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乌鸦森林(终)
“孩子……我的孩子们……”
女主人的低喃伴随着脚步声回荡在门外,黑雾源源不断从她肌肤的毛孔中溢出,生了灵智般顺着墙壁包裹住整条走廊。
它遮住了白日的光线,逐渐将门外变成见不着头的漆黑隧道,独独有一双深红的瞳孔在其中发着光。
玻璃震碎的声音由远至近,静候多时的鸦群得了入口,一窝涌入内部。它们与黑暗混为一体,扇动翅膀追随在母亲左右,分食着地上刚没了生息的尸体,撞击上最后一间留有幸存者的房门。
这群乌鸦不像是低智商的动物,在这一刻成了懂得协作的团队。它们默契地反复向门冲来,砰砰带动着整座建筑一同晃动。虽然有了明芜的阵法相对,却也免不了被眼下紧迫的危机感搞得心惊肉跳,似是这门已经坚持不住,再多受一下便当着面会轰然倒塌。
“我的……是我的……”女主人嘴里说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她并没有紧盯着颜元几人所在的房间,而是来回踱步像是寻找着什么,“他在哪里……在哪里……”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在哪里!我要让他看……我要给他看……”女主人的声音在狭缝中忽远忽近,“他不得好死……”
“他不得好死!!!”
这一句硬生生穿过了厚实的墙壁,回荡在几人所在的房间内。前一段听上去还情意绵绵,最后就尽显怨念了,突然的转变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姜裁鸡皮疙瘩顿时冒出了头,不由得紧贴着颜元,“她这是在找谁啊?”
总共出场的NPC就那么几个,她能找的人八成就在其中。最有可能的便是一直失踪从未露面过的男主人。这男主人神神秘秘这么长时间,定是属于剧情的核心人物,很可能就是点燃这场事件的导火索。
于是颜元果断地回答了,“男主人。”
他的猜想中,这男主人与侵入公馆的乌鸦有难以分割的牵连。鬼怪自古代就讲究恩怨,更是有一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的旧话,既然这鬼都敲门还登堂入室了,那这男主人八成就做了什么所谓的亏心事。
“一小时。”明芜忽然开了口。他看了眼坐在椅子上的颜元,将剩下的话补充了完整,“一小时后天黑。”
颜元明白他的意思。这么多个本下来,早就已经摸清了恶类NPC活跃的时间都是在夜晚。一旦夜幕降临,就意味着随时可能发生意想不到、无法掌控的事情。更何况他们现在所处的情况已经万分危急,一直躲在这里自然不会是良策。
颜元沉默了片刻,“突破重围的几率有多大?”
一旁的江博像是对他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丝毫没犹豫便给了个数字,“一成,估计还不到。”
百分之十。要是做手术时有百分之十的成功率,那就可以提前做好后事准备了。放在游戏里就算成功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那也是属于赌命,更别说这少到可怜的百分之十。若是平摊到在场的四人身上,那他们成功出逃率都不足一人。
姜裁也很快分析完毕,惊地立马原地站起,“这么低?”
“你以为呢?”江博看上去却没有相仿的紧张感。他懒懒散散地晃着二郎腿,“我们现在可是它们的眼中钉,没看门外那两人连挣扎都免了?如果光是这群乌鸦还好,明芜能撑着送我们出去,可外头那女主人完全不是一个级别。再说了,就算从这里离开了你们又能去哪里?以为不在公馆了它们就不追了?”
“你好像并不紧张。”
颜元这话并不是疑问句。他一直认为自己已经算是处事不惊的人了,现在看来比起江博明显还差了那么点。
江博回敬道,“你也是我见过最冷静的玩家。”
颜元勉强接受了他的这句夸奖,“这话说的好像你见过数不清的玩家一样。”
“是啊。”江博笑容略微加深,“我看过很多很多的玩家。”
“江博。”明芜看他一眼,只简单的两个字便让这大青年闭了嘴。这男人虽然一直没怎么说过话,但好像利用了几人谈话的功夫思考了一些事,包括了颜元方才提议的可行度,“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颜元和明芜打交道的机会很少,有江博在场的时候,这个男人从不会过多开口。但从开始到现在,只要他出声基本都是为了正事,从不在无用的事情上费口舌,看上去虽然像是裹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总体上还算是可靠。
颜元点点头,“什么问题?”
