的目光微微闪烁,喻蓉奇妙地感觉到了自己似乎听到了一些别人的声音,或者说‘思绪’,随即地消失了,就如同微风拂过了河面,些须的粼粼波光——可这怎么可能,她敛了自己的听觉感官,听到了向导的话语:“……觉醒了黑暗全界,意味着他的感知范围已经扩大了,会更敏锐……还没有遇到那位与他命中注定的向导,或许只是因为他距离他的向导还不够近。”
明敏望进她的眼睛,精神力触梢缓缓地,轻轻地梳理着,沉静而温柔地安抚她的感官,“但小鱼,别着急。这些只是暂时的。”
伴侣的精神力如同水流,淌过了她的知觉。
躁动的情绪渐渐平和。
“相信我,这样一位优秀的黑哨,不远的将来,一定会遇到一位只属于他的向导,今生的,真正的唯一挚爱。”
“来融化他的冰川……令他的图景春暖花开。”
“他们会幸福的……”
“就像你和我一样。”第 166 章
赵明轩与肖少华到达七号基地的测试时间最终被定在了这月底的周日早上。
赵明轩的新晋勤务员张涛将车停在了基地门口, 实验室的行政秘书吴靖峰用笔记本电脑跟肖少华核对稍后涉及的项目明细。赵明轩先下了车,映入眼帘的景观依旧,灰扑扑而敦实的军事建筑, 林荫道的白杨树叶子几乎掉光了,笔直的枝桠孤兀地探向天空, 冬日的暖阳给它们披了抹亮色,今天是首都难得的蓝天白云。
身着军装的一行人迎了上来, 赵明轩认出了为首者是他先前的五感特训□□, 笑着伸手道:“喻□□,阔别多年啊。”喻蓉与他握手,以对方的新职称问候,也笑:“赵监察, 果然……风采更甚了。”
其余人等一一与他敬礼, 赵明轩回了礼, 注意到喻蓉的向导今天也来了,依稀记得对方当年曾检查过自己的图景,不太确定地:“……明向导?”
明敏笑了:“赵监察好记性。”
这是位十分符合人们一贯印象的向导, 容貌不算特别出众,但看起来很舒服,总是沉默温柔地伴在哨兵身边,行事低调、待人可亲, 微微笑起来时极易让人生出好感, 仿佛看到了其善良的内心,进而托付信赖。
喻蓉道:“叙旧的事以后再说, 今天任务繁多, ”她还是雷厉风行的节奏, 比了个手势, “赵监察,这边请。”
赵明轩却站住了,看向肖少华的方向,待后者连同他秘书跟上来方随着喻蓉的路线走。喻蓉见状,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向导在她身后握住了她的手。
“怎样?”赵明轩问肖少华,勾了他肩膀一把,往自己这边带。
肖少华翻着文件,“可以,应该没什么疏漏了……就先按这个顺序来。”他一旁,吴靖峰与前来接洽的工作人员将测试的要点再交代一遍。
他们此番的目的主要是获取赵明轩觉醒黑暗前在七号基地五感特训的相关数据,与他当前状况再测试一次,进行一组比对。也不仅是七号基地,包括龙隐基地,赵明轩进入哨兵学院后的所有体测资料在内,算是人体科学研究小组经过讨论他的情况后拿出的一套方案,他们需要彻底梳理一下他的觉醒轨迹。
然后以此为基准,建一个数学模型。作为今后实验的安全值参考。
一行人即将进入室内之际,赵明轩道:“慢。”他停了脚步,“里面的两位向导请在三分钟内离开测试场地。”
接着,他看向喻蓉:“喻□□,什么意思?”
如果没记错,他们一周前就说过这次测试不需要任何向导在场。
喻蓉耐着性子解释道:“这是一项安全措施。理论上黑哨不会过载,或出现狂躁,但那是因为现世所有黑哨都已经跟向导绑定了,你这种情况……我们无法确定,只能尽量布置的全面些,以防万一。再者,”她说,“有向导在场辅助,也有益于你发挥出最好的状态。”
赵明轩冷冷道:“不需要。向导的存在只会干扰我。”
“你……!”喻蓉正要发火,被她的向导明敏阻止了。
“请问赵监察所指的‘向导’,也包括我在内吗?”明敏面带微笑问,仍是那和善的模样。赵明轩直视她没有回答,片刻,明敏开口,“好的,我明白了。”
她笑着摇摇头,像是遇上了叛逆期的少年有点无奈,“小鱼你多费心了。”明敏对自己的哨兵道,松开对方的手,拿出对讲机说了几句。稍许,那两名向导就走出了赵明轩的领域感应范围。明敏领着她们走了。
现在,喻蓉的脸色,赵明轩不用想都知道非常不好看。“赵监察,你很了不起。”女哨兵□□压抑着火气道,“能够独自完成觉醒黑暗的全程,是一项壮举。实在了不起!”她在“了不起”三个字上加重了发音,“正因为如此,我们才更希望能将你的安全工作做好,这样的机会来之不易,它几乎就像一个奇迹!你的路还很长、很远,我不希望你就仅仅因为对哪位向导的一点偏见,将它毁了!”
话落至此,语重心长。连肖少华的秘书吴靖峰都多少动容,更遑论其他人。
而赵明轩面不改色。
事实上,他并不是对这里任何一名向导有什么意见,也不是针对谁,他只是警惕,从天元门回来后,他对向导,就像某种动物遇上了它的天敌,一种本能的警惕,已经扎根在了他的骨子里。
然这话尚未到说的时候,它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说出来只怕会坐实所谓偏见。说话的是肖少华:“喻□□不必再说了。”
肖少华按了按他的手,留给黑哨一张不苟言笑的冷淡侧脸,“我们直接开始。”
喻蓉冷笑:“你负全责?”
肖少华说:“我负全责。”
语气沉稳,毫无一丝退让之意,反令喻蓉一噎,想起来对方的身份今非昔比,再不是她可以随意驱逐的普通人。作为多个国家级重点项目的负责人,就算她的主管,见了对方,也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肖先生”或“肖老师”。
喻蓉不发一言,欲转身入内,一眼扫见了那两人手上所戴的戒指,提醒道:“……赵监察,请摘下您身上所有配饰。”
这个赵明轩没什么异议,将左手的戒指摘了交给肖少华,“我去换衣服了。”
“嗯。”肖少华收起婚戒,表示知道了。
“——我说所有。”喻蓉又指他手上手环。
赵明轩嘴角微翘,“这个可不能摘。它得实时监控我身体状况。”
喻蓉马上就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差点七窍生烟,“他们——他们竟然这样对您!”
她就像脸上被掴了一巴掌,饱含屈辱的愤怒。
在场的除了寥寥普通人,剩余的哨兵均产生了一种类似对方被“圈养”的感觉。觉醒感官的异能者,往往因男性居多,体能增强,居于一种天然的优势地位,无形中就拥有了比一般人更高的自尊心,吴靖峰同为哨兵,倒是能体会他们的心情,可他们却不知道,这还是在肖少华坚持之下,原先的项圈才换成了手环。
赵明轩没多解释什么,喻蓉真想说“暗之王者,何必屈就一名普通人——”犯贱两个字,到底被她强压了回去,她脸色愈发铁青,连没有精神力的普通人都察觉到了她的低气压。
肖少华对喻蓉倒没什么恶感,也没太多好感。任谁被人逼的当初和自己的伴侣分手,大抵都很难称得上什么好感,纵使知道对方的出发点是好的。他这回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拿到数据,走人。赵明轩以后的活动范围基本还是在龙隐基地,毕竟觉醒成黑哨,针对五级以下的设备恐怕会多少发生些数值溢出。
赵明轩随工作人员去换作训服,做些测前准备。喻蓉领着肖少华一行到中控室,若干技术员已各就各位。有操作调控台的,有监测各项数据变化的,有负责接听的,调度的,维护设备仪器的,透过调控台后的整面单向玻璃,可以看到中央场地的布置就绪。
先测的是感官精神力,因现有的技术手段限制,对异能者的精神力分级向来是一种综合评定结果,从单次输出的精神力能、波动值、纵深广度,图景解析等,塔按的国际标准走,以基因检测为主,龙隐和七号各有一套,各项数据虽有些差别,最后还是落在一个阈值区间里,所以评定结果一致。
而肖少华等人为的就是那各项数据。
“当前精神力双S,感官级别:黑暗。”喻蓉念出众所周知的结果,将五六年前的一份报告翻开,红笔在上面划了道下划线,“初测A-S,赵大校潜力惊人。”
屏幕上的影像显示出哨兵的各项数据,以他的全息模型为中心,深浅不一的荧光色如飘浮的小点,实时反馈的数字不断变动着。
肖少华拿着这边刚出具的报告,看向场中。现在进行的是五感分类测评中的动态视觉。
中控室内的众人几乎是屏息似地凝神注视着这一切。连大气都不敢出。
无他。快,太快了。
若说六年前停留在肖少华脑海中的印象是哨兵一次又一次被一个旋驰而来的金属尖锐物击中摔飞的景象,那么今天它们就颠倒了。尽管仍看不清那飞速的金属物体做了什么动作,这边给的说明称之“金旋风”,收起的模样像把骨伞,是以微电脑控制的高敏类人工智能武器,比起哨兵,它的速度终究慢了,太慢了。黑哨的身姿形同鬼魅,短短一瞬,就从两束袭来的金属物中穿行而过,说是一缕轻烟也不为过。仅在视网膜上留下一抹黑影的下一秒,两束昂贵的智能武器就轻易地被击在墙上四分五裂。
长条的零件骨架散了一地。
单看画面,还以为是某种劣质玩具。
“录像回放。”肖少华按着耳麦对技术员道,“播放速度降低至二十分之一。”他说话同时,另一侧喻蓉也在喊:“三阶!最高转速!”
场内立即又多了两只金属物。就跟烟花绽放似的冲向了哨兵。
唰唰两声,或者是几声,肖少华没听清楚,喻蓉的音调又拔高了:“四阶!扭矩上调最大!”
赵明轩的声音自他的耳机里响起:“看见了?”
“在看。”肖少华直接道:“别管我,你做到最好,我们就没白来。”
“好。”赵明轩一声应下,喻蓉简直要骂他们,“测试的时候调什么情!”
肖少华置若罔闻,眼睛盯着视频回放,问技术员:“赵明轩三四两阶设置测出的时速分别是多少?”
技术员报了他几个数字,肖少华便心中有数了,知道哨兵还游刃有余。
他这边除了秘书吴靖峰,还有位人类学的专家和他助理,闻言咋舌:“不同阶时速不变……这等控制力真的是人类?!”
这也是位去了趟肖少华家,不慎将黑哨当做了端茶送水的之一,开了两次会反应过来忙不迭道歉,人压根不在意,还举着壶问他们想喝什么茶。
喻蓉那边已经扯着嗓子喊起来:“五阶——全部设置最高!”这下场中连金属物都只剩下一层薄光。数十枚光相撞,几点光斑在她瞳眸中迁跃,而后消失。
“……这不可能!”喻蓉一拍桌子站了起来,镜片后的目光全然的难以置信。
肖少华淡淡瞥了她一眼:“赵明轩已经觉醒黑暗了。”
女哨兵看着屏幕喃喃自语:“对啊,他觉醒的是黑暗……可完全没有向导辅助……这怎么可能……”
握手成拳,报告的纸张被她紧紧捏着皱了一圈。
对黑哨而言,针对五感的分类测评大概太简单了。视听味触嗅单项过了是综合,除了传统的“死亡逃脱”“深海潜行”“丛林密战”,包括感知对战场情况的敏锐度、准确度、应变速度,还将考验学员与其精神体配合作战的程度。是肖少华等人今天来访的重点。由于高阶哨兵在这部分极容易发生神游或过载,一般会配置一到两名向导辅助稳定感官,也是喻蓉上午提到的“安全措施”。
午间休息后回来,喻蓉的情绪较上午平稳了许多。他们走来时,正看到她与她的向导互贴着额头依偎,这也仅仅几秒的事情,她们就分开了,似是交换了一些只有她们能懂的信息。
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哨向间的“心灵传音”,跟在肖少华身后的人类学专家想道:或许这就是为何有些普通人会将哨向当做另一个物种对待,他们有自己独特的语言和交流通道,犹若深海中的豚类,传递着唯独彼此能听懂的声波。那是一个没有精神力的人类,无法进入的世界。
继而他将目光投向了他们这边的黑哨,赵监察正一手搭在那位年轻的实验室主任肩上商量着晚上吃什么。
肖少华:“得了吧你,别想。”
赵明轩:“真的可以吃辣了,没问题!”
肖少华不为所动,赵明轩抱住他:“你要相信我对味觉的控制能力!”肖少华拿下他一只手,赵明轩换了一边,“……我早上的表现你都看到了,不行我们就多练练,你总不能让我一辈子都不吃辣?”
感到肖少华有所迟疑,哨兵趁热打铁,“川菜~川菜~”
肖少华:“……微辣?”
赵明轩大喜:“说好了啊?”
人要去更衣室了,肖少华拉住他:“等等。”
赵明轩笑道:“吃川菜还是吃你,总得选一个。要不你选?”
肖少华:“……”
专家没法再看下去了,明明两人没什么出格的举动,对话也很平常,他却觉得上了年纪的自己眼都要被闪瞎了。这还是那位传闻中所到之处皆北极的“凛冬”?或许在高阶的哨向们眼中,这位黑暗哨兵才是真正的异类。不管肖少华多么优秀也好,归根结底还是个没有异能的普通人。瞧那位喻□□现在的表情,就好像看到了人类爱上了一条狗般不可思议。第 167 章
戴上传感器头盔的数秒间, 闭眼再睁开,四周景致降临。黑哨犹如置身于广袤的丛林之中。
耳畔若有似无地传来了林中野兽的嘶鸣吼叫。
赵明轩看向了不远处的一棵树,三人合抱的粗状树干上留下了几道利爪的划痕。加上空气中弥漫的气味, 他很快判断出这片属于一只黑熊的地盘。
视线转向了天空。他当然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是由虚拟实境投放的场景。赵明轩朝着中控室的方位打了个手势, 示意传感器功能正常,自己适应良好。
与上午的测试不同, 下午的综测基本由超级计算机仿真技术生成全息影像, 从而模拟战场环境。即接受测试的学员戴上传感器头盔,位于中控室的人们便能看到他们被蒙住眼睛,向前探或向后退,做出种种高难度的动作, 以刺杀或规避计算机“虚拟的敌人”。
区别于龙隐的训练, 那边的策略偏向空间战, 驾驶星痕的黑哨们日常训练大多为失重、超重切换状态间作战,或天基类大型作业,类似于一边玩着太空梭蹦极跳舞, 一边投弹对敌。这边的训练偏近地,涉及海陆空配合,室内外作战、武装越野,突击突围等。
可惜不论如何逼真也好, 它依旧和实际有差。尤其在拥有精神力的异能者使用时, 再完美的全息模拟来还原出的哨向精神体,尽管在普通人看来已经非常逼真了, 他们中最优秀的团队恨不得连毛发的细节都抠出来……对哨向们而言, 还是一眼看过去就能看穿的不同。好比服务业中的机器人这百年来, 再如何做的像真人, 人类的客户们还是能毫不费力地分辨出它们并非真人,个中精微难以言喻。
这次的场景抽取的是近二十年经典战例中的一场,和他六年前的那场测试难度水平相仿。只是那次他才三级,基地的人也有故意刁难的成分在,非要全力以赴才堪堪过关。这次的设置虽大同小异,依旧是作为决战阶段的红方关键,即将被攻克的指挥部,火力厚实有余的蓝方,一切一切宛若昨日重现。除了对他而言,变得轻而易举。
“咻——轰!”
百米处火光炸开了丛林,树梢燃烬的黑烟徐徐升起。草木成灰,覆没本就不甚明晰的上空。氧气变得缺乏,野兽被灼伤的哀嚎回荡。迅速躲开一枚接一枚的导弹,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夷为平地,距离指挥部暴露仅剩些许时间——足够了。作为这次引导火力的唯一一名侦察兵,孤军独行,他所介入的这段剧情——分队的其它人都已牺牲了,赵明轩奔跑或窜行在林间,以浓烟植被作为掩蔽,烈焰四溅,前方一千米有声光列阵、雷区、电磁干扰等,看不见的射线伏击而来,哨兵的身形化作流星般的弧线隐入蓝方阵地的沟壕内。
“坐标XX经度纬度,发现敌方指挥所,摧毁通信枢纽XXX,敌十五台迫击炮移动——”
代表学员的红点在屏幕上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变换位置,即使人人都知道他还在这上千平米的测试场地内。
“——这不可能!”
中控室里,再次爆出了喻蓉的一句。
吴靖峰看了她一眼。这是他们今日进入七号基地以来,这位女哨兵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不可能这么快!”“不可能不需要向导!”“不可能完全避开所有火力攻击!”
现在不可能的是,黑暗哨兵仅以他觉醒三级时用时的十分之一不到,就完成了这个单兵军演过程。
同时,显示在光屏上的战绩堪称完美。
人类学专家出声:“请问一般而言,黑哨们完成这种综测的平均时长是多少?”
喻蓉紧紧盯着屏幕咬牙,没有答他。答他的是吴靖峰,“一般而言,根据哨兵的感官等级不同,各项的要求也不同……”
“正常来讲是四到六个小时,”他俩身旁的技术员插了句话,“麒少将七二年的成绩是一个小时零五分。”
二十多年前,正是那位少将觉醒黑暗不久,处于感官精神力及体能的巅峰。
人类学专家试探地:“……那赵监察三级那会儿的成绩是?”
“他刚刚刷新了记录。”喻蓉以冷冰冰的语气截了他这一句。
光屏上的赵明轩已在准备登出,依照次序卸载传感器。
先是视觉。
液晶镜片双向打开,智能助手从后缓缓摘取与之相贴的专用于异能者增强现实的穿戴设备等配件。
于是,赵明轩一眼就看见了中控室内的肖少华。
不同于其他人,他们或许在看着别人说话,或许在看着屏幕探讨数据,或许在争执一些问题,他的肖少华,那双眼睛,直直地专注地,只盯着他。
——是那种只针对研究对象时,特有的冷静,与深藏狂热的眼神。像寒冰淬炼出的刀锋,像地心灼烧的火焰,像要解剖他,又像要熔化他。
——他在看着我。
一个声音自哨兵脑中响起:
他在观察我的精神力能变化,他在剖析我的感官运作程度,他在聆听我的心跳速率,他在思考我的领域施行、战术决策,这具身体的每一寸每一分,甚至血流的速度、情绪的波澜,都逃不过他一双眼睛。
几乎是一瞬间的,赵明轩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了。
与此,中控室。
屏幕上的图像曲线异变陡生。
调控台的一名技术员喊道:“他的肾上腺指数在飙升!”
前后不过一秒钟,那一项数值的曲线犹如坐了过山车,突破了十倍、二十倍,紧而上蹿,触发了警报,红字从光屏跃然眼前:“危急。危急。”
刹那闪过喻蓉脑海的是“过载、超负荷、崩溃”等字眼,冷汗从额头沁出,她甚至来不及多说任何话,一把抓起电话就要喊:“明敏,让那些向导回来!立刻马上——”
还未接通,话筒被肖少华按住了。
“你干什么?!”
女哨兵忍耐到极点的怒火爆发了,冲人就是一发咆哮。“喻□□请冷静!”肖少华的秘书吴靖峰阻止了她,尽管这位一级哨兵一下便被对方的位阶压制冲退了两步。随即肖少华接入了内线。他的语调一如先前沉着平稳,似乎没有受到对方发火的任何影响。
“赵明轩。”
肖少华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就犹如一桶冷水浇在了黑暗哨兵的头上。
“收起你脑子里所有的胡思乱想。”
打散了他耳畔的幻听。
“否则,”映在哨兵眼中的对方神情岿然不动,吐字清晰:“接下来一个月,你想吃的就都没了。”
哨兵的瞳仁顿缩成针。
中控室内,一片鸦雀无声。
光屏上的告急红字消失了。
一秒,两秒,“指数跌回正常位!”一名技术员报告道。
“所有生理指标正常。”
另一名技术员也道。
“……”喻蓉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撑在调控台上的手成拳紧紧握着。她嘴唇嚅动着,颤了颤,大概想说什么,还未出声,被人抢先了。依旧是她手下的技术员。
“报告□□,”该哨兵技术员眼捷手快地调出了实时录像,往回倒了数秒,定在一个画面上,“他勃|起了。”
他话一落,不知是谁“噗”地声笑了出来。在这安静的室内,应和地分外刺耳。
“胡闹!”
喻蓉的怒斥一下盖过了这人的声音,她就像一头被触怒的母狮,早先积累的种种,忿忿、屈辱、不平,都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出口:“你们都把这里当成什么了!”
她狠狠拍了一下台面,指着哨兵登出时的那张视频截图,指桑骂槐:“竟然做的出这种事!恶心!龌龊!”纵使大部分被阴影覆盖了,紧身的作训服下摆那隆起的一块仍犹为明显。这种事,不被发现还好,一旦发现了就是不雅。
方才那位一个不慎笑出声的技术员,兴许跟她比较熟了,有心想安慰两句,“□□哎,这有什么,老早那会儿麒麟少将来咱这不也出了点类似……”
“能比吗!”喻蓉毫不客气打断了他的话,骂道:“那是麒麟少将,至少是一对哨向!”
这技术员被她骂得讪讪,基地的其余人等皆噤声。除了喻蓉本身在基地里颇有威望外,几名技术员也是由她的提醒一下想起了肖少华并非向导,而是个半点精神力都使不出来的普通人,更遑论要通过什么精神链接安抚哨兵的感官之类。
可这也就奇了。
因为这种情况往往只会出现在共鸣度极高的哨向伴侣之间。要高到什么程度呢?医学上有个名词,专门解释这种情况:共鸣过度。几乎是要到相容区间能够完全重叠,这种时候引发的共鸣,才会令哨兵短暂失去对自己感官的控制,也就是所谓的“这世间万物只剩下了你,除此以外再无其它”,再没有什么比对方的存在更吸引自己——甚至包括自己的身体。这种“过度专注”导致的无法抽离心神类似感官神游的症状,不同的是神游一般发生在未结合哨兵身上,属于一种未能被引导的知觉迷失。共鸣过度只会在发生在伴侣也在场的时候,基本上即时就被向导处理了,过程极为短暂,所以也极为罕见。
由此,两者间便有一项显著区别:“神游”往往伴随的是感官过载,“共鸣过度”往往伴随的却是性冲动。
也是那位技术员见状大胆提到“麒麟少将”的原因,不承想却忘了,一位是黑哨,一位则压根不是向导。
他懊恼得一捶脑袋,感到自己这个月的奖金飞了。
“喻□□,”拿出专门用于拷贝数据的硬盘,肖少华递给了这边的技术员组长,平静道:“我知道这一次的测试结果,有许多不符合常理的地方,所以你的激动我可以理解。但还望接下来的合作您能尽量克制,否则我们就只能申请换人了。”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喻蓉蓦地瞪大了眼睛。当她意识到,再厉害的异能者,在现实的强权面前也不得不低头,那满腔的火气就熄灭了。
“发生了什么事?”
已冲洗完毕换回军装常服的黑暗哨兵一入门,敏锐地察觉了气氛不对。满屋子的技术员、助理们做事的做事,处理数据的处理数据,统统成了锯嘴葫芦。
赵明轩问的是喻蓉,眼睛看着的是肖少华。后者还未说话,喻蓉深深吸了口气,缓了语调:
“赵监察、肖先生,请随我来。”
这是与之认识以来,女哨兵□□第一次将肖少华称为“先生”。
肖少华交代秘书收尾事宜后,与赵明轩一起到了喻蓉的办公室。
办公室的布局和六年前相较,除了某些地方或翻新了稍许,和另外两人印象中差别不大。
喻蓉装作没有看见那两人,一个的精神体挂在了另一个脖子上伸了个懒腰,另一个从兜里掏出了戒指给对方戴上,顺手的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她按下眼镜侧面的触控板,调出墙边的立柜,从中取出了一套茶具、一盒茶叶,拎着茶壶去饮水机,给这两人泡了壶龙井。
“请坐。”
喻蓉示意,并将斟满茶水的两只瓷杯摆到了办公桌上。
桌旁正好有两把空椅,赵明轩与肖少华对视了一眼,一人一把入了座。
“很抱歉,”待他们坐下,喻蓉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就着坐姿先朝他俩躬了躬身,“刚刚因对您的情况过于惊异,如果我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言语,还请见谅。”
她对着赵明轩郑重其事道,后者若有所觉,看向了肖少华。
肖少华没有出声。
“但是,”喻蓉语锋一转,“我还是那句老话,哨向关系并非你们想象的那样简单。建议您对向导的看法不要太极端,肖先生在科研上的成就再出色也好,如果无法与您缔结精神链接,许多状况来不及感应……不可能完全代替向导对您的作用。”
赵明轩闻言笑了,正要说“我不需要向导”,被肖少华按住了手。
肖少华:“请问喻□□,向导对你而言是什么?”
喻蓉知道他指的明敏,也笑了:“她是我的灯塔。”她笃定地再加了一句:“有她在,我的感官永远不致迷失航向。”
兴许提到了明敏让她的心情变好,喻蓉说着瞟了眼对面两人手上的戒指,还有那缠在肖少华身上,绕了几圈,恨不能标个“所有物”的青龙,无奈道:“我劝你们收敛点,听没听过一句老话‘秀恩爱,分得快’?我跟我家向导都不带你们这样儿的。”
肖少华:“那么,请问喻□□与你的向导平时如何相处?”
喻蓉看着他,那眼神就跟看无知群众似的,“我们有精神链接。”她强调道:“而且,我们已经绑定了。”
或许觉得这样说还不够清楚,喻蓉继续道:“绑定哨向之间的默契远非普通人所能想象,最最起码的,我们不需要言语也能沟通交流,我们之间不存在任何误会,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如果她在这里,我一个眼神,她就知道我想要什么。你明白?”
肖少华点了点头,坦然道:“我和赵明轩没有精神链接。”
他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道出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而且,恐怕这一生,我都无法与他绑定了。”
“……”赵明轩要说什么,再次被肖少华按住了,喻蓉看见后者继而握住了前者的手,与之十指相扣,“但是,他有我就够了。”
普通人的目光直视而来,澄澈坚定,“我会是他永远的后盾。”
喻蓉正欲冷笑“后盾?你拿什么保证?”紧接着反应过来,眼前这人还有个身份——SG生物学界首屈一指的顶尖级科学家。其背后代表的是雄厚的科研力量,又不仅仅是科研力量。喻蓉一下哑了口。
肖少华说完了,站起来拽着赵明轩就走。可哨兵不知沉浸在什么里,他一下没拽住,反被人抱了个满怀。哨兵:“走、走了?”
肖少华说:“你不是想吃川菜么?走啊,请你吃川菜。”
赵明轩绽放出一个尤其灿烂的笑容,“真的?!”
他当即从后整个挂在了肖少华脖子上,跟他的精神体一个德性。青龙原本的位置被抢了,挤了出来,朝其主人不满地吼了两声,落在喻蓉眼中,真是惨不忍睹。
而哨兵还道:“Wait、wait,我反悔了,我们先吃另一个行不行?”
肖少华答的什么喻蓉没有在意,或者说,连那两人什么时候向她告的辞,她也没在意。女哨兵只是不由地想到,如果是明敏在这里……如果是她的向导,像方才那样的情形,根本不可能发生。
不论什么场合,只要她心里产生一丁点走的念头,明敏都会是第一个知道的人。因此不可能发生她要拽着明敏走,明敏没反应过来,让她一个踉跄,跌在怀里。更不可能她打算带着明敏去吃川菜,明敏兴高采烈地反问她“真的?”,她们之间的每一步,配合得都像左手配合右手般行云流水,绑定的哨向之间不存在未知。
越是冷眼旁观那两人相处,喻蓉便越发现,他们之间总是充满了未知的意外与笨拙的尝试,像蹒跚学步的婴儿探索新事物,稍有一点发现就惊喜地吱哇乱叫。尽管在她看来,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只因为他们无法互相通晓,所以变得新鲜。至此,她也愈发深刻的感觉到了肖少华说的那一句“我和赵明轩没有精神链接”到底意味着什么——
确实。
不是出自命运,也并非本能。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么或许就像是有序和必然命运的精密运转之中,那一点无序与偶然。宇宙里的熵,她下了定义。
以视觉的感官精神力“目送”那两人远去,可这也是她感到了困惑的地方:
哪怕是这样的一对,他们之间没有精神链接,没有精神共鸣,没有绑定,肖少华本人甚至连最低阶的向导都不是,一个没有任何精神力的普通人——
对赵明轩的影响力却是迄今任何向导都无法比拟的。
甚至不惜为了他拒绝向导,只要他一句话,就能控制自己的感官。
究竟是为什么?
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导致了这一切?
玻璃窗外漏进了一丝冬日的余晖,映照着两杯茶水的轻烟袅袅。
喻蓉忽然想到了:
他们之间一定还存在着什么,她所不知道的——
某种比哨向共鸣更厉害的,更深一层,更纯粹的,存在于精神力之外的,以至于完全超越了哨向之间的链接与天然感应的——
可那究竟是什么呢?
女哨兵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中。第 168 章
听闻大老板晚上要请客吃川菜, 周末还留在实验室里搬砖的研究人员们纷纷欢欣鼓舞。当然也不是人人都喜欢吃川菜,只是最近所里气氛实在不怎么好……自打被天元门的向导砸了几建筑,他们这栋都算好的了, 就顶楼和一楼的门窗全换了,旁边一栋有做SG心理学, 精神类的,里面的向导工作人员都跑了, 人去楼空, 保安武警全挂了……至今还有家属捧着黑白照不时上门抗议。也不说别人了,就他们这栋,也有几个研究组丢哨丢向,至今下落不明。
那之后, 好些普通人研究员看见向导都绕着走。有哨向辞了职的, 没几天又回了来, 因为外面的情势更严峻,哨兵还会问问绑没绑,一看投递的是个向导, 直接就拒了。政委找了人几次谈话,也开会强调,没用,人群的恐慌这种东西是会传染的。或者说, 跟天元门这场打完了, 才真正开始了,并且随着时间蔓延。
他们这组的人事调动一直是由苏红把关, 普通人居多, 哨向们的工作比较轻松, 基本只在周二三四来。在苏红清点人数的当口, 导数据制图的陶璐璐跟纪小妍悄悄说:“噫……川菜哎,好辣的,我可以不去吗?”
纪小妍蹲台子下给仪器更换溶剂,“去嘛去嘛,难得师兄有时间请客……”她虽是明年答辩,准备的都差不多了,这会儿过来帮忙,也有请肖少华帮忙看看论文的意思。
分析光谱成像的秦清显得挺雀跃,问苏红:“苏姐、苏姐,今天是有什么好事儿吗?我们组又拿奖了?还是有大项目发钱了?”
苏红还未答话,跟她一块负责计算的谈有为泼了盆冷水:“说不定是正好开个会,问问大家各自的进度。”
秦清一听就要不好了,她这两天除了实验室,回家就是玩耍,论文半个字没动,“苏、苏姐……我我有点……生理痛……”
苏红被她小兔子似的怯怯模样逗乐,“今天肯定不会问公事的,放心吧,老板说了是家宴。大家不用拘束。”
家宴?两个字就够众人浮想联翩的了,另一个组员问:“老板家里来人了?”
陶璐璐也出声:“家宴……我们也去?”
纪小妍好奇:“为什么不能去?”
谈有为道:“懂了,”他看向秦清,“之前我们跟邱老吃饭,师母不也在?”
秦清:“那次好像是庆祝邱老师的儿子考上大学?”
苏红看了眼名单,觉得人数差不多了,含含糊糊:“总归不用那么严肃,就当蹭顿饭呗。”
于是当赵明轩随着肖少华到了酒楼三层,推开其中一间包厢的门,刷刷,十几双眼睛,就跟个探照灯似的望了过来。尽管车上就听肖少华说了,这次顺道的连他学生朋友一块儿请了,问赵明轩怕不怕。黑哨自然笑答:“怕什么?”并反问:“这样算不算我们一块做东,请你学生吃饭?”
