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解药已经制成,高放摒退所有焚心门人,带著信云深进了房间,点燃了房内的熏香,才走到信云深的身边。
虽然高放神情如常,信云深却似乎敏感地察觉到了什麽,有些疑惑地道:“小放,你怎麽了?!”
高放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自觉自己将一切都隐瞒得很好,他将信云深推倒在床上,自己在床边坐下,道:“好了,不要想太多,我现在来给你解毒。”他说著拿出解药,“等一下吃了解药,你自己运功让药性在体内散开。到时候你会觉得很困,不要挣扎,直接睡一觉,等醒来就好了。”
信云深对高放的话自然深信不疑,点了点头,睁大一双眼睛眼巴巴地望著高放。
高放想到将至的分别,心里便有些黯然。虽然相处不长,少年纯粹又热烈的感情却很难让人不动心。
说不上来这是什麽样的感情,如果信云深再大一些的话也许就应该是爱情了,可是现在对著他的稚嫩脸庞说是爱情也实在别扭。
信云深一定也说不清楚他自己的那些感觉,他做事全凭自己无拘无束的任性,有没有仔细想过那些暧昧不清的情愫还不一定。
也许趁机暂时分别对信云深才比较好,让他冷一冷自己发热的头脑。何况慕容骁提出的那只在古籍中见过模糊记载的药人,高放也不能否认自己的好奇和著迷。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一点却是,他在焚心门里这几日,偶然得知青狼寻来的那几粒特殊的药丸,竟然出自慕容骁手下的医师之手。这实在是阴差阳错却又合情合理的事情,毕竟除了焚心门,江湖上还有哪个门派耗钱耗力专门钻研这些奇怪的东西。
为著这些原因,也为了信云深的身体,高放别无选择。
信云深躺在床上一脸信任的望著他,让高放几乎要不忍心欺骗他。
他摸了摸信云深的头顶,将解药倒在手心,捏到他嘴边:“这是解药,吃下吧,等药效上来就安心睡一觉,我会在这里守著你的。”
信云深毫不犹豫地吞下药丸,便闭上双眼开始运功。不过一柱香的时间,药性顺著经脉蔓延开来,信云深感到一股浓重的困意沈沈袭来,让他几乎无法抵抗。
迷糊之间似乎看到高放握著他的手叹了一口气,俯在他耳边轻声道:“我必须要先离开了,云深,你醒了之後就回家吧,我会回去找你的……”
手心中被塞了什麽东西,冰冰凉凉的,那只温热的手却已经放开了他,模糊的视线中,那抹纤细的人影也越走越远。
信云深挣扎著要从困意中醒来,霸道的药性却让他完全无法克服。用尽全力才抬起一只手,伸向人影离开的方向,信云深用力咬了下舌尖,才能发出一丝声音:“不要走……为什麽……骗我……”
我那麽相信你喜爱你,你却为什麽欺骗我,擅自决定一切?!
没有等来回答,视野中越来越模糊,直到一片黑暗彻底袭来,信云深终於不甘心地陷入黑甜乡中,手中还紧紧攥著那枚硬物。
高放飞快地走在走廊中,因著慕容骁的吩咐,一路上的焚心门人都对他恭敬行礼,高放此时连多看他们一眼也不顾上,径直走到慕容骁的书房外,猛地推门进去。
慕容骁抬头看他,摒退因为高放的鲁莽行径而跟进来的几名侍卫,笑道:“小放真是越发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本座很高兴。”
高放不理会他的调笑,只道:“云深已经服了解药,现在正在昏睡中,大概两个时辰会醒。到时候你负责劝他下山,再派几名高手随行,暗中保护他回到清风剑派。若他有丝毫闪失,你的药人,只怕都制不成了。”
慕容骁有些哭笑不得:“你未免也太紧张那小子了,他可不是你眼中所见的那麽稚嫩,经不得风雨。”
“可抵不住有人专门暗中针对他。”高放看了他一眼,“我知道药人的效用,也知道慕容门主必是有极重要的人需要药人之血的救助。只要你做到我说的条件,我必定全力配合门主。”
“好吧,这是小事而已,我派人保护信小公子就是了。”慕容骁摆了摆手无奈地道。
“还有一事,我知道贵门派有一位大夫制成了所谓的续生之药。”高放抿了抿唇,并不想将教主孕子之事说出来,只道:“我想请门主派人带著这位大夫前往江南首富梅家,找到楚飞扬,向他言明一切,将他带到焚心门来。楚飞扬未必会信你,我有信物给他和他的同伴,他们看了之後必会明白一切。”找到楚飞扬也就等於找到教主,教主看到自己的信物之後应该会相信。有楚飞扬跟著教主,再将教主带到焚心门来照顾,这应该算是最稳妥的途径了,毕竟对那种药最了解的人就在焚心门。
慕容骁听完却有些惊异起来:“怎麽,难道楚大侠他──”
高放随意地点了点头,也不管是不是会造成什麽误会:“我想这件事对於门主,也不难吧。”
慕容骁叹道:“举手之劳而已,本座定当尽力。只是想不到楚大侠如此不凡的青年侠士,竟然会栽在这种药上。”
他栽了麽?也算吧……虽然是自家教主栽得比较彻底。
慕容骁看到高放还在沈思,不由得笑道:“虽然是本座居心不良在先,但本座对高大夫也只有一个要求而已,高大夫这却是准备将本座的焚心门物尽其用啊。”
“无论如何慕容门主都不吃亏,不是麽?!”高放冷笑一声,“最後一件事,我要亲自负责药人的制成。”他说得平淡,似乎这药人之躯完全与他无关一般。
慕容骁竟也大方地点了头:“高大夫医术高明,高大夫愿意负起责任来,本座自然放心。”
他将底线暴露得分外清楚,似乎只要高放答应成为药人,其他任何要求他都可以答应。
到底是什麽人,让焚心门主如此费尽心机,也要搭救那人的性命?!
高放将这个疑惑放在心底。但早晚他会查探出来,这是牵制慕容骁最有力的手段。
信云深一觉醒来时,竟觉恍如隔世。他在清醒的片刻间只是呆呆地看著帐顶,不动也不作声。
慕容骁早已等在房里,按著和高放约定好的,他要劝这个难缠的小子自己离开焚心门回家去。
“信小公子这是怎麽了?!傻了还是呆了?”慕容骁居高临下地看著他,笑盈盈地道。
信云深的眼睛转了转,终於看向慕容骁。不像平日里的古灵精怪,此时那双眼竟然分外平静无波。
还以为他醒来看不到高放会吵闹,没想到竟是这副反常的模样,慕容骁现在倒真的担心他的脑袋有没有被那余毒影响了。
“小放走了?!他让你过来的?!”信云深眨了眨眼,开口道。
慕容骁点头:“不错。还好还好,这小脑瓜还是这麽聪明。”
“他让你来干什麽。”信云深从床上坐起来,摊开手心。上面是一枚温润的玉,那是高放经常佩戴在身上的。
不等慕容骁开口,信云深却跳下床,往门外走去。
“你去哪儿?!”慕容骁在後面道。
“自然是离开了。我身上的毒已经解了,还留在这里做什麽?!”信云深看著慕容骁,反倒作出不解的神情,“慕容门主难道还舍不得我走?!或者想让我报答相救之恩?”
“这──”慕容骁见识过信云深胡搅蛮缠的本事,本已作好准备应付这个小子,现在高放莫名不见,没想到他竟是这番反应,倒让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完成了高放的条件之一。
“还是,你会让小放和我一起走?!”信云深却又突然道。
“信公子真会说笑。”慕容骁哈哈一笑,“高大夫何时需听本座吩咐了。”
“我当然是说笑,小放有事先走一步,他已经告诉我了。”信云深也裂嘴一笑,“慕容门主的相救之恩,我改日定当报答。现在,我却不得不离开了。”
他这样说,慕容骁乐得送人出门,连句虚假的挽留也没有,亲自将人送到大门外。
高放站在一栋高阁上远远地望著,信云深的身影已经走在了下山的大路上。他牵著马行了几步,突然一回头,高放竟忍不住往柱子後面退了退,好像他能看到自己似的。
再往外看时,信云深已经骑上了马,一骑绝尘,消失在薄暮的远方。
信云深刚一离开,慕容骁派去的两个属下也即刻动身了。两人受命暗中保护信云深,直到他安全回到清风剑派。
两名护卫一路尾随信云深,跟到了离焚心门最近的县城,看著那年纪轻轻的少年进了城里最好的一家客栈,两人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说起来这个任务的赏赐很丰厚,原本以为会很难,两人都没想到竟是如此简单。这一路上没碰到一丝危险,除了有时候老走些崎岖的小路,只要进了城镇,跟著这位信大爷就必然是住最好的客栈吃最好的酒楼。这些可都是为了任务,不需要花自己的钱的。
两名护卫也在客栈里要了一间房,离得信云深不远不近,方便他们监视。
信云深只在房里呆了片刻就又出去了,到了大堂上要了些酒食,一个人略有些怅惘地吃吃喝喝。
似乎是酒喝多了,信云深白净的脸上染上了粉红,脚步不稳地站起身来,往院子里走去。
两护卫对视一眼,极有默契地一人起身跟上,一人留下装装样子。
跟过去的护卫眼睁睁地看著信云深走进茅房,便找了个隐蔽处不远不近地站著,尽职尽责地等在外面。
小半个时辰过去了,信云深却还不见出来。护卫不由得有些疑心。但看那些後来者每每站在那一格外,最後都会另寻别处,显然里面是有人的。况且他一直在不错眼地盯著,难道那个小子能凭空消失不成。
那护卫又在原地看了片刻,直到同伴找来,疑惑地问道:“怎麽这麽久?!你站这里干什麽?!”
先前跟出来的那护卫便向同伴说明情况,话音刚落,额头上却被狠狠敲了一下:“傻啊你!人这麽久不出来肯定是跑了,你还站这里看有什麽用?!”
说著便急急地跑了过去,被狠敲了一下的护卫也有些委屈地跟上。
跑到信云深先前进去的那个格子外一看,里面果然已经空无一人。两护卫的脸色更加不好起来──他二人出道以来完成的任务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没想到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甩掉了,栽在这样一个几乎没有困难的任务上。
两尊黑脸神站在茅房外堵著,吓得几个前来如厕的客人扭头就走。一个刚从格间里出来的胖子也被这阵仗给吓了一跳,裤子还没提好就准备开跑。
“这里面没有人,谁让你们一个一个都避开这间不用的?!”被骗惨了的护卫提著胖子的衣领怒斥。他会被骗,这些蠢货要负一半责任!
胖子遭这飞来横祸真是苦不堪言,伸出粗短的手指指著格间里道:“大侠饶命!那个里面都写了,又不是没有别的地方,谁会非要上这一间啊。”
另一护卫过去一看,果然里面贴了一张纸,让人居高临下地就能看到,上书:“此格无草纸”。
“真是无聊至极的把戏!”手里还拎著那个胖子的护卫恨恨地一踢脚。
“无聊又怎麽样?!无聊的把戏还不是骗了你。”另一名护卫冷哼一声,“早知道如此,就不该让你过来盯著。”
“别发牢骚了,早点把人找回来才是正经!”扔了手里的胖子,那名护卫捉起同伴的手臂拉著他往外走。
被拖著走的人还在念叼:“早知道如此,当初就不该和你搭一组一起行动。”
“你够了啊!”
不远处的走廊拐角,一双眼睛静静地看著两个男人吵吵闹闹地离开了,唇边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愚蠢。”没过多久自己也从柱子後面走出来,掸了掸衣角,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两个护卫向掌柜打听了信云深的行程,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订房间,先前的一切只是做做样子,看来他早就蓄谋要甩开他二人。那他们自以为是地隐藏行踪,一定也早被人察觉。
二人既感到羞耻又感到愤怒,立刻急急地离开客栈,指望能早点追上那个滑头的小子。
等到二人走远了,一名锦衣华服的少年却又出现在柜台前。
“掌柜的,给我一间最好的上房。”
信云深跟著小二回了房间,随手打赏了小二几两碎银子,看那小二千恩万谢,又欢天喜地地离开,他才关了门,坐下来开始沈思。
那两个人显然是慕容骁派来的,从焚心门开始,一路上跟著他来到此处,似乎还要继续跟下去的样子。只是那二人一直没有别的行动,就算他故意走些荒野老林人烟罕至的路,也不见他们趁机出手。
到底是干什麽的?!
信云深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慕容骁和那两个人,却想不通。
不多时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刚才受过他打赏的那小二在外面用带笑的声音热情地道:“这位公子爷,小的给您送茶水来了。你房里的茶水都放冷了,小的从厨房里给您挑了热的来。”
信云深让他进来,看那小二手脚麻利地将茶水换上,一边向他道:“公子,这个茶叶可是掌柜的私藏的,我们掌柜的小气,从来不肯拿出来给客人喝。我这边偷了些给您吃,不能报答您的厚赏,也只能这样聊表谢意,您可千万别对掌柜的说呀。”
那小二说著,捧著一杯倒好的茶水殷勤地递到信云深面前:“公子,您尝尝看。”
信云深还在想著事情,漫不经心地端了过来,放在鼻端闻了闻:“果然是好茶。”
小二局促地搓了搓手,又抬起一只手道:“公子您尝尝看,小的不知道泡的好不好,别糟蹋了这麽好的茶叶。”
信云深似乎不堪其扰,但是人家又是如此热情,只因为他随手赏的一点银钱就这麽诚惶诚恐地巴结他,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不好意思驳了人家的面子。
信云深仰头将茶水倒进喉咙,不耐烦地冲小二摆了摆手。
小二终於会意,万分不好意思地向门边退去:“公子爷慢用,小的告退,小的告退。”
信云深继续猫在屋子里沈思。想了半晌,似乎有些头疼,便把手臂交握在桌面上,埋头趴了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突然又出现几丝细微的响动。
屋子里的信云深却一动未动。
那声音猛地变大,一只脚踹开两扇门,四五道凌厉寒光从各个方向向桌上趴著的少年身上笼罩过去,几乎封死了他的一切退路。
一切只在一瞬之间,闯进来的几名黑衣人几乎看得到自己得手後的血光,却眼前一花,几柄大刀叮叮当当地碰撞在一起,一起砍在了桌面上。而原来趴在那里的少年,此刻又哪见踪影。
几人相视一眼,情知不好,立刻撤了武器向外逃窜,一丝犹豫也无。
一道身影斜飞出来,一把剑横在最前面一人的脖子上。
信云深侧身而立,扭头看著被堵在房内的几个人。这些人俱是一副武夫打扮,面貌平庸,扔人堆里也不会有人注意。信云深看不出他们的身份,不耐地开口:“你们到底是什麽人?!老实回答我,我还可以留你们一条小命。”
当首那个粗壮男人攥紧了手中大刀,牙齿咬得格格作响,竟不顾架在脖子上的剑刃,挥舞大刀就向信云深砍去。
信云深没想到他们竟如此奋不顾身,剑身一转挡住那一击,脚下却分毫不让,牢牢堵住几人的退路。
趁著有人拖住信云深,後面那几人竟不管同伴的死活,纷纷转身向窗户扑过去。
信云深岂容他们逃走,扬手撒出几枚暗器,一人一枚毫不浪费,打入几人身上大穴。
“我再问一遍,你们到底是什麽人?!”信云深怒道,“是不是慕容骁派你们来的?!”
信云深心底并不相信是慕容骁作的手脚,只是刚摆脱了那两个探子就碰上仇杀,由不得他不多想一层。
“不说是不是?!”被他制住的那男人闭口不言的模样惹火了信云深,锋利的剑刃向前推了一分,一道细细的血流从剑下渗出,“别以为我不会杀了你!”
那人撇了信云深一眼,竟然自己向前一靠,将脖子在剑上一抹,失去生气的躯体软倒下去,重重的跌在地上。
信云深有些惊愕地收回剑,没想到这人竟宁愿舍命也不愿透露身份。
地上还躺著几个被暗器打中动弹不得的人,信云深跨过尸首,走到那几人中间。
还不待他开口说些什麽,几人竟然互相看了一眼,齐齐咬断舌根,呛血而亡。
几条人命瞬时殒灭,徒留信云深一人站在原地陷入迷惑。
他是清风派的少主人,是鼎鼎有名的楚飞扬最疼爱的师弟,有人要暗算他也并非罕见事。就算这些人说出来历,以他的身份也不可能杀回去报仇。
可是这几人宁死也要保守秘密,就不由得信云深多疑了。
信云深用剑鞘在那几人身上搜了搜,没搜到什麽有用的,倒是看到几个人里面穿著的衣裳的衣角上绣有客栈的字号。
想不通便暂时不想,信云深看著一地尸体,替客栈掌柜的头疼了一下。这清理起来可费力气了,官府也必会追究。
他不知道大师兄碰到这种情况是怎麽处理的,不过别指望他留在这里善後。信云深拎起自己的小包裹,麻利地溜了。
走之前还有一个人,他必须得去会一会。
客栈後院的空房里,一个年轻人满头大汗地换了一身衣裳,哆嗦著手指将自己值钱的东西收拾好,抱著就往外跑。
信云深从院外闪身进来,未出鞘的剑尖点在那人肩膀,稍一用力将那人推得踉跄後退了几步。
“跑?!跑得了你麽?!”信云深冷哼一声,“坑了本公子还想跑,知道死字怎麽写麽?!”
小二吓得趁势跪地,连连叩起头来:“公子饶命,公子饶命!小的也是被人威胁的,小的也不情愿的!公子赏了小的银钱,小的更觉得愧对公子,无颜面对公子啊!”
“混帐东西,本公子赏的钱也没买回你几分良心来,还不如赏给一条狗。”信云深冷冷道。
小二连连叩头称是,信云深看得不耐烦,一脚踢翻他,居高临下地道:“我且问你,那几个威胁你的人到底是什麽身份?!将实情告诉我,我还可以不追究你下毒坑害本公子的罪过。”
“小的真的不知啊。”小二急得快要哭出来,“小的只知道,那几个人都是在客栈里打短工的,在客栈里也呆了不少时间了,平日里都是很平常的老实人。他们要小的给公子下药,小的原本也只是以为他们欲劫财而已,谁知道他们是想害命啊!”
是在客栈打工的人,倒符合他们衣角上的绣字。
眼前这个小二还在连连求饶,一副怂到极点的样子。信云深看出他并无武功,看上去也对阴谋并不知情。他的直觉很少出错,却思及总有个万一的时候。况且这人可以向无辜之人下毒,也不是什麽善良之辈。
信云深想著,便隐隐动了杀机。
那小二虽不懂武功不懂杀气,却知道眼前少年看他的眼神一瞬间有了致命的转变。这种转变让他害怕,让他恐惧,却一丝声音也再发不出,只有汩汩的眼泪无法抑制地流出眼眶。
信云深看了他半晌,看他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毫无表情的面上终於现出一丝厌恶。
“好了,你自己害人还敢哭?!哭成这个样子丢不丢人。”信云深又踢了他一脚,“滚吧。”
小二连忙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就要跑。
“慢著。”信云深一声喝斥,那小二便又停在原地瑟瑟发抖。
信云深走过去将他的包裹抢过来,撕开来抖在地上,用剑鞘在里面划拉,嘴里咕哝著:“敢给我下毒,把本公子的钱还回来,一文也不给你。”
小二眼睁睁地看著这身著锦衣的有钱公子把他包裹里值钱的东西全都扒拉走。不只是他赏给自己的那些银钱,连带他自己存下来的钱也被他搜刮走了。尽管心在滴血,为了保命,他也只能一声不吭地在一边看著。
信云深满意地拿回自己的银子,看也不看那小二一眼,转身走了。
出了客栈才发现,这时客栈里平静得不正常。
按说客房里出了人命,还一下子就是好几条,再怎麽遮掩也会有骚动,绝不会是这样平静的光景。
信云深心里疑惑,便折回自己房间去查看。
房间里一切如常,连被刺客踹开的房门也依然保旧大开著。一切都很与他离开前相同,只除了地上的尸体竟全部消失不见。
信云深蹲下来仔细检查了一番,地面上竟然连血迹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干净得仿佛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方才的命案。
无形中仿佛有一只大手已伸到眼前,只是他偏偏看不见。信云深不由得皱紧眉头。
至少有一件事可以肯定,那掌柜的倒是免去了一桩头疼事。除非,他自己就是慕後主谋。
谁是幕後之人?!他遇到的那些人,谁在说真话,谁是心怀阴谋之人?!如果弄不清楚,他必会怀疑他遇到的每一个人。
“江湖果真十分凶险啊。”信云深感叹著,迈步向外走去。
第八集
信云深出了客栈,顺著一条大街走到了城门外,往回焚心门的方向踯躅了片刻,面无表情,不知道在想什麽。
正发呆时,冷不丁被人狠狠撞了一下。因为感觉不到什麽威胁,信云深也便没有避开。
撞到他的人抓住他的袖子,半靠在他怀里抬头看他。信云深一低头,便看进一双清澈黝黑的眸子里。
“少侠,少侠,救命啊。”那人一看信云深周身的气魄,还有挎在腰间的长剑,立刻就紧抓住信云深的衣裳,一脸惊恐地求救。
眼前是一个不过十四五岁的女孩,与信云深年龄相访,此时一脸的惊慌失措,看著十分惹人怜爱。
信云深任由别人抓著他的衣袖,抬头四处看了看,道:“你是什麽人?发生了什麽事?!”
“少侠,我叔父开著一家小镖局,平日里接些小活,聊以为生。”女孩强作镇定地快速说著,“没想到这一次运的镖却出了问题,不知道里面到底有什麽贵重东西,竟然惹来武功高强的强盗。叔父他们被围困在那边的小树林里,求少侠救救他们吧!”
女孩哭诉著竟要下跪,信云深一手扶起他,往女孩指的方向看了看:“别哭了,走吧,去看看,”
信云深携女孩用轻功往前疾掠,按著女孩指的路,向著小树林的方向奔去。不过片刻,果然听到前方传来一片喊打喊杀声,还有武器相接的杂声。
信云深放下女孩,自己飞身过去,见前方小树林的空地当中停著两辆马车,一群人围著马车正打得不可开交。
地上已经躺了几具尸体,眼看著镖局的人快要落败,信云深拨剑冲了过去,加入战局。
交手不过几招,信云深便感到那几个蒙面强盗的武功也不怎麽样,在江湖上大概连末等也算不上,就是几条混混杂鱼。
只是这镖局镖师的功夫更不怎麽样,除了其中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看起来像是有些内力功底,其他人都是些三脚猫的外家功夫,只靠著一身力气硬拼,自然落了下风。
信云深一加进来,局势自然瞬间扭转,几名强盗被他引到一边,完全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镖局的那些人倒是闲了下来,退到一边看著信云深对付恶人,几人只管把两辆马车围好。
这些强盗还算有些眼力,见打不过,也不劫镖了,脚底抹油就要开溜。信云深本想留一个下来审一审,没想到带他过来的那小女孩特别没有眼色地拎著一柄小短剑,娇斥一声就冲了过来。
“少侠,我帮你!”
“铃儿回来!”她叔父在後面气急败坏地叫,却没阻止住她冲过来添乱。
信云深怕伤她性命,武器也收了,内力也收了,那强盗趁机就逃。
女孩站在信云深跟前,抬头看著他,一张脸红扑扑的:“少侠你没事吧。”
信云深眉头微皱,往强盗逃跑的方向看了看,最终也没去追。
碰上这种事不是不郁闷的。倒不是别的,想想大师兄闯荡江湖的时候解决的都是腥风血雨的大事,他这算什麽?强盗游戏麽?!也太看不起他了,不是一般的没劲。相比之下,被一个小女孩打乱了步子倒不算什麽事了。
镖局的人见状围了过来,武功最好的那个男人上前拱手道:“多谢少侠搭救,在下青云镖局聂三海,这是我的侄女聂铃。”
信云深向他们点了点头,也没有要自我介绍的意思。
聂三海并不介意,仍旧大肆感谢了一番。
信云深只管听著,面上淡淡的,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聂三海似乎也觉得自己这种镖局怕是入不了真正大侠的眼,不好意思地道:“我们这小门小派的,镖师们都没见过什麽世面,遇上些什麽事也是小打小闹,让少侠看笑话了。”
“怎麽会。”信云深现在倒是开口了,面上还带著淡然笑意,看上去分外和气,“大有大的闹法小有小的闹法,江湖侠义还分什麽大小,聂镖头言重了。”
聂铃突然开口道:“叔叔,我看那些强盗一定还会再来的,我们离送镖的地方还有很远,让这位少侠保护我们好不好。”说完一脸通红地看著信云深,黑眸里充满期待。
“真是胡闹,少侠一定还有其他要事,怎麽能这样麻烦人家。”聂三海教训道。
信云深看看聂铃,又看看聂三海,突然笑道:“可以啊,反正我也没什麽事,我就跟你们走一趟好了。”
“这……会不会太麻烦少侠了。”
“不会,走吧。”信云深笑了笑,示意聂三海动身。
聂三海似乎也十分高兴有一个武功高强的信云深随护,当下也不再多说,招呼众人启程前行。
信云深愿意同行,聂铃自然是最高兴的。信云深没有马,聂铃就邀请他一起坐进马车。
马车上还装著押送的镖,留给人呆的地方便十分狭小。信云深也不客气,随意地坐在马车上,帘子大开著,眼前只能看到拉车的马屁股上大尾巴一甩一甩,身旁还坐著一个聂铃。
自古美女爱英雄,何况又是这麽俊俏的少年,聂铃丝毫不掩饰自己对信云深的好感,一路上叽喳地说个不停,听得聂三海连连摇头。信云深倒是见怪不怪,只管微笑地听著,偶尔附和一声,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一行人走到傍晚便在原地扎营歇息,聂三海让手下人打了猎物,烤好分食。信云深推拒了,自己拿了干粮出来,就著凉水吃了下去。
聂三海也不勉强他,聂铃坐在他身边奇怪地问:“信公子,这麽难吃的东西,你怎麽吃得下去呢。”
信云深高深莫测地一笑:“再难吃的东西,只要能安稳地填饱肚子,就是好东西。”
聂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著手下的镖师摘来的野果啃著自己的烤肉。
如果让高放听到了信云深这句话,大概要感慨败家孩子终於长大了。要知道信云深每到一个客栈酒楼,最常说的话一定是“给我一间最好的上房”“给我上一桌最好的酒菜”。
此时的高放却无缘得见这一幕了。他被带到一间药香混著水气弥漫的房间里,慕容骁摒退下人,面上带著不怀好意的笑,像个恶霸一样一步一步地逼近高放。
高放步步後退,直到退到一个巨大的池边。池子里满是鲜红的水,散发著浓浓的药味。
“高公子,还等什麽,脱衣吧。”慕容骁扇柄放到高放衣带的结上轻轻一挑,邪肆一笑。
衣带散开来,高放胸前露出大片白晰的胸膛。慕容骁还在步步逼近,高放袖中滑下一物,捏在手中,向著慕容骁道:“门主请自重。”
慕容骁看了看他手中的东西:“这回又是什麽毒,高大夫未免太不信任本座了,从来不让本座近身,本座很伤心。”
“反正我没有武功,既落入门主手中,自然只能任由门主欺凌。”高放笑了笑道,“可是门主作弄我作弄得高兴了,那等著药人之血来解毒的人,还能等多久?”他说著将手中精致的瓷瓶悬在药汤上面,“我对门主向来敬重,这药当然不是对付门主的,只是这小小一瓶药水,如果混进这一池药汤中,那这段时间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慕容骁似乎真的有所忌惮,向後退开两步,叹道:“高公子这样做,可不就是在欺负本座。”
高放懒得再跟他多废唇舌,轻哼一声道:“门主请出去吧。”
慕容骁道:“小放,我不与你说笑,还是让我留下吧。欲成药人之躯,浸泡药汤这只是第一步,可却是极痛苦的一步。之前失败的那一些很多人就丧生在这第一步上。小放你全无内力,让我留下来助你。”
高放摇头,笑容中带出一丝倨傲:“这药汤配方是我亲自改过的,自然不会再像从前那般凶险,不需要外人相助。慕容门主,请回吧。”
高放坚持,慕容骁只能放弃。他深深地看了高放一眼,才转身往门外走去:“我就在外面等著,如果有事,一定出声叫我。”
高放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吁了一口气,脱光了身上的衣衫,慢慢走下池子。
略微有些发烫的药汤渐渐淹没纤细的脚踠,修长的双腿,白晰的肩膀,一直浸到脖子的地方,高放才停了下来。
虽然药方已经改良,但这药方本就险恶,再怎麽改良,赤裸地浸在其中,还是开始感到一阵阵地难受。一想到每天要浸满两个时辰,还要坚持七天,高放就觉得分外煎熬。
慕容骁说得对,若有他在一旁以内力相护,肯定要好受得多。但是高放丝毫不想与他独处,尽管他感受得到慕容骁对他的善意。
慕容骁是个有故事的人,他看向自己的时候,却总像在看著别的什麽,他透过自己在向往著什麽。
那个人,或者那样东西,到底是谁,是什麽,高放至今一点头绪都没有。
他只知道,慕容骁看著再年轻,也比他年长二十多岁。他吃过的盐比自己吃过的米还多,跟他斗自己还太嫩。既然如此,那便远著他吧。
不知道信云深现在,走到哪里了?!
此时的信云深,仍旧护送著聂家镖局向著目的地行进。
一路上聂铃总是在他身边叽叽渣渣地说个不停,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少女对信云深是动了心了。
聂三海只在一开始的时候训斥聂铃几句,後来见管不住,也就不再管了,任由聂铃跟在信云深身边。
信云深不推拒却也不配合,聂家人都在猜他到底看出来少女的心意没有。
这一天依旧是无聊的一天,信云深骑马走在镖师队伍的侧前方,一步一晃地缓慢向前行进著。
行到一处小山谷时,突然路两旁的矮坡後面传来一阵呼啸声,听起来声势颇为浩大。
聂三海如临大敌,退到信云深身边,脸色发白地道:“该来的果然还是会来。信少侠,今日这一群不比上一次,信少侠武功再高,也有寡不敌众的时候。这趟镖本来就和信少侠无关,如果信少侠要走,聂某绝对没有一字怨言。”
“没事,我不走。”信云深摇了摇头,简短地说道。
聂三海精神大振,一举刀道:“好!信少侠,大恩不言谢,待渡过这一次难关,聂某一定备下厚礼重谢信少侠。”
信云深只抬头望著山谷两边,现在仍然只闻其声不见人影,不知道对方到底有什麽打算。对於聂三海所说的话,也只是报以微微一笑。
聂三海道:“信少侠,这里除了你武功高强之外,武功能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在下了。我不希望看到我的手下无故伤亡,所以我想,我与信少侠二人兵分两路,你负责处理那边山坡的敌人,这一边交给我。我们来个先发制人,争取在他们发难之前将人制服。”
他说著看向已经下了马车向著这边走来的聂铃,有些为难地道:“我的侄女铃儿,就只能交给信少侠,望信少侠代为照顾。”
信云深回头看了聂铃一眼,点头道:“那是自然。”
聂铃来到两人的马跟前,抬头看著他二人:“你们在说什麽啊,怎麽停下来了。刚才山坡上是什麽声音?!”
两人谁都没心情跟他解释,聂三海只叹道:“铃儿,跟好信少侠,不要给他添麻烦。”
聂铃面上现出疑色,信云深便向他伸出手来:“上来吧。”
“什麽?!”聂铃疑惑地看著他,却还是听话地将手抬起来放到信云深手上。
信云深抓住她,一使力便将人抓上马背,一扯缰绳,马儿前蹄一扬,带著两人飞快地跑走了。
“发生什麽事了?!”聂铃大叫道,“我们为什麽要跑?!叔叔!”
信云深也并不向她解释,只是催著马向著山坡上跑去。
山坡後面果然埋伏著一队黑衣人。信云深停住马,飞身从马背上跳了出去,一言不发地拔剑出手,杀向那几名黑衣人。
这些人的身手果然比上一次那些人好很多,只是信云深对付起来仍旧绰绰有余。他一人对上十数人,仍旧能将这些人拦在自己身边,没有一个人能够向不远处的聂铃动手。
信云深并不恋战,何况只是些三脚猫功夫的粗鄙武夫,他快速地解决战斗,地上留了一地死伤。
他走回聂铃身边,翻身上了马,聂铃拉住他的衣襟,焦急问道:“又有人来劫镖了对不对?!信公子,我求求你,我们回去看一看吧,我要看到叔叔安然无恙才安心!”
信云深笑著点了点头:“你倒是个孝顺的。”
说著一拉马缰,驱马向回赶去。
聂铃粘著信云深好几天了,这还是信云深头一次这麽和颜悦色地向她说话,不由得心口一阵噗通乱跳,脸也红了起来。
聂铃自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妇人,只能说一张美少年俊美无暇的脸,杀伤力是巨大的。
两人本就没有跑远,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镖局的队伍便近在眼前了。
只是眼前的情景,却著实不那麽好。先前一脸踌躇地说著要兵分两路先发制人的聂三海,现在正狼狈地单膝跪在地上,脖子上架著一把闪著寒光的刀。
不只是他,所有的镖师都被按在地上,每个镖师身後都有两个人看守著,戒备分外森严。
“信少侠,你总算回来了!”一道声音冷冷一笑,一开口却是冲著信云深而来。
“叔叔!”聂铃一看到眼前情景,就要往前冲。
信云深一把抓住她一条手臂,止住她的动作。
聂铃转向信云深,一脸惊惶地哀求道:“信公子,求你救救家叔吧!”
聂三海被人押著站不起身,却一脸焦急地向信云深喊道:“信少侠,这些人的目标是你!快带铃儿走!离开这里!”
信云深没搭理他那一茬,只是带些不解地看著向他虎视耽耽的黑衣人:“你们到底是谁?!客栈里的那一些,也是你们的同夥吧。”
“信少侠不需要知道我们是谁!”为首一人冷冷一笑,将架在聂三海脖子上的剑又向下压了压,聂三海的衣领瞬间被鲜血染红。
聂铃看得肩头一颤,想是怕极了,却暗自压抑著,没有叫出声来。
“什麽意思?!”信云深挑了挑眉尖。
“什麽意思?!呵,你果真是不如楚飞扬识时务啊。”那人继续冷笑道,指著跪了一地的人,“你不需要知道我们是谁,你只要知道,要救这些人,就要乖乖听我们的话。我知道信少侠你少年英雄武功了得,可是这麽多条性命悬在刀下,你救得了一个两个,八个十个,你救得了全部吗?!”
所以说愚钝之人就是麻烦,还要多费唇舌解释这些显而易见的东西。如果识时务者如楚飞扬,早放下武器听任发落了。
“哦,这样啊。”信云深微微一笑,“可是如果我不在乎呢。”
“什麽……”那人还未弄清楚信云深不在乎什麽,却见他居然将手中的女孩子向身後一甩。女孩子惊叫一声,一身狼狈地重重摔在地上。
一道身影踏著轻功冲了过来,信云深竟然如此不管不顾这些人质的性命,就这麽横冲直撞过来。
“小鬼,以为我们不敢动手吗?!”黑衣人头目咬牙道,一挥手:“杀!”
这一声杀,既是要将人质处理掉,又是要将信云深拿下。
手起刀落,几名镖师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聂三海身手好一些,在身後的黑衣人动手的时候,拼尽全力向旁边滚了一下,躲开致命的一刀,只在肩膀上受了伤。
信云深已经冲入黑衣人内部,持剑几番游走,将还未被杀死的镖师救下,又将所有黑衣人拦住,让镖师有逃跑的时机。
信云深只想著活捉一个人留著问话就够了,对其他黑衣人丝毫没有手下留情,几乎每一个都一剑毙命,没有任何犹豫。
数十黑衣人眨眼间只剩下寥寥几人,那头目见状,知道在信云深手下讨不了好去,一咬牙就欲下令撤退。
信云深哪里给他机会,几名欲退走的黑衣人都被他半路拦住,一剑了结,最後将那头目从空中踢了下去,自己也落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用剑指著他:“说,你到底是什麽人?!谁派你们来的?!”
那头目望著那寒光闪闪的剑尖,知道已无路过逃,一脸愤恨不甘地望著信云深。
明明那人说信云深就是个没经过风雨的大少爷,可这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的劲儿,哪里像是未经风雨了?!
那楚飞扬尚有一个原则,只要未出人命时,他都不会赶尽杀绝,所以他这一次也只是挟持了人质以威胁信云深,可结果呢──这一地的血流成河就是结果!
“你到底是受何人指使?!说出来我就饶你一命。”信云深面色阴沈,显然耐心所剩无多。
到底是什麽人站在幕後屡次向他下手?!一次不成功又来第二次,这明显就是盯上了他。
有人在暗地里看著他,算著他,他却对对手一无所知。对於这种处境,信云深日益感到暴躁。
地上躺著的人倔得一梗脖子,龇著牙冷笑道:“小鬼,你不配知道那个人的身份。我等本就是那人的死士,死於任务是至高荣耀。你,威胁不了我。”
他说著竟然颌骨一用力,看不出来咬破了什麽,马上就口吐鲜血,眼睛渐渐失去生气。
居然在嘴里藏毒麽?!这些人就算是死也不愿意透露幕手主使?!
“啊!”聂铃的尖叫在不远处响起,信云深向她看去,却见她指著脚下不远处,渐身发抖地道:“这个尸体──变了!”
信云深收起长剑,走了过去,眉间川字一直没有松开过:“什麽变了?!”
聂铃指著地上,哆哆嗦嗦地往信云深身後靠:“这个──这个人──变小了!”
信云深定睛一看,哪里是尸体变小了,原来那具尸体竟已从伤口处开始慢慢被消蚀,也不知道这些死士身上带了些什麽毒药,不多时一个完整的躯体就被蚀尽,连地上的鲜血都被抹去了痕迹。
聂铃不敢再看,拉著信云深往一边去了。信云深沈默地跟著,心里想著别的事。看样子客栈里那几人消失的原因也是一样的。到底是谁?能训练出这样忠心耿耿的死士,还如此锲而不舍地对付自己。
聂三海带著余下的人给死去的镖师收了尸,一行人便又尽快上路了。比起之前对信云深的殷勤态度,这一次聂三海虽然嘴上不说,面上却明显带著不满。
信云深不知是没看出来还是不在乎,仍旧像前几天一样,只管骑马跟在一边慢慢前行。
等到傍晚扎营休息的时候,有些人终於忍不住了。一个红脸汉子走到聂三海跟前,似乎忍了极大的愤怒,喘著粗气,指著信云深道:“聂镖头,这个人凭什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明明是他害死了我们兄弟,凭什麽还要我们贡著他?!兄弟们不服!”
“胡说!信公子毕竟帮过我们!”聂三海训斥道,“我等不可做忘恩负义之事!”
“就算是他不帮我们,我们顶天了不过是保不住镖,好歹还能保兄弟们一条命!”那人不服地继续大声吼道,“可是这个人来了之後呢,聂镖头你也听到了,那些黑衣人是冲著他来的!黑衣人挟持我们做人质,他却完全不顾兄弟们的性命,只顾著自己。如果不是他,我们的人怎麽可能会死!”他转向信云深,一脸的愤怒:“这些兄弟们上有老下有小,就这样成了你们这些江湖阴谋的牺牲品!他们都是因你而死!你这歹毒的小子,居然一点愧疚都没有!”
聂三海唉声叹气,在一旁规劝。信云深却将随身携带的酒液倒入口中,似笑非笑地看向指责他的红脸汉子:“我若被威胁绊住不敢出手,出事的不是他们,就是我了。我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为什麽要有愧疚?!”