明芜问题依旧简洁,“离开公馆你去哪?”
能离开公馆,那当然是和沈桉容他们汇合。不过在此之前,颜元觉得有一件更想做的事,“不是非要离开公馆,这里我还有一个地方没去过。看样子外面的雾和乌鸦都徘徊在住着玩家的三楼,只需要离开这层楼就行了。”
姜裁听了他的话感觉有些莫名。他转头面露不解,对上颜元时却脑子里自动冒出了一个地点,顿时不由得睁大了双眼,“你是指楼上?”
四楼,女主人的房间。
当初管家强调过女主人的房间不能去,颜元就在想这不能去肯定有一定的道理。既然横竖都是坐以待毙,那不如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寻找点线索道具,说不定就能拨开云雾。
颜元再次认真看向明芜,做出了请求,“能送我上去吗?”
“可以。”明芜答的干脆,快步走到窗边拉上窗帘,没怎么停顿便开始施阵去破头顶的天花板,“离开这个房间后安全不能得到保障,你自己注意。”
“哼,”江博撇着嘴,看上去有些不乐意,“你怎么答应这么干脆啊,你只要现在提出入队要求不就行了吗?说你老好人你还真是老好人。”
明芜没理会自己的搭档的冷嘲热讽,全身心投入在技能的使用上。细碎的粉尘夹带着片片墙皮脱落,将脚下那一片深色的木地板很快遮住了。怕惊动四周的那些生物,他特地放轻了动作,头顶的裂隙成型,水泥石块被一点点挪下,露出楼上房间里柔软的地毯。
颜元将凳子搬到床上,江博盯了他片刻忽然叹口气,顺手把另一边的凳腿给扶稳了,“先看看四周,别急着上去。”
“谢谢。”颜元朝他道了声谢,不再迟疑推开了头顶的遮挡物。以他们所处的房间位置来看,顶部应该离女主人房间并不远。不过由于四楼管家经常出入,所以连带着附近的房间当时也没能仔细查看过。周遭有些昏暗,窗帘拉合得严严实实,颜元看了几眼便确认了所处的位置,这正是女主人房间旁的小型储物室。
姜裁在下面仰着头看他,见不着情况有些着急,“怎么样?”
“没什么异常。”颜元说完便用力撑着地板将自己往上送,手臂的力气还没完全恢复,胸前蹭了一大片的白灰。他坐在地上喘了口气,看了眼紧闭着的门后朝下方的姜裁叮嘱道,“你就在这里,我尽快回来。”
“那不成,我也要去。”姜裁不容他自作决定,生怕他重新拖个什么重物把洞重新堵上,赶紧也紧随其后跟了上来。
江博仰着头朝他们挥挥手,“我们不走,如果发生了什么事就跑回来。”
这间房间原先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应该是女主人身体太虚弱,时不时要用药或者有物质需求,所以后来才改装成了目前的储物室。角落里盖着一张白布,许久无人问津,上面落了不少的灰尘。颜元走过去打量片刻,指尖拽着布的一角将它掀了开,露出底下堆着的各种玩具。皮球、乐鼓、小火车……还有成堆的故事书,最显眼的粉色小木马已经有了裂纹,看得出搁置的时间已经很久了。
颜元扫视一圈,忽然说了句“奇怪”。
姜裁蹲在地上,不太敢碰这些玩具。听到他冒出这个词后问道,“哪里奇怪?”
“标牌都没有去掉,这些东西买回来却没人用过。”颜元指了指小木马身上挂着的白色卡纸,“玩具数量很多,并且各个看上去都经过了精挑细选,不该这样弃置着。”
姜裁思考片刻,“有钱人家不都看上什么买什么,买回来说不定就没兴趣了呢?”
