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他是命中有此一劫。”
听闻此言,方河再压不住疑惑,急道:“那他会死吗?”
白黎迟疑片刻,摇了摇头,却也未多作解释。
“天命已定。”
“怎么会——!”
白黎向来有问必答,如今却是因一个天命回避再三,方河心中焦急,脱口而出:“天道到底算什么?!轻易定人生死、还将神物打作天魔,难道半点不容人反抗?这天道竟如此不公?!”
白黎眉头紧拧,神情也不复淡静:“慎言,这已是大不敬。”
“不敬什么……不敬天命?”
方河愕然望向白黎,难以置信道:“难道世人的命运,早已被天道注定?”
“——而我们只能屈从于这安排好的命运?!”
白黎沉吟许久,仍是不发一言。
但这已算是默认,其间暗示的意思何其可怕,方河瞳眸大睁,心中惊惧愈演愈烈。
眼见方河脸色煞白,袖中相思垂落、亟待冲入战局,白黎终是长长叹息,道:“站住,那不是你能干涉的事。”
“无需多心,那劫雷还不至于要他的命。”
“……”
方河僵立原地,回望白黎的眼神藏着几分陌生与戒备,“你对这‘天命’,到底了解几成?”
白黎眼睫低垂,不露分毫情绪,他一身黑衣、手执黑剑,神色淡漠不沾半点喜怒,他这么理所当然地顺应天命,仿佛真是一个替天行道、无情杀伐的行刑者。
他道:“我只知道,你与我皆在因果外,却仍在天命中。”
-
惊鸿峰前,刀戈不止。
仙盟修士有备而来,人手充足武器锋锐,无数灵力法器重击于剑阵之上,在盘旋的风暴间撕扯出骇人的电光火花。
而反观惊鸿峰,即便旧时再如何战无不胜,如今的惊鸿峰也是精锐折损、沉寂多时,青黄不接之际全凭一个叶雪涯强撑。
叶雪涯孤身在前化解攻势,在他身后剑阵残影快如光迅如电,却是被无形屏障封堵,无法靠近修士们一步。
楚弦遥观战局,心中讥笑,当年声名赫赫睥睨天下的门派,如今也不过是负隅顽抗的败者。
此行以仙骨为饵,齐聚仙盟之力,便是叶雪涯这般罕见的强者,终究也只有落败的份。
他对叶雪涯其人并无印象,只是见强者陨落、困兽徒劳,颇觉心满意足。
“岳城主,你猜他还能撑多久?”
镜心城主摇了摇头:“至多一刻。过去有多少人夸赞叶雪涯沉稳持重可当大任,如今看来,分明意气用事至极。”
“他救不了方河,还搭上了整个惊鸿峰。雪河君若在场,定会做出更‘明智’的抉择。”
“这样的人……”镜心城主冷眼轻嗤,“他执念那么深,早就无缘仙途。也不知他那份孤高傲慢,还能维持几时。”
锵——!
起初只是一位弟子灵剑骤断咳血不止、再接着五色灵光轰然炸开,环绕结阵的惊鸿峰弟子顷刻掀飞一片!
剑阵之上,叶雪涯嘴角已浸出鲜血,鸿雁于他手中震颤不止,银白剑身上已凿出几道深深的裂痕。
仙盟修士的攻势实是猛烈,绝非这些资历尚浅的弟子所能招架,他已用己身承载八成攻势,可残余的力道仍会致他们重伤。
首先抵挡不住的那位弟子本命剑已断,倒在血泊中喘息微弱,他看起来年岁极轻,似乎不明就里便被拉入了防御山门的队伍。
冥冥中似有因果相循,那位弟子的剑火红透明,混在血与泥中,触目惊心。
火红的、陷于泥沼的灵剑残片。
和因他照看不周、濒临垂死的同门。
——他为何会如此失策,又造成如此惨剧?!
一瞬之间,叶雪涯心神大恸。
而只是刹那的松懈,在伺机多时的仙盟前便足以致命。
——嗤!
一道白金色的残影俶乎闪现,叶雪涯只觉心口一凉,随即便是身躯尽碎般的剧痛!
“……咳。”
他仍是定定注视前方,未执剑的手移至胸前,生生扯出一截犹泛着光芒的金线。
——那是幻术傀儡丝的引子。
再俯视下方惊鸿峰结出的剑阵,众弟子虽然忐忑不安,但到底是剑阵完好、无人受伤。
——他是中了幻术,照见最畏惧的心魔。
皆因他心中确有此念。
颈侧疾风一闪,有人将长刀抵上他喉间。
岳律嘲道:“叶道友,承让了。”
“……幻术伎俩,也敢口出狂言?”
叶雪涯冷厉一笑,未顾近在咫尺的刀锋,反手直刺岳律心口!
“——住手。”
刀剑相抵之刻,似有无形巨手横阻于两人身前,生生将这生死攻势分开——
惊鸿峰山门再度开启,一位白发老者缓步行走,站定于众目睽睽之下。
“师……?!”
叶雪涯被推开数尺,布满裂痕的鸿雁于他手中哀鸣不止。
“雪河君,”岳律退开数步,不动声色地咽下口中血腥,面上又挂起礼貌客套的笑意,“难得能见您一面,实是晚辈之幸。”
雪河君并未接话,举目四望围攻的一众修士,毫不意外地见到无数或惊诧或怜悯的眼神。
四下议论纷纷,他听得分明——无一不是感叹,昔日惊才绝艳、征战四方的雪河君,短短二十余年便衰老至此。
在场亦有不少当年与他齐名之辈,眼见此刻雪河君已是油尽灯枯之象,不免唏嘘——过去若论谁最有登仙之望,何人不提一声雪河君。
然而当年的天之骄子,终究也只落得一个天人五衰、生死自然的下场。
他静静看遍众人反应,待得议论稍止,一步上前将叶雪涯庇护至身后,沉声开口:“诸位今日所来,是为逆徒方河?”
