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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风声凛凛。

第七十六章
  风声凛凛。
  方河同白黎并肩而行,一路云海稀薄而冰凉,慢慢冷却心中焦灼。
  他的师门被毁,长辈在纷争中陨落,师兄当众入魔、将被审判。
  ——这横祸因他而起。
  入魔是不可赦免的重罪,等待叶雪涯的结局只有死亡。如果一定要救下叶雪涯,或许只能以一身仙骨为交换。
  但白黎也多次提醒,仙盟众人从头到尾就是为仙骨而来,他以性命为代价,旁人却未必会守约置换。
  更何况还要解决叶雪涯堕魔的身份。
  方河沉思半晌,忽地开口:“世人渴求仙骨,只是为了得仙骨助力、求一个飞升的机会?”
  白黎自余光瞥他一眼:“仙骨作用远不止于此。”
  方河顿了顿,直截问道:“那它是否可以压制魔息?”
  “仙骨承天道正气而生,自然……”
  白黎话音戛然而止,片刻后侧首望向方河,神色不易察觉的紧绷,“为什么会问这个?”
  方河眼神微闪,道:“只是好奇。我尚不知,身怀仙骨会招致何等的觊觎。”
  白黎沉默片刻,复又接道:“是我疏忽。你眼下失了仙力,乏于自保。不过……”
  方河心头一跳,不敢期待白黎会给出怎样的转折。
  “——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你无恙。”
  那颗高悬的心又空空地落了回去,这并不是方河最想听到的回答。
  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又沉浸于心事。
  ——到达檀泽城中,到底如何才能救下叶雪涯。
  他一人势单力薄,所拥筹码只有副牵连性命的仙骨,白黎虽然允诺会借他助力,但一是不愿叨扰,二是担忧白黎再次顾虑天命,到最后仍是只有靠自己。
  他可以无惧牺牲与付出,只要最后能救下叶雪涯。
  不过山门前短短一次照面,那份独属于故人的牵挂已如藤蔓般深植心底,每时每刻都在牵动心神。
  白黎见方河低头深思,眉宇间散不去的忧虑,心中波澜渐起。
  ——他在为旁人忧心。
  他们甚至没有见面,只是一次遥观,方河便迫不及待地要追过去,甚至甘愿自舍一臂救下师门。
  像这样的故人,可还有两位。
  回忆起方河识海中的另两株桃花,白黎眸色幽深。情愫尚浅时,他丝毫不认为自己会介意方河的前尘过往,只想着在桃源幻境中永驻此生。
  可当他终于深陷其中,他才迟钝发觉,方河的神思不守徘徊犹疑,竟是一根足以刺痛他的尖刺。
  ……早知如此,当初不该随意抹去方河那些痛苦的记忆。
  可回想起方河两度寻死,哪怕重来一遍,恐怕他依然不敢让方河记清过往。
  白黎悄然打量方河,眼前浮现出生死狭间中白骨嶙峋的惨状,心间沉闷隐晦的妒与怒便消散了不少。
  ——是我救了他,白黎想,纵观方河的前尘记忆,能让他如此信赖不设防备的人,也只一个白黎。
  三株桃花中,唯有白桃花盛开怒放。
  ——他终究会最在意我。
  -
  空荡的,寂静的。
  漆黑的,黏稠的。
  叶雪涯站定于一片纯粹的黑暗中,与世隔绝,不辨时日。
  他有刹那的怔愣,不知自己为何在此,但旋即他想起惊鸿峰之变,与几近粉身碎骨的劫雷。
  ——他是在劫雷中死去,也到了方河曾去过的生死狭间?