岂料肖少华表扬了他一句,“你有这样的觉悟最好。”
他这话一说,赵明轩不知怎的,一下就紧张起来了。
也真是奇了怪了,黑哨扫了一圈这满座的男男女女,迅速地判断出哪哪个的薄弱之处,缺乏锻炼、筋骨劳损,一招即可毙命——都是群连丁点异能都没有的普通人,不堪一击……他仍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腰间的枪。
韩萧还留了点N年前的军训后遗症,一见到赵明轩这精光内敛、目如鹰隼的气势,条件反射地先敬了一礼:“教官好!”
被苏红一抬手敲了个爆栗,韩萧顿时熄了音。若是有人此刻从门外经过看一眼,不知道的怕以为是仇敌见面,两军对峙呢。
可氛围也没能持续多久,肖少华一开口就将它扑了灭。
“这位是赵明轩,”肖少华说着,随手将人披他身上的军大衣搭到了椅背上,顿了顿,似乎在想一个合适的措辞,看的实验室的众人一凛,知道重头戏来了——却听肖少华大大方方道:“我爱人。”
三个字出来,犹如一颗核弹,不分敌友,瞬间炸死了一片人。
肖少华说完这句,又道:“我们昨天领了证。”
于是剩下的人马也灰飞烟灭。
环视了一周他投下了两枚核弹,已然尸骨无存的饭桌,肖少华像是终于满意了,逸逸然入座,将菜单一掷,“点菜,我请客。”
包厢内一片鸦雀无声。
肖少华等了两秒,不见有人动,剑眉一拧,“点啊。”
听出大老板不悦,当下所有人动起来了,说菜名的菜名,报菜色的报菜色,一时间仿佛都对川菜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除了被呛得死去活来的韩萧,“咳咳咳咳,酋长……你、你这也太快了吧?已经领证了?”
肖少华淡淡道:“夜长梦多,快刀斩乱麻。”
其实这证早该办了,只是先走了流程,后堆了琐事,这才拖到昨天。
旁边被快刀斩下的哨兵一张俊脸已如炭火烧的通红。
苏红不忍直视地撇开眼,却听她身侧的韩萧掐着嗓子问:”小红红~那我们……“
苏红扭头,当即像是发现了个新大陆般叫起来:“吴秘书,站那里干什么?怎么不过来坐呀?——还有那边那位大哥?”
张涛也被叫住了。
两名哨兵跟着自家上司赴宴,哪想到一进门就听到如此劲爆的宣言。刚几乎是贴着墙根站了,将自己的存在感缩小再缩小,还是被发现了……不由地相视苦笑。
张涛坐到了秦清和吴靖峰之间,小姑娘好奇地打量了他几眼:“请问这位大哥是做什么的?”
穿着军装的张涛颇拘谨:“……我、我是勤务兵,给领导开车的……”
隔着跟实验室众人打招呼的吴靖峰,赵明轩压低声音问肖少华:“……怎么突然就那、那么说了?”
他一张脸红透,耳朵滴血般,敛眉顺目的样子,哪里有刚进门时的强势气场。
肖少华翻着菜单,奇怪地横了他一眼:“不是你说的‘不能当一辈子地下情人’?正好我们也领了证……”
“我不是那个意思!”赵明轩打断他,蚊蚋的字音里透出了咬牙的意味,脸红的连抬都抬不起来,“你应该……你应该提前跟我说,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说什么?”肖少华想了想,恍悟:“啊明白了,下次吧。”他好笑地揉了把赵明轩颈后,将翻到厨师推荐一页的菜单递过去,“想吃什么?”
赵明轩囫囵瞄了一眼,也没瞄清楚,随手指了一个,肖少华说:“辣子鸡丁?十斤辣椒炒一斤鸡丁?不行,换一个。”
赵明轩:“那你点,你点什么我吃什么。”
肖少华挑眉:“嗯?不是你吵着要来吃川菜?怎么就让我点?”
赵明轩脸埋的更低,快贴菜单上了,他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平时明明不是什么腼腆的人,更黄暴的事也干过,可肖少华那三个字偏偏盘旋在他脑海,甩也甩不出去。快将这菜单的页面灼出了两个窟窿,“水煮牛肉……行不行?”赵明轩问。
肖少华:“我看看。”
肖少华靠过来,看了看配料,又翻了一页,“那就一个水煮牛肉……豆花鱼怎么样?你不是喜欢吃鱼?刚好这家是那种不太辣的绿山椒。”
赵明轩:“好啊。咦,有莴苣,加一份莴苣。”
莴苣是肖少华近来的新好,肖少华“嗯”了声,往后翻了一页:“还想不想吃南瓜饼?记得上回你把XX坊订的都吃了,也没给我留两个。”
对话回了正常轨道,赵明轩感到脸上温度降了些,抬头呼了口气:“还不是你说不好吃。”
肖少华:“我说过?”说着看他,“脸怎么这么红?”肖少华眉尖微蹙,伸手去摸,“发烧了?”
赵明轩握住他的手,“没有。”两个字音量不大,但听来分外清晰。
肖少华一回神,发现满桌的人不知何时都停下了说话,看着他们,目光就跟学生在台下听他讲课似的。
这种注视他早就习惯了,因此淡定自若地抽回手:“你们都选完了?”
研究员们齐刷刷地点了点头。
肖少华按铃招来服务员,众人挨个上菜名,服务员下单,肖少华交代两句某某菜改成微辣,某某菜不加茴香,陶璐璐跟纪小妍咬耳朵:“……想不到学长私底下是这个样子的耶……”
纪小妍没反应,陶璐璐用手肘碰了碰她胳膊,“你们还跟我说他是冰山,人家明明就超温油的耶~你看到了没?”
纪小妍干笑:“哈、哈……是哈,他手上都戴戒指了……”
说到这个,陶璐璐用看剧学来的白话打趣她:“前头边个同我讲,哩个戒指只是个游戏道具,法师的咩咩之心,学长肯定是个死忠魔兽粉?”
“达拉然之心。”纪小妍纠正她。
尽管普通人的声音小的不能再小,在五感敏锐的黑哨耳中,跟大声说话也没什么区别。赵明轩装作喝茶,耳朵又红了一层。
待服务员离了场,谈有为举茶杯站起来先向肖少华道:“我别的话不多说,谨祝师兄和嫂子百年好合,事事如意!”
赵明轩总算也品尝了一回被人称作“嫂子”的雷击感,背后一震,没来得及反应,肖少华出声:“谢谢小谈。”以茶代酒,将茶水一饮而尽。
谈有为过了是陶璐璐,在座的基本都是熟人,这只小个子女生发起言便毫不怯场:“好久以前,我跟妍妍就猜过学长的另一半会是什么样?肯定要好居家,会持家,因为学长是个工作狂!”众人闻言大笑,陶璐璐也笑:“然后肯定要好温油,又开朗,因为学长是座冰山!”
笑声更大,陶璐璐摊手道:“不是嘛?家里两座冰山,夏天也要冻死个人咯!”
韩萧笑的捶桌,“陶师妹你完蛋了,哈哈哈——”
陶璐璐忙向苏红求救:“苏姐不要扣我工资!”
苏红笑着手一比:“你问老板。”肖少华扶额,大概没想到自己在同僚们眼中是这形象,脸上挂着有点无奈的淡淡笑意。
陶璐璐也端着茶杯将话补完:“学长,你要相信我一颗真心像那个明月,向太阳呀~”她看向赵明轩,“然后这个猜想今天就被完全推翻了,所以嫂子你看,学长对你肯定是真爱,妥妥的!”
她也学着谈有为喊黑哨“嫂子”,一下子,饭桌上的笑声、口哨声险些掀翻了屋顶。从前冯小山等人这么喊肖少华他不觉得,但这回赵明轩连遭两发雷击,深深感到了来自肖少华朋友圈的“敌意”。
这就罢了,轮到纪小妍时,这妹子站起来开口第一句就是“师娘,”韩萧差点把他茶水喷了,纪小妍神色还颇无辜,“哪里不对了吗?师兄马上要当我博导了呀。”
赵明轩笑着抱拳告饶,肖少华见他确实扛不住,对纪小妍温声提醒:“小妍别闹了。”
记忆中,肖少华少有对他们这么和言柔语过,纪小妍便不说话了。再开口,她嗓音掺了丝干涩,“祝……祝师兄……”嘴角上扬的勉强,说到了第三个字,后面的两个字卡在了喉咙里,轱辘了几下,总算艰难地讲了出来。“……幸、福……”
好在她神色不变,也就没什么人察觉异样。
而离她最近的陶璐璐等她坐下,扯了扯她袖子,轻声问:“你怎么了?”
纪小妍摇摇头,捧起杯子默默喝了几口水,才答她:“……刚刚被呛着了。”
陶璐璐松口气,抚胸:“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
纪小妍装傻:“以为什么?”
陶璐璐也装傻:“没什么啦。”
组员们差不多轮了一圈祝福语,服务员将菜上来了,第一道就是谈有为等人选的毛血旺,透亮的沸腾红油滚着一溜猪血鳝片豆芽,点缀一撮嫩绿香菜,煞是好看,肖少华暂不动筷,让他们跟往常一样随意。众人夹的夹,聊的聊,陶璐璐没忍住诱惑,尝了几口,辣的她鼻涕眼泪直流,连灌大半杯五花凉茶,感觉自己嘴巴都要肿了,嗓子眼冒火,找纪小妍给她递个水壶,结果往旁一看,纪小妍比她还夸张,两只眼睛就跟开了闸的水龙头似的,不断有液体涌出。
陶璐璐吃惊,大着舌头说:“……原、原来你、你比我还吃不得辣……”
纪小妍攥着餐巾纸,在止不住的泪水中对她笑:“对啊。”
纪小妍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哭,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听到对方的喜讯,她连一句祝福语都不想说,明明对方是她那么喜欢、那么喜欢的师兄,不论是学术上,抑或人生路上,就像旅人憧憬着圣景,信徒朝拜着天山……或许是因为,越过陶璐璐的肩头,尽管视线全花了,她仍可以依稀看到,那个人给别人夹菜,或肩碰肩交头接耳,不时垂眸低声说句什么,微微勾着嘴角,是她从未见过的,与面对他们时全然不同的,亲近而放松的模样。
——原来他也可以如此温柔。
只不过,这样的对象并不是她。
不可能了。
什么只要她努力,再努力,总有一天能站到真正与之匹配的位置……而非长辈撮合的……不知什么时候生出的……那一点痴心妄想——
原来早已经不可能了。
手紧紧的攥着,仿佛小心翼翼珍藏的积雪,尚未得见阳光就融化了,冰水从指缝流走,指甲嵌入了掌心,越是用力便越是疼痛的麻痹。第 169 章
碟子里规规整整地摆了一排麻婆豆腐、红油木耳、水煮牛肉等, 每样均一小块,就跟食品检测的工作台似的,“豆腐的辣度应该是在一万到两万之间, 牛肉……感觉在七千左右,木耳三四千……”肖少华尝了尝, 用筷子示意道:“先试木耳。”
赵明轩见他吃个饭还得先研究一番食物,好笑道:“少华, 你这是打算吃一顿川菜就写篇论文么?”
谁知被肖少华透过镜片凉凉瞥了一眼, “你当我是液相色谱仪?还是觉醒了味觉的哨兵?”
赵明轩投降,他素来拿对方没办法,“说吧,又要我做什么?”
肖少华便让苏红从随身携的公文包里取了一支玻璃瓶给他。他拔开盖子喝了一口, 再递给赵明轩, 下颌微抬。赵明轩接过, 在对方注视下也喝了一口,“甜的。糖水?”赵明轩问。
肖少华:“有没有做过史高维尔感官测试?”
赵明轩:“……略耳熟。”
“这是一份史高维尔标准浓度的糖水,”肖少华正色道:“本来测试辣度的品鉴师一般顺序是, 先将一份标准量的样本提取出辣椒素溶解在同样标准量的糖水里,接着用糖水一份一份稀释,直到品鉴师完全尝不出糖水里的辣味。整个过程中涉及的糖水总份数就是该样本的辣度。”
赵明轩掂了掂手中的玻璃瓶,笑问:“什么时候准备的?”
“你去更衣室的时候。”肖少华扶了扶眼镜说, “不过, 今天我们把顺序反一反,你先记住这份糖水的浓度, 吃一口同样重量的食物, 比方这块牛肉后, 告诉我, 多少份这样的糖水可以稀释这块牛肉的辣味,我们回去用高效液色谱法验一验,看看是不是这样。”
也就是下午综测那会儿,对方就通知这边实验室着手准备了……赵明轩没想到针对他味觉的控感训练竟从这一顿川菜就开始了,苏红更没想到肖少华当时打电话让她配制糖水是为了这个,就听黑哨道:“好像挺有趣的……只是夫君,你打算我们现在就开始?还是吃饱以后?”
肖少华随即反应过来,给他舀了勺米饭:“吃饱以后。”
赵明轩忍俊不禁,扒了口米,又伸出筷子,只是在筷子快碰到碟子里那块被摆的端端正正的麻婆豆腐时,停了,看向仍盯着他的肖少华:“那我吃了?”
肖少华显得有点挣扎:“……吃吧。”
赵明轩便吃了。肖少华追问:“多少?”
赵明轩见他那按捺不住的好奇里掺了些紧张担忧,与他的冰冷禁欲形成了某种反差,可爱极了,如果不是顾及这儿还有其它人,真想捞过来揉揉脸亲一口,便卖了个关子:“嗯……真的要现在就开启味觉?”
一听他还没动用味觉的感官精神力,肖少华果然迟疑了:“……算了,你先吃。别管我。”
说着,又给他夹了上汤白菜,“别吃辣了,吃菜。”
知道对方是还没摆脱自己那回味觉过载的阴影,赵明轩失笑,附耳对他说了几个数字,肖少华放心了,放过了他。晚餐总算回了正常轨道。
旁观的韩萧小小声汗颜问苏红:“他们平时就这样?”
苏红也汗颜:“你问我?”
两人同时望向吴靖峰,后者低头,装作专心用餐的样子。
两人再对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庆幸:幸好自己的男/女朋友不这样……
苏红心道:冰山大魔王的厚爱果然非一般人所能消受啊。
饭桌上多了三哨兵,食物的消耗量便比以往大了许多。研究组的众人因对吴靖峰熟了,知道他食量大,聚餐能一个顶俩,不想赵明轩能一个顶N,这个N他们还没算出来。跑来问肖少华论文问题的一个学生都惊了,赵明轩手边摞了五个空饭桶……就是一般餐馆给全桌人盛装米饭的那种桶。对此他脑海中飘过了大不敬的两个字,“……老、老师……额,师、师娘吃这么多?”
不自觉地,他就沿用了纪小妍对此人的称呼。
赵明轩好悬没喷饭,肖少华拍了拍他的背,淡定答:“对。”
学生嘴角抽搐,微微张嘴又闭上,大概想问什么,到底将话咽了回去。苏红与韩萧不由又彼此庆幸地互视了一眼,韩萧心想:黑暗哨兵果然非一般人能养得起啊……
学生刷新了对“师娘”的认知回了座,肖少华的手机震了震,他掏出手机来看,发现是赵明轩来的短信:你学生在洗手间哭。
人就坐在他身旁,肖少华抬头看了黑哨一眼,后者朝他微颔首,他顺着对方的视线看去,是纪小妍的位置空了。
肖少华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给赵明轩回复文字:怎么个哭法?
赵明轩竖耳听了会,先打了四个字:啼泣如雨。
接着对肖少华道:“我没留意。”
肖少华:“……”
赵明轩解释道:“反正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只要跟你待在一块,我就很难注意到其它的人或事物。”
肖少华眉毛一拧:“什么时候开始的?”
赵明轩:“……觉醒黑暗后就这样了。”
肖少华一下就想到了监察员的职责问题:“这怎么办?”
赵明轩见他面色不妥,当下便明白了他的忧虑,“……对啊……”正儿八经地与之一同发起了愁。
旁边依旧不慎听到这两人对话的韩萧、苏红及另外两名哨兵:“……”
不管黑哨是否会因为某种“过度专注”的症状而无法充分履行监察领域的职责,对肖少华而言,当务之急还是先解决眼前的问题。
肖少华扫视了一圈,目光落在纪小妍邻座的陶璐璐身上,“小陶、小陶。”
吃豆花鱼吃的欲罢不能,嘴肿鼻子红的陶璐璐听到肖少华唤她,抬头看,后者对她示意了下手机。陶璐璐忙擤鼻抹嘴给自己手机屏幕解锁,上面一条简讯:你去洗手间看看小妍,看看她是否需要什么帮助。
陶璐璐比了个OK手势,起身便去包厢的洗手间,敲门里面没人,她带着一点疑惑去了包厢外面,岂料真的在他们这层走廊末端的女厕所里找到了纪小妍。
也不能说找到,因为她去的时候,刚好整个洗手间没别的人,于是纪小妍的哭声便尤为清晰可闻。
两人当了快四年室友,不是姐妹也胜似姐妹了,陶璐璐神不知鬼不觉地突然出现在纪小妍面前洗手台镜子里,将她吓了一跳。纪小妍显然没想到对方来,条件反射的手一抖又将水龙头拧开,“哗哗”水声顿时充盈了这不大的空间。她赶紧拧上,回身道:“我我……辣椒油进了眼睛来洗!”
陶璐璐说:“你是不是当我傻?”
纪小妍咬住了下唇,一双眼睛红通通的,没有说话,两行清泪簌簌而落。
陶璐璐叹口气,上前抱住她,轻声哄着:“没事啦,没事啦。”
纪小妍哭了一会,才抽抽噎噎地说:“那我跟你说真的,你别笑话我……”
陶璐璐被她哭得也心里难过:“我怎么会笑话你呀,妍妍……你说吧……”
陶璐璐将她今天的不对劲看在眼里,联想到对方平时话里话外对那个人的维护崇拜,因为大家表现得都是一样的爱戴尊敬,哪晓得这里头还藏了一份芳心暗种,便唏嘘着,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才好。
但纪小妍断断续续地开口,跟她说起了一个月前看的一个帖子,说有个楼主通过种种蛛丝马迹发现自己的未婚夫是向导,因为太爱她未婚夫,就算楼下网友们回帖种种劝阻,骂的骂,批评的批评,就是死活不肯去报警,也不肯去塔安办揭露,还想着等她未婚夫回来再问清楚,再给对方一次机会云云……之后很久没再出现,结果今天好不容易回了个帖说是她自己弄错了,那个药片上面根本没有什么S,就是普通的维生素片,很抱歉浪费了大家的时间,以及她下个月就和未婚夫完婚,觉得自己会超级幸福,谢谢大家回她的帖子,说她不会再回了,害大家为她白担心一场,感到十分过意不去,已经去自首申请删|帖了……
“璐璐,你说那个楼主是不是完蛋了啊,”纪小妍抹着眼泪哭道,“向导会洗脑的啊……她肯定是被催眠了啊……下面还有人骂她骗帖死全家的……我觉得她好惨啊……呜呜呜……”
她哭的是如此真情实感,听的陶璐璐好一阵无语,觉得自己刚才的难过真是想太多!
“……这有什么好哭的啊!”
纪小妍跺脚:“所以要你别笑话我嘛!”
陶璐璐拍拍她的背,拍拍她的肩膀,摸摸她的头发:“好了,好了啦……网上那些帖子,随便看看就好,不要当真……刚刚学长还好担心你的,让我出来找你……”
纪小妍一怔,顾不得哭了:“……肖、肖师兄……说什么了?”
陶璐璐道:“也没说什么,不过你知道的,他家那位是哨兵,估计听到了什么……”
纪小妍紧张起来:“他听到了什么?”
陶璐璐笑着刮她脸:“听到你哭了吧?你哭那么大声,我站门口都听到了。”
纪小妍捂脸,恨不能扒条地缝钻进去:“好丢人啊!我要死了!”
陶璐璐哈哈大笑,“不会啦,”这时有人进来用厕所,她拖着纪小妍的一只手往外走,“好啦,我们回去吃饭,菜都要被他们抢光了……”
纪小妍另一只手蒙住眼,通过五指的指缝偷偷观察陶璐璐的神情,见对方确实毫无起疑,心下悄悄松了口气,又一阵怅然。
死都不会说的……她放下手,探入口袋,攥紧了屏蔽器。幸好今天只来了哨兵,没有向导……这桩心事绝对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无人可见处,纪小妍眼中的神色渐渐变得坚毅。
陶璐璐带着纪小妍回到包厢时,众人已经吃完了一轮等着第二轮菜上。挂在墙上的液晶屏不知连的谁的手机,开了电视新闻,右上角浮着一小块剩余百分之五十电量的提示。纪小妍失声“哎”了一句,引来了他们注意,因为屏幕上的那个人她认识,“叶师姐?”
几个人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韩萧第一个发现:“咦,真的是叶兰?”
SG生科圈就这么大,就算不在一个研究组,也多多少少听说过这个人,“是学长之前在SSS研究组的前辈吗?”陶璐璐也问。
新闻主播正报道的一则消息是,西南塔所属云南迪庆州维西县一哨所于昨日再次抓获恐怖分子七人,击毙两人,解救被异能控制的民众近百人,该哨所的卫生队队长叶兰告诉记者,解救只是第一步,该如何妥善处理被救人群所染上的毒瘾才是接下来的重中之重。
“这种新型毒|品经省里化验分析,”面对镜头说话的女哨兵正是他们都认识的叶兰,只见她扎着马尾,头发都拢在军帽里,一袭白大褂领口露出一截军装,皮肤被旺盛的阳光晒黑了不少,稍许皴裂,稍许高原红,看起来饱经风霜,音调沉着凝练,眉头微微皱着,“尽管与以往的冰|毒、快乐丸等相比,它对神经中枢的损坏更加缓慢,但在异能者使用心理暗示、精神控制等辅助下,它的成瘾更加顽固,并且依旧会导致不可逆的病理改变。”
接着仿佛要证实叶兰所说的消息,新闻的镜头一转,来到西南边境的某戒毒所,穿着红色衣衫的一群人在操场上被人领着做操,衣衫正面写着“展望新生”,背面写着“强制戒毒”,一名戒毒所的工作人员对记者道:“……都是天元门来的……已经收容了八十九个了,不能再多了,再多我们的警力就不够了。”
记者道:“他们看起来都很有戒毒的决心,表现得积极配合。”
工作人员苦笑:“等发作起来你们就知道了……美沙|酮、阿片酊啊都试了,没用。”
说着工作人员介绍了常用的多个戒毒|药品,“我们现在在用干扰素……不过效果也不大,副作用更麻烦。”
记者:“那么在您看来……这么治疗一年后,他们的复吸率……”
工作人员:“外面有的卖就百分之百,没有的卖……我不想说,怕你们绝望,就这样。”
话落镜头就切了,回了主播室,到下一则新闻。
电视机前的包厢内,秦清问:“什么叫‘怕你们绝望’?那些吸毒者会做什么吗?”
谈有为答:“你想啊,吸毒者毒瘾发作起来都是六亲不认的,要是外面买不到的,只有天元门有,他们会不会……”
他也微妙地将话打住了。有人便问起了叶兰的近况,和她以前做过的研究,有加了叶兰微信的,说:“难怪师姐朋友圈都不更新了……这算是完全转了专业吧?”
韩萧道:“谁说没更新的,上个月她还发了个禁毒宣传。”
苏红注意到纪小妍离了席有一会儿,问:“小妍你刚刚去哪儿了?老板点的豆花鱼可好吃了。”
肖少华接话:“不够再点。”说着要按铃叫服务员。
纪小妍忙道:“够的够的,我差不多吃饱了。”
看到肖少华朝她投来的关切目光,纪小妍又想哭了,肖少华说:“如果遇到什么难事实在解决不了的,不妨讲一讲,反正你明年也要转来我这儿了,我们一起出出主意。”
纪小妍支吾着,陶璐璐替她抢答了:“才不是呢,学长你都不知道,妍妍刚刚在厕所哭什么?”
纪小妍涨的脸红,打她:“别说!别说!”
陶璐璐笑着佯躲,三言两语将纪小妍告诉她的那个帖子讲了。可是与纪小妍料想的相反,一桌子人听完了并没有取笑她,反而你一句我一句认认真真地讨论了起来。
秦清支着肘问:“苏姐,向导的精神控制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苏红道:“主要还是向导的读心异能,混在了普通人里,你哪分得清他是真的花心思去了解你了,还是顺手一读,就被你当成了知己。其实于他而言,你和其它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
韩萧说:“我觉得如果真心相爱,向普也没什么问题……不过瞒着不说,这个问题就比较大了。”
服务员送来了糖水,一直埋头苦吃的吴靖峰也插了句话:“假设那个人真的是向导,他迟早得去找个哨兵。”
陶璐璐敛了笑容:“那那个女生怎么办?”
谈有为反驳:“……网上的帖子谁说的清?如果真出什么事,网警早顺着IP地址摸过去了。”
纪小妍讽刺:“被骗婚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哦,要不然干嘛说‘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呢?”
肖少华看了眼身旁的人:“赵监察。”
赵明轩给他剥了只虾,应道:“诶,领导。”
“这件事算不算你职责范围?”肖少华问。两人说话间,赵明轩将虾身蘸了醋,捻着虾尾给他,肖少华接过来也就吃了,而吃完了便习惯地以眼角余光找餐巾纸,赵明轩顺手摸了张来擦拭他手指,边道:“算,不过不在我管辖区域内,应该管不了,”擦完了肖少华的手,他抬头对纪小妍道:“你把网址发我,我让个朋友下班查查,看是哪位监察负责的,让他留意一下。若是真存在什么隐匿异能,对普通人非法精神控制的情况,那向导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两人间的互动看得纪小妍眼疼,可比起这两人无意识的亲昵细节,她怎么也想不到,一干人在网上吵了几十页的事情,就这么被轻易地解决了,只道:“……师娘,我没您微信,我发给老师吧。”
说着,她借此低头掩饰情绪,翻找出那帖的地址,发给了肖少华。
秦清却有点懵:“……师娘,这种事儿您也能管吗?”
“对。”赵明轩无奈,看来这称谓,肖少华的这帮学生是不打算改了。
韩萧跟着苏红算早早知道他觉醒黑暗了,但具体做什么的肖少华也没跟他们说,韩萧试探地:“所以……教官你现在的职务是……?”
赵明轩道:“你们上塔安办的官网,右上角有个‘举报投诉’,点进去选|‘非法滥用异能’,我就是处理那些的。”
秦清脑子里有什么灵光一闪:“那要是塔长非法滥用异能了,您也管吗?”
赵明轩:“管,不过到时候应该是我和另一名同事一块处理。”
他去一减二,省了中间一堆提交报告、审批等过程。
其余研究员咋舌,这短短两句,透露出的权责可就非一般的大了。像是才刚刚见到这位“师娘”,许多人又重新上下打量了他。陶璐璐当即反应过来,指着道:“黑、黑哨?”
两个字,如同一颗炸雷。在座的都是混了多年SG学术圈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首都塔监察这点常识,只是那两人表现得太寻常了、太自然了,仿佛那不是个黑哨,只是大街上随便行走的一二级,许多人这会儿才如梦初醒,直接惊出了一身冷汗。
谈有为:“卧槽!”
纪小妍:“什么?黑暗哨兵?!”
秦清反应更夸张,“妈呀!”她抓着手机,像想给赵明轩拍照发朋友圈,又不敢,哆哆嗦嗦地,“妈妈,我竟然见到了一个活、活的黑哨!还跟他吃饭了……”
赵明轩没想到:“……你没跟他们说?”他问肖少华。
肖少华显然更没想到:“……今天是第一次正式介绍……我以为这不重要……”
言下之意就是他只挑了他觉得重要的讲了。
赵明轩忍不住笑,搂了他肩一把,往自己胸膛靠了靠,“确实不重要。”
桌上大部分人心声齐道:哪里不重要了!
谈有为:“咳,实不相瞒,兄台我目前为止只在……电视上见过黑哨。”
秦清:“我、我也是……黑、黑哨哎……传说中的……黑暗哨兵……”
苏红淡定喝茶。
韩萧淡定吃菜。
两名跟着上司蹭饭的哨兵继续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其余人就跟围观珍稀动物似的围观起了黑哨。他们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那现在就能施展黑暗领域了吗?”
“请问师娘,觉醒黑暗的时候有什么特殊感觉?”
“是不是黑暗中来一道光‘Biu’这样?哈哈哈哈~~”
“师娘你是变成黑哨前就跟老师在一起了?还是当了黑哨后?”
“师娘你们黑哨平时都在哪里活动啊?我来SG学院这么久,一个黑哨都没见过!”
“对了师娘你还没绑定向导吧?还是个单身的,未结合的……你们有谁听说过黑哨没向导的嘛?”
有人纠正他,“师娘都有老师了,当然不需要向导。”
赵明轩被他们逗得哭笑不得,“……怎么会没见过?前阵子天元门打进来,我们就在首都塔前面打他们那机甲,用的还是你们做的那什么,后来少华还给你们发了检测报告。”他提示道。
陶璐璐恍然:“噢,‘彩云’啊!”
秦清捂心口:“呜呜呜……我没去……”
谈有为安慰她:“没办法,咱离交战区太近了,出门就是炮弹,去不了。”
却听一个清脆女声冷不丁问了一句:“您以后真的不打算再找向导了吗?”
众人朝声源望去,是纪小妍。赵明轩反问:“为什么要找向导?”
纪小妍脸上没什么表情:“反正您以前也找过。”
陶璐璐扯了扯她袖子。
纪小妍话一出,其它人刹那熄了声,轻松的氛围随之而散。赵明轩环视一周,遇到他视线的人都纷纷低下了头,或撇开了眼,韩萧打哈哈道,“过去的事儿就别提了吧,师妹你吃那么少,要不要再多吃点哈?”
陶璐璐用公筷给她夹了块白萝卜,“妍妍,吃萝卜。”意思让她少说话。
赵明轩这才明白肖少华这朋友圈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一方面为肖少华受到这一帮人的真心拥戴而欣慰,一方面又不免恼火——这要是他手底下的兵,敢拿这问题问他,是嫌明天的太阳太灿烂了吧?感到肖少华当场冷了脸,要出言训斥,这一次是赵明轩按住了他的手,看向他们道:“不管你们曾在何处,看到了什么,或听说了什么,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都不是真的。”
黑暗哨兵冷冷说完,未待众人缓一口气,又微微一笑,“而且,说真的,”似笑非笑的温和语气,衬得他的语句愈发刻薄不留情面,“在座的你们任何一个人,怎么想,信不信我,我都无所谓。因为于我而言,你们什么都不是。这世上,只要有一个人相信我就够了。”
他握紧了肖少华的手。
“时间自会证明一切。”
这话当然不是只对纪小妍讲的,可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丑陋得无以复加,无颜面对任何人的目光,尤其是肖少华的,而后者的声音恰恰在此时响起:“纪小妍。”
她听到了自己心中的声音说:完蛋了。
肖少华下一句却是:“你的论文我看了,修改意见已经发到你邮箱。你周一照着改一版交我。”
什、什么,周一?
等等——今天是周日,那周一就是明天?!!
比幻想更严苛的现实,如一个晴天霹雳“哐当”砸到了纪小妍头上,砸碎了她的少女心。
顾不得什么“情敌人设太高端,还没打就被KO了”的妄念,纪小妍的脑子已经开始转到要是赶回家就写论文,通宵到明天能不能写完的紧急状态上——
眼前是肖少华戴着眼镜,君子端方的面容,透着属于师长的淡淡威严:“要尊重你师娘。”
这话虽听起来像玩笑,但纪小妍知道他是认真的。并流露了警告的意味。
心头一下纷乱繁絮,倒了五味瓶般的喘不过气,时光荏苒,或许谁都已遗忘,在那名哨兵与他向导一起的日子里,面前的这个人是如何被人背后谩骂嘲笑,什么“贱普妄拆哨向”“卑鄙恶毒”“淫|荡下贱”“滥用媒介权”“阻碍哨向关系的绊脚石”……
越是靠近,便明白这个人,有多么好。
她只是,她只是……不希望历史再一次重演!
纪小妍垂下了头,掩去了眼中的湿润,只低声道:“知道了,肖……老师。”
大概不想让人继续讨论自己的私事,肖少华转而问起了苏红:“你和韩萧什么时候结婚?”
苏红怎么也想不到老板会将祸水东引,居然一个引到了自己身上来:“结、结……结婚?”肖少华问的太直白,她一口气没喘匀,差点岔气。
更糟的是,一旁的韩萧闻言兴高采烈地补了一句,“快了!”
肖少华兴致稍升:“快了?”
韩萧略略垂首,手指卷着衣角,作羞涩状答:“其实……我跟小红红上周就订完婚了。”
肖少华眼睛一亮:“恭喜!”