叶雪涯顷刻惊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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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脊侧面,狂风越发凛冽,方河见叶雪涯被岳律重伤,已是再克制不住要冲出去,可白黎牵着他的手意外强硬,竟是不允他离开半寸。
就在他忍不住与白黎争辩之际,忽见雪河君出面,局势又有了转机。
他只见到那白发老者的背影,然而只一个背影,无数委屈惆怅俶然涌上心头,他从不知他对这位师父怀有如此多遗憾情绪。
他有太多未曾说出口的委屈心事,而他的师父,想必疏忽错过了许多。
一句逆徒掷地有声,方河心间登时一空,纵然他知晓这是明智之举上上之策,可当他目睹自己被舍弃被抛下,他依然会难过。
“你师父,可比那位师兄会审时度势太多。”
一旁,白黎冷静替他分析,“你不在山中,便是让仙盟一成进去搜山又如何,他们注定徒劳无功。”
“可叶雪涯强行要保住你,得罪了仙盟,这事便不是你师父出面能解决的了。”
“……”
方河死死咬着嘴唇,心间亦是困惑惊疑,白黎不擅人情都能将这局势看得分明,难道叶雪涯真的是当局者迷?
-
——逆徒。
海潮波涛下,苍蓝眼瞳已成竖线,蛟尾掀动无数暗流
此言一出,无论方河现在身在何处,他都再回不得惊鸿峰。
这样他是不是陷入了无处可去的困境、这样他是不是再无人可依?
如果我找到他,给他庇护予他凭依,以他这仙盟缉捕无处可归的身份……是否就会只依附于我一人?
他也将只属于我一人。
海上局势纷争不定,苍蓝潜伏海下,静候尾声。
-
“雪河君亲自出面,只为说一句‘逆徒’?”
岳律已猜到雪河君意欲何为,面上仍不动声色,“可这位叶师兄才昭告天下,惊鸿峰三弟子方河并非魔修。”
“——他已非惊鸿峰弟子。”
“……师尊?!”
于叶雪涯惊诧至极的目光中,雪河君眼风掠过岳律乃至环伺的仙盟众人,忽地躬身,庄重一礼:
“方河早已自请离开惊鸿峰,只是从前我对他心存期许、盼他迷途知返,故而未向其余门人提及此事,叶雪涯亦不知情。”
“至于这天罚劫雷……”雪河君仰首望天,忽得淡然一笑,“是为我而来。我旧时陷于情劫舍弃仙途,所以招致这天人五衰之相,如今大限将至,大抵天道仍在怪罪,要以雷罚画上句号。”
——不,怎能让师尊担下如此罪名?!
叶雪涯心下焦灼如烈焰焚烧,亟待上前分辨,却觉喉间一紧,竟是雪河君悄无声息地给他落下了禁言咒。
“……是我教导无方,又为师门招此祸事,这些罪尤皆该由我一人承担。”
面对近前目光越发复杂的岳律、远方因计划落空而躁动不已的仙盟修士,雪河君释然一笑:“我此番出来,便是为领受雷劫。诸位若不想受牵连,还望回避几分。”
……
岳律心中暗恨,眸中满是不甘,但雪河君在仙盟中名声绝非他这等晚辈所能置喙,雪河君若要现身担责、以牺牲性命为代价保住惊鸿峰,这天下无人能阻拦。
但此行仙盟也非一无所获——方河离开了师门,从此便是无门无派无依无靠的一介罪人,到那时,仙盟想如何处置他都行。
“雪河君言重了,前辈德高望重,怎会招致天雷,只怕是……”
这次雪河君打断了他,苍老面容上,眼神坚定如磐石:“方河不在惊鸿峰,天罚是为我而来,敢问仙盟还想要什么消息?”
“……”
岳律几番欲言又止,但对上雪河君目光,竟是一言难发。
——这到底是当年风头无两的强者,怎么会被他一介晚辈话术所扰。
“……前辈此去,实乃仙盟之憾。”
半晌,岳律终是低头,朝雪河君深深揖礼。
雪河君漠然注视他躬下的背脊,并未发话令他起身。
他招来佩剑,登上惊鸿峰最高的山巅,在那几如沸腾的阴云间、在那咆哮翻滚的雷闪里,他挥剑引来无尽的雷霆。
雷罚将至。
——怎能让师尊牺牲至此?!
——怎能让仙盟诸人猖狂至此?!
叶雪涯目眦欲裂,心间翻涌着无尽的悔与恨——无数次无数次,当旁人问及他一生所求,他只是冷漠清高地说一声,道心坚定,唯求飞升。
以飞升来证明自己天资过人,以飞升来振兴师门、回馈教养之恩。
可事到如今,不仅心魔深重,还因他一心想庇护方河偿还过失,不自量力地让师门得罪仙盟……
这都是他的罪业。
雷罚本因他而来。
仙盟众人本该由他击退。
过往的仙骨之伤耗去他大半修为,心魔深重更让他不敢动用全力。
但若选择借助心魔的力量……但若选择动用那浩瀚无尽的魔息……
叶雪涯幽幽抬头,眸色是浑浊的血红。
他一直都有庇护师门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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