  他试着召出鸿雁,一身灵脉空空如也,魔息也荡然无存。
  兴许是真的死了,那未尝不是个解脱。
  他自嘲一笑,抬步向前。
  前方隐有微光,无尽的黑暗中忽地落下无数镜面,其间历历呈现,俱是他的过往生平。
  他看见稚龄的自己被送出没落的家门,承着一身厚望与寄托拜师惊鸿峰。然而家族辈的天资卓越,在那时如日中天的惊鸿峰里,也不过堪堪算作中上。
  往后经年成长,大师姐陈时暮给过他不少帮助,他也以勤勉刻苦拜入雪河君座下。可惜后来一场封魔惊变,陈时暮身陨,雪河君重伤,余朝或许自那时起就被魔气侵染、埋下隐患。
  惊鸿峰门人在封魔战役中折损大半,在这满门凄凉凋敝里,雪河君突兀带回来一位新面孔,那即是方河。
  关于方河的来历,雪河君并未亲自解释,只是蜚声流言不知从何处传开,叶雪涯尚在照顾留在落梅小院中神识混沌的方河,这位是由陈时暮舍命相救的名声便已传遍惊鸿峰。
  幼时方河灵力低微几如凡人,也无人猜到他身怀仙骨,整日陷在恍惚的梦魇里,对周遭一切一无所觉。
  想当然耳,以强者为尊的惊鸿峰定然会对他大失所望。
  再联系到方河担着陈时暮一条性命——纵使知晓陈时暮是仁义而为,方河只是被她搭救的无数人之一——但陈时暮毕竟因救他而死,而此人着实平庸不堪。惊鸿峰上下,难免对方河多存芥蒂。
  最初时,叶雪涯并未在意这些忿忿不平的抱怨。
  作为掌门弟子,他比旁人更加熟悉雪河君与陈时暮,陈时暮天性仁慈心思细腻,当初也只有她看出叶雪涯心事重重负累过重。在封魔战场上,哪怕不是方河、换作任一位寻常凡人遇险,陈时暮也依旧会竭力相救。
  此间并无什么值得或是不值得,人命不因修为天资而存优劣。
  所以叶雪涯待方河,并不因陈时暮一事而介怀。
  只是方河终日浑浑噩噩的样子实在扎眼,雪河君那时起便经常闭关,叶雪涯自己勤加修炼时,也把方河带在身边,不抱希望地想,他总不能一直如此。
  万幸在某个月夜,方河终是清醒了过来。
  年幼的方河睁开懵懂的眼,对着月下已显露几分清冷轮廓的少年,说出了他来到惊鸿峰后的第一句话——
  “叶师兄……?终于见到你了。”
  叶雪涯自凝神调息中回过神来 ,未曾留意到方河那句“终于”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他只留意到方河的眼睛,清清泠泠,不沾尘埃,干净纯粹地只映出他一人的影子。
  刚苏醒的方河眼中,叶雪涯便是他整个世界。
  可惜叶雪涯本人并未察觉。
  雪河君带着余朝闭关,惊鸿峰别的师长对方河心怀芥蒂,于是尚是少年的叶雪涯带着方河,如兄如长。
  幼年时的方河修行迟钝,剑招笨拙。叶雪涯有心想指点他,奈何自己也在修行中,自行修习尚可,指点还缺火候。有时他自觉无济于事,但见方河盯得认真,还是压着耐心继续指教。
  可惜方河的灵力修为便如枯竭的河流,无论如何难见起色。
  曾有时,叶雪涯想,或许方河是在封魔战役中损伤太重,所以修为也因此受制,也许他一辈子都如此庸碌,无缘仙途。
  作为一向被称为天之骄子、注定飞升的佼佼者,那时叶雪涯看待方河是存了几分怜悯包容的。
  既是陈师姐救回的人、师父也愿收他为徒……我也愿意庇护他几分。
  在得知方河身怀仙骨前,叶雪涯如是想。
  然而雪河君下一次出关,却是带出两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方河身怀仙骨、此事不可告知外人。
  而惊鸿峰因封魔战役大损,决意彻底封死山门、避绝世事。
  ——只存于传闻中的仙骨,天道舍予修道者最优渥的赏赐。
  叶雪涯猛然回头望向方河,眼中神情带着自己都未发觉的晦色。
  他即将拼尽一生艰难夺取的成就,天道竟然如此轻易地,赐予了一个平庸之人。