苏红捂住韩萧的嘴,将人拖走,干笑:“老板甭听他瞎说,我们房子都没买呢,真要结早的很。”韩萧双臂乱挥,“唔唔”抗议。
肖少华看这对活宝耍闹,心情大佳,“别忘了发喜帖给我就成。”
苏红马上道:“怎么敢忘,我还等着您送我个最大的红包!”
桌上其他人接连向他们道喜。被押送回了原位的韩萧“嘿嘿哈哈”,被苏红一顿狂掐,饭桌上的单身狗纷纷表示受到了一万点暴击伤害,相继谴责并逼问两人订婚细节,什么时候订下的怎么没邀请他们等等等等,毕竟比起今天才第一次被正式介绍的赵明轩,以及会释放天然冷气,自带隔绝八卦气场的肖少华,这一对于他们而言更熟悉、更亲近,加上韩萧的随和人缘好出了名,也就是整起蛊来更敢下手——居然就在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成了,不能忍!
这下轮到苏红体验黑哨方才的感受了,要知道这一帮子都是做科研的,问起问题来那是各种细节都不放过,想忽悠,逻辑呢?刨根问底,拿出抠数据的精神来!
肖少华成功转移了战场,淡定喝茶旁观他的好友和得力助理被人“围攻”,韩萧躺平任掐,苏红捉襟见肘地辩解,末了被打趣得颊飞红晕不得不老老实实接受众人祝福。一片茶余饭后、喜气洋洋的欢声笑语里,肖少华察觉旁边的人已半晌没动静。他去看赵明轩,后者正低头盯着手机,面色凝重。
“怎么了?”肖少华问,心中隐隐预感。
赵明轩没有答话,而是挨近直接给肖少华展示了他的军用手机界面。
消息来自总参二部,到达监察员这里已是经过了高层转发。
数行简洁的说明性文字中,有六个字极为显眼,直直跃入了肖少华的眼帘——
叶天宸失踪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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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天宸何人?
若是撇开他红通通的军N代、麒麟少将之子、前途无量的青年军官等背景身份不提, 在其任职为西北部驻伊宁塔监察员的当前,是巩固边疆防线不可或缺的一员,同时在民族事务上, 亦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
这样一个人,说不见就不见了, 全然失去踪迹,无法联系, 且不说塔防安保出了多大纰漏, 现下整个伊宁塔的混乱可想而知。
转发的消息下附带一条通知,二十分钟后于东山指挥所召开紧急会议。于是赵明轩没能再坐多久,便不得不起身带他的部下先行告辞。
肖少华没说什么,只与之握了把手, 交换了个眼神, 一切尽在不言中。而饭桌上余下的众人就见到自黑哨走后, 肖少华的音容尽管如常,眼底的眸光却明显的沉了下来。
他们以为是黑哨的中途离席惹得老板不快,不敢当着面问肖少华, 便悄悄问苏红,黑哨是不是常常如此?苏红苦笑,她哪知道。聊天的声音是以渐渐低了。殊不知肖少华此时想的除了叶天宸突如其来失踪的原因,还有此事将引起哪些牵连。
正如肖少华有自己的朋友圈, 赵明轩也有自己的朋友圈, 像在肖少华的朋友圈里,鲜有人知叶兰是麒麟少将的女儿, 下头还有个弟弟叫叶天宸, 在赵明轩的朋友圈里, 亦是少有人知叶天宸还有个姐姐, 麒麟少将还有个女儿叫叶兰。两人有时会聊起各自圈子里的事,难免会有些交集,肖少华偶尔听赵明轩谈及叶天宸,可以听出他们虽对彼此诸多做法有不能苟同之处,基于同为黑哨,一同参与作战配合等,对互相实力还是十分认可。
一顿饭吃的高开低走,待众人相继向肖少华告辞,肖少华回了家,赵明轩仍未回来。待肖少华睡了一觉醒了,楼下的厨房传来了些许呲啦声响。肖少华洗了漱下楼,不出意外地看到赵明轩对着锅正煎个什么。他走上前,从后面抱住了对方,哨兵宽厚温暖的背部是令人安心的气息。
“稍等啊,一分钟。”赵明轩说道,随着他的话语,一层蛋液在滚油中泛起金黄,豆芽土豆丝、切成丁的西红柿等零碎被均匀地洒在了上面。只见他手中锅铲灵巧翻转,一个外焦里嫩的西式蛋卷便出了炉。
赵明轩再用锅铲边将之切分为数小块,起锅装盘一气呵成。“叮”,这时炒菜机里的小鸡炖蘑菇也成了。赵明轩揭开盖子,顺手取了双筷子,夹了块蘑菇先碰碰自己嘴唇,感觉不烫了,喂给抱着他的肖少华,“尝尝?”
肖少华也就吃了,问他:“睡了没?”
赵明轩往饭桌上依次摆菜,“飞机上睡。”
肖少华从紫砂锅里盛了两碗粥,一边一碗,“几点走?”
赵明轩:“下午三点。”
两人入了座,肖少华问:“非去不可?”
赵明轩将筷子递给他,“少华,叶天宸已经失踪了超过四十八小时。”
肖少华举箸的手于半空顿了顿,“他的向导情况如何?”
赵明轩:“昏迷不醒。”
事情的蹊跷也就在此。但除此,赵明轩没有说的是,那边传回的图像——叶天宸的向导手中,掌心里还紧紧攥着暗红的两个字,残余不清。经法医鉴定,是叶天宸的血迹,上面写着:洛玄。
洛玄。
简简单单两个字,不仅仅代表着是一个应当已经被埋葬的身份,更代表着一段绝不应当被泄露的机密。
它应当,也只能存在于天元门之中。
洛玄已死,活下来的只有赵明轩。
可它却出现在了一名失踪黑哨的向导手中,难以形容赵明轩看见它时,那如遭雷击的心情,是其它人无法理解的可怕——他无法遏止地怀疑起这背后究竟还藏了什么。在天元门已崩塌的当今,还有什么能令一名黑暗哨兵,觉醒了全界感知的暗之王者……遭遇了如此大的危机,甚至在这四十八小时内,完全无法与外界取得一丝一毫联系?
也是那时,赵明轩刹那明白了上头点名自己的原因。
赵明轩道:“此番与我们一同前去的还有中巡组的人。”
肖少华:“你们怀疑……?”
赵明轩点了点头。
肖少华没有说话了。
到了下午肖少华抽空送人去机场。他们这拨走的是军用机场,送行者寥寥,多为家属、部下。一名随行哨兵的向导与他相拥,啜泣道:“为什么不让我陪你去……”她的哨兵安慰不已。这之中,叶君同的出现也就格外突兀。
然而若一名黑哨不想让其他人注意,那么他就可以完全做到让人无法发现自己的存在。“隐匿”了自身气息的麒少将,如同一道悄无声息的灰影,越过了其它人,直朝赵明轩行来。
“叶少将。”
赵明轩没想到对方会来,下意识便要抬手向对方敬礼。手一把被叶君同握住了。
对方的手握的紧紧,力道苍劲似钳。
“赵明轩同志,”叶君同的眉眼中是难掩的疲惫,像是一下老了好几岁,这时候他就如天下所有普通的父亲一样,“犬子一事,还请务必费心了。”
赵明轩回握道:“一定。”
松开手,叶君同示意身旁警卫递上了一张名片,“这是小郑。”他介绍道:“若有任何事,需要我们提供帮助,就拨打这个电话。”
赵明轩接下道:“好。”
他说完,叶君同就利落离开了。叶君同的离开与他的到来一样,没有引起任何其它不相干者的注意。
而距登机还剩二十分钟左右,他们经过一间稍空旷的候机厅,肖少华的脚步渐缓,赵明轩便与他滞在了队末。
“小吴,看一下场。”肖少华对他的秘书道。
吴靖峰知道肖少华或许有话要对黑哨私下说,应了令便与张涛去距离数十米外放哨,留心闲杂人员靠近。
赵明轩也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线索,毕竟从昨晚至今肖少华一有空就查伊宁那边的新闻,刚刚查了一路也没怎么吭声。谁知见没人,肖少华一把将他压在临近的圆柱背面墙上,一个倾身将他结结实实地吻住了。因为个头比肖少华稍高,肖少华扯着他的衣领,将他拽低,赵明轩一惊,随即双手扣住了肖少华的后脑,以更大的热情回报过去。
唇舌相覆,纠缠舔咬,是几乎要让彼此彻底交融的迫切。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感知,仿佛都倾尽其中。远远望去,就像溶在一起的一团影子,已分不清谁是谁。
到了快无法收场的程度,两人不由地同时分开,四目相视间,鼻尖相抵,呼吸里俱是对方的气息。
隔着眼镜,镜架已被挤歪了些许,镜片也已蒙上了一层薄雾,肖少华喘着气说:“到了给我消息。”
赵明轩对着他的嘴唇再亲了一口:“好。”
肖少华捧着他脸颊,抚摸他的耳朵两鬓说:“每八个小时保证一次联络。”
赵明轩道:“好。”
其实对方完全可以用实验体负责人的名义强制自己离队留下,根据协议,他有这个权利。但他没有这么做,他只是认认真真地注视着自己道:“超过十二个小时我会向上报失,实验体丢了。开启危急干预机制,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意思就是要来抓人了。
赵明轩忍不住笑。
肖少华正色道:“别笑。我认真的。”
赵明轩也就敛了嘴角,可眉眼瞳眸里仍是藏不住的笑意。
“少华,”极近的距离,似乎望进了对方的心底,赵明轩对他说:“一个月,顶多一个月我就回来。”
肖少华问:“这算不算军令状?”
赵明轩发出了低低的笑,再次将他吻住,含糊地:“算。这是……只对你一个人的‘军令状’。”
三天后,协和医院住院楼特需病区某层走廊。
“什么?”拎着一袋水果的韩萧一接到电话就乐了,“你确定这个人叫‘柴启’,不叫‘梁铭’?”
由于过于的讶异,他的声音不免大了些,招致旁边护士警告的一眼。
韩萧忙压低了声线:“……等等,你真的是警察同志?说说我身份证号?”就差没指着人鼻子骂骗子了。那头大概被他的话气乐了,直接将电话扔给某某,韩萧听了几句,大感不妙,一个将电话掐了,快行两步到前面对接到消息一同前来探望沈実的肖少华等人道:“酋长,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跟在肖少华一旁听医生介绍沈実情况的苏红看了他一眼,那大意是:又啥幺蛾子?
韩萧摆摆手,拿手机倒退几步心想:老子真是日了狗了。
得知自己研究组沈老大尚在人间,重伤初愈的好消息高兴得还没过一天,就被这电话里的破事儿兜头淋了盆冷水。人生啊,果然不能太得意。
韩萧嘀咕着,退啊退,从病区的走廊找了个没人的楼道口,一路奔到了二楼的一阳台,类似给病人休养的空中花园,绿化做的到位,大冬天也有几棵树叶子没掉光。韩萧就在门口停了,不往外去,冷。
他瑟缩着肩膀,抖了会手再拨了个号,“……喂,老钱,是我是我啊!你们新媒体中心咋滴啦?……哈哈,对,忙死了……改天一定叫上你,还有季哥,一块儿吃个饭……”唠了两句嗑,他话还没拐上正题,只听电话里的人传出声音道:“刚想起你这孙子,你就打来了,刚好我也想跟你说件事……你们组的那个柴老板,前两天是不是在外地开会啊?是不是宿州啊?我看着有一网友艾特我那足浴店的照片,侧脸感觉特像……”
韩萧眼前一黑。
什么叫晴天霹雳,什么叫我他妈真是#¥@%¥*&X!!!!
短短几秒,韩萧将所有骂人的话都在脑内过了一遍。
“老钱,”韩萧也真是服了自己了,这时候也得装一把,“你觉得那个人真的是‘柴启’不是‘梁铭’?”他将对着警察的话再问了一遍,并强调道:“你可别忘了我们家柴老板是个哨兵,还是个已结合的!”
“哈哈哈……也是……”那头干笑,“说到梁铭,那小子是不是又换女朋友了?”
“换了吗?他最近也没咋地跟我们联络,估计是被酋长使唤的……得了,反正换来换去都是那些个网红脸。”还说我媳妇儿没他那几个好看,啧!韩萧不屑地吐槽了一句,赶紧地又让那头的人将艾特发照的网友ID告诉了他,挂了线便上微博查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特么的才多会儿,已经转发过八百了!
还好还好,还没过千,他又自我安慰道:转发过千是要判造谣的!
啊呸,他随即否认了自己,转发五百就能判造谣了……等等,人这也不算造谣啊!
……麻烦大了。
韩萧看着这阳台外面,寒风呼啸,心中跑过了千万头草泥马。
在阳台门口僵立了两分钟,任冬风在他脸上冷冷地拍,韩萧再次掏出了手机,这回他先拨打的是宿州市公安局的电话,再找那下面的派出所的,确认那号码跟先前给他打的那个对上了,再拨过去。那边的片警一听是他就没好气,韩萧又是堆笑脸又是致歉的,连说他这儿信号不好,请大哥多多包涵。确认了地点和日期,挂了断,韩萧给组里的二助电话,让人赶紧着给他订张机票,交代若干事宜,越说越觉得他们这SSS研究组简直倒霉得能上天了。
先头一场航空事故,三巨头里去了俩,好不容易活下一个,被恐怖组织一逮走就是好几年,什么心腹助手才是幕后黑手,什么漏网组员跟恐怖组织勾结趁袭首都跑了,样本库爆炸重建这些都不提了,现在半死不活救回来的这个,人才刚醒,面还没见着,话还没说一句,现任的组长又出事了——嫖|娼被捕!
韩萧觉得自己改天得上哪儿找个大师给他们研究组算算,是不是风水不好。
这事儿实在太玄乎了。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肖少华他家那位去嫖了,也没他们组这位去嫖了来的让他懵X——整个SG生科圈子谁不知道柴启是个已结合哨兵?早跟他家向导绑定了。这已结合哨兵要是还管不住自己下半身,这地球上就没男人能管住自己下半身了!
嘿呀妈呀。他发短信给苏红:小红红,我头晕……
苏红毫不客气:人呢?还不速速给我滚来。
韩萧滴溜地滚过去了。
沈実的病房挺大,就一个床位,自带卫生间、沙发、茶几等。于是当韩萧到的时候,尽管里面已扎了一堆人,也不显得怎么拥挤。
肖少华站在窗边与对方的主治医生交谈,吴靖峰做笔记。沈実躺在床上,他老婆在床边陪他说话。苏红坐沙发上,和沈実的女儿聊着什么。护士端着病历本看仪器记录。苏红见韩萧来了,起身接过他手中的水果,放茶几上,问:“怎么才来?干什么去了?”
沈実的女儿道:“哥哥好。”
“你好你好,”韩萧回应,想到自家组长惹的那堆烂摊子就脑门疼,对苏红道:“……打了个电话,等会儿跟你说。”说着他向肖少华等人打了个招呼,试着朝沈実问候:“沈老师,您好……您还记得我不?”
胖老头半靠着高枕,鼻梁上架一副玳瑁眼镜,除了头顶更秃了,多了些白发,脸上的法令纹更深了,与他记忆中的别无二致。此外,韩萧看见沈実手上还挂着点滴,床旁放着呼吸机,搭着副氧气罩,可想之前情况之凶险。
而沈実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会,方开口,和蔼地:“……小伙,你谁呀?”
果然不记得了。韩萧心道。
不过沈実被天元门捉走前,他也就是偌大研究组里的一小虾米,既没叶兰他们在那处的时间长,也没肖少华来的有天赋,不记得他很正常。韩萧毫不介怀,笑着答道:“沈老师,我叫韩萧,以前跟过叶兰师姐一阵子,给她打打下手什么的,给您的一个项目做过一段啥神经特异蛋白的结构分析,哈对了,您还给我看过论文来着~”
沈実的眼中是全然的茫然,看着他说完,应了声,“噢。”又转头去问沈夫人,“他说的……叶蓝?是谁呀?”
沈夫人提醒他,“你以前的一个女学生。”
沈実问:“那她……今天来了吗?”
沈夫人摇摇头,韩萧接她的话:“叶师姐前两年就转行了,现在应该是在云南那边工作,好像负责卫生方面……其实今个儿,也就我们几个得了消息,其他人还不知道呢。等您康复了以后出去,肯定有一大堆人围着您要签名。”
其实若按照被通知次序,他还排在柴启后面,奈何柴启那厮……一想到柴启如今状况,韩萧又一阵牙疼。
难怪昨天跟他说今天来不了,在局子蹲着呢,能来才怪。
不过话虽如此,说出口的时候,韩萧也察觉了沈実的不对劲,他询问地看向苏红,却听肖少华道:“韩萧、苏红,你们随我来一趟。”
肖少华领着他们到了主治医生的办公室。
医生便向他们简要介绍下了沈実的情况:“……沈老先前被人捅了一刀在胸口,左胸腔膈膜被刺穿,肺挫伤,肝受损,并发腹腔感染大量出血,送来时已陷入失血性休克。老年人恢复力较弱,我们建议再留院观察一段时间。以及,正如我对肖主任说的,我们发现……”他顿了顿,“他的海马体出现了一定不可逆损伤。”
他将一组脑部CT图递给他们。
“阿兹海默病?”韩萧脱口而出。
“并非如此,”医生答道,“他的智力和认知能力完全正常,经过数次会诊,我们初步判定,沈老先前存在某种长期用药行为,这种药剂的具体成分是什么不好说,但其逐渐侵蚀患者的海马体,致使患者在长短期记忆出现异常,极其容易遗忘。”
说着他打开桌上一盒子,拿出一管试剂,“这是当时从沈老身上收集的一些残余样本,你们是这方面的专家,这是到上周为止的几份分析报告,”放回盒子盖上,交给了肖少华,“我们觉得……这药很可能就是他自己配制的。”
“请问沈老还记得他夫人和他女儿多少?”苏红突然问。
“大体记得,有片段缺失,”医生点了点头,“主要是过去十年研究方面的一块记忆受影响较大,若是与研究相关的人或物被遗忘,也就不奇怪了。”
“该死的天元门。”苏红骂了一句。
但这样一来,指望沈実回研究组主持大局就不太可能了……韩萧心下沉重地想道。待医生说的七七八八,送了他们出来,他实在没辙,犹豫再三,还是将柴启去嫖被逮这事儿寻了个僻静处报告给了肖少华,问:“酋长,怎么办?要能争取取保候审就好了,万一判个行政处罚……关键是让人捅出去了,咱要不要找媒体朋友将这事儿先压一压?”
肖少华显然也是万万没想到:“……”
肖少华:“这件事,他们是否已经通知他家人,柴启的向导是否有过来电?”
他问一旁的苏红。
“一对有精神链接的绑定哨向,还需要我们通知吗?”
苏红冷笑道:“柴组长的向导恐怕早已知情。”
新疆,伊宁塔中路SG医院。
窗敞着,晴空无云。料峭的寒风带来了几丝轻雪的气味。
外面鳞次栉比的城区高楼中,间或夹着几栋伊斯|兰风格的建筑,洁白的穹窿尖顶衬着美如壁画的蓝天,增添了异乡的风情。
病床上,一名面容姣好的女向导静静地仰躺着,闭着眼睛,双手合在胸前。她衣着整洁,气质恬静,仿佛只是睡着了,又像是在默默地做着什么祷告。
伊宁的物资不比首都,病床旁的几台仪器,即使稍显简陋,也已是这医院尽力的结果。床头上方的精神力波动监测仪在首都是早被淘汰的型号,在这里每隔十秒闪动一点绿光,显示病床上的人尚未终焉。
收到肖少华“沈実已醒”简讯的赵明轩站在床旁,将手机慢慢装入口袋,这或许是三天来唯一的好消息了,然而并不能让他阴霾遍布的心稍微轻松一点。
或许是因为沈実醒了,而他们这边的关键证人向导仍昏迷着。
或许是因为……出乎预料的,他们表现的太平静了。
例会照开,一起讨论决议大小事务,该如何如何,在中巡组成功入驻,调查工作顺利展开,一切都在按部就班进行的当前……是除了没有叶天宸及他的向导外,地球照转、日月照升般的正常。
当然也可以理解。赵明轩想道:在叶天宸被调来前,这里已经两年没黑哨驻扎了,就算曾有什么不习惯的,过了两年也都习惯了。
梳理了一遍近日收集的线索,目前能知道的是,这对哨向是在例行夜巡时出的事,凌晨十二点半左右,距离市区五十多公里的图开沙漠附近是叶天宸最后出现的地方,也是他们发现向导的所在。
现在那里已经被封锁,由一支专业人士组成队伍做实地考察。
“赵监察,”他身后精神科的女护士道:“叶夫人的身体暂时良好,只是精神图景处于完全自我封闭状态,若是强行探入精神力唤醒,很可能会导致图景崩溃而终焉。”
“……估计是一下子失去哨兵,让她接受不了,”一个年轻的男音在门口响起,接过话道,“嗯……那个,监察同志,您让让。我看看能不能用用别的招试试。”
赵明轩顺声望去,一个皮肤白皙,一头略微天然卷短发的漂亮男青年大步走入病房,就如前天一般,与其它人不同的,一团明黄的亮光,撞入了他的“视界”。
——“您好,我是精神科的淳于彦。”
男青年天生一对桃花眼,未语三分笑,笑时若春花绽放,朝气蓬勃。
“擅长图景解析和修复,实战比较弱……”
旁边有人打断他,“明明是很弱。”
淳于彦大笑,作揖道:“好啦,很弱很弱,请各位多多包涵哈哈哈……”
几乎是瞬间的,赵明轩敏锐地察觉了,这个向导和别的向导不一样。
淳于彦说的其它招,是指的在不打扰主人意识的情况下,隐蔽读取。
赵明轩便让开位置,看着他先关了屏蔽器和监测仪的警报,食指点在女向导的额头上,嘴里自语般念着:“亲,你家先生到底去哪了啊……告诉我个地点就好了啊……”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随着时间流逝,冷汗从他额上沁出,约摸二十分钟,淳于彦收回手,苦笑,“唉……失败。”
赵明轩问:“怎么说?”
淳于彦道:“她的领域防卫森严……感觉是除了她家哨兵,谁都不让进。”
说着又用掌心试了试。这次他额头冒出了更多冷汗,赵明轩旁边的女护士看不下去了,“小彦算了算了,你的精神力本来就没她厚,又没绑定哨兵,别拿鸡蛋敲石头。”
淳于彦嘴里应着“嗯嗯”,神情显然还苦思着其它招,“……要不下次把小文哥他们也叫上试试?”
他问赵明轩。
他说的小文哥是苏嘉文,肖少华昔日的大学室友,完成新训后转了考古系,此番跟他的哨兵也来了,这会儿正在图开沙漠配合队伍考察,看看是否发生过流沙。
赵明轩道:“可以。”给苏嘉文发了短信。
淳于彦站起来,许是耗费精神力过多,他一个没站稳,险些倒在赵明轩身上,被后者扶住了。
冬天隔了层毛衣的衬衫有些被汗浸湿,传来了对方皮肤的温热触感,刹那如一道微弱的电流淌过了赵明轩的指尖。
“谢谢。”淳于彦说,马上就自己站稳了,收回手理了理衣服。他像是有些不大好意思地避开了赵明轩的目光,对护士道:“阿丹,刚刚的精神力波动记了吗?”
女护士无奈,操作仪器印了份报告拍他手上,“给你给你,都你的,这么拼干嘛啊?”
“嘿嘿,谢啦,”淳于彦摸了摸鼻子,笑道,将报告递给赵明轩,“监察同志这份给你,我那还有电子版,有什么疑问直接问我就好。”
不同于别的向导总是安安静静、温柔沉默的样子,这个向导那是相当有话直说,这两天除了任务,听他对人说的最多一句:“不说出来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啊?对不?还是你想让我读心?不是吧亲,不要这样对我啊!”
他从不忌讳谈到自己的能力,开朗大方的全然刷新了黑哨对向导的既有印象。
赵明轩收好报告,“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淳于彦笑着道,边给自己戴上了屏蔽器,重新打开,这是每个向导在外行走时的“镣铐”,多少会有点不甘愿,而他戴上后跟松了口气似的笑起来,“那我先走啦?”他对赵明轩点了下头,便一蹦一跳出了病房,到了楼梯间还能听到其不自觉地哼起了小调。
几个音符全跑了。赵明轩忍不住“扑哧”,护士说:“监察您笑什么?”
赵明轩清了清嗓子,“没什么。”
十五分钟后于塔顶监控室集合开会。赵明轩下了楼,走出医院,一股人世的喧嚣热闹扑面而来。
医院外的街道支着各种小摊,有烤羊肉串的,有卖馕饼的,有捣腾切糕的,挂米肠的,西北的烟火气搭着小贩的吆喝声,赵明轩在一群人中眼尖地看见了一个略熟的身影,“淳于彦?”
他走上前,拍了人肩膀一记。
“咦?监察您还没走?”向导被他吓一跳,又笑:“等等啊。”他跟小商贩用当地话交谈了几句,过一分钟,端了两碗乳白色的半凝固物来,分了碗给赵明轩。“请你的。”
赵明轩看了看这塑料碗,“酸奶?”
“对啊,没吃过吧?”淳于彦边走边吃,用塑料小勺从碗里舀了口,送进嘴里,享受的眯了眼睛,“唔……伊宁的味道。”
赵明轩被他逗乐,“……你是伊宁人?”
淳于彦道:“宾果。”
赵明轩也学他吃起了酸奶
楠碸
,纯正的奶味酸甜,柔绵适口,“普通话讲的不错。”
淳于彦笑道:“这就不知道了吧?我还会讲俄罗斯语呢!”说着就叽里咕噜地来了几句。
赵明轩真佩服了,“哈哈哈,这是自学的?”他虽因任务学了几国语言,碰巧还真还没整过俄语。
淳于彦悻悻道:“被逼的。想当年,老子一个大活人直接被扔到俄罗斯留学……”话顿住,他看向赵明轩,“不告诉你。”
赵明轩失笑,“哈哈哈哈……”笑罢摇头,“随你。”
淳于彦也笑:“总之……这地主之谊我已经尽了。”指了指赵明轩手中的酸奶,“下回去首都请我吃糖葫芦啊!”
“没问题。”赵明轩一口应下。
淳于彦表示满意,比了个俩拇指,再次跑了。
赵明轩看着他笑着朝自己挥手的身姿,忽然明白了,这个向导的特别之处在哪里。
对方的背影融入了冬日的阳光之中,是化为一体的灿烂。近乎灼痛了他的精神力网。
尽管从容貌到背景,无一处相似。
——他就像曾经的肖少华,还未与他分手前,偶尔有些孩子气的跳脱,那个五六年前的肖少华,那个开朗乐观,爱笑的小青年。
或者说,就像他曾经无数次肖想过的,肖少华觉醒向导后的模样。第 171 章
待韩萧再次见到柴启, 已是次日下午。
到的时候,警方的处罚决定书已经出了,先是看守所行政拘留十五天, 期满了再转为原籍地收容教育六个月。
柴启此人看着大气正派,其实花花架子败絮其中, 韩萧当他助理几年,早将之真实学术水平摸的七七八八, 感觉最高的一篇一作应该就是他研毕论文了, 而这都差点被捋出了学术作假,要不是他岳家势大,怕是早在圈子里混不下去。当然,虽然他好大喜功、任人唯亲, 还有些多多少少的官瘾, 喜欢摆架子等等, 韩萧感觉他智商还是有的,而且擅审时度势,极会看人下菜碟儿, 这样一个人会在这节骨眼上——年底扫黄最严的时候,犯下这种错误?
两人隔着玻璃墙,一边拿着一个电话。
韩萧攒了一肚子话,犹记得上回他们研究所这么瞩目、腥风血雨的时候, 还是在肖少华被人匿名信网曝跟某哨兵以色谋权的时候, 后来是被获诺贝尔奖的消息压下去了。这会儿可怎么办?总不能让柴启也拿个诺奖?
“组长,律师已经跟我说了……”
韩萧才开口, 谁料柴启打断了他:“我已经快失感了。”
韩萧:“啊?”
柴启:“就是快要不是哨兵了。”
韩萧愣了几秒:“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儿?”
柴启:“其实去年的……一段时间, 已经隐隐约约, 有点感觉了。”他的胡子拉渣, 整个人像被蒙了一层颓色,失去了以往的意气风发,而语调低落的近乎平静,“……她在心里面,想对我说的话……有时候我已经听不到了。精神链接在慢慢消失。感官也没以前敏锐了,上周她化妆水洒了,我也没闻出来。”
柴启话里所说的“她”,自然是指的他的向导。
韩萧:“……自然失感?”
柴启苦笑:“还能怎样?”
韩萧沉默。这玩意儿就跟人的生老病死一样,是每个哨向迟早要面对的事情,不是他们自己能决定的,只是柴启这拨来的比较早。
“其实这样也好。”柴启又道:“没了精神力,没了精神链接,我才发觉,那张脸我早看腻了……我真不明白,我以前是怎么对那脸、那身材……走形的,”比了个手势,“下的去口?”
韩萧汗颜:“喂喂!”
接见室的这一排玻璃可是每座都有人通话,靠门的还有两个武警把守,更不提他们这一通谈话是被录着音的。
而柴启显然已将这些置之度外,“也不是她不好……真的是腻了,看着她脱光了就提不起劲,反正也感觉不到精神力了,哨向共鸣也做不了了,”他稍稍压低了声音,“……前天找的那女人,才五百块,”两眼放光,“那小脸嫩的,身上的肉跟桃子似的,能掐出水来,那逼紧得——”
“组长!”韩萧打断了他,警告道。
柴启咳了声。
“你不是哨向,这事跟你说也说不明白,总之,当你俩都有精神力,共鸣度又高的时候,你俩独处,撤了精神屏障,双方精神一融合,那感觉倍儿爽,就跟嗑了春|药似的,你老婆长得再丑,在你眼里也是天仙。”
“那又如何,”韩萧冷冷道:“别忘了是谁支撑着您走到今天。”
柴启闻言也有些赧然:“所以现在我只是随便找个普通女人打发打发生理需求,一直憋着燥得慌,又不是跟她离婚……你也是男人,你也知道……夫妻多年了,剩的都是亲情。”
言下之意,竟是他已经够对得起她了。
韩萧不想再听他说话了,他无法想象,若是他与苏红多年后也变成这样——“组长,其实我今天来就想说,如果你在里面好好表现,我们争取提早……”话打住了,“出来”两个字被他咽了回去。没必要说了,连想问问这之中是否有何隐情的必要也没有了。
看柴启的意思,他是很坦然的,供认不讳,也没什么悔改的想法。这样一看,警方下的收容教育通知也不算太过了。
可这样一来,他的职位肯定保不住了,也没哪个国有单位敢再收他,起码这两年是废了。即使同为男性,韩萧也真心不能理解,下半身的欲|望有这么重要?到了拿前途赌上,也不惜为爽那么一会儿?尤其是对柴启这种有官瘾的,捋了职位,没了收入,还得罪了势大的岳家,孰轻孰重竟分不清?
接见时间快到了,武警来提醒,韩萧跟柴启大致说了几个项目的后续安排,便要草草了事。见韩萧要结束通话,柴启抓着电话赶紧道:“我知道你跟主任关系好,你帮我跟他美言几句,给我留个项目主管也好——”
“咔。”
韩萧挂断了。
出了看守所,天是蓝灰的,雾煞煞。日光费力地透过了些许,仍是隔了一层,整个城市的建筑如被笼在了薄纱中。
离高铁发车还有段时间,韩萧就去火车站附近的面馆点了碗牛肉面当午饭。这个点儿,面馆里挤满了人。混在这闹哄哄的人声、煮面的沸水声、兑饮料的碎冰声中,韩萧端着碗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个空位,跟人拼了个桌。
“嗞……”兜里手机震了震,来了条短信。韩萧掏出看了眼,是苏红。语句简洁明要:看央一台。
韩萧便将手机立在桌上,打开应用调出央一台,插根耳线挂一边耳朵,边吃面边看。
等网络接上,直播画面一出现,他险些将面条喷出去。出现在巴掌大手机屏上的那中近景人物,不是柴启的夫人是谁?
难怪这两天怎么打电话都联系不上人。
而女向导面前搁了支话筒,显然正在接受记者采访。
她的神色冷漠,看不出悲喜。
声音通过挂左耳的耳机传来:“……请问作为绑定哨向的一方,柴先生去足浴店嫖|娼的事情,您是否已事先知情?”记者问。
向导答道:“不知情。”
记者问:“但你们有精神链接,不是吗?”