颜元想,至少他家不是这样浪费东西的。
房间越靠里东西越陈旧,还放了几个高矮不一的柜子。本来以为是换下来的家具,可随便打开其中一个抽屉,却意外发现里面还装着东西。这柜子似是从起居室里搬出来的,里面放着不少女人的用品:只剩一小半的香水、镶着小钻石的头绳、放在软盒里的牛角梳,还有一面碎裂的化妆镜。
颜元随手将镜子翻了个面,金属所制的背面刻着两个小字:左芮。
“原来女主人叫左芮啊,听上去还挺像一个活泼的少女呢。”姜裁也盯着那个名字瞧了瞧,“不过我们进本这么久,一直都称呼NPC什么女主人小姐少爷的,还是头一回找到和他们名字相关的信息。”
颜元又翻了翻其他地方,搞得满手都是灰后,发现这整个柜子里所有物品上刻的名字都相同。靠近门的地方放着一个玻璃柜,里面摆着的全是花花绿绿的药瓶,平时都不上锁,方便管家第一时间能取出它们。
“走吧,去隔壁了。”颜元也没浪费时间将一切恢复原样,贴到门边听了听动静。确认走廊外无恙后,两人便前后离开了储藏室,快速抵达女主人的房门口。整所公馆里用来住人的房间房门都一模一样,除了女主人的这间。这扇门看上去花纹繁复,门上的雕刻也经过了细细打磨,门轴的地方有着一小片透明的塑料纸,看上去是没有撕干净的保护膜。
门并没有合上,此时正大敞着。似乎方才那恶类NPC出来时走的太急,没能顺手将它关死。
“什么味道……”还没进去姜裁就忍不住屏住呼吸,“太香了吧,这得喷了多少的香水?”
这何止喷了香水,应当是洒了香水。颜元先一步走进去,立马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眼前与其说是一个房间,不如说是一个破烂回收地。他尝试着按下墙上吊灯的开关,却发现灯似乎坏了,这种情况拉开窗帘并不是个好选择,两人只能等眼睛习惯昏暗的环境再去探查。
颜元抬脚后带起几声脆响,他将视线投到下方,原本立在镂空木架上的贵重花瓶现在却碎了一地,照这个距离来看并不像是自然坠落,反而是被故意砸开的。不仅如此,房间里所有的东西基本上都是能坏的坏,能碎的碎。就连他方才没能成功打开的吊灯也畸形地躺在地板上,原本外形华丽的灯泡全数碎了。
简直是灾后现场。
“你看这个!”姜裁忽然招招手,在床边喊了他一声,“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呀……”
颜元凑过去一看,发现他把床脚处的黑色相框给扶正了。里面装裱的正是结婚照,男主人风华正茂,看上去衣冠楚楚戴着一副眼镜,头发被梳理到一丝不苟,深蓝色的西装正合身。这照片上的人看上去还挺年轻,应当是十几年前两人结婚时留下的。可比起上面男主人的完好无损,女主人脸上却被用血迹一笔一划写上了一个硕大的“死”字。
姜裁挠挠头,说出了自己的疑惑点,“刚才你不是说那个乌鸦应该是在找男主人吗,听她语气应该是恨死这个男主人了,可为什么却独独只标记在这女主人的脸上,却……”
颜元沉吟片刻,将那画框举起来翻个面,想看看这画框后面是否也刻下了名字。可这一翻面却注意到原本该是平整的木质背部却微微突起,若不是正好视线对在水平面上,还真不易察觉。
这里面有东西,而且东西不薄。颜元卸下相框后的螺丝,果然看见压在一起的两份东西——一张对折边角泛黄的白纸和一本红本子。
姜裁顺手拿起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上印着鎏金的三个字,“这不结婚证吗。”
颜元将那张白纸摊开,发现是一张财产转移证明,还没等他来得及细看,姜裁却直接将摊开的结婚证递到了眼前,“不对啊,这女主人不叫左芮!”
颜元愣愣地看着结婚证上陌生的名字,余光却瞥到床下似是藏了什么东西。他低伏着伸手把它从黑暗中拖出来,看清了这是一张一米高的单人油画像。这画像他并不陌生,在玩偶镇的别墅里满墙挂的都是这种画像。画上是个陌生的女子,看上去不过二十岁左右,穿着一身黑色的蕾丝裙,正浅笑地看着框外。她姿势表情都规规矩矩,但那双漆黑的眼睛却充满了灵气,衬得画中人好似有了生命。在对上那双眼睛的一瞬间,颜元却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发麻,那种好久没有出现过的排斥感又油然而生。
细微的响动同时从门口传来,女主人身体被拉长,正背着光看向屋里。那双通红的眼睛紧紧锁着房间里多出的两个人,声音尖锐地问道,“你们在别人房间里做什么呢?”