他此话一出,饶是聂三海的脸色也阴沈下去,更不会再去劝那气得七窍生烟的红脸镖师。
第九集
聂铃见这边氛围不好,明显紧张起来,走过来道:“叔叔,信公子今天一直在奔波,一定已经累了。我们家的镖师们也都撑不住了,先吃饭休息吧,有什麽事明天再说。”
聂三海看了看聂铃,借势下了台阶,将仍不想罢休的红脸汉子拉到一边,又向聂铃道:“铃儿,你陪信公子说说话吧,我去看看兄弟们。”
聂铃乖巧地点了点头,在信云深身边坐下,歪头看了信云深片刻,信云深却只是喝著酒,并不开口。
聂铃只能道:“信公子,对不起,今天是因为镖师们伤亡太多,他们平常都是要好的朋友兄弟,伤心之下,才会如此失礼。还望信公子不要计较才好。”
“怎麽会。”信云深笑了笑,“我并没放在心上。”
“那信公子缘何一人独饮闷酒?”
信云深看了看手中酒壶:“闷酒?并没有啊,我只是在看风景罢了。”
聂铃有些无语地看著他。信云深又道:“我的选择伤了你的人,你的人因此对我不满,这都是正常的。我对我的选择没有什麽好愧疚的,对那个人的无礼也没有什麽好介意的。所以,聂姑娘真的不必来安慰我。”
“你倒是看得通透。”聂铃叹了口气,将手架在膝上,又将下巴搁在手上,难道露出一丝小女孩的情态。
她不再开口,只是坐在信云深身边,信云深也没多加理会。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聂三海拉著那红脸汉子又来到信云深跟前。聂铃仍旧陪在信云深身边,似乎一夜未睡,脸色显得很是憔悴。
信云深倒是仍旧面色红润皮肤细腻唇红齿白,看著面前的聂三海和红脸汉子,微微笑著等他们说明来意。
聂三海咳了一声,才开口道:“信公子,昨夜我这兄弟多有得罪,我已经教训过他。今天特地带他来向信公子赔罪。”
信云深转而看向那红脸汉子,那人面上仍有不服之色,却还是低了头:“信公子,昨天是我错了,我向你赔礼道歉!”
“哦?!”信云深摸了摸下巴,笑道:“虽然我本来并不在意,不过既然你要道歉,在下的好奇心却被勾起来了。你既然这麽不情愿,为什麽还要来向我道歉呢?”
红脸汉子憋得一张脸更红了,却说不出话来。聂三海急忙拱手道:“信公子人情世事通达,我也不敢瞒信公子。实话说,後面还有几天的路程,宵小贼人之心不死,我等还要仰仗信公子的保护了。”说著脸上露出些惭愧之色。
信云深点了点头:“这个理由倒不失为一个好理由,我接受。”
聂三海偷眼打量著眼前的信云深,猜测他应该是放下心防了。他行走江湖多年,却居然至今看不透这个少年。
聂三海不敢多看,趁热打铁地让红脸汉子恭敬地奉三杯酒以表达诚意。
红脸汉子一脸屈辱地双手捧杯,敬到信云深面前:“信公子,请接受我的歉意!”
信云深却只是看著他,笑意吟吟的,并不接酒。
聂铃眼看著气氛又僵了起来,连忙替信云深接了过来,递向信云深,面上现出一丝哀求:“信公子,你不是说不在意他得罪你的?!既如此你就喝了他的赔罪酒,将这些不开心的事情揭过吧。”
信云深又将视线转向聂铃,若有所思的神情看得人心底发毛。
“为什麽你会觉得你接过去再递给我,我就会喝呢?!”信云深突然道。
这话太不给聂铃面子,就连向来对他保有一丝爱慕对他分外温柔和气的聂铃也微微变了脸色,一脸的难堪。
“姓信的,你不要欺人太甚!”红脸汉子怒道。
聂三海也沈下脸来:“信公子,你若对我等有所不满,就冲著我等来。铃儿对你怎麽样你自己知道,你这样侮辱她算什麽正人君子?!”
聂铃没有说话,只是举杯的手有些颤抖,面色涨红,一脸受了屈辱的委屈神色。
看到这样情状,信云深不但没有丝毫愧意,竟然挑了挑眉头又道:“聂姑娘即便是这样受辱於在下,却还是举著酒,居然这个时候也不放弃让我喝下这杯酒麽。”
“你到底什麽意思?!”红脸汉子几乎忍无可忍地欲出手,“你一路上从来不吃经我们手的食物就罢了,我们只当你是少爷性子穷讲究。现在说这种话又是什麽意思?!你不信任我们?!”
“我为何要信任你们。”信云深奇道,“我救了你们,所以我便要信任你们?!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算了!”聂铃突然出声道,声音里含著忍泣的哽咽,“你不喝就算了,难道我们会逼你喝?!你怕这东西有毒,我现在就喝给你看!”她说著就欲将酒液倒入口中。
信云深却一把夺了下来,向她一笑道:“我既然不相信你们,那我连这种把戏也不会相信。”他说著居然从随身的布袋里掏出一只活的小兔子来,也不知道他什麽时候抓的。
他掰开小兔子的嘴,把酒倒了进去,强逼它喝了下去。
眼前三人的脸色俱都变了。信云深不知道他们的神情到底是惊疑还是愤怒还是惊慌,人的一张脸哪有可能表达出这麽精细的心情,他也并不关心他们的心情如何。
他向来有天赐一样的直觉,那些直觉带他远离过许多危险,这一次他仍然相信自己的直觉。
信云深轻轻抚摸著怀里的小兔子,看著它的反应。没过片刻,它居然沈沈地睡了过去,倒是没有中毒身亡的迹象。
“原来是迷药。”信云深看向面前已经抛弃了伪装露出狰狞面目的三个人,还有那些渐渐围上来的“镖师”们。
“昨天的那些人,也都是你们一夥的吧。”信云深对周围情势恍若未见,继续道,“这麽一环套一环的陷阱用来对付我一个小孩子,你们未免对自己的手段太没自信了。”
“你是怎麽看出来的?!我自问从没露出一丝破绽!”聂三海咬牙道,“难道是──”
他看向自己的“侄女”,聂铃怒叫一声:“我没有!我绝对不会背叛那个人的!”
信云深哪里还管他们,他将手中的小兔子小心放到口袋里,脚尖一点,竟然拔地而起数丈高,居高临下地看著下面的聂三海等人,在空中将自己的长剑抽了出来。
聂三海和聂铃本以为这一计天衣无缝,一定能完成那个人的命令,却不想信云深从来没有相信过他们。见信云深杀气四溢,原本平凡无奇的民间镖局瞬间褪去伪装,各人拔出武器,与信云深战到一处。
信云深杀人毫不留情,聂三海几人是早见识过的,这时候使在自己身上却另有一番不敢直面的锋芒。
他的招式不懂得藏拙,一掌一剑俱是杀招,甚至少见防守,一味咄咄逼人地进攻,气势尖利如另一把有形的剑刃,令人不敢直视,未交手时已先胆怯了三分。
信云深仗著轻功好,在这一片战场上空游走,一蓬蓬鲜血被他手中的长剑挑起,在空中挥洒。
聂铃一个不察,被一片温热鲜血撒到脸上,溅入眼中,她只得暂且退後,抬起袖子狼狈地擦著眼睛。
於一片血红的视野当中,看到那矫若游龙的少年身影,毫不犹豫地将剑刺入对手的要害,利落地抽出,看也不看那倒在他脚下的一条生命,转向下一个目标……
聂铃从不觉得自己是坏人,和自己一边的这些人,也不是。他们也曾救助弱小,也曾锄强扶弱。她的叔叔聂三海的妻子,就是他从恶人手中救下的蛮族女子。在说书人的话本当中,这自可成一段英雄美人的佳话。
这一次,他们的任务虽带著欺骗,却并未有失正义。他们并不想要信云深的性命,甚至不会危害他的身体,只不过那个人想见他而已。虽然这邀请见面的方式是匪疑所思了些,但那个人做的事,自然有自己的道理。
为什麽,会到这般地步?!
一个又一个她熟悉的人倒在她的身边,圆睁的双眼中尤带著恐惧,地面上蜿蜒的鲜血浸湿她的衣裙,也灼痛她的双眼。
这个出自名门正派的少年,楚飞扬的师弟,为何行事却如此乖张狠辣?只因为这一个意料不到,他们便付出了血的代价。
信云深手起剑落,将敌人斩杀殆尽。敌对就是敌对,他向来不爱在这种时候说些无所谓的大道理,更不爱听别人的大道理。
如果大师兄在,如果小放在,他们也许有更好的法子,可以不造杀孽,可以圆满解决问题。可他是信云深,这是他的方式。
他没有大师兄行走江湖的丰富经验,但是他有神准的直觉。他的直觉可以告诉他谁对他怀有恶意。在情花山庄手下吃的亏更让信云深警惕起来,绝对不让对方有动手的机会。
大师兄曾经因为他的善心弄到自己伤痕累累,让他看一眼便心痛不已。信云深绝不允许任何人在他的身上留下伤疤。
在信云深的眼中,江湖上没有好人和坏人,只有对他好的人和对他坏的人。
只是他年纪太轻,尚未来得及想过万一他的直觉错了怎麽办。
信云深的武功高出对方不少,一身杀伐之气又锐利无比,不过顷刻间便将聂三海的手下尽数毙於剑下。
他留了聂三海一条命,不远处的聂铃还在呆呆地坐著,信云深只看了她一眼,便不再理会,转而向聂三海道:“说,在背後指使你们的人,到底是谁?!他有什麽目的?!”
聂三海重重地呸了一声,用血红的眼睛看著信云深,充满仇恨。
信云深眉头一皱:“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再问你最後一遍,你们背後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信云深!你出身名门正派却心狠手辣堪比魔教妖孽!我聂三海只恨不能亲手杀死你,替我的弟兄们报仇!你还想知道那个人是谁?!我告诉你,你不配!”
啪地一声,信云深隔空挥了一掌,掌风扫到聂三海的脸,将他打得脸偏到一旁,吐出一口鲜血。
信云深脸色极为难看,愤愤不平道:“你们要暗算我在前,反倒怪起我来了,真是一群混帐东西。难道我就该由著你们暗算我?!想得美。”说完一脚踹倒聂三海,走向聂铃。
聂铃仍旧呆坐在地上,抬头看著走向自己的信云深。他杀了这麽多人,居然连衣角都是干净的,只一柄长剑上染著血色。
信云深走到聂铃跟前,却犹豫了。他本想挟持聂铃威胁聂三海说出“那个人”的身份,只是这样做,却好像真成了恶人了。
还不待信云深想清楚,聂三海却似乎看出了他的企图,在後面怒叫道:“信云深!你若还有一丝心怀正义就放了她!她只是个孩子!”
信云深被他吵得心烦,眉头又皱起来。那我也是个孩子,你们不还是要暗算我。真是混蛋。
聂铃依旧抬头看著信云深,双眸中除恐惧之外,还带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过去的几天时间,信云深从那双眼睛中看到这太多次了,这种情愫,是倾慕。
信云深低叹一口气,止住脚步。
就算他们负他,算计他,他似乎也不该做到这麽绝的地步。
还不等他想出别的法子逼问“那个人”的身份,身後突然传来“噗”地一声,聂三海嘶声惨呼一声,声音又突然弱了下去。
信云深猛地回头,却见一个本倒在聂三海身边的镖师居然拼著最後一丝力气将一柄刀插到聂三海的胸膛。
“聂大侠,既然……敌不过对方,那就……再不能活的了……便是死,也不能出卖……那个……人……”那人燃尽了性命说完最後一句话,便倒在了聂三海的脚边。
聂铃像是刚刚反应过来,踉跄著扑向聂三海,一脸的血和泪,抱住取三海嚎啕大哭。
信云深看他们这样,知道再问不出什麽来,便将武器收了,心底对於那幕後之人却更好奇了一分,也更厌恶了一分。
聂三海被伤了要害,自知是活不成了,抓著聂铃的手勉强著道:“铃儿,不要哭,他……说得对。”他看了自己脚边的凶手一眼,“失败被擒了,就要用性命守住那个人的秘密。如果你被挟持了,我也许会忍不了,要出卖那个人。现在,我不用做这样罪恶的事了……”
“叔叔,你不要说了,你不要抛下铃儿一个人啊!”聂铃抱著聂三海哭得声嘶力竭。
信云深站在不远处看了片刻,也不知道聂三海是死是活,他也不想再管。至於那聂铃,他既然下不了杀手,也就只能不管了。
聂铃将聂三海抱在细瘦的手臂中,仰天嚎哭。信云深一转身,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这一片修罗场。
转眼间,高放已经在焚心门住了十数日。这一天,前去寻找楚飞扬的人回来了,却没有将人带回来。高放要求亲自问话,慕容骁也不为难他,爽快地将人带到他的面前,让他随便问。
“你说,没有找到楚飞扬?!”高放蹙著眉头,显得有些担忧。
来人回道:“没错,我们去到梅府打听,他们只说楚大侠带著一个朋友在一间客栈投宿,我们到了客栈时,他们却已经不在那里了。再打听,就打听不到楚大侠的行踪了。”
高放见他们一脸倦色,风尘仆仆,也知道人家尽了力了,只能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慕容骁摒退手下,坐在高放身边,侧头看了他几眼。
“高公子,恕我多嘴问一句,你为何这麽在乎楚飞扬?!”
“与你何干?!”高放瞪了他一眼,起身走了。
慕容骁摸了摸下巴,无奈地摇头。为什麽对谁都很好的高大夫却偏偏对他这麽凶呢。
高放在焚心门日久,与焚心门内的大夫和门人多有往来,也混了个脸熟。又因为他医术高超,因此大家有个什麽病痛,或者一些大夫遇到难题百思不解的,都爱来找他。原本高放应是阶下之囚,现在全然是个劳心劳力的大夫。
慕容骁身为一门之主,每天却不见他有什麽正事。这一次又跟在高放身後,眼巴巴地看著他给自己的手下治伤治病。
等送走最後一个人,高放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各样器具收拾起来,慕容骁就凑到他面前来。
“高大夫,你就这样给我的人治病疗伤?你不知道焚心门是魔教?”
“魔教有什麽了不起,我也是魔教中人。”高放不屑道。
“你不担心他们回头就去对付楚飞扬?!”
“……”他当然不担心,楚飞扬轮得到他担心麽。只要教主好好的,谁管楚飞扬怎麽样。说起来,怎麽不管是信云深还是慕容骁,都要把他和楚飞扬误解到一起?!
“担心什麽。”高放道,“不是我看不起你的焚心门,放眼这个江湖上有人能对付楚飞扬麽?!”
“那信云深呢?”
“你敢碰他!”高放闻言却猛然冷下脸色,连声音都带著冰碴子一般的冷。
慕容骁摇了摇扇子:“瞧你,这就急了。我也只不过是打个比方。知道那臭小子是你的心肝宝贝,我哪敢动他。”
高放冷哼一声,懒得再与慕容骁多说。
他转身离开,却听慕容骁在身後幽幽叹道:“小放,你实在是极致温柔之人。若我早几年能够遇到你……”
话尾被一声轻叹掩盖,高放脚步顿了顿,便径直离开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只是他没有那个一窥究竟的好奇心。
云深,云深──却不知他有没有回到家,路上有没有被人欺骗欺负。
信云深此时正坐在路边,将怀中的兔子掏了出来搁在手心里。兔子在迷药的作用下还在睡,信云深想将它放生都没办法,只能又放回兜里,带著它继续往前走。
信云深自从两次遭人算计,便有些著急起来。不是为他自己,却是为了高放。他必须要去把高放抢出来。现在他还不知道是谁在幕後针对他,也不知道那个人对高放有没有企图,一切都是未知的,必须要将高放带在身边,时时刻刻看著,他才能安心。
信云深知道高放还在焚心门,但是不知为什麽高放却故意骗他,不愿跟他一起离开焚心门。若说原本他还有些赌气,现在也早被担忧和焦虑代替。
信云深马不停蹄地赶回焚心门,快到的时候便舍马而就轻功,趁著夜色悄无声息地潜入焚心门内。
信云深先到高放原先住的地方,却已人去房空。没有办法,他只能继续寻找。
焚心门很大,信云深按捺下心中焦急,极有耐心地一处处寻找。最後找到一个临近慕容骁的住处的院子,一股浓烈的药味从里面传来,信云深直觉他找对了。
他跳到房後窗下,从窗棂中往里偷看,果然高放就在房间里。这间房的格局与他处不同,当中就是一个大大的水池子,里面盛满了浓黑的药汤,散发著浓重的药味。而高放此时就在里面泡著,白晰的肩膀露在液面以上,长长的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後。这情景看得信云深忍不住喉头一动,咽了一口口水。心底有一丝痒痒的感觉升起,只是他却不知道要如何处理。
信云深只知道高放近在眼前,而他太想触碰到这个人了,就算生他的气,也还是想抱著他。那具身体好像是为了他而生的,当他抱著那带著淡淡药香的身体的时候,就好像已拥有了所追求的一切那般地踏实愉悦。
想抱他,好想抱著他。
信云深遵从自己心底的渴望,站起身来就欲从窗户跳进去。
一只脚刚踏上窗台,大门处却传来响动,显然是有外人来了。
信云深只能愤愤地把脚收回去,继续蹲在窗户底下,等著来人离开,他好悄悄把高放带走。
“高大夫,不知你的身体感觉如何了?!”一道声音传出来,居然是慕容骁。
信云深捏紧了拳头,牙关也狠咬著,一股莫名的酸气在胸口中升腾发酵起来。
慕容骁,慕容骁,小放在洗澡,他凭什麽能进小放的房间?!
却听高放回道:“谢门主关怀。这药汤泡到今天,我也早习惯了。托门主的福,这药人之身不知道练不练得成,这药汤却是实实在在地大有裨益。”
“那就好。高大夫小时候身体受损,是该早日补回来才好。”慕容骁说著,居然在汤池边坐了下来,向高放笑道:“小放,我来帮你洗头发吧。”
喀喀,紧攥的拳头发出了骨头的声音。後槽牙也被他咬得吱吱响,酸得人牙疼。
想杀人。信云深脸色涨得通红,握紧了剑柄。
“你够了慕容骁,没事你就去找点正经事干,别在这里讨人嫌!”高放的声音适时响起,话里话外的厌烦不是一点两点,“上一次的毒粉门主没尝够是不是?!”
他几句话出口,窗外的信云深神奇般地得到了治愈,又能冷静下来继续静观其变。
第十集
慕容骁似乎对高放的态度习以为常,也不觉得受了冒犯,依旧笑道:“好好,不洗就不洗。高大夫还是对本座这麽凶。如果是信云深那个小子,你一定不会拒绝他吧。”
信云深在窗外听到,不屑地撇了撇嘴。这老头子居然跟他比,真是不自量力,小放自然不会拒绝他,小放不会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里面没有高放的答话声,信云深想他一定是点了头,或者根本就不屑回答慕容骁的无聊问题。
高放没有出声,又听到慕容骁开口道:“为什麽呢?!信云深对你全心全意地好,小放又为什麽还要骗他,让他离开。”
这也是信云深最想问的问题,他把耳朵贴近了窗台,瞪大了双眼仔细地听著,等著高放的回答。
高放还是没有声音,只有慕容骁说道:“你是嫌他年纪小,性格幼稚,怕他在一旁碍著你做事?!”
高放怎会嫌弃信云深,他所想的也不是这些,但是对著慕容骁又有什麽必要解释。他感觉得到信云深对他的痴迷,那是一种信云深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情愫,他的年纪使他有任性的资本,高放却希望他能在离开之後想想清楚。
“信少侠是太年幼。”高放只道。
“年幼无知的信少侠,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小放,你要做的事有那麽多,可曾明白地告诉过他?!”
不等高放开口,慕容骁自己接著道:“一定是没有。信云深,虽然武功高强,人也聪明伶俐,可是他的性格实在幼稚,他不过是个被宠坏的孩子,难堪大任。”
“他的确是个孩子,慕容门主这麽不遗余力诋毁一个孩子的声誉,又是什麽正直的作为?!”高放不悦地开口。
信云深在墙外听著这一切,却听来这样的答案,原本膨胀自满的一颗心,瞬间被击得粉碎。
在高放眼中,他就只是一个难堪大任的孩子?!因为不值得信任,所以才要用计将自己遣走,所以他有什麽事情都不跟自己说,情愿跟慕容骁合作,也不愿意让自己帮他?!
信云深向来自信满满的心,头一次受到沈重的一击。
最初时,高放是被他救回了一条命,那几个月的相处,高放像可怜的小动物一样只能依靠他,全身心地仰仗他。如果他不管,那他就会死去。那麽可怜,美丽,柔弱又可爱的小放,信云深对於他的责任感是他之前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好像他必须为这个人撑起一片天。
没想到小放竟然是这样的想法,他连有事都要瞒著自己,他是真的嫌弃自己年轻幼稚麽。
年幼无知,这是信云深最厌恶的词语。
父亲认为他年幼无知,把所有重任都交给大师兄承担。
大师兄认为他年幼无知,总是对他百般保护。
江湖人认为他年幼无知,在他们的眼中,他的身份就只是清风剑派的少主人,是鼎鼎大名的楚大侠的师弟。
信云深这三个字只有这些意义,却从来不能代表他自己。
难道,连小放也是这样想的麽?!
信云深从窗棂中往里面看,高放浸在水池中央闭目养神,神态怡然。他根本不需要自己来救–
他是大人,成熟的大人,他有自己的目标,有自己要做的事情。他却只是把自己当成少不更事的孩子,他在想什麽,也从来不曾明白地告诉自己。
信云深握著剑柄的手越来越用力,手背上浮凸起淡淡的青筋,他自己却毫无所察。
如果他现在冲进去抢人,高放是会跟他走,还是会站在慕容骁的那一边,会铁了心地留在焚心门,不跟他走?
原本没有一丝疑问的答案,此刻,信云深却不那麽自信了。
信云深在窗外蹲了良久,最终却一转身,踏著轻功飞过高墙,往焚心门外掠去。
高放不会跟他走的,他的直觉这样说道。
像个恶霸一样抢人,亦或是哀哀恳求,信云深相信他用这样的手段,一定可以把高放带走。
可是他不稀罕。
不是心甘情愿地跟他走,他不要。
窗外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慕容骁抬头往外看了一眼,挑起唇角,露出一丝笑意。
“走得还真是利落……小孩子就是这麽残忍啊。”
“你说什麽?!”高放皱眉看他。
慕容骁笑著摇摇头:“我什麽也没说,小放你也太疑神疑鬼了。对了,这药汤泡得也差不多了,可以进行下一步了。”慕容骁蹲下来,用手撩起一捧药汤,又淋洒在水面上。
“下一步,我要助你重新打通淤塞的经脉,一日之後,再行废去。”
听著慕容骁的话,高放的面色微变,在漆黑药汤的反衬之下显得脸色更白了一层。
“而後再重塑经脉,三立三废,才能打好药人之躯的底子。这一次可不同於药浴这种不痛不痒的东西,还可以由得你们大夫改良配方。打通经脉再废,这可是刻骨之痛。”慕容骁说完,看著高放。
高放迎上他的目光,点头道:“慕容门主,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
慕容骁点头,脸上却少见地没了笑模样。
离开了焚心门的信云深,在一个市集上随便买了一匹马,几乎是横冲直撞地往前跑起来,沿途不知道撞翻了多少小摊贩的摊子,惹来骂声一片。
“这是哪家的少爷公子在闹市纵马,还有没有王法了?!报官,一定要报官!”人群的指责声在身後远去,信云深越听越心烦,所幸马儿不一会儿就跑离了市集,跑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信云深总算松了一口气,放慢了速度,任由坐骑随意地跑著。
信云深坐在马背上,仰头抬脸,感受著凉风轻拂。睁开眼睛,把手举到眼前,对著天光细细观看。
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手指修长圆润,手背白晰,隐有青筋浮起。连习武之人握剑磨出的茧子,在他手上都几乎看不见。
这样一双手,的确不是一双能够让人依赖的手。
信云深把手收回来,托腮冥思。
还没等他思出个名堂出来,前方不远处的一个人影,却完全地打断了他的思考。
路的前方有一颗歪脖子树,枝繁叶茂。一根粗粗的树枝伸出来,上面挂著一条腰带。
腰带的下面,是个人。
那人一手抓著腰带,一手抹著眼泪,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远远地看著就只能看到他一双肿眼,像是遇到了极为伤心的事情。身上看著就价值不匪的好衣裳也皱得不成样子,端的是凄惨无比。
不知道江湖侠士是否都是这样,随便地走在路上都能碰上不平之事?
信云深策马走了过去,抬头看那个人。
“你在干什麽?!”
“你走开,你不要管我,我要去死。”那人抹著眼泪哽咽道。
“我没要管你啊。”信云深撇了撇嘴,“你既然一心寻死,随便到个无人的角落不是更方便,为什麽要找这麽一颗长在路边的树。你既然要在路边上吊,那就干脆一点也好,为什麽又哭哭啼啼地摆著姿势一直不动。”
“要你管,你走开!”那人又恼又怒,站在树干上居高临下地瞪著信云深,“看你一副行走江湖的少年侠士的样子,居然这麽无情冷酷。这个江湖真是世风日下了!”
“我不管你,我只是有些好奇。”信云深道,“我看你如此年轻貌美,衣著又贵重,本来必定有著大好的人生。你一定是受了极大的冤屈,才会出此下策。是什麽样的冤屈会让你一心寻死呢?!”
“你没有经历过,你怎麽会懂!”那年轻男子一脸的哀凄。
信云深饶有兴趣地看著他:“你不如说给我听听,也许我能帮你解决。”
“不可能,我碰到的这件事,诡异至极,世所未闻,没有人能解决得了。”
“哦,那你随便吧。”信云深十分干脆地道,“年轻人,再见了。希望我不是你见到的最後一个人。”
信云深说著,喝著马往前走去。
“你!你怎能就这样走了?!”那人怒道。
信云深连头也不回,只是抬起手摇了摇。
那人往去路上看了看,一片茫茫,又往来路上看了看,茫茫一片。除了信云深,前後都再没有人影了。
“你回来!我可以说给你听!”他攥著腰带高声叫道。
信云深拉住马回头,挑眉看他:“早说了不就好了。先把你的腰带系上吧。”
“我、我只是跟你讲一讲我的故事,我还是要、还是要──”那人说著说著,又是一脸凄然欲泣的神色。
“把腰带系上。”信云深皱眉道,不容置喙。
那人看上去本就是个极没有主意的人,信云深一命令,他便从善如流地乖乖扯下腰带来,红著脸撩起袍子系好了。
信云深带著他到一处河边坐下,看著他跪在河岸边捧著水急切地喝了几口,又撩起水来洗脸。
信云深便在一旁席地而坐,等著那年轻男人打理好自己。
那人掏出帕子仔细地擦了脸,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信云深,拱了拱手:“在下骆星。不知少侠尊姓大名。”
信云深眼睛眨了眨:“我叫楚深。你到底碰到了什麽事?”
骆星叹了口气,望著远方:“少侠行走江湖,不知少侠可听过孤松派的名字。”
“……没。”
“……”骆星沈默了一下,“没关系,本来就是小门小派,少侠没听过也是正常的。家父骆泰正是孤松派的掌门人,派里还有其他人,基本都是我骆家的长辈和亲戚。”
信云深点了点头。江湖上的确有很多这样的家族性质的小门派,主业是经商,副业才是收些弟子练武强身。
“我骆家虽是小门派,在当地也算是家大业大,叔叔伯伯们都没分家,一直住在一起,关系十分融恰,我过得,很快乐。”骆星面上露出一丝向往,却又瞬间转为忧郁,“孤松派除了掌门人我父亲,还有三位叔叔伯伯分任派中各堂主,四位长辈撑起了孤松派。我们虽是江湖门派,却从来与人和气,不跟人结仇,根本没有仇家。可是就在前几天,突然一队黑衣人闯入门派,将派中子弟屠戮殆尽!”
骆星说著,一口牙齿紧咬著,面上满是愤恨。
“幸亏我父亲及早得到消息,却也只来得及遣散部分家人和奴仆,又将我藏了起来,我才得已幸免於难。可是──可是父亲和叔伯他们──”
骆星说著又哽咽起来。
“江湖仇杀。”信云深点了点头,“既身在江湖,有时候就是会惹到一些人而不自知,你既然身在江湖,碰到这样的事,不思报仇,居然只想自我了结,怎麽对得起你父亲保护你的苦心。”
“谁说我不想报仇了!”骆星怒道,“我本已下定决心,一定要将那些黑衣人找出来,亲手杀了他们!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才是最匪夷所思的。”
信云深看到他的神情中居然显出一丝恐惧,更多了一些兴趣。
“接下来又发生了什麽事?!”
“在那些黑人衣走後,我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孤松派上上下下已经没有活口,那一夜,简直就是人间地狱。”骆星哀然道,“我亲手将那些尸体,都搬到祠堂中,准备第二天再行治丧。可是、可是第二天──”骆星说著,声音突然变得惊恐起来,“可是第二天,我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他们、他们居然全都活了过来!”
“哦?!”信云深摸著光滑的下巴,显出十足的兴味来。
“我分明地记得,前一天晚上,是我亲手将他们的尸体,一具具搬到祠堂里的!”骆星恐慌地道,“可是,到了第二天,那些事好像完全没有发生过一样!院子里没有血迹,祠堂也完全没变!父亲和三位叔伯总说我病了,说我疯了,要将我关在家里,要给我治病。他们对我很好,可是,我只觉得他们很可怕,很可怕!他们根本不是我认识的人!”
骆星拉住信云深的手,说到最後连手都颤抖起来,连著声音一起颤抖了。
“楚少侠,你相信我吗?!所有人都说我疯了,可是我知道我没有疯,我真的没有疯。”骆星焦急地道。
信云深拍了拍他的手,笑道:“我信你。”
骆星释怀了,冲著信云深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容。
“我看骆公子这个样子,如果疯了倒是可惜了。”信云深笑道,站起身来拉住马,“我自闯荡江湖以来,还没碰到过这麽蹊跷的事呢,不过骆公子为这等小事就要寻短见也太不值了些。骆公子来指路,现在就带我去你孤松派看个究竟吧。我倒要看看,这起死回生之事,里面到底有什麽门道。”
黑衣人啊,又是黑衣人。不知道这一次是巧合,还是又一张心怀不轨的网。
焚心门,药园之内。
天上太阳正好,又是晌午,药园之内处处阳光明媚,枝影摇曳。
高放挽著袖子,正拿著一只小铲,专心地为一株药草培土。阳光照在他精致的侧脸上,滑下的汗珠也闪著柔和的微光。随意挽起的长发散落了几根发丝在颊边,也被汗水浸湿,有几丝贴在面上。
慕容骁走进药园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有一种温柔的气息四处弥漫,混合著淡淡的药草香味,成为独属於高放的味道。
慕容骁抬手止住随从跟来,怕他们惊扰了这一副美景似的。自己放轻了脚步,一步一步向高放走去。
慕容骁觉得高放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是魔教天一教的人,他也会毫不留情地杀人,他对待自己的态度更加称不上温和。
可是高放的身上,却总让他感到有一种温暖的东西在。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至何而休的温暖,柔软的东西。
他欲伸手碰触时,却总是会被高放尖锐地刺回来。
即便如此,他也仍能感到那个东西的存在,像是一种固有的存在,无法被隐藏,也不会被掩盖。
慕容骁走到近前时,高放再不警觉也发现了他的到来。
高放直起身来,抬起手臂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看向慕容骁:“慕容门主。”
慕容骁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高放手上沾著些泥土,细白的手指间沾著深色的土粒,他将十指放在一起搓了搓,又用手腕在额上抹了下汗水。
高放本以为慕容骁就是路过,毕竟这对他来说视若珍宝的药园在慕容骁眼里基本不值一提,他也从不会亲自动手料理。没想到慕容骁就站在他面前不走了,却又不开口说话,高放有些疑惑起来。
“慕容门主有什麽事吗?”
慕容骁看了他片刻,才道:“高大夫,明天我就要为你重续经脉,之後又要废去。”
“这我知道。”高放狐疑地看著他,“你怕我逃走?!你放心,我既然答应了你,就会负责到底。何况医者父母心,我既然要救人,自然也会救到底。”
“你不怕我救的是恶人魔头?!”慕容骁笑道,转而又自己道:“是了,魔教算什麽稀罕物,高大夫自己就是魔教中人。”
慕容骁顿了顿,又道:“小放,接续经脉这一个步骤,到现在还没有人能够撑过去。你不怕吗?!”
高放闻言哧笑了一声:“慕容门主这番表现,莫不是心软了?!这可奇了,你当初坑蒙拐骗也要让我试这药人之躯。现在才善心大发,不觉得晚了麽。”
“是晚了。”慕容骁笑了笑,“而且……我也不可能半途而废。你就当我是惺惺作态好了。”
“我现在倒完全信了慕容门主曾经是个正义侠士了。”高放蹲下去继续摆弄那些药草,“门主有一副侠义心肠,但却不知为何要行邪事。门主坏,坏不彻底,好,又好不彻底,门主你是一个活得很累的人。难得还能保有这麽年轻的一张脸。”
慕容骁听著高放的话,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负著手叹了口气,干脆就在高放身边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看著高放忙活。
在另一处,信云深救了欲寻短见的骆星,要骆星带路,前往孤松派探个究竟。
骆星坐在马背上,左扭右扭,一脸的不得劲。
信云深坐在他身後,一手扯著缰绳,面无表情地道:“你再乱动我把你扔下去啊。”
骆星这才不敢动了,双手揪著马鬃,受气样地俯在马背上。
这楚少侠虽然好心让他上了马,却让他坐在马鞍前面,自己反倒骑在马鞍上舒舒服服的,可苦了他一路上颠得苦不堪言。
这样算什麽侠士啊?!
信云深可管不著骆星的怨念,只管驾驾地驱著马在路上疾奔,
马背上驮著两个人,跑得便慢了些,这马又不是什麽日行千里的良驹,因此奔波了小半天,才终於到了孤松派所在的那座城镇,红英镇。
信云深下了马,又看著骆星磨磨蹭蹭地蹭下马,一副软了腿的样子。
骆星咬牙,手搭在信云深肩上:“少侠能扶我一下吗?!”
“骑个马而已,你就累成这个样子,真是中看不中用。”信云深毫不客气地道,嫌弃似的用几根手指头捏著骆星的手腕,“你家在哪里?”
“那边。”骆星有气无力地往一个方向上一指,便借著信云深的力气倚著他走了。
他之前从家里跑出来,又要寻短见,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了。现在在马背上颠了一路,没当即坐倒已经算他有骨气了。
这个楚少侠,他真的找对人了吗?!
骆星狐疑地微微扭头侧目看信云深,信云深像是後脑勺长了眼睛似的,猛地一回头,双眼微眯:“你看我做什麽?!你在想什麽?!”
“哪、哪有看你?!”骆星强道,忙移开视线。
这人的直觉简直像野兽一样。
信云深哼了一声,又转回去看著前路,拉著骆星继续往孤松派走去。
顺著那条大街没走多久,便走到了一扇高大的朱红大门前。面前的院落显然比周围的都大,光是围墙便占了半条街的长度。门的上面悬著一块匾额,写著“孤松”两个大家。
“这就是你家?!”信云深回头看骆星。
骆星有些畏缩地躲在他身後,点了点头。
还不待信云深再说些什麽,一队人突然从大门里面鱼贯而出。
“是少爷吗?!少爷回来了吗?!”一个老仆打扮的人一连声地喊著,快步地往信云深和骆星跑过来。
骆星显得更加害怕,一直往信云深身後缩。如果不是信云深拉著,他大概要立刻就跑了。
信云深拦住那老仆,昂了昂下巴道:“你是哪位?!”
老仆向信云深拱了拱手,抹了把额头道:“老夫是孤松派的管家,大家都叫我福伯。我家少爷生病了,人却又跑得不见踪影,他父亲和叔伯这几天都又著急又担惊受怕的。我家少爷从小娇生惯养,一个人出门在外定是受了不少委屈,他又……唉,生了那种毛病,大人能不著急吗?!一定是这位少侠救了我家少爷,少侠快快请进,我这就去向家主禀报一声。”
他说著又看向信云深身後的骆星,却只对上骆星惊恐的眼神。
福伯一脸心酸地叹了口气,伛偻著腰转身回派里报告去了。几名弟子客气地邀请信云深进孤松派一坐,信云深从那洞开的大门往里看了看,一手拉著怕得浑身发抖的骆星,迈步走进那座院子。
几名弟子殷勤地在前面带路,沈重的朱红门板在众人身後轰然阖上。
第十一集
高放斜坐在榻上,伸出手腕,让一名花白头发的大夫为他诊脉。
慕容骁站在一边,静静地看著高放。
老大夫抚了抚胡子,起身向慕容骁行了一礼道:“门主,高公子的身体已经准备好了,即日便可进行药人之躯的试炼。”
经过几日药浴,高放的体质也渐渐产生变化,如今既已达到炼制药人之躯的条件,下一步,便是更加痛苦的一步。
慕容骁摆摆手,让老大夫下去了。
高放收回手腕,自己摸了摸,抬头看向他:“门主打算何时进行下一步?!”