向导道:“……其实精神链接并非你们想的那么全能,超过一定距离就无法完全感应了。”
记者:“那么这是柴先生第一次……出去找别人吗?”
向导:“……也许吧。”她顿了顿,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看起来像快哭了一样,“我不知道。其实,我们已经很久无法精神共鸣了……我能感觉到的是,他的精神力在消失。也许不久后,他就失感了。”
记者:“……自然解绑?”
记者问了一个与韩萧相似的问题。
向导笑容敛了,没有说话。
说实话,柴夫人长得并不算丑,至少没那世界第一丑的妹子来的令人惨不忍睹,只不过额头宽了点,嘴唇厚了点,鼻子略塌,有点龅牙,曾有柴启的学生私底下传言:师母长得神似一个上世纪以扮丑博出位的某罗姓女网红。
加上这电视拉宽了人脸,配一张柴启先前放官网上,相貌堂堂、英姿勃发的半身照做对比,旁边传来了一个女生的声音:“哇,她老公好帅啊!”
另一个女生答道:“其实我觉得她老公能忍到现在才出轨,已经算真爱了。”
韩萧顺声抬眼,是坐他对面的俩年轻姑娘,穿着校服,像是在这边上学的高中生。
一个扎着马尾,一个齐肩短发,一个面前摆着碗雪菜肉丝面,另一个点了牛肉饭,一边用勺子舀着饭和配菜,一边抬头看挂墙上的电视机。扎马尾的稍活泼,齐肩发的更文静,两人见韩萧看过来,扎马尾的忙问:“不好意思,是不是我们声音太大了?”
韩萧笑道:“没有啊。”他才发现这墙上电视也放的央一台,便摘了自己耳机,退出视频应用,省电省流量。
而到了这高清大屏的电视上,除了被拉的更宽更变形的五官,女向导那坑坑洼洼的痘肌,因疏于保养略显松弛的眼袋,稍靠后的发际线,也就一并被照了出来。
这世界上有长得好看的向导,也有长相一般的向导,有的上了年龄若是摘了袖章,再不注意穿着,被认作菜市场大妈也不无可能。当然,对哨向们而言,看的从来不是长相外在,共鸣度和相容性才是首要。
于是柴启的学生们在这之前,尽管对师母的长相印象深刻,也不得不承认这一对的确很恩爱。
可若是当精神力不再,共鸣度退去,韩萧想道:他们是否就像中了迷情魔咒的人,堪堪从所谓的哨向吸引中清醒?
电视上的记者仍在问:“解绑后的哨兵,就无法再对向导忠诚了吗?”
“我不知道……”向导说,“也许是因为,他感官过载的时候需要我,以后不会再过载了,也就不再需要我了。”
“呵呵,这就是哨兵。”
冷笑着说出这句话的向导,却比掉了眼泪更令人心疼。
韩萧听桌对面那扎马尾的小姑娘同情道:“这个向导好惨啊……看来什么哨向之间‘只爱你的灵魂’之类的话也不能全信呀。”
齐肩发的姑娘答道:“已经很好了,你没听说过‘同性恋是不可能被掰直的,除非你是他的哨兵或向导’?”
扎马尾的唏嘘:“是呀,他们的爱情都跨越性向了……”
隔桌也有人聊这个,一个中年男子道:“这中科院的院士也惯会玩的,啧啧,瞧这道貌岸然的样子……”
韩萧在心里默默划黑线:不是中科院……不是院士……
不由地给躺了枪的同行点了支蜡。
旁边有人纠正他:“不是中科院的,是中华哨向什么所?”
年轻一点的女声接道:“研究所。”
中年男子道:“对对,前两天不还上了新闻?说什么著名某某专家来俺们这儿弄啥子汇报,成果喜人,我看就这人!这些个科学家啊,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韩萧在心里默默地又给无数躺了枪的同行点了无数支蜡。
也是这时,面馆内一下安静了。犹如谁给收音机拧了下音量钮,人语声奇妙地减弱了。韩萧若有所觉地顺着食客们的视线朝门口望去,是一男一女,两人皆穿着普通,只除了男的肩上戴了个哨兵肩章,女的手臂上戴了个向导袖章。
他们进来的时候,女向导跟服务员轻声细语地点餐,面馆里有好些人结账起座就走了,又有好些人不约而同地掏出了自己的屏蔽器查看,确认运行良好才松了口气。这算是天元门事件后,哨向偶尔出现在普通人人群里引起的常态了。
韩萧也不由地拿出他的屏蔽器看一眼,巧的是,对面那刚刚对柴夫人表现出同情的马尾辫妹子也跟他做出了同样的动作。妹子与他对视一眼,“嘿嘿”尴尬一笑。
食客们的交谈声减弱了,电视机里的采访人声越发响亮起来。
那对哨向点完了餐,朝韩萧他们这边走来。马尾辫妹子当即倒吸了口凉气,立刻被她同伴抓了下手,这妹子的气息一下屏住了。她们接着埋头苦吃,仿佛一时间只专注于食物。
女向导在电视机前伫立了一会儿,走到韩萧他们后方不远的一张空桌坐下,跟他们隔了几桌。那桌的客人一见他们进来点餐就走了,正好将桌子空了出来。服务员来收碗收筷,女向导对她的哨兵说:“亲爱的,如果我以后失感了……不能再给你疏导了,你也会那么对我吗?”
哨兵道:“开什么玩笑,我的伴侣只有你。不管你失没失感,有没有精神力。”
向导嫣然一笑:“我也是。”
哨兵讽刺道:“那种人,”他指着电视道,“就是哨兵中的败类,根本不配称之为哨兵!”
他话音一落,有几个普通人随即赞了声“好!”,韩萧见他对面的马尾辫妹子虽没出声,往那对哨向那桌偷偷瞄了几眼,显然是被触动了。
可韩萧总觉得哪里说不上的不对,待他将汤也喝了近底,买单出了面馆,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大厅里走了十来分钟,方了悟似的想道:绑定哨向间有精神链接,根本不必将话说出来,通过心灵传音就能交流了,所以……刚才那番话,就是故意说给他们这些普通人听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坐在高铁候车室里,韩萧看着前面几排座上悬挂着的一个电视机屏幕。
电视机里正放着一个新出的抗日神剧。这几年类型片各种内容禁的越发多了,就当前播出的剧情而言,也不知这剧怎么过的审。
此片当前进行到了一段日军用刑逼供共|产党人的情节。画面十分残忍暴力,什么烙铁、老虎钳、竹签、电刑都上了,只是不管多么严苛的刑罚,可怕的痛苦,那位共|产党员都咬牙挺了下来,连吭都没吭一声。焦烟从他赤|裸的皮肤上升起,留下血肉模糊的烫伤。日军变得暴躁,一边用日语骂,一边加大了刑讯的力度,说:“一个名字,一个名字,我就放了你!”
可这共|产党员十分坚定,意志顽强,关于他们抗日组织的一个字机密都没透露。最痛苦万分的时候,只喊了一句:“打到日本帝国主义!复我中华——”
叫声凄厉壮烈。
直到镜头给了门口,一个穿着日本巫女服饰,白衣红裤黑长发的美丽女子。女子步伐轻稳,安安静静地入了内,旁边打出了角色名和职务:向导。
那位共|产党人的眼中第一次透出了绝望,剧烈地挣扎起来:“不——不——”
仿佛这个柔弱纤细的女子比死神和极刑还令他恐惧。
方才给他用刑的日军倒是松了口气,躬身毕恭毕敬地用日语道:“大人您终于来了……我们所有的方法都试过了。他的嘴太硬了。”
女子语声轻柔,悦耳动听如清淙泉水,“辛苦你了。都交给我吧。”
而后她走向前,也没拿起什么刑具,只是将手放在那位四肢被吊在刑架上的共|产党员额头上,静静地放了一会儿,收回手,恬然的侧脸目视前方,微微一笑道:“已经……全部读取了。”
特写中,那位共|产党员的眼神灰败了。
韩萧不用想都知道,现在这个剧的官方微博下,有多少人大骂编剧,又有多少人扬言要给剧组寄刀片。当年我方在缺哨少向的情况下,每一次对日抗战,都是一次巨大的牺牲,留在了史书上的只有一个个冰冷的数字。随着时间逝去,这百年前的鲜血与残酷,会像所有的化石一样,被风与黄土掩埋。时至今日,已没有多少人提起,到了他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更不知还有多少人会记得彼时亡国灭种的危机。
影像的冲击力是显而易见的,可看着这个电视剧的镜头,韩萧不知怎的,却想起了他年幼时候,看的一段BBC拍摄哨向婚礼的纪录片。
那个时候,韩萧记得他的父母还没离婚,爸爸偶尔出去小赌,回来被妈妈训斥,接着两人吵架,为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什么垃圾倒没倒,菜的盐放少了,上完厕所不盖盖子,各种事都能吵。
十岁的他在他们吵架的间隙,偷偷开了电视。
纪录片很长,他记得不多,就记得影影绰绰——大约是英国的伦敦,高大华美的教堂,耸入云天的塔尖,庄严圣洁的穹顶。
穿着白色长袍戴着十字架的神父。在他面前,寻常会穿着黑西装和白婚纱的两名新人,都穿着洁白的长袍,款式别无二致。
神父说:“从今天起,你们将拥有只属于彼此的,最深刻的称谓。”
——和零零碎碎的一些词句。
“不是‘我的妻子’,或‘我的丈夫’。而是‘我的哨兵’,和‘我的向导’。”
“从今天起,你们不仅是夫妻,更是战友、亲人、情人。你们是彼此的灵魂伴侣,只有死亡能分开你们,或许死亡都不能。”
“你们将在接下来的人生中,无数次地体验它。”
以及神父念一句,新人跟一句的誓词。
先是女向导,接着男哨兵。
“我的生命之火,”
“我的灵魂之光,”
“你是我来这世上的意义,”
“你是我另一半的灵魂,与生命。”
“从此引领你的航向。”
“从此护卫你的航行。”
“相约执手。”
“合二为一。”
誓词不算很长,但韩萧那时学识有限,暂且能回忆起的就大略这些。
他们在对彼此的深情凝视中,握着对方的手郑重地一字一句说完了全部的誓词后,默契地拥吻在了一起。那一刻鲜花漫天,白鸽翩飞,教堂的唱诗班齐声唱起了圣歌。美丽的无法言喻。
在普通人夫妻鸡飞狗跳的琐碎争吵中,那是他最初、也最深的,留在了记忆里,关于爱情的模样。也是他第一次感到了哨向关系凌驾于普通人平常所谓的爱情之上。
甚至有一段时间,他还曾幻想自己如果能觉醒成为个哨兵就好了,他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向导,然后好好地待她,就像那个纪录片里的,“你是我来这世上的意义。”
他轻描淡写地向苏红说起他中学那些同学们Cosplay哨兵向导的脑残事迹,没人知道那个时候,他其实无比羡慕着他们。
就像方才的有那么一刻,他简直想问柴启:你就这么对你的灵魂之光,生命之火?没有精神力就什么都不是了?!
到底什么都没问。
终究,这些年的研究做下来,心中对于哨向某些神圣的东西在逐渐消失,连带着这一次还有点什么,也一并破碎了。
什么都比不过现实的残忍。
誓约越美丽,现实越不堪。
他们也有过甜蜜时光、美好回忆,更有过真诚的倾心相爱,但那都是在精神力相容的基础上,就像上了自拍神器当镜子,拿了特效光环过日子,大自然现在收回了它的馈赠,十二点到了,魔法消失了。
人们惊艳于他们在魔法效力下的坚贞相守,却忽略了越强大的魔法失效后,随后而至的反噬越凶猛。直至双方的矛盾日显,分道扬镳。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
或许就像苏红说的,所谓爱情在哨向需求面前是如此苍白。
韩萧扪心自问:
——可人就这样被哨向需求绑定了吗?第 172 章
新疆, 图开沙漠。
金色的沙丘绵延天际,勾勒出层峦起伏的曲线,映出了远山绿洲淡淡几笔青黛。些须轻烟氤氲了地平线, 一轮红日渐隐其中。
随着霞光敛去,涂抹了阴影, 带走了余热,沙漠的温度迅速地降了下来。
“吃饭喽——”
一个扎着头巾的当地大妈吆喝道。
探勘仪器、推土机、起重车等都停了, 众人纷纷收了工, 围到了帐篷处,拿上自己的家什,一起到了绿洲里的一处维族民居。白墙蓝柱雕着波斯纹样的院落里几株大树,几棵葡萄藤, 一张桌子摆了数十盆碗, 旁边支了架子, 烤着羊排。
炊烟袅袅,散发着食物的香气。
“大家都好的撒?”翻烤羊排的大爷问。
“亚克西~~”一众当地人答。
淳于彦混在这之中端了一盆香酥热乎的烤馕出来,对鱼贯而入的苏嘉文及他哨兵、赵明轩等人招呼道, “小文哥、欣姐,赵监察辛苦了,这是刚出炉的馕饼,你们要不要尝一块?”
苏嘉文的哨兵于欣跟他比较熟了, 往旁洗了手甩甩, 毫不客气地拿了一块,自己先咬了口, 又撕了个边角给苏嘉文, 边嚼边道:“……唔!好吃。”
苏嘉文就着她的手吃了, 也道:“今天洒了芝麻。”
“是吧?”淳于彦笑眯了眼。
赵明轩说:“你们先吃, 我去打个电话。”便往边走了。
淳于彦的目光不自觉地跟了他一段路,回神见苏嘉文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忙撇开了眼。
待赵明轩归了座,主人家道:“监察回来呢撒?吃起、吃起。”
一桌子的大盘鸡、羊排、烤馍、曲曲汤等,众人累了一天,夹菜的夹菜,抓饭的抓饭,吃的那叫个狼吞虎咽。淳于彦扒着碗埋头,听苏嘉文对赵明轩道:“教官刚才是给酋长打电话了吧?哈哈。”
因肖少华的缘故,赵明轩对他这位大学室友印象不错,加上他哨兵于欣也算他带过的学生之一,笑道:“是啊,不过他没接。”
苏嘉文笑道:“酋长啊,这个点他肯定还在实验室里泡着。”
于欣也道:“我们那些做科研的同学,做起实验来总是废寝忘食的。”
赵明轩显然也知道这一点,不过一般等肖少华做完了实验,看到未接来电就会拨来,于是笑笑没说话。他看了眼手环,这东西不分昼夜地传输他生理数据,这会儿剩三分之一电量,吃完晚饭正好回去充个电。
“做科研?”有个人出声,大概是淳于彦的朋友,“小彦你以前不也做科研的撒?啥的……生物分子、细胞?”
淳于彦“唔”了句,没有接他的茬。倒是赵明轩感兴趣了,“淳于你也做过生物分子学?”
“……算是吧,”淳于彦低着头,给自己夹了块土豆,方抬头笑:“不过后来觉醒了,就转行了。”
赵明轩问:“怎么没继续做?不想做了……还是?”
“……”淳于彦的笑容渐消,“监察,这个世界,不是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
他的语气透出了拒绝,其他人忙打圆场。“小彦这么有向导天赋,不去精神系太可惜了,他们肯定要招你的。”“做科研太辛苦了,找不到哨兵的哈。”“这哒生物不景气的,薪水一点点,工作也不好找。”
赵明轩见淳于彦继续笑着吃饭,只是笑意未再到达眼底。
饭过一轮,众人差不多饱了,天也几乎全黑了。
这边天黑的晚,夏天要到十点太阳下山,冬天早些,七八点。主人家在饭桌旁烧了个火盆,带来融融暖意。赵明轩让他们各自报个进度,一位当地的地质学专家先说:“目前还不能确定有么有发生过可以吞没活人的流沙现象。”
“首先,流沙是因为沙土含水,上升水流的渗透力抵消了沙土本身的覆盖力,在沙土颗粒间制造了空隙,使沙土开始流动、液化,也就是额们佛的‘流沙现象’。但是撒,”专家操着口音的话语顿了顿,拿出他的硬壳记事本,翻开一张空白纸,写画道:“图开沙漠这歹地方,它四面被绿洲环绕,沙地有限,为防治进一步沙漠化,绿化到位的情况哈,植物的根茎事实上已充分固化了沙土,不易流动。”
他刷刷在纸张的剩余空白处写了几个公式数字:“这是形成流沙的力学条件,可以看到这两天的沙土样本浸水重,那哈子地处深度,还不足以达到这样的渗透力。”
接着是苏嘉文:“虽然相关微生物的检测仍在进行,拿到的初步报告,我们发现了群落数量在土壤中的动态分布呈现了一个谷状降低,也就是这个区域,”他拿出地图划了一个圈,“它的微生物群落曾在某个时间段完全消失,或者说死亡,现在看到的数量,是在那个时间节点后重新生成的。”
他话落,有人猜测起了有没有可能是沙尘暴,被一众人反驳,先不说沙尘暴的成因,气象台也没播报,季节防风治沙等等,如果真的发生过特大沙尘暴,这一带树木早被黄沙飘没了。
“除非……是有人用了精神力实质化,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发生‘流沙’时,不必满足力学条件,”苏嘉文道,“而微生物的动态数量异常兴许也与此有关……”
实质化、具象化,放眼全国,能做到将无形的精神力化为有形的物理攻击,顺便劫走一个黑哨的人,这样的精神力位阶寥寥无几,这当口赵明轩想起的除了许天昭就是公孙弘、麒麟夫妇等人,许天昭已死,他自然不可能怀疑到他们头上,那么国外势力就成了第一嫌疑。
而叶天宸的向导,在没找到安全无虞的唤醒方法前,众人决定还是以稳定现有图景壁垒为主。
他们讨论时,有人进来喊了几句当地话,主人家跑了出去,赵明轩感知领域范围,发现是有人打架了,紧接着又有人跑进来先是对他歉意一笑,趴淳于彦肩上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赵明轩对维语尚在摸索阶段,听出了大概,就是有人酒后闹事,希望向导去施展精神力安抚下他们情绪。
如果是一干毫无异能的普通人街头干架,那就是派出所的事儿,但这之中,赵明轩察觉了还有些精神力波动。他起身对淳于彦道:“我与你一起去。”
苏嘉文等人继续针对近日的发现探讨其它线索,张涛接过了淳于彦做会议记录的工作。
几人到了事发地点,是个小酒馆。起因很小,两方人喝多了起哄,结果其中有一人骂了句“敲系噶”,当地话翻译过来是“猪”,这就捅了马蜂窝。被骂的那位是个回族穆|斯林,还是个听觉系一级哨兵,想着放松放松喝杯酒就没戴肩章,骂人的那位是个维族穆|斯林,大概就嘟哝了一句,谁想听的人耳朵敏锐着,一被骂回来“你才是猪,你们全家都是猪”,一酒馆的穆|斯林都炸了。
别看伊犁这带地偏,总人口中少数民族占了百分之六十三,汉族数量不到不一半,信奉伊|斯兰者逾七成。
“猪”在伊|斯兰文化中,是极脏、极低贱的代表,穆|斯林们除了不吃猪肉,平时说话都不愿提到“猪”,像“猪肉”,就用“大肉”代替,属猪的就用“属老黑”代替,骂一个穆|斯林是“猪”可以说是对对方从身到心巨大的侮辱。为了维护自己的信仰荣誉,发生流血冲突也再所不惜。
骂人者吓得脸都白了,当即要搬救兵,维族的喊维族的弟兄,回族的喊回族的,纵使都是一个信仰系统的,穆|斯林们中也有歧视链存在,两方的清真寺从不互用,通婚极少,一九四五年的“杀汉灭回”可不是喊着好玩的,至今伊宁那条汉人街上仍是一个汉人都没有。
然而涉及宗教,赵明轩反而不好插手了,只得暂时用精神力等级压制按着两边乌压压的人群,待双方的阿訇们赶到,也就是他们教义上的老师,一人给了肇事者几巴掌,按着人头互相道歉,这才将一场争斗消弭于无形。
淳于彦因为站在赵明轩这边,第一时间做了情绪引导,并为那位回族的哨兵安抚了感官,走时被他们维族的一人骂道:“卡菲勒就是卡菲勒,养不熟的白眼狼。”
淳于彦面无表情地听完了,赵明轩却见他身躯微微一颤。
回程路上,赵明轩问他:“你不是穆|斯林?”
淳于彦苦笑:“……我的爸爸是汉人……我不算纯正的穆|斯林。”
他抱着臂,缩在大衣里看向马车外,“……监察,你相信神吗?”
赵明轩道:“我?我是无神论者。”
“我的话……”淳于彦低声道:“我应该算是不可知论者吧……”
赵明轩想起肖少华曾说过的‘或许有所谓神的存在,只是我们的科技尚未能探知,也并非我们当前所了解的模样’,“唔……那我应该也是不可知论者。”
淳于彦没想到他改口的这么快,愣了一愣,笑开:“监察你真是……”
赵明轩也笑:“文化课没学好,多多包涵。”
“哈哈哈……”淳于彦笑了会,又道:“监察抱歉,之前你问我科研的时候,我的语气不好……”
他这么一说,赵明轩又记起来了,“你之前在哪个实验室做的科研?”
淳于彦:“中华哨向研究所的伊宁分部。”
赵明轩:“做了多久?”
淳于彦:“我在俄罗斯四年生物化学本科,回来后研究生两年,博士三年……快毕业的时候觉醒了,就废了。”
他的语气很平静,随着踢踏踢踏的马蹄声,一下一下沉重地击在赵明轩心上。
赵明轩道:“……那你有没有,想过继续做科研?”
树木萧疏,寒风瑟瑟,夜空的星子明亮。淳于彦仰脸望着夜空微笑道:“想啊。”这一句稍歇,他转向赵明轩:“只是监察,您听说过玻璃天花板吗?”
赵明轩:“……”
淳于彦:“中华哨向研究所,业内戏称哨向疗养院,你知道为啥?因为去了的哨向基本等于混吃等死。”他笑道:“有能力的哨向永远出不了头,出头的永远是学识平庸、道德浅薄之辈,因为这样他们才能握住把柄,让你上你就上,让你下你就下。你看看顶尖管理层的哨向普比例就知道了,我一个向导……去那里养一辈子老,给别人搬一辈子砖,自己真正想做的项目,永远做不了,研究的核心永远碰不到……抱歉,我不愿这样浪费我的生命。”
向导虽灿烂地笑着,却仿佛哭了。
纵然受尽了磨难,那双眼睛依旧澄澈明亮,与他深藏心中的瞳眸有一瞬间的重叠,心疼的发紧。如同受到了蛊惑般,赵明轩伸出了手,欲拭去那脸颊上的“泪”。
“别哭。”
在字音脱口而出的同时,指尖堪堪触及对方面部皮肤,哨兵一下怔住了。第 173 章
两人间就此陷入了沉默。
赵明轩收回手没再说话, 这种沉默便一直持续到了沙漠附近的民居,即是他们这一行今晚的落脚点。两人下了马车,谢过赶车的大爷, 一前一后步入了院落。其他人已散了,主人家在收拾饭桌火盆, 见了他们热情地招呼道,“小彦回来了撒!监察饿不饿?炕里还有一满子馕哈。”
“有劳了, 来十个。”赵明轩确实饿了。
主人家哈哈大笑, 对黑哨们的食量也是有所见识,进去就端着一盆子面饼出来了。又给赵明轩斟了碗羊肉汤,“天冷,喝着暖暖撒。”
赵明轩道了谢, 待主人家进屋忙活, 抽过张椅子坐着就吃起来。他吃东西的模样很专心, 仿佛这馕饼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一块接着一块,看也没看淳于彦一眼, 仿佛刚才那点触碰只是个纯粹意外,就跟走在人群中不小心擦了谁的肩,碰了谁的臂似的。
而淳于彦也没吭声,默默走到了火盆旁, 用铁钳夹拨了拨快燃尽的木炭, 再添了一块柴。
过了会,大概想缓和下这僵滞的气氛, 淳于彦试探着开口道:“听说监察您的精神体是条龙, 您来这几天了……我们也没能见一眼, 不知以后是否有幸开开眼界?”
他的语调退至了最初的客气礼貌。
赵明轩吃着饼喝着汤, 没有答话,淳于彦等了一会,以为他不会再搭理自己的时候,赵明轩放下了汤碗,一抹嘴道:“我的精神体有什么好见的?”
说着,他手一挥,一条丝带似的深蓝绕在了腕上。
淳于彦登时被吸引了:“监察,这就是您的精神体吗?”
“对。”赵明轩道,随着他字音一落,丝带从雏态舒展身躯,倏地变作巨大的龙形,磅礴的冰冷气息以之为圆心轰然释放而开。淳于彦退了一步站稳了,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半空中渊冥的双目,像是被完全迷住了。
青龙静静漂浮空中与之对视,微微歪了歪头,抖了抖长须,似在打量这个人是谁。
“它……叫……什么名字?”
犹如终于见到了等待许久的人,向导的嗓音微微发颤。
“渊冥。”赵明轩很干脆地报出了这个名字。
淳于彦忙追问:“请问是哪个‘渊’哪个‘名’?”并掏出了自己的纸笔递上,赵明轩想了想,写给了他。在天元门待的几年,黑哨的书法突飞猛进,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两个字连笔虽随意不羁,落笔沉稳有力,浑然一股洒拓气势。
淳于彦看着纸上的字迹,自语似的呢喃了两句:“渊冥……渊冥……这名字真好听……”方合上本,珍而重之地放入了怀中。
他们对话的时候,青龙绕着淳于彦游了两圈,有些好奇地伸出触须探了探,眼看着要碰到,赵明轩道:“渊冥。”青龙回首应了声,淳于彦不由退了两步,青龙跟了上去,淳于彦试着抬手摸它,青龙避开了,绕到他另一边,淳于彦跟着转身,青龙又游着换了一侧。
淳于彦跑开了几步,青龙再次跟了上去,只是不论淳于彦怎么行走怎么动作,都只是跟在人周身绕着游动,翩翩起舞般,却带一点顽皮,偏偏不让人碰到。
“哈哈~”淳于彦忍不住笑,对赵明轩道:“它好淘气……”
赵明轩挑了挑眉,还未及说什么,右后方传来了一个声音,“这不教官的精神体吗?终于肯放出来了?”
淳于彦顺声望去,“小文哥?”
不是苏嘉文是谁。
只见苏嘉文正从院墙旁一台卡车里下来,他身披白大褂,脸上挂了副黑框眼镜,边摘了口罩边朝他们走来,“我刚还想问,谁没事儿的大半夜乱泼精神力来着?一出来就看到你们了。”
他身后卡车是经过改装的流动实验室,专为了这拨土壤检测调的。经费有限,条件简陋,做实验才加着样,一个突如其来的精神力波动一晃神就全废了,苏嘉文锁了车,面上带着笑,语气不怎么好:“有人入侵了?敌袭?紧急事件?”
“不好意思,是我。”赵明轩淡淡道,口吻里毫无歉意。
淳于彦忙道:“小文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央求着监察露一手……检测的如何?有什么新发现?”
“别提了,”苏嘉文摆摆手道,“加样出错,整个重来。”他往桌旁找了张椅子坐下,“小彦你知道的吧?我们做实验的,龟毛的事情可多了,拼的都是细节。”
说着他看向淳于彦,目光落在了跟其身后的青龙身上。现在那精神体大约对淳于彦的手机产生了兴趣,追着人手中的一团光不时凑近,淳于彦悄悄问它“你想看什么呀”,又对苏嘉文道,“小文哥如果不介意,晚点我去给你打个下手?”
“……行啊,那先多谢你了,”苏嘉文笑道,从他兜里拿出手机,“你开下蓝牙,我把方案发你一份,你看看步骤和技术要点,有什么不懂的只管问。”
“唔……”淳于彦抿着下唇,盯着屏幕,待文件到了便打开,以手指翻阅页面,颇认真地看了几分钟,“……”
他身后赵明轩的精神体也学着他的模样,越过向导肩膀歪头瞅他掌中的手机屏,憨态可掬的,哪里有对敌时的霸气。这画面一下将苏嘉文逗乐了,对赵明轩还有些余火也消了,扭头对其主人道:“教官,话说回来,酋长应该算是见您这精神体见的次数最多的人了吧?”
赵明轩捧着碗喝汤,淳于彦听了这话,从手机屏里抬头,“呃抱歉,其实之前有点好奇……不知你们说的酋长是……”
“文件你看完了?”苏嘉文笑问。
淳于彦正色道:“……有几个地方确实不太熟,我需要回去查下资料。”
苏嘉文哈哈笑道:“正常的、正常的,生化和古微生方向还是有点区别的。”
淳于彦苦笑:“……也不尽然,实话实说,小文哥,我已经很久没碰科研了。”
苏嘉文安慰他:“……我这也不算什么正儿八经的尖端科研,就是个简单的土壤检测。”
“我爱人。”赵明轩突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和苏同志以前大学一个寝的室友。上学那会儿有个绰号叫‘酋长’。”
“啊?”淳于彦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对方回答的是他先前的问题。“……哦,哦。”
等等,“您、您有……向导了?”淳于彦惊疑地看着赵明轩,如果没认错,这位应该是个未结合哨兵。
赵明轩眼中浮现一点笑意,“没有。他是位普通人。”他转向苏嘉文,将剩下的话补完:“所以,他看不见。”
这里“看”的对象是指精神体,苏嘉文经提醒想起来,挠挠头:“啊对哈,我都忘了。”
淳于彦花了几分钟来消化这个消息。
期间,青龙大约被楼上房间亮着的几盏灯光吸引了,款摆着尾巴就游上去了,赵明轩也不管它,由着它跟巡逻似的的到处晃悠。
淳于彦的目光追了它一段收回,笑道:“知道刚那一下,就是监察说他那位是普通人之前,我想到什么了吗?监察其实有心怡的向导了,只是还没绑定,然后监察那位向导的精神体一定是只凤凰。”
三人围着一张桌子坐,苏嘉文将椅子拽近了稍许,奇怪地问:“为什么是凤凰?”
淳于彦理所当然道:“龙凤呈祥,天下大吉啊!”
苏嘉文简直要被他笑喷,“哈哈哈哈哈哈————”
苏嘉文拍完大腿,拍桌子,形容之夸张,笑得差点跌下去,眼镜也歪了,“哈哈哈哈哈——小彦你太逗了哈哈哈哈——”
淳于彦囧,“……难、难道,不是这样吗?”他看向赵明轩,发现后者也笑得连连摇头,“……所以,我说……我只是随便说说啦。”
“你等着,”苏嘉文笑着道,跑去卡车那儿取了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咕咚咕咚给自己灌了几口,问另外两人要不要,两人皆说不用,苏嘉文喝了水带着剩的半瓶回来坐下,“谁跟你说的龙一定要配凤?”他笑问。
淳于彦:“呃……”
“龙凤麟龟,此为四灵。”苏嘉文道,手往口袋里摸出了一支圆珠笔,没带本子,淳于彦就递上了自己的本子,苏嘉文翻到空白一页,给他写下四个字,“龙、凤、麟、龟”,每个字上圈了一圈。“其实,这是四个不同的族类。”
扶正了自己的黑框眼镜,苏嘉文解释道,“根据史料,像龙和凤,在远古的时候,就是互不相干,各自独立的两个大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总听说过吧?”
淳于彦:“呃……”
苏嘉文又笑:“算了,念你大学是在俄罗斯上的,历史知识肯定缺了一大块。……也不对啊,这算是国学常识了吧?”
淳于彦忙抓住他的手:“大神!”
“扑哧”,旁边传来一声笑,淳于彦望去,是赵明轩。后者扶额笑着摆手,“你们继续。”
“两百多年前出土的楚墓一号的一幅帛画,是战国时期的艺术作品。”说到了考古相关,苏嘉文的态度更端正了些,“充分彰显了那个时候人们对龙凤的印象,仍然停留在两族的争斗上。”
“因资源的有限,对地盘的需求和抢夺,龙凤之间的斗争日益白热化,”苏嘉文的话语顿了顿,“后来随着研究的深入,考古界还有种说法,‘龙凤之争’实际就是‘共工与颛顼’的帝位之争。”
淳于彦举手,“这个我知道!共工怒触不周山!……等等,那不是神话吗?”
苏嘉文笑道:“《山海经》也是神话,可你知道么?《山海经》还有个别称,叫做国家地理第一经。”
淳于彦眨了眨眼,苏嘉文将先前的话题接上,“所以龙凤本就不是一对,而是死敌、世仇,打起来你死我活的那一种。”
淳于彦化为问题宝宝,再次举手:“那为什么会有龙凤配,龙凤呈祥之类的说法?”