……
“保险起见我们还是明天再解决事件,今晚整理一下目前得到的所有线索。”沈桉容走在最前面,和其他人正往公馆回。
“尘归尘土归土,他这话里的尘土都指的啥啊?”张文儒摸不着头脑,“既然提到了那肯定是有指代的……总该不会是让我们把已经寄生在这几个恶类NPC身上的乌鸦给重新分离出来吧?”
“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那么点意思。”许可可顿悟,立马凑过去问沈桉容,“哎你觉得呢,是不是他说的这样啊?”
“有可能。”沈桉容随便应了一句,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几人从小路迈入大道上,头顶上方来自树叶的遮挡瞬间减少一半,点点黑色在视线中接连不断地掠过。
时间这么久下来他们对周围环境早已产生敏感,不需要谁提示全都注意到了这场异动。
“四方标那边出来的!”卜文虹立马认出了这些乌鸦的飞行路线,“发生了什么事?”
荀丝祺看了眼沈桉容,提议道,“要不要过去看看?”
他们所站的地方正处两边的中间,层层树叶遮挡了视线,并看不清远处发生了什么。沈桉容虽然心里还挂念着颜元,但还是很快做了决定,“好,先去看看吧。”
一直以来都毫无动静的四方标绳索现在却微微晃动着,上方悬挂的铃铛也随之左右摇摆,虽然没有发出什么响动,但远远看过去便能知道起了不小的异变。头顶还有不少零散着飞过的乌鸦,好在虽然雪被震落,但还能靠树的枝叶遮挡,一路上倒也没有被发现。
卜文虹身体挡在树后,凭借优秀的视力朝外探了眼。这一看便倒吸一口冷气,指着四方标下面,“你们看那里……”
NPC身上的衣服全数被撕成碎片,血流了一地,而腿下的两只脚更是已经被啃食到只剩下挂着几片碎肉的白骨。她看上去情况很不好,身下一片积雪早已被温热的血液融成污水,身上坑洼狰狞的伤口随处可见,原本乌黑秀丽的一头长发如今也像被反复拉扯过,湿漉漉黏在前头,遮住了那张惨白的脸。
“是妹妹还是姐姐?”这个距离差不多百米,众人朝缩在后头的张文儒问了句。
张文儒勾着头反复确认,“不是恶类。”
那就是姐姐。
既然是姐姐,不好端端地待在公馆里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不过很快他们就找到了原因——离姐姐不远的石头后方正躺着一具白骨,被同色系的岩石遮挡后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发现,若不是周围溅了些血,说不定还真被忽略了过去。
正巧这时一只刚飞出范围的乌鸦落在白骨旁,似是想得一口残羹冷炙。不去吃那边瘫在地上的NPC,却选择啃这丝肉不剩的白骨,沈桉容立马明白这其中的缘由,“得想办法把NPC拖出来。只要她身体一半在四方标内,就能为里面乌鸦引路。”
许可可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对准了正一下下啄在坚硬头骨上的乌鸦蓄力扔出。虽然当初被送去基地军事化训练时不情不愿,但为了提前毕业他的确各方面都获得了优的评价,在投掷方面还算准确。
那乌鸦被打疼了,拍拍翅膀在空中晃悠一圈,也不多做停留朝着反方向飞远了。几人趁现在将半死不活的NPC从绳子下方解救出来,藏在了不远处看上去还算隐蔽的树后。
姐姐在被拖行的过程中无意识地挣扎着,可惜她现在只能以摇头来表示抗拒,下半身和四肢几乎全部丧失了知觉,就连带上点表情都显得万分艰难。
“太惨了吧……”卜文虹咽了口口水,实在不太忍心去看第二眼。这种还有完整痛觉时被一点点扯下皮肉该多么绝望啊,那群乌鸦还特地专门废了她的一双脚,让人连跑的力气都没有,也不知这是失血过多晕过去还是硬生生疼昏的。
沈桉容想把她拍醒,一时间也找不到可以下手的地方。最后只能退而求其次,找了根树枝戳了戳她看上去还算完好的脖子。
姐姐残缺的嘴唇紧抿,占满了鲜血的眼皮动了几下,却没能成功挣开。众人守在一旁等了片刻,这小姑娘才颤颤巍巍地发了点音,“水……”
这哪里去弄水啊?他们面面相觑,寻思着找了片宽厚的树叶,拖在手心里把雪捂化了给她喂了。谁知刚一沾嘴,姐姐又抗拒地躲了躲,“疼……”
她嘴上带伤,碰到了自然会疼。
“发生什么事了?”等好不容易她把树叶上的水都咽进去后,沈桉容才耐心地开口发问。姐姐瘫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低低的泣音,“他想……想把我……杀掉……他要杀我……”
“谁?”