  那一瞬心绪烦杂,无法用任何言语分辨形容。
  再往后,雪河君情况略有好转时,交予他们一副灵石,用于铸造本命灵剑。
  那块灵石底色雪白,面上浮着点点红印,犹如
  红梅覆雪。雪河君道,这灵石出于惊鸿峰宝库,谣传是天宫仙人所赠,其间灵力浑厚非常,于两位弟子都颇有助益。
  叶雪涯沉默接下,带着方河熔炼铸剑。因方河灵力空继,铸就相思时叶雪涯手把手带着他,剑身每一缕纹路、剑锋每一寸棱角,皆由叶雪涯与他合力刻划。
  双剑铸成之日,银白与火红辉映相融,双剑呼应、嗡鸣不止。
  方河好奇地接过那把火红长剑,抬眸望见叶雪涯拿着与他极相似的另一柄剑,心间忽起波澜。
  叶雪涯回眸淡淡瞥他一眼,只瞧见方河的侧脸也被剑身映红、忙不迭地避开他的视线。
  惊鸿峰避世,门人不喜外出,长此以往,方河每日所见所言,只有叶雪涯一人。
  年岁渐长、情窦初开。在叶雪涯尚未发觉方河心意时,那双从苏醒至今便一直盯着他的眼睛,不觉藏了几分别的情意。
  便在这时,余朝终于结束长久的闭关医治,得以重获几分自由。
  -
  直至重新凝视这些过往镜面,叶雪涯才迟钝发觉,余朝自一开始便不喜方河。
  非是不喜,更是厌恶。余朝或许天生便擅心计,只三言两语挑拨,便又引起惊鸿峰门人对方河的注视。
  ——原本在过往的十余年间,叶雪涯只带着方河在落梅小院修行,早已避开了别院师长的视线。
  四下嘈杂渐起,叶雪涯最是厌恶这等舆论之事,本欲带着方河继续闭关,却突兀听闻,这舆论谣传与他有关。
  方河不擅修行,修为难见起色,这些叶雪涯早已知晓。
  而方河自知修行难有进益,却仍要天天与他同进同出,这其间是否藏着别的缘由,叶雪涯从未深思。
  余朝别有深意地笑着,同叶雪涯道,或许方河并非天生修行不易,只是他的心思从未放在修行上。
  毕竟方河身怀仙骨,无论如何耽误修行,他早晚都有飞升的时候。
  ——他有长久的、几近与天地同寿的时光挥霍,不必与他们这等凡人修道者争朝夕。
  叶雪涯闻言,俶然一怔。
  余朝所言,是前所未有的猜测。
  却也击中他心底最隐晦的嫉恨。
  余朝继续语焉不详地笑,道方河在惊鸿峰上只缠着叶雪涯一人,鲜有与外人交际,不知是方河怯生,还是叶雪涯管束严苛。
  叶雪涯拧眉不语。
  罅隙自此而生,而方河一无所觉。
  叶雪涯让方河去药园帮忙打理,既然剑修之道难有进益,不妨从炼丹或是阵法之术上学些本事。
  又或者,只是单纯让方河从他身边离开片刻。
  药园中有几位外门弟子,不受惊鸿峰避世所限,时常出海交易物资。相较在隔绝人世的落梅小院长大的方河,他们的阅历委实精彩不少。
  外门弟子不知内门的诸多避讳,见方河灵力低微,以为他也不过是派来打杂的寻常弟子,拉着他讨论外界的诸多见闻。闲聊之余,亦谈及不少世故风月,有外门弟子感叹,惊鸿峰上的人,个个都像摒弃天性一般,寡淡至极。
  方河不明所以,再追问下去却引起一堆意味不明的笑,有人丢给他几本闲书,似嘲非嘲道,可怜方河自幼在惊鸿峰长大,连人情风月也无从知晓。
  方河拾起那几本闲书,成了后日谣言的罪证。
  余朝不喜方河,但他们罕有碰面。叶雪涯从来不留意这些人情牵绊,真正让他意识到此间有些不可收拾时,是余朝告知他,方河私藏了他的剑穗。
  方河那时正在药园,余朝同叶雪涯道,近些日子他听闻药园那边多有传闻,外门弟子口无遮拦,或许有些言论,碍了他这位大师兄的名声。
  叶雪涯本是最烦这些嘈杂言论,然而这次牵系上了方河与他,鬼使神差的,他听了余朝一言,推开方河未锁的屋门。
  于是那缕剑穗与记着红尘风月的杂书,一并映入他眼前。
  叶雪涯一时不知是惊还是怒,或许不可置信与匪夷所思更占上风。
  方河道心不坚,方河耽于修行,方河别有用心……
  竟然是因为思慕于他?