苏嘉文点了点头:“这就要说到当时龙凤之争的情形了。据传,龙凤争斗最激烈的时候,天下生灵涂炭,哀鸿遍野,可谓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最好诠释。”
他们对话的时候,赵明轩就静静听着。
“直到两族纷争落幕,天下暂时统一,当时的人们就以‘龙凤呈祥’纹作为图腾,实际寓意着两族的合作休战,意思是‘求你们别打了,就让我们好好过几天太平日子’,也算讨个彩头,表达了对和平生活的向往,”苏嘉文问淳于彦,“我这样说,后面跟的‘天下大吉’,你是不是更容易理解一点了?”
淳于彦:“嗯。”
苏嘉文笑道:“战争能结束就是好事。当然,这也只是其中一种说法。事实上到了战国,写楚辞的屈原记得吗?”
这是高中背过的,淳于彦忙颔首:“记得、记得。”
苏嘉文道:“楚人自认为凤族的后裔,楚国当时的图腾就是凤,在屈原的作品当中,凤作为至高无上的神灵出现,龙就只是凤的坐骑。更甚者,因为龙在当时多为北方敌对国家的图腾,楚墓出土的一幅龙凤斗刺绣中,很明显的反映了,在楚人心中,龙还是邪恶的代表,凤是善良的神,将战胜它。”
淳于彦大概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连问:“后来呢?”
苏嘉文道:“随着楚灭,秦一统天下,北方的龙图腾再次为尊。或许出于政治上的考量,再次登场的凤便被置为了龙的从属。也是为何后来,龙总是皇帝的象征,凤就是皇后的。”
淳于彦感叹道:“原来如此……原来龙凤之间,从来不是什么配偶……而是一系列残酷战争的结局啊。”
“是的。”苏嘉文道,“两个族类的联合或吞并,随着时间流逝,人们又往往自顾自地给它们强加了许多美好的寄托与期望,”他笑了笑,“可惜幻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像龙和凤这种完全两种不同的族类精神体,彼此间一般共鸣度都不会超过百分之二十五,拥有龙凤精神体的哨向,见了面没打起来就当交朋友了。”
淳于彦问:“那龙真正的配偶是什么?凤呢?”
苏嘉文道:“汉朝司马相如一曲《凤求凰》娶得卓文君,成就一段佳话。这里的‘凤凰’指的就是凤与它的配偶‘凰’。凤一族中,凤为阳,凰为阴,是以,凤凰这样,方是天生一对。同理,”他指了下北方,“像首都的麒麟少将,叶少将的精神体为‘麒’,方少将的精神体为‘麟’,这样同族类不同性的精神体,一见面,那共鸣度直飚百分之九十以上没跑了。”
苏嘉文说的累了,伸手将桌上的盆拿过来瞧了瞧。然而这一盆子面饼早被赵明轩干光了,剩下的都是些碎渣渣。
苏嘉文拎个空盆站起来:“我去趟厨房。”
待他从馕坑里摸了两个饼出来,嘴里还叼了一个,院子里飘了条青龙,是赵明轩的精神体不知何时溜达回来了,正追着淳于彦的精神体跑。不仅如此,那青龙追上了便好奇地左闻右嗅,像要随时亲上去般,反令淳于彦的精神体节节后退,扑扇着翅膀要缩到其主人身后去,淳于彦无奈:“果果,出来~别转啦……”
奈何两只精神体都不听他的,直将他当成了根藏身的柱子,绕着他上游下飞的,大有就此玩起躲猫猫的架势。
苏嘉文见状饼就喷了,险些呛着自己,他好不容易接住剩下的,没浪费,“咳咳……还真是,第一次看到这条青龙这么亲近酋长以外的人……”
赵明轩倒没看他们,他趴桌子上抱着手机发短信,苏嘉文走来将盆搁桌子上,擦擦手,他刚好发完了一条,抬起头招呼道:“渊冥,回来!”
是毫不客气的命令语气。
青龙磨磨蹭蹭地回来了,没入图景前是一步三回首的,恋恋不舍般望向淳于彦的方向——那从向导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点脑袋,一撮绒绒冠羽里露出两只小角,冠羽的细长尾端红如火焰,随着它动作微晃,洒落点点光斑。
苏嘉文“咦”了声,问:“小彦你的精神体是什么?”
“不知道啊,”说到这个,淳于彦更无奈,眼见青龙走了,他抬手想让精神体飞到手臂上,而精神体无视了他的指示,压根不出来,“刚觉醒的时候翻遍了动物大全,也没认出它是个啥。正好小文哥你见多识广,不知能不能帮我看看?”
“好呀。”苏嘉文笑道,唤出了他的雪獾。过膝高的精神体四足落地,缓缓踱了过去,身上雪白的皮毛在夜色中淌着粼粼银光。
这回淳于彦的精神体倒不怕了,一下飞到了淳于彦的肩上,淳于彦蹲了下去,雪獾直立起,将俩前爪放他膝盖上,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淳于彦肩上的精神体。
这般瞅了会,淳于彦的精神体发出一声清啼,雪獾就放下前爪,几个轻快踏步回了苏嘉文身边,后者摸了摸它头顶。淳于彦起身道:“我总觉得是什么鸟什么鹰……之类?上个月看了个节目,感觉有点像红腹锦鸡,但人家锦鸡也没我头上这对鹿角啊,真是醉了。”
苏嘉文听他说到自己的精神体像只“鸡”就开始笑,待他说到头上“鹿角”,笑声就止不住了,“哧哧哧”从捂嘴的指缝里冒出,淳于彦的精神体闻言更是挥翅扇他一脸,扇的淳于彦抱头直道“果果我错了!”笑的苏嘉文前俯后仰,笑了好一会儿方放下手,立起身道:“如果我没看错,你这只其实是龙形凤身……叫嘲风,是龙里的一种。”
“……啊?啊?”淳于彦一脸懵X,又被他的精神体踹了一爪。
苏嘉文看向赵明轩,笑问:“教官刚刚应该是……已经认出来了吧?”
淳于彦屏住了呼吸。
这一刻是如此的短暂,又是那么漫长。向导无法回头,像被施了定身术般,直到听见了身后的哨兵传来轻轻一声“嗯”,他的心跳在刹那跳漏了一拍。
紧接着便如擂鼓般跳动了起来。
“不不,小文哥,”他听见自己慌乱地,无措地对苏嘉文说:“肯定是哪里弄错了,出了什么差错……我的精神体怎么可能是龙?”
而渊冥的气息应该是水属性,果果是火……
——“凤为阳,凰为阴……”苏嘉文方才的话语尚徘徊在他耳际,“这样同族类不同性的精神体……”
——怎么可能,跟那威风凛凛的渊冥一个族类?!
如果说哨向平时展现的性格代表着人格中的自我,精神体展现的性格则是人格中的本我,属于本能。人类可以遮掩自己的真实情感,精神体却不能,淳于彦肩上的精神体扑扇着翅膀乱飞起来,被他一把抓住塞回了精神图景,就看见苏嘉文脸上再次露出了那种似笑非笑。淳于彦急急强调道:“小文哥,你看错了,果果就是一只普通的鸟!”
“嗯,好吧,”苏嘉文也不反驳,笑着顺着他的话应道,“那就当我看错了。”说完,他又从桌上盆里捞了块饼,跟他们告辞,“我家女王在叫我,我先上去了。”
“女王”是他对自己哨兵的昵称。没见他用手机,或什么隔窗喊话,于是另外两人便知道了,这对是通过绑定哨向间的精神链接联络了。
雪獾跟在苏嘉文身后,优雅地踏步上了楼梯。
“……小文哥!”
淳于彦心一慌,唤了一句。
“嗯?”苏嘉文回头,对他又是一笑,“晚安。”
而苏嘉文一走,院里登时只剩下了他和赵明轩两个人。
这个点其他人不是已睡下了,就是准备睡了,楼上窗户盏盏灯光相继暗下。夜里起风气温骤降,片片树叶结了层霜,跟冰晶凝固了似的,天上的星子镶嵌若钻。除了火盆里的火苗微弱颤着,于这无尽深邃中挑染了一抹瑰丽的红。
在这大西北寒冷的夜晚,向导背对着哨兵站着,有那么几秒完全不敢转身去看对方,连动一动都不能。他面颊发烫,心跳得快爆炸了,“……赵,监察,晚、晚安。”
淳于彦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字,口干舌燥地,就要跑开。
“淳于。”
却被赵明轩叫住了。
淳于彦站住了。
“你后悔过吗?觉醒成向导。”
只听哨兵这么问。
一句话,不知为何地,令他火热的大脑凉下了。
久久,淳于彦答:“……我不知道。”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哨兵低沉磁性的嗓音飘散在夜色里,如撩人心魄的琴弦,“你可以重新选择科研,代价是不觉醒。你可愿意?”
淳于彦握紧了拳头,手心里被关闭的屏蔽器硌的他掌肉生疼。
这一次的沉默比上一次更久,久得让哨兵觉得,他或许不会再开口了。淳于彦低低地说了几句话。
起初赵明轩以为他是在对自己说什么,听了一会,方听出他是在念哨向婚礼的英文誓词。
“……你是我来这世上的意义。”
淳于彦的英语带一点俄式口音,具有某种异国的韵味,阴阳顿挫中带一点萨克风似的柔和低哑。
“你是我另一半的灵魂,与生命。”
“我的灵魂之光,我的生命之火,”赵明轩看见他望向夜空道,“如果这一切能换来与你的相遇,那么对于我,就是值得的。”
向导说:
“没有什么,会比我的灵魂伴侣更重要。”第 174 章
首都塔辖区。
SG研究所, 所长办公室。
这是一个套间,分为里间和外间。
日光穿过了百叶窗的缝隙,合着室内的灯光将这不大的外间照的敞亮。所长江绍一的秘书肩上夹着部座机的听筒, 双手打着键盘,一边接听一边处理文件。他手旁的一盆绿植旺盛地舒展着枝叶, 显得生机勃勃。
吴靖峰则在这外间等候区的一张椅子上坐着,腿上放个笔记本电脑, 给人回邮件。他的上司肖少华此时正在里间和现任所长谈话。
他们已经谈了约有二十分钟, 里面偶尔有细微人声流出。虽然不能动用感官精神力,拜他那觉醒后的敏锐听觉所赐,吴靖峰仍是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些零碎词句,也就捕获了不少信息。
江绍一的语调不算严厉, 但很明显能听出就是批评。
“这件事……就算只是柴启的个人行为……不能当做孤立事件处理。”
“……对集体的影响恶劣, 上面……检查, 你拿什么保证?”
“性丑闻……是学术腐败……不是去追究推手,待舆论发酵……就晚了……”
听到这里,吴靖峰停下了撰写邮件的手, 滑动光标点开了一个著名问答论坛的地址。输入关键词搜索,出现一个热门答案,对应的问题为:如何看待SG研究所“专家足浴被捕”引发的轩然大波?
这个答案的第一句话就是:因为这位专家是个绑定哨兵。
吴靖峰略略扫了眼全文,大致总结了下, 不得不说人民群众的想象力真是无限的, 什么都能关联,还能上下联系得有鼻子有眼。
根据这位的推断, 因为柴启是个绑定哨兵, 绑定哨向是忠贞的代表, 绑定哨兵还没解绑就去嫖|娼, 也就是□□出轨,必然有更深的原因在内。因为男人出轨,一方面是寻求刺激,打破一成不变,而这种刺激,主要来源于隐蔽性,所谓偷情的“偷”。但绑定哨向间的精神链接,从一开始就掐灭了这种源头,就算现在解绑了,自然解绑是个缓慢的延续性过程,这个过程中,由于向导对情绪意识的感应力,哨兵做点什么,向导不可能不知道,可以说男方想做点什么,只要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还在女方的眼皮子底下,那偷情的刺激便无从“偷”起。
那到底是为什么让一个绑定哨兵冒着被向导知道的风险也要去嫖|娼?答主提到了一场五十年前爆发的学术界性丑闻。根据这位的背景介绍,当时是个直播相当火爆的年代,到了人们无论干点什么都喜欢开个直播的程度,诸如开车旅游、出门锻炼身体、上超市采购、上课写作业等等,几乎人手一个主播室。而那会儿有位知名高校教授带着他学生去做大保健,没想到他学生也开了直播,于是这位高校教授的几句名言便在万众瞩目之下闻名于世。
教授说:“搞科研就是做生意,谈回报的,你说对基础研究很重要,学术意义,没人看这个,”镜头里,他一只手摸着身下女子一动一动的发顶,神情舒适,另一只手抬起搓了搓手指,“看的是这个。懂不懂?”
教授说:“圈子里的男的,都嫖,带你嫖是跟你交心,看得起你,别不知好歹。”
短短两句话就撕开了一层道德表率,呈现在世人眼前的是赤|裸裸的学术腐败。过后,这位教授的学术生涯自然是完蛋了,他的学生也不知所踪,顺藤摸瓜留下的却是我国知识份子形象的一落千丈。上头下狠手整治,一批人落马,又下了每两年强制检查等相关政策,几届下来圈内风气方有所清明。
现在这位答主重提旧事,将柴启的“嫖|娼行为”定义为群体性社交影响的后果,又道“久居鲍肆不闻其臭”,连绑定哨兵都无法抵御的风气,普通人更别说,可谓这一桶脏水泼下来,竟是他们整个实验室无人幸免。
而在答案的最后,这位还提到了肖少华,说“看到评论区有人说‘肖少华肯定不嫖’的,我只想告诉你们:太天真了同学们,这个圈子只有嫖了的,和嫖了还没被发现的。”
法律上讲“疑罪从无”,但网上的网民们可不买这账,要证明一个人做过某件事相对容易,因为做过的事会留下证据——可一个人要怎么才能证明自己没做过某件事?
思及此,吴靖峰不由同情地给他还在里间跟大领导谈话的上司点了两支蜡。
那两人的对谈还在继续,不时可以听出肖少华的话被对方打断:
“……我现在不想听……进度……什么不能耽误,我就问……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清者自清,我以为当务——”
“太天真了肖少华!你以为……舆论绑架……检查……敢保证除了你……一点问题没有?”
“新闻热度会转移……的时候,更要做好研究,用成果说话——”
“你是管理者!不能再单纯局限于研究领域!”
江绍一的这句忽然拔高,让吴靖峰听了个完全。一下令哨兵心中咯噔一声:难道所长对肖主任不满,认为他不适合管理岗位?
接着江绍一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两人大概谈到了SSS研究组新组长的人选问题,吴靖峰记得现在代班的是他们组里一个年轻的项目主管,韩萧去年招的人,普通人男性,科研能力很强,可以说他们组今年要有上表彰的项目,就是他负责的了。但江绍一显然对此不认同,吴靖峰听见他说了几个词,什么“规定”“一定比例”“哨向协会”“打压”,他拼凑提炼了下,心想:莫非说的是,管理层要有几个名额给哨向,否则就会被哨向协会控告歧视打压?
吴靖峰竖起了耳朵,奈何那两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就剩下了咔咔打字声,“嗞……”打印机的声音。待肖少华推门出来,手上拿了几页纸,吴靖峰条件反射地就站了起身,“主任!”
肖少华看了他一眼往外步去,没有说话。
这个眼神吴靖峰很熟悉,视线所及之处皆结冰——苏红他们管这开玩笑叫“冰雪之触”,也就是老板真动气了。
而一旦肖少华开始释放冷气……吴靖峰身不由己退了几步再跟上,听到里间传出江所长的声音:“这份名单你好好考虑,下周之前给我答复。”语调比先前缓和了不少。
肖少华脚步顿了顿,冷冷直视前方,继续走。
江绍一的秘书站起来要送他们,谁知一起身接了个电话,表情就变了,忙对肖少华道:“肖主任请留步!”
肖少华的手放在门把上往下按,一推出去,吴靖峰就听到走廊里传来几人的脚步声,朝这边来。
其中一个说话的嗓音他颇熟悉,是韩萧的:“沈老师慢点儿。”
两方人马很快就在所长办公室前相遇了,为首的邱景同一见肖少华就笑了,“小肖也在?正好。”
里间江绍一得了他秘书通知,追出来:“——邱院长!”见到沈実更惊讶,“沈、沈老,您出院了?”
沈実松开韩萧扶他的手“唔”了声,江绍一伸手殷勤示意:“这边请、这边请。”
肖少华来不及收敛有些意外的表情,被邱景同扳住肩往里带。
肖少华只得随着邱景同一行再次入内,待他们就了座,江绍一的秘书给他们一一斟茶,先前给肖少华沏的那杯到凉了他也没喝一口,这回又换了杯新的。
五六人围坐一茶几,邱景同开门见山:“绍一,我这次来不为别的,就是陪老沈问一问,他先前的研究组可否还由他负责?”
江绍一大喜过望:“那敢情好啊!”话落,眼神却飘向了肖少华。
肖少华神色很淡,已看不出先前火气:“沈老师的身体如何?”
沈実捧着杯子,由着茶的热汽氤氲了眼镜,慢悠悠地答道:“哎呀,我在床上躺了快两个月……再不出来活动活动,老骨头都要发霉了。”
邱景同补充道:“老沈这回死里逃生,从那恐怖组织带了不少研究资料,你手上不有个项目刚好遇到了瓶颈?精神力波动在大脑的编码区域,回头让他跟你共享一份……老沈?”
沈実不知在想什么,晃了下神,答道:“没问题!”
江绍一当即拍板,“就这么定了!”
事一定,邱景同等人就要告辞了,江绍一还想留人,说:“难得邱院长有空,也庆祝沈老康复,今个儿中午我做东。”
“这真是不凑巧,”邱景同婉拒,“我下午院里还有课,一堆教案,”拍了拍江所长的肩,“改天吧。”
沈実道:“听说组里进了新仪器……我先去看看仪器。”
“成。”江绍一也没非得今天,爽快道。
谈话的基本就邱江两人,沈実偶尔应一句,其他人差不多全程当壁花。邱景同一走,沈実也跟着,一群人鱼贯出了中心办公楼,肖少华等往实验室去,跟邱景同正好一段路顺道。
楼前几级台阶,邱景同问沈実:“老沈,你行不行?”
“没问题。”沈実说着摆摆手,一脚踏出险些踩空一阶,被旁边的韩萧及时扶了一把。肖少华落后半米,见状一个箭步上前将他搀住了。
到了平地,沈実说“行啦”,松开他俩的手,抹抹额上的汗。这才几个台阶,他额上已出了一层汗。
肖少华知道邱景同这回来是帮他,没想到会直接请了沈実来帮他——眼前浮现的皆是沈実这几周躺在病床上的情形,又问了一次:“沈老师,您身体真的没事?”
“没事、没事。”沈実道,抡圆胳膊做了个摆臂动作。可他看着身材偏胖,脚步虚浮,走两步就喘口气。肖少华与韩萧对视一眼,皆看见彼此眼底深深担忧,依旧挨着他一左一右,以便随时搭把手。
邱景同背着手跟在他们后头,“老沈啊,别逞强。我请你回来可不是让你倒实验台上的,多使唤使唤小年轻。”
“沈老胸口的伤势如何?肝肺恢复情况呢?”肖少华皱着眉问韩萧,“最近一次的脑片你存了么?给我看看。”
韩萧拿出手机,“存了。”发给他,“诶不对,这周的你应该看过了?”
肖少华看了看编号,眉间拧得更深:“确实看过了。”
“呃……这个,谁?”沈実一下没想起肖少华名字,“小伙你也别太紧张了……我胸口还好,就是身子有点虚,躺太久了,得多走走。”
一行人照顾沈実的速度,走的都慢,在研究所冬天光秃秃的林荫道上,跟散步似的。韩萧报了下肖少华的全名,沈実恍悟似的地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接着庆幸道:“幸亏刚那人没问我他叫什么……等等,他叫什么来着?”
他指的是现任所长江绍一,待韩萧再说了江绍一名字,沈実压低了声音,偷偷问对方:“怎么样?我没露馅吧?”
语气里还有些小得意。
韩萧哭笑不得,朝老人家比了个大拇指。
肖少华沉默着,攥紧了手中的几页纸。现在情势的确对他不利,比起江绍一提议的那些人,沈実不论从哪个角度,都是最佳人选。可再怎么不利,肖少华也没打算让老院士拖着病体做研究。
“你们江所长什么都好,就是将舆论看的太重了。”听他们提到江绍一,邱景同的声音从后传来,“但有多不重要也好,小肖你可别忘了……过于轻视它,舆论就能毁了一个人。”第 175 章
车上。
邱景同的那句话仍徘徊在肖少华耳际。
“舆论……”
倒映在车窗上的男性面容如冰雪雕就, 在虚化淌过的景物流线中,透出一种不动声色的沉静。唯有薄唇轻启,自语般地念出了这两个字。
此时, 电话响了。
驾驶座上的吴靖峰从后视镜看到肖少华接起。“嗯,是我。”
手机那端的女声是苏红。
学术助理负责的主要是各组进度检查和项目申报, 待苏红将上午的各组例会一一总结,她大致说了下沈実的情况。任命书下了, 沈実带来的研究资料大部分在一个U盘里, 那个U盘被摔过,不过问题不大,就是数据修复要几天。另一部分在他的两个硬皮本里,其中一本被他的血液给糊了数页字迹, 是沈実主要用来记东西的, 目前暂时用荧光灯看着。鉴于沈実有老花眼, 他们打算把这本扫描整理再打印一份。
现在韩萧带着他重新熟悉仪器,说沈院士见了新设备十分高兴,什么云端、人工智能、全息模拟, 自动取样等,一样样试过去,苏红说着说着笑起来,道:“老板你没看到, 沈老跟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 连夸我们这儿好,可开心了。”
接着是采购部经理的电话, 汇报各组的清单补充部分。然后是下面科技公司的市场部电话, 比对各项成果的月度销售额。继而设备室的报损需要批准, 某某研究组要向其它机构借用设备场地, 跨所实验安排上报,上了高速后,电话一个接一个。
吴靖峰注意着后视镜里的肖少华,发现他的上司实在太镇定了。
若说上午的肖少华跟所领导还有点怼着干的情绪,这会儿那点情绪就杳无踪影了,也或许是被他藏了起来。总归听在吴靖峰耳朵里,不管什么事,好的或不好的,肖少华的语速都是不快不慢,仿佛丝毫没有受到这几天骤然增大的压力干扰,一桩桩、一件件,有条不紊地安排。听到了苏红在那端打趣沈実,肖少华也只是嘴唇微微抿了抿。不留神根本看不出来。
吴靖峰不禁怀疑,就算如邱院长说的舆论爆炸,被全世界的人指着鼻子骂,现在的这人也能面不改色。
正这么想的时候,吴靖峰就见肖少华挂了电话,朝他问了一句:“小吴,你说如果现在,对外公布我与赵明轩已结婚的消息,会怎样?”
吴靖峰手一抖,方向盘差点打偏。
“嘟————”
旁侧汽车响起尖锐的喇叭音,肖少华喝道:“稳住!”
车体滑了个弧线漂移,在吴靖峰的控制下又驶回了车道的直线。
肖少华从后视镜看着自己的秘书,淡淡道:“开玩笑的。”
吴靖峰算了算刚刚自己的心跳,都有一百二了吧?“……”缓了会,方苦笑道:“……如果这样,固然没人再去关注什么实验室是不是涉嫌集体嫖|娼,主任您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肖少华“嗯”了声,没再说别的。吴靖峰观察他神色,感觉他已经心中有数。
车内很安静。
难得有这么片刻一个电话都没有。
肖少华的拇指放在了通讯录右边的滑动条上,向下过了几行,停在了赵明轩的号码上。
其实,他们怎样骂他也好,他都无所谓。但这脏水若是也泼到了家里人身上……所以这件事不能做。
肖少华心想:那就来彻查吧。彻查也好,看看还有谁。
指腹在那名字上轻轻蹭了蹭,下压,电话就拨出去了。
“嘟……嘟……”
忙音响起,三秒后被掐断。
这是他跟赵明轩之间的一个暗号,表示现在不方便通话。算是正常交流的范畴。可肖少华不知为何地,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
或许是因为他们最近各自都太忙,这个暗号出现的次数开始频繁。或许是因为……上周末晚上,对方的手环忽然断开了十分钟。
赵明轩的解释是他回去晚了,没来得及充电,肖少华便接受了。除此外一切正常。肖少华提醒自己,不要将对待实验室小白鼠的那一套完全施加在赵明轩身上,再如何特殊,赵明轩首先是个人,应当拥有自己的隐私。
一段关系中,企图完全掌控对方是一种病态的做法,不利于长久。肖少华知道自己近年来掌控欲上升,在这一点上就尤其克制。
车行渐缓,穿过枝叶凋零的郊区公路,还有十来分钟即要到达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沟崖二十二峰中的一座,隐峰。
也是龙组成员的一处训练基地。
正如它的名字不为大众所知,此峰隐没在重峦沟谷之中,终年被山岚云雾缭绕,是远离人烟与尘嚣之所在。
车驶入沟崖景区大门,在吴靖峰向门卫出示了盖章文件后被放行。一名护林员骑着小摩托在前方给他们带路,一直将他们带到了谷中的一片泊车空地。
车停好,两人下了车,护林员示意他们原地等候时,赵明轩的电话来了。
肖少华看了看屏幕,现在他手机信号就剩下了一格,估计一会儿再进去就该出服务区了,接起。
“少华,”那端的熟悉男声直接问:“你在哪?在做什么?”
“我在沟崖景区这儿,”肖少华道,抬首望去,冬日荒山的枯枝交错间影绰可见中峰玉虚观的一角,“过会儿就能见到公孙组长了。”
这是一个多月前就交了的会面预约,哨兵也是知道的,不过前两天他才收到相关通知,“你呢?”肖少华问。
“我们刚刚开完会,现在在收拾车队,准备出发了。”赵明轩说,可以听见那边的背景音里不时传出哐当金属碰撞音,“对了,你们实验室的那个程昕找到了么?”
肖少华:“……没有。”
赵明轩又问:“那个精神体是条大蛇的女向导……你们有线索了么?”
他说的是高曼,肖少华道:“……没有。”奇异的地方就在这里,那两天失踪的向导们,就如同开了扇任意门般,说是凭空消失了也不为过。
赵明轩沉吟些许,接着问:“你原先研究组的封扬,他现在在做什么?”
“……封扬?”肖少华想了想,“他现在,应该是跟陈祁一块儿继续催化剂衍生品的开发,具体事务由他们主管安排。”
事情太多了,肖少华既放了权,就不会越过中层管理去干涉他们的下属。
赵明轩:“有没有想过提拔他?”
不知道对方怎么会突然问这个?“……有是有,”肖少华仍是答了,用食指推了推眼镜,正色道:“不过我们选人,包括学委,其实是有套量化标准。要达到升职梯队,比如学术负责人级别,一、团队项目中贡献程度,二、个人项目奖项级别,三、工作时长效率,学术、技术水平等。他一个是一作太少,几篇获奖的均在三四作,另一个是工作强度不行,当然也有向导能力、外出配合哨兵完成塔防任务等影响,每周能在实验室四十五个小时左右,非常不容易。但考虑到本实验室人均时长六十二个小时……这就导致了他的排名还无法进入候选人名单……”说着,肖少华感到赵明轩有种要将他们实验室所有向导现状都问一遍的节奏,“怎么了?”
“……没什么。”赵明轩道。
不知为何,肖少华竟听出了一丝凝重。
“我记得这些,我以前都跟你讲过,”肖少华不解地:“怎么今天突然问起来?”
“我知道,”赵明轩声音里没有一点笑意,“你常常通宵。”
“咳,”这个事关家庭和谐,肖少华心虚地咳了声,试图转移话题:“你们今天还是去沙漠?”
“对。”
“有没有发现什么?或者找到什么线索?我记得你先前跟我提过……”
“少华,”赵明轩打断了他:“等这次任务结束,我有话想告诉你。”
“有什么话不能现在说?”肖少华半开玩笑地反问,也没逼迫对方。吴靖峰见他接着电话便没跟来,肖少华走了几步,到了不远一面崖壁前。尽管瀑布干涸了,这山石嶙峋上还有几根灰绿的小草从缝隙里艰难探出,看着顽强又可爱。
“知道么,赵明轩,”许是四周没人,肖少华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我想吻你。”
尾音落下的刹那,听筒内一下静了音。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而肖少华说完,脸颊就发起烫来。他闷声不吭等了会,不见有人应答,以为是他手机信号断了,便将手机拿开看了看,依然那一格。于是重新贴回耳边,发现还是有些环境音的,由着风声在耳边吹拂了片刻,他忍不住唤了句:“小二?”
“嗯,”那端赵明轩的声音响起了,“我知道了。”
哨兵的语气听来很平静,淡淡的,就同先前一样正常。
也许是太正常了,肖少华感到了一丝不可名状的失落。
“那先这样,”没有任这种情绪过多侵蚀自己的心境,看到吴靖峰朝自己招手示意,是龙组接应的人来了,肖少华很快收拾好状态,一如既往,“你……好好照顾自己,我挂了。”
远远地,背景里不知谁的声音喊了一句:“赵监察……”听来是个年轻男性,十分悦耳。
“少华!”赵明轩一下叫住了他。
“嗯?”肖少华正要按下终止键。
“……”那端顿了几秒,只说了三个字:“你也是。”
肖少华嘴角微勾:“当然。”断开通话,收了手机,走向自己秘书。
来接应的人是白湄。年轻的女向导一身青色道袍,玲珑身段披着棉服,一头白发挽成髻扎于脑后。她坐在一架羊车上,见了肖少华,并不下来,只道:“肖主任请上车。”
说话时,风撩起了白湄脸侧一绺发丝,颇有些仙逸之姿。
这是肖少华头一回见到这种羊车,车头的两只山羊有半人高,羊角弯弯。他不由地伸手摸了摸其中一只颈后,触手油光水滑的皮毛灰白相间,山羊垂着眸,很是温驯的模样。
先前领路的护林员恭敬候在一旁。待吴靖峰跟着肖少华上了车,白湄在车前立了根细杆,细杆尖吊着一束叶子,山羊就往前动起来了。踢踢踏踏的小碎步,跑的快而稳健。
车身四壁皆厚木板,车窗车门皆有遮挡,再将棉制的布帘放下,便能将冷风阻隔在外。白湄专挑的林间小道,这样山路虽不太平,也不至于过于颠簸,她一心赶车没有说话,肖少华靠在车壁上抱臂阖目一脸严肃,像在思考着什么。看得吴靖峰纵然对此间有些好奇,也是不敢出声的。这样一路无话到了目的地,也就是与公孙弘会面的地方。
映入眼帘的道观显然已很有些年头了。歇山式檐顶的琉璃瓦褪成了斑驳的旧色,墙面的漆红剥落,入口牌坊上的几个字经过了风霜雨露、岁月磋磨,仅依稀能看出“云”和“隐”。
据州志所载,此处曾为佛道兴盛之地,最为鼎盛时,山峰上庙宇鳞次,道观绵延,信众香烟连日缭绕飘散不去。如今开发有限,加上疏于打理,山路难行,便游人渐少,四处荒草丛生,呈现出一派衰颓景象。
白湄拴了羊,领着他们径直穿过中门、正殿、回廊,到了后院一间静室。
一路行来没有看到其他人,反观观内楼阁破旧,断壁残垣间枯叶遍地,寒风卷起时宛若废墟。若不是白湄领着他们来,肖少华怎么也想不到龙组组长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白湄将人送至静室台阶前,默默朝门鞠了一躬,便让吴靖峰随她离开了。
剩肖少华伫立少顷,拾级而上伸手叩门,岂知这门被他指关节一碰就自己开了。而当他一步入这间静室,即刻就发现了这里的不同。
——太干净了。
这种干净指的不是一尘不染,而是一种“简”到了极致的朴素。整间静室就一面地板、四面墙,除了一扇浅色的竹制屏风、一盏米色的纸质灯笼,半点多余的装饰也无。天光透过窗棂,些微地蒙上了一层恬然光晕,仿佛大海上暴风雨中的一方宁谧小舟,与室外荒疏的景象如此截然却浑然相合。那一刻,肖少华想到了一个词:禅。
公孙弘一身白色袍服盘膝坐在中央的云床上,手旁放了一卷翻开一半的经文。
他静静坐着,闭着眼,似是坐了许久,原本乌黑的一头长发霜白如雪,逶迤于床,与他袍服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令见到他的肖少华不由吃了一惊:“……公孙组长,您的头发……”
这位龙组组长慢慢抬起了眼。随着距离接近,随而肖少华看清了,不仅是头发,对方的眉毛也白了,脸上布着皱纹,眼角耷拉着,皮肤下垂,宛若一名真正的耄耋老人。
“你父母之事,”公孙弘开了口,嗓音透出苍老的沙哑,“不必担心。”一句话先答了肖少华来意,“吾已使诸公知悉,此事全为吾师尊,宣烨一人所执。与尔等无关。”
他这样一说,肖少华就暂时顾不得人形容改变的事,上前几步追问道:“请问公孙组长,我父母到底和您的师尊宣烨是什么关系?宣先生是我的……或者说,汲灵引为什么会在我身上?请问当年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听他连珠炮弹般抛出了一串问题,显是埋在心里许久,公孙弘看着这个气质清峻的年轻人,幽深眼底染上一抹淡淡笑意,“……你的父母与你,你们与宣烨,其实并无太大关系。”
肖少华瞪大了眼睛:“那为什么……”
这些天来,偶尔翻出脑海的荒谬回忆,无稽地,没有任何缘由地:
——“你看看他现在的样子……跟宣烨……”
是多年前父母在后院私语时,无意的一句。
——“眼一花就认错人了,”是已故导师缅怀时的音容笑貌:“你……真像我一个朋友年轻的时候……”
——“……他们竟将汲灵引,放在你这冒牌货手中。”
是敌对向导扬手时的肃杀寒光。
帧帧画面,种种蛛丝马迹,如同走马灯般,更迭而过,最后定格在了——
“我这屏蔽器可贵了,要给人偷了就没了……”
是母亲将汲灵引亲手交到了他手上。
“他不过救了你。”
只听公孙弘答道,像叙述着一桩再寻常不过的事实,面上波澜不惊,“若吾所料不错,你本是……不应存在于这世上之人。”
狭长的黑瞳注视着肖少华,平静地说出了残酷的话语:
“一个早夭儿,出生后不久便断了呼吸。”第 176 章
新疆, 霍城。
灰蒙蒙的天,阴阴压着。寒风卷起了地上的沙尘往人脸上扑,粗砾的土腥中沁着湿气。
“嗯, 我知道了。”
在黑暗哨兵这句话落下的同时,距其数米的勤务员张涛感觉到那突如其来的领域隔绝如潮水般退散了。
一个清悦的呼唤声跃入了耳内, “赵监察——”
汽车发动机的隆隆声也传来了,周遭的一切都像从静止的油画流动起来了。
随着那位名叫淳于彦的年轻向导朝他们走近, “少华!”他看到他的上司赵明轩一下就握紧了他的手机, 近乎要将手机捏碎的力道般,手背的青筋暴出,指关节发白,那种迫人的精神压制一下又回来了。黑哨像在强忍着什么, 想说什么终没说出, 嘴唇嗫动, 仅吐出了三个字,“……你也是。”
下一秒,向导到了他们跟前, 赵明轩的电话挂断,所有的外放精神力一瞬即敛,犹若什么都没发生过的,同一秒, 赵明轩从方才和肖少华通话的严肃压抑一秒转成了熙和的笑容, “什么事?”