“哥哥、哥哥的……哥哥的客人……”
“这他/妈不会又是裴向楠做的好事吧!”许可可震惊了,眼下还管什么是不是NPC,被折腾成这半死不活的模样放哪里都惨不忍睹啊。
“他把我、把我丢进去……乌鸦……冲出来……然后他……被……吃了……死了……”
“他活该!”许可可怒呵一声,想必就是方才那石头后方的尸骨了。
“哥哥不见了……妈妈没了……妹妹死了……”姐姐紧闭的眼角不停地流泪,她抽泣着,“我没有、没有亲人了……”
沈桉容看了她片刻,忽然问道,“你知道附身在你母亲身上的那个怪物吗?”
姐姐隔了好久答了句不知道。
沈桉容换了个问题,“那你知道你爸爸为什么三年前失踪了吗?”
姐姐的情绪忽然变得激动。她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身上大小窟窿也随着又开始溢血,“他抛下了我们……他和外面的野女人私奔了……他、他不要我和妈妈了……他和妈妈明明感情那么好!他不是我爸爸!我没有爸爸我不要爸爸!我要妈妈和哥哥……我要妹妹……”
见她看上去情况不妙,沈桉容便不再继续发问。他想等这个NPC自己缓和一下情绪,没想到这时她却又主动开了口:“三年前,爸爸早晨和我们说他要去镇子里定做鲜花和蛋糕,因为那天是他和妈妈的二十周年结婚纪念日……这种事爸爸一直都是亲自去,他从不让家里的仆人插手……可是那天我们一直等啊等,等啊等,爸爸再也没有回来过……第二天信箱里多了一封信,信的署名是‘左芮’,那是爸爸的旧情人……信上说两人偶然遇见,她抵不住爸爸的热情,哪怕岁月消磨了这么久,也依旧点燃了对对方的渴望,所以私奔了……她说爸爸不回来了……爸爸果然再也没有回来了……”
沈桉容直觉这件事和乌鸦脱不了关系,“你是怎么知道的?”
“妈妈说的……妈妈哭的很难过……”说到伤心处,姐姐声音哽咽到几乎分辨不清,“她身体原本就不好,那晚差点没有挺过来……后来我们就默契地再也不在她面前提爸爸了……”
气氛有些沉重,看着这个小姑娘哭的满脸都是血和泪的狼狈痕迹,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最终他们相视一眼,默契地朝一旁走了些距离。确认在这里议论不会被NPC听见后,沈桉容问出了他认为最关键的问题,“她刚刚提到的这个叫‘左芮’的人究竟是谁?”
一时间没人能给出回答。荀丝祺想了片刻后说,“反正按照副本里的原则,肯定是出现过的人吧。既然她说是旧情人,就肯定排除了我们在公馆里见过的NPC。”
“对。我们到现在见过的人可以归为两类,一类是公馆里的NPC,一类是四方标里出去的‘乌鸦’……所以这个‘左芮’肯定是和乌鸦有关系的人。”沈桉容只几秒就做出了推断,“要么就是现在附在女主人身上的那只,要么就是妹妹或者哥哥身上的。”
他话音刚落,刺耳的播报声却忽然间在头顶响起。
【关键NPC存活数量为零,主线任务更改中。】
几人一愣,立马不约而同朝着姐姐所在的树下望去。那原本躺着喘息的NPC现在却头歪到一旁,身子一动不动了。
许可可有些懵,被这忽然的变动搞得有些回不过神,“怎么回事?!”