慕容骁皱了皱眉头:“就今晚吧。”
“为何是晚上?!”高放疑道。
慕容骁打量了他一下,不怀好意地笑道:“这打通经脉之事,最是亲密。若高大夫不在乎本座将你全身上下看个通透,不在晚上也无所谓。”
高放听他言语中轻佻调戏,便有些不快:“你当我是没练过武的?!门主不必说些废话,既然已经万事俱备,即刻开始也是可以的。我知道门主还有一丝良心在,不忍见我这无辜之人受苦,想拖得一时是一时?!既然不打算放过我,又何必如此。吃过午饭之後,我们便开始吧。”
高放说完,也不等慕容骁回应,便往外走去。
慕容骁在他身後苦笑一声:“你倒是个有主意的。”
过往几次尝试炼制药人之躯,经过这一步时,原本活生生的人便成了一具死尸。
慕容骁望著视线远处那抹纤瘦优雅的身躯。若连他也撑不过去,那就真的没有希望了。
高放说他是良心未泯,可过往几次他对那些将要经历痛苦折磨的人也是一样心怀隐忧,可最终他们死了之後,他仍能不改初衷地继续寻找下一个适合的身躯,继续重复这一次次的折磨手段。
他的忧虑,也只是担心每一个适合的躯体死去之後,他就失去了一个得到药人的机会,而那个人也因此失去一丝生机。
这是良心吗?!这才最是泯灭良心吧。
除了那个等待自己拯救的人,其他的人,对他来说,不名一文。
晌午过後,高放依约来到慕容骁的练功房。
慕容骁摒退一切随从,自己也只穿著最简便的绸衣。他将练功房的门窗紧闭,室内一下子黯淡下去,只剩下熹微的光亮,将一切都照得影影绰绰。
慕容骁走到高放身前,笑道:“高大夫,请脱衣吧。”
高放看了他一眼,抬手解开自己的衣结,利落地脱了外衫靴子,站在慕容骁跟前。
慕容骁拉著他走到一处矮榻之前,动作不无温柔地引导高放在榻上坐好。
慕容骁站在一边,拉起高放的左手,慢慢捋开袖子,露出一截白色手臂。
“你经脉损毁日久,本不应再强行动它。今日是第一次,我先助你手臂双腿打通经脉,再至躯干。本座会慢慢来,也好让你少受点罪。”
“有劳门主了。”高放敛下眼睫,淡然回道。
慕容骁将那遮住手臂的袖子又往上推了推,露出一整条肌肉匀停线条好看的手臂来。
其实他要做的事,根本无需与高放肌肤相贴,只是却忍不住要这样做,何况高放并不反对的态度简直就是变相的鼓励。
慕容骁并起双指,沿著那白晰细腻的手臂内侧缓缓向指尖滑去。
他指尖凝起了内力,透过那纤白肌肤向血肉里渗透,直达那说不清道不明的经脉之处。
高放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呼,又复有急促喘息。虽然低,但却清晰入耳,撩人心弦。
早已驽钝的经脉被一道热流霸道地冲击,带来一股尖锐的疼痛。高放额头渗出汗珠。
左手被慕容骁拿捏著,他便把头侧向右边,眉头紧皱,双眼紧闭。他并不善於忍耐疼痛,此时也不打算忍耐。疼痛越忍越疼,高放知道以後还有的受著,现在便只将所有疼痛都呼出来。
慕容骁听著高放一声重过一声的喘息,间或夹杂著呼疼的呢喃,不知不觉得也满头汗水了,只是手下仍旧稳稳地,顺著那条纤长手臂,将两指滑到高放的指尖。
那指尖带著轻颤,滑过慕容骁的手心,让慕容骁心底也跟著一颤。
这才只是第一遭,接下来还有更难忍的,慕容骁管不得高放的反应,又将手指并起,重复了前一遍的动作。
两次下来,高放已经疼得浑身无力,周身汗如雨下,几欲瘫软在榻上。
慕容骁全神贯注,只管要来第三遍。高放却抬手一把按住慕容骁的手,抬起汗湿微红的双眼看向他,带著恳求的眸子在昏暗的室内极为明亮。
“受不住了,门主,让我歇一歇吧。”高放哑声恳请道。
从认识高放起,他还从未用这麽示弱的口气向他说过话,慕容骁一时竟停了动作,只是看著他。
高放对他从来或疾言厉色,或明嘲暗讽,几时像眼前这样,如同纯洁无害的羔羊,请求他的手下留情。
“我不耐疼,我自己知道。”高放虚弱道,“这折磨太难忍受,简直是刺心刮骨。这一步本来也没有什麽难的,难就难在这个折磨上,以前的几个人死在这一步,都是活活疼死的。门主若想成功,就要按著我的步调来,不然,我也必将步人後尘,门主又要失败了。”
这番话戳中了慕容骁最怕的地方,他虽心急,却也不敢再强硬行事。
高放此时也能难免有些後悔。先前因为要解信云深的毒,也因为自己的好奇,他接受了慕容骁的条件,试著练这药人之躯。谁知道过程竟然如此艰难,要生受这许多折磨。
现在信云深平安离去,他的好奇心也被这难耐的疼痛磨平,现在他只想反悔。可是若让慕容骁知道了,怕是他再也不会给他这麽大的自由,由著他想做什麽就做什麽了。
慕容骁给了高放片刻喘息的时间,便又拉起他的手臂:“这种事情还是早动手早了结的好。我倒不知道高大夫有这麽娇气,连这点疼也忍不了。”
“我也不知道慕容门主练了什麽绝世神功,需要撩了在下的衣裳,贴著在下的身体,才能接续经脉。”
一番话连讽带刺,倒是慕容骁平日里熟悉的高放模样。只是被人家这样说了,慕容骁也没有那麽厚的脸皮继续下去,只管隔著衣裳继续用内力为高放打通经脉。耳中听著高放时重时轻的喘息,时而低吟的呼痛声,大方磊落毫不遮掩,慕容骁却只觉得如坠冰火两重天的地狱。
慕容骁花了一天一夜的功夫,才算将高放原已损毁的经脉再次打通。高放几乎已经陷入昏迷,一身的汗水将衣衫湿透,面色惨白,灰败得吓人。
慕容骁看著这样的高放,眉间微蹙著,心中说不出是什麽滋味。
没有使唤下人,慕容骁亲自将高放送回房中。想要著人为他擦身,却想著高放醒来後必会不高兴,慕容骁便放下这个念头,只将高放扶到床上,盖上薄被了事。
慕容骁站在高放床边看了良久,才慢慢离开了。
一名影卫从暗处飞身而至,向慕容骁行了一礼:“门主。”
慕容骁止住他的话头,带他走远了一些,才道:“有什麽事?”
“门主让我等监视情花山庄,近日山庄内似有异动,特来向盟主禀报。”
“有何异动?!”慕容骁举手拈花,面沈如水。
“前庄主方续的两名得力手下被清风剑派信云深所杀,现如今他失了臂膀,情花山庄没落如厮,再无可用之人。陆情和方小可夫妇自从回到山庄也深居简出。只是最近,情花山庄内外屡有黑衣人出没,不知属哪一派,指使人是谁。属下试图活捉拷问,那些人宁可自尽也不透露一丝一毫的消息。属下无能,只能先来向门主报告。”
“来历不明的黑衣人?!”慕容骁沈吟片刻:“你们继续在情花山庄监视,看著方续父女和陆情三人。只要他三人没有异动,其他都是其次。”
“是!”影卫抱拳低首应了,又一忽尔间运起轻功远去。
慕容骁在院中,看著渐渐亮起的晨光,独自一人站了良久。
第二天高放仍旧沈沈睡著,似乎前一天耗费了他太多精力。下人端来了饭和药,却苦於叫不醒高放,只能请示慕容骁。
慕容骁听到下人来报便放下手中事务,来到高放房中。
高放安静地躺在床上,长发散乱地披在床侧,黑色的发衬著仍旧苍白的脸庞,显得分外纤细脆弱。
慕容骁轻叹一声,摒退左右,端起一碗粥来坐到床畔。他一手扶起高放,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一手执匙,慢慢喂到高放唇边。
高放昨日身上出了一身的汗,又没洗浴,却并没有一丝汗味。许是这几天日日浸那药汤,他连出了汗也带著淡淡的药香味。
高放常年不练武,一身肌骨也比寻常男子柔软许多。他就这样软软靠在他怀中,半昏半醒地乖乖吃饭喝药。
慕容骁低头便看到他饱满的额头和修眉扇睫,鼻端萦绕著高放身上特有的淡淡药香,此时的一切,都是独属於高放的气息。杂糅在一起,混成一种叫做温柔的东西。
温柔,最是令慕容骁心动神怡。
慕容骁喂高放吃完饭喝了药,却不想离开,鬼使神差地,命人将全部事务移到高放房中。
他坐在那里,陪高放同处一室,闻著独属於高放的淡然药香,似乎将他这几十年的腥风血雨、怨忿不平都涤荡了个干净,只余下一片宁静舒心。
慕容骁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信云深那个小子尽管对感情懵懂不明却仍旧紧缠著高放的心情了。
或许与爱无关。或许像是躁动不安了许多年的人生中得了一贴慰藉的良药,让人不想离开。
高放这一睡,便又睡去了一天一夜。
一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之时,方才完全醒来。
只是伴随著神智的苏醒,身体上那些尖锐的疼痛也一并醒了过来,高放一时难以忍受,皱眉低呼了一声。
“你醒了?!”慕容骁走了过来,撩起床帐,居高临下地看著他,“你既然醒了,我们就不可再拖延下去了。今天就要废你经脉,才算完成了第一步。”
高放一听,只觉得一身的伤痛更加难忍了。
“好疼,好难过啊。”高放抬起一只手臂压住眼睛,张了张干裂的唇。
“已经到了这一步,断没有放弃的道理。”慕容骁面无表情地道,“何况,你一身经脉毁於严寒,内力也尽废了。如今我强用内力替你梳理通透,你却无法支撑。若不再行废去,你以後更加深受其害。”
“门主说得好像一心为我著想似的。”高放唇边勾起一抹讽笑。
无论他有多不想,最终还是被慕容骁挟持到练功房,开始了新一次的折磨。
慕容骁绕著坐在榻中的高放飞快转挪,一瞬间将他身上几处大穴尽数封住,而後以手抵背,开始为他散功。
手底下单薄的身躯让他有些心忧胆颤,眼见手下躯体渐渐发起抖来,无论他多努力稳住内力散逸的速度,却仍旧止不住高放的颤栗。
噗地一声,高放吐出一大口鲜血,身子终於停下颤抖,软软地倒了下去。
“高放!”慕容骁惊惧地唤了一声。
以前的几人也都是这样,似乎一口鲜血吐尽了全部生气,从此再也没有睁开双眼。
慕容骁看著软倒在榻上的高放,一颗心几乎像被冰水浸透,向著高放伸出双手,手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著。慕容骁狠狠地握紧拳头,才止住发抖的手指。
噗地一声,一把光亮的剑从一具躯体上拔了出来,溅出一蓬血花,扑染到光洁的石墙和地面上。失去生命的败者颓然倒地,剑主人持剑甩了甩上面的血珠,一脚将那人踢翻过来。
一名青年战战兢兢从藏身处走了过来,望著地上那人,眼圈慢慢红了起来:“大伯……”
“你哭什麽,这又不是你大伯。”持剑的少年收起自己的武器,不屑地开口。
“楚少侠,我是信你,才──可是这个人,分明就是大伯的样子。”青年泫然欲泣。
信云深也低头在那人脸侧摸索,摸了摸著皱起眉头:“居然不是戴了人皮面具。”
“什麽?!”骆星一听,脸色一瞬间变得煞白起来,也顾不得害怕,跪在那人身边,急急地探手摸他的脸侧。
“真的没有……真的不是戴的人皮面具……”骆星呆呆地看著那个人,猛然崩溃一般大哭起来,“没有戴人皮面具,却长著大伯的样子──这个人,分明就是我的大伯!你──你这个杀人凶手!”
骆星抬手在信云深身上又拍又打,哭得快要喘不上气来。
虽然骆星没什麽内力,但男人的手打在身上也是很疼的。信云深不耐地躲开他,喝斥道:“你哭什麽哭。这几日你我不是早查清楚,你们家的事必有蹊跷,这几个装神扮鬼的人都不是什麽好东西。前几天你见了他们还像老鼠见了猫似的怕得厉害,现在又哭什麽哭!”
“万一……万一你调查错了呢?!”骆星继续哭道。
信云深冷哼一声:“绝对无错。他们若不死,今日倒在这里的可就是你我了。”
骆星呆坐在地上,抬头泪眼迷蒙地看著信云深。
信云深自己在那人身上翻了一遍,翻出一个瓷瓶来。
他抬手将瓷瓶中的绿液倒在那人身上,又将瓷瓶也扔回去。不过片刻间,方才还在地上的尸体便化得无影无踪。
骆星看得目瞪口呆。信云深拍了拍手:“这东西就是那群黑衣人随身携带的。现在你总信了,这个人不管是不是你大伯,他都心怀不轨。对付心怀不轨之人,便要如此。”
信云深说完,也不管骆星还在失神,带著呆呆傻傻的骆星离开那院子,前往二人暂住的藏身之处。
他自从那日进了孤松派便四处查探,短短几日内搜集到不少证据,至少能够证明骆星所言非虚。不是他得了失心疯,而是这孤松派的确不同寻常,处处透著诡异。
今日却是那骆星的大伯发现了他的调查,欲对他发难,却被信云深先发制人,毙於剑下。
而这人与那些神秘黑衣人的联系,却更加让信云深百思不得其解了。
既然确定了孤松派的异常之事与黑衣人有关,信云深自然不再手下留情。他一路上被这些人黏得死紧,又找不到破解的头绪,早已万般不耐。对於孤松派这些人,若实在拷问不出消息,信云深也绝不给他们自杀的机会。在被擒之人自我了断之前,信云深定要先一剑了结那人的性命。
尽管结果一样,信云深却惟独享受这般掌控的快感。
骆星一直犹豫不决,若不是信云深对他又是威胁又是利诱,不准他对那些黑衣人同夥动些愚蠢的恻隐之心,恐怕他早就倒戈相向,在信云深的剑下维护那些人了。毕竟那一张张脸,都是他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这一日信云深又抓了孤松派三长老骆松,又是一番拷打逼问,骆松却铁了心地闭紧嘴,一字不说。
信云深气急,挥开一道掌风,啪地一声印在骆松脸上,将他打得脸偏向一边。信云深用剑指著他的下巴怒道:“我再问你最後一遍,到底是谁指使你们跟踪我的?!”
骆松口中毒药被搜走,手脚又被缚,无力自杀更无法逃走。此时他只拿一双眼睛恨恨地盯著信云深:“你不配知道。你早晚有一天,会落到我们手里!”
“混帐东西。”信云深冷著脸,一脚踢翻骆松。
骆星站在一边看著,实在不忍,上前拦住信云深:“楚少侠,你别生气,让我来问问看吧。”
“三叔……”骆星转向骆松唤道。
“好侄子,你还知道我是你的三叔,你就夥同外人这麽欺负自家人。你真是病得不轻啊!”骆松一脸恨铁不成钢地道。
骆星见他神情真诚不似作伪,竟然忍不住心虚起来,转头恳求信云深:“楚少侠,他既然不愿意说,再造杀孽也是枉然。不如废了他的武功,放他走吧。”
信云深冷冷地瞅著骆星,半晌都不开口,直把骆星看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才出声道:“你自己的三叔不是早就被你背到祠堂里去了?这个人算你哪门子的三叔。”
“骆星,你别忘了是你求我来帮你的。我不在的时候你不是怕他们怕得要死?如今你得了我的依靠,以为我可以护你周全,你就开始有恃无恐,开始动你那愚蠢的同情心了是不是?你既想要我帮你,又想要成全你自己无聊的正义感。你向我求情,就是想把杀人的罪恶感推到我的身上。我没那麽烂好心,帮你救你,还要分担你的罪恶感。”
“你若真心不愿意伤害他们,那简单得很,我即刻就走,你就留在这孤松派继续当你的少主人,反正他们表面上不是很疼你的麽。”
信云深一席话将骆星说得一脸羞窘,直到听信云深说要走,骆星才慌了神,一把拉住信云深的手臂。
“你……你不能走。”骆星惶恐道。
信云深将剑递给骆星,指向地上的骆松道:“这个人已经没有审问的价值,当下也留不得,不然後患无穷。交给你了。”
骆星颤著手接过剑,愣愣地与地上的“骆松”对视良久,终於一咬牙,举剑刺了下去。
信云深用“骆松”身上带的化尸水将他的尸首化成一片水,不留丝毫痕迹。
信云深从呆愣的骆星手中拿过剑,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回房吧。如今还剩一个冒牌掌门,我得再想想。”
他们如今仍旧住在孤松派中。因为每一次抓到可疑之人拷问无果之後,最终都会用那化尸水将尸身化去,是以至今竟无一人发现他们两个做的事。那些突然失踪的人也无人问起,似乎他们十分习惯有人不告而别似的。
信云深知道一切平静都只是表面上的,他们一定早已注意到他和骆星使的手段。接下来必须速战速决,毕竟他们还在别人的地盘上呆著。
这一次骆星不知道想通了些什麽,竟然比前几次都要积极卖力。
他说身为掌门的骆泰经常把重要的物件放在自己的书房里,骆星仗著地形熟悉,亲自潜到书房,偷出来一堆的书信纸张,希望能从这些东西里发现些蛛丝马迹。
其中有一张烫金的请贴,第一眼便吸引了信云深的注意。
那是来自情花山庄的一份请贴。
信云深拿起来看了看,大意便是情花山庄多年以来受惠於江湖各大门派,为了答谢众人对情花山庄的恩情,邀请各门各派英雄侠士前往情花山庄一聚。
这其中并无异常,惟一有些特别的大概是请贴中所提及的一个人,一个女人。
传言此女身有神秘隐世部族的血缘,一颗真心极是矜持珍贵,若有男子能得其心,尽可心想事成。欲成神功,欲得天下,全不是难事。
信云深对这段描述起了一丝兴趣,却又觉得实属无稽之谈。
这请贴还不知道跟他周围发生的事有什麽关系,信云深只将请贴先收起来,继续检查其他杂物。
骆星又返回书房几次,直到再也找不到新的东西才算罢休。二人又检查了一遍,也没发现特别异常的存在。
骆星似乎已经失去了耐心,全无之前的优柔寡断。如今孤松派里就只剩下一个坐在掌门位置上的骆泰,信云深故技重施,将骆泰也绑了回来,逼问一番。
结果自然不消多说,骆泰连一个字的回答也懒得给他,甚至没有冷嘲热讽或者为那幕後之人歌功颂德。
这一次骆星毫不犹豫地将假骆泰手刃,看著信云深用化尸水将那具躯体化为一滩水。
“孤松派已经安全了。”信云深道,“你可以安心呆著了。”
骆星咬牙道:“可是,陷害我们孤松派的幕手黑手还没有找到!真正的凶手还没得到惩罚!我不甘心!”
信云深摇了摇头,道:“要报仇,这便是你的事了。我可以救你的性命,但不会帮你报仇。”
“楚少侠──”骆星抬起苍白的脸,哀恳地看著他。
这样的恳求对信云深却没有用,他继续说道:“我不会专门替孤松派报仇。但是我要继续追查黑衣人的事,下一步,我要去情花山庄看看。”
“黑衣人与我孤松派的仇人脱不开干系,楚少侠要查黑衣人,也正与我的目的相同。既然楚少侠要去情花山庄,请容在下跟随。”骆星斩钉截铁道。
信云深对他的回答并不奇怪,点了点头,吩咐道:“那收拾一下东西吧,我们即刻启程去情花山庄!”
第十二集
高放躺在床上,苍白的脸庞隐在床帐的阴影里,深陷在锦被中。被面上大团牡丹的豔丽花样更衬得被中之人憔悴不堪。
高放即使在昏迷中也仍旧皱著眉头。他往常总是笑著的,便是怒也如同嗔怒一般,一片柔软,不会令人感到坚硬。
这样愁苦的神情甚少出现在他的脸上,现在他却连睡著了也总是难以脱去眉间的阴郁。
高放是在一阵阵的疼痛中醒来的,神智刚一恢复的一刹那,遍布全身的痛苦像潮水一般涌来,他恨不得立刻再昏死过去,不用忍受这般生不如死的折磨。
自从少年时那一场令他丧失了一身武功的经历过後,高放对疼痛这种感觉便生出了比常人更敏感的痛苦,也更害怕恐惧一些。
这几天的经历,却让他把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疼痛全部经历了一番。
高放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却听床边有人道:“你醒了?!”
高放睁开眼睛,便看到慕容骁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著他。
明明他才是受罪的那个,这慕容门主的脸色却显得更吓人一些。原本年轻光洁的脸面尽显憔悴,眼周浓重的阴影更让他看上去老了几岁,倒跟他的年龄更符合了。
高放动了动唇,喉咙中十分干涩,居然没能发出声音。
慕容骁看他完全清醒了,也似放松又似失望地呼了口气。
“高大夫,药人的炼制──又失败了。”慕容骁道。
高放微微瞪大了眼睛。慕容骁说完就回头往桌边取了茶水,端到床头递给高放。
高放接过来喝了几口,才算缓了过来,用略微干哑的嗓音道:“失败了?!怎麽会──”
“我知道高大夫已作了万全的准备,可是高大夫的体质仍然不是最合适的。这一次你能捡回一条命已经算万幸了。”慕容骁叹道。
高放倒回床铺上,听到这样的结果也说不清是什麽滋味。
出於对奇门杂术的强烈好奇,高放是希望能够成功的。何况他已经生受了那麽多疼痛折磨,居然说失败就失败了。细想起来,高放竟觉得遗憾多一些。
不过既然已经失败了,再多想也是无益。
高放想了想道:“慕容门主可愿听我一言。依我这些时日研读的那些医书看来,再加下亲身体会这一遭,我想,那些医书中所记载的药人之法多半属无稽之谈。跟炼制人的体质没有关系。你再找更多的人来也是枉然,徒增杀孽罢了。”
慕容骁抿唇不语。
高放见他不愿放弃,也不再多说,挣扎著坐起身道:“既然此法失败,那我呆在这里也没有用了。其间我已尽力,我也不算失约於门主。我还有事在身,实在耽搁了太久了,这便要告辞了。”
慕容骁却猛然看向他,眉头紧皱:“高大夫,你不能走。”
“你怎能这样?!”高放惊怒道,“我已经完成与你的约定,你──你凭什麽不让我走!”
“你虚弱成这样,我放你走你又走得了麽。高大夫先养好身体,其他的以後再说。”慕容骁不耐烦地道,也不再等高放开口,转身急匆匆地离开了。
“无耻之徒!”高放气得将手边茶碗扔了过去,!地一声砸到门边。
慕容骁被茶碗的碎片打到身上,脚步顿了顿,又迈步走了出去。
“好好看著他。”门外传来慕容骁的吩咐声。
高放气喘吁吁地倒回床上,让周身的疼痛慢慢缓解下来,又忍不住咬牙切齿:“混蛋!”
高放被软禁了。
因为不需要再炼制药人,他连之前四处走走看看的自由都失去了,每天被关在院子里,寸步不得离开,一身的毒药毒粉也在早前被慕容骁派人搜走,现在自然不会还给他。
没了药粉在身的高放,无害得堪比纯良的白兔。
慕容骁虽然软禁了高放,却再也没来看过他,只派人每天将饭菜药物送来,让人妥善照顾高放。高放想找他理论都不可得,只能每天闷在院子里,被四面高墙囚住。
在高放醒来的第五日,他闷闷地坐在院中老树下想著出路。竹椅清凉,高放将一张薄被盖在身上,仰头望著头顶夜空,上面的一弯新月泛著淡淡光芒。
一抹黑影跃在半空中,突然从视野中滑过,高放心中一跳,拥被从竹榻上坐起。
那一瞬间他想到的是信云深,他竟不知为何会想到那个乳臭未干嚣张跋扈的少年。难道他身陷囹圄,还能指望那样纯真不知世事险恶的少年来搭救?
那道黑影从他院落上空飞过,早已不见了踪影。
果然是他想多了,怎麽会是那个小子呢?!自己早将他骗走了,现在他应该已经在家里了吧……
一道黑影掠过慕容骁书房前的一排窗户,转眼间便出现在书房里。
那人掏出一封信件,俯身双手递给慕容骁。
慕容骁接过来打开信封,摊开信纸,只稍看了看,眉头却立刻紧皱起来。
来人还在沈默地侍立在一边。慕容骁看完信件,随手用烛火引燃,扔在地上,挥了挥手将那属下打发走了。
第二天,高放尚在睡梦中时,却被人粗鲁地摇醒了。
他不满地睁开眼睛,却看到慕容骁似笑非笑的脸。
“我软禁了你,我以为小放会怨天尤人,没想到你倒是心宽得很,过得这般惬意。看看,连皮肤都比往日里白嫩了。”慕容骁笑道,竟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高放揉著额头坐了起来,半抱著被子,往窗外看了看。
外面天都没亮呢,这老不修的又想做什麽?!
眼看著高放连理都不理他,倒头又想睡,慕容骁忙拉住他:“快别睡了,我这就放你出去。”
高放猛地坐直身体,目光炯然地看著他。
慕容骁笑了笑继续道:“我放你出去,但是你得跟著我。我要带你去──无极山庄。”
几乎是以雷霆之势,像要逃命一样,慕容骁带著高放坐上了早已备好的车马,即刻便从焚心门出发,往情花山庄而去。
等到日头初升的时候,一行人已经狂奔出百十里地了。饶是马车里铺得舒适又柔软,高放也被颠得晕头转向。
高放扶著车壁,摸索到窗户边上掀开帘子,把脸搁在手背上,感受著车外的凉风,才稍微好受了一些。
慕容骁在一旁冷眼看著,哼了一声:“没有武功的人就是麻烦。”
高放懒得搭理这喜怒无常莫名其妙的老不修,只管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任窗外的小风轻轻吹著。
高放的身体很修长,腰肢很柔软,这样扭著身子坐著,身躯便伸展出好看的线条,带著高放独有的柔软。
慕容骁看了他一眼,移开了视线。
车内半晌无人言语。
慕容骁突然开口道:“高大夫,我有一事相求。”
高放转头疑惑地看他。先前他要利用他的身体炼制药人,如今已是失败。这慕容骁还有什麽事想要求他?!
“我知道高大夫对天下的各种毒药多有研究。我想请你为我救治一个人。”慕容骁道。他这样说著的时候,脸上现出一丝显而易见的疲惫。
“救谁?!”高放微挑著眉头问道。
“救谁不重要,我想问高大夫,如果只是暗地里看著一个人,看著他所有的病症,不用望闻问切,高大夫有把握对症下药麽?!”慕容骁满怀希望地道。
高放不敢置信地看著他,半晌道:“自然不能。”
慕容骁闻言叹了一口气,看不出是失望多一些还是疲惫多一些。
那疲惫像是经年累月堆积起来的,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形成的,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化解的。
他对自己的事讳莫如深,高放虽然好奇,也不是非知道不可。见慕容骁不再说话,他也继续扒著窗边把脸往外凑。
两道骑马的人影突然从马车後面赶超上来,一前一後地迅速跑远了。
高放只觉得视野里有哪一处猛地一闪,似乎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
不过细看之下前面的那两个人单看背影都穿著朴素,身量也显得高一些,哪里有一丝像那个鲜衣怒马的嚣张少年的影子。
高放摇了摇头,把下巴搁在手背上,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
如果……那孩子快些长大就好了。
慕容骁带著高放疾行两天,终於赶到了情花山庄的附近。
慕容骁本想乔装打扮混进情花山庄,只是高放不配合他,他也没有办法,只能在附近找了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高放坐在房间里,看著慕容骁指挥著下人忙里忙外地打扫房间。他觉得作为一个被人软禁控制的阶下囚,慕容骁对他的迁就似乎过多了些。
如果不是慕容骁偶尔露出一副为情所伤的黯然模样,高放真要怀疑这老前辈是看上他了。
若果真如此,他也没有什麽好高兴的。
生命当中惟二两个对他十分特别的人,却是两个男人。是男人就不说了,一个太老一个又太小,何其伤悲。
还不若教主,虽然是阴差阳错被人欺辱,好歹那楚飞扬,也是功成名就家底殷实单身适龄男青年。出於一种不知从何而起的信任,高放对於楚飞扬照顾君书影直觉地感到很放心。
说起来,因为中途发生的这些事,他至今也没能找到教主。之所以不著急也只是因为听说楚飞扬在教主身边。有楚飞扬在,教主定不会受了委屈的。
高放坐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著,渐渐地竟昏昏欲睡起来。
身体疲累极了,还没有从睡意当中缓过来,高放就被人粗鲁地摇醒了。
“高大夫,跟我走!”慕容骁一脸喜悦,这几天一直挂在眉头的疲惫似乎一扫而空,像是碰到了什麽天大的喜事似的。
高放还在迷糊,就被慕容骁拉著手臂带出门外。
“到哪儿去?!”高放有些不悦地道。
慕容骁笑意盈盈地揽住他的肩膀:“高大夫,医者父母心,本座这儿有一个病人,需要高大夫妙手仁心出手诊治。”
有病人你还高兴?!高放感到莫名其妙。
慕容骁摒退所有随从属下,只带著高放一人,往远离城镇的郊外行去,一直到了一处小树林里,才停了下来。
“到底是什麽人?!慕容门主也该告诉在下了吧。”高放道、
慕容骁站在一边,向远处频频张望,居然有一丝翘首以盼的雀跃。
这样的慕容骁竟比以前来得顺眼许多。
慕容骁嘴角弯起,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不用了,他来了。”
高放望著远处那抹骑马行来的人影,一直到近前时,他才看清来人的面貌。这还算是个老熟人,居然是那个情花山庄的庄主陆情。
陆情望著慕容骁,不同於慕容骁的真心喜悦,他居然显出一丝张惶和紧张来。看向高放时,却又带出一分愧色,显然他还记得不久前他的妻子方小可和著他老丈人的两个得力手下企图祸害信云深的事。
“情儿──”慕容骁上前牵住陆情的马,居然这样唤他。
高放犹记得他之前对陆情的横眉冷眼,如今在他面前的这一出又算是什麽戏?!
“情儿,你总算愿意相信我的话了。你身上早被方续下了罕见的毒药,只是为了利用你来压制我。我为解你的毒才开始炼制药人,绝不是你所以为的贪恋神功。你以前总不相信我,我门下有再多的大夫也无法为你解毒。今天你愿意约我出来,愿意相信我的话,我实在高兴得紧。你快些下马,让高大夫为你把脉。”
慕容骁说得兴起,高放站在一边,却敏感地察觉到一丝异样。
他转头四顾,但见小树林里树影幢幢,不亮的月光从沙沙作响的枝叶间撒下,更显得暗淡了一层。
高放皱眉看了陆情一眼,陆情只是坐在马上,抿紧薄唇看著在马下大献殷勤的慕容骁。
不对劲,十分地,不对劲。
连他一个毫无内力的人都察觉到空气中那一丝丝血腥的杀意,这昏了头的慕容骁居然还在围著别人的马转!真是英雄气短,人家都设下夺命的陷阱了,他便是爱那个人又何必爱得如此卑微。
高放一把拉住慕容骁:“慕容骁,有危险,我们……”
高放话还未说完,一道粗砺的声音蓦然从半空中传来:“慕容骁,你总算来了!明年的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随著这挑衅的话语一落,原本寂静的小树林里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像是凭空从黑暗当中钻了出来。
慕容骁再是沈醉,这个时候也该醒了。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马上的那个男人,高放站在慕容骁身边,也看著陆情。
陆情双唇紧抿著,眼睛微微瞪大,看向已将他们三人包围起来的人群。
其中一个人向陆情一抱拳道:“多谢陆庄主以身作饵,将这狡猾无耻的大魔头引至此处。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方老庄主还在府里等著,他十分担心陆庄主的安危。陆庄主还是快些回去照顾老庄主吧。”
“陆情,方续!你们──好啊,真是太好了!事到如今,你们居然要杀我?!”慕容骁大声怒道,连声音都带著一丝扭曲。
高放还在暗自分析他二人能够平安逃出去的可能性有多大。往四处看了一看,高放基本可以断定,完全没有逃走的希望。
这情花山庄看样子是铁了心要取慕容骁的性命,竟然派出几十上百人来围杀他一个人。而他纯粹是遭了池鱼之殃。可惜出来得太急,他连毒药毒粉都没带多少,只有随身带著的防身的一些药,根本撑不了多久。
不知道陆情对慕容骁说了什麽,他的马就被一声呼哨唤了回去。
骏马载著陆情飞快地跑走了,远离这一片浓重的杀伐之地。陆情坐在马背上回望著他二人,面有凄然之色。慕容骁和高放谁也无暇再顾及他,处於包围圈最内一圈的人已经像纷纷冲了上来。
慕容骁盛怒之下还记得护著被他无辜牵连的高放,只是四面八方都是敌人,四面八方都是乱挥乱砍的武器,他拉著高放的手臂,却不知道要把他往哪里藏。
好在高放虽然没有武功,手上的功夫也并不弱。只是随手一洒,登时便有几个人立刻倒地。
前面的人倒下来,後面的人便立刻填补上,绝不让被包围著的两个人有一丝喘息之机。
除了正在前面混战的这些人,那小树林的深处,黑暗包围的夜色里面,还有无数隐隐约约的安静身影站立著,只等著前面的同伴倒下的那一刻,那些身影便立刻鲜活了起来,迅速地补上缺口。
高放越坚持越心惊。以这些人轮番替上的架式,显然是不达目的不会罢休了。
他那一小瓶毒粉已经挥洒得差不多了,而敌人还在如潮水般涌来。绝对的人数优势压得人喘不起气来,高放明显能听到身边的慕容骁也越来越乱了节奏的呼息。
这绝对不是一个好兆头。
高放心中一急,一直踩著天一教轻功的步法四处闪避的身形也迟滞了下来。
一柄长刀挥舞过来,直取高放胸前要害。
高放狼狈地後退,堪堪闪过,手中毒粉便欲挥撒。手臂上却又突然一痛,又狠狠地麻了一下,手心便松了开来,手中握著的小瓷瓶滚到了地上。
高放用另一只手抱住手臂,抹了一手温热的血。
身後的慕容骁却在此时突然发出一声闷哼。高放心道不好,一边踩著轻功步法勉强躲避著那些杂乱的攻击,一边用眼角余光看去。只见慕容骁身前身後居然各站著两个人,四把武器齐齐地刺入他的胸前和背後。慕容骁只来得及堪堪躲过要害,面对这些夺命杀手,他此时竟已是有心无力。
若说他原本有十分的功力,刚刚陆情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冷漠地看著他的时候,那十分的功力也已经散了七八分了。
眼看著慕容骁受了重伤,这一场人数悬殊的围杀的结果几乎要立刻揭晓了。
高放没有内力的支撑,轻功步法再精妙,他也撑不了多久,此时已现疲态。高放知道等他停下脚步的那一刻,便是他的死期了。
饶是这样,他竟然还有余力去疑惑一个问题。这一群人看样子根本就不是情花山庄的人,更像是江湖中人,来自各门各派的都有,武功路数也不尽相同。
到底是什麽样的仇恨把他们聚到了一起,不惜用这样杀敌一人自损八百的人海战术也要杀死慕容骁?
不管这群人出於何种动机,他们每一个人都冷著一张脸,用完全不防御的拼命打法,只为了将慕容骁击杀。
慕容骁一时大意受了重伤,此时已是强弩之末,被十数人围了起来,只能勉强撑著不被打倒。
高放已经感到两条腿越来越重,身体也越来越酸疼,终於在一步行差踏错的关头脚下一个踉跄,重重地跌倒在地。
十数把武器不失时机地兜头劈砍过来,明晃晃的利刃几乎完全遮盖了他头顶上那一方小小的天空。
高放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除了坐以待毙,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反而耳中听到一连串剑刃破空之声,又混杂著一群人的哀嚎。
高放刚要睁开眼睛看看是谁救了他,下一刻,他却被拥进了一个异常温暖的怀抱。鼻端充盈著熟悉的味道,环抱著他的这双臂膀却远比记忆中的更加宽厚和可靠。
被人护在怀中的那一刻,高放终於得以放松了一直绷紧的身躯,软倒在那人怀里。
信云深揽著高放的腰身,感到高放将脸抵在他的颈间,心里忍不住得意,手上的动作也便显得花哨起来。
信云深的加入也只使得对方混乱了一时半刻,马上便又重整队伍,连著信云深一起算进了要击杀的行列。
慕容骁身受重伤,此时已是处处捉襟见肘,平日狂放不羁的焚心门主,此时竟被几个无名小卒逼到绝境。
信云深看也不看他一眼,只意气风发地护著依赖於他的高放,将手中一柄精钢宝剑耍得龙舞银蛇,就连剑刃上撩起的鲜血,也化作了可堪点缀的红花。
信云深一出现,不过转瞬之间便杀死了对方十数人,而他尚自游刃有余。
只是那些人竟毫不畏死,脚下踩著同伴的尸体,连眼都不眨一下,只管向著困在圈内的三人一味进攻。
慕容骁一边狼狈应付著,心底却掠过一丝惊疑。他明明对情花山庄下了重重镣铐,不得习武,不得经商,致使他们连维持生计的花费都需要向江湖各派乞讨得来。他们断没有可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训练出这麽多悍不畏死的弟子出来。
可是这些人,又的的确确听从情花山庄的命令。
围攻的人群如潮水一般无穷无尽,一拨退尽一拨又至,不远处的树林深处传来一声大喝:“各位英雄好汉!不愧为忠义之士!今日各位英雄为保护主人鞠躬尽瘁,主人也必将投桃报李!主人有令,谁能夺得慕容骁项上人头,必将满足其人所有要求!”
这不伦不类的鼓舞之言,居然令前方的人群发出一阵骚动,那一瞬间增强并且蔓延开来的杀气竟令向来嚣张的信云深也脚下一滞。
信云深眉头微皱,突然一人从左後方暴起,挥著一口双面利刃的弯刀向信云深怀中的高放砍去。
信云深察觉到那人意图,眼皮不自觉地一抽,手中搂紧了高放,左脚使力,轻盈地一个旋身,将高放护在身後。另一手只将长剑似是随手一刺,剑刃却从一个极为刁钻的方向直插进来人胸腔,让他连躲都来不及躲。
那高大壮汉高举著大刀的右手还来不及放下,不敢置信地低头看著那穿胸而入的剑身。
信云深咬牙踢开他,将剑刃一横,慢慢抽离。眼看那一道细细剑伤变作一个血肉模糊的血洞,高放心里不由得一阵紧跳。
信云深这种举动显然是含著怨气的报复,他不只为救人或自救而杀人,他在蓄意地折磨对方。
该说他是少年气性的天真残忍还是本就有离经叛道之心?信云深在清风剑派的时候从未显露过这样一面,尽管任性也并未超出过一个世家子弟的纨!习性,甚至还算得上是一个优秀的名门正派之後。
自从跟他出来之後,他却越来越多地显出这般无情的一面。
高放不由得担心起来是因为他的缘故才让信云深改变了。
人家好好的名门之後,正派子弟,如果被他带入魔道,那他的罪过就大了。
高放攥住信云深的衣袖。开口道:“他们人太多,杀不完的。不要恋战,救了慕容门主,我们快快离开。”
信云深还算听高放的话,果然不再和人缠斗,只靠著一身气劲猛地冲破包围的人群,携著高放向树林外疾奔。
高放回头看著慕容骁被一拥而上的人群淹没的身影,眉间紧皱起来。
许是信云深这一次出现的时机太好,他携一身坚不可摧的气势摧枯拉朽,救他於危难之间,高放竟一时间难以把他与那个需要他保护教导的少年联系在一起。刚才他差点忍不住让信云深连慕容骁一起带走。
不过是分别了这些时日,信云深的身上到底有什麽发生了改变,竟让他感到如此可靠。
信云深带著高放疾掠十多里地,到了安全的地方才停了下来,他拉住高放的手,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脸颊。
他以往只会用撒娇表达亲近,这还是第一次做这麽宠溺的动作。高放一怔,信云深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指,上面沾著一点嫣红,微微笑道:“小放,脸上沾了血呢。幸好不是你的。”
高放看著面前的信云深。他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似乎长高了一些,头发束起,用布带绑了,一身奢华衣衫也已换下,只穿著简单的粗布衣裳,暗蓝的色调衬得人越发沈稳起来。
这个年纪的孩子发育得极快,几乎一天一个模样。昨日还是男孩,也许再见时就变成了成熟稳重的男人。这样的变化有一种令人心动的魅力。
信云深突然冲著高放身後一招手,开口道:“骆星,你过来。这位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你给我好好保护他,等我回来。”
一个青年男子从後面走了过来,形容有些怯弱,抱著手中的长剑为难道:“楚少侠,可是我的武功一点也不好,我怕──”
高放对那一声楚少侠有些疑惑,却见信云深对他使了个眼色,他便按下了这点好奇,只听著信云深讲话。
“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什麽危险的。”信云深道,“我再去救个人,马上就回来。”
“云──”高放有些担忧,“小楚,你可是要回去救慕容骁?!对方人多势重,你若没有把握,就别逞强。你带我回去取了我的毒粉来,我与你一道去。”
“小放,等你回去取了东西,你确定那个慕容门主还有命在?!”信云深笑道,“那些杂鱼我还不放在眼里,也不知道慕容骁那老家夥怎麽会在他们手上吃了亏。你不用担心,在这儿等著我,我马上回来。”
他说完也不再等高放开口,便运起轻功几个起落消失在两人视野之外。
高放望著远方,半是担忧半是放心,心里好不是个滋味。
担忧,自然是担忧信云深的安全,放心,却是为著信云深还有搭救无辜的侠义之心。
高放自己也并不能算是心慈手软的善良之辈,只是他对信云深却总有著怕他误入歧途的忧虑。
他总是有种直觉,信云深若是行差踏错,一时失足,那後果一定是他不愿意想象的。
为了避免那样的後果,他便忍不住关注著信云深,患得患失起来。可事实上直到今日,他也仍未能彻底看透这个少年的心。信云深在他面前越是坦然剔透,他就越是看不清,好像总是隔著一层淡淡的迷雾,迷雾那头的信云深,有太多的不确定性。
高放按著额头轻叹,将杂乱的想法压下,这才注意到一边的青年。刚才信云深是叫他“骆星”吧?