这判若两人的变脸速度不仅是张涛,将向导也愣了一愣, “……也, 也没什么……”淳于彦似是想到了什么, 以手抵唇, 有点小羞涩地笑了,“就是大家伙都准备好了,请您去归队指挥。”
无疑,这是一张比那位肖主任更年轻的脸,洋溢着青春,掺了些异域风情的高鼻深目,自然也更俊美。来这之前,所有见过赵明轩如何对待肖少华的亲兵,都不会怀疑自家长官对那位普通人的执着,说“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那太夸张,除了没有精神链接,不像别的哨向,精神体总黏一块儿,这俩好的也是真好,总让他想起自己老家院门口并排长一起的,那两棵苍翠挺拔的木棉树。
可事到如今,张涛却不那么确定了。
先不说这几天,黑暗哨兵那素来难得一现的精神体频频现身,还老跟在人淳于向导的精神体后头跑也就罢了,瞧那方才跟肖少华通两句话就仿佛已经不堪折磨,向导一来立马喜笑颜开的模样,两相对比之下,尽管不清楚那两人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张涛隐隐察觉有什么微妙地改变了,连带着改变了那位肖主任在自家长官心中的位置。
——“……我们家主任每周七八十个小时的实验工作,这还算好的了。我调去前,听说他们赶个国防项目,能连轴拼三十小时,一周一百个小时,啧啧。”跟吴靖峰撸串时,人捏着小酒杯,笑着碰一碰,抿一口那话语就响起在张涛耳畔,“说什么“一定要抢在美国前面”……那帮子科学家拼起科研来,太不要命!别说向导了,我一个哨兵都受不了。”
——“也别说什么要主任跟你家头儿去西北之类的傻话,”酒酣耳热,吴靖峰啃完串竹签肉,换一串,神情很不以为然,“哥们你知道我们手上有多少重要工作等着他去主持么?这么说吧,哥们我就不跟你扯什么专业术语了,少了他,我们这块的科研起码要落后三十年!”他放下竹签,比了个三和十的手势,“三十年是什么概念?”只见这位肖少华的行政秘书笑着对张涛道,眼中毫无笑意:“美利坚妈p的连原子|弹都造出来了,飞船都上天了,我们还在原地踏步呢!”
这话若是别人说的张涛未必会信,吴靖峰可是他们那一届一级哨兵里成绩最好的一个,这资料妥妥的往塔一查就有。上头将他安插在肖少华身旁,未必没有监视之意,要想这样一个哨兵被一个没半点背景的普通人收买?那是基本不可能的事。
对于有真才实学,又为国奉献的人,张涛一向是只有敬意,而无贬低之心,何况是这么一个近乎国士的人物。要说什么普通人就不配怎么怎么,也得看看是个什么样的普通人——打开电视看看,他们的国家主|席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思及此,张涛险些就犯了他军旅生涯的一个致命错误。
“长官,”趁着那小向导先走一步,赵明轩还没跟上去,张涛忍不住开口,“既然您这么喜欢淳于向导……是不是该跟肖主任说一声?”
然而话一脱口,他就知道自己坏事了,当即改了口风:“我的意思是,肖主任是个大度的人,他肯定能成全你俩,长官您也能从那什么劳什子人体实验里撤了,不必当什么实验体……”
“闭嘴!”
谁料,赵明轩一声就喝断了他的话。
从未见过长官如此冷厉的神色,张涛蓦地就打了个寒噤。
赵明轩一把抓起他的衣领,将之撞在身后石墙上,语气森然至极,直盯道:“张涛……我警告你,这件事如果在肖少华面前走漏一点风声……你在军中的日子就到头了。明白?”
张涛头如捣蒜。
赵明轩眯起了眼,一秒、两秒……似确认了什么,方松开手。或许意识到自己语气过重,退开一步后,黑哨理了理衣领,缓缓道:“他那里,我自会有所交代。”
神色也恢复了先前的沉着平静。
“全体都有,听我口令——”
目送着这位黑哨长官转身一扬手,意气风发的背影,好一会,张涛直起腰,才发现他整个后背都湿了。被寒风一灌,脊骨刺刺地疼,透心凉。
——深究起来,或许是因为肖少华的性格太冷了,也太正了,更适合当上级,而非伴侣,不比那位小向导的开朗热忱。在肖主任的面前,不管是自己也好,还是吴靖峰也好,从不敢随意开玩笑。相处起来,自是淳于彦这样的伴侣,更让人轻松。
只是……
不知怎地,默默行向指定车辆的勤务员竟感到了些惋惜,说不清为什么,又有些果然如此的感觉:就算独个儿觉醒黑暗又如何?哨兵毕竟是哨兵,终归还是想要向导的。
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少时学的一句唐诗,随之浮现在了脑海中。
看赵长官的意思,这是打算将生米煮成熟饭再通知对方了……也不知那位肖主任承不承受的了?
上车前,张涛望了望天,感到快要下雪了。
首都,沟崖隐峰。
道观内的静室之中,有几秒,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
在公孙弘那一句话的落下之后,肖少华完完全全地怔在了原地。
“所……以,”半天,他方用干涸的嗓音,一字一顿地,带了点滑稽地:“公孙组长的意思是……我这个人,”他指着自己,“应该……早就已经死了?”
公孙弘坐于云床之上,朝他微微点了一点头:“若是那时你未能遇见宣烨,那么这就是你的结局。”
“……我不明白,”失神不过短短片刻,肖少华收手,眼神一凝,镜片后的目光一瞬便回到了以往的锐利,“照您的说法,是宣先生救了我。可那时的我不过一介婴孩,我的父母也与他没什么‘太大关系’,即是说那之前我们并无多少交集,那他为什么要救我?”
公孙弘耷在眼皮上的两道白眉毛抬了抬。
肖少华走近一步:“我父母,真的是我亲生父母?”
公孙弘身形不动,嘴角勾起,“确实是你亲生父母。”
肖少华:“那是他与我父母做了什么交易?救我对他有什么好处?或者后续需要我们家为他做什么?”
公孙弘看着他。
肖少华:“类似那本英国童话里说的,大人物选个快死的人藏个魂片,好作为转生复活的容器?”
公孙弘唇边的笑弧渐渐扩大,到了笑不可抑的地步,以手成拳咳了几声,咳的那样厉害,“咳咳咳咳……肖主任,不愧是做科研的,”他抬手制止了肖少华的继续靠近,哑着嗓子道:“所思所想皆非常人所能匹及……寥寥数句,便已跑了一火车宗卷。佩服、佩服。”
说着还拱手做了个揖。
言下之意就是自己越猜越离谱了,肖少华停住脚步,面不改色:“明人不说暗话。那么还请公孙组长明示,当年的事情您到底知道多少?这件事的发生时间、地点,事件前后原因,是什么导致了汲灵引到了我家人手里?”
而公孙弘的下一句,却直接让他的心一下沉到了谷底。
“当年之事,吾知之甚少。”
盘坐在云床上的男向导,语调不变,唇边的笑意敛去,“唯有一件,吾可笃定。”
直视他的目光透出了近乎冷漠的寂然:“那便是师尊……究竟用什么救了你。”
肖少华问:“什么?”
“——‘涅槃’。”
“涅槃?”肖少华眉头方皱,就见公孙弘袍袖一拂,他手旁那卷翻至一半的经文便被直接抛到了肖少华怀中。后者接住了,忙展开来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正是两行行楷纵书: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初生萬物,混沌未張。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不得不说,念这堆古文对肖少华而言,实在太诘屈聱牙了。除了开头还有点像千字文,越往后走,不认识的生字越多。多的让肖少华几乎怀疑起自己还是不是双一流毕业的,高考语文过了没?他可以轻易从生物学成串奇形怪符的公式里解算出自己所需的数据,偏偏被这一撇一捺的方块字给难倒了,念得那叫个坑坑巴巴:“旋然入?靡?滂散不止?”八个字里两个不认识,靠着拆部首蒙音节略过去,索性不念了,一目十行,感到这像是描写什么祭献仪式的过程。而当他的声音停了,耳畔的声音起了,像来自久远的幻觉,早已封存脑海深处的记忆,“毊炎既毉,曏月流兮……”
安静澄澈的低沉男音,如谁在夜里拨弄了古琴的琴弦。
“……寂我焚心……永夜……沉眠……”
不自觉地跟着一个字一个字念出,肖少华的太阳穴突突地疼痛起来,仿佛有人曾几何时也这么在他耳畔念诵过,太熟悉了!可当他仔细去想,又什么都想不起来,全然的陌生茫然。
究竟是谁?
到底为什么——
他抬眼向公孙弘望去,迎上了对方的视线。
公孙弘正静静望着他,望了不知多久,眼神极温柔,极温柔……温柔得就像随时可以落泪般。肖少华不由一怔,再定睛,那视线已越过了他,投向未知的远方,流露了怀念与悲伤。
“‘涅槃’,玄心术的最后一式。”
不知是否肖少华的错觉,在公孙弘说这一句话时,他感到对方的脊背越发佝偻了,几要缩成了一团。
“施术者以自身的魂元为燃料……以灵力为引,重燃受术者枯竭的生命之灯。以命换命,起死回生,是以称——‘涅槃’。”
“为骗过天道,又将自身容貌予以受术者,为其遮掩,好从生死簿脱逃,佑其一生阳寿无忧。”
说着,他捂住了胸口,慢慢弯腰。
“而施术者,从此……命烬道陨,不入轮回……”
四个字,犹从公孙弘齿间,艰难地一字字挤出:
“魂消魄散。”第 177 章
“砰!”
狠狠地, 肖少华一拳砸在了身旁一棵梧桐树上。
几片枯叶飘落秃枝,粗糙树皮上的如鳞倒刺刮得他掌侧一块肉登时现了几道血痕。
——“你毋须介怀,也不必将此记挂心上。”
纵使是公孙弘的那番话:
“师尊乃修真者, 这世上唯有一件事,可令他心甘情愿付出性命。”
“那即是道。”
“于修真者而言, 若能得证大道,杀妻、杀子、杀亲, 杀尽天下人, 亦在所不惜。行事所为全凭一心,无所顾忌,”公孙弘注视着他,慢慢笑了, “何况救一蝼蚁乎。”
然而在得知自己尚不晓事时, 就已有人为了自己付出了性命, 任谁也无法无动于衷。
纵使被人称作“蝼蚁”,肖少华听见自己的声音,颤抖地:
“可他的道……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吾不知。”公孙弘移开了目光, 接着叹了口气,“肖主任若实在耿耿,不妨设想一个情形。”
肖少华:“公孙组长请讲。”
公孙弘:“若是你有一天,走在路上, 眼见着一条狗即将被车撞了, 你飞扑过去将它救下,却不幸自己遭撞身亡, 你可会怪它?”
公孙弘讲的诙谐揶揄, 可在肖少华听来, 非但一点笑不出来, 只觉得荒谬。
“公孙组长,”他上前一步,忍无可忍一拱手:“请问你们所谓的‘道’到底是什么?”
明明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可公孙弘一下就沉默了。
“道……”久久,公孙弘方念出了一个字,仿佛这个发音重若千钧。
他的目光又投向了肖少华,似明锐沉静的一柄尖刀,立在了肖少华的眉间。有一瞬间,肖少华以为自己已经被这一柄刀穿透了。
“……是你脚下的路。”
公孙弘的眼神定定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是你头顶的繁星。”
这一张衰老的脸,顺着苍苍白发,道道皱纹,像渐渐凝成了化石,传来了亘古的声音。
“……它可以是任何事物,抑或什么都不是。”
“取决于你。”
“你是谁。”
“你的心。”
“砰!”
狠狠一拳,肖少华再次将手砸了院内树干上。
这回可不止血痕了,一条血红顺着小鱼际蜿蜒而下。跟着龙组女向导回到这处的吴靖峰被他泄愤似的举动吓一跳,“主任!”忙上前查看伤势。被后者一挥而开,浑然未觉般的,肖少华半点没管手上的伤,直接拿出手机看一眼,发现还是没信号,骂了句:“妈的!”
肖少华很少爆脏话,吴靖峰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去看白湄。女向导心无旁骛地看着对面那间门紧闭的静室,对此视若无睹。
肖少华收了手机,往公孙弘所在的静室方向几个大步走到门前,一个抬手欲要叩击,仍是放下了。
——这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
对方看似什么都说了,实则什么都没说。他实在烦透了修真者们这种神神叨叨的讲话方式,令他犹如陷入了迷雾里,心头泛起了许久未有的焦躁。
——为什么?
——为什么有人能够素不相识,萍水相逢,就毫不犹豫地交付性命救他?
——“……肖主任若心中还有疑虑,不妨去问一问你的父母。听一听他们的说法。”
依旧是公孙弘的声音,不疾不徐,那是将他以一个绵中带劲的力道推出静室前,最后的话语,“你乃师尊以命换回之人,若思以报之,则行己道。去吧……好好地,继续走你自己的道。”
道?道?!道!
——又是道!
“肖主任请随我来。”
白湄彬彬开口,伸手示意:“您的时辰已到,该上路了。”
隐峰。
道观静室之中。
公孙弘静静盘坐在云床上,手捏法印,闭着双目,宛若一尊静止的雕像。
直至“吱……”,静室的木门开启。一人无声无息地入了内。
一线天光偏移,公孙弘慢慢睁开了眼,朝来者望去。
“他走了。”
一个年轻柔美的女声道。
随着她的声音,一只通体洁白的雪狐精神体从她身后跃出,几下跳到了公孙弘所在云床上,四爪前屈,十分乖巧地趴在了人身旁。
公孙弘以眼角余光微瞄了这雪狐,手从袍袖下探出,抚了抚它脑袋。雪狐将头搭在前爪上眯起眼,尖尖两耳一动,显出十分舒服的模样。
公孙弘眼中掠过一丝浅浅笑意。
“你啊……”
“师尊。”来的人正是白湄。女向导此时也没了在外那不近人情的矜持模样,她就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三两步跑到公孙弘跟前蹲下仰头道,“徒儿有一事不明。”
公孙弘:“说。”
白湄双手捧着脸问他,“宣师祖为何一定要救那肖少华?他身上还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特别之处?”
“若水,”公孙弘唤出弟子的字,“你只须记住了,他与我们不同。他这一生,身上都不会有任何异能,只能当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他有一搭没一搭抚摸着对方的精神体雪狐,轻声道:“而这便是你宣师祖送他的礼物。”
“礼物?”白湄秀眉蹙起,份外不解地想了想:“……灵根觉醒不好吗?宣师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她追问:“为何您从不跟我们提起他?”
“……若水,可曾记得你何时入的师门?”公孙弘以一把苍老的男声,哑着嗓子问。
“记得。”他一说,白湄就明白了,她来的时候,正是对付许天昭的斩蛇计划启动那一年,公孙弘正将他与宣烨的往事深藏心底,逐一封锁,置为陷阱。
“师尊……是不世出的修真天才,他一手创立玄参真经,修缮补全玄心术、太一,世人只知天元门在外行走的代号为火凤,却不知师尊的灵体正是一只火凤……大师兄虽作恶罄竹难书,待师尊之心昭昭日月,这世上……也唯有师尊一人可制住他……可惜……”公孙弘闭了闭眼,再睁开,“若水,你这玄心术炼至哪一式了?”
“第十二式了。”白湄答道,一副求表扬的跃跃神情。“第十一式镜花水月,已臻大成。”
若非如此她也救不了图景破碎的赵明轩。
“好……真好,”公孙弘笑道,面庞下垂的皱纹勾起一个欣慰的弧度,“吾记得……你初入门时,”他的手从雪狐身上移开,摸到了白湄头上,“不过小小一点,未及吾膝,头发眉毛全白了,雪似的一团,阳光一照便要融了。”
白湄仰脸笑道:“白化病嘛,他们都喊我作怪物的。”说着她站起来换了个姿势,躺到了公孙弘大腿上。她的雪狐以鼻尖蹭了蹭她的手指。
公孙弘垂眸凝视着他亲手养大的小徒弟,眼中有不舍,有依依爱怜:“答应为师,永远不要去炼这最后一式。”
正逗弄自己精神体的白湄一下扭头看他,说:“不。”
公孙弘轻叹:“若水,听令。”
白湄眼睛瞪得大大的,眨也不眨地瞪着他,须臾掉出了大颗大颗泪珠:“——为什么?宣师祖能拿这招救人我却不行?”她起身一抹泪,“我不服。我偏要学这式!”
公孙弘与她四目相对,看着徒弟倔强的神情,温和而不失威严循循道:“这便是为师,强行拔高境界所招致的反噬……天人五衰,不过是术的力量流逝了,自然的力量回归罢了。有生便有死,‘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如此阴阳合一,万物方能生生不息。”
白湄捂住耳:“我不听!师尊你说什么我都不听!”
“……”公孙弘失笑,随手从身后的书架方格里取出了一只茶碗,蔓延至全身的五衰,令他行动迟缓、体虚力弱,好半天才将这只碗放到了徒弟的面前,“若水,你看。”
白湄只好看着它。
公孙弘又取出一只茶壶,颤巍巍地给这只茶碗斟了些清水,没拿稳,几滴落在了席上。白湄见他动作不利,放下捂耳的手要来帮他,被公孙弘用另只手挡住了。
“这一碗水,无形无色无味,”他捻起这只茶碗,微微晃了晃,置于掌上,对徒弟不紧不慢道,“在茶壶里,便是壶的形状,倒入了碗里,便成了碗的形状。落到了竹席上,亦循自道,或方或圆,利万物而不争。”
纵已聆听了对方无数次教诲,白湄依然像初次般专注。
“……你与宣师祖不同,”公孙弘将茶碗放入了她手中,方抬眼谆谆道:“你是这水。”
见白湄捧着碗若有所思,公孙弘微笑,“不论成了什么形状,归根结底,它终究是一碗水,并未变成一捧火。”
“然而当你听了他人所言,想要将自己变成一捧火,你的道……也就烬了。”
在公孙弘尾音落下的同时,白湄丢开茶碗,一把抱住他放声大哭。
知道徒弟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公孙弘心中一块大石总算落下,缓缓阖上了双目。
哭声中,无数思绪涌入了他的大脑。
这些平常会被他阻挡在识海之外的三千杂念,随着精神壁垒的消弭,窸窸窣窣地,犹如一只只小虫,爬入了巢穴,它们的念头也犹如一滴滴雨水,悄然无觉地汇入了大海。
无数人的心音,压抑的、愉悦的、酸涩的、甜蜜的、烦忧的、哀恸的、急躁的、闲适的……情绪,与思潮,流淌着,湍动着,在他的识海中荡开了一圈圈的涟漪。
——“……好想好想知道那个人在想什么,我就看一眼,悄悄看一眼……我什么都不会做的,只是悄悄看一眼……”
——“……原来她不爱我了,哈哈哈……为什么要说谎,为什么骗我?为什么要在心里……想着另外一个人?”
——“……我实在是,什么都想不出来了,这个方案肯定还有哪里有问题,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今天我看到对组PM的眼神,他肯定知道了什么,他妈的!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我们努力了这么久,不能就这样失败,我一定要去读他的心!这才是立于竞争不败的法宝,有这么好的能力为什么不用,我他妈的就是个蠢货!”
——“……好肮脏啊,好恶心……我快吐了……难怪她一个字都不愿说,亏老子还以为自己捡到宝了……那个贱人……装的那么痛苦的样子,被人强|奸的时候居然爽到了……”
——“……这个世界,存在真的有意义么?就算我从这里跳下去,第二天地球依然转,人们依然欢笑,我的哨兵也许会痛苦,但他很快就会找到另一个适配的向导治愈他,我的父母,也许会哭泣……但他们还有其它的子女,可以长久相伴,不像我,被塔隔离着……”
大大小小的意识光团,在暗沉的视界之内铺呈而开,一伸一缩,浅浅呼吸着,于无垠的精神力网间流动着传递了共感者们的千思万绪。
像什么呢?
一刹那,不知为何地,公孙弘想到了成片亟待孵化的虫卵。
“王……”
“王……”
无数的思绪游曳中,几个细碎的心音,低低地呼唤着他。
公孙弘回应了。
他们的意识便如水流般淌过了他的心间,挟裹着他们的愿望、欲念,渴求与期盼,不过短短数息,他仿佛化为了他们,行走在了不属于他的思维当中,被那些知觉浸润着,感受着那些不属于他的喜怒哀乐。
这是修行的必经之路,好比学习游泳的人,终究要下水,克服情绪洪流侵蚀的最佳途径,就是成为它们中的一部分。若要再进一步,将他人的念头一一转化为自己的,抱元守一……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
一个声音,于他耳畔,清晰地响起了。
……师尊。
公孙弘心中浮出了一个念头。
——“大道三千,上古大能修神,以聆听信众心声,收集信仰之力为根本,便要在这三千万念头之中,牢牢把持本我,以此壮大精神。”
一袭红衣的男人走到了他身旁,说道。那只火凤就停在了他肩上,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般绚丽,照的那温润面庞明灭不定。
可同时地,另一个小小的声音,于他另一侧响起:“……真的能够把持本我么?”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心音涌入,纷繁无序地,淹没了这个声音。求生的渴念,求死的欲|望,人人皆有意愿,强烈的,虚弱的,挣扎着,三千万的念头,就像三亿繁星,或许更多……数也数不清,它们彰显着生命的意志,结成了群,朝他汹汹而来,而他纵容着,就像纵容着自家的孩子……无法下手,只因他知道,只要他一个念头,这些小小的光团,幼弱的意识,便会遭遇灭顶之灾。
一个光团,代表着一个共感者的灵魂。
它们是……群意识,而他在群心中。
“道为吾心,吾心即是道。”
再一次地,他听见了自己久远之前说过的话语。
坚毅而笃定。
“靖远,可你确定……”
身旁的红衣男人含笑望来,“这真的……还是你的心么?”
恍惚间,眼前男人的脸孔就变了,变成了许天昭的冷漠面容,一抹烈火的艳色随之幻为了电蛇的紫魅,深邃眼底透出些许嘲谑,“你所听到的每一句心音,获取的每一份思绪……”
从觉醒的一刻起,从接受他人共感的一瞬起……
“当你将它们溶解了,成为了自己的……你可还能分辨,你所拥有的,究竟是谁的感知?你所执着的,究竟是谁的意念?……你如今所想的,可曾真的为你所想?”
化作了一点、一点苍老的容颜,是他自己的面孔。
唯有一双狭长黑瞳,古井无波。
“……靖远,我的道从未存在过。”
嘴唇一开一合,说出了宣烨的话语。
——原来如此。
在这人生的最后一刻,公孙弘想道。
原来我的道……
也早已尽了。
公元二零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十四时四十五分,中国龙组第五任组长公孙弘羽化归真于隐峰藏云观,享年……
不详。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阿宝X4,qmtoshinX5,梅子,九日,茫茫两不识X16,cecilyX3,黑吉,烩面X3,静翁醉,草三心,惊蛰X4,你若成风X4,无所无谓,哲学白痴,看文的小妞,十六三X2,沙拉X3的投雷~第 178 章
当肖少华的车驶离沟崖景区, 后方古刹的钟声沉沉响起。
“铛——”
“铛——”
“铛——”
一声接着一声,悠远深长,响彻了二十二峰。
寺院道观一向讲究的是暮鼓晨钟, 什么情况会在这种时候敲钟?
肖少华不由回首去看,只听自己的秘书吴靖峰边开车边道:“瞧我这记性, 原来今天是圣诞节,主任, 节日快乐!”
“……节日快乐。”
肖少华想了想, 回道:“今天不放假。”
“哈哈哈~知道知道,”吴靖峰被逗得大笑,西方过节他们东方自然是不放假的,“不过今个儿购物网有打折, 主任您可别再错过了。”
秘书调侃的是他双十一那回闹的乌龙, 肖少华抿了抿唇, 没说什么。想他刚刚暴躁起来还险些一个电话打过去直接质问父母,这会儿总算冷静了,拿出手机给家里人发了条节日短信。
他爹妈很快就回复了, 一个又问他过年几号回,一个要他好好休息,多吃点。
赵明轩那边自是没反应的,估计还忙着。肖少华跟着钟声望了会来时路, 感到这可能是为了祈福佳节所敲的钟。然而敲钟贺圣诞?这可是道观, 而非教堂。要过的节是耶稣生日,而非太上老君诞辰。
总有些哪里说不出的古怪。
肖少华没再细想。
“四点十分工研院材料所三层会议室, 讨论临III相关事宜, 五点于物理所地下一层开始共鸣介质拟合物边界态测试……”
吴靖峰开着车, 与他一项项报后续行程, 肖少华听着听着,脑内灵光一闪,脸色立刻就变了。
“小吴,还有多久到工研院?”
肖少华打断了秘书的话。
“……路上不堵,五十分钟没问题。”吴靖峰看了看导航屏上当前的交通路况,正要踩下油门,却听肖少华道:“马上掉头!我们回沟崖!”
吴靖峰既得令,二话不说到最近路口来了个U型弯,肖少华眼前浮现公孙弘与上个月相较截然苍老的面容——
“只怕是……公孙组长不行了。”
果不其然,他们还未驶进景区大门就被门卫拦住了。门卫道:“不好意思了您,咱刚收到了通知,这会儿任何人都不让进了。”
肖少华便让传达室给他上头电话,约五六分钟,那边来人请他去接听。肖少华拿起听筒,还未说一个字,一个冰冷冷的女音截住了他接下来所有话语:
“肖主任,家师仙逝。即刻起此地已进入封山期,若有任何话,烦请开春后再叙。”
她话落,“咔嚓”一声,那端已断线。
肖少华握着话筒,静立了半晌,方将之挂上,步出了传达室。吴靖峰一如既往侯在外头等着他下一步指示。“小吴,我们……走吧。”肖少华往车停的地方走,面沉如水,“去开会。”
什么都不必讲了,那个声音……对方是白湄。
远山,一声声的钟声,沉沉捶击着他的耳膜,重重敲在了他心上。钟声除了祈福,还可以报丧。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十几分钟前才说过话的人,短短一会儿,说没了就没了。
——“道,是你脚下的路,是你头顶的繁星……它可以是任何事物,抑或什么都不是。取决于你。你是谁,你的心。”
“去吧……好好地,继续走你自己的道。”
耳旁再次响起了公孙弘方才说过的话,现在想来,倒不一定是对方在忽悠他,或许真的是肺腑之语。可这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公孙弘到底想表达什么?
肖少华拉开车门的手顿住了。
“主任?”
已上了驾驶座的吴靖峰提醒他。
肖少华望向隐峰的方向,茫茫冬雾遮翳了山仞层峦,一缕阳光似照非照,漏过了云影,将藏有道观庙宇的二十二峰连绵得犹若天边的海市蜃楼。
恍惚地,他又想起了那位西方哲学家康德的名言,不过人说的是德语,翻译过来大约为:这世上有两样事物令我敬畏终生,它便是我头顶上灿烂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令。
肖少华自认是个不擅哲思的人,老子的《道德经》也好,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也罢,在向来只专注科研的他看来,就如同天边的缈云,遥不可触的海市蜃楼,是属于文科生的领地,书里的太多内容予他太虚,每一个都认识的字,串起来便成了不知所云。
可在这片刻,他确实感觉到了东西方哲学,内核之中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通之处。
人心……究竟是什么?
又有什么……在连接着人心?
朝着隐峰道观的方向,肖少华深深地,久久地鞠了一躬。
新疆,图开沙漠。
指挥车上,风捎着黄沙哧哧扑打着车窗。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赵明轩面前的三大块屏幕实时跳动着目标区域内所有监测点位的数据,从大气到土壤,从地上到地下,这一次人数有限,所以采用分时划区的方式搜救,目前已经推进到第四个区了,也就是沙漠的腹地。
“A1至6过去一小时无明显状况。”
“A7至8无明显状况。”
“B1、34十五时三十五分至五十分,地下水位小幅度上涨。”
“监察,B2风太大!搭篷的支架断了两根,现已用备用支架牢固,但情况不稳,请求下一步指示。”
在接听报告同时,他手边电话也在此起彼伏地响个不停。
当前区域风力显示为五,支架的强度他知道,应是局部风力不匀所致。赵明轩拿起对讲机,“B2原地待命。”
“是!”对方应道。
赵明轩随手戴上护目镜,推开了车门。
一蓬黄沙随风扇来,在护目镜上留下了细痕。映入眼帘的天际如同浸了水的白纸,与腻黄的沙丘凝为了一体。
B2在九点钟方位,赵明轩一行经过了土壤检测组的车,苏嘉文等人正采样回来,纷纷跟他打招呼:“赵监察。”
淳于彦抱着他记事的大皮本也在其中。
“情况如何?”赵明轩问。
苏嘉文道:“一路顺利。接下来就看初步检测结果了,若无异样,晚上我会再做一次实验。”
赵明轩点了点头,“有劳了。”正要走,淳于彦从后追上,“赵监察,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他一不小心撞到了张涛,忙跟人道歉,“不好意思啊,张哥。”
张涛哪里会跟他计较,笑着将人扶住:“没事、没事。”
赵明轩意味不明的一眼扫来,看得张涛凉飕飕,方落到了淳于彦身上,说了四个字,“暂时没有。”
淳于彦眼睛一亮,“那就是待会儿说不定有啰!”