【读取其他路线数据……读取成功。】
【请玩家相互协作,完成任务[复位]】
任务失败了。
张文儒忽然大叫一声,引的旁边人齐齐朝他看来。他仰着头,那副表情似是看到了什么令他恐惧的东西,沈桉容顺着看去,发现树上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个不速之客。
正是他见过一次,已经变成怪物的妹妹。她脚腕上还缠着几道半透明锁链,看上去刚挣开不久,此时正扑在地上发狠般啃食着姐姐还未完全失温的尸体。她啃了三两口,就着嘴里还叼着一块脸肉的模样转过头,目光紧紧锁在身后不远处表情各异的玩家身上。
看着她丢下尸体扑过来,沈桉容手腕稍稍动了动,却猛然想到自己现在无法使用技能。眼看双方距离瞬间缩短,他只来得及朝身边还僵住的几人喊一句,“跑!”
……
全场的播报颜元自然也听见了,但他和姜裁现在根本无心放在任务变更这一事上。
姜裁捂着小腹蜷缩在地上,冷汗浸湿了额前的碎发,咬着牙小幅度地抽搐。无论他如何使劲,血也止不住从指缝里溢出,很快便聚成一滩。
颜元艰难地咳了几声,握上正掐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可他不说虚弱,哪怕最健康时期的力气和这恶类NPC比起来也近乎可以忽视。
那本红色的小册子被撕得像再也拼不回原型,对方尖锐的指甲陷入他脖子上的皮肉中,丝丝鲜血顺着起伏的线条往下流。受到了攻击后,颜元耳边又响起被动技能抵消伤害的提示音,但呼吸困难却给他造成了比受伤更大的危机,似是再过不了多久,不等脖子被掐断也会因缺氧致死。
这么近距离看着这NPC后,颜元却明白了什么。他从面前这个人狰狞的表情中读懂了很多复杂的情感,愤怒、不甘,更多的是嫉妒。
尤其是在看见那张结婚证时,她脸上写满了怨念。这让一种想法在颜元脑海里逐渐扩散,最终艰难地唤出那画像下的标注名,“左芮……”
脖子上的那只手微微一顿。可这迟疑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女主人重新收拢了五指,她胸口剧烈起伏,却并未否认这个名字。
颜元悬在空中蹬了蹬腿,他整张脸已经涨红,根本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艰难地吐出气音。“你是……公馆的主人。”
左芮听他这么说,忽然手一松,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伸手拿起地上的结婚照一顿猛摔。她手上还沾着姜裁的血,直把上面女主人的容貌全都给遮了去,锋利的指甲刺穿了整个框架,“为什么他要骗我!他骗我!他骗了我的一切就是为了给那个要死的女人治病!我那么信任他……我那么爱他……”
“你知道吗……”她神经兮兮地摸着自己抢占来的身体腹部,“我怀孕了,我多高兴啊……我有了我最爱人的孩子……我做了好多的准备,我要当妈妈啦……我……我想要我们的孩子……”左芮眼中的猩红稍稍消散下去,“我的孩子一定很漂亮……我会把最好的都给他,让他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健康成人……”
“可他杀了我!!!”
“他一开始就是为了我的钱!我的地位!我的一切!”方才不经意间流露的温情似是海市蜃楼,左芮瞬间又恢复了原样,她重新拎起呼吸还没能平稳的颜元,“为什么?我那么爱他,我爱他,我爱他!他却杀了我,杀了我的孩子!就因为他穷苦!他付不起医药费!他该死,该死……我要他尝尝我受到的痛楚,他必须付出代价,他要活着!活下去!活的生不如死!我要他睁大眼睛看着,他的妻子孩子迈入人间地狱……”
“颜元!”