骆星依旧抱剑站在一旁,也没有向高放搭话的意思。刚才面对信云深时他一脸的柔弱,现在却显得有些冷淡。
第十三集
骆星看著分外冷淡,高放以为他不会开口时,骆星却转头看向他。
“你就是高放?!”
高放对他的口气略感到些意外,还是点了点头。
“楚少侠有时会说起你。”骆星笑了笑道。
高放道:“小楚──你跟他是怎麽认识的?!”
“他救了我的命。”骆星摸了摸杏黄的剑穗,“还助我找到仇人。”
他想了想又道:“楚少侠虽然年纪不大,但是──很值得信任,很可靠。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高放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骆星经历过什麽,但是骆星看起来这样软的性子,面对果断自信甚至有时候会变成武断自大的信云深,的确会觉得想要依赖。
看骆星现在的样子,似乎早就陷入了这样的迷惘境地。
骆星只说了几句话,便不打算再开口了,只望著信云深离开的方向,一脸眼巴巴等待的神情。
高放有些郁闷,随便找了块地方坐下来。
若在以前,他定要担心信云深这一去会不会受伤,会不会著了别人的道,可是现在高放却对他分外地有信心。
到底这一次信云深的身上有什麽发生了不同呢?!高放百无聊赖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不等他想出个子午寅卯来,信云深就已经扛著重伤的慕容骁飞快地掠至眼前。
骆星早就迎了上去,信云深顾不上搭理他,将慕容骁放在地上,手中的长剑甩了甩收回剑鞘。
高放已经走到慕容骁跟前为他把脉,他的脉膊还算强健有力,虽然看起来血肉模糊十分吓人,但是并没伤到要害。
信云深在一边围著高放左一下右一下地转圈:“小放,我已经看过了,慕容骁死不了的。你别管他了。”
“你转得我头都晕了。你这个无事忙就不能老实呆著,跑了这麽大半天不累麽。过来。”高放伸手拉住信云深,让他站到自己身边。
他从怀里掏出些自己配制的伤药,撒在慕容骁身上的伤口上,先止了流血。
“小放,你为什麽会来这个情花山庄?也是冲著那个奇女子来的麽?!”信云深蹲到高放身边,安静了片刻又忍不住拉著他的袖子问道,面上有些不满和怨忿,却不知他自己察觉到没有。
高放奇道:“什麽奇女子?!我从未听说过。”
“楚少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先找个安稳的住处再说吧。”骆星在一边插嘴道,眉头快拧成一个疙瘩。
“就你事多。”信云深横了他一眼,“我早就甩脱那些人了,这里很安全。随便点个篝火就能露宿,这还不算安稳?!又不是娇滴滴的女人,穷讲究什麽。”
信云深在高放面前乖巧可爱,在自家长辈面前更是个乖宝宝,对别人可就没那麽多耐心了,娇纵脾气展露无疑。他向来对骆星直言快语惯了,骆星不觉得有什麽,高放竟一时惊著了。
信云深对上高放那略显震惊的眼神,一双大眼又瞪成了水汪汪的无害模样,凑到高放面前眨巴眨巴,装乖卖巧。
高放无语地推开他的脸,搓了搓手指。唉,小孩的脸蛋居然没那麽光滑柔嫩了,这些天一定吃了不少苦。
高放站起来道:“我们下榻的客栈离这里不远。小楚把慕容门主带上,先跟我回客栈吧。”
信云深对高放的话十分信服,不说二话地扛起慕容骁。高放虽然觉得这样对待一个伤员挺不地道,不过看在小孩这麽听话的份上,他也不能有过多要求了。
高放带著信云深和骆星回到客栈,将慕容骁安顿好。
焚心门的门人见慕容骁伤成这样,俱是大惊。慕容骁现在又昏迷著,还大有一睡不醒的架式。焚心门的一群人虽然沈默著,却像失了主心骨,有一种恐慌忧虑的情绪蔓延开来。
信云深好歹也是管过清风剑派的,安抚人心不在话下,三言两语便把慕容骁的手下各自安排了任务打发走了。虽然都是些可有可无的事务,他也能把事情说得极其重要,缺了谁都不可以似的。
“让他们有事干,省得胡思乱想,或起了异心或干了多余的事,都是麻烦。”信云深翘著腿坐在床头啃著苹果,一边看高放给慕容骁治伤一边道:“这个老伯最好快点醒过来,我才不想替他处理麻烦。”
嘴里说著不想管,不还是先管起来了。这样的口是心非,高放觉得分外可爱。
信云深也许比楚飞扬少了一份侠义之心,却用理智的自律补了回来,知道哪些事该做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能做,绝不会脱离正道之外。
如果楚飞扬是因著侠义之心而得了侠义之名,那信云深就是将侠义和名声当作一种事务在经营。
并不能说孰优孰劣,至少信云深只会在游刃有余之时经营侠义,绝不会为了别人委屈自己。这一点让高放分外放心。
信云深一直缠著高放说话,骆星虽不言语,却也不离开,只在一边默默坐著。
信云深将他一路上遇见的事情都讲了一遍,及至他如何救了骆星,在孤松派假掌门的身上找到了前往情花山庄的请贴。
“据说情花山庄寻到一名奇女子,素有‘得其心者能得天下’的传言。”信云深道,“这次他们延请江湖各派人士,就是拿这个当的噱头。”
“将无辜女子当作诱饵,真是无耻至极。”骆星不忿道。
“天真。”信云深嗤之以鼻,“这种话不过是江湖上诓骗无知小儿的把戏,谁信谁傻。你看看这些名门正派的武林人士,平常哪个不是大道理一套一套的,现在听说有这种好事,还不是眼巴巴地都来了。”
“小小年纪愤世嫉俗的。”高放无奈笑道,“你难道不是名门正派?还有你又是为什麽来的?!也是为那女子?!”
“冤枉。”信云深扑到高放身边拽他的衣角委屈,“我才不是为了这种无聊的传言。还不是骆星家的事,我既然管了自然要管到底的。还有那些黑衣人几次三番找我麻烦,不把他们连根拔起难消我心头之恨。”
“哎别乱我,我给慕容骁包扎呢。”高放抬著被他拉著的胳膊叫道,“去一边坐著,等忙完了你到我房里来。”
信云深听话地不再打扰高放,坐在一边托著下巴看他,他只觉得高放轻而熟练地给人包扎的动作又流畅又温柔,美极了。
他看著高放,一旁却也有两道视线在看著他。骆星看了看高放,又看向信云深,有些坐立不安,却仍旧没有离开的意思。
高放为慕容骁包扎完了伤口,便带著信云深出去了。
骆星一直跟在後面,嘴巴噘得老高,一脸的不高兴。
高放见他这样,反而放心了些。先前听信云深讲了他这一路上的遭遇,简直处处是陷阱,接近他的人个个图谋不轨。
在这种时候遇上的骆星就十分可疑了。
现在看来这青年对信云深颇有好感,甚至十分依赖。不管他跟著云深有什麽目的,只要他不做出伤害信云深的事,高放不介意他喜欢信云深。
信云深却完全没注意到眼巴巴望著他的骆星,只管粘在高放身边。骆星见实在是没有他插足的地方,最後十分失望地看了信云深一眼,才赌气似地离开了。
“简直是个小孩子……”骆星不满的嘟囔低语声也传了过来。
高放无奈地看了信云深一眼,信云深也睁著一双黑亮亮的眼睛回望著他,一脸的天真无邪。
那位骆公子自遇见信云深以来都依靠著他,想必十分不习惯自己的靠山这麽幼稚的模样。这分明是一脸的靠不住啊──
“你老跟著我做什麽,不累麽,去休息一下吧。”高放笑道,忍不住摸了摸信云深的头顶。
“不累,小放累了麽,你回房休息吧,我帮你捏捏。”信云深拉住高放的手臂,“都怪我来得太晚了。你没有内力,还跟那些人周旋了那麽久,身体一定会过於劳累。你回房间躺下,我帮你活络一下筋骨。不然明天你肯定下不了床。”
高放想到在那个危急关头被信云深护在怀中的感觉,竟是极其安全可靠的,倒是能够理解骆星对於信云深的依赖了。
不是年龄小就靠不住的。这个清风剑派的小公子,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比很多成年人更可靠。
高放知道自己被他纳入了离他最近的那一处,因此他可以拥有这个少年全身心的忠诚和喜爱。一旦往外跨出一步,那界限之外的人从信云深这里得不到分毫的真心,更分不走他的一分注意。
如此地内外分明,分明得近乎无情。
信云深见高放看著他不说话,便不由分说地拉著他进了房间,将他推倒在床上,自己在床边坐下来。
“趴著,我来给你露一手。”信云深挽起衣袖笑道,“跟我大师兄学的哦,还没有人享受过呢。”
高放趴在床上,任信云深在他的背上捶捶捏捏,一股股暖流顺著他的手心在背上游走,缓解了酸痛的肌肉。
信云深说起楚飞扬,却让高放惊觉已离开君书影太久了。算起来孩子也该几个月了,身形一定很明显了,不知道教主要如何自处呢?!楚飞扬会不会怠慢他?!
现在慕容骁身受重伤,无暇他顾,正是他离开的好时机。
“云深,你准备在这里停留多久。”高放开口问道。
信云深道:“现在还不知道。我要等骆家的事解决了再说。”
“你对那骆星倒是很好。”高放轻哼一声,“也没见你对别的什麽人这麽上心过。”
信云深笑道:“和骆星有什麽关系。自从我离开焚心门,这一路上明的暗的处处有人针对我。我好不容易抓到一点头绪,不把那个幕後主使揪出来我怎能咽下这口恶气。”
信云深有自己的目的,高放竟不知如何开口要他一同离开。
“此间的事……也许要很久才能了结。”高放低声道。
“不管多久我都要把那个人找出来。敢算计我──哼。”信云深没有将後面的话说出口,高放岂会不知他的想法,反正不是什麽好事。
“再说,最近这附近也聚了太多的江湖人士了。”信云深道,“便是袁盟主邀请的武林大会也未必有这麽多人来。虽然情花山庄放出了一个‘得心者得天下’的女人作为诱饵,也不可能召集到这麽多人,毕竟它‘乞讨山庄’的名声摆在那里,江湖上多的是人看不起他们。反常即为妖,我有预感,这一次,一定会有什麽事情要发生。”
信云深的话语中有些跃跃欲试的兴奋感。这种事正是江湖新秀打响名声的重要机遇,信云深也不是那淡泊名利之人,平日里也从不遮掩对於名利的渴求。
看到他这个样子,高放更不能开口让他离开了。不只如此,现在他甚至无法自己偷偷离开。他怎能放心留下信云深一个人面对这奇诡莫测的对手。
高放把脸埋进枕头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信云深和君书影,没想到有一天他竟会面对这样的选择。
一连几天,高放都有些闷闷不乐。信云深要麽粘著他,要麽就站在一边看著他,总之无时无刻不将目光放在高放身上。
骆星等了两天便不耐烦了,拦住信云深道:“楚少侠,你到底要不要去情花山庄了?!我们都已经在这个客栈里耽搁好几天了。你每天就看著高公子,都看了这麽多天了,你还看不腻吗?!”
“你懂什麽?”信云深推开他,“我说会管你骆家的事,就不会放下你不管。我在做什麽自有分寸,不需你多说。”说著绕过骆星,又去找高放了。
骆星在後面恨恨地一跺脚,不想再回房,索性出了客栈大门往大街上走去。
高放坐在窗边,手捧著医书出神,实际上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慕容骁的伤势已经渐渐好起来了,虽然他仍是一身消沈,也不管事,但是慕容骁醒了自己再离开就难了。
窗台外突然传来一阵敲击声,高放抬头看去,竟然看到几个泥捏的小彩人在窗台边摇晃。
“小放,你在烦恼什麽啊。”一个小人碰了碰其中一个小人,“跟著云深,云深会保护你。去找楚大侠,他只会欺负你。”
高放先是有些微愕然,回过神来才忍俊不禁。他是想要离开去找君书影的,教主如今和楚飞扬在一起,说他是去找楚飞扬也不为过。不过信云深竟然能够看出他的大半心事,也让高放有些出乎意料。
信云深的脑袋从窗户外伸了进来,很是无辜地道:“小放,我知道你在烦恼是走是留。大师兄是个好人,可绝非良配。小放你要相信我。”
“你胡说什麽呢。”高放用书卷在他额上轻轻一敲,“跟你说了不是那麽回事。我如果要走也和楚飞扬无关。”
“可是还有什麽事比我更重要呢!”信云深理直气壮得道,不等高放答话,信云深便抓过他的右手,抻开他的十指,“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是什麽?!”高放奇道。
信云深却从怀中掏出一个奇怪的链子一样的器物,银闪闪地煞是好看。
高放看那东西小巧玲珑,心里半是高兴半是无奈。
信云深有心送他礼物自然让他高兴,只是他送的这东西,分明是哄女孩子的小玩意儿。高放实在是疑惑得紧,在他的心里自己到底是怎样一个存在呢?!
信云深兴致勃勃地将那链子展开,道:“这个可是我自己设计的,找了工匠专门给你做的。”
链子上有一个一指多宽的大环,连著四个小环,信云深将那大环箍在高放皓白的腕上,又将那小环戴到他的四根手指上,抓著高放的手展示给他看。
“好看吗?!”
“好看。”不得不承认信云深的想法足够巧,这链子看上去十足简单却美丽。既然是信云深送的礼物,高放也就不嫌弃它同时还十足地女气了,反正本来他也不在乎这些。在天一教的时候穿的那些叮叮当当的异域服饰有过之而无不及。
信云深笑道:“不只是好看哦。小放你没有武功,只能使毒,可是我看你平常用的器具携带也不是很方便。这个东西专门给你用的。”他将那大环掰开,又将小环上的纤巧机关展示给高放看。
“这个大环是中空的,分了四格,可以放不同的药粉。这四根链子也是空的,连到四个小环上。你只要触动这个小环上的机关,就可以──蓬!”信云深微笑地做了一个炸开的手势。
高放垂脸按他说的那般摆弄机关,果然十分好用,不由得笑逐颜开。
“果然是个好东西,云深真聪明。”高放一脸慈爱地摸了摸信云深的脑袋。
信云深虽然被夸奖了,却直觉地感到不太对劲。这个神情不对,这个气氛也不对,总之都不对。
“别摸头,会长不高。”信云深捂著脑袋不让摸。
高放笑著收回手,抬起来对著阳光看了看,继续摆弄那别致暗器去了。
午後时分,一直没有动静的慕容骁突然派人来请高放。
高放过去的时候,慕容骁披著一件宽大的袍子倚在榻上,束发光脚,手持玉杯,倒显出一股别样风流。
像他这样的人,要多少男人女人不能得到,却偏偏爱上仇人的徒弟和女婿,也实在是自己找来的不自在。
慕容骁对他一笑,指了指一旁的椅子:“高大夫请坐。”
高放坐了,抬头看他:“说吧,你有什麽事。”
“我想高大夫这麽久都没有离开,多半不是因为我的伤吧。”慕容骁笑道,“我知道信云深最近在查情花山庄的事,我的话他一定不会听,希望高大夫代为转告一声,不管他要查什麽,都和情花山庄没有关系。情花山庄与在下,恩恩怨怨这许多年,其实全因私事,与江湖无关。让他不用在情花山庄上浪费时间了。”
“都到这个时候了,慕容门主仍旧要维护那情花庄主?!门主堪称情圣了。”高放扬眉道,“你的话我可以转达,但我对门主的做法,却不能苟同。”
“有什麽不能苟同的。”慕容骁笑了笑,面上却显出一丝虚弱,“如果信云深这样对你,你会放下他不管吗?!或者,如果你背叛了信云深,他会放下你不管吗?!”
慕容骁随口一问,却让高放心头一跳。
信云深如果像陆情对慕容骁那样对他,他自然不会放下信云深不管,但只是想一想那种情境,他便觉得十分难过。
反之如果他与信云深之间有了隔阂,信云深还会一如继往地待他麽?!
想到信云深从未向他展示过,却真实存在著的无情的那一面,高放竟不能对这个问题果断地说“会”。
高放从慕容骁房里出来,有些闷闷不乐地走在院子里。
右手上发出轻微的清脆响声,他抬起手晃了晃那造型精巧的链子,仿佛还能看到信云深低著头认真地给他戴上手链的模样,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杞人忧天。
左手细细地摩挲著腕上微凉的银环,皮肤上还留有信云深那修长有力的手指干燥温暖的触感。
从相识至今,高放能够很明显得感觉到信云深的成长,成熟,也许还会眼睁睁地看著他从一个任性少年长成独当一面的男人。这样的感觉有些奇特,反正高放无法想象褪去粉嫩少年模样的信云深。
高放径直往信云深房里走,准备将慕容骁的话告知他,看看他有什麽想法。
刚走到信云深房前,那扇门却猛地被人拉开,骆星从里面连滚带爬地扑了出来,倒在高放脚下。
高放有些意外,皱眉看著骆星。骆星一把抓住高放的手,焦急地道:“救……救楚少侠!”
“云深?!他怎麽了?!”高放惊疑道。
“刚才在客栈外面,楚少侠说看到了熟人,正欲上前攀谈。却从大街上冲出来一群人,突然围攻楚少侠。”骆星急道,“这些人看起来比那天晚上的乌合之众武功高出许多。楚少侠引著他们往城外去了,他一定是不想误伤平民!”
高放见他神情焦急不似作伪,却对骆星仍然放不下疑心。
“你在云深房里做什麽?!”
“我──我想把楚少侠的剑送去。我武功不行,轻功也不行,我只想能有点用处。”骆星急得眼圈发红,似乎气愤高放怀疑他,却又竭力解释,将怀里抱著的长剑亮给高放看。
高放也顾不上再管其他,一把揪起骆星:“我去叫上慕容骁,你带路!”
高放虽急却还没失了分寸,断不可能放著慕容骁这麽一个大好的帮手不使唤。
好在慕容骁被情花庄主伤了那一回之後就变得消沈许多,没了以往的油嘴滑舌,倒省下不少功夫。
骆星抱著信云深的剑,带著高放和慕容骁一路往城外赶去,慕容骁的手下自然一路跟随,生怕再把自家主人跟丢了。
慕容骁揽著高放在半空中轻掠,不远不近地跟著骆星在前方奔跑的身影,半晌突然道:“等会你跟著我的属下,让他们保护你。别自作主张让我和信云深担忧分心。”
高放根本无暇听他说话,只盯著前方注视著,猛然瞧见一团黑色的人影,握紧的手心一用力:“找到他们了!”
慕容骁带著高放向那处疾掠而去,远远地将骆星和其他属下甩在後面。到了近前时,高放终於看清了被众人围在中央的信云深。眼见他虽然略显疲累,却并未受伤,高放终於放下了一颗高悬的心。
而站在他身边那个人,高放看著也有些眼熟,似乎以前在哪里见过。
第十四集
信云深一眼就看到慕容骁带著高放正往此处赶来,原本还算沈稳的面上便显出一丝焦急。
若在平常,高放在一旁看著他大展雄风他定要高兴的,也许会迫不急待地展示一番。
可是这一次遭遇的这些人,却不是那麽好对付的。信云深一个人专心应对尚且吃力,有一个帮手在身边也未能让他轻松多少。他怕自己分不出精力来保护高放。
慕容骁却感觉不到他的心情,带著高放转眼间到了近前。
信云深看到高放往人群里冲很焦急,看到慕容骁伸手揽著高放又很生气,又怕慕容骁不能护高放周全,身边还有一群如狼似虎的杀手无孔不入叫他烦不胜烦,一时间真叫一个心绪万千,焦头烂额。
“小师弟小心!”身後的夥伴突然大叫一声,信云深也已经感到一股细微却尖锐的破空之声直朝他後心袭来。
那暗器来势汹汹,力劲十足,若被它打到必是不能善了。
信云深只能往旁边一扑,就地一滚,也顾不上四周的敌人齐齐向他砍来的钢刀,只求先躲过这一枚厉害暗器。
幸好有人在一旁相助,信云深才免於被几柄大刀戳上几个血窟窿,只是这般境地也实在是狼狈不堪。
从地上爬起来的信云深想著还有高放在不远处看到,心里头涌上一股气恼。意随心动,登时便连整个人的气势都两样了,剑刃一横双眸一瞪,竟让身边最近的几个敌人动作滞涩了一瞬。
只是那一瞬,便足以决定生死。
信云深咬紧薄唇,恨不能将这些讨厌的苍蝇一掌拍尽。原本听了同伴的建议保存些体力好寻时机脱身,此时竟是使出了十二分的功力,起转腾挪之间迅疾若风,一道剑气划出去便要收割几条人命。
高放在不远处见他这般拼命的打法,也不由得著急起来。
有慕容骁跟著他在一旁护卫,高放也不去管周围那些刀光剑影,只管加快了脚步朝信云深靠近。
今日这一群人果然与那天的不同,信云深杀气浓重,非但未能让敌人胆怯退却,反而激起了敌人的血性,一轮又一轮的攻击也越发凌厉起来。
信云深右手持剑,左手持刀,也不知是从哪个敌人手里抢过来的,剑刺刀砍,面前溅起一扇腥热的血红,又一脚踏前,将那企图退後再寻机会进攻的漏网之鱼一个不落全部绞杀。
离得身後的同伴有了一步之遥,信云深的後背现出一瞬间的空门。立刻便有几个持鞭作武器的男人从一旁悄无声息地潜了过来,一半人对付欲上前救助的男人,一半人向著信云深力尽未及回身毫无防备的後背猛攻过去。
“小师弟!”
“云深!”
两声呼叫几乎同时响起,那将信云深唤作小师弟的男人一脸焦急,却苦於被人阻拦,突不破重围,只能眼睁睁地看著几道铁鞭从四面八方袭向信云深的後背。
那铁鞭一道便有百十斤重,若被抽在身上必定皮开肉绽。信云深回防不及,已经咬牙运力准备生挨这几鞭。
却听耳边咻地几声细微声响,似乎还混杂了几声悦耳铃音,待要细听时又消失无踪,似真似幻一般。
几道铁鞭攻到他面前便突然失去了力道,信云深脚步急挪,躲开了铁鞭的攻击范围。
身後的同伴也已经解决了阻挠的几个敌人,飞奔至他跟他。
“小师弟,没事吧?!”青年急道。
信云深向他点了点头,却踮脚抬头从他肩膀上看过去,便看到高放右手纤长五指伸展开来,手背上银链微颤,还未来得及收回。
慕容骁的手下已经随著慕容骁赶到近前,将信云深几人围在中央,让信云深和那男人终於有时间暂喘一口气。
信云深也便有了片刻空闲,去欣赏高放使用他送的武器的模样。
“小放真好看,杀人也那麽好看。”信云深嘻嘻笑道,不由得对於自己特意将这杀人的武器打造得这麽美觉得分外自豪。
整个江湖都无人得见,是只有高放独有的,也只有高放才配得上。
高放收回手,几步跑到他跟前,狠狠地瞪了信云深一眼。
“回去再跟你算帐!”又看向站在一旁的男人,“这是谁?!”
“清风派的李帅,你应该见过的。李帅,这位是我朋友,高放。”
李帅随意地向高放点了点头,回头看到慕容骁的十几个手下将围攻的人群驱远了一些,拧眉道:“这群人武功不凡,人数又太多,不宜恋战,我们快快脱身才是!”
高放自然同意,信云深看了一地死於他剑下的尸体,一口恶气也出够了,更不会拿自己和高放的性命冒险,便和李帅两人将高放护在中间,会同慕容骁等人一同向人群外突围。
慕容骁挑眉看向信云深,道:“,我看这帮人似乎铁了心要置信公子於死地,信公子年纪不大,招惹仇恨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
“彼此彼此。您老也不惶多让。”信云深冷笑道。
“别耍嘴皮子了,先出去再说好吗?!”李帅恨道,“我是不知道你到底干了什麽,如果让师父知道你在外面乱来,你就等著回去脱层皮吧!”
“脱皮好啊。”慕容骁叹道,“我看这家夥就是条小毒蛇,脱皮长得快。”
信云深嘴上失利,只能恨恨地瞪了慕容骁一眼,不再搭理他,转而将愤恨都发泄在围追的敌人身上。
高放跟在人群中间,自然不用再出手。因为慕容骁和他十几名手下的加入,众人的脱身似乎极为顺利。但高放却总有些不安,总觉得在那人群的深处,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怨毒目光射向他们。
高放下意识地看向信云深,却见信云深面上也越发凝重,周身都戒备起来。信云深向来比他更加敏锐,想来他也发现了藏在众人背後的那道杀意。
一行十几人已经突围到了包围圈的最外围,信云深一手揽住高放的腰身,准备一旦突出重围便带著他运起轻功向远处疾行。
变故却在这一刹那发生,一道粗沈声音从背後炸开:“信云深,你以为你逃得了!我要拿你的贱命,祭奠我那无辜惨死的好兄弟!”
“什麽好兄弟?!云深你又得罪了哪路神仙?!”李帅在後面一边招架一边怒道。
“我哪知道?!”信云深也是一头雾水,不敢恋战,只想先带著高放尽快离去。
那道声音响过一遭,却又没了声息。那人隐匿於人群当中,不露面也不出手,让人根本无从防备。
信云深咬牙向外突围,只差几步的路程,却又被从後赶来的敌人团团围住,悍不畏死地拦在前面,直让信云深恨得咬牙。
这些人显然得了命令,拼死也要拦住信云深。高放被信云深护著,眼见著他因此束手束脚,竟有捉襟见肘的窘迫,不由急道:“云深,这些人的目标是你!你快点脱身才是正经,我有自保之力,你快点走!”
信云深咬牙不说话,手臂却揽得高放更紧了些,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高放无法,此时也不是节省的时机,手链中的药粉不管不顾地向外散射,能毒倒几人就毒倒几人。
慕容骁和李帅几人也疲於应对,此时分不出精力来顾著信云深,渐渐竟被疯拥的人群挤散。高放抬头四顾,竟看不清其他几人的方位,心下更是焦急起来。
这一切变故也只在刹那间出现,不等信云深脱身,那藏於人群中的人终於找准时机出手了。
一道尖锐的锋鸣声不知从何处响起。高放心中一骇,知道这是掩盖暗器破空之声的把戏。
江湖中的暗器大多小巧迅捷,内力高强之人多需靠听声辨位来躲开攻击。此时这刺耳的锋鸣声便成了最大的威胁。
果然信云深眉头紧皱,面上也现出凝重之色。他也知道其中利害,只是愈是凝神细听,愈是被这蜂鸣声吵得头疼,哪里还分辨得出其他声音。
高放猛然伸开五指一扬,周围敌人以为又是毒雾,慌忙闪避,二人身周出现一瞬间的空当,那厚重白雾便弥漫在二人周围。
高放仔细望著那白色雾气,将每一丝细微的扰动尽收眼底。忽而一刹,自右前方传来一簇微动,在浓重的白雾之中震荡开来。
高放没有丝毫犹豫,猛地将信云深拉到身後,挺身向前。
不待他站稳,一股强烈的冲击却猛然将他击退,似乎被人用尽全力推了一把,倒在信云深怀中。
过了那一刻,高放才感到左肩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痛中带辣一般,一瞬间便让他整个左臂痛如火烧。
高放知道这是暗器中带毒的征兆,不知是什麽厉害毒药,他现在无法对症解毒,只能先吃了一颗解毒丸,但求将毒性压制片刻。
“小放!”信云深急呼一声,看到高放左肩伤口,双眼猛地瞪大,看向那暗器袭来的方向,眼中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他一手抱著高放,另一手却猛然将长剑甩了出去,趁著那人未能再度隐藏方位,先将他一举击杀。
有人试图阻拦,却被那一道白虹穿胸而过,手中武器连那剑刃都未能碰到分毫。
那人不敢置信地低头看了看胸前的伤口,轰然倒地。
长剑一去,便再无拦阻之人。剑光化成银蛇劈斩出一条道路,最终停了下来,飞溅起漫天血雾。
那人终是没能躲开信云深充满怒气的一击。眼见著已无处隐匿,那人索性走上前来,捂住被剑刺伤的手臂,顺著人群中让开的道路,走向信云深。
那是一个陌生的男人,信云深自恃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也不记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信云深没有开口,那人却道:“信云深,你不用这样看我。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我的两个兄弟就是被你所杀,死前还要被你折磨羞辱,你枉为武林正道!我等了这麽久,总算等到了你。今日──”
那人话未说完却戛然而止,一脸震惊地看著自己心口上的小巧匕首。
“你以为只有你有暗器麽。”信云深冷哼一声,猛地抱起高放,向著周围敌人怒目瞪视,一身煞气竟骇得无人敢动。
那人还未倒下,任谁一看却都知道他活不了了。
信云深对於他是谁和为何追杀他根本不感兴趣,岂会浪费时间听他废话。他自以为防备周全侃侃而谈的时刻,却成了他最後的时刻。
“你们的头目已死,不怕死的尽管再拦!”信云深扬声一喝,抱起高放便向外围奔去,途中竟再无人阻拦,不过片刻间信云深便带著高放突破重围,向远处疾奔。
身後众人乍失头领,竟只是混乱片刻,信云深还未跑远,却听身後已经有人追了过来。
“真是阴魂不散!”信云深咬牙道。
高放被信云深揽抱在怀中,虽然为毒伤所苦,但也注意到了两人的窘迫处境,无奈一叹。
“既然知道小鬼难缠,以後就少招惹些是非。”
“小放,你也教训我!”信云深分外委屈。
高放听刚才那头领的那番话,已经猜出了他执意追杀信云深的动机。只是看信云深的样子,根本就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的事了。
现在却不是讲道理的好时机。高放沈默地倚著信云深,希望两人能尽快脱身。
信云深轻功不错,若是独自一人逃走,一定可以安全脱身。只是先前一战几乎已经耗尽力气,现在又带著高放,竟是无论如何也甩不开身後追兵,甚至被人越追越近了。
信云深心里焦急,却又不敢莽撞,生怕伤了怀中的高放。
正在危急时分,前方道路上隐隐约约出现一辆运干草的马车,车上还摆著几个大铁笼子,外面遮得严严实实。信云深眼睛一亮,脚底下一阵使力,追上那辆车,也不管前面赶车的是谁,先带著高放钻进了其中一个笼子。
一进去便对上几双惊恐的溜圆双眼,信云深定睛一看,这笼子里竟然装了好几只小狼崽子。
小狼崽子看到有不速之客,惊恐过後迅速反应过来,挤成一团对著信云深呲牙裂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威胁。
只是它们身形弱小,又圆又肥,吓不到人倒显得憨态可掬。
信云深此刻却没有爱惜弱小的心情,抬起脚背将离自己最近的一只小狼挑著肚皮扔到最里面,那小狼原还四爪并用抱著信云深的脚啃咬撕扯,被信云深恶狠狠地一瞪,用上点内力震慑这帮无知的小东西,竟真的管用,看来都是有灵性的小崽子。
信云扶著高放坐下,见高放已经满脸是汗,面无血色,不由得焦虑万分。此时外面追兵已至,他只能先忍著不出声,紧紧抱著高放。
“老东西,刚才看没看到一个少年带著一个受伤的人从这里经过?!他往哪个方向去了?!你最好老实回答,不然可别怪爷的刀不长眼睛!”
一个男人粗声恐吓,之後又是几声钢刀相碰的声音。
一道苍老的声音随後响起,面对这些凶徒竟未显得惊慌:“往那路去了,那个受伤的男人已经快要死了,那少年将那男人抛下之後定然跑得更快,我看你们是追不上喽。”
“少废话!”有人怒喝一声,似乎要上前动手。
“别管这老东西了,追人要紧,我们快走!”又有人将那人拦住。
信云深摒住呼吸,手上握紧了武器,本打算若被人发现便冲出去先杀光追兵,再回头来带走高放。没想到他们急著追杀他,竟未来搜车,才让他避过这一场麻烦。
人声渐渐远去,车子也重新动了起来。信云深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却听那老者又道:“老夫说的话,一半是骗人,一半却是真的。那个受伤的娃娃,再不能解毒,就真的活不长喽。”
信云深顾不上去管那赶车人是怎麽发现他们的,连忙回头去看高放,却见只是这片刻间,原本还能勉强支撑的高放竟已陷入昏迷,脸上也已经笼罩上一层死气。
“小放!”信云深手足无措地抱住他,急得快要落下泪来。
信云深抱著高放惶恐了一刻,咬著舌尖让自己冷静下来。
他突然想到外面赶车的那个老者。信云深顾不上深究老人的来历,从笼子里钻了出去,几下窜到车的前面,一手揪住老者的衣衫,急怒道:“你是怎麽知道的?!你既然知道这种毒,你一定可以解的!解药在哪里!你若不说,我──”
“少年人,不要急,我既然告诉你一,自然告诉你二。”老人笑吟吟地道,一脸的褶子都舒展开来,看起来倒是一副和善的面目。
“追杀你们的人是情花山庄的手下,你那朋友中的毒自然也出自情花山庄。要想寻得解药,现在去情花山庄自然是最快的办法。”
信云深本就有打算去情花山庄一探究竟,但并不是现在这样的时机。他有一瞬间想过带高放回去找慕容骁解毒,可是慕容骁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就算找到了他,他能不能立时解毒也未可知。高放已经等不了了。
“那就去情花山庄!”信云深咬牙道。
“你们已经在车上了。”老人笑道。
“你是情花山庄的人?!”信云深惊道。
“是,也不是。是与不是,又有什麽重要。”
信云深懒得听老头子打玄机,知道从他这里再也听不到其他有用的事情,便不再管他,回头去找高放。
高放半靠在笼壁上,动也不动,几只小狼看他这样,慢慢好奇地围了上来,东闻闻西嗅嗅。见他一直不动,几只小狼便围著高放趴卧下来。
信云深回来将小狼都赶走,惹起小狼们一片不满的呜呜声,却又畏惧於他的强势不敢上前。信云深心怀惴惴地把高放抱在怀里,一遍遍抚摸那张苍白却依然美丽的脸。
“小放,你一定要醒过来……千万不要离开我……”信云深喃喃著,把脸埋在高放脖颈间。
这样的心情是如此陌生,夹著寒冷和绝望,十分令人不愉快,让信云深无从分辨其中的意味。他只想高放好好的,他能每天开开心心地和高放在一起,而不是陷入这种纠结恐慌的情绪,无法自拔。
信云深一直注意著高放的情况,反而忽略了车外的景象。
赶车的老人挥著长鞭,口中呼啸有声,慢悠悠地将车子赶进了一个狭长的谷地。
顺著那条狭长的山谷,一直往前驶进,脚下的道路似乎永远看不到尽头。直到一抹亮光出现在山谷的远处。车子冲过那片亮光,便是一片开阔无匹,天高草绿,令人几乎见之忘忧的平坦谷地。
谷地四面环山,四面的山体净是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远远望过去壁上一片平滑,难以借力,便是最轻功最好的人,恐怕也难从山脚下攀崖上山。
能够进出这山谷的,便只有刚才那道狭长的山谷小道。
情花山庄便建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之地。
马车继续向前驶进,信云深握紧武器戒备著,仔细地听著外面的声响。
这老人果然是情花山庄的人,一路上畅通无阻地进了山庄内部,马车又驶了片刻,便停了下来。
老人打开後面的笼子,将几只亲热摇尾的小狼抱了下来,向著如同小狼崽子一样戒备地看著他的信云深笑了笑道:“少年人,带著你的朋友跟我来吧,我给你们找一个落脚的地方。”
信云深抱著高放跟在那老头後面,来到了一处隐在庄内小树林里的房屋。
“这原是山庄护林人住著的屋子,现在是用不著喽,你且安心呆著,没有人会找到这里来的。你也好放心去替你朋友找解药。”
“老伯,你为什麽要帮我们?!”信云深不解道。
他向来有最准确的直觉,从未出过一次差错,这一次直觉仍旧告诉他老人没有恶意,所以他才敢带著高放冒险进了情花山庄。
“我这样做,也未必就是帮了你们。你是个聪明人,我不想骗你,但我也绝不会害你。你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老伯,我看你是情花山庄里难得一个善良人。你既然要帮我,就请你帮到底吧,我也会更加感激你。”信云深咬牙道,“我到底要去哪里寻得解药?!”
老人笑道:“少年人嘴真甜,你不用恭维我,我也会告诉你。情花山庄里有一个女子,你可知道?!”
“方小可?!”
“并不是庄主夫人。”老人摇了摇头,“这位姑娘来历不凡,芳名花音,江湖传说得其芳心者可得天下。除去这些虚名,花音姑娘更是天姿国色,令人见之忘忧,便是那号称江湖第一美女的梅欣若,怕是连给她端茶倒水都不配。”
“那与我要的解毒何干?!”
老人叹道:“你这少年长得丰神俊朗,竟是如此不解风情。一般男子听说世间有这样的女子,无不趋之若鹜。便是不能一亲芳泽,也求能见上一面,以解相思。”
信云深见他一直东拉西扯些不著调的东西,心里又气又急,却又不敢发作,生怕惹了这老头子,不把解毒之法告诉他。
“那要如何解毒,救我朋友的性命?!”
老人见他果然对那女子毫无兴趣,也不再多说,只道:“花音姑娘还真的能解毒。关於她的那个传说是不是为真无人清楚,但是花音姑娘身负奇术,寻常病痛她治不了,偏偏能解世间百毒。只要你找到他,你朋友身上的毒自然能解。”
“当真?!”信云深黑眸一亮。
原本他最担心的便是仓促之间无法对症施药,解不了毒反而害了高放的性命,如今有一个能解世间百毒的人,那真是最好不过。
老人见他如此痴态,叹了一口气,微微弯著腰走出了房间,“少年人,不用送了,快点替你朋友解毒吧。”
信云深本来也没想送他,看著老人的背影离开小树林,他才松了一口气,回头走到床边,担忧地摸了摸高放的脸,又把自己的脸凑过去蹭了蹭。
“小放……你什麽时候才能醒……”
高放自然无法回答他。
信云深要出去找解药,却又不放心将高放一个人独自留下。在屋子里上下左右地打量一番,当即找来几块木板,跳到房梁上一番鼓捣,弄出了一个狭小的空间,可以让高放躲在其中。
信云深将高放抱上去,轻轻地放好,又脱下自己的外套小心盖住高放,最後用木板在外面封住。
信云深隔著木板看了高放片刻,才果断地一转身出了木屋,往树林外掠去。
第十五集
信云深出了小树林,借著屋宇墙壁的遮掩,飞快地向著人多喧嚣之处疾掠而去。
他没有耐心一处处地去找那个叫花音的女人,最快的方法自然是劫个人来问问。
信云深将见著的第一个人迅速地制伏,用一把短小的匕首顶在那人脖颈上,恶狠狠地低声问道:“花音在哪儿?!”
“大侠饶命!花音姑娘乃庄中贵客──”那小仆两股战战,哆索著应答。
“少废话!人在哪儿?!不说杀了你!”信云深凶相毕露地威胁道。
“好汉不要!”小仆惊恐道,“小的是想说那花音姑娘乃庄中贵客,她住的地方寻常人自然进不去的。小的这就给好汉带路!”