赵明轩压了压军帽继续走,张涛紧随其后,见他虽没答话,嘴角衔着抹若有似无的笑。
B2的扎篷处很快显现在了视野内,几个当地的民兵往已扎好的篷里搬东西的搬东西,加固的加固,一个低阶哨兵迎了上来,才说了两个字,“监察……”
“呼啦——”一声,扑面而来的一大块阴影被赵明轩兜头一抓抓住了。
得,这下连解释的话都省了。
风呼呼吹着,一群人望着黑哨手里的整一块篷顶遮阳布,顿时都无语了。
“目前风力多少?”
赵明轩也不废话,直接就问。
他将拖沙带土的支架和遮阳布收起,走向帐篷,堪堪查完风速的一名哨兵跑来道:“报告监察,过去一百秒平均风速为十米每秒,风力五级。”
赵明轩眉头一皱,“测的不对,刚刚一下至少达到了二十五米每秒。现在开始,测风仪换到我所在上方五米,以五十秒为单位,重设计时器。”
“是!”
哨兵接了命令去了。
“十级风?”淳于彦听了很吃惊,先不说这大风来的毫无预兆,“这个地方怎么会有十级风?”若说位于老风口的玛依塔斯还有可能,这儿距离玛依塔斯十几个小时,沿途城市要有什么,气象台早发布警报了,怎么也轮不到他们。
赵明轩并不出声。他摘了护目镜,站在帐篷口面朝无际沙丘,缓缓闭上了眼。
黑暗感知一点一点弥漫了所处领域。
随着精神力网的扩散铺就,人们的轻语声、心跳声、呼吸声,每一粒沙,每一颗尘埃,浮荡在空气中,微微透明的,划过了一道道清晰的运动轨迹,如同密密麻麻的蛛丝垂悬,而一阵突兀的风在瞬息之间湍乱了所有纹路。
信息溢出。
“B2撤换当前位置,”睁开眼的同一秒,赵明轩下达了命令,“上风口,三十五度角。”他比了个手势。
众人纷纷行动起来了。
赵明轩又叫来了三名哨兵,让他们分别用“听声辨位”“触觉”等传统感知方式查找不明风的来处。觉醒了黑暗从不意味着无敌,大自然中还有许多天灾便是哨兵感官的杀手,雷电的高温,海啸的压强,譬如风沙,越精密的感官损害越大,因为放出的感官精神力极容易被细碎的风沙轨迹割裂,进而紊乱,引发感官过载。于是赵明轩果断停止自行深入,让一级哨兵们组队任务。
淳于彦也被他叫来在一旁给哨兵们用精神力辅助,安抚稳定感官,以免神游。
有个认识这位向导的哨兵见之快与黑哨形影不离了,对淳于彦打趣道:“什么时候好事将近呀,小彦?”
被淳于彦踢了一脚屁股,啐道:“去你的!”
哨兵也不介意,几人都是老朋友了,嘻嘻哈哈一番就互相配合开始了。那边的民兵也将篷扎过去了。现在能嗅出空气里的水汽已相当明显,考虑到遮阳布除了遮阳,还有挡雨的作用,赵明轩便带他们将遮阳棚也重新搭起来。
谁知这风说停就停了,风平沙静的,小风杯半天纹丝不动。辅
楠諷
助哨兵们的感官往沙漠里顺畅游了一圈,淳于彦撤出精神力,看见不远处的赵明轩拿着望远镜在望天上。
淳于彦走过去,好奇瞧了瞧:“……监察,您在看什么?”
赵明轩:“我在看星星。”
看星星?淳于彦狐疑地顺着他目光看去,且不说今天是阴天,现在也还没到晚上:“……星星在哪里?我也要看!”
或许知道了对方精神体与自己同族类的缘故,两人的关系这几天突飞猛进,偶尔会像这般玩笑,淳于彦跳起来去够望远镜,被赵明轩举开,故意不让他碰,险些要碰到对方鼻梁——
“哎、哎,别闹。”
赵明轩及时退开,竖了根食指到两人中间,煞有介事地盯了淳于彦几秒,方笑着道:“圣诞快乐。”
“……啊?”淳于彦怔了怔,一股甜蜜在他心头化开,“今天是圣诞节?”
“嗯。”赵明轩应道,又拿起了望远镜。
淳于彦发现自己的确看不透这个男人,“……监察,过年什么安排?”
“回家。”赵明轩干脆地答了两个字。
“回家?”
“我跟上头立的期限是一个月,”赵明轩理所当然道:“不回家还能干什么?”
淳于彦急道,“可是——”
“报告监察!”一个小兵跑来,立定一敬礼:“气象台发布最新消息,今晚可能会有雨夹雪!”
“好,我知道了。”赵明轩放下望远镜,对身后的勤务员道:“张涛你去通知他们,今天我们提早两个小时收队。”
“是,长官!”
而张涛一走,淳于彦压低了声音追问,满面焦容,“……赵监察,若是一直找不到叶监察,我们怎么办?”
“叶天宸已经失踪将近三百八十个小时,”赵明轩转向他,正色道:“每过一个小时,他的生还几率都在降低。一个月……偌大宇宙,我想不到还有什么能困住堂堂一名黑哨一个月,除非……”
“除非什么?”淳于彦紧追不舍。
赵明轩:“除非他已经不在人间。”
言下之意竟是要放弃叶天宸了,淳于彦没想到对方会说出这样的话,“……赵、赵监察,你……”
赵明轩看到对方难以置信的神情,又笑了,“怎么了?莫非淳于向导,很希望我留下?”
淳于彦瞪着他,嘴唇半张着,颤了颤,一转身跑了。
图开沙漠,占地仅八十七平方公里,与全国第二大的塔克拉玛干三十四万平方公里相比,可说连人的一根小指头都比不了。这个小沙漠的天气却是说变就变,
还未到六点,天就全黑了,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也不为过,变的非比寻常。
“报告监察,已经八级风了。”
一名负责观测风力的哨兵道。
“好,”赵明轩道,拿起直连指挥台的对讲机,“通知收队。”
“收队——”
“收队——”
“收队——”
一声声口令,沿着无线电讯号传达第四区各车各组。
“监察,您先上车切,”几个收拾帐篷仪器的当地民兵对他热情道,“这里交给我们了,老放心的撒!”
赵明轩道:“不忙。”看着便携式测风仪上滴溜溜转的风杯,若有所思。
忽然地,风向标变了。
赵明轩当即顺着风向标所指看去,正好看到淳于彦抱着大皮本朝他走来,翻开一页,拿起笔扬声道:“赵监察打扰了,我刚刚发现一点东西……”
“小心——”
赵明轩脱口而出,说时迟那时快,出声同时,淳于彦就像被谁蓦地往后一推,整个人一个不稳,手里的大皮本就被风掀飞了出去。
“我的图景分析——”
淳于彦大喊,立马转身去追。
奈何这本子就跟长了翅膀的鸟似的,数不清的纸张在风中哗啦啦上下翻动,忽高忽低。
“全体人员回车待命!”赵明轩抛下一句,随后追了上去。
黑哨就如同一缕轻烟,在众人的视野里一掠而过。
土壤检测组的车上。
一道人影出现车前挡风玻璃上,追着什么,开车的师傅出声:“那不是小彦撒?”
苏嘉文闻言身前倾,“师傅停车,我去看看。”
车缓缓停了。
此时他们距离淳于彦大概百来米,淳于彦听到身后呼唤:“淳于彦——你在干什么?”
是苏嘉文的声音。
淳于彦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完全跑不动了。
不远处是赵明轩——黑哨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他连看都没看清楚,他的大皮本就已被对方抢在了手里——从一个小黑点,变作了一个大黑点,显出了人形,淳于彦不由地勉力抬手朝人比了个大拇指。
身后,苏嘉文和他的哨兵在快步走近。
“淳于彦,知不知道在沙漠里乱跑有多危险?万一迷了路……”
苏嘉文的叱责言犹在耳,淳于彦瞳缩成针,一个拔腿冲了出去。
“——小彦!”
苏嘉文没来得及拽住他的手臂,刹那风沙,像有谁往宣纸似的天幕划了一刀,割了条小缝,那前的两人,赵明轩和使劲将他往外拽的淳于彦,恍若纸上刚点的彩墨人,滴的颜料一下就朝那裂缝的开口里淌去了。
苏嘉文抬脚即追,有个人比他更快,一个强劲的力量将他朝后一扯,是于欣。
“于欣——”
苏嘉文只来得及喊出一句话,就见眼前一花,他的哨兵就同那两人一起,凭空消失了。
事情发生的太快,太突然。待司机下车,与张涛等人赶到,眼前除了一个昏迷不醒的向导,一片绵延的沙丘,别无他物。
不知不觉地,天空飘起了雪。
然而跟没筛干净的盐粒似的,雪里搀着沙,猛地一扑,不知哪家的淘气孩子往处撒了一把盐,风雪漫肆,湮没了沙丘上的行迹。第 179 章
首都。
工程与技术研究院生物物理所的冬夜总是格外寂静。
交叉科学重点实验中心灯火通明的大楼中, 地下一层实验室中控区内,随着肖少华一句“今天就到这里”,暗沉界面上几道弧光断开, 划拨了一阵电子提示音。
提交数据,保存进度, 约定下一次测试时间后,与这边主要研究人员一一握手, 肖少华换下防护服, 走出实验室时,他的秘书吴靖峰已拿着测试报告在外等候。
“主任,”吴靖峰迎上来道,“刚刚江所长和赵监察的勤务员都来了电话……”
“张涛?”肖少华边走边道, 眉头微皱, “他怎么了?”说着, 他脚步一顿,拿出了自己设置成静音的手机,指纹解锁, 屏幕上顿时窜出了一溜未读短信和未接来电。
“肖主任再会~”
“主任路上小心……”
身后,几名陆续出来的物理所研究员与他道别。
顾不得回应,肖少华看着手机,手指下滑, 一目十行。除了节日问候和工作汇报等几十条短信, 有几通张涛和江绍一的未接来电,夹杂其中, 一道方形的黄色警示十分显眼。是与上一次赵明轩那实时生理监测手环断开时, 一模一样的警示。只不过警示框内的红字“信号丢失时长”还在一秒、一秒地增长, 已将近三个小时。
肖少华心中“咯噔”一声, 意识到出事了。他当即回拨了张涛的号码,然而在接通前,心底还抱着一丝侥幸,“也许是又忘了给手环充电”或者“手环出了什么故障”?
“——主任,您可算接电话了,”就跟抱住一条救命的大腿似的,手机那端小哨兵一开腔,声音激动又急切地,一句话就打碎了这种残存妄念,“我们现在需要您的帮助……长官失踪了!”
肖少华命令道:“时间、地点,事发过程。”
“是,”张涛条件反射地一敬礼,才反应过来对方不是赵明轩,一愣,偷瞄了眼四周,发现周围人都忙着商讨解救,并无人注意这一细节,“今天下午五点四十五,图开沙漠中部区域,经纬度坐标为……”
待张涛将事发始末大致描述了一遍,肖少华一下就明白了,是类似天元门崩塌时造成的空间裂隙。
而电话挂断后,有好几分钟,吴靖峰看到肖少华立在原地一言不发。
已听到电话内容的哨兵等了等,不由上前一步:
“主任,那我们接下来……”
肖少华抬手截住了秘书的话,是一个噤声手势:“给我二十分钟。”
吴靖峰立马闭了嘴,看着肖少华走到实验大楼外侧一处不挡路的空地,在二十分钟内拨打了四个电话。
他第一个电话打给军工处,三下五除二报告这件事,申请开启项目危急干预后,第二个电话便打给了当前驻京监察办最高指挥官麒少将叶君同,“……郑同志,您好。我是肖少华,赵明轩的感官实验项目负责人……对,我现在亟需与叶少将通话,不知是否方便?”
“……叶少将,叨扰。因十分钟前,从勤务员张涛同志处获知赵明轩的失踪基本情况,我个人目前极有理由怀疑,他很可能就是遭遇了与令郎相同的处境,一种在高维空间与低维空间交汇时,边界态产生的近似引力倾斜,能层拉拽现象。鉴于此,若您信得过我,我有一个请求,”肖少华顿了顿,缓下语速道:“需要一份您的手谕……谨令伊宁塔于搜救一事上,接下来八十四小时内,完全遵照我的指示。”
第三个电话他打给了工研院生物物理所交叉科学实验中心主任,以国防项目名义直接询问是否可以借调他们此前与高能所合作的科研成果,代号为“凡尘”的一种反四维射束新型武器。在对方告知需要军工处文件及签字后,肖少华应下,请对方着手开仓检查设备,一个小时内他就会将文件等发过去。
最后一个电话,肖少华拨通了SG研究所所长江绍一的号码,还未等肖少华开口,江绍一的声音传来,“小肖啊?你现在是不是还在工研院?”
肖少华道:“对。”
江绍一:“那敢情好,”语调里透了点兴奋,“你现在就到工研院正门,这边电视台我认识了俩朋友,他们晚上九点十分要录档节目,叫《星闻直通车》,问题我们都商量好了,你跟他们就坐车里差不多说说,直播。时间不长,就半个小时。”
江绍一指的应该就是柴启嫖|娼那事儿,看来所里都打点妥当了,打算让他通过节目直播,接受采访进行澄清。如果这会儿没出赵明轩的岔子,肖少华完全不介意配合江绍一做一场舆情公关,毕竟这几天江绍一为这事费了不少心力,维护实验室的对外形象也是他工作责任的一部分。
“所长抱歉,”肖少华道:“节目恐怕得改时间了。我刚刚得到消息,‘深域’出了问题,我的实验体丢了。”“深域”便是这一次他与赵明轩的人体科学实验在系统内的代号。
江绍一倒抽一口凉气,“军工处什么反应?”
肖少华道:“军工处……我已提交了危急干预申请。”
江绍一安慰他:“你也别太着急……事已至此,这不还有十二个小时?你交的资料,那边总要看一看,核实一下。”
肖少华道:“明白。”话落,一个新的电话打了进来,是军工处。肖少华转给了吴靖峰,后者接起片刻,朝他做了个口型:上级批准。
江绍一道:“时间不能改。肖少华我跟你说,舆论已经到一个拐点了,这就是你们实验室洗白的最佳机会,错过这个拐点,除非你能爆出更大的料反转,否则你们实验室的形象就在公众那儿铁板钉钉。你作为主任,给我考虑清楚。”
“……”肖少华沉默了一分钟,答:“我明白了。”
车在工研院正门门口停下,那里已有一台电视台的车等待。肖少华下车朝他们走去,几名工作人员当即簇拥上来与他握手。连夸带赞的,什么“天啊啊终于见到真人了”“太不容易了”“肖先生,我好崇拜你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遇到哪位偶像明星,一个穿着时尚主持人模样的男子将一叠纸递给他,对他道,“这是我们一会儿要问的内容,肖先生看看有没有问题?”
肖少华略略翻了翻,感到没什么问题,“好,开始吧。”
《星闻直通车》是一档小型谈话节目,拍摄场景就在赞助商提供的车里,从接上嘉宾到送至嘉宾指定地点,时间为二十到三十分钟,采用直播形式,主旨为呈现真实轻松的车上聊天。该节目播出初期时,曾闹过一次乌龙,受邀嘉宾不知道这是直播,坐上车后,说错几次话,还对摄影师道:“这段剪了,我们重来。321,action。”把观看节目的观众笑喷过去,这档节目也就火了。
车是面包车,肖少华和主持人坐在后座,摄影师等坐在前座,镜头直对着他们。
节目开始后,主持人说完开场词便问:“这好像是肖先生拿了诺奖后,两年来第一次正式接受的媒体采访?”
肖少华对此并不在意:“是么?”
主持人点头笑道:“是的,所以我们深感荣幸,也感谢肖先生愿意给我们这一次机会。路途不算远,我就几个问题,针对当前哨向研究所爆出的哨兵研究员嫖|娼事件,想问一问肖先生您的看法。”
肖少华道:“请讲。”
问题基本上都是事先沟通过了的,肖少华的回答虽略显冷淡,也与研究所给出的通稿大致无差。在这件事上,肖少华态度始终如一,在他看来,就是事实如此,实验室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也没有什么所谓需要洗白的地方。“柴启对他的错误供认不讳,并表示愿意接受行政处分,其余的事情涉及他个人隐私的部分,实验室不会追究,也不会就此大肆公开抨击其人格学术。科研人员的工作重心始终是科研,探索宇宙未知是个值得穷尽人一生的课题。拒绝黄赌毒,应该是每一个人的道德底线,而无关哨向普。这方面我们会继续加强管理力度,也感谢各界朋友们继续监督。”
尽管比谁都想立刻赶到伊宁,着手布置搜救措施,尽管比谁都想确认赵明轩的安全——这一刻,肖少华心里十分清楚,所有人都可以慌乱,他也绝对不能乱。他早非从前,即使内里急如火烧,外表也丝毫不显端倪。
而拜他极为上镜的长相所赐,肖少华不知道的是,作为此次事件唯一正式出面回应公众的当事方领导,还是一位一直排斥媒体访问的人,节目一开播,该台收视率一下就破了一点五。
众说纷纭之余,又有人扒出了他当年对着多家媒体做噤声手势的视频,当年和某位哨兵的花边新闻,冷嘲热讽说他就是说的好听,这次这么夹着尾巴肯定是有什么内|幕,只不过是没被逮到,装腔作势云云,结果触底反弹,有人直接将他历年来公开的科研成果与论文题目加摘要整理成几张大图,配以当年在瑞典的颁奖典礼和演讲视频,说实绩胜于雄辩,为国家做出卓越贡献的科学家怎能被如此抹黑,还有没有良心,两方吵成一团,后者逐占上风。
谈话还算顺利,怎么说,能跟SG研究所所长成为朋友的,对他们的研究工作环境应该都多少了解,肖少华也就不必太过费劲地解释,免得引起什么歧义。当然也省不了被问起一些私人生活相关,眼尖的主持人发现了他手上戴的戒指,被肖少华轻描淡写一句,“对,我结婚了”给一带而过。主持人极想追问,又有前车之鉴,旁敲侧击地,肖少华皆以“保护家人隐私”为由,四两拨千斤。节目组将他送到了研究所门口下播,吴靖峰的车一路跟在其后,待他们告辞离去,方下车对肖少华道:“主任,所有人员已经通知到位。”
“很好,”肖少华道:“走,我们收拾两件换洗衣物,马上出发去南苑机场。”
“沙沙。”
有什么从粗糙的土墙上落了下来。
黑暗中,赵明轩伸手接住了一些,指尖捻了捻,“……红色的土?”
一团昏蒙蒙的手机光照了过来,是于欣。女哨兵仔细分辨了一下:“是朱砂。”
“朱砂?”赵明轩皱眉,那边另一团手机的光晃了晃,“你们快来啊!这里有些字。”
淳于彦的声音传来。
自从掉进了这个地方,赵明轩的感知便如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深水中,领域仅剩身遭数米,即使可以看到前方的墙面,也无法穿透而出。值得庆幸的是,尚能清晰感觉到身旁两位异能者的存在,健康无伤。
“……深深玉屑几时藏,”于欣已经走到淳于彦身旁蹲下,用手机一寸一寸照着墙上的篆字念出,“出土犹闻饼饵香。……弱水西流宁到此,荒滩那得禹余粮?”
“……这四句诗,”淳于彦虽没听懂诗句里的意思,却能感到一阵阴恻恻的凉,“怎么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嗯,”于欣点了点头,解释道:“是你们《乌鲁木齐杂诗》里的,‘玉屑’指的应该是一种‘饭’,古人敛尸时填入死者嘴里……”说着她像是一下反应过来了什么,脸色一变,“不好,这是一个墓穴。”
“啊?”吓得淳于彦一下抓紧了她的手臂。“欣、欣姐!”
于欣拍了拍他的手背,“别慌。”女哨兵转向赵明轩道:“赵监察,您手上的朱砂,应该就是墓主掺入墙里作防腐和驱邪用的。”
赵明轩知道她和苏嘉文于几年前加入了考古队,这方面知识比较丰富,“那么请问于同志,能否判断出这是个什么墓?年代,地址?”
于欣想了想道:“目前线索太少,可以知道的是,我们现在进了一条墓道,继续往前走,或许能看到墓室和墓门。”
继续往前走?
听到这句话,淳于彦一下就往后退了两步。
“没事,”赵明轩像是看出他在想什么,按了按他肩道,“我们能进来,一定能出去。”
淳于彦望向后方,来时的路隐于一道黑黢黢的墓门,墓门之后还是墓门。
而分辨出这是个什么地方后,三人的行动变得更加谨慎起来。因手机信号已完全丢失,赵明轩便让他和淳于彦的手机暂时关机,作为备用,于欣的手机开启飞行省电模式,用于照明。于欣拿着手机边走边照墓道一侧墙上的画,赵明轩负责另一边。墓画大多年久剥落,受损极为严重,依稀只能看出点轮廓。淳于彦跟着赵明轩,他不像黑哨,觉醒了五感,拥有极佳的夜视能力,向导时不时磕到人,被赵明轩扶了两次,又不小心踢到了个什么,“哐啷”一声在墓道里荡出声闷响。赵明轩拾起来看,是个花瓶模样的铜缶,“……青铜器?”
于欣凑过来看,“平底,鼓腹……有环耳,这个样式和花纹,感觉有点像春秋时期的?”
淳于彦又捡了个锈迹斑驳的罐子回来,“欣姐你看,这儿还有一个。”
于欣从兜里掏出手套戴上,方接过借着手机电筒的光瞧了瞧,“……还是春秋的,”她自语道:“难道这里是个春秋墓?”
赵明轩问:“你发现了什么?”
于欣走了两步,又看了看墙上的画,“……”
她摇了摇头,将青铜器摆回原处,显出了些矛盾和困惑的神色。随着三人继续深入墓穴,地上的青铜器越发多了起来。
淳于彦的脚被什么绊了一下,险些跌一跤,于欣及时扶住他,那手机的光从她手上一晃而过,刚好照亮了淳于彦脚下一处,向导好悬没叫出来,一蹦就蹦到了赵明轩身后,一把抱住黑哨的腰,“……赵、赵监察,有东西!”
于欣忙躬身查看,发现就是具干枯了不知多少年的白骨,取笑淳于彦,“亏你还是我大生物毕业的,解剖课没上过?”
赵明轩拿下淳于彦的手,走到于欣身旁套上手套与她一块儿检查,淳于彦揪着赵明轩衣服跟着探头看了一眼,方抹把冷汗道:“……这地方也太诡异了……感觉就像在拍鬼片一样。”
于欣被他的话逗乐,“听说俄罗斯教的是马列主义啊?”她拉上口罩,隔着手套轻轻翻转尸骨的头部观察,“齿列疏松……恒牙萌出完毕,牙缝基本愈合……有少许毛发残留……”
赵明轩道:“此人应该是个成年男子,三四十岁左右,死亡时间为五十到六十年前。”
于欣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尸骨衣裳稀烂的碎布上,“……宝相花暗纹……质孙服?”
淳于彦问:“……这个衣服,怎么了吗?”
于欣:“……是明朝的服饰,”说着,她仍摇了摇头,站起来,收了口罩,摘下一只手套扔给淳于彦,“以后你在墓里,想碰什么,就戴上这个……也尽量别挨着墙,这里可能会有机关。”
“好的。”淳于彦接住,当即就避开了墓墙两步,“……这个人会不会跟我们一样,就是走着走着掉了进来?”他猜道:“图开以前是个景区,好多游客来了都会租件古装跟沙漠拍个照。”
这个猜想不能说不合理,可还是无法解释于欣心中某些疑惑,她看了眼赵明轩,后者面上若有所思,与她目光一碰,微一颔首,“走吧,我们继续前进。”
手机上的时钟过了约十来分钟,他们下了段斜坡,眼前不算亮的一圈光里出现了三个黑乎乎的洞口,中间一个稍大,左右两边各一个稍小的。于欣道:“我们走中间,”她指了指两边,“这两个应该是耳室。”
淳于彦道:“……欣姐,你懂的好多啊。”
于欣笑道:“你小文哥懂的才多。我就一半桶水,都是跟他学的。”
“可是欣姐……”淳于彦小心翼翼地问:“我们一定要进去吗?”
于欣道:“……主要是得弄明白这里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什么墓,但凡有墓的,总有些造墓的匠人给自己留的逃生口,根据墓葬结构……”
“嘘。”
赵明轩一个噤声手势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两人静了片刻,方听黑哨压低声音问:“……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
淳于彦看看于欣,于欣看看他,两人皆微微摇头。“沙沙……”依旧是细细朱砂剥落于墙的轻响在赵明轩耳畔泛起,黑哨又听了会,放下手,“……走吧。”
然而进了墓室,眼看要摸到棺椁,于欣道:“等等!”赵明轩停下动作,于欣说:“我没带蜡烛,我们不能待太久,马上得出去。”
淳于彦现在跟着她,几乎她走一步,他走一步,“为什么?”
“蜡烛是测氧气的,万一氧气不足就麻烦了。”她话落,头顶传来一声陌生的“哧”笑,淳于彦全身的毛都快炸起来,“——!!”
“谁!”
说时迟那时快,也没看清赵明轩什么动作,一缕清风从他们鼻尖拂过,“砰!”“哐铛、咻、咚”几声打斗的乱响,金属器皿碰撞的声音,“停——停!”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道,“唰——”“锵!”又是两声,“妈的我说别打了!赵明轩你是不是真的想死啊?!!”
却听黑哨破口大骂道:“叶天宸!老子揍不死你!”
“叮呤哐啷”,这声响又持续了一阵,方停了下来。
于欣手中的手机电筒光落到了墓室中央的棺椁上,只见赵明轩将人一脚踩在棺盖上,同时被对方膝关节掣肘。一个抵着人咽喉,一个掐着人脖子,均不撒手。“放!”被抵着咽喉的人喊。赵明轩盯了对方几秒,慢慢收回掌,另一个人,也就是他们失踪多日的叶监察,瞅着空隙又要蹬他一脚,被赵明轩一掌劈下,叶天宸一个翻身滑坐到了棺椁的另一侧,扯了扯衣领,给自己解了几颗纽扣,“嘿,我说,他们怎么把你派过来啦?”
一听他说话,赵明轩又想揍人了,拔腿一跨过去,“姓叶的,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在你老婆手上写那两个字,你以为我会来?”
叶天宸闻言皱眉,“什么字?哪两个字?”将一只手摊给赵明轩,他看向墓室洞口,对于欣和淳于彦道,“门口那两个,别照了,你们也过来。坐。”他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拍了拍身旁位置。
待赵明轩往他掌心写了“洛玄”两个字,叶天宸眉头皱的更深,“……这我还真不知道。哥们,你确定?”
“我确定那就是你的血!”赵明轩真是被气乐了,一下就捏爆了叶天宸食指上刚结痂一小口,引得后者“嘶”了一声,“我艹!变态啊你!”
叶天宸骂道,甩了甩自己的手。
赵明轩往他跟前一蹲,就跟个审犯人的狱卒似地:“那你还知道什么?知不知道自己怎么进来的?”
“知道啊,”说到这个叶天宸真是一肚子郁闷,“我不就夜个巡嘛,大风起兮云飞扬,一下就被抽进来了。你们呢?”他看向一边站着的于欣,微抬下颌。“怎么进来的?”
虽然总算找到了他们伊宁塔这一任的监察员,也知道了这墓室里应当没什么危险,淳于彦还是没敢靠着棺椁坐,谁晓得里面的尸体都变成什么样了,他跟着于欣一块站着,迟疑道:“……和叶监察您一样……也是风刮进来的。”
赵明轩席地一坐,道:“我是来找你,他俩是被我连累的。”
“哈,是吗?”叶天宸没心没肺一笑,“那你来的还挺快。”
“快?”赵明轩嘲道,“你他妈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
叶天宸道:“我他妈还想说呢!这什么鬼地方,困了我两天一夜,”他拍了拍身后的棺材板,“看见没?跟你们直说吧,这玩意儿,空的,里头什么都没有。”
“什么?!”于欣失声。
叶天宸大笑:“不信?自己看。”说着便一顺手帮人把棺盖推了开,于欣将手机给淳于彦拿着照明,立马戴上口罩手套俯身检查。
只见这四方棺材中确实空无一物,于欣招了招手,让光源离得更近了些。
叶天宸道:“是吧?没东西,瞧你们那一个个怕的,笑死我了!”
赵明轩:“等等,叶天宸,重复一遍你上一句话。”
叶天宸:“啥?瞧你们一个个怕的?”
赵明轩:“再上一句。”
叶天宸:“里头没东西?哥们掏句心窝子,这墓里我都逛遍了,除了前面有具尸体还挺唬人的,几个小屋连个防贼的机关都没有……”
赵明轩一把抓住他衣领,是个胁迫的姿势,目光阴沉锐利,“——你说你到底在这里待了多久?”
“……两天……一夜?”话说出口时,被对方这样盯着,叶天宸多少有点心虚,便纠正了一下,“其实也没那么久,仔细算算……也就三十七……八个小时吧?”
“到底多久!”赵明轩吼他。
叶天宸被他这模样惊了下,拍拍他胸膛,“哥们你冷静。……我这手机续航能力一般,”黑哨从口袋里掏了掏,“一天没充电就剩了百分之二十电量,”将手机解了锁递给赵明轩,“你悠着点儿哈,自己看。”
赵明轩松开了手,接过叶天宸的手机,随着日历上斗大的数字“10”映入眼帘,正是两周前,他到达伊宁的那一天——
赵明轩只觉得大脑嗡一声,一片空白。
仿佛过了一秒。
也许是一个世纪,耳畔,一个年轻的男音,颤巍巍地响起了:
“我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了……”
两名黑哨顺着语声望去,只见棺椁的另一端,女哨兵身旁的男向导,在手机不甚明亮的光照下,在她低声念出了棺材内侧书写繁复的古文时,他起身,脸色惨白地:“……‘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家乡曾流传的……一个民间故事,北方有墓,南柯一梦,世间十年,一寸光阴一寸金……”
“这里是……光阴冢。”
淳于彦僵立着,嗓音发着抖,一字一顿道:
“窃取光阴,埋葬人生的……死亡之地。”第 180 章
深夜, 一架军用运输机巨大的铁甲黑影闪着红绿亮光从云间穿梭而过。灯火通明的机舱内,装载着设备仪器的三台绿皮大卡整齐停靠在甲板上,被铁索固定。几排空座位后的一处角落摆了一张桌子, 围了数人坐着,均聚精会神地听着。桌旁, 肖少华将他的笔记本电脑连了简易投影仪,将画面投在一侧舱壁上, 配合卫星传回的地面情况进行分析:
“结合以上信息, 由此推测,高维空间曾在过去某个时段来到了地球,并停留于此。其质量引起了该地区时空曲率的变化,从针对相关人员对于风速、可视化几何现象等模拟计算, 在热学第一定律主导下, 生物力场的CF扩展表达式结果, 我们可以得出,该空间只是暂时得到了稳定,它的能量还会再次溢出, 也就是发生引力倾斜。而这几个区域,”肖少华说着,将示意图调出,以指划道:“很可能就是下一次事故的地点。”
“原来如此, ”来自生物物理所的一名研究员点了点头, “当高压向低压区域移动,空气便在水平方向受热不均匀, 从而产生了气体对流, 也就是不明风的来源。”
“不仅如此, ”肖少华研究组的谈有为道, 将他的笔记本转向众人,“刚刚我们用今年发布的全球地壳模型做了一组正演比对,右边是这三周来这片地区的重力异常高值区大致分布,可以看出,所对地幔密度在不均匀重力的作用下已经发生了变化。曾经我们认为这是正常的现象……从地壳运动的角度考虑,同时,大多重力波由于风场干扰发生多普勒频移,超出范围难以捕捉,这部分数据恐怕已经丢失了。”
参与项目的另一名生物物理学家闻言,若有所思:“事件之所以不可见,乃是因其引力导致的行为,唯有事件发生在视界之外方能被我们所观察,然而物质包括光线在内,都无法逃脱引力场的控制,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如何获取参考系及坐标?”