微合的门被撞开,刹那间乌鸦比人先一步涌入房间内。它们中不少发现了地上正生命流失的姜裁,蹦跳着过去准备用餐。
推门而入的江博痛呼一声,伸手拽下正咬着自己手腕的鸟,一个用力硬是将它捏死在了手里,血水滴滴迸溅在他那张略显急躁的脸上。明芜紧跟其后,手里握着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把水果刀,强化后的刀刃发着淡淡的光芒,挥手间利落斩断三两只乌鸦,硬是杀出了一条通往颜元的路。
江博冲着左芮狠狠踹上一脚,却被她身后张开的翅膀半路拦下。她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怪声,不协调的另一只手朝他抓去,“你们谁也别想走……和那贱女人有关联的人……一个也别想活……”
……
“沈桉容!沈桉容!”许可可被前方忽然倒下的身影吓的大惊失色,赶紧松开拽着张文儒的手去查看沈桉容的情况。
沈桉容双眼紧闭,正额头抵着地面大口喘着气。拼命狂奔的卜文虹也慌乱地回头,指着公馆的方向语无伦次,“外面!房子外面全是乌鸦!”
五人原本速度就比不上变成恶类的妹妹,此时一停下来更是与她瞬间拉近了距离。张文儒一抬头便看见那张扭曲的脸贴在自己面前,还没来得及大叫就被一巴掌掀翻在地。
她似乎盯准了忽然发生意外而无法动作的沈桉容,压根不把许可可的攻击当回事,一把将地上看上去情况糟糕的男人拖拽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卜文虹急的像是要哭出来,他眼睁睁看着沈桉容被单手拎起,想到在山洞时那个公馆少爷也是这么对待的裴向楠,不知等飞到多高的距离后她便会松手将人摔下,急地毫无章法疯狂拉扯着自己那已有些褪色的浅黄头发。
荀丝祺在这时搭上了他的手臂。这名年轻的女大学生眉头稍拧,眼里似是有什么情绪即将遮掩不住。
“去吧。”
卜文虹似是因她的触碰和简短的话语而平静下来。他看着远处像是一张深渊巨口的四方标,忽然眼泪唰地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
“我……”他想对荀丝祺说什么,却又硬生生止住了。沈桉容距离地面已经有十米高,再往上估计就会当场被摔死。他来不及再看荀丝祺一眼,挥手间那把只亮相过一回的笛子重新出现在掌心里。
荀丝祺指尖稍有收紧,却又缓缓松开了。
卜文虹朝着反方向跌撞而去,刺耳的笛音瞬间响彻于整个副本内,盖住了所有无论嘈杂还是细微的声音。拎着沈桉容的那只手在此时被松开,许可可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能尽力展开双臂力图替他做个肉垫。
荀丝祺站在原地看着逐渐模糊的熟悉背影,忽然想起了两人刚认识没多久时的一幕。
那时这个学弟坐在社团的电脑前,灯和窗帘全部打开,正缩头缩脑地看着屏幕。当她推开门时,卜文虹吓得大叫一声,冒出半张脸递给她一个湿漉漉的眼神。
乌鸦群半路折返,不少掠过她许久未扎起的发丝和微扬的裙摆,还有几只顺着大部队撞上后背,肩膀上的伤痛到麻木,她却依旧脊背挺拔。
尘归尘,土归土。
这句她和卜文虹都能明白含义的提示,沈桉容又怎么可能猜不到。可从始至终那人只字不提,丝毫没有用卜文虹的打算,还依旧坚持自己的观念,想要寻找其他能完成任务的方法。
这尘与土,分明指的就是原本呆在四方标里,却因为意外而被放出的乌鸦。
卜文虹从未跑过这么快。他觉得自己肩上正担着所有朋友的命,硬是和追来的鸦群保持了相同的速度。乐声从一开始就没平稳过,此刻更是因他的脚步颠簸而音调发颤。他哭地止不住,似是想把进入游戏后这么久没流过的眼泪都在短时间内流尽。四方标察觉到有外人的侵入,又叮铃着响起了警报。
呼啸而过的乌鸦数目惊人,竟直接将太阳落山前仅剩的一点光亮遮去了。卜文虹跑着跑着也跑不动了,他脚步逐渐慢下来,被乌鸦后来居上。他将痛呼全都藏在了嗓子里,不停地在地上翻滚挣扎。笛声持续了很久,一直到最后的女主人完全踏入其中。哀怨的怒吼震荡四方森林,笛子的最后一声音调蓦地拔高,随后四周重归安宁。