信云深不疑有他,催著他马上带路。
那仆役惟惟诺诺地带著信云深往庄子深处走去。一路上经过建得规规矩矩的各色屋宇,不知何时已走入一片花海。
这一片海一般广阔无边的花海显然是新移栽过来的,连下面的土都还是新鲜未老的。
这情花山庄数年以来依靠在江湖上乞讨度日,竟还使出这麽大手笔做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款待一个女子,却不知又是什麽缘故。
信云深想著心事,冷不防那带路的小仆突然挣脱他的钳制,飞身扑到一旁的花丛里。
信云深举剑砍断花丛,却已晚了一步,那仆役早已没了影踪。
四周花丛突然簌簌颤动起来,无数人影在花树花枝之间飞快转挪,围成一个包围圈,迅速地向著他身边紧缩而来。
信云深冷笑一声,突然纵身跃起,少年洒脱矫健的身影在半空中悬浮片刻,手中长剑一挥,迅疾地冲著花海中那阵法的破绽之处刺去。
如同一只俯冲而下的雄鹰,翼翅扇起飓风,剑气划破长空,摧折了一片花树。脆弱的花枝飞舞到空中,又散落到泥里,借著花影隐藏身形的那些人此时便无所遁形。
然後又是一场无情的屠戮。
信云深近乎机械地舞著剑,心头竟还隐约有一丝庆幸──幸好高放没有看到这一幕。虽然他问心多愧,却害怕面对高放每逢此时总是隐隐担忧的眼神。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藏在花海里的山庄守卫便被尽数击退,原本美丽整齐的花海此时也已是光秃一片。
信云深收了剑,向著花海深处看了一眼,扬声道:“姑娘,出来吧。”
他话音落下,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抹淡雅身影从一株花树後面姗然走出来。
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走得越近,信云深看得越是清楚。他长这麽大,见惯了大师兄身边的莺莺燕燕,却从来没见过如此出尘脱俗的女子。
她双眸含波,晴光潋滟,这一片花光豔色映在她的眼中,如梦如诉。
那双眼睛好像有一种魔力,信云深竟觉得无法移开视线。
那女人走到近前,轻启薄唇:“这位公子,是来找我的?!”
“你是谁?!你可是那花音姑娘!”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那女子微微一笑,“你也是为著花音的传说而来?!想不到公子空有一副不俗的皮囊,竟也如同庸碌世人一般俗不可耐。”
她不是花音?!
信云深一怔,原本有些昏沈的头脑瞬间清醒过来。
她如果不是花音,自己何必在这里浪费这许多时间。纵然她美若天仙,她如果没本事救高放,也是个白搭的。
那女子见信云深一瞬间恢复清明,面上竟不由现出一丝异色。
“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不是花音?!”信云深目光深沈,全不似之前虚浮飘乎。
“公子一身风流,竟是不解风情之人。”那女子看了信云深片刻,突然笑道,“我的确是花音。”
“你是花音就好,有人说你能解世间百毒。我有一个朋友身中剧毒,需要姑娘救治。还望姑娘施以援手。”信云深一把抓住花音手臂。
“你就是为了这个?!”花音竟有一丝意外。
“自然。不然还能为了什麽?!”信云深强忍心头急躁不耐。如今是他有求於人,自然要拿出些诚意来。
“只是有些意外。世人来到情花山庄皆为了杀人,你竟是为了救人。实在有趣。”花音笑道。
信云深知道这情花山庄里藏著猫腻,听花音的意思她也了解一些内情,只是现在却不是过问那些的时候。
“花音姑娘,在下求姑娘,为我朋友解毒。”信云深眉头微微蹙起,清澈眼神中含著恳求,望著花音。
他自小养尊处优,从来不需要求别人什麽,这副表情已经是信云深所能做出的最诚恳的模样了。
花音竟是一怔,复又笑道:“公子不要这样看著我。我想这世上一定很少有人能够拒绝公子。公子这副模样,我若不答应救人,倒成了罪大恶极之人了。”
信云深喜极,道:“那事不宜迟,你跟我来!”
“我没有武功,恐怕跟不上公子的脚步。”花音又道。
信云深道一声得罪,便一手将花音揽住,带著她往小树林的方向掠去。
“我知道你在情花山庄也必是身不由已,情花山庄以你为诱饵引诱江湖之人齐聚此处,又派人将你周密看守。只要你救了我的朋友,我可以助你脱离困境。”信云深许诺道,生怕这花音不用心给高放解毒。
花音依在他肩头,微笑不语。
信云深将她带到林中小屋,匆匆领著她进了房间,又将高放从梁上抱了下来,轻轻放到床上。
花音走到床边,细细打量床上之人。
但见他修眉俊目,鼻梁高挺,真是眉目如画的一个俊美青年,尽管中毒脸色苍白,也无损於他的容貌,反而平添一份脆弱之美。
信云深站在花音身後,不动声色打量著她。
花音虽然极美,一颦一笑都能迷惑世间男子。信云深却能抛开杂念,只专注於她神情中的每一丝细微波动。只因在他眼里他自己就是极美的,惟一能令他另眼相看的先是大师兄,如今还有高放。别人的皮囊,他自然还不放在眼里。
只是他却不知道世间男子贪恋女子,皮囊只是第一层,然後便开始肖想那销魂噬骨的云雨之欢,巫山之会。
信云深未曾体会过,见惯了长相不俗的男男女女,也从未想过。倒应了花音说他的那一句不解风情。
如今信云深见花音打量著高放,神情中有一丝好奇和赞叹,并无其他异样,因此也稍微放心了一些。但是花音看得久了,他又觉得不开心。
信云深转到花音身前,皱眉道:“花音姑娘只是看著,要如何解毒?!”
“我并不会解毒。”花音却笑道。
信云深不动声色地等著,知道她还有未竟之意。
花音见信云深一点反应也没有,自然觉得无趣,撇了撇嘴道:“你知道关於我的传说。我身有异血,我的血便能解百毒。”
她说著在小屋里转了转:“你拿个碗来,我给你血。”
信云深虽然有所怀疑,但又觉得她以血为解药,比她拿出些他不认识的药更让他安心。
信云深看著小屋里那些脏脏的碗,嫌弃地皱著眉头,去屋外摘了几片叶子,用水小心地清洗干净,折成漏斗型,连著一把匕首一起递给花音。
花音倒也爽快,撩起衣袖,拿起信云深的刀就在皓白的手腕上割了一刀,也不怕留下疤痕,将伤口悬到叶子上方,让鲜血滴到叶片上。
温热的鲜血汇聚成小小的一杯,花音便按住手臂收了回去,示意信云深道:“可以了。”
信云深疑心甚重,也无意遮掩,当著花音的面便将鲜血凑到唇边,喝了一小口,皱眉咽了下去,竟是以身试药。
花音略显得不满,却也没说什麽。
信云深等了片刻,没觉得身体有什麽异样,反而似乎真的从丹田处有一股暖意升起,竟是有益无害,便俯身将血喂给高放。
花音的血竟是立竿见影的,高放一喝下去,脸上的苍白之色便褪了许多,以让信云深惊喜的态度好转起来。
信云深这才有闲暇注意到坐在一旁的花音。她毕竟救了高放,信云深对她也少了几分戒备,看她还按著伤口,便道:“我帮你包扎一下伤口吧。”
花音看著信云深给她上药,手脚麻利地给她治伤,笑了笑开口道:“你不好奇为何我的血有这种功效?!”
“江湖上总有奇遇之人,花音姑娘一定有自己的故事。”信云深道。
“你既然知道,就一点也不感兴趣?!”花音用手撑著脸笑道。
“江湖上有奇遇之人又不只花音姑娘一人,我也有幸见过的。”信云深道,“何况你的血能救别人,是利在他人,对自己益处有限,反而怀壁其罪,依我看并不是什麽好事。”
信云深话说得透彻,花音竟笑不出来了,也无从反驳。
信云深又道:“我看你被情花山庄拘著当诱饵也实在可怜,等我朋友醒了,我可以救你出去,也算报你今日救命之恩。”
花音用意外的眼神看著他。
“你竟然真的不知道?!”
“知道什麽?!”信云深皱眉道。
“你出不去的,没有人能够离开情花山庄。”花音见信云深狐疑模样,显然是不相信她的话。她也无意争辩,起身往外走去:“信公子有心救我,花音感激不尽。只是进了这情花山庄,一切就都身不由已了。过不了几日,这里就会变成最恐怖的地狱。希望信公子,能够好好活著。”
信云深没有追她,只是看著花音的身影消失在小树林外。
自从进了这情花山庄,无一处不透著诡异,信云深知道山庄内有异,却也不信花音那故作神秘之语。
信云深现在只管一心一意守著高放,等高放醒过来。
高放的毒显然是解了,脸色已是渐渐经润起来,气息也强健平稳了许多,只是总是不醒,信云深虽然焦急,除了等著却也无法。
他等了两天,几乎没吃什麽东西。信云深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不然如果事情生变,他连保护高放和自己的力气都没有。
将高放再次藏好,信云深进了小树林,准备打些小猎物果腹。
手中的石子刚刚瞄准林中一只不知道是什麽的小巧猎物,那猎物却像听到了什麽响动,耳朵一竖,瞬间钻入了密林中。
信云深没有追,因为他也听到了,有衣袂带风的声响自林外传来,听声音还不只一个人。
几个看不出门派的男人自远处疾掠而来,猛地停在信云深跟前。
“老大快来看,这里有只小肥羊!”一人怪声叫道。
信云深冷眼望著他们,不动声色地移著脚步。
“小公子,别想跑了。”又一人桀桀怪笑了几声,“你乖乖的,叔叔们还会温柔一点。”
“真是个漂亮的小子。”第三个人摸著下巴说道,“真是不忍心下手啊。”
“大哥你别装了,好不容易碰上这麽一只落单的小娃娃,不动手对得起老天赏的机会麽?!”
几人嚣张地哈哈大笑,边笑边说,毫不顾忌站在不远处的信云深。
信云深听得一头雾水,料想这和花音说的那些话有关系,却还是厘不清其中头绪。
那几人一来一回地叫嚣了几句,见信云深既没企图逃跑,甚至面上都不动声色,一派镇定自若的模样。
那几人用毒蛇一样怨毒的目光望著他,被称作大哥的那个男人猛地一挥手:“我看这个小子实在是太讨厌了。兄弟们,还等什麽,杀了他!”
信云深还指望多听一些,最好能听出些眉目来,这些人明显不认识他,却又像有深仇大恨似的,让信云深更加疑惑起来。只是现在却只能先应付过去,至於真相如何,只能待日後再说。
几个男人看起来还有些功力,手中长剑疾抖,身形飘忽,几道犹如毒蛇吐信的剑光已如闪电般交击而来。
信云深右脚後退一步,侧身飞起,自一片蛛网样的剑光中飞快闪过,几次都堪堪避过擦身而过的剑锋,看似凶险,却躲避得游刃有余。
信云深有心激他们再多说几句,却又不能暴露自己什麽也不知道的事实,惟有在打斗中玩弄几手。这几人一看就是脾气爆烈之人,如此激将之法应有几分作用。
只是还不等信云深得逞,几道如幽灵般的绿雾突然从几颗树後面飘然而至。
那绿色的雾气如同柔韧的缎带,在信云深和几个杀手中间温温柔柔地缠绕起来。
信云深感觉得那绿雾的温柔,心有所感似地猛地抬头往林中瞧去,当下也不再恋战,飞身脱离战局。
那几人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绿雾缠了一个措手不及,骂骂咧咧地用剑去劈砍,见那雾气看似无害,就欲穿过绿雾再去攻击信云深。
原本柔和无害的烟雾猛然间飘散开来,缎带展成一片丝绸裹住几人。几个高壮汉子竟是一滞,像被抽尽了浑身的力气,一个挨一个地软到在地,不知是死是活。
一道人影从树後走出来,信云深欢呼了一声,奔了过去。
“小放,你醒了!”
高放似乎还有些迷糊,看著四周陌生的景色,眼中带著疑惑。
惟一没变的就是,一睁眼就看到信云深在打架。
信云深担心地拉著他,上看下看,又摸摸碰碰:“小放,你怎麽了?可还是哪里难受?!”
“我没事,这是哪里?”
信云深忙解释道:“这里是情花山庄。”尔後便将高放中毒之後两人的遭遇一一讲来。
高放听到花音的血可以解百毒,不由得心头一动。
抛开别的不说,这不正是幕容骁求之不得的药人之躯?!
但眼下也不是替他人著想的好时机。信云深觉得这情花山庄里不但危机重重,而且这里的人个个都是疯子。江湖中人即便将杀人当作常事,总要有个理由,这里的人却不管青红皂白,也不管有仇没仇,遇见了便要斗个你死我活。
他对这个情花山庄感觉分外不好,眼下见高放毒已解了,自然不敢继续逗留,便带著高放火速地往山庄的出口处疾掠。
循著记忆里的路返回去,让信云深意想不到的是,那里竟没有他所记得的那条进出情花山庄的幽长峡谷。
身後不远处是情花山庄高大气派的门楣,眼前却被万仞崖壁挡住。抬头往上看,这崖壁高耸入云,就算是轻功最好的人,要登上崖壁,只怕也难如登天。
“这是怎麽回事?!路呢?!”
信云深趴到冰凉的山壁上,握起拳头四处敲了敲,到处都是实实在在的巨大山石,完全没有任何出口。
“会不会是你记错了?!”高放面色仍有些苍白,嘴唇微微干裂,他低声向信云深道。
眼下二人好像陷入困境,高放却不觉得担忧或紧张,仿佛有信云深在,一切事情都可以交给他负责。他虽然稚嫩,却有一颗愿意扛起一切责任的心,虽然处世略少些经验,却也有足够的能力。
这种安心感是高放以前从未体会过的,他习惯了照顾君书影,习惯了独自将所有事情都考虑周到,却不知道有一个人可以依靠的感觉是这样的舒服和安稳。此时此刻,便是龙潭虎穴,也不会让他动容。
信云深果然镇静下来,四处看了看,又回头冲著那大门看了看,道:“我不会记错的,就是这个方向。有路进来,现在却没有路出去了。难怪那花音姑娘会说,这个山庄会变成一座地狱。”
信云深一边说著,一边抬头往上看,顺著石壁的方向仔细地打量。
“来的时候我太著急你的伤,没有仔细注意四周。现在想来,此刻的天竟好像比那个时候要高了许多。”
信云深凝眉细细思量,高放看著他这个模样,竟忍不住心头一暖,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信云深以为高放在担心,安慰道:“小放你别担心,我既然能带你进来,就一定会把你好好地带出去。”
“恩,我相信你。”高放笑著道。
信云深往後退了几步,猛然纵身跃起,拔地而起数丈高,又飘然落了下来。
“我觉得──那个出口可能在上面。”信云深不太确定地说道,“这个山庄,在往下沈!”
高放来的时候昏迷著,现在自然还是两眼一抹黑。天高了还是低了,地沈了还是没沈,他更不知道了。
信云深走到崖壁下面,看著那光滑如镜的壁面,和壁面上丛生的一道道带刺的藤条,心中也便有了主意。
“小放,我可以借著这些腾条爬上崖壁。你等我上去看看有没有出路。如果出路果然在上面,我就可以带著你攀上去。”
信云深嘴上说得轻巧,心里却另有顾忌。
这情花山庄摆明了要将所有进庄之人都困在这里,他们要困住的都是些江湖人,武功不凡的不在少数,如果攀崖就能出去,未免也太简单了些。
他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但为了早一刻探明出口的所在,早一刻将高放带出这凶险之地,他却管不了这麽多了。
“慢著。”高放却止住他,“情花山庄要困住武林中人,他们设下的困局又岂会这麽容易逃脱。”他说的竟和信云深所想的一样,只是高放又接著道:“你看这些藤条,上面生满了小刺。要攀崖就要借这种藤条著力,就一定会被这些刺扎到。”高放掏出小刀小心地在其中一根藤茎上一划,凑到鼻端闻了闻,又伸出舌尖舔了舔。
“小放!”信云深有些担心地唤了一声。
似乎那藤茎的汁液果然有问题,高放皱起眉尖,吐了吐舌头。
“这种藤条的汁液有麻酸致幻的作用。”高放说话都有些别扭起来,好像刚才舔的那一下让他十分不舒服,“这个崖壁又这麽高,如果用轻功攀上去,被这些刺扎到,多半在半山腰的时候药性就会发作,那时便危险了。”
“不要乱吃东西。”信云深瞪了他一眼教训道,“万一有毒怎麽办?!何况真的有毒!”
高放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敢下嘴,此时却也无需向信云深解释,只是冲他笑了笑,任信云深扶著自己。
“既然此路不通,我们暂且回去,再想想办法。”信云深道,“正好趁此机会,看看这情花山庄到底想要做什麽。”
“也好。若能平此一劫,你也算为中原武林立了一大功劳。”高放笑道。
信云深将高放揽在怀里,又再施展轻功,从无人的偏僻小路上,往情花山庄後面的小树林里掠去。
刚往回走了没多远,却猛然与几个不知道门派的江湖人迎头碰上。信云深现在又饿又渴,又要保护高放,便不敢与他们硬碰硬,只管找了一处隐蔽的所在,先躲过去再说。
那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不知道活了多少年,树枝都纠结成一团。信云深让高放藏在里面,自己堵在外面,将高放围在浓密的枝叶和自己的身体之间。
呼吸交互,体温相熨,信云深可以看清高放的每一根睫毛。他又往里挤了挤,高放著意地顺著他,信云深便觉得自己抱在怀中的躯体异常地柔软,鼻端闻著一股带著药味的暖香,信云深觉得,天下间再没有比这舒服的事了。
第十六集
信云深看著高放,一时间有些痴了。
有一些人,越是离得近了,越是让人觉得毫无瑕疵,每一处都精雕细琢,精美得无懈可击。信云深觉得高放就是这样的人。因为离得过於近了,还觉得那双微颤的眼睫透露著别样的温柔。
“云深,你看。”高放的声音唤醒发痴的信云深。信云深大梦初醒一般,还略有些尴尬地往四周看了看。
高放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头。信云深向他笑了笑,高放便没多问,指著下面轻声道:“你仔细看著,别走神,这个情花山庄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信云深顺著高放所指的方向看去,大树的不远处有两拨人马遭遇了,现在正在静默地对峙,互相之间有一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氛围。
信云深疑惑地咦了一声。高放问道:“你看出什麽了?!”
“那两帮人我都见过,在我爹的寿宴上,一个是素花派,一个是风湖舵,他们都算是座上宾。”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这两个帮派的关系素来不错的,怎麽现在却像是有什麽深仇大恨似的。”
信云深刚说完,却见底下那素花派的掌门突然道:“胡老哥,自清风剑派一别数月,这一次可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呀。没想到上一次我们还把酒言欢,这一次却要拔剑相向,实在是──唉。”
与素花派掌门细高瘦弱的书生模样相比,风湖舵舵主生得威猛粗壮孔武有力,更像是豪爽的江湖中人。
风湖舵舵主冷冷一笑:“傅老弟何必这麽惺惺作态。今日你如果不能杀了我,便是我要杀了你。既然碰上了,我们必是不能共活的,多余的话就不要说了吧。”
“必须要这样麽?”素花派掌门叹了一口气,“你我也都是一个帮派的主人,你就真的甘心被人这样玩弄於股掌?!”
风湖舵舵主的脸色一瞬间变了变,看起来他并不是不动容的。只是下一瞬他却又将冷笑挂在脸上:“不甘心又如何,我们中了这样的毒,你也是见过不听话的人的下场的。除非我们能抓到信云深献上去,否则谁能逃过那人的惩罚?!”
信云深和高放听了这话,都是一惊,却又觉得应在意料之内。毕竟这麽多天以来总有些来历不明的人对信云深出手,却不知道那个藏在幕後的人,到底是谁?!又有什麽目的?!
信云深想要说什麽,高放示意他暂时噤声,仔细听著下面的人继续说话。
“可是比起抓住那个小子,还要得罪整个清风剑派,杀了你,不是更容易麽。只要杀的人够多,能够令那个人高兴,我便可以活著离开这座人间地狱!”风湖舵舵主冷笑道。
“彼此彼此。”素花派掌门也冷了脸色。
不知道是谁先动了手,两派人马一共二十多人突然便一拥而上,刀光剑影在人群间挥动,混战成一团。
信云深看了看高放,轻声道:“要阻止他们吗?!”
信云深自然是不想管的,现在和高放在一起,却又想要问他一问。
高放果然皱眉摇了摇头:“没听他们说要抓你麽。你出面太危险了。”顿了片刻又道:“听他们所言,两人根本无怨无仇,仅仅是因为他们口中的那个人的控制,便要拿命相拼。不知道那个人到底在他们身上下了什麽毒,让这些人如此害怕。”
信云深想了想,道:“那个人怎麽控制这些人的,暂且不要管,小放,你不觉得这种做法,很像炼蛊麽。”
“炼蛊?!”高放凝眉。
“难道不像吗。炼蛊不就是将许多毒虫封到一个坛子里,让他们自相残杀,活到最後的那一只便是蛊虫。现在这情花山庄沈入大山深处,没有路可以出去,难道不像一个巨大的坛子?!这一次为了那花音之名而来的各门各派在数目上几乎能占中原武林的半数之多,甚至还有可能更多。这些人都被困在情花山庄里,不正像是被封到坛子里的毒虫?!如今他们要自相残杀,听他们的意思,最後的胜者会得到那个人的青睐。可是杀了这麽多人,其中还不乏昔日好友,才得以独活的人,真的还能称为人吗?!他会变成什麽样子?!那个人设下这样的局,又是为了什麽?!”
高放听著信云深的讲述,竟感到些微的冷意在皮肤表面泛起。
摆下这样一个巨大的阵,以人为虫,炼制人蛊,这样的歹毒,真是闻所未闻。
世人都说天一教是魔教,可是要论起歹毒奇诡的手段来,比起这名门正派的昔日领袖,就算如今也仍负侠名的情花山庄,他和君书影的天一教简直不值一提。
两人说话的这片刻间,下面胜负已分。
风湖舵舵主手持自己扬名江湖的亮银刀,双目血红地站在素花派掌门的尸首前。
他突然丢下武器,跪在血泊中,仰天大哭起来。那哭声尖利哀凄,仿佛苦闷到了极点,也伤心难过到了极点。
风湖舵舵主完全没发现藏在树上的信云深和高放二人,他嚎啕大哭一顿之後,便默默地将昔日好友的尸首抱走,却不知道送到哪里掩埋去了。
等下面的人一走,信云深便带著高放飘然落地。二人不敢停留,生怕再遇到其他疯子。信云深一路上使尽吃奶的力气,居然只用了一半的时间就回到了他们之前暂住的小木屋。
信云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咬著手指头冥思苦想。高放坐在桌边,看著团团转的信云深,无奈道:“别转了,你不累麽,过来坐下。”
信云深走到高放身边,唉声叹气地坐了下来。
高放看著好笑,道:“怎麽就愁成了这个样子,像个小老头一样。”
信云深嘟了嘟嘴:“这个情花山庄也太邪门了。我有点後悔贸然就把你带进来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高放道,“正好看一看情花山庄想要搞什麽妖蛾子。”
信云深略感到些不爽快。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既来之则安之,如果他要处理情花山庄的事情,那也必是他想要留下来。如今却是他想走而走不了,还连累著高放与他一同被困此处。这让从未受过挫折的少年感到分外的不愉快。
“别恼了。”高放岂会不懂他,摸了摸信云深的脑袋,“我们去找点吃的吧。还不知道会在这里困几天呢,总不能不吃不喝。”
信云深点了点头,又带著高放出了小树林。这小树林里的住处也是暂时的,虽然对於带他来的那个老人,他并未感到恶意,但是情花山庄如此邪门,信云深自然是谁也不相信的。
两人出了树林,还没走多远,居然碰到了一个熟人。
信云深带著高放跃到屋顶上,眼睁睁地看著下面有两个人走了过去,其中一个就是许久不见的李帅。
“李帅师兄怎麽了?!”信云深疑道。
与李帅同行的是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搀著李帅,让他高大的身体倚在自己身上,虽然看上去有几分吃力,却仍旧奋力拖著李帅往前走,神情中不无慌张。
李帅却垂著头,被人拖著往前走,不知道是昏是醒。
“看样子像中了迷药,我们跟去看看。”高放道,“情花山庄凶险,我们不能放他一个人。”
信云深点头,又带著高放悄无声息地跟在那两人身後。
那女子应该对情花山庄极为熟悉,带著李帅绕过几条偏僻的小路,就走进了一个不起眼的房间里。
信云深和高放悄然落地,信云深走过去挨著窗户细听,听著听著却红了一张脸,回头冲高放道:“他们在──在──”
高放疑惑地走过来,刚把耳朵贴到窗边就明白了。只听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暧昧低吟,女子的声音黏腻娇嗔,便是信云深这样不谙情事之人也知道那声音代表著什麽。
“小放不要听,真是污秽至极,不堪入耳。”信云深拉开高放,脸上红潮未褪,气呼呼地道:“想不到李帅竟然做出这种事,回去我就告诉我爹,看不打断他的腿。”
“李帅又不像你乳臭未干,人家娶媳妇你爹也管?!”高放无奈笑道,“而且我觉得不太对,我们最好看看清楚。”
“还……还要看?!”信云深脸色一下子更红了。
高放不管他在那边扭捏,径直回到窗边,捅破窗户纸往里张望。这一看之下却更证实了他的怀疑。
“云深过来,这房子有古怪。”
高放将信云深招到身边,一脚踹开房门,两人闯了进去。这房子里面空荡荡地飘著几片残破的轻纱,几个椅子杂乱地摆放在空地处,灰尘已经落了一地,丝毫看不出刚才有人进来过的痕迹。
两人一进来,刚才那若有似无的暧昧呻吟也化作一两声诡异轻笑,继而消失不见,如果不是两个人都听到了,简直要怀疑那不过是一场幻觉。房门在两人身後缓缓掩上,锈蚀的门轴发出艰涩的吱嘎声,在这昏暗的空房里回响著,平添几分悚然。
“这怎麽可能?!我们明明看著他们两个走进来的。”信云深在房里走了几步,双脚踏在灰尘上,踩出几个明显的脚印。可是这房里除了他们的脚印,竟再也没有别的痕迹。
“两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这房里一定有机关。”高放沈吟著道,还不等他四处查看,便又听信云深道:“小放,你看这里。”
高放走过去,信云深指著脚下的地板让他看:“这上面有画。”
信云深使掌风吹开地面灰尘,地板上刻画的东西便更加明显起来。
高放略微看了片刻,便认出那是奇门八卦的一种阵法。他对这些东西向来有所专研,这地面上画著的阵法也不算特别复杂,因此他很快便看出其中线索。
高放走到一块地板前,用脚尖点了点:“按照阵法所指,这一处应是入口,只是是什麽的入口就不得而知了。”
“小放,你不要去了,我将你送回小树林,再──”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麽?!”高放蜷起手指敲在信云深的额头上,佯怒道:“这情花山庄可是邪得很,再晚一些你那个师兄真有可能被那个魔女吸了精血阳气。你还在这里磨蹭什麽。”
信云深知道说不过高放,便听话地蹲下去,准备将那块地板掀开,看看下面又是什麽光景。
没想到信云深刚把那块地板掀开一条缝,整个房间突然发出一阵隆隆之声,犹如电闪雷呜,又像野兽嘶吼,连绵不绝。
还不等那声音消失,脚下的地竟也转了起来。两人站在一起,被那转动的地板晃得歪了歪身子,便眼睁睁地看著自己与右边的那一道墙越来越近。这地板竟是一直往右侧移动过去,越过右侧那道墙的地板全部消失在墙角之下,不知道墙後面又有什麽机关。
“小放!”信云深抱住高放,想要先退出这个诡异的房间,还不等他运起轻功,两人脚下突然一空,直直地坠落了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两人并没有直接掉入地板下的空间,却进入了一条倾斜的隧道。
那隧道里不知道用什麽材料敷设的,在暗无天日的环境下竟然还发著微弱的荧光。高放被信云深紧紧揽在怀里,两人一道顺著隧道向下滑落,隧道上刻画的那些符号便清晰地映在高放眼中。
情花之乡,极乐之境。
这是最开始滑过眼帘的几个大字,带著微弱的金灿色刻入了脑海深处。
接著便是一些杂乱无章的线条和图象,高放盯著那些图象,脑海里却想不出能对应上的东西。尽管它们看上去毫无意义,那些图象却在隧道内壁上极有规律地循环出现。
高放一开始不解其意,直到眼皮开始发沈,头脑开始发昏,他才惊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这些杂乱无章的图象以一种奇特的方式排列组合,形成了一种催眠的阵式。他一直盯著看,竟然就这样中了陷阱。
高放连忙闭上眼睛,努力将刚才映入脑海的那些东西全部驱逐出去。尽管他及时发觉了,思维却还是渐渐模糊起来。
高放心里焦急,一把抓住揽住他的那只手,叫了一声:“云深──”
然後便是天悬地转,脑海里最後一丝光亮也泯灭在黑暗之中。
高放昏昏沈沈地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隧道,现在正躺在一张大得出奇的床上。床的四周笼罩著曼妙轻纱,透过轻纱可以看到外面的墙壁上镶嵌著无数块发光的石头,大小不一,将这一方空间的事物清楚地照映出来。
如果不是这床太过冰冷,这些轻纱又显得太过残破,这里倒称得上是一处浪漫的温柔乡。
还不待高放弄清楚自己的处境,一道低沈悦耳的声音突然从床的另一侧响起:“小放,你醒了!”
高放猛地回头去看,一张陌生的脸庞便映入眼帘。那人身材伟岸,面容亦是难得一见的俊美,此时他正向自己伸出一只手来。
高放猛地向後一缩,手背的暗器机关便全数对准了那个人:“不许动!你是什麽人?!”
那人眼中划过一丝受伤,有些小心翼翼又略显得委屈地道:“小放,你不认得我了?!你刚刚中了催眠术,难道你失忆了?!”
高放皱紧眉头,仔细地看著那张脸,突然间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抛开那五官间的成熟气息,这张脸、这张脸不正是──
那人见高放怔怔地看著他,也顾不上高放手上的暗器,一脸担忧地上前来,仔细打量著高放:“小放,你没事吧?”
“云深?!”高放迟疑喊了一声。
那人瞬间高兴起来,伸手揽住高放:“你还记得,还好没事。你刚才昏迷了很久,我很担心。”
宽阔的肩膀胸膛带著温暖的气息包围著自己,高放脑海里一片茫然。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信云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放,你现在能站起来麽?!我们要找路出去。”
“我没事。”高放忙从他怀里挣脱。虽然知道这是信云深,可面对这样一张英挺的脸,即使早就习惯了少年的信云深腻歪在身边,跟这个男人亲近仍旧让人难以接受。
信云深似没发觉高放的异常,搀著高放站起来。比肩而站的时候高放更觉得怪异,这个本来只到他肩膀的小鬼,现在他要仰视才能看得到他的脸。
这理应是梦境,可是却与一般的梦不同。高放隐约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与隧道里那些催眠的符号有关。
只是为什麽却偏偏梦到长大的信云深?!他甚至从未想过,又如何会梦到?!
梦里的信云深却真实得没有一丝模糊和虚假,他一边扶著高放往里走,一边道:“底下的这个巨大空间应该是圆形的,我们进来的那个房间在上面,房间的地板活的,这块圆形的地板被那个房间分割成许多块,每一块地板上面都有入口。而每打开一个入口,房间的地板就会转动一次。所以我们一开始进去的时候才没看到那两个人的脚印,因为他们踩的那一块已经被转到墙里面去了。”
他看了高放一眼,见高放一直默不作声,便停了停,道:“小放,你是不是很累?你坐下来,我来给你把把脉。”
“我没事。我只是──还有些头昏,不是什麽大问题。”高放阻住信云深的手,“不是还要救你那个师兄,我们耽搁不起。”
信云深点了点头,突然伸出手指点在高放背上,在几个穴位上轻轻揉了揉,高放一下子便觉得紧绷的精神舒缓下来,连头脑都清明起来。
“前面不知道还有什麽,你跟紧我。”信云深看了他一眼,嘱咐道。
高放仰头看著他的眼神,竟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两人走入到更深的地方,一路上净是一些巨大的床铺,和上面垂下来的残破轻纱。高放一直没想明白这里是做什麽的。
“原来如此。”信云深突然道,他脚步已经停下,面前又是一面墙壁,他让高放也上前来看,“这里在多年之前,应该就是情花山庄当时闻名於江湖的极乐秘所。”
“那是什麽?!”高放疑道。这里处处透著暧昧和情色的味道,分明不像是名门正派的作派,情花山庄里又为什麽有这样一处所在?!
“据传几十年前情花山庄的庄主夫人貌美无双,在嫁给情花山庄庄主之前,她也是一派之主,她的门派便是极乐宫。”信云深笑道,“这极乐宫,是整个江湖的男人最向往的所在。江湖曾有传言‘极乐一日胜十年’。虽然极乐宫的女子心狠手辣,又性情乖张难以取悦,要接近她们甚至需要冒著生命危险,却仍有数不清的江湖侠士前赴後继,只为能在极乐宫里享受一天那极乐之境。”
信云深说著,一边在那面墙上敲敲打打,寻找机关。
“後来那极乐宫主倾心於情花山庄的庄主方续,下嫁於他,而那极乐宫也并入了情花山庄。没想到我们误打误撞竟然走进这里。”
眼前这一整面墙上画著的净是一些不堪入目的图画,露骨而香豔。高放粗略地看了一遍,也没发现与上面地板上一样的八卦阵法,便转开眼睛不再看了。他虽是大夫,可以不带任何感情地看待所有胴体,若无必要他也不想死盯著春宫图不放。
信云深转头看他,突然挑唇一笑:“小放,你害羞了?!不过是些画而已,你就不敢看了,啧啧,小放真是纯情得很。”
“少罗嗦,你快点找到机关吧。”高放想同平常一样抬手揉他的脑袋,却发现这个姿势分外不得劲。这家夥长得也太高大了些。
信云深眯起眼睛狡黠地笑了笑道:“机关我自然是找到了。这极乐秘所向来不欢迎正直之人,所以这机关设得也有些不堪,是正人君子连碰都不会碰的,自然他们便走不进去。”
第十七集
高放道:“你找到机关了?!”
信云深笑道:“找是找到了,只是这地方实在有些不雅。极乐宫向来不欢迎正人君子,这机关自然设在正人君子想都不会想的地方。”
只见信云深伸手在那墙上人像的私密处略一撩拨,便闻一声若有似无的轻佻笑声响在二人耳边,面前的墙壁内部发出恍如闷雷的机杼之声,缓缓向两边打开了,露出了黑洞洞的另一处空间。
一股阴冷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信云深看向高放,却见高放一脸稀奇似的看著他。
“正人君子不会想,你却好何会想。”高放道,“难道你不是正人君子麽?!”
信云深露出一丝坏笑,猛然凑近过来,在高放耳边呼了一口气,低声道:“我年纪小并不曾想过。那依小放看来,我是不是正人君子呢?!”
高放无语地看著他。这只是个梦吧,为什麽他会梦见这麽孟浪的信云深?!现实里这就是个连自渎都欠熟练乳臭未干的小子,现在一脸邪魅地调戏他是要如何?!
怎麽说?!等你毛长齐了再说吧。
高放後退一步,无视了他的问题和调戏,信云深露出非常不满的表情。
高放有些无奈地转身。虽知自己此刻身处梦中,眼前所经历的一切却又如此真实,他甚至不知道该怎样醒来。
信云深见他不语,也不在意,伸手揽住高放:“走吧,别停在这里,我们还要去前面探一探,看看如何出去。也不知道李帅那个家夥跟著那个女人跑到哪里去了。”
高放跟著信云深进了机关之後的那黑洞洞的空间。
这里是十分陌生诡异的地方,信云深却似乎胸有成竹。高放身无内力,在这黑暗之中看不清周围的事物,只能紧紧跟著信云深。
那副坚实身躯上散发的灼热体温,竟比什麽神兵利器都令他感到心安。
察觉到高放紧紧贴著他的举动,信云深在黑暗中露出一丝笑容。
“小放是不是害怕?!别怕,我会好好保护你的。”信云深将他搂在怀中道。
信云深说著,揽著他的那只手竟然放浪地在他腰间摩挲。这番言语,这般动作,简直与登徒子无异。
高放要恼怒发作,却又想著这明明是他自己的梦。在他梦中的信云深这番作为岂不全是因他所想,和信云深又有什麽关系?!
难道在他看不到的内心深处,他对著那样纯洁可爱的少年,竟然存在这种可耻的想法?!可他明明连想都没有想过。
高放恼信云深也不是,恼自己也不是,心底实在苦恼了一番。
他陷入这样的细枝末节之中,却完全无法深思那导致他昏睡做梦的催眠符号所代表的含义。这如同真实一般的梦境,看似一切都是自由的,却终究只是一个梦。永远有一只无形的手,阻止梦中人去思考会危及到梦境本身的问题,尽管这一切都是荒诞不经的。
这个真实无比的信云深却依旧搂紧了他,在他耳边低语,甚至将一张形状优美的唇若有似无地滑过他的面颊,恰到好处地引起他的颤栗。
这是属於成年男人的调情手段,他却依旧故意用著少年的语气向高放道:“小放,这里实在诡异的很。小放没有内力看不清楚,我却深受其苦。”
高放明知这个信云深不是真的,却不忍推开他,甚至不想推开他。
“你看到了什麽?!”高放咽了咽口水,低声道。
“小放何不自己来看。”信云深说著,不知从哪里拿出了火折子,点燃了墙上挂著的一盏陈旧的油灯。
微弱的光芒将周围的事物照出了一个大概的轮廓,高放只打量了一眼,便知道信云深为何那样说了。
他们所处的仍是一个巨大的房间,屋顶极高,这微弱的光竟然照不到上面。无数鲜豔纱绸从头顶上的黑暗中垂下来,将这巨大的房间隔成一处一处的隐秘空间。
这样的布局与先前那个房间无异,惟一不同的,却是这里多了一些巨大的石像。
这些石像有两人高,腰部以上的轮廓就已经被黑暗吞没,完全看不清楚了。可仅仅是腰部以下的那些姿势,也足以让高放看清楚这些石像的动作。
这些石像肢体交缠,分明全是一些淫秽不堪的苟合之态。有一些石像竟是头下脚上,那惟妙惟肖的脸在微弱火光的映照下处处透著诡异。
“想不到这极乐宫人竟真是这样的放荡不堪。”信云深叹道,“那老庄主竟然能收服这样的女人,也算是有些本事。”
信云深依旧揽著高放在这些石像中穿行,石像的姿势不断映入高放眼中。他虽是大夫。从医书上也知晓了房中之事的许多奥妙秘闻,这些石像的模样,竟大多是他从未见过的,极尽享乐之能事。看得多了,高放竟也觉得血气翻涌,浑身都热了起来。
信云深一直紧搂著高放,高放身上的每一丝变化自然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信云深笑道:“小放的心跳得好快。”
他将手放在高放心口上,高放只觉得那掌心的温度烫得他浑身一颤。
“小放是不是不舒服?!我也会医术的哦,我可以给小放治一治。”信云深突然一使力,将高放往前一推。
高放脚下一个踉跄,以为会摔倒,没想到小腿上被一个硬物一绊,竟然跌进了一片柔软之中。
原来他们不知何时走到了一张大床旁边,床上堆满了昂贵的丝绸锦缎。
“你做什麽……”高放还没来得及挣扎著坐起身,信云深便合身压了下来。
“小放──”似撒娇却又带著磁性的叹息声在耳边响起,高放竟觉得耳根一热,腰也软了。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
信云深却还在不依不饶,一只手伸进高放衣领,抚摸著那光滑的肌肤。
“小放很好摸,真软,和我想的一样。”
灼热的气息喷在耳侧,高放几乎提不起一丝抵抗的力气。尽管心里知道这一切俱在荒诞中透著诡异,他也几乎要放弃了,就随这个信云深去吧,就当自己做了一个恬不知耻的春梦。
见高放顺服地闭上眼睛,信云深似乎更高兴了,他一面辗转地在高放唇上亲吻,一面游刃有余地扯开他的衣领,露出一片白晰的肩膀和胸膛。
信云深伸出舌尖舔过那形状优美的下巴,在那锁骨的凹陷流连忘返。
高放紧闭著双眼,摒住呼吸,只觉得心跳如擂鼓一般。
“小放是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呢,还是喜欢我小时候的样子。”信云深在他耳边低声问道。
高放不说话,他便不依不饶地追问。
高放只能轻声道:“都喜欢。”
“撒谎。”信云深道,“没长大的小鬼有什麽好。他不懂情爱,不懂讨你欢心,不懂得怎样才能让你快乐。他对你就像对待小猫小狗一样,你纵使喜欢他,却又不知道如何对他。”
高放有些迷茫地望著头顶的黑暗。果真如此麽?!信云深总是这样缠著他护著他,如果他不是这样的幼稚少年,也许他早已动心了。他做这样一个梦,是因为内心深处里也在希望信云深长大?