  简直荒谬又可笑。
  在他眼前“铁证如山”,可叶雪涯不愿找方河质问,倒让余朝气闷了一段时日。
  但此事终究不会无波无澜地带过。
  往后每见到方河一次,他倾心于自己的事实便在耳边回响一次,对上方河一贯亲近示好的动作,叶雪涯竟觉出几分抵触与反感。
  ——道心不坚,有碍仙途。
  他这样想。
  方河自恃仙骨可以无所顾忌,可他还有漫长艰苦的飞升之途。
  ——不可被他扰乱,不可被他耽误。
  然而当他开始以各种缘由支开方河,却愕然惊觉,他是高高在上孤冷的大师兄,除却偶尔造访的余朝,只一个方河会主动向他问候示好。
  方河是特殊的。
  叶雪涯深深抵着眉心,自问自答,可他只有一条仙途可走。
  所以方河注定会被舍弃。
  于是他回避方河,修行不再顾他、平日不再照拂他。没了叶雪涯的庇护,外加余朝的暗中作祟,便是如方河这般从未被教过人情世故的人,也觉出了冷漠与压抑。
  他不明白叶雪涯为何越发疏远自己,思来想去,大抵是因二人修为境界犹如天堑之隔。
  是他对不起师兄多年指教。
  方河怅然叹息,也少了几分往叶雪涯面前凑的热络。
  再往后,便是海上历练,经年的隐晦心思被水镜揭露,叶雪涯终是恼怒发作,一时意气抛下方河。
  从此万劫生。
  秘境将封闭之际,无人知晓他曾压着满心惶惶,搜遍每一处法阵与洞天,只为寻找失落的同门。
  终究,只在满池淤泥中,寻到残破的相思断剑。
  他不敢猜测方河生死,然而平生第一次如此慌乱,他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失去了一个远比他想象更重要的人。
  一时意气便致诀别,他从未如此后悔过。
  可是心中犹豫不决,仙途远在天边,私情悬于眼前,他到底是不肯承认。
  心魔深种,自此一瞬。
  镜心城中重逢,不可谓不惊异。
  然而见到强势维护方河的另一人,叶雪涯微微眯起眼睛,前所未有的愤怒席卷心头。
  ——从来只盯着他的眼睛、从来只向他伸出的手,不该被另一人占有。
  更何况方河身上紧密缭绕着另一道陌生气息,仿佛他已被旁人打下烙印。
  ——只是片刻的分别,他便转投了他人?
  那他的犹豫踟蹰、愤懑恼怒,岂不成了最难堪的笑话。
  故而有了镜心城中一夜颠倒。
  他怀着愤怒与宣泄,全然未顾方河感受,有那么一瞬心魔上涌,他在虚空中听到极其放肆的笑声,那昭示着魔在此刻得到了无上的满足。
  ——魔因得到了方河而心满意足。
  再往后,城主殿心魔惊变,他带着方河拼杀向前。其形何其眼熟,分明就是方才他拉着心魔化作的方河、与仙盟众人缠斗的原型。
  他的目光自两人交握的手滑过,忽地自嘲轻笑,原来当方河终成心魔,他才能坦率承认自己的心意。
  积重难返,实在讽刺。
  再往前的镜面,便是他受心魔所累,仙骨之伤反复折磨。
  叶雪涯目光空远,不再向前。
  前方仍有光,而身后走过的路途化作无尽的黑暗。
  他往回走,流连于无数个镌刻方河的镜面前,伸手想要抚上镜中人的脸,却只有刺骨的冰凉。
  他不再动作,只是驻足。
  他停在无数个镜面虚构的幻象里,深深闭眼,沉沉叹息。
  如果这就是死后之地,他愿永驻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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