呆在原地的几人这时才感受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究竟有多么明显,张文儒呆呆地坐在地上,浑身还止不住地打颤。乌鸦来去迅猛,像是毫无征兆的尸潮,又像是如镜的湖面被一滴水激起涟漪,而后又重新恢复了平静。
除了他们中少了一个人,似乎一切并无变化。
【主线任务:[复位]达成。】
周围的场景开始波动。深不见底的森林在眼前浮现裂纹,张文儒哑着嗓子,“卜文虹……他……”
他还没有出来。
他还在里面呢。
【玩家[颜元],[沈桉容],[荀丝祺]……达成副本[乌鸦森林],难度——未知。积分结算中。】
在夜晚降临前周遭便碎成一片,露出了底部埋藏的洁白箱庭。存活的玩家没了周围建筑的阻碍,隔着老远便能看见彼此。
荀丝祺没有说话,她绕过张文儒朝着卜文虹消失的方向走去,地上的长笛不可销毁,依旧在闪闪发光。她将道具握在手里,似乎上面还残存着另一人尚未褪去的温度。
远处走来的江博和明芜背上各有一人,颜元看上去情况比姜裁要好得多,除了长时间的缺氧导致脸色发白以外并无其他大碍。倒是姜裁必须在第一时间送出副本,他腹部的血窟窿几乎要把明芜的后背都浸湿了。
沈桉容虽然被许可可接了一把,但两人还是免不了裂了骨头。他撑着手臂静静地看着走来的二人,直到他们将背上两人放下。
江博见他似是要开口说话,便先一步打断了,“客套话免了,你们帮我们出本也算是抵消了。不过要真想谢谢,不如就考虑一下我和颜元提的建议。”
【积分结算完毕,奖励发放。】
“我们先走了,”传送门出现在不远处,明芜扯了扯身后黏在肌肤上的衣料,微微侧过脸提醒了沈桉容一句,“趁早出去。”
江博头也不回地招招手,“下个副本见啊。”
留下的六个人头一回集体这么狼狈。他们中只剩下张文儒和荀丝祺还算完好,除了颜元和姜裁昏迷不醒外,其余三人目光齐齐投在荀丝祺手中的笛子上,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
沈桉容站不起来,许可可断了手臂,两人都无法将人搬出副本。荀丝祺却神色如常,她将笛子别在身上后,弯下腰招呼着张文儒来抬人。
张文儒被点到名字后如梦初醒,手忙脚乱一边摸索一边扯起奄奄一息的姜裁,合伙将他先送了出去。
荀丝祺太平静了,甚至连悲哀的神色都没有袒露出来。像是刚才死的人和她毫无关系,依旧尽心尽力地帮着他们离开这里。
沈桉容是最后一个走的。他搭着张文儒的肩,到门口时回头看了眼站在原地的女生。两人隔着空气视线对在了一起,荀丝祺冲他笑了笑,像上次成功离开副本时一样说了句,“辛苦了。”
沈桉容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他甚至无法出口安慰,只能缓缓摇了头。
荀丝祺接着说,“你们先走吧,我很快回去。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可以吗?”
沈桉容依旧沉默。张文儒僵硬地扶着他,觉得这两人之间似是起了什么隔阂,只能朝荀丝祺的方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那你、你早点回来啊……”
“嗯。”荀丝祺依旧在笑。
在沈桉容转身离去时她闭起的唇动了动,似是说了句祝福的话,又像是说了什么感谢的言语。不过他们已经消失在面前,空荡荡的四周只剩下那不停闪动的副本出口。
……
出去后的五人得到了恢复,原本昏迷的颜元和姜裁也在同时醒了过来。
身上的狼藉好似从未出现过,除了比以往更加疲累外,依旧四肢健全衣冠整齐。
沈桉容握紧了颜元的手,两人目光交汇后只浅浅拥抱了一下。
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守在门口等啊等,等啊等,像是在等一辆永远不会靠站的列车。
而后,荀丝祺和卜文虹一样,再也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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