“小放,你不专心哦。”信云深用两根手指捏住他的下巴,低下头去,在那双温软的薄唇上辗转亲吻,又将舌滑入他的口中,熟练地挑起身下人一阵阵地颤栗。
“如果我和那个小鬼都想要你,你要选择谁呢?!”
信云深低声道,将一柄又冷又硬的物体塞到高放手中,握著他的手将那东西紧紧攥住。
高放抬起手,却被手中一丝寒光闪了眼。
那竟然是一柄小巧却锋利的刀。
他不解地望向信云深,信云深笑著在他肩上亲了一口。
信云深捏著他的下巴,让他望向右侧。
只一眼,高放脑海中的迷蒙便被尽数驱散。
那竟然是信云深。不是长大的信云深,而仍旧是那个稚嫩少年模样的信云深。他此时闭著眼睛,不知道是昏是睡。
“云深……”高放张了张口,一只手温柔地覆在他的手上,温柔却不容抗拒地,带著他握著手中的那柄刀,贴到了少年纤细的颈侧。
“小放,你要选择谁呢?!”魔鬼一样蛊惑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你一定知道的,这终究只是一场梦。在这个梦里,你是想要留下他,还是留下我呢?!”
高放看著那锋利的刀刃将信云深细嫩的肌肤压出一道深刻的红痕,心里又气又急,用力地想要将手撤回来。
“放手!”高放愤怒地看向那仍旧压在他身上的青年。
青年竟然听从了他的命令,带著他将那柄刀挪开了,却又转而抵在自己的喉咙。
“我和我自己如何共存?你不愿意杀他,便来杀我吧。”青年唇角露出一丝笑容,仍旧温柔又眷恋地看著高放。
“你疯了!放开我!”高放挣扎地想要起来。
可这一切都在他的梦里,到底是信云深疯了,还是他疯了?!
几滴温热的液体滴到他的脸上,带著一丝腥甜的味道。手中的刀不知何时划破了青年的皮肤,鲜血正从那道伤口中滴落。
高放再也不敢动了。就算这是梦,他也不想伤害信云深。无论是哪一个信云深,他都不愿意伤害。
眼前的黑暗中划过一堆凌乱的符号,那是使他陷入催眠的罪魁祸首。高放终於模糊地意识到问题的关键。这原本清晰得如同现实的梦境也随之出现一丝龟裂。
高放一咬牙,将那柄刀猛地刺入自己右肩。
尖锐的疼痛冲击著脑海,却也如同骤风一般吹散所有的迷雾。他猛地坐起身来,如同大梦初醒。
“啊──”右边肩膀上剧烈的疼痛也随之而来,高放抬起左手按住肩膀,疼出了满头大汗。
他在这奇特的梦里自残居然真的会疼,还好他避开了要害。
高放望向四周,才发现自己真的躺在一张大床上。躺在他身侧仍旧紧紧搂著他的,也正是昏迷不醒的信云深。
一切和梦中的场景如此相似,如果他在梦里真的伤害了信云深──高放只是想一想,便激起一背後怕的冷汗。
“云深,云深,醒醒。”高放拍拍他的脸颊,想要将他唤醒。
信云深虽然尚未醒来,却呼吸和缓,脉像也平稳,应该没受什麽伤。
高放这才放下心来,抬头看向四周。他们滚落下来的那条通道的出口就在这张大床的上方,想来他们从通道里面出来之後便一起跌到了这张床上。又因为被那些催眠的符号影响,便陷入了昏睡。
右肩还在一阵阵地发疼,高放低头看了看,又动了动肩膀。好在右肩只是摔伤了,并没有出现梦境中的刀伤。
这里虽然邪门,好在还没有邪门到那个地步。
身旁的信云深突然大叫一声,也猛地坐了起来。一张脸上大汗淋漓,不知道是做了什麽恶梦。
信云深眼神发怔地望著前方,粗粗地喘著气,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也没有注意到一旁的高放。
高放凑过去,拍了拍他的脸颊:“云深?!不要怕,只是做了一场梦而已。”
信云深这才望向他,又愣了片刻,才试探地喊了一声:“小放?!”
“是我。”高放应道。
信云深眨了眨眼,才长吁了一口气,软倒在高放身上。
“我做了……好长一个梦,好长一个梦……”
高放见他满头大汗,神情尤自有些发怔,知道那梦必定也是极其凶险的。
“只是一个梦而已。”高放抚了抚他汗湿的脸颊,“不要怕。皆因我们通过那个遂道的时候被那些符号蛊惑,才会做了这些诡异的梦。”
“诡异?”信云深道,“并不诡异啊,反倒是一个很不错的梦。梦里我当了一辈子的武林霸主呢,连皇帝老儿也要给三分薄面。”信云深叹息了一声,这数十年的宏图霸业到头来只是一场春秋大梦,实在不能不令人感到沮丧。
高放闻言倒是一怔,没想到信云深会做这样的梦。若是那些符号的作用在於扰乱心智的同时勾缠起人心底埋藏最深的欲望投射到梦里,难道信云深这小脑瓜里还有那麽远大的志向?!
他已经是清风剑派未来的主人了,居然还想著当武林霸主,还要与朝廷分庭抗礼。人不大野心倒是不小,和自家教主肯定是情投意合。
“既然你做得如此美梦,怎麽又被吓醒?!还激得满头大汗。”
面对高放的疑问,信云深也有些困惑地抓了抓头。
“这个我不记得了啊,反正最後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难道是有人来刺杀我?”
“算了,别管梦怎麽样了,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吧。是现在找路出去,还是继续找你师兄?”
信云深揉了揉眼睛,道:“我看那妖女对我师兄肯定图谋不轨,我们要早点找到他。”
高放见他这样说,便拉著他跳下大床。
“既如此,早些行动吧。找到你师兄,我们早些离开这里。”他总觉得这处黑暗的空间里有什麽东西,让他心神不宁,连一刻也不愿多呆。对於那黑暗的深处,他更不想涉足。
信云深原本有著比常人更敏锐的对於危险的直觉,这一次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亦或是注意到了却又将它刻意忽略。
他想要救人,就必须要跨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当中。
高放凭著梦境中的记忆往前走。在梦里是那个长大了的信云深带著他前行,还破解了那道荒谬的机关。
因为那梦中的场景太过真实,高放按著梦中的指示走,竟然真的走到了一堵墙的面前。
来不及去想他的梦为何能与现实合上,高放不由自主地低头看向信云深。
信云深正紧皱眉头看著面前墙上那些神态各异的春宫画。
“真是──不堪入目,下流至极。”信云深评价道。
梦中的信云深解释过此处机关的构造,高放没有来由地相信他。
“这里应该有机关,可以进到下一个房间。”高放道。
信云深一脸嫌恶地看著那些画,皱著鼻尖:“机关藏在这些画里面?!”很是嫌弃地哼哼了两声。
高放叹了一口气,不指望他灵机一动去找那“正人君子想都不会想”的机关所在了。
信云深眼见著高放点起火折子,在墙上那些不堪入目的胴体中间撩拨了几处,有些地方简直是他看都不会看,想都不会想的。
高放拨弄完毕,退後几步站著,果然那墙上的机关就这样在二人面前缓缓打开了。
信云深疑惑道:“小放,你怎麽知道机关在那里的?!”
高放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小鬼,这是只有大人才找得到的机关。快点进去吧!”
如果他相信那个荒诞的梦,那麽墙後面的那个房间暂时也没有什麽危险。只是再往後面,他就完全不清楚了。
高放带著信云深跨入那阴冷黑暗的房间,心里弥漫著紧张,浑身戒备起来。
这一次却并未像梦中那样走得那麽深,只因两人还未走几步,信云深便敏锐地感知到这处空间中除了他二人之外的其他人的存在。
信云深内力高深,耳聪目明,在这样的黑暗中也能将一切尽收眼底,那两个匆匆躲闪的身影又岂能逃脱他的视线。
“是师兄和那个妖女!”信云深大喝一声,“妖女站住!放了我师兄!”
那女子岂会听他的威胁。她借著地利之便,带著李帅迅速地穿行於重重轻纱之间。
信云深拉著高放疾步追赶,一路上将那遮挡视线的陈旧轻纱尽数摧毁,才勉强没被那女子远远甩开。
那女子武功似是不济,拉著李帅一路踉跄奔逃,还是被信云深拉近了距离。
眼看著师兄的身影就在近前时,信云深突觉眼前一花,耳中闻到一声若有似无的女子轻笑声,前面那两个身影竟然就这样凭空消失不见。
“他们不见了!”信云深怒道,“可恶!这里肯定又有机关!”他停了下来,手里仍旧拉著高放的手不放,焦急地四处打量。
“这一次又是什麽不堪入目的机关?!极乐宫那些恬不知耻的画像呢?!”
高放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背:“云深别急。我看那女子对你师兄似无恶意,你师兄暂时不会有危险。你自己莫要失了分寸才好。”
高放的声音神奇地抚平了信云深心头的焦躁与怒火,他求助地看向高放:“我知道了。小放,你看这一次又有什麽机关?!”
幽暗中那水汪汪的眼神显得纯洁又无辜。
第十八集
高放和信云深在四周摸索片刻,便找到开门的机关。信云深皱紧眉头看著那机关沈思片刻,还是伸手将机关轻轻旋转。
高放心中仍有疑虑,如此轻易找到机关所在,总让他心里更觉不安。看信云深的表现,他应该也觉察出不妥。只是他最终决定继续向前,定然有自己的考虑,高放便不阻止他。
机关运行之声响起,信云深退回到高放身边,紧张地将他护在怀中。
高放感到他下意识的保护,心中一暖,竟感到一丝羞涩的甜意从心底升起。他摇了摇头,只怕是那个诡异的梦对他产生了影响。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声音响了片刻,又突然复归平静。信云深一脸戒备望向四周,如临大敌。
高放看著这样的信云深,只觉得这样的他分外──可爱,让他想起努力的小狼崽。
信云深突然搂起高放猛得向後疾退,口中叫道:“危险!”
二人刚才所站的地方突然下陷,露出黑洞洞的一个入口。
“这情花山庄里全是这种歪门邪道的机关,简直比魔教还魔教,到底是怎麽成为正道楷模的?”信云深叫道。
高放叹道:“你这小鬼又有多善良,不一样是清风派少主人。别管那麽多了,现在是进还是不进?!”
信云深站在洞囗一侧,往下面看了看,一咬牙道:“进!我倒要看看,这个情花山庄下面还藏著多少秘密。”
高放对情花山庄的秘密没有半点兴趣,却也知道回头路不好走。既然无法回头,就只能继续向前了。
信云深仗著轻功先下去打探了一番。他怕高放独自一人遇到危险,摸清楚下去的路便急匆匆返回,带著高放一同下到那洞口里。
洞底有一条通道通向未知的前方,两人一起顺著通道往前走去。走到尽头处时,面前豁然开朗,高放和信云深却无一不被面前的景像震惊了。
出现在二人面前的,竟是一座巨大的地下城镇。
按照情花山庄的位置来看,这里应该地处大山山体内部,大概是依著天然形成的山洞建造出的这座城镇。
这山洞大得超出了想像,往上看竟然看不到洞顶,顶上有一些不知明的发光物在上面安静地亮著,乍一看竟像是真正的夜空一般,上面还点缀著几点星子。
这座山中城的房屋亦是规划整齐,一栋栋沈默地立在黑暗里,好像主人正在屋中沈睡一般,只待天亮鸡鸣之时便要起而劳作。只是这座城的黎明永远不会到来。
一条宽阔笔直的街道就在他二人脚边。
“这──是什麽鬼地方?!”信云深难掩惊讶地道。
“江湖传闻极乐宫不但武功神奇莫测,而且富可敌国。极乐宫主拥有自已的地下王国,非有缘人不能得入。没想到这都是真的。”高放道。
“有缘人?!”信云深不屑地冷哼一声,想到一路走来的那些淫乱雕像和绘画,心里更是不耻:“我看是下流人才是。”
高放没有心情搭理他的幼稚牢骚,继续担忧地道:“传言这地下之城,若是有缘人来了,便有百仙奏乐,有百鸟鸣唱,来迎接有缘人的到来。若是无缘之人硬闯──”
“会如何?!”信云深好奇问道。
高放无奈地叹息,道:“便有百鬼夜行,有百虫嗜体,是对硬闯之人的惩罚。”
“无稽之谈。”信云深皱眉道,“都是悚人听闻的传言,不足为信。”
高放道:“虽是悚人听闻,但这极乐宫如此诡秘,便是传言不尽真实,也必有其凶险之处。我们还是小心为上,不要轻敌。”
信云深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我不会鲁莽的。我们进去吧。”
两人踏上了脚下那条石板铺就的整齐街道。
走进了那沈默静谧的城镇,才越发令人感到其中的独特与奥妙。临街的这些屋宇,不但有杂货摊铺,酒楼客栈,甚至还有医馆药房,比许多小县城都更具规模。
此刻所有的门窗都紧闭著,屋中没有一丝光亮,却并没有废弃之感。甚至如果街角出现一个打更的更夫,倒夜香的老妇,都不会让人感到违和。
信云深望著街边客栈,低笑道:“这倒是个好地方。如果我们累了,还可以敲开客栈的门,向掌柜的要一间上房来歇歇。”
“别乱说。”高放只觉得此处诡异得令他发慌,信云深调侃的话更让他感到汗毛直竖,恨不能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
信云深紧紧牵著他的手,道:“小放不用怕,我只怕人心诡诈,怕对手的武功比我高,那才是最实际的威胁。这种虚张声势的反倒落了下乘,不过如果你怕黑,我可以搂著你哦。”
高放瞪了他一眼,头一次觉得这家夥这麽不可爱。
这不可爱的家夥还在继续他的高谈阔论:“至於装神弄鬼的,更是没什麽可怕的。怕鬼的人皆是心中有鬼之人,我们做事对得起天地良心,心中通透,自然鬼邪不侵。”
高放无言以对,只因他说出的话一定会伤害这个小鬼的自尊心。信云深这样不著痕迹地显摆自己的通敢无畏是很正常的少年脾性,尤其旁边还有一个害怕的自己。这样的小显摆不但不让人厌烦,反而觉得十分可爱。可是这种可爱一定是大男子汉气概正炽的信云深最不愿听到的评价。
两人刚刚走到街角,突然几道黑影飘过眼前,高放吓得几乎炸毛,信云深却定睛一看,大喝一声:“是那个妖女!站住!放了我师兄!”
这一次那人影却没有落荒而逃,只是站在街角的一座小楼门前,沈默地站著。
信云深不知道她有什麽招数,他还有一个高放要顾全,所以不敢贸然上前。
那人影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信云深都快以为那只是一座雕像时,一个女子的曼妙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无缘之人也敢来闯极乐宫禁地。你们惊动山中神明,百鬼将醒,你们等著受罚吧!”
“装神弄鬼!”信云深冷哼道,“你这妖女抢我师兄好不要脸,山神要罚也先罚你这荡妇!”
“你!”那女子似被他的出言不逊气到说不出话来,原本清冷的声音也带了一丝受辱的气急败坏。
那女子看信云深一身英气,容貌俊雅,当是翩翩不凡的少年侠士,却没想到出口竟然如此粗俗无礼。
高放见她被信云深气得声音发颤,无言相对,心底便松了一口气。看起来这女子城府不深,甚至还有几分天真,比老谋深算不动声色的人物要少了许多危险。
那女子头一次听人这样贬低她,气得双唇发抖,冷声道:“无知小儿,你尽管猖狂,呆会儿便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高放捏了捏信云深的掌心,信云深会意,也不再听那女子废话,突然身形疾动,冲向那女子,企图将她一招制住。
那女子连忙躲避,只是脚步虚浮,气息杂乱,一看就不是武功高强之人。
高放手心捏著一把汗,希望信云深一击得手,然後快快离开这令他心慌的诡异之地。
那女子举剑躲避信云深,口中突然长啸一声,声音尖利刺耳,在这漆黑的荒镇中格外响亮。
她声音一落,这荒芜小镇的上空中似乎响起一声低沈的轻叹。那轻叹不知从何而起,竟似巨人的气息一般,瞬间将地上万物都笼罩其中,若有似无的气息拂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边。
信云深脑中那根警觉的弦立时绷紧。他长这麽大,这还是第一次感到如此巨大的危险,巨大到令人无所遁形的威胁。
信云深再顾不上去抓那个女人,疾冲的身体在半空中硬生生地回折了一圈,迅速地向高放奔去。
小镇上仍旧寂静如初,在那声轻叹之後便没有出现任何异动。但是信云深知道,巨大的危险马上就要撕裂这稀薄的平静,带著致命的力量。
“小放!”信云深将高放实实在在地搂在怀中的时候才感到一丝放心。
高放也抓紧他的衣袖,惊慌四顾。
他没有信云深那麽强烈的直觉,但是危剑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漫溢而来,便是最迟钝的人,也会感受到那股巨大的逼迫。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快些退回去!”高放在信云深耳边道。
信云深点了点头,揽起高放细瘦的腰肢,便欲运起轻功。
身後那女子却有恃无恐地笑道:“山神震怒,百鬼夜行,你们跑不掉的,乖乖受死吧。”
信云深不理会她,带著高放刚刚跑出几步,却只能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身後这一整条街上的房屋,此刻突然依次亮起了微弱的火光。橘黄色的光芒透窗而出,将街道上的石板照出斑驳的影子。
屋子里原来真的有人。在这沈寂荒芜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小镇里,居然真的还有人生活在这里。
他们在这里住了多久?!他们又有多少年不见天日了?!他们为何住在这黑暗的地下深处?!
狭长的街道上依次响起吱嘎的声音,那是锈蚀的门轴发出的不堪重负的叹息。
第一扇门开了,第二扇,第三扇。每一个门里都出现了一个影子,被微弱的烛火光芒拉成长长的一条,映在街道的石板上。
信云深将高放护在身後,望著那些慢慢走出房间的人影,如临大敌地绷紧了身躯。
高放也望著那些人,只觉那些人影动作僵硬,不似常人灵便。似乎身形缓慢得不堪一击,却又散发著让人遍体生寒的危险。
信云深望著前方那鬼影幢幢的景象,竟感到头皮发麻,一阵恐惧从心底升起。
江湖之事再是险恶,也不外乎人心。他以为除了人心之外再无需要害怕的东西。可是眼前这景象,就像是地狱的情景照进现实,让人望一眼便遍体生寒。
刚才那女子早已不见踪影,信云深见来路被堵,也无意与这些摸不清深浅的怪人缠斗,便欲带著高放往镇子深处暂时躲避。
在他萌生退意的一刹那,那些缓慢僵硬的人影却猛然动了起来。信云深甚至来不及看清那些人影的动作,只觉眼前几道黑影闪过,鼻端掠过一阵腥风。他心中警锺轰鸣,一股前所未有的危险直觉险些将他震昏。信云深携著高放猛地向後疾退,才堪堪闭开快如闪电击向他的几道黑影。
那些怪影一击落空,连片刻的喘息之机也没留给他,便又迅猛地冲向信云深。
这是一群丧失理智的野兽,只知道一味进攻。信云深咬牙连连躲避,偶尔招架一二,只觉那些怪影不但敏捷如电,更是力大无穷,几次震得他虎口发麻,险些握不住剑。
信云深此刻竟然完全想不出应对的方法。打,打不过。逃,逃不了。简直已被逼入绝境,不知如何逃出升天。
最不妙的是,高放还在他的身边。
信云深开始後悔先前的冲动和自大。他自恃武功高强,心思机敏,以为这世上再没有能难得住他的事。却忘了江湖险恶,天外有天。这样简单的道理,却需要他经历这般险恶的绝境方能体会得到,还连累得高放与他一起泥足深陷。
信云深心中越想越悔,越想越怕,眼圈红著,咬紧薄唇,几乎要落下泪来。
“云深,不要分心。你听我说,”高放一直老实地趴在他的怀中,接受他捉襟见肘的保护。此时高放突然抱住他的腰背,似寻求保护,又似安慰著他。
“我看这些怪影跑得虽快,却似乎无法跃高,我们先跳上屋顶。”
信云深一直在街道上疾奔,那些怪影便一直坠在他身後。他虽然对高放的建议不抱希望,还是姑且一听。信云深收了剑,揽紧高放,猛地拔地而起,在空中两次借力,稳稳地落在两层高的屋顶上。
坠在身後的怪影如同蜂拥而至的恶狼,猛地扑到楼根处,人头窜动,看似十分焦躁,却果然无法攀上这两层高的小楼。
信云深这才得以喘上一口气,放松下来时,只觉得浑身一片汗湿,头发上都似乎能滴出水来。
高放却没有什麽变化,甚至还向下看了看,略带疑惑地思索著什麽。
看著高放的冷静,再对比刚刚自己的恐慌无措,信云深一时间觉得无地自容。
高放看出他的窘迫,稍一思索便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此刻他必须做些什麽,弥补信云深被打击到的自尊。
高放走到信云深面前,将自己缩进他的怀中。信云深受宠若惊地抱住怀中那温软的身体。
“我知道你会好好地保护我的,云深,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高放在他耳边温言软语。
“那是自然的。”信云深红了脸。
“从来没有人有这样的本事,让我完全不必担心任何事情。便是在困境中,也能护我周全。”高放继续道。虽然是要哄信云深,却似乎也说到了他自己的心里。
他从来都担任著照顾别人的责任,却从未有过一个肩膀能够让他依靠。也许被信云深所救是上天给予他的最大的礼物。
“小放。”信云深瞬间感到责任重大,双手揽紧了高放,心情激荡,不知道该说些什麽。
“我们遭遇如此险境,却只能让你一人承担,我竟然一点也帮不了你。云深──”高放歉意地看著他。
信云深激动地搂紧了高放,大声道:“不需要小放来担心!我一定会护你周全的!”
“恩。”高放把脸埋在他肩上,露出一丝笑容。
这家夥有时候高深莫测,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有时候却意外地好哄。
信云深抱著高放站了片刻,高放偷偷地换了个姿势,让信云深从揽著他的肩膀变成搂著他的腰,这才舒服了点。
信云深把脸埋在他胸前,不知道在想些什麽。高放望著楼根下那些静静站立的怪影,他们此刻已安静下来,却完全没有要散去的样子,只是沈默地伫立,仰著头用一双双冰冷的眼睛看著屋顶的他们。
这样的情景,让高放也忍不住头皮发麻。
他仔细望著那些人影,努力将刚才心中掠过的那丝线索细细回味。
“是他们?!”高放突然低声道。
“谁?!小放你认识这些人?!”信云深忙道。
什麽百鬼夜行,他是决不信的。他也不信死人能动,这些怪人看上去神神秘秘,背後却必定有著什麽不为人知的真相。
恐惧源於未知,只要他知道了这些人的真面目,他便不会这般畏惧。他必须无所畏惧。只因畏惧,便意味著失败。
“我也是猜的,他们像是一二十年前叱吒江湖的那些人物。”高放道,“像是那一个人,独臂,使刀,应是十多年前突然消失的独臂神刀方良。那边那个,红衣青练,头上簪花,当是曾经风靡江湖的玉面公子柳叶儿。”
信云深朝那玉面公子看去,是不是玉面看不清楚,只是他头上簪的那朵花早已枯成一团黑色,居然还未落败,看上去甚上诡异。
“既然都是些有名侠士,又为何落得如此不人不鬼的下场?!”信云深道。
高放道:“江湖之大,有多少秘闻能够为世人所知呢?!他们突然消失於江湖上,世人都只道他们退出江湖,归隐山林了,又有谁知道他们竟然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被困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信云深道:“这必定是极乐宫主搞的鬼。这些人枉称江湖豪侠,竟然还是过不了美人关,就算是黑心的蛇蝎美人,他们也趋之若鹜,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大师兄说过,女人如果狠起来,会比妖魔鬼怪更可怕。若是蛇蝎心肠的女人,便是长得再美,味道也是臭的。”
信云深话音刚落,一道声音突然凌空响起。
“小子大胆。你这乳臭未干的小鬼见识过几个美人,也敢对极乐宫主妄下论断?!”
信云深听闻这人内力高深,早已戒备起来。经过高放的安慰,他心中的恐惧早已尽数消除。况且说话的这个人,即使他武功再高,只要他会说人话,听得懂人话,信云深就有信心对付他。
第十九集
那人声音一起,楼根下原本沈默的怪影又突然躁动起来。
信云深望向黑暗的四周,咬牙道:“什麽人在装神弄鬼?!”
那声音嗤笑道:“只不过碰到几个傀儡就快要吓哭了的小鬼,对付你何需费那些心思。”
信云深被人戳破难堪事,恼羞成怒,细嫩的面皮胀得通红:“你住口!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
那声音道:“哦?!你就如何?!哭著回去找妈妈麽?!”
高放对著信云深指了指脚下,信云深会意地点了点头,猛然将气力运至脚板,使力一踩,将那小楼的屋顶踩了一个大洞下去。
他将没有轻功的高放紧紧护在怀中,两人从洞里落了下去。
两人随著碎裂掉落的屋瓦一起落到地板上,面前的房间里竟然点著微弱的烛光,在烛光照不到的黑暗之处,有一张高得奇怪的大床,床上躺著一个人,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发著精亮的光。
刚才信云深激那人多说几句话,只不过想确定他所在的方位,没想到他竟然就在片瓦之隔的脚下。
最让信云深欣喜的是,李帅和那个奇怪的女人竟然也在这个房间里。
那女子显然没料到信云深和高放竟然能摆脱那些怪影,还寻到了这里。她拉著李帅的手,往那黑暗中躺著的人影靠近了些。
李帅神情呆滞,别人拉他,他便跟著走过去,看到信云深,也似全然不认识。
信云深瞪著那女子:“妖女,你想把我师兄怎麽样?!”
“我喜欢他!”那女子大声道,“你若知趣,就不要来破坏别人的好姻缘。”
她又转向隐在黑暗中的那个人,急道:“柳先生,你还不快把这两个人赶出去!”
高放道:“这位柳先生既然放我们进来,自然不会再赶我们出去。”
方才虽然信云深借故引他多说了几句话,若他不是有意透露自己的位置,凭此人功力,只怕有的是办法让人找不到他。
“你们二人是何关系?”那柳先生不搭理那女子的斥嚷,反而向信云深和高放问道。
高放心头疑惑,不知他这样一问有何企图。但见信云深直到此刻依然揽紧他的腰不放手,似乎是有一些暧昧之嫌。脑子里想著那句“什麽关系”,竟不觉有些面红耳热。
信云深道:“你这怪人,一个人躲在这麽深的地底苟且偷生,一定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世人都有朋友,你连别人的朋友都要嫉妒,真是可怜。”
那柳先生也不再多言,高放却觉得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扫了一圈,带著令他不明的意味。
“你们走吧,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柳先生,我只求你几滴血,你都不肯?!”一直被晾在一边的女子急道。
高放不由得皱起眉头。血,又是血。
慕容骁要制的药人,传说血有神效。那日给他解毒的女子,靠的也是几滴血。今日这女子,还是要血。
他好像窥见了一个传说,只靠血便可救人杀人,不是传说又是什麽。
这个江湖武林经历了不知道几千年,亦不知有多少玄之又玄的医术或者武学散逸在漫长的时间里。有些流传下来的只字片语,都成了令人向往的传说。千年前的江湖定非今日的江湖可比,今日的江湖再过上几千年,又还能剩下什麽?!
高放心思急转,竟没来由地想远了。
那柳先生道:“你要我的血,想做什麽?!”
那女子脸色一红:“我要让这个男人,死心踏地地爱上我。”
信云深睁著一双圆润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却不作声。这个柳先生对他们没有杀意,这个妖女武功又不高,暂时危机解除,他也起了一丝好奇。
只听柳先生道:“那你便找错人了。我的血可以杀人,可以救人,却惟独不能让不爱你的人爱上你。”
“我自有办法,只求柳先生赐血!”那女子咬牙道,“看在我母亲的面子上,你也不能顺我一次麽?!”
“你母亲从来不需要逼迫别人爱她。”柳先生道,“你明明知道,我的血有剧毒。你让你爱的男人饮下我的血,他便中了这种令人生不如死的毒。毒发的时候,他便不再是一个人,连一只狗也不是。只要能让他解毒,别说是让他爱一个女人,便是让他爱一条狗,他也甘愿。他愿意爱一条狗,你便愿意做那条狗麽?!”
“你──放肆!”那女子突然冲了过去,啪地一声脆响,扇了那柳先生狠狠的一巴掌。
信云深见那女子离开了李帅身边,那柳先生似乎也无意帮她,正是机不可失,身影一闪便将李帅拉到自己身边。
“师兄?!你醒醒,师兄?!”信云深拍拍他的脸颊,李帅却只是呆滞地望著前方,身子软软地靠在信云深身上。信云深小心地将李帅抱住。
高放在一边看著,心里竟然有些不是滋味。他自然不是吃醋,因为信云深不可能喜欢他的师兄。只是──信云深似乎也并不喜欢他。
信云深对他的好和在乎,超过了一般人的情谊。若非如此,也不会在一天天的相处中,让他越来越动心。只是这在别人都代表著喜欢和爱的举动,在信云深这里却似乎没有别的含义。他只是单纯地对他好而已。如果换成受伤的李帅,或者受伤的楚飞扬,只要需要他照顾,他都会对他们很好。
那柳先生挨了一个小女孩的一巴掌,竟也不动怒,他甚至没有从那张高高的床上起身。
“你如此恼羞成怒,岂不正是被我说中了心事。想不到极乐宫主生前能让整个江湖的英雄豪杰都拜倒在她的脚下,她的女儿竟然沦落到这般地步。真是可悲。”
“她有什麽好?!她迷尽了天下的男人,不还是得不到她最爱的男人!”那女子怒叫道,“最终只能嫁给一个窝囊废,她的丈夫和女儿,就只能在江湖上乞讨为生!”
信云深夺回了李帅,也懒得再听他们的恩怨情仇。只是苦於外面怪影围楼,无法脱身。他抱著李帅站在高放身边,却见高放微微侧身对著他,也不看他。
信云深不喜欢这样疏远的距离感,他一边想著脱身的法子,一边努力要将高放拨到自己身边来。
谁知那女子话音刚落,小楼的外面突然不再静谧。四周响起一阵阵长啸短鸣,那些声音恐怖又怪异,在这深深的地底回荡著,好像来自地狱深处的哀号。
柳先生叹了一口气:“百鬼夜行,这才是真正的百鬼夜行。我让你们走,你们不走,现在却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高放和信云深相视一眼,只觉得外面那哀啸之声透著一股鬼气森森。
那女子也惨白了脸色,向後退了几步。
“什麽真正的百鬼夜行?!我从来没听说过。”
“极乐宫的秘事,你又知道多少。”柳先生道。
他话音一落,这小楼的楼下,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难道这镇子里还有别的人在?!”信云深疑道,他在人那个字上不由得落了一个重音。
“主人可在家?!我是一个过路人,又累又渴,来讨一杯水喝。”一道声音从楼下传上来。
过路人?!在这黑暗的地下深处,能有什麽过路人?!
信云深欲下去查看,却被高放一把拉住。那柳先生也向著信云深道:“要想活命,不要出声,不要打探。不要看,不要问。”
那女子却恐极而怒,先忍不住大声叫道:“这整个极乐宫都是我母亲的!你们这些怪物都是我母亲的傀儡,是我母亲的奴隶!少在我面前装神弄鬼,我不会被你们吓住!”
她话音一落,楼下那声音又响了起来:“极乐宫主?!极乐宫主也在这里麽?!”
柳先生低叹一声,却回道:“极乐宫主不在。她早已经死了,化成灰变成泥了。你既然又累又渴,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她死了?!她怎麽会死呢?!是谁害死了她?!她的坟墓在哪里,在下理应去拜祭她。”那声音又问道。他就像是一个正常的江湖人,如果不是在这样诡异的地下荒镇,如果是在明亮的阳光底下,他的话简直再正常不过。可偏偏是在这里,他若是号哭,或者怒骂,都远比这些问话来得正常一些。
“你以为你是谁,也配拜祭极乐宫主?!”那女子冷冷道。
“我是谁?”那声音重复道,似乎这真的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我是谁呢?”他重复著,又像是反问,“你说我是谁?!你说我是谁?!”他的声音越来越凄厉,带著无尽的仇恨,无尽的怨愤,一声大过一声。
信云深察觉到一股巨大的内息从楼下猛地爆发,危险的直觉再一次袭来。他一把捞过高放,带著李帅和高放往那柳先生的方向靠近过去。似乎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只有柳先生那里才有一丝安全。
一道黑影猛地冲破地板,像从地下钻出的恶鬼,他伛偻著身子,矮小又瘦弱,身形却像猿猴一般迅捷。他猛地冲到那女子面前,两只干枯的手抓住她的衣领,带著极端的愤怒向她哀号:“你说我是谁?!!”
那女子吓得高声尖叫:“救命,救命啊!他是鬼,他是鬼啊!”
黑暗里飞出一枚暗器,直直地击入那干瘦怪影的身体里。那怪影号叫一声,又像猴子一样从那破开的地板上钻了下去。
“柳、柳叶儿!”他高声惊叫道,似乎这个名字是一个比他自己更可怕的东西。
那女子被这样一吓,再也没有刚才的趾高气扬,流著泪踉跄扑到柳先生的床前,连哭都不敢出声。
“柳叶儿?!你就是二十年前的那个玉面公子柳叶儿?!刚才下面那群怪影里面,不是还有一个柳叶儿麽?!”信云深道。
柳先生咳了几声,笑道:“想不到你年纪幼小,知道得竟然不少。刚才我是小看了你了。”
这是他刚刚从高放那里知道的,信云深听到这种夸奖,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他看了高放一眼,高放却皱眉凝思,开口道:“柳先生,看起来那些怪人对您很是惧怕。在下想──”
“你是想让我送你们离开?!”柳先生道,“这是不可能的。”
“为何不可能?!”高放疑道,“您难道不想离开这个荒镇?!”
“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柳先生叹道。
高放更加疑惑了。
“小公子,你去把灯都点亮。”他向著高放道。
高放依言将那惟一燃著的蜡烛拿在手上,将屋子里散布在各处的灯都点了起来。
火光越来越亮,渐渐将整个屋子都照处如同白昼一般。
那始终处於黑暗中的柳先生,也终於暴露在众人眼前。
信云深和那女子都忍不住惊呼出声,那女子更是手脚并用地远离了她刚刚还寻求保护的地方。
高放皱眉打量著他。并非是那柳先生长得有多麽可怖,实际上他容颜秀美,可想而知当年那玉面公子的称号名不虚传。高放以为燕其那祸水草包的脸蛋已经是顶极的豔丽了,比起这柳叶儿,却还差著几分冷冽华美。
他身上只穿著一层单衣,不知道多少年未修理过的黑发长过脚腕,缠缠绕绕地铺满了他的全身。他并非是躺在床上,那张在黑暗中看起来高得奇怪的床并不是床,却是一个琉璃剔透的巨大的棺材。
柳先生便被缚在那个巨棺上面,绑著他的不是铁锁,不是木枷,却是一道道粗细不一的青藤。那些青藤缠绕著他赤裸的手脚,藤上变细的头部却钻入他的皮肤之下。在明亮的火光照映下,这些藤条闪著青翠欲滴的色泽。
他身下的那个棺材里,却还躺著一个人,一个女人。她是一个极美的女人,即便是如此安静地躺在那里,也能令人感到心驰神往。如果她醒过来,又该是如何的致命魅惑。
“这个就是──传说中的那位极乐宫主吧。”信云深看了片刻,出声道,“果然是极美的。”
柳先生看了他一眼,又看向高放,笑了笑道:“我这样,如何走得了。”
“你──是在用血滋养极乐宫主?!”高放不确定地问道。这极乐宫主明明已经死了,难道还有什麽邪法能令人起死回生?!高放是绝对不相信的。
“我只是要她容颜不腐。”柳先生看向巨棺中的那个女子。只是那眼神却不像男人看著女人的爱意,又似乎对那极乐宫主的美貌也无动於衷。一个男人如果有他那样的容颜,理应不会被任何人的美貌打动了。
“况且,就算我走得了,我也无法把你们安全带出去的。”柳先生叹道,“那些人──不,那些鬼,都是被极乐宫主制成的盅人。他们爱慕极乐宫主,所以前赴後继地走入极乐宫主的局。这麽多年,他们迷失了自己,忘记了前尘旧事,却只记得一件事。”
“是只记得对极乐宫主的迷恋了麽?!”信云深望向那有著惊心动魄的美貌的女人,却觉得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整到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也实在是蠢得很。
“不,是只记得恨。”柳先生道,“这世上再没有什麽东西,比恨更可怕,比恨更有力量。所以他们是傀儡的时候并不可怕,可怕的却是记起仇恨的时候。他们现在半醒半昏,还活在自己的世界,你们不可去戳破他们,不可去点醒他们,也许,还有一丝生机。”
“那到底要怎麽做?!”高放有些急切地道。
柳先生黑眸一转,却看向一旁的信云深。
信云深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莫名其妙地道:“先生看我做什麽?!”
柳先生道:“你可知外面这些人是怎麽变成这副模样的?!”
信云深联想起那情花山庄将江湖各派人士聚在山庄里随意摆布,虽然不知道他们到底设下了什麽陷阱,但看情形跟这地下荒镇的怪影倒有几分牵连。
信云深说了自己的猜测,末了又道:“情花山庄出口被封,所有人都被困在这方寸之地无处可逃,只能日日自相残杀,倒像苗疆流传的制蛊之法,只不过是用活人代替了毒虫。”
柳先生闻言倒是一怔,半晌才叹道:“你说得不错,可不就是以人为虫的制蛊之法。外面的那些人,全都是在厮杀当中活下来的人。可看他们如今这些模样,倒不知道是活著好,还是死了更好了。至於我,便是那最後的胜利者。”他自嘲地笑著,这胜利者的身份比什麽都好笑。
高放问道:“你们为什麽要自相残杀?!这极乐宫主的美貌就如此令人著迷,连身家性命都可以不顾?!”若是极乐宫主还可以靠美貌魅惑众生引人争斗,今日的情花山庄里那些厮杀又是从何而来?!
柳先生道:“极乐宫有一种毒,中了毒的人不会立刻死去,却会对它产生销魂蚀骨的渴望。极乐宫主用药物控制了众人,又放言说活到最後的人便可以成为她的丈夫。”
“你也想成为她的丈夫?!”信云深嗤笑道,“为了她变成这样一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先生还真是情深似海。”
柳先生只是苦笑,并不反驳。他道:“我是最後的胜出者,因为那邪毒侵袭,我的血已与那邪毒溶为一体。刚才那个人会怕我,全因为他们对我的血还有一丝忌惮。但这样的忌惮也不会持续太久,他们昔日都是江湖上的英雄豪杰,就算一时为了美色沦落至此,也不会变得胆小怕死。何况,一旦他们记起了当日被愚弄的血海深仇,任是谁也抵挡不住了。”
一直瘫软在一旁的女子痴痴道:“难道我们今日只能死在这里了?!”