谈有为道:“物质虽然无法做到,但量子可以。我们可以通过其空间内量子涨落时朝外释放的辐射获取信息。”
肖少华颔首:“这也是为何我将诸位请来的原因。游离精神粒子,经由光子辐射的生物能深层意识信息流,在绑定哨向的精神链接中,现在被视界分割,如果它们之间的连接并未被完全解除,理论上,一颗光子会在视界之内,一颗会在视界之外,结成虚光子对。”
虚光子,量子场论中一种用于数学计算的解释概念,尽管现代物理学认为它们不能被直接观察,却能够传递电磁的相互作用,“也就是说,接下来我们需要通过测算区域内残余精神力的虚光子概率振幅,逆推近场高维引力波的来源……上头给了我们几天?这个工程量可不是一般的浩大啊,肖主任。”一名参与过反四维射束武器研究的物理学家已经开始头疼了。
“三天,八十四个小时,准确地说,现在开始只有八小时留给我们完成准备环节。”肖少华面沉如水道。像这种特殊密级的国防军工类科研项目,一旦获得危急干预许可,项目负责人的权限便会在原有基础上进一步扩大,包括不仅限于调用项目内所有资源,申请涉密设备,军用交通工具等,负责人提交清单,并于十二小时内成立五到十人的应急小组,但全员布置到位后危急状态必须在七十二小时内解除,无法解除则将转由安|全部处理,那就是另外一套标准了。
“我认为这是一次挑战,更是一次机遇。”年轻的谈有为倒是显出了些兴奋,“如果能够近距离观测到高维空间的活动痕迹,就能确认当代生物物理学的诸多假设是否能够成立,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各位前辈们!”
其他人被他逗乐,纷纷应是,肖少华拍了拍他的肩膀。
运输机降落在伊宁空军基地,到达时,外面正下着雪,几辆除雪车停在已被及时清扫干净的跑道外,部队的人为他们卸下三台大卡,开到了路旁。肖少华走下升降梯,几片雪花就落在了他头上,肩上。吴靖峰见状拿出备好的黑伞撑开,挡在他上方。肖少华道:“不用。”前方跑来了等候许久的张涛,也是冒着风雪,扑了一头一脸的冰碴子,对肖少华道:“主任您可算来了!”
肖少华随他到了一辆越野车上。此次与他们同行的还有一位军工处委派的书记员,携带针孔摄像机录像,用作事后的审查与书面报告。这边基地的警卫员接过了张涛原本的驾驶任务,张涛就与肖少华坐到了第二排。待他们关了车门,说明目的地,肖少华直接问张涛:“之前你在电话里告知我,当时与赵明轩一同行动并被拽入空间裂隙的除了我的大学同学于欣,还有一位伊宁塔的向导,请问他们的资料你带了么?给我。”
如果不是肖少华提到于欣,张涛几要以为他是不是察觉了什么。“带了。”哨兵忙应道,从军包里拿出因气温陡低,冰的有些刺手的文件夹,递给肖少华。后者道了谢接过,抬手打开顶上一盏车内阅读灯,利落地翻看起来。
肖少华阅读的速度很快,张涛注意到他在翻阅于欣及其向导苏嘉文的资料时,基本上是十到十五秒一页,到了淳于彦的资料时,这个速度就明显地慢了下来,像是一行行地仔细查看。他眉头微微皱着,有点严肃的神情看得张涛不由地格外紧张,生怕对方从字里行间发现什么不妥。然而就在张涛胡思乱想之际,肖少华的声音响起:“你对这位淳于向导了解多少?”
“……了解,”张涛回过神,“……了解的不多,”他斟酌着答:“就知道他在俄罗斯留过学,回来后读研时觉醒了,就被派到了伊宁塔,哦对了,他还跟您是同一个专业。”
肖少华点了点头:“方才在电话里时间有限,很多细节尚不清楚。请问事发当时,他们具体在做什么?”
张涛道:“事发之前,赵长官让我们测B2的风力,事发当时风力到了八级,他就通知我们收队,站在B2的扎营处指挥我们。淳于向导是负责治疗叶夫人图景的精神科大夫,当时他抱着自己的记事本去找长官谈话,大概是要谈这方面的事儿。一阵风吹来,淳于向导的记事本被吹飞了,长官就追了出去,后面的事儿您都知道了。”
肖少华打开电脑笔记本,放大备好的卫星地图,“十四时十五至十七时四十五,赵明轩的移动路线,是否是从这里……”他用触控笔划了一道,“到这里?”
“对对,”张涛凑近看了看,卫星定位毕竟还有些误差,他根据记忆稍稍矫正了几段,“这是长官一直戴着的那个手环?”
“是的,”肖少华道,“接下来还得麻烦你将那位淳于向导的移动路线标示一下。”
“没问题。”
张涛照做后,只听肖少华淡淡来了一句:“……所以他们一直一起行动。”
本是平平常常的一句话,却不知怎地令张涛一下出了一身冷汗。
“也不是的,”张涛赶紧解释,“就是淳于向导的能力较强,长官对他比较欣赏,都是为了任务……”结果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就觉得自己越抹越黑,哨兵当即闭了嘴。
“嗯,我知道了。”肖少华将电脑笔记本合上,拾起文件夹,“张同志,请问这份资料我可以暂时保留么?”
“可以,当然可以。”张涛忙道,他心中有鬼,就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的神色,没看出什么端倪,又觉得自己想多了。他们这些科学家总能发现些常人发现不了的东西,要是人原来没觉得什么,他一解释起了疑心,那就坏事了。
张涛心中忐忑。
坐他隔座的吴靖峰侧首看了他一眼。
车先去的伊宁塔,由叶君同派的人将授权文件交给塔领导,一众人确认了苏嘉文与叶天宸向导的现况后,便出发去了霍城。半途雪势增大交通堵塞,不得不绕路等不提,到了地方,由于电磁波在空间内传播时受到了雪衰减的影响,降低了设备信息采集的效率,原本预估四个小时便能完成的进度,被延至了六个多小时。这样一合计,他们明早八点才能开工。近两点完成所有布置,设定卫星辅助设备解算模型,肖少华令全员回营休息,明早集合,他自己则待同营的专家都睡了,起身去了工兵搭建的临时指挥所,对着数块大屏幕一遍遍测试解算方案。
到了次日清晨,提前来给他送早餐的吴靖峰往营地车里没找着人,到指挥所见状吓一跳,“主任,您这是睡了几小时?”
肖少华“嗯”了声,也没答几小时。他放下手中的草稿纸,按了按太阳穴,到室外给自己打了盆冷水洗漱。守夜的警卫换完岗朝他打招呼,吴靖峰接过他手上的盆,道:“我来我来。”
雪至早上停了,大片大片的莹白铺呈在连绵金黄沙丘上,将汪蓝似海的天穹接壤的如同高原雪山,奇异而美丽。
风依旧吹着,气温降得仿佛凝结。肖少华拢了拢身上厚实的军大衣,看了看天,没有拒绝吴靖峰的好意。回了暖气充足的室内,他那一张被冻得血色近无的脸方恢复了些许红润。
“主任,这是豆浆,”吴靖峰放下盆,从保温袋里一样样拿出早点,“这是豆沙包、胡麻饼,还有油条,您趁热多少吃点儿。”
“谢了。”肖少华道,一手拿着豆沙包,一手点光标,边吃着,眼睛盯着电脑屏幕,显是还在思考着什么。“……”
吴靖峰提了壶热水添盆里,看肖少华三下五除二吃完早餐,将洗漱差不多应付了事,随手用水捋了两把头发,戴上眼镜就又开始工作了。已经习惯上司一浸入科研就另一副模样的吴靖峰束手立在一侧,等人处理了一段数据,才开口:“按您的吩咐去调查伊宁塔了,确实发现了些特别情况。”
肖少华头也不抬:“说。”
吴靖峰道:“其一,类似叶监察与叶夫人的事儿,在这儿并非第一例,上个月就有好几个哨向这样在沙漠地区失踪,不过不是在图开,是在古尔班通古特。图开太小了,绿化做的也不错,很难想象会发生令黑哨也难以逃脱的自然灾害。不同之处是,他们中基本是向导失踪了,哨兵发作了狂躁,在医务人员使用镇定剂后昏迷。”
这件事肖少华也知道,他道:“继续。”
“其二,”吴靖峰顿了顿:“……这是通过您的媒介权在塔内查到的一些信息。”他将文件呈上,“‘和谐’主机显示,赵大校与那位淳于向导的共鸣度近似百分之九十三,至百分之九十五。”
肖少华将正在测算的数据按下了暂停,“……”接过了文件翻开。与昨天几乎别无二致的淳于彦资料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青年那张一看就讨人喜欢的爱笑面容。
接着便是一行说明性文字。守望日,这是资深媒介圈对哨向们因彼此的高共鸣度不由自主相互接近,却又小心翼翼地还未下定决心绑定,这段美好过程的称谓。若是哪位高级媒介人发现一对未结合哨向之间的共鸣度极可能超过了百分之九十,那么她或他便可以在其塔内资料做个记号,标注守望日共鸣度百分比——这标注并非给该哨向看的,而是给其它媒介人看的,被认为是塔对高共鸣度哨向的一种祝愿与保护。
发现这一点时,吴靖峰无可抑制地产生了深切的同情。
冬日沙漠雪停的指挥所内,即使通了暖气,也依旧沉冷阴郁。明明是如此惹人不快之事,可吴靖峰分明看到肖少华微微笑了一笑。
这一笑,倒令他那棱角分明的面孔不再冷得那么不近人情了,“……或许我应该说恭喜。”
吴靖峰急道:“如果他俩真的好上了,那我们现在再大费周章地找人还有什么意义吗?”
秘书话一出口就知道自己失言了,“抱歉主任,我不是那个意思。”
肖少华道:“我知道。”吴靖峰的说法是从项目本身的角度考虑,因现在针对赵明轩进行的感官实验计划,核心要素在于赵明轩是个未结合黑暗哨兵,一旦他跟哪位向导绑定了,其后的他也就失去了作为实验体的研究价值。
“可你知道么?”肖少华放下了这份文件,看向自己的秘书道,“小吴,昨天开会时我与诸位专家未能言明的一件事,我相信你们亦有所感。”
吴靖峰隐隐不安:“您请讲。”
“他们因引力倾斜,而被拉拽入的未知空间内,到底有什么?”肖少华神色平静的莫测难辨:“你我都知道,人类是极其脆弱的生物,需要水、光、空气,才能活下去。就算身体素质最强的哨兵,在完全真空的环境中,也只能存活三十秒。……那个空间内,有空气么?或者说,那是一个允许人类存活的空间么?”
随着肖少华的话语,一层寒意席卷上了吴靖峰的脊背。
他想起了一个经典的物理学概念,用以阐释量子叠加态:只有打开盒子的人才能知道里面的猫是死是活。
于是,一个问题同时浮现在了他脑海中:那些人,现在真的还算“人”吗?
而肖少华仿佛看透了他所想,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锐利,声音明晰,“事实上,我希望你去调查的是,”吴靖峰只听他道:“曾经是否有人真正地,从里面活着出来过。”第 181 章
——“这里是……光阴冢。”
——“窃取光阴、埋葬人生的……死亡之地。”
在淳于彦的那句话落下后, 墓室里,好半晌没有一个人出声。
浓墨似的静谧,仿佛另一种神秘的物质随着他们的思考, 侵蚀了意志。一片漆黑中,唯独于欣和和叶天宸手上的手机还顽强地亮着光, 从下颌处往上照,将四人的轮廓照得如同一个个发青的骷髅。
最终, 叶天宸先发出了一声干笑, “光阴冢?我还鬼吹灯咧!”说出这句时,他像一下甩开了什么,整个人顿时轻松了许多,“又不是拍鬼片, 干嘛搞得那么神神叨叨?”他拍了拍赵明轩肩膀, “嗐, 我说哥们,既然你们都进来了,有入口必然有出口, 咱人多力量大,集思广益未必不能想着招儿出去。”
这点倒和赵明轩不谋而合,但他并不像叶天宸那么乐观,尤其在获知内外时间差流速这一严峻情况后, “叶天宸, 你到了这儿,有没有注意过墓道里的那些……门?”
“门怎么了?”叶天宸问。
“……这些门一扇一扇, 没个尽头, ”赵明轩拧眉道, “令我想起了哨兵学院时, 盥洗室里那俩前后镜相对互照的景象。”
他这么一提,叶天宸也有了点印象。上过哨兵学院的异能者,都多多少少会注意到宿舍楼公共盥洗室那块儿,也不知谁想出的天才主意,两边洗手池,各放一大镜子互照,抬头一看镜子里就是对面镜子里数不清的镜中镜,似扩展出了无数空间。
“那是因为,光在两面镜子之间来回反射了无数次,”于欣接话,努力平稳着声线,“每一次反射都会形成一个镜像,人眼看到的画面就成了总的集合。”
“……但光的传播需要时间,所以有限时间内的成像,应该是次数有限的。”赵明轩想了想道,“加上光的能量在传播过程中会遭遇衰减,最终的成像数量应该更少。”
于欣有些吃惊:“你说的没错……”她没想到赵明轩还知道这些,不过转念一想又释然了。他跟肖少华是什么关系?肖少华又是什么人?证实了共鸣介质的四维性后,带领当代SG生物学进一步与物理学结合的先驱者,相信不日便会衍生出一个新的交叉学科,而光与量子,便是这个学科中的基础常识之一。
“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淳于彦询问,他像是从方才的极惧中缓过来了,“还要继续前进吗?”
叶天宸看向赵明轩和于欣,“总不能像个无头苍蝇。你们什么打算?”
于欣面色严肃:“我想弄明白,这个墓到底是谁造的?墓主人是谁?……但是,”她顿了顿,“其实我刚刚也在想,真的存在这么一个墓主人吗”
于欣管淳于彦借了他的硬皮本,翻到新的空白一页,拆下笔就着棺椁当桌板,边画边道,“这个墓有许多地方,实在解释不清……”昏昏手机光下,中性笔的黑色细线弯弯曲曲,“我原以为这是将自己的墓造在了别人的墓上,现在看来,就像一点点把别人的墓拼凑起来……”
分析到了这里,又像钻入了死胡同,众人沉默稍许,赵明轩开口,“回到先前的第一个问题,叶天宸,你知不知道我们找了你多久?”
叶天宸愣了愣,“……三十八个小时?”注意到其余人的神色,他犹豫了下答:“不知道。你说呗。”
赵明轩直视他道:“三百八十个小时。”
叶天宸先是一怔,接着一点一点瞪大了眼睛,“……你,你说什么?”赵明轩没有说话,叶天宸看向于欣,后者艰难地点了点头。
叶天宸瞠目结舌,显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等、等等,”这回轮到他抓狂了,“什、什么叫三百八十个小时!我他妈服了你们,我艹艹艹——我他妈要在这里真的待了三百八十个小时!你觉得我还能活着?!”
他一把抓起赵明轩的衣领,“进来的时候我他妈就揣了个手机,旁的什么吃喝都没带,你丫的觉得我是铁人啊还是钢铁侠,十五天不吃饭不喝水还能跟你打一架?!”
被这样逼着问,赵明轩表现的出奇冷静,“所以,我也想知道……你怎么还活着?”
叶天宸瞪着他,慢慢抓住了他话里的意思,慢慢松开了手,“……十五天……我他妈竟然进来了十五天……”
他抓住自己的头发,念叨着“不可能,这太离奇了”好一会儿,方再次转向他们:“你们,外面真的已经过了十五天?”
这一次,于欣默默将她的手机递了过去。
完了。——这是看见屏幕上客户端新闻日期时,最先浮现在叶天宸脑海里的文字,接着他立刻地问:“小怡呢?我的向导怎么样了?”
“叶夫人现在丧失了意识,处于中度昏迷。”作为治疗其精神图景的医生,淳于彦上前一步道,“您一失踪,她即刻就昏迷了。根据图景解析,她显出的是突发性强制解绑的后遗症。由此推断……”他看向于欣,目光透出了担忧,“小文哥身上现在,恐怕也发生了同样的事情。”
于欣握紧了拳。
赵明轩道:“我还有个问题,如果是时空隔离造成的临时强制解绑,你的向导昏迷了,为什么你没事?”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叶天宸当前思绪混乱着,有些语无伦次,“……我一回过神,就在这里了……我和她,我可以感觉到,我们并没有解绑,我还能感觉到,她就在外面等我……虽然感觉离得很远,链接很虚,若有若无的……我知道她还活着,就在外面……”
“是不是一种网络被防火墙阻拦的感觉?”于欣突然插问。
“对对,”叶天宸忙道,“反正就是被什么东西挡了,但也没全挡。”
于欣对上他的眼睛,肯定道:“叶监察,那我和您的感觉是一样的。”
得了个难友确认,叶天宸松了口气,理智也回笼了,将手机还给对方,“总归精神链接还是在的,只要从这里出去,就能重新接上了,估计人就能醒了。”
赵明轩点了点头:“那么,我们先把目前获得的信息汇汇总,看看能否从中找出下一步行动的线索。”
四个人围着一个空棺材在黑布隆咚的墓室里开会的情形实在有点诡异,然而都到了这个境地,也没人顾得上这许多。淳于彦先将他和伊宁塔SG医院方面出具的关于叶夫人的诊断报告给了叶天宸。赵明轩将这十五天调查事发地点的情况逐一介绍,于欣偶尔补充两句术语解释,包括专家们的诸多猜测,什么“流沙”“微生物”“地壳运动”等,再和叶天宸将他俩分别对这一处墓室的看法拿出来讨论。时间的流逝呈现为手机屏幕上的数字,很快就过了两个小时,叶天宸手机上的电池量又下去了一节,直接待机了了。
阴森森的墓室里,冰冷的土砖逸散着久远年代的陈腐味道。正如叶天宸先前所说,这里空无一物。几人分头察看之际,叶天宸出声,“对了,你们谁带了水和吃的?”
“我。”赵明轩道,将他的军用水壶和压缩饼干扔了过去。
“兄弟,谢了!”叶天宸一把接住道。
“……我这儿也还有一些。”于欣翻了翻随身携带的挎包道。
“唔!不急。”叶天宸拆着压缩饼干,边吃边道。
淳于彦拿着放大镜往记事本上一笔笔誊写棺椁内侧的古文刻字,于欣就在他身旁用手机一张张地翻方才拍的墓画照片。然而他有点心不在焉,眼角余光总管不住似地朝赵明轩那儿飘过去。有限的光亮中,哨兵的身影正一面一面地敲墙,约摸是在探墙隔隙找可能存在的机关。
“咋地?”吃饱喝足的叶天宸踱过去问。
赵明轩接过对方还回的水壶晃晃,哐啷响。叶天宸大咧咧道:“给你留了一半。”接着又问:“没找着吧?”
赵明轩挑了挑眉。叶天宸瞧他表情就晓得了,“早跟你们说了,这墓里啥都没有。”
“……”赵明轩看向他,“你还发现了什么?”
叶天宸笑了,“这要啥啥没有,就一空屋子,你叫我咋发现?”说着他笑容一顿,显是想起了什么,“不过你前头说的镜子倒提醒我了……这破地方我来回逛了四五遍,”他盯着赵明轩道,笑容消失了,“是连起来的,根本没有出入口。”
他话一出,其它人手头的活儿都停了,都朝他望了过来。
“……”淳于彦没有说话,于欣看到他的嘴唇动了动,是“光阴冢”三个字。
“不过呢,”只听叶天宸继续道:“咱就先别自己吓自己了,我是不信那些神叨叨的事儿的,”他拍了拍赵明轩肩膀,换了个口气,“没找着呗,就继续找,总得想办法出去再琢磨有的没的。说不定就是古代哪个NB大能挖的一坑,重物陷阱你们都知道吧?就是人一踩到装置就掉进来,顶上盖子同时自动合上,这不水平方向没出口,咱就往垂直方向找找嘛?”
“所以……您……”于欣指了指这近百米的墓室穹顶:“这些都检查过了?”
“……啊,是啊。”叶天宸应了这一句,又没词了。
一片压抑的沉默中,赵明轩的声音打破了安静,“这地方不能待了。我们必须行动起来,先从这道墓门出去往前走,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无人反对他的意见,然而一个小时后,他们又回到了原处。
四人逐一步入,还是那黑黢黢的墓室,还是那口空棺。
叶天宸拾起先前留了数字的一张记号纸,仍笑得出:“我说过什么来着?”
“——撤,换方向。”赵明轩果断道。
上次他们从墓室的后门走,这一次便换了侧门,侧门出去是上坡一岔道,一层层砖石垒的台阶,墓里的土腥泛着湿气,潮寒逼仄,哨兵们的感知范围受限,这般又摸黑走了一个多小时,经过了两处侧室,一处后室,里面就一些随葬品,别无其他。于欣起先还会推敲一番什么年间,规格、墓主身份背景,后来就不吭声了。“喂,你们觉不觉得这里有点儿眼熟?”不觉间,叶天宸停下了脚步。
“……深深玉屑几时藏,出土犹闻饼饵香……”于欣走近一面墓道墙,蹲下,用手机照那上的字念出,扭头对他们肯定道:“这就是我们进来时的地方。”
“你再看看。”赵明轩道。
“好。”于欣道,又用手机翻出先前拍的照片,和墙上的墓画一一比对,“赵监察,您看,连这里破损的花纹都一模一样。”
“也就是我们再一次经过了我们进来的入口……”呢喃着,冷汗从淳于彦额上沁出了。一而再一无所获的探寻过程,令时间如流水,无知觉间已缓缓淌过了指隙,带走了掌心残余的热度。“继续走下去,会不会还遇到那具白骨尸体?”
赵明轩目视前方,仅答了一个字:“走。”
随着斜坡渐起,果然一具穿着明代古装的骸骨现入视野,连倒在墙边的姿势都和他们此前所见一模一样。
于欣掏出手套戴上,先行确认,“没错,就是那一具。”
赵明轩走至古尸旁,沉吟稍许,对叶天宸道:“你同我一起,把他搬到方才墓室的空棺里。我有个想法,需要验证一下。”
“成。”叶天宸二话不说,捋起袖子就干。于欣将手套脱了给他们,又拆了卷便携防雨布,两个哨兵行动迅速地将古尸一头一脚抬起,挪到了墓室入殓,整个过程所有人一言不发,只在棺材板合上后,淳于彦右手抚胸,鞠躬轻轻说了一句:“色俩目……请安息。”
他眉眼微垂,俊美的侧脸在不亮的光晕中安恬如瓷。赵明轩不由多看了他一会。
四人陆续从前门退出墓室,前门就一主干道,沿途往回便是他们来时的入口,或许是将这墓里目前发现的唯一一具无名古尸入了殓的缘故,接下来的谈话氛围便轻松了许多,尤其叶天宸这会儿也不摆架子了,话一唠,一路聊下来,反而和他两个属下比在伊宁塔时熟了不少。
“……但监察,”于欣有些迟疑地,“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叶天宸皱眉:“有话直说。”
于欣:“……这里……太干净了。”
淳于彦灵光一闪,“等等,欣姐!”他抓住她的衣袖,“以前看那些盗墓电影,主角们一下墓,是不是呼啦一下飞出一大群虫子,还有什么吃人的尸蹩之类?”
于欣哭笑不得:“尸蹩是什么鬼?不过你提对了一点,的确尚未见到任何常见的尸虫,考古人员在地下进行科考时,最怕的不是鬼怪,而是腐烂尸体滋生的霉菌微尘,或者正休眠的病毒,一个不慎感染体内,那真的要完。”
叶天宸色变:“那我们刚才——”
于欣道:“也是我奇怪的地方,这一路我用紫外光能照到的每一寸都仔细照了,别说霉菌了……连细菌都没看到。按理,常年不通阳光,空气稀薄的陵墓,是喜暗穴居者最好的温床,鼠类虫类,新鲜的尸体如果不作处理,就会成为它们最佳的储备粮,后代繁衍,生生不息,即使发生什么成片死了,也会留下大量的痕迹……但这里,正如叶监察您说的,这里什么也没有。”她顿了顿,强调道:“除了我们,一个活物都没有。”
所以……这是连细菌都无法存活的地方?淳于彦听得脊背一凉,就见赵明轩开口,“……所以比起所谓的古墓,这里更像一个……”
“博物馆?”
“展厅?”
奇妙的一瞬间,两人一先一后,几乎异口同声。
这突如其来的心有灵犀,令哨向们都愣了一愣,与之互视一眼。从赵明轩眼中看到了惊讶与赞同,淳于彦忍不住的笑,落在其他人眼中,便多了不可言说的暧昧,叶天宸意味深长地:“啊,原来你们……”
“别乱说!”
又是异口同声。
这回连字音都一模一样了,这默契,于欣不由扶额,“你们……”
“我和赵监察什么关系都没有!”
这回淳于彦抢了先,将本是赵明轩想说的话说了,赵明轩便不好再说什么了。
“看来我多事了,”叶天宸耸耸肩,“不过反正你俩都未结合,建议去做个共鸣度测试,说不定就超百分之九十了呢。”
他这话一出,于欣就笑了,然而还未来得及说什么,被赵明轩打断了,“你们看,那是什么。”
原来不知不觉间,他们又走回了来时的入口处——赫然一具与不久前相仿的枯骨倒在了墙根下,从姿态到身形别无二致,或者说,正是他们亲手入殓的那具。
“……怎么……会这样……”
震惊地,于欣喃喃出声。
她瞳眸中,与尸骸相连的那长长墓道犹如地狱的大口,永无尽头般地,嘲笑着他们的不自量力。
一双戴着手套的手翻过了衣烂裳破的尸身,现出了背对他们的干瘪颅骨,叶天宸脸上此时一丝笑容也无了,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听来格外冷酷,“赵明轩,这就是你指的‘验证’?”
“对。”
赵明轩道。
叶天宸:“验证什么?”
赵明轩:“我们的时间是否也被重置了。”
叶天宸瞳缩成针。
事情至此,已经完全超出了常规理解范畴。
出于职业习惯,于欣切换夜视模式重新给古尸拍了照留存,放下电量无几的手机,问另外三人,“同志们,接下来如何是好?”以她有限的考古学知识,恐怕暂时无法提供更多的帮助了。
“都来说说,各自已经发现的东西吧。”赵明轩道,问于欣:“关于这个墓室的结构,你有头绪了么?”
于欣点头,“如果没有猜错,这个陵墓的通道设计,整体应该是个8字型。”说着她摘下手套,掏出纸笔,接过淳于彦的硬皮本,翻到她先前做的墓葬结构分析一页,就着旁边的墓道墙给他们画了个更简易的示意图,“这是我们刚刚经过的主墓室,位于8字的中央交接处,两处耳室的坡道看似左右,斜度则分别向上和向下……”她顿了顿,在旁边的空白处补了个立体图,“这样……能看懂吗?”
“……懂了。”接话的是淳于彦,他道,“这样连起来,就像变成了一个魔比斯环。结合赵监察方才验证的‘时间重置’,我也有个猜想,这个环面,”他抬手比划了一下,“会不会一面为空间,一面为时间,于是无论我们走多远,做了什么,”他看向赵明轩,黑眸中尽现忧虑,“都会回到原点?”
“难怪这个鬼地方叫什么‘光阴冢’,妈批的这根本是个镜中镜的世界!你之前还说什么光衰减,距离有限,这TMD连个光都没有,衰减个屁!手机光?!”一言不合,叶天宸骂起赵明轩,结果越说越火大,一拳砸在了墓道墙上,砰的一声巨响,“是不是就活该一辈子困在这里出不去了?!”
或许是处境越发绝望,他脸上的戾气让人心惊,一拳收回时,指关节已经磨破了皮,渗出了血。
淳于彦一下噤了音。于欣也好半晌没敢出声。
反而是赵明轩,“你说的没错,”他的语气依旧沉着,“这个地方看起来就是在空间与时间上无限重复自身。我们确实,陷入了循环。”
于欣马上道:“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尽快打破这个循环。”
“哼,”叶天宸冷笑一声,“说的真他妈轻松啊,”他又是重重一拳砸下,可除了些细碎朱砂沙沙落下,按照黑哨力道平时早该出现裂纹的土砖墙面丝毫无损,“打破?!老子现在TMD连这堵烂墙都打不破!”
赵明轩沉吟稍许,“或许不一定是实物,可以是别的东西……比如……”
“比如什么?”叶天宸笑得更冷,显得更为不耐,“你说啊!”他来回踱了几步,又骂,“知不知道老子最烦你们这种关键时候唧唧歪歪卖关子——”
“那个……”出声的是淳于彦,打断了他们的对话。见其他人投来视线,淳于彦堪堪举起的手不由收了些,“我觉得……刚刚,”他对上赵明轩的目光,直到在那里找到鼓励的意味,方继续,“赵监察有个地方说的不对。”
“哦?”这小向导一看就是和姓赵的是相容的,竟然也敢怼情郎?叶天宸来了兴趣,“你说说。”
淳于彦定定地注视着赵明轩道:“……我觉得,我们并没有彻底陷入循环。”他一字一顿地,“如果真的完全陷入了循环,到某一个节点,就被彻底重置,那么我们的记忆,就不应该记得这一段发生的事情……也不会记得我们已经重复路过了同样的墓室,两次、三次、五次……”
——意识!
哨兵蓦地恍悟。
——是意识逃出了囹圄。
看到赵明轩的眼睛一下亮了,淳于彦便笑了。
继而其他人也显然反应过来,“小彦,你真的太聪明了!”于欣上前一把抱住他,“不愧是我生物系的大学霸!”
“这哪跟哪儿呀欣姐……”淳于彦被她夸的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脸颊发烫之余,不禁偷瞄了眼赵明轩,见后者认真思索的样子,忙撇开了目光,却又忍不住嘴角上扬。
叶天宸正走来走去,又是一拳捶在了墙上,“卧槽,我怎么没想到!”他说着蹲下,仔细瞧了瞧复原的古尸,一抬手,“等等,这骷髅该不会是个假的?我们就意识进来了,身体还在别的地方?”
于欣只手搭在淳于彦肩上,“您想说这是个纯意识空间?”
叶天宸摇头,“也不对。”
他的眼睛盯在已自动休眠待机的手机黑屏上,即使不用解锁屏幕,他也知道,他们在墓里,已经过了五个多小时,再根据赵明轩说的内外时间差流速,将近一比十的倍率,外面已经过了五十多个小时——
小怡……
叶天宸闭了闭眼。
所谓恐惧来源于未知,谁也不知逼仄的黑暗中到底还在潜藏着什么,最可怕的是什么都尚未发生,光无穷无尽的时空循环就能将人生生逼疯。
哨兵的耳畔嗡嗡作响,脑海全是向导平日的音容笑貌。
“天宸……”
“宸哥哥……我只有你了……”
“我将灵魂,托付于你……”
叶天宸霍然起身,看向其他人,眼中流露前所未有的坚定神色,“不论什么方法也好,不择手段也罢,我一定要打破循环出去。”
赵明轩点了点头,表示认可,“……如果只有意识能够不受限,”他问于欣,“是否有什么办法,能够通过改变意识带动物质本身发生变化?”
他这一问,无疑迅速启发了在场的哨向们,于欣很快道,“当然有,比如赵监察您的觉醒成为黑哨,在感知进入黑暗全界的一瞬间,相信您也明白,那就是意识带动您作为人类身体的物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更不可能一再发生。指望于欣一个二级哨兵一跃成为五级这种就算了。赵明轩微一颔首:“……还有别的例子么?”
于欣看向了淳于彦,后者慢慢睁大了眼,显然一同想到了什么。淳于彦当即避开了目光。于欣有些支吾地,“……还有一个,根据肖先生的共鸣介质理论,相容的哨向在缔造精神链接时……精神共鸣令SGDA的结构变化呈四维性,会在一瞬间……打开高维空间的大门。”
——咚!
于欣字音落下的同一秒,看赵明轩的表情,就仿佛一柄大锤重重砸在了他脑门上。
他瞪着他们,瞠目结舌,好几秒,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死一般的静寂。
“哈哈哈哈——”
猛地,叶天宸爆出了一阵大笑,“这他妈真是天助我也!”第 182 章
什么都无法与哨向共鸣的一瞬间媲美。
尤其是在高相容性的伴侣之间, 曾有人将之形容为“性高|潮快感的百倍”。鉴于普通人性高|潮的快感指数为10,海|洛因也不过320,这应该是一个非常夸张的用辞。然而近年来的一些调查采访中, 共鸣度>90%的哨向伴侣也基本一致表明,过去与普通人的性经验相较现任是极度乏味的、平淡的, 不值一提。打个不恰当的比喻,或许就像吸|毒上瘾的瘾君子一般, 这种巨大快感所慑服的, 不仅是身体,更是心理。于是也就能解释了,为何被强制解绑的哨向会如此痛苦,因为所遭受的不仅仅是失去精神链接的另一端, 更是痛不欲生的戒断反应。
——摘录自《你所不知道的哨兵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