“这是你母亲犯下的罪孽,你这妖女本该替她偿还。”信云深嗤道。
高放道:“别争这一时口舌之快了。到底有什麽办法可以出去,还请先生明示。”
柳先生笑道:“那便要看你舍不舍得了。”
高放有些疑惑,柳先生继续道:“我本有一身神功,但奈何被困此处,无法施展,更无法逃脱。”
高放道:“玉面公子的绝世功力,晚辈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不知道要如何破开先生身上的束缚?!”
“你们破不开的。”柳先生叹道,“如今惟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们逃走。”
他说的是你们,却不提自己。高放眉头微皱,想要说些什麽,却被信云深拉住。
“先生到底有什麽办法,但请直言。”信云深道。
柳先生自然看到他的小动作,也不点破,只是笑了笑,道:“我看你这少年的功夫,跟我是同出了脉。我若将一身的功力传给你,想来你应该能够及时地融会贯通。”
信云深一听,圆圆的眼睛都发亮了。
高放却担忧地道:“先生将一身功力传了出去,自己又要如何呢?!”
柳先生低头看著那极乐宫主诩诩如生的美丽脸庞,低叹道:“极乐宫主死而不腐,全靠在下以全部功力和一身的毒血相养。”
信云深立刻警觉道:“你便是把全部功力传给了我,也别想我替你照顾这个女人。”
柳先生笑道:“你这小子虽然贪图我的武功,倒是诚实。你放心,我与极乐宫主的孽缘,我已不想再继续下去了。人死灯灭,她执意要死後也要保持美丽容颜,又有什麽意义呢。只是,你受我一身功力,却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先生但说无妨。”信云深道。
“我当初服了极乐宫的邪毒,经过那一场场厮杀,至今已经是毒深入骨,世间都无药可解了。惟一的解法,便是废除一身功力。”他看向信云深和高放,“我将武功传给你,那无药可解的毒,也便传给你了。我这些年被缚此处,除了能保极乐宫主容颜不腐之外,这里亦能够压制毒性。而你出去之後,一旦毒发之时,便是生不如死,人性全失,你一生都要受这邪毒的折磨。”
信云深道:“那有什麽,我们现在要逃出这个鬼地方,才需要你的功力和毒血。等我出去之後,大不了再将你传给我的武功废去。”
柳先生听了,差一点维持不住面上的淡然,他瞪了信云深半晌:“我传你武功,本就是想让我这一身的功力有个传承,不至於就此失传於江湖。你说废就废,置我於何地?!再说,你以为自废武功是什麽简单的事?!到时候不只是我传你的武功,连著你自己的一身功力,都要尽数废去。我才不信你这小子下得了手。”
柳先生的声音稍微大了些,他话音一落,小楼的外面又突然响起了鬼气森森的敲门声,又轻又慢,仿佛怕惊扰了夜间熟睡的邻人。
“有人在吗?!”那声音幽幽地道,“我在此地迷了路,请好心的主人收留一夜吧。”
那声音一响起来,连高放和信云深心里都忍不住发寒,那女子更是顾不上别的,扑到高放和信云深的身後,瑟瑟发抖地寻求一丝庇护。
信云深沈默不语了片刻,将李帅将给高放,向柳先生道:“请先生传我武功。”
“云深不可,也许还有别的法子。”高放急道。
“没有时间了。”柳先生道,“等到门外的傀儡醒悟到这是何处,记起了曾经被愚弄的深仇大恨,他们便是世间最可怕的厉鬼。我们谁也别想逃脱此处。”
高放还要再说什麽,信云深看向他道:“不用说了,我意已决。小放不用担心,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今日必须得活著走出去,才能再图以後的事。”
这样的信云深有些陌生,高放咬唇止住了话头。他知道自己无法阻止。
信云深走到柳先生的面前,单膝跪下。
“先生将功力传我,也是我半个师父。请受徒弟一拜。”
柳先生向著跪在地上的少年微微俯身,黑色长发层层铺散下来,盖了信云深满身。
他鼻端闻到一股异香,柳先生那张绝世俊美的脸慢慢地向他靠近过来。後背和胸前突然一痛,信云深低头看去,却见几支青翠藤条已经钻入他的皮肤之下。
第二十集
信云深只觉先是一股股暖流通过那青藤传入体内,在经脉中流转不休。不过片刻,又突然变成了极冷的寒冰之气,刺得他疼痛难忍。
信云深咬紧牙关,将一切痛呼都闷在喉中。
高放在外面只能看到信云深的身体被柳先生尽数笼罩住,却看不清他现在的模样。信云深垂在袖下的手却紧紧握著,用著将指甲扣进肉里的力量,显然很是痛苦。
高放觉得心疼,却不能说话。
似乎自从他做了那个梦醒过来之後,他和信云深之间就和从前有了微妙的不同。到底是哪里不同他却说不出来,也许是他的心情变了,也许是信云深显露了些微他从前未曾表现过的一面。那一面让高放感到陌生,甚至不敢触碰那样的信云深。
绝世的武功,信云深毫不遮掩他的渴望。那种渴望是如此急迫,像是任何人都无权置喙的,高放觉得即使是他也不行。所以他不能多说,惟有在一边看著。
高放心中百转千回之时,柳先生那一边已传功完毕。他比之前更加虚弱苍白,那一头黑缎一样的墨发也似乎变得干枯了一些。他低垂著头颅,长发披散在信云深的身旁。
信云深猛地一抬头,仰天发出无声的呼啸,面上汗水涔涔。
高放终於忍不住开口道:“云深──”
信云深双眼有些赤红,没有回应,他将柳先生推开,又将刺入皮肤下的青藤扯断。那青色的藤蔓里流出的居然是暗红的汁液,如同鲜血一般。
信云深踉跄著到一边坐下,闭上了双眼,开始运功融汇。
高放将李帅放到一边,走到信云深身边,却不敢碰他。柳先生突然虚弱地开口道:“公子不用担心,传功很成功,他很有天分。等他将我交给他的功力融汇贯通之後,你就能看到他的改变。”
高放点了点头,房间里开始陷入沈默,在场的活人谁也没有开口。原本点著的灯火有几盏已经熄灭,屋里的光线变得暗了一些。借著阴影的掩护,那女子向李帅身边靠近了些,依偎在他的身边,显出几分小鸟依人的羞涩。
高放看在眼里,只觉分外唏嘘。这女子从小生活在情花山庄,却根本不懂情为何物,更不懂得如何爱人。她也许是真的爱著李帅,只是她追求爱情的方式,恐怕世人都不会接受。
只是,李帅即使被她的手段吓怕,但他们二人看上去,也是男才女貌十分相配的,就算是家世,也算得上门当户对。而他和信云深,任谁看都会认为是他居心不良。这样的姻缘,又有几分成就的可能?!
高放看著信云深即使皱紧眉头一脸严肃却仍显幼稚的脸,只能叹息一声。
在这又深又黑的地下,似乎连时间都无法计算。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轻轻的敲门声打破了一室安静。
“主人在家吗?!我是过路的旅人,但求主人收留一夜。”幽幽的声音再次响起,带著一丝茫然的呆滞。
那女子已经受不了了,伏在李帅身旁嘤嘤地低声哭了起来。到底是为著自己的命运担忧,还是为著那声音当中含著的悲哀和凄凉而难受,她却完全说不清楚。
即使那些男人因为贪图母亲的美色才入了那险恶的局,可是贪图美色,就真的应该受到这麽残酷的惩罚麽?!明明是人却失去了魂魄,终日游荡在这地狱和人间的交界之处,活不了也死不了,永远在这里守著极乐宫主的躯体。
那一声落下的时候,信云深像是受到惊动,猛地睁开双眼。那双温润的眼睛闪著精厉的光,一看就知他所怀的功力已深厚到无法估量的地步。
高放又忧又喜,低唤了一声:“云深。”
信云深看向他,眨了眨眼,突然鼓起了嘴巴,一把搂住高放的腰。
“小放,我中毒了,那个青藤的汁液里,全是毒。”
不等高放开口,柳先生又用虚弱的声音道:“小鬼,不要撒娇了。时候已经不早了,外面的那些人恐怕就快要记起前尘旧事,到那时你们便走不了了。带上你的朋友,快些离开吧。”
“柳先生,那您呢?!”信云深走到柳先生身旁,担忧地道,“我们不会把你留在这里的,我马上扯烂这些藤条,我会带你走的!”
他欲动手,却被柳先生喝住。
“我若想走,早就走了。我留在这里,只为当年一个承诺。你有这个心,我便已经很高兴了。只是你把我带走了,却是陷我於不义之地。”
“柳先生,你怎麽这麽固执!”信云深叫嚷道,“承诺有命重要吗?!你就愿意一辈子留在这个鬼地方隔著棺材对著这个毒妇?!”
柳先生苍白的薄唇微颤,却只是叹息一声:“你果然是太年轻。有些承诺,的确重於生命。你们走吧,再不走,我也不再管你们了。”
信云深倔脾气一下子上来。他要救谁走,又何需征求别人的意见?!只要把这个倔老头带回阳光普照的人间,他到时候只会感激涕零自己带他离开这处阴森之地,谁还惦记那见鬼的无聊承诺?!
信云深抽出匕首,就将柳先生身上束缚著的几条青藤斩断,鲜血一样的汁液四处飞散,柳先生的脸又苍白了一层。
高放急忙制止信云深:“云深住手,你这样会要了柳先生的命!”
信云深闻言急忙停下劈砍的动作。柳先生向著高放点点头道:“你年纪比他大,应是识时务的。我若不愿走,谁也无法带我离开。你们若执意留下来陪我,我也不介意多几个夥伴。”
信云深恨恨地看著柳先生的脸,最终冷哼一声,不再管他。
信云深又转而逼著那女子给李帅喂了解药,李帅懵懂地醒了过来,还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信云深向他简要地讲明了几人的处境,又将剑交到他的手上,让他垫後,保护好四人後背不会受敌。
一切准备完毕,听著小楼外面越来越急切杂乱的脚步声和喁喁絮语声,信云深最後看了柳先生一眼,便自己带上高放,让李帅带上那女人,向外冲了出去。
信云深带著高放出了小楼,便见面前的街道上已经聚集上不知道多少个傀儡人。听到他们这边的声响,原本漫无目的四处游荡的傀儡全都停下了脚步,定定地扭头望著他们,仿佛被人点了穴道。
被一双双冰冷的灰暗的眼睛注视著,信云深已经适应,刚刚清醒的李帅却是头一次面对,只觉得冷汗涔涔而下。
信云深尽可能将动作放轻,慢慢向街道尽头的出口走去。若是可以,能够不惊醒这些傀儡自然最好。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信云深不想在他们身上试验自己新得来的功力够不够深厚。
乌泱泱的黑影中突然有一个影子动了,他径直向信云深走了过来。
他伛偻著身躯,背上背著一口钢刀。刀身虽已锈蚀,上面繁复霸道的装饰却依稀可见。当年这柄刀一定也是极为风光的,和它的主人一起在江湖上留下了英雄侠客的传说。如今那人已不知在这地底深处徘徊了多少年,忘记了一切,却依然记得将它背负在身上。
那人走出人群,走到信云深面前,浑浊的眼神不知看向何处:“我是过路的旅人,我迷了路,你的家在何处,可否收留一晚。”
信云深刚要开口,高放在他耳边轻声道:“不要回答他,也不要多说别的,只说你也是旅人。”
信云深会意地点点头,不问不答,便可避免让这些人想到自己的身份。
“我也是过路的旅人,我的家很远,恐怕不能收留你。”
“我又累又渴,可否施舍给我一些食物和水。”
信云深和高放互望一眼,只觉得这人真是难缠,做了傀儡也这麽难缠。
他们二人还未有行动,李帅拉著的那女子便已忍受不了这诡异的气氛。她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包著的东西,扔给那个人,口中小声抱怨道:“他要吃的就给他吧,我有上好的糖,打发了他我们快点走。”
“不可!”高放低呼一声,信云深也几乎同时身形一动,将那手帕截了下来。
“你这千金大小姐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信云深恶狠狠瞪了她一眼,那女子吓得往後一缩,不满地嘀咕道:“我哪里又做错了?!”
高放拉住信云深:“别管她了,幸好已经拦了下来。先应付了这个人是正经。”
高放话音一落,那人原本呆滞的身形突然灵活了起来,他像一只野狗一样,探著脑袋向四周狠狠嗅著。
“这是什麽味道?!是什麽味道?这麽香甜 ,这麽美味,好像已经、已经许多年没有闻到过了……”
眼见著周围的人影也开始躁动起来,信云深低头一看,那手帕竟然松开一角,露出几点碎屑来。
“糟了!快走!”信云深再顾不上会惊扰这些失去时间的灵魂,一把拉住高放,迅疾地朝前方掠去。
李帅也急忙带著那吓得怔住了的女子跟上。四人刚刚奔出片刻,那片躁动的怪影犹如黑色的潮水,向著四面八方涌了出去。
喁喁的低声絮语变成了尖利的吼叫,带著无尽的悔恨和仇怨,冲击著四个活人的耳膜。
没人听得懂他们在吼些什麽,那已不是人的语言。请求收留和施舍的那两句话似乎是他们仅存的生命当中最後留下的属於人的东西。除此外之,复仇之火已将他们皮肉下的灵魂燃烧一尽。
信云深知道躲不过这一战,便将高放往最近的屋顶上一放,便飞身下去,挡在了後方涌来的人潮前面。
李帅想要帮他,却被信云深一把捉住衣领,也扔到了房顶上。
“小师弟!”李帅还要下去,却被高放一把拉住。
高放担忧地望著信云深略显稚嫩的身影,却向李帅道:“不要去,你只会拖累他。他可以的。”
李帅一愣,再想到这一切似乎真的都是因为他轻信了那个女子的话,中了那个女子的圈套,才生出这许多波折,不管高放有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都没有脸面再面对自己的小师弟。
信云深得了柳先生的功力,又中了柳先生的毒,却不知道自己的血对付这些傀儡有没有作用。他一口咬破自己的手掌,狠狠吸啜自己的鲜血,一口喷在剑身上。多余的几丝血雾喷向前方,几个怪影长嚎一声,四下奔逃。马上却又有数不清的人围堵上来。信云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力,将长剑横在身前。这里是他要守住的界限,後退一步就是高放所在的房顶,他一步都不能退。
傀儡似乎只是对那毒血有本能的俱怕,却不怕信云深手上的兵刃,只知使著蛮劲冲撞过来。
信云深松了一口气。若这些傀儡只有蛮力,他便有十足的把握凭著手中的剑解决他们。信云深一连杀了十几个傀儡,感觉摸清了他们的底,心底更是信心满满。他刚得了柳先生的一身功力,浑身精力充沛,更是连疲惫都感觉不到。对付这些只靠一把子力气的行尸走肉,简直易如反掌。却不知道那柳先生一直说醒了的傀儡更可怕,又可怕在哪里?!
信云深心中有疑惑,也不敢叫李帅下来帮忙,反而抽空向李帅传音入耳,让他照顾好高放。
信云深杀到兴趣,正是舒了一口气时,傀儡人群中却陡发突变。一个傀儡突然从地面一跃而起,长啸冲天,猛然向著高放所在的屋顶俯冲过去。
“极乐宫主,极乐宫主!既然得不到你,那便不如毁了你!”他口中狰狞叫道,含糊得几乎听不清他的话语。
然而极乐宫主那四个字,却落入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四个字犹如投入沸锅中的冷水,登时炸了个滚油四溅。
“不好!”信云深心急如焚,不敢恋战,飞身往高放身边赶去。他身形快如闪电,疾闪几次,总算及时赶在那个人碰到高放之前,将高放护在了身後。
信云深一剑刺入那人心脏,看著他的尸体滚落屋顶。眼看著街道下的傀儡人群没子信云深的压制,更加猖狂起来。比起方才的蛮力冲撞,现在的他们似乎才是真的醒来了。
第二十一集
高放望著下面街道上的情景,已经有不少人嘶吼地运起轻功向他们所在的屋顶疾奔过来。比之先前无知无觉空有蛮力的傀儡模样,现在的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清醒了过来。
“原来柳先生说的是这个意思。”高放凝眉道,“他们昔日都是江湖上有名的英雄侠客,武功不可小觑。如今我们要对付的不是木讷的傀儡,而是千百个被仇恨蒙了心的武林高手。”
“没有胜算。”信云深脸色苍白了一层,紧紧握著手中长剑。此刻他竟一点办法也想不出。人数的悬殊太太了。
“云深,你将我们送回小楼。”高放突然开口道,“这里离出口太远,你不可能护得我们所有人周全,加上你师兄也不够。但是你一个人要突围却很容易……”
“你住口!”信云深突然面色一冷,朝高放吼道。
高放怔了一下,信云深从未这样对待过他。信云深的眼神却仍旧冰冷,紧紧地盯著他:“我不会独自逃走的!”
“不是独自逃走,你出去之後,可以多带些人手,回来救我们。”
“你觉得现在以情花山庄的情况,能找来几个帮手?!”信云深看著高放,“小放,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哄,我知道的。”
高放原本还想诱哄的话尽数咽了下去。信云深也不再看他,转头向著街道,飞身掠向前方,长剑挥洒,将追至近前的几个疯人毙於剑下。他不敢恋战,一击得手便飞身回来,落在高放身边。
“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信云深口中喃喃道。
李帅不愿再托庇於师弟的保护,也长啸一声,飞身冲向前方。
“李帅!”那女子一手伸向前方,凄然叫道。
信云深眼望著李帅效仿他刚刚的做法,得手即回毫不恋战,回来的李帅却也禁不住地苍白了脸色。
只是过了一回招,李帅便觉心惊胆颤。他借著地势的优势,加之下面那些怪人仍旧不甚灵活,他才能轻易得手。然而手上感受到的巨力,还有那些人双目当中遮天盖地的刻骨仇恨,毫不惜命地冲锋陷阵,还有他们越来越灵活的身形,都让李帅看不到丝毫逃脱的希望。
他看向小师弟,却见他阴沈著脸色,看不清他心中所想。似乎到了这个时候,几个人当中惟一可以依赖的,就是这个稚嫩的小师弟了。李帅心中愧疚,始终认为这件事是因他而起,因此他竟不敢问小师弟有没有想出法子来。
眼见著新的一波人已经冲到近前,信云深握紧了剑,正欲再冲杀一番,却见不远处突然有一股火光冲天而起,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极乐宫主的尸身在此。她已死了,如今也将要尘归尘土归土,你们的仇怨也可散了。”柳先生的声音从火中传了出来,虽然虚弱,却用内力推至每一个人的耳边。
街道上的傀儡人一听到极乐宫主四个字,就再也顾不上面前的信云深几人,犹如闻到新鲜血肉味的野兽,纷纷掉转了头,向著小楼冲了过去。
“柳先生还在里面!”高放急道,“云深,怎麽办!”高放也不知道他唤信云深能做什麽,他既不想让信云深为救柳先生涉险回去,也不想放弃柳先生不管。无论柳先生初衷如何,他都救了他们,甚至为此舍了性命。
高放此刻甚至什麽都没想,他只是就这样依赖著信云深,只是觉得唤了他的名字都能得到一丝安心。
信云深抓著高放的手握了一下,将他推到李帅身边。
“师兄,你保护好高放,无论发生什麽事情都保护好高放。”信云深沈声道,“趁现在没有傀儡挡道,你们到出口外等我,我去救柳先生。”
不等李帅和高放开口,信云深已经如箭一般向著著了火的小楼疾掠而去。
“云深!”高放望著那决然果断的背影,脚下向前跄踉了一步。
李帅一咬牙,抱起高放:“高公子不用担心,小师弟会照顾好自己的,我带你出去!”
“那我呢?!李帅,你不可以丢下我!”那女子突然扑了过来,一脸惊慌。
李帅虽恨这女子算计於他,害几人落於这般凶险的境地,却也无法放弃一个人在这黑暗地底。他咬牙道:“你在这里等著,我会回来接你的。”
本以为她会不依不饶地哭闹,李帅已经做好准备决绝而去。没想到她竟然擦了擦眼泪,後退一步,点头道:“你说了我便相信,我在这里等著你。”
李帅一怔,轻叹一声,抱著高放顺著街道向出口处奔去。
信云深一路疾奔,不过片刻便到了小楼外。不知柳先生用了什麽法子点著的火,此时火已经将整个小楼吞没。
信云深停在小楼下,却找不到能够进去的入口。
“柳先生!”信云深叫道,“柳叶儿!你还活著就出个声!你如果已经死了,也省得我白进一趟。”他一边叫著,一边在火中找著进去的路。
柳先生的声音轻叹一声,悠悠传来,安然得仿佛并非处在这烈火之中。
“我好歹是你师父,你就这样对我,真是逆徒。”
信云深在小楼後面居然看到三个大缸,缸里盛著满满的清水。想起柳先生被青藤束缚无法动弹,他却也不可能这麽多年不吃不喝地活著。却不知这水他又是如何弄来的?!
信云深心底闪过一丝疑惑,也不及多想,便跳进一个水缸里,将自己从头浸没,又湿淋淋地钻了出来,冲破一个窗户,进了小楼。
小楼里面已经被浓烟浸透,信云深用袖子掩著嘴,屏住呼吸,眼睛却无法遮避,直被熏得眼泪直流。他按著记忆往柳先生的地方摸过去,一钻出浓雾,却见柳先生所在的那处像是被什麽东西阻隔住,不但火烧不过来,连烟也透不过来。柳先生便在那方寸之地,神态怡然地看著狼狈的信云深。
此地暂时安全,信云深看著周围的火势,却知道这里也撑不久了。
他一把抓住柳先生细瘦的手臂,咬牙道:“你自己脱开身来,我带你走!”
“徒弟,你真是不死心。”柳先生笑道,“你愿意回来救我,就说明我没看错你,这个徒弟我柳叶儿收得值了。其他的你莫要强求,高公子在外面还不知道要如何担忧你。你快些走吧。”
“你知道我的朋友会担忧我,那你的朋友又岂会不担忧你!有什麽承诺比命还重要?!你一个人死在这里有什麽意义?!”信云深急怒道。
柳先生微微一怔,却又摇头笑道:“你懂什麽。我只有死在这里,才有人会为我担忧,才有人会记得我。再说,有极乐宫主这样的美人陪在身边,便是下了黄泉路,也不枉我柳叶儿这一生。”
信云深听不懂他话中的那些曲折,却也知道他是打定了主意不跟自己走。信云深一咬牙,持剑便去劈砍柳叶儿身上那些青藤。
“你既然要死,死在我的剑下也好过死在这大火里!”
信云深刚刚砍断一根青藤,突然被一股大力甩到了一边。一个黑影猛然覆在柳叶儿身上,信云深甚至看不清来的是人是鬼,那黑影便已经一把挥开柳先生身上的束缚,抱著他冲出了小楼。
一个嘶哑的声音响在耳边:“小子快滚,别等老夫杀人!”
信云深心下惊骇。他得了柳先生一身功力,再加上他自身的内力,除了他大师兄,在江湖上只怕也鲜少敌手。然而这个人的武功,竟然深厚到让他连看都看不清的地步。若是交上手,他定然只有吃亏的份。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湖上到底还有多少隐在暗处的绝顶高手,看著他们这些身处俗世的凡人做著自以为是的高手梦。
然而信云深从不只看他人威风,转念一想,他有再高的武功又如何,孤身一人藏在这情花山庄的地底,面对那人数众多的复仇傀儡,也只有逃窜的份。
归根结底,在这江湖上个人的武功修为只是一个片面,甚至只是一个手段,一个达到权利顶峰的手段。高坐庙堂的皇帝又有多高的武功?!那个人却一手掌握著天下人的生杀大权。
武功是习武之人的追求,却不是有志之士最终的目标。
想通了这一层,信云深原有的一丝沮丧也一扫而光。他心念急转,这一切想法不过是在转瞬之间。柳先生已经被救走,信云深也不再停留,立刻窜出小楼。眼见著楼外有千百傀儡人赤红著双眼向著大火中扑来,却不知他们眼中所见的到底是这无情烈火,还是多情含笑的美人?!
信云深难得地心头起了一丝感慨,手上却仍旧利落地扫开挡路的傀儡,向著街道尽头奔去。
柳先生被那人抱在怀中,那人轻功极好,怀中抱著一个人也身形迅疾。
柳先生不依地挣著:“我不能离开小楼,我不会打破承诺。”
“柳叶儿,你够了。”那人用粗哑的嗓音斥道。
“哪里能够,极乐宫主是你的心头肉,我不但不再保她容颜不腐,我还放火把她烧了,你能放过我?!”柳先生冷笑一声。
那人沈默了片刻,长叹一声,道:“罢了叶儿,别再拿自己跟我赌气了,我认输了。”
“你不再想著你的极乐宫主了?!”柳叶儿问。
“有你这麽不要命地折腾我,我还有什麽功夫去想别人。”
“你不嫌我是个男人了?!”
“你是柳叶儿,就够了。”
“我要的,可不只是老老实实过日子。我要你,亲我,抱我……”柳叶儿在那人耳边低笑道,“和我做爱……对男人,你真的可以吗?!”
那人未答,一双铁臂却将柳叶儿紧紧抱住。
柳叶儿笑了,舒服地窝在那人怀中,墨色的长发融入深黑的环境当中,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面容。
极乐宫主,你有绝世的美貌又如何?!你能魅惑尽天下的英雄豪杰又如何?!最终你得不到自己爱的男人,连爱你的男人,也最终属於我的。
柳叶儿用手指在那人钢铁般的胸膛上轻轻点了点。说起来,这个男人根本是占便宜的。他柳叶儿的美貌,比之极乐宫主也不惶多让。
信云深离开小楼一二里地之後,路上便再没碰上阻碍。他运起轻功,很快便奔到出口。
穿过几道微不足道的机关,从地板下飞身而出的时候,久违的阳光终於又出现在眼前。
“云深!”一个人影猛地向他扑过来,将他揽在怀中细细观看,“有没有哪里受伤?!”
高放紧张地将信云深上下打量,信云深感受著阳光的暖意,看著一脸紧张担忧的高放,心中更是涌上一股自己也说不清的舒适和惬意。他也不管李帅和那名女子仍在旁边,将手中染满鲜血的长剑一扔,钻到高放怀中扭了扭,咳了咳嗓子:“烟熏著了,嗓子可难受呢。”
高放急道:“快让我看看。”
作为罪魁祸首的情花山庄大小姐此时一脸震惊地看著信云深。眼看著在险恶之境时主导一切的信云深这会儿抓著高放撒娇卖乖装柔弱,李帅也暂时有点不能直视这个小师弟。
信云深站定,任高放摆布,视线却撇向李帅身边的女子。
那女子感受到信云深不善的视线,早没了先前的嚣张,身子一缩,就欲向後退去。
“站住,你想去哪儿啊。”信云深出声道。
那女子对信云深十分惧怕,简直视之如洪水猛兽,尽管他看上去是最小最无邪的那一个。
她求救地看向李帅。李帅却对她的偏执霸道心有余悸,他皱眉道:“方小姐,我原看你柔弱无依,救你於危难,你却如此恩将仇报,将我们带入险境。我不是是非不分之人,你必须给我们一个交待。”
那女子顿时泪盈於睫,委屈道:“我将你们带入险境,我自己就没有遇险麽?!李大侠,我只是爱慕你,又有何错?!我并未存有害人之心,这一切都只是个意外,你要我给你什麽交待?!”
信云深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冷冷道:“我问你,你跟这个情花山庄到底什麽关系?!那陆情和方小可是你什麽人?!情花山庄使诡计邀来江湖众人,到底有什麽企图?!”
那女子对著信云深倒是老实了,她收住泪水,低声道:“我叫方小月,方小可是我的大姐,陆情是我姐夫。姐夫他们在做的事,根本不会让我知道。”
信云深见问不出什麽,就让李帅将她带走。方小月双目灼灼地望著李帅,李帅苦著一张脸,却也只能将这只烫手山芋接了过来。
信云深将李帅拉到一边,低声道:“师兄,这情花山庄发生的事太过诡异,而且背後又有一个人总是针对我,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谁。这方小姐虽然心思毒辣了些,但是很愚笨天真,没什麽手段,她又对你有情,你可同她虚与委蛇,将来或许有能用得到的地方。记得提防著她,一个字也不要相信她,别因为她是美丽柔弱的女人就掉以轻心。你自己斟酌把握。”
李帅不由得苦笑。他本不是大意之人,这次是一时不察中了方小月的毒,没想到便领教了小师弟这一番殷殷教导。虽然他有些卖师兄的嫌疑,李帅也只能认了,将小师弟吩咐给他的活计乖乖地接下来。
信云深和李帅这般那般地合计了一翻,便让李帅带著那个方小月先行离开。
高放走到信云深身边,道:“情花山庄的做法,应是效仿极乐宫主,想要用这些江湖侠士炼成傀儡。只是不知道目的何在?!”
“管他们有什麽目的,反正没安好心。”信云深道。
高放道:“还是要想法子救了这些人才好。”
信云深嘴角一撇:“若不是他们贪心不足,又蠢到中计,怎麽会落入这般境地?还要我们费神去救他们。”说完哼了两声,一脸的不甘愿。
高放向来了解他,知道他只是嘴上这样说,该救人还是会救,因此只是笑了笑,并不说他什麽。
这机关密室到底不是久留之地,信云深和高放很快离开。信云深也不敢再回那个怪老头给他安排的地方,他带著高放在情花山庄里四处探查了一番,最後在一处废弃的院落里暂时安顿下来。
这院落位於情花山庄的一角,位置十分偏僻,四周杂草丛生,不见人迹。情花山庄历经百年,庄院占了整个山谷,近些年又十分没落,像这样荒废的地方定然不止这一处。
高放随便收拾了其中一间屋子,却见一直跟在他身後的信云深抹著眼睛,哈欠连天,一脸困倦。
高放摸了摸他的头顶,柔声道:“你很累了吧,先去睡一觉。”
信云深点了点头,高放拉著他走到床边,让他坐下,给他脱了外衣靴子。
信云深一直乖乖地不动,只是哈欠打得更勤了,泪水涟涟,眉头揪成一团,喃喃地道:“小放,我好难受……”
高放见他这样,心里有些疑惑,信云深向来精力充沛,从来没有过这麽困倦的样子。想到柳叶儿将一身功力传给他,高放担心是信云深的身体受不了。
“云深躺下,让我看看。”高放劝慰道。
“恩。小放,我浑身都不舒服。”信云深来来去去就只有这一句话,抓著高放的手往脸上蹭。
高放又担忧又心疼,按住信云深的手腕仔细号脉。信云深却不愿老实地躺著,在床上扭来扭去,只觉得浑身无一处不难受,却又说不清到底哪里难受。
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一种渴求,渴求一种可以缓解他的痛苦的东西,他却不知道那到底是什麽。
信云深的眼前闪过一阵阵血色,闪过柳先生身上那些青翠藤条里鲜红如血的汁液,此时此刻想起来,竟让他感到分外饥渴,似乎闻得到那汁液散发的特殊气味,诱惑得他几乎发狂。
信云深抓著高放的手臂,抱住高放的身体,在他怀中难受地蹭来蹭去,哭著道:“小放,我好难受,我想要喝……想要喝……那个……”
高放看他这副模样,心里隐约想起什麽,对上信云深的症状,只觉得越想越像,不觉心下大骇。如果是中了那种药性,那就当真是无药可解的。柳叶儿所说的毒,难道便是这种东西?!
高放向来温柔平和,想到柳叶儿让信云深中了这种毒,心里也不禁升起一丝怨忿来。
眼下却没有什麽好的办法,高放只能抱紧信云深,轻轻拍抚著他,先忍过这一次药性。
索性信云深只是被柳先生间接地过了毒性,他也从未尝过这毒的好处,因此只是难受了一会儿,便慢慢平复下来了。
信云深在高放怀中难受地哭闹了片刻,便慢慢安静下来,白皙的面色透著红润,脸侧的乱发被汗水湿透,黑浸浸地贴在颊边。高放低头,正对上信云深也看向他的水润的眸子。
“不难受了?!”高放环抱著他,拍了拍他的後背。
信云深不作声,却怔怔地看了高放片刻,久到高放把心又悬了起来,信云深才开口道:“小放,你真好看。”说著嘟起嘴唇亲了高放一下。
高放微微一怔,面色染上一层薄红。当日给信云深纾解春药时,万般亲昵相拥都没有今日这一个浅吻来得甜蜜羞涩。高放知道这是因为他的心境已经改变。
信云深看著这样的高放,心里更觉得喜欢,忍不住又追过去亲了好几口才算罢休。
高放无奈地纵容他的胡闹,等他自己罢了手才道:“起来找点东西吃吧。”
信云深点点头,坐起身来,用手在脸上一摸,嫌恶地道:“出了好多汗,好难受。小放,我刚才到底怎麽了?!是不是柳先生传给我的功力出了问题?!
高放不知道怎麽向他说明。这种毒虽然无药可解,发作时又十分难忍,但是只要忍过几次,不去碰那所谓的解药,日後便会慢慢好起来。尤其信云深不曾尝过那种药的销魂滋味,应该更容易坚持下来。
高放想到那些武林人士的种种异样,想来便是被这种毒所控制。这情花山庄实在是罪孽深重。
信云深已经穿好靴子外袍,他本想将高放留下,独自出去找些吃食。高放怕他在外面碰到那所谓“解药”的诱惑,自然不能让他一个人出去。
高放执意要同去,信云深也便应了,反正以他的功力,带上高放实在不是什麽难事。
两人一起离开院子,走到有人烟的地方,又顺著路找到一个小厨房。信云深将高放藏好,自己潜进去偷了一堆点心糕点出来,用一块笼布包著,拿回来塞到高放怀里,又抱起高放往原路返回。
两人在回来的路上却碰到了一桩争斗。又是两个江湖门派,为著那不知名的理由斗了个你死我活。
信云深带著高放藏在暗处,望著外面的惨烈情景,也只能皱紧眉头看著,等他们自己分出个胜负。
眼前这两夥人实力相距悬殊,争斗很快结束,留下几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然而活下来的那几个人却没有立刻就走,反而像是急躁的野兽,俯身趴在那几具尸身上咬破血管,大口地吸起血来。
高放一惊,忽然感到身边的信云深喘息也猛然粗重起来。高放看向他,却见信云深双眼直直地盯著那鲜红的血液,透出一股渴望来。
“云深!”高放紧握住他的手。
信云深看向高放,神色有些疑惑和茫然。
高放轻声道:“我看他们已经无暇他顾了,我们快走吧。”
信云深点了点头,最後回头望了一眼,抱起高放飞身远去。
信云深和高放回到那座院子,高放看信云深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心里焦急,便哄著信云深吃了东西,让他上床睡了。
高放故意瞒著他,就是怕他知道了其中原委,少年心性会受不了诱惑。一旦沾染过了那种药,将来就更难忍了。
没过多久,信云深又难受地醒了过来,哼哼唧唧地在床上翻来滚去,折腾出来一身汗水。
高放将信云深抱在怀里,细致地哄著。信云深隐约知道高放一定清楚他所中的毒,拉著高放的衣袖百般恳求,却不知道自己想求些什麽。
高放由著他又哭又闹,心里将这情花山庄诅咒了千百遍。
他见过这种毒性发作之人,清醒时再是理智平和的人,到了那一刻为了求得一时解脱,连尊严都可抛弃。他绝不会让信云深落入那种境地。至於那些被控制了的各派诸人,如果不靠著他们自己的意志力,怕是谁也救不了他们。即使能活著走出情花山庄,也逃不开那种折磨。
信云深闹累了,便又沈沈地睡去了。高放望著他的睡脸,抬手抚净他额上的汗水。即使被这毒药折磨著,信云深也只是像讨不到糖吃的小孩,哭闹一番就罢了。高放看在眼里,只觉得天真又惹人怜爱。
高放庆幸著信云深没有露出一丝丑态,那样的姿态不适合出现在信云深身上。即使只出现过一瞬间,也是在白纸上染上的墨迹,是不该存在的亵渎。幸好,幸好。
高放望著信云深沈睡的脸,直到夜很深了才沈沈睡去。
第二天一早,高放也因为睡不踏实,很早就醒了。他担心信云深醒来之後会问他关於那毒药的事,没想到信云深神清气爽地起了床,关於昨夜的第二次毒发,连一个字也没提起。
两人草草地对付过了早饭,信云深道:“小放,我看这情花山庄的阴谋诡计,也不是一两天之内能够解决的。我们需得从长计议。柳先生传给我的功力,我还不能熟练驾驭。我们先在这里休养几天,也顺便收集情报,等到万事俱备了,我们再行动也不迟。”
这本就是高放所想的,他并不是要从长计议什麽,只是需要时间让信云深身上的那种毒慢慢地弱化下去,直到消失。既然他自己提了出来,那就再好不过了。
“你说得不错,一切都依你的意思行事吧。”高放道。
这话显然取悦了信云深,踮起脚尖捧著高放的脸又狠狠地香了一口,很满意地看著那张秀雅的面庞又染上一丝红晕。
两人在这荒废的小院里暂时安顿下来。信云深从前过的都是被人捧在掌心里疼宠的富贵日子,现在每天练功之余干些小偷小摸的毛贼勾当也没有丝毫的不习惯。他自己嘴刁,点心糕点已经不能满足他的胃口,便想著法地偷些大鱼大肉来满足口腹之欲。
一连住了十几天,高放在心里小心地计算著,看到信云深毒发的间隔越来越长,毒发的时间也越来越短,直到最後一连著好几天信云深都没有再那样地难受过,高放心头的那块石头才终於重重地落了地。
他们在这偏僻的小院子里“从长计议”的十几天里,这整个情花山庄,却已变成一座人间地狱。
原本因为聚集了许多江湖人士而显得分外热闹的庄园,现在却是一片凄清。信云深还未往情花庄主的住处探过,不知道那边现在是个什麽情景。单是他看到的那些院落屋宇,几乎十室九空,在争斗中落败死去的江湖人不知凡几,仍旧活的那些也再不敢光明正大地住在明处的那些院落房间里。他们藏在暗处,用著恐惧又贪婪的眼神搜寻著每一个落入视线的猎物,估量著胜负和生死的可能。
这一天信云深出外寻找食物,路遇争斗,他试图阻拦两个互相残杀的门派,却不想他们竟然丝毫听不进他的劝阻,反而停止了争斗暂时联手,一齐向著信云深痛下杀手。
信云深顾不上他们,自己脱了身跑回小院。高放听了信云深所言,心里知道他们受那些毒性祸害太深,信云深的血对於他们来说只怕也是渴求的良药。
高放道:“别管他们了。云深,不管这个情花山庄要做什麽,你都不要管了。我们还是尽快出去,这件事必须要告知你的父亲和你大师兄,还有袁盟主,让他们来作个定夺。”
信云深听著听著便不乐意了。这是他遇到的第一桩大事,怎麽能轻易放弃,就这样求助於长辈?!何况背後还有一个无缘无故针对他的不知名的人,不亲手把他揪出来,他如何甘心?!
高放看他神情就知道他的想法,既不知如何劝导,便想著将那种毒的原委告诉他。这实在不是凭他一人之力能够力挽狂澜的。
高放再欲解释,却被信云深掩了口,一手示意他噤声。高放安静下来,不多时便听到小院外不远处传来一阵疾奔的脚步声,迅速地靠近了又迅速地远去。
听这声音,前前後後过去了好几派人。
“这些人平日里隐在暗处,这个时候却全都现了身,一定是情花山庄里出了什麽事。”信云深道,“我要过去看看。”
见高放还是一脸担忧,信云深又道:“就算我们一直躲在这里不管不问,要离开情花山庄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些天我也试过了不少法子,四处查探,还是一无所获。难道我们就这样一直呆在这里?!现在总算发生了些不一样的事,这又何尝不是一个机会。”
高放见他这样坚持,知道劝阻不了,想想这样瞻前顾後,也实在不是他一向的作风。大概是关心则乱,一旦涉及到信云深的安危,他就总是顾虑得太多。
高放将信云深送给他的那只银链武器戴在手上,将每一个机关暗格都装满了毒粉迷药,最後向信云深伸出手去,一笑道:“好吧,一切都听你的。”
信云深怔了怔,道:“小放,我只是先过去看看情况。我一个人去就好,我保证会小心的。”
“保证是没有用的。”高放点了点他的鼻尖,银链发出轻脆的声响,他凑近信云深,眯起眼睛轻声道,“还是你不相信我的能力?!怕我拖你的後腿?!”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信云深连连摇头。每一次高放露出这样的神情,他就觉得脸红又局促,像是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摆放了。可是要说这样的高放和平常有什麽不同,他又实在是说不上来。只觉得──比起被他亲过之後脸红的样子,这样的高放看起来有些……危险。
那只修长洁白的手还懒懒地伸在那里,信云深终究是将那只手抓到手心里,吸一口气道:“好吧,不管怎麽样,我肯定会保护好小放的!”
高放轻声地笑了,点了点头。
信云深带上高放,循著踪迹向著所有人聚集的方向跑过去。
越靠近那里,人便越多,在这个越来越荒凉的情花山庄里,已经很少看到这麽多活人同在一处了。只是这些往日里一见面就要斗个你死我活的江湖人,现在竟然互不理睬,全都卯足了力气,向著同一个方向飞奔,好像那里有著他们最渴望的东西。
信云深和高放跟随著人群走到了那最终的目的地,在那被人群包围的正中央,竟然见到了一个久违的熟悉面孔。
第二十二集
“慕容骁?!”高放与信云深相视一眼。
只见慕容骁一身是血,垂首站在空地中央。他周围几步远处,被那不断赶来的各派众人围得水泄不通。各式兵刃在阳光下闪出一片耀眼的冷白。
慕容骁原是带著焚心门的大队人马在身边的,却不知为何现在独自一人身陷重围?!
在包围圈之外,有一人站在房顶,用一袭黑色披风包裹全身,连面上也覆著阴沈沈的面具,只露著一双闪著仇恨的黑色眼睛。
“诸位都是叱吒武林的英雄豪杰,相信你们一定听说过,十几年前那个背叛师门投身邪道,还犯下弑师之罪,被我情花山庄大义灭亲的魔头慕容骁。当年我情花山庄念著与慕容骁的兄弟情谊,没有赶尽杀绝,只盼他真心悔改。没想到他不念恩情,不思旧义,处心积虑报复情花山庄。我山庄为免他再祸害江湖,十几年来摄於他的淫威,对他的要求无不遵从,遣散山庄弟子,不再习武,不敢经商,只在江湖上乞讨为生,如此作贱自己,只望他也能遵守承诺,不再为害江湖。没想到,此人残忍成性,竟不愿放过整个江湖武林。如今竟然借著情花山庄的名义设下陷阱,遍邀诸位英雄豪杰,步入他所布下的天罗地网。诸位今日所遭受的苦难,都是出自此人之手!”
蒙面人猛地抬手,指向站在包围圈正中的慕容骁。
“这个人,就是那个魔头慕容骁!他犯下如此深重罪孽,江湖人人得而诛之!”
蒙面人的声音粗嘎嘶哑,信云深仔细回想,确定自己从来不曾听过这个人的声音,看样子他的仇人是慕容骁,却不知为何他总是在暗处针对自己?!
到了此时,信云深的直觉和经验都让他确信,这个蒙面人就是一直在背後和他过不去的那个人。
蒙面人的话音一落,人群中便起了一阵骚动。
高放和信云深对蒙面人的话是完全不信的,他们见识过了地下荒镇里的傀儡人,那些全是出自极乐宫主之手。今日这情花山庄里发生的一切,和那地下荒镇的情形如出一辙。
但是这些深受其害的江湖众人却不知道。以仁义之名响誉江湖的情花山庄,和一个十几年前杀害同门的魔头,他们自然相信前者。
慕容骁手中已无兵刃,看样子体力也已到强弩之末,他强撑著没有倒下去,一双被鲜血染红的眼睛却冷厉如剑。
他抬头望著屋顶上的黑衣人,不为自己辩解,却冷冷笑道:“你又是谁?!方续?还是陆情?!你不敢用自己的真面目来面对我,你到底在怕些什麽?!我慕容骁这一辈子只对两个人好过,却只换来两副狼心狗肺,狠毒心肠!真是可笑,可笑。”
“你住口!”蒙面人瞳仁骤缩,双目中的仇恨更是涛天,“你们还在等什麽?!杀了他!等这魔头死了,情花山庄出面恳求花音姑娘,她也可为诸位解毒!谁先杀了慕容骁,花音姑娘自然也是他的!”
其实不需要蒙面人如此鼓动,在连日厮杀之下已变成惊弓之鸟的众人几乎已经失去理智,听说眼前这人便是罪魁祸首,哪里还会怀疑其他,只恨不得能将此人碎尸万段方能解恨。蒙面人此时将那花音姑娘也算作筹码,更是激起众人心中贪婪。
他们自相残杀至今,除了被那生不如死的毒药控制,还有那一丝赢到最後的渴求在支撑著。只要成为最後的胜利者,便可将那花音姑娘收入囊中。那传说中得其心者可得天下的绝色美人,江湖上哪个男人不心向往之?!
看慕容骁的样子,已不知血战多久。眼下若被这麽多人群起攻之,必定撑不下去,命丧当场。信云深虽然跟他不对付,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著他就这麽不明不白地被人杀死。
高放也不阻拦信云深,他相信信云深如今的功力。信云深只觉高放一双手在自己背上轻柔地拍了几下。他疑惑地回头看,不知道高放在干什麽。高放只是对他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把慕容骁救回来,不要恋战,救了人就走。”
信云深点了点头。先隐藏著身形向远处潜行,离开高放有一段距离之後,才从半空中现身,向著被围攻的慕容骁掠去。
慕容骁似乎已经放弃抵抗,他只是看著屋顶上的那个蒙面人,他的眼中满是不解,满是伤心,满是痛苦,却惟独没有怨恨。
信云深看著他这个样子,竟无端觉得他很可怜。如果今日不是他出手相救,只怕慕容骁到死都不会知道为什麽他真心相待的人会这样狠心对他。
信云深落到慕容骁身边的时候,慕容骁都没有看他一眼。信云深一边替他抵挡著四面八方攻来的刀剑利刃,一边还不忘恨恨地踢他一脚。
那蒙面人站在屋顶上看到信云深,眼里更是一亮,高声命令道:“这是他的同夥!一个都不要放走了!”
他话音未落,却感到有一股凌厉的腥风从暗处飞射而来。蒙面人大吃一惊,慌忙拧身闪躲,却仍被那腥风吹过面纱,在脸庞上划下一道细细的血痕。
高放暗暗懊恼,他离得太远了,即便用上机关暗器的机括之力,要得手也实在有些勉强。既然被那蒙面人躲了过去,他也不再出手,只是老老实实地潜伏下来,等著信云深救了慕容骁以後来带他走。
信云深听了高放的话,并不恋战,况且被这些江湖人用一种看食物一样的疯狂眼光看著也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他驱散周围的敌人,将慕容骁负在背上。
不知道慕容骁触动了什麽,信云深只听嘶地一声轻响,一片白雾从他背後弥漫开来。慕容骁连点挣扎都没有,就软倒在他的背上,像是晕了过去。身周的敌人闻到那白雾,也瞬间被迷了神,连武器都握不住了。
信云深趁著後面的人还未赶上来的空当,脚尖在地上一踏,拔地而起,迅速地向远处掠去。
信云深将慕容骁重重地往床上一扔,拍了拍手,看著高放上前给他查看身上的伤势。
信云深撇了撇嘴道:“祸害遗千年。这点小伤还要不了他的命。”
高放看到慕容骁身上没有什麽致命伤,也不再管他,走到信云深身边道:“慕容骁出现在这里,倒是个助力。我没有武功,能帮你的毕竟有限。”
信云深不屑道:“助力什麽啊,你看他现在这个样子,他不拖後腿就算好了,还指望他帮上什麽忙。”
高放也知道信云深说的是事实,只能叹息一声,先给慕容骁解了迷药,等他醒了再说。
慕容骁不知道被困了几日,高放给他喂下解药,他还硬是一觉睡到了天黑也没醒过来。信云深在一旁闲著无事转来转去,便要出去探探情况,顺便找些吃的。
慕容骁醒来的时候,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见昏暗房间里点著一盏如豆孤灯,房里的布置也显得十分残破,窗边有一抹修长人影立在那里,向外张望。
慕容骁心头一动,张了张口:“高……高大夫?”
高放闻声回头,忙走了过来:“你醒了?!”看他挣扎起身,高放端了一碗水来:“先喝口水吧。”
慕容骁身上的萎靡似乎在一觉睡醒之後全都散去了。他就著高放的手上贪婪地吞了几大口水,才长舒了一口气,缓过神来。
高放道:“慕容门主,你怎麽会一个人进了情花山庄的?!你的手下呢?!”
慕容骁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却又笑了笑,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他转头四顾,“小放你怎麽也一个人?你那个小朋友呢?!”
“云深找吃的去了。”高放道,“慕容门主,此地实在凶险得紧,山庄里尽是些失去理智的疯子,已然听不进去任何道理。我怕只凭一二人之力,根本改变不了这里的状况。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出路要紧。你知不知道──”
慕容骁摇了摇头,苦笑道:“这整个情花山庄都欲置我於死地,又怎麽会让我知道逃出去的路。”
慕容骁话音刚落,信云深已经从门外疾奔进来。他一把拉住高放,面色凝重道:“小放,外面走水了,这里偏僻,火还没烧到这里来,不知道能撑多久,我们得离开这里了。”
“怎麽会这麽巧?!”高放也是一惊,却看向慕容骁。
慕容骁望著窗外的夜色怔了片刻,面上连苦笑也维持不住,只余一片疲惫。
“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恨我至此。为了取我性命,他们真是不顾一切了。”
“你还有空在这里伤春悲秋。我原以为你好歹算是一个枭雄,没想到这麽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都是你连累我们至此,出去再跟你算帐!”信云深恨恨道。
他说完便走出门外,跃上屋顶,以手掩口作啾啾鸟鸣,用内力将这鸟鸣声尽力向远处扩传。他叫过一阵便停了下来,静静等待,不过片刻,从远处也传来几声鸟鸣,犹如呼应。
信云深回到屋里,稳住心神坐在椅子上,抬头对高放道:“小放,我们再稍等片刻。我已经向师兄传了讯号,我们等他过来接应。”
高放点头道:“都聚到一处也好,省得等会儿乱起来还要心有牵挂。”
信云深笑道:“小放你忘了师兄和谁在一起的?!现在整个庄园深陷山谷,凭我和慕容骁的轻功都逃不出去,何况情花山庄那些人。我才不相信他们愿意跟慕容骁同归於尽。他们敢放这一把火,就肯定有逃出去的办法。只要师兄不是太笨,从倾心於他的方二小姐口中套到出路,实在一点也不难。”
高放一怔,想到那时候信云深对李帅的殷殷叮嘱,竟然还真的派上了用场。
高放眼角撇到慕容骁脱了衣裳,拿著布条在往伤口上包扎。慕容骁昏睡的时候高放只在他的伤口上敷了伤药,并未多作处理。现在看到他一个人在那里默默动作,竟也觉得心头微微酸涩。
他虽不知道十几年前慕容骁经历了什麽,想来不外是被人诬陷,被情花山庄的至交好友狠狠背叛。他到如今仍旧与情花山庄纠缠不清,却再一次被伤到体无完肤。更有甚者,他一心一意爱著的那个人对他却只有仇恨,恨不能用尽各种手段只为置他於死地。这种锥心之痛,恐怕是世间最煎熬的一种痛苦。
焚心门,高放好像突然懂了这个名字的含义。十几年前奉上一颗真心便被人弃如敝履,十几年後他再将那颗千疮百孔的真心捧出,却又一次被无情践踏。
他用信云深的性命威胁自己作药人的时候有多可憎,高放现在看他就有多可怜。
高放起身走到床边,接过慕容骁手里的软布条,轻叹道:“我来帮你吧。”
慕容骁抬头看了高放一眼,也低声道:“多谢高公子。”
信云深原本坐在椅子里作老僧入定状,看到高放走过去替慕容骁包扎伤口也不觉得有什麽,他知道高放向来心软的。
可是现在这两个人之间是什麽气氛?!
慕容骁虽然年纪一大把,可是驻颜有方,现在看著也是十分年轻俊美,此刻他光著膀子露出一身结实皮肉,更显得十分英武。至於高放有多好看,信云深更是比谁都清楚。
现在高放低眉顺眼地给他包扎伤口,慕容骁还一眼一眼地打量著高放,那眼神像沾了藕丝似的,牵连不断。他怎麽觉得那麽不对劲呢?!到底是怎麽了呢?!
信云深坐不住了,走到高放身边左转转右转转,帮忙拉扯一下衣角什麽的,就是不愿意放这两个人在那边眉来眼去,情意绵绵。他是有些懵懂,可是他看著就觉得不舒服,不喜欢。
高放让他到一边坐著他也不听,也只能无奈随他去了。反正到了关键时刻信云深总是成熟稳重靠得住的,这无伤大雅的孩子气反而更显他的可亲可爱。
不多时李帅便到了,跟在他身边的果然还有方二小姐。方二小姐一眼看到慕容骁,面上现出一丝惊讶,复又变得茫然。
“怎麽是你?!”
慕容骁下意识地看了高放一眼,可惜高放却没有心有灵犀地看向他。慕容骁向方小月道:“姑娘认得在下?!”
“我见过你的画像。”方小月道,“不过,年纪不对啊,不可能是你。”
慕容骁心中一动,又问道:“是你姐夫?”
方小月摇了摇头:“是我母亲的。父亲还因此与母亲大闹了一场。”从那以後她的父母就貌合神离了,因此他对那画中人十分好奇。
信云深看这女子傻呆呆地将自己家的私秘事全盘托出,还比不了她姐姐方小可的一丝精明,就知道这方二小姐一定没有好好教导。他打断他们那些家长里短的恩怨情仇,向李帅直问道:“师兄,山庄里有人纵火,火势已不可控,你找到出去的法子没有?!”
李帅看向方小月,道:“方二小姐──”
方小月丝毫没有犹豫,似乎对於情花山庄的阴谋诡计全不在乎。她直言道:“我不知道父亲和姐姐姐夫他们在哪里,但是我好歹是山庄的二小姐,姐姐告诉过我逃生的秘道。你们跟我来。”
说完就朝屋外走去。信云深示意众人跟上。高放落後一步,拉住信云深,低声道:“她毕竟是情花山庄的人,万一是陷阱……”
“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了。”信云深道,“何况,问题不大。”
高放奇道:“你怎麽又知道了?”
信云深道:“她看我师兄的眼神,分明是动了真情的。动了心的女子,便是最温柔的水,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伤害她喜欢的男人的。”
高放哼道:“你对女子的心思倒是了解。”
信云深嘿嘿一笑:“我见得多,自然就了解多一些。”
高放不作声了,只是闷头走路。
信云深感到气氛不对,忙又解释一句:“都是我大师兄的女人。”
高放这才撇了他一眼,道:“小小年纪,不要总学些恶习。”
信云深虽不解他学了哪些恶习,不过还是受教地点头道:“是,是,是,小放教训得对。”
慕容骁回头道:“你们二人在说些什麽悄悄话,快些跟上了。”
高放得了现成的例子,指著慕容骁道:“慕容门主的经历就是个教训,千万莫要步他後尘。”
慕容骁略感无辜,可是既然高放这样说了,他便这样认了。
行不多时,一行人走到了山庄的最外围,面前被一堵高耸的山壁挡住。
方小月往四周找了找,在山壁上触到机关,使力一按,壁上便出现一个只容一人进出的洞口。
方小月回头道:“这是父亲和姐姐专给我留的,他们另有出路,我并不知道。”
她说完便钻了进去。
李帅先跟了进去,然後是慕容骁,高放,信云深在最後。
方小月等人都进来,又按下机关,将那洞口掩住,接著带人往前走。
慕容骁忍不住问道:“方二小姐,为何要如此帮我们?!”
方小月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我知道你们是在利用我,我又何尝不是利用你们。这个山谷就像一个怪物,一天比一天更可怕。我知道它早晚会变成跟那个地下荒镇一样。我再也忍受不了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我不知道世俗人家的女儿都是什麽样子,我也知道我一定看起来很怪。李大哥不喜欢我没关系,只要他不骗我。李大哥是惟一一个对我好的人,我不会放弃的。”
高放听了,不由得对这方二小姐的身世感到一阵唏嘘。
信云深道:“不容易呢,师兄打了二十几年光棍了,也没见他对哪家姑娘动心。”
方二小姐笑道:“那正好。”
李帅无话可说,只是连连叹气。高放觉得李帅打光棍的二十几年叹的气加起来都没这两天多,倒是为难他了。
走不多时,眼前突然一亮,几人已经走出了那条狭窄小道。现在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宽阔明亮的山洞。
人还未出去,却闻一声怒喝:“什麽人?!”
那声音嘶哑粗砺,再熟悉不过。
方二小姐也疑道:“你又是谁?!”
走在最後面的信云深第一个反应是中计了,没想到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个方小月。不容他多想,信云深一把将前面几人尽快推出这条狭窄小道。不管前方山洞里有什麽敌人,他们堵在这小道里都是极为不利的。
高放被信云深拉到身後保护著,等到看清楚了山洞里的情形,先前以为自己判断失误带来的那一丝沮丧也消失了。
山洞的另一端,正是那将自己从头到尾包得严严实实的蒙面人。只是他的身边,仅有寥寥几个受毒药控制的江湖人士,和三名情花山庄的弟子。
蒙面人的武功十分低微,所能依靠的不过就是蛊惑人心的本事。如今他的身边只有那麽几个人,便是全都出手,慕容骁或者李帅一人足以对付了。显然蒙面人并未料到眼前的情况,竟是比他们还要措手不及。
他的判断并没有错误,只是没想到方小月对於情花山庄发生的事竟然真是毫不知情的,看起来她也并不知道蒙面人是谁。
无论如何,眼前的局面却是天时地利的。信云深不等那蒙面人发话,先一步高声道:“先制住他们!”
慕容骁和李帅都不是会错失良机的人,哪还需要信云深发令,早已蓄足内力攻上前去。
信云深没有出手,只是站在高放身边,警惕著任何变数。
慕容骁对那蒙面人可谓爱恨交加,他一心要知道这个对自己如此无情的人到底是谁?!他想不通,为何自己的一片真心换来的却是这种刻骨仇恨。
蒙面人一边後退一边大叫道:“挡住他们!”
情花山庄的几名弟子都有些犹豫不敢出手,反倒是那几个受毒药折磨日久的江湖人,也顾不上双方实力悬殊,惟蒙面人的命令是从,拼命抵挡。
李帅心怀仁义,对这些江湖人只是制住即可,并不伤他们性命。慕容骁则是顾不上与这些人纠缠,他将缠斗的人都踢给李帅,径直向著那躲在墙角的蒙面人抓去。
蒙面人见躲不过,右手猛地一扬,不知道撒了什麽毒药出来。慕容骁知晓其中利害,不敢硬碰,只能暂且後退。
他的人向後退了几步,躲开挥撒在空中的毒雾,只是裹胁著内力的掌风依旧向前,重重地拍在蒙面人的胸口上。
蒙面人痛呼了一声,身体如落叶般向後飘去。那覆在面上的黑巾也被掌风刮去,露出一张白晰秀丽的面容。
“是你?!”慕容骁惊道。这蒙面人不是他以为的任何一人,不是方续,不是陆情,却是情花山庄的庄主夫人,方小可。
“大姐?!”方小月也惊叫道。
“小可!”这一道声音突兀地穿插进来,那熟悉得刻入心脏深处的声音却立刻吸引了慕容骁的视线。
“情儿,原来你──”慕容骁心底又惊又喜,原来要对他下杀手的从来不是陆情。
陆情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奔向倒在地上的方小可。
方小可伏在陆情怀里,一双眼睛却怨毒地看著慕容骁。她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毫不犹豫地向著陆情後心处扎了下去。
慕容骁惊得肝胆俱裂,合身扑了过去,将方小可手中的凶器夺了过来,一手扶著陆情,一手欲将方小可挥开。
方小可高声惊叫一声,猛地缩进陆情怀里。
慕容骁只觉胸前一凉,接著便是刻骨的疼痛铺天盖地地袭来。
他这一辈子受过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却从来没有觉得这麽痛过。他的皮肉,他的骨骼,他的心脏,无一处不痛,痛彻心扉。
陆情呆呆地看著自己的左手,他的手上握著一把锋利的小刀,那还是慕容骁送给他的。此刻那尖利的刀刃尽数没入慕容骁的心口,迅速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的手掌和衣袖。
信云深看在眼里,暗道不好,猛然冲了过去将慕容骁劫了回来。高放慌忙上前给他医治。
刚才慕容骁没有看到,他和信云深却是看得清楚。这处山洞除了他们走进来的那个狭窄入口之外,还有另一个宽阔的入口。陆情便是从那一处来的。他并不是只身前来,身边还带了许多灰头土脸的江湖人,想来是他从山庄里救回来的。此时那些人站在陆情和方小可身边,看人数已有二三十人。
方小可一把推开陆情,看著身前又多出来的这不少人,大笑了几声,恨恨地道:“想不到你这软脚虾的妇人之仁,也有能派上用场的一天。”她掏出一串银铃,在面前一摇。
清脆铃音在山洞回响,有一二十人的眼睛瞬间变得茫然起来。
“诸位侠士,眼前这几人是你们不共戴天的仇人,手刃任一人者,重重有赏!无论是逍遥散的解药,还是那花音姑娘,俱是能者得之!”
她话音一落,那一二十人竟真的听了命令,扑了过来。还有十几人面面相觑,犹豫观望,并不出手。
信云深想起那时初下朗月山,在山下的客栈里,这个方小可似乎想要对他做什麽手脚,却被高放打断。看眼前这些人的表现,应是都被方小可那铃声迷了心智。若是那时没有高放护著他,只怕他现在也如同他们一样了。
因为那件事,他还杀了方小可的两个得力助手。想起这些,他便不难理解为何这个方小可对他有那麽大的仇怨了。
第二十三集
慕容骁被刺伤,李帅独自应付数十人围攻,渐渐开始吃力起来。
方小月焦急万分,向著方小可叫道:“大姐,你到底想做什麽?!你怎麽能把我们山庄搞成这个样子?!”
方小可怒斥道:“住嘴,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事後再找你算帐!”
高放向信云深道:“云深,你去帮李帅吧,我这里不要紧的。”
信云深却不敢离开高放,高放又道:“再这样拖下去,李帅若也受伤,你一人要如何对付他们?!”
信云深知道高放说得没错,回头看了看身陷重围的李帅:“小放,你要小心!”
方小月见他要去帮李帅,也忙凑到高放身边,抽出一把小刀,向信云深道:“你快去帮帮李大哥,我也可以保护你的朋友!”
信云深瞪了她一眼,方小月被他看得略一瑟缩,好在信云深没再说什麽,便转身投入战局。
慕容骁差点被伤到要害,高放不敢大意,趁著暂时无人顾及到他们这里,将全身带的止血药都敷到慕容骁的伤口上,又让他吞下一堆药丸。
慕容骁失血过多,脸色惨白,高放撕扯下柔软的衣料,一边给他缠著伤口一边急道:“慕容骁,你一定要撑住。死在这里可不符合你的身份。”
慕容骁抬头看著高放近在咫尺的白皙面庞,耳畔还能感受到那含著温柔的吐息,那是高放特有的温柔。高放的身上有一种令人十分舒适的气息,说不清道不明,只有在他的身边才能感受得到。难怪信云深那样懵懂的小子即便什麽都不懂,却一味紧缠著高放,不让别人觊觎。
慕容骁勉强地笑了笑道:“在下谨遵医嘱。”
方小可已经看到他们这一边非伤即弱无人保护,指使几人向著他们袭来。
高放只能让方小月继续给慕容骁包扎伤口,自己起身站在慕容骁和方小月身前,转了转手背上的银链,猛一抬手,几束细小到看不清的银针划出一片扇形的气流,竟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孔武男人瞬间放倒。
高放借著手上那武器的机括之力将各种毒药暗器向四周敌人发射,暂时免於陷入围攻。
只是四面八方攻来的人越来越多,高放渐渐难以应付。信云深一直注意著这边的动静,看到这番景象,再顾不上与周围的人缠斗,脱开战局便欲向回冲。
却有一道人影先於他挡在了高放和慕容骁的身前。
高放身前的危机暂缓,信云深脚步一滞,继续与李帅共同对敌,大半注意力却仍旧放在高放身上。
挡在高放身前的却是令他意想不到的一个人──竟然是将慕容骁刺伤的陆情。
陆情武功不高,咬紧牙关挥舞长剑,还需有高放在一旁协助才勉强能将敌人挡在外面。
慕容骁显然也看到了陆情,他眼中有一抹微光闪了闪,却又敛下眼睫,十分疲累地叹了口气。
方小可见陆情竟然与她作对,气得狠狠跺了跺脚,怒道:“陆情,陆情,你好──慕容骁害我情花山庄背负屈辱十数年,你竟然还要帮著他!这样的深仇大恨你都能忘记,说你是软脚虾都是抬举了你!你根本不是个男人!”
陆情苦笑一声:“小可,师妹,你已被仇恨蒙蔽双眼。这件事与你并无关系,我和师父也一直尽力保护你,为何竟然是你陷得最深?!当年没有师父和师母陷害慕容骁在前,他又怎麽会报复情花山庄?!我与他定下誓约,让他放过情花山庄数百条人命。他也守住了承诺,未伤一人。他性子高傲,不愿看我勉强投於他门下,便给我十年之期,只要我可以将情花山庄撑住十年不倒,他便会放过我,放过我们所有人。从此以後恩怨两清。如今已经过去六年之久,只要再过四年,我们便可将上一辈的恩怨全部斩断。你又为何偏在这时兴起波澜?!”
方小可突然大笑起来,仿佛听到什麽极为可笑的笑话。
“撑十年?!你拿什麽撑?!就靠著在江湖上乞讨为生麽?!他威胁情花山庄禁止弟子练武,不准租地经商,你就真的全不反抗?!当年情花山庄有多少荣誉,今天就有多麽耻辱!”
陆情苦笑一声:“冤冤相报,从一开始情花山庄就错了,你为何只能看到自己的委屈?你为与他对抗,就在我身上种下剧毒,拿我的性命要胁於他,是麽?”
方小可脸色一变,咬住下唇,却未反驳。
陆情知道她是默认了。曾经慕容骁将这一切告诉他,他却不信。尽管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下去,他也依旧怀著一丝希望。如今方小可将这最後一丝希望也打破,他却并不感到痛苦,只觉得一阵解脱。
“慕容骁说的时候我从来不信。我敬你爱你,拼尽全力保护你,到头来却只换得你的一腔仇恨。我如何肯信?!你却连这点希望,都不留给我。”
陆情与方小可尽诉恩怨,信云深顾不得他们在说什麽,却看准了方小可松懈的空当,准备将她一举擒住。
李帅与他配合无间,早已替他将所有缠手缠脚的敌人都挡住。信云深身形一动,还未近得方小可的身,却见那宽阔入口又一次打开,又有数十个惊魂甫定的人涌了进来。
信云深暗咒一声,到底还有完没完?!人群中有一道人影已经冲向他,信云深只能先向後退去。
方小可见又来这许多助力,自然更是得意,也顾不上再与陆情互诉衷肠,掏出银铃又是一阵摇晃,将更多傀儡投入争斗。
信云深被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缠住。此人看上去文雅清俊,像是读书人一般,他的武功却是这些乌合之众里最高的。信云深不由得多打量了他几眼,却见他不像其他人那样神情或呆滞或疯狂,既不像是被铃声迷了魂,也不像是被毒药控制了心智。
信云深心念一动,出声道:“你是谁?!难道是那情花山庄的老庄主,方续?!”
信云深的话惹来众人注意,方小可和陆情都是一惊,也才注意到自己的父亲不知何时赶来。
方小可指著慕容骁道:“爹,女儿已将慕容骁刺成重伤!只要杀了他,情花山庄从此以後便自由了!”
方续看向慕容骁,对上那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他却只觉心底一悸,竟是不敢再多看他一眼。
这麽多年了,他已老了,慕容骁却仍是当年那般英俊模样,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只是看著他的脸,他就能记起当年他是如何地嫉妒著他,那样丑陋的、不可见人的嫉妒。因为那样的嫉妒,他又犯下了多少丑陋的,不可见人的罪恶。
方小可见方续竟然没有对慕容骁出手的意思,她有万般的不解,愤恨著自己的父亲和丈夫都是不敢反抗的胆小鬼。她不再寄希望於他们,摇著手中那小小的迷魂铃,指挥著更多的傀儡杀向慕容骁。
陆情本已抵抗得十分艰难,陡然又多了许多人围攻,他更是捉襟见肘,一瞬间肩上背上已被划出十几道伤口来。
高放抬手,五指伸向陆情身边,复又一握,将最後一轮毒针发射出去,替他挡下这一波攻击。手链中已再无可以发射的暗器,高放捂著手向後退去,突然被一人搂住腰身,猛地将他护在身前。
高放抬头,却见是面无血色的慕容骁强撑著站起身来,将他护住。慕容骁夺过方小月手中的小刀,将它甩成一弧流动的弯月,向著陆情身周的敌人劈斩过去。
高放与慕容骁先後为陆情解决了两次围攻,陆情得以暂时脱险。慕容骁却没有更多的力气应付其他。
眼看著十几个已然杀红了眼的傀儡人举著大刀长剑向他戳刺过来,陆情连拉住一个都嫌费力,只有满面惶急地向他叫著什麽。
远处的信云深亦被数十人缠住无法脱身,一双喷火的眼睛望著高放,雪白的牙齿将薄唇咬出血来。
慕容骁将这一刻看在眼里,只觉得时间流逝得分外得慢,让他可以看清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只可惜他已经没有一丝力气,挡不住敌人,救不了自己。
但他还可以再救一个人,这个无辜的,善良的,温柔的人。
慕容骁将那具柔软温暖的躯体抱在怀里,用高大的身躯将他全部挡住。
“对不起,连累了你……”慕容骁在高放耳边低声道。
他这一辈子倾尽全力爱过的两个人,一个比一个更加无情,将他伤得体无完肤。他已累了,也已老了,心比身体更累,更老,已经无力再继续下去。
从见到高放的第一眼起,他便被高放身上的气息所吸引著。那是疲劳的旅人对於温暖的宿处的向往,是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愫。不同於刻骨铭心的爱,更像是触摸不到的憧憬。
在最後一刻能用这残破的身躯护得高放周全,慕容骁便觉一切都已值得。
刀剑无眼,那些人冲著他来,却难免不会伤到与他同在一处的高放和方小月。方小月他已顾不得了,只希望方小可看在姐妹一场的份上,不会伤她性命。
慕容骁将高放护在身下,安然闭上双眼。
噗得几声轻响,是利刃刺入皮肉的声音。一片温热的鲜血喷洒开来。
“慕容门主!”高放急道。
慕容骁皮肤上感觉到了温热的血液,鼻端闻到了甜腥的味道,却并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疼痛。
他睁开双眼,向後望去,却见一个人影背对著他,双手持剑,替他挡去了四面八方刺来的兵刃,还有几条漏网之鱼,却被他用血肉之躯尽数挡在外面。
“情儿……”慕容骁嘴角动了动,有些茫然地抬头,却见陆情已然倒伏在不远处,生死不知。
背对著他的人缓缓向後倒下,高放忙从慕容骁身下起身,将那人扶住,让他慢慢仰倒。
趁著这段空当,信云深和李帅都已脱开人群纠缠,一起挡在高放等人身前。信云深急道:“小放!”
高放忙安抚他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信云深隔著涌动的人群向方小可的方向怒视:“我一定要杀了这个狠毒的女人!”
高放本不希望他痛下杀手。陆情说得对,冤冤相报何时了,如今是情花山庄和慕容骁的旧日恩怨,尚且纠缠数十年还是牵扯不清,信云深作为清风剑派的少主人,如果卷进这种门派之争,那更是後患无穷。想来信云深也是有这样的顾虑,出手一直把握著分寸。
只是考虑得再多,也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如今连慕容骁都差一点折在这里,高放是断然不会再劝信云深手下留情了。
有信云深和李帅在一旁保护,高放也能安下心来履行医者的责任。
高放在那人身上拍了几处穴位,著急地替他止血。
方小月愣怔了片刻,突然号啕著扑了过来:“爹!你不要有事啊爹!”
方续无力地躺倒在地上,抬手摸了摸方小月的头顶,视线却艰难地转向慕容骁。
“慕容……别来无恙。”
“方续,你──你为什麽──”慕容骁满是不解,挣扎著慢慢靠近方续。
方续痴痴地望著他,双目中满是怀念。
十几年过去了,慕容骁还是当年模样,没有丝毫改变。这样看著他,恍忽间似乎又回到了那段年月。这十几年的风风雨雨恩恩怨怨,也好像从未开始过。他们仍旧是至交好友,那个高傲地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慕容大侠,仍然只同他这个小小的一庄之主交好。
可是实际上,他已年过不惑,再不是当年初入江湖,初见慕容骁的那个年轻侠士。大错已经铸成,他加诸在慕容骁身上的那些伤害,再无撤消重来的机会。
“当年我爱煞了极乐宫主,我以为你也爱她,我以为你要同我抢她。你比我武功高,比我长得好,比我有本事,你高高在上,遥不可及,我知道自己肯定比不过你。我嫉妒得发疯。所以我做下了此生最後悔的错事。你一定……很恨我吧。”
慕容骁抿紧双唇,看著方续满含後悔和悲哀的双眼。
也许方续期望他的原谅,可他不会自欺欺人地说出不恨二字。
慕容骁倔强的默不作声,方续都在看在眼里,他的眼神黯淡了一些。
高放怒道:“你要活命就别再想太多!留著一口气保著你的小命吧!”
方续摇了摇头,抬手伸向似乎离他很远的慕容骁:“後来我才知道,我错得,太离谱。你根本不会跟我抢什麽,你也不想要极乐宫主。你想要的只是──”他双唇动了动,却最终没有将那个字说出口,“就因为你想要的不是她,她才要用这样极端的手段来报复你。我没有资格批评她什麽,只因我便是她手里对付你的最锋利的一把刀。”
“呵,原来那麽高高在上的慕容骁,离我曾经那麽近,只要我伸手,我嫉妒得发疯的那个人,就都是我的。多麽可笑。”方续笑著咳出了几缕鲜血,“我醒悟得,太晚了。慕容,你可知,我後悔了十几年了。如果,如果那天夜里,我听你把话说完,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
慕容骁望著方续充满渴求和希望的双眼。这样的恳求,如果是在十几年前,他听到了一定欣喜若狂。
那双安静的,温润的眼睛,曾令他如此著迷,那一抹文雅淡泊的身影,也依旧刻在他心底的最深处。但错过了一瞬间,便是错过了一辈子。他和方续之间,早在十几年前便已结束。
方续从他的眼里读出了决绝,他心底最後一丝希冀也如风中烛火终於灭去。
慕容骁只是定定地看著他,方续的神情仍旧让他心痛如割,他却不愿开口。
方续终於叹了一口气,最後神情复杂地望了自己的弟子陆情一眼,便沈沈地昏睡过去。
方小可看到方续和陆情都受了伤,明显地犹豫了片刻,却又继续指挥著手下傀儡不断攻击。
方小月伤心地不停哭,冲著方小可吼道:“大姐,你怎麽可以这样?!你什麽时候变得这麽冷血无情?!”
“你住嘴!我本来有万全之策可以杀死慕容骁,让我情花山庄立刻脱离他的掌控!可你们一个一个,全都是这麽没出息!你们对得起情花山庄的众位前辈麽?!爹,你这样,对得起我娘麽?!”方小可大声怒斥,亦是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
她只是想要为情花山庄的未来谋一个光明的出路,只是想要挣回情花山庄曾经的荣誉,这又何错之有?!整个情花山庄的重担,她一个弱女子甘愿一肩挑起。为何到了最後,每一个人都要反对她,每一个人都要来指责她?!为何每一个人都要向著那个可恶的慕容骁?!
方小可将信云深和李帅的实力看在眼里,心底已经知道自己今天定无胜算。她却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冷静谋算,也已心灰意冷不再在乎什麽输赢。
往日她要谋算,也是为了一整个情花山庄,如今根本没有人对她抱有希望,她还有什麽必要枉费那些心机?只是这一口气憋闷在心口,她是无论如何不愿轻易收手,情愿拼一个鱼死网破,也不想低头认输。
方小可急急地催动那小小的迷魂铃,让傀儡的进攻又一次紧急起来。
信云深已经不耐烦再看著争斗拖延下去。虽然有十多个江湖高手将方小可牢牢地护在中间,让人难寻空隙,信云深却只是向著李帅交待一声,自己凌空而起,直直冲著方小可掠去。
不出所料,还未近得方小可的身,身前身後,上下左右的空档,都已被几个高手挡住。信云深完全地陷入了包围之中。
若在往日,如此夹攻之下,信云深也没有把握突出重围。只是如今他有柳先生传给他的一身功力,眼下这种局面,却是丝毫不放在眼里。
信云深看准了包围中最弱的一处,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那一处原有三人封守,见信云深来势如虹,却也丝毫不见怯意,丈著人数众多,一同迎著信云深的锋芒扑了过来。
信云深看著他们眼熟,应该也是与清风剑派有过交往的江湖帮派。能被他觉得熟悉,想来原本地位都不算低,至少能在大场合露面。
这些原本都是所谓江湖正道之士,这时候却沦落到被毒药控制,放弃尊严一同为人做打手,也实在是可悲。
场上形势瞬息万变,交手也不过是一瞬间,信云深此时的功力却已高出太多,犹有余力去分析考量。
是杀人还是不杀,这是信云深当下惟一要考虑的。
他不是只会讲仁义的良善之辈,却也不是好杀成性的小魔头。在这样的形势下,此时杀了这些人倒也无可厚非,放到江湖上谁也不能说他什麽,少不得还要赞扬几句少年英雄。
信云深此时考虑得最多的,却是清风剑派的名声。他是清风剑派的少主人,他的所做所为便代表著清风剑派。如若他能将这些人救下,将来对於清风剑派和他自己的声望,作用都远远大於几句对他的武功与机智的赞美。
何况这些人,也实在罪不致死。有些清高之人总觉得江湖正道多虚伪之辈,总要远离以标榜自己独善其身。信云深对这一类人却向来嗤之以鼻。
岂止江湖正道多虚伪,世间有几个人是完全光明磊落的?!那不是侠士,是傻瓜。
不管这些人图名还是图利,他们总算维持著江湖的正义,总算让大部分循规蹈矩之人都能够得到保护。至於他们想通过这样的名声和手段为自己图谋些私利,谁又有资格说什麽?!若全是那些不问世事的清高之人,这江湖早该乱得不成样子。
他们这一次被重利与权势所诱惑,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咎由自取。但他们又一直被困在情花山庄内部作乱,尚未危害江湖,信云深觉得尚有一救的价值。他便是要沽这个名钓这个誉,为清风剑派日後更上一层楼铺个路。
思绪流转,也不过在一瞬之间,信云深打定了主意,手上招式也轻巧一变,手腕一抖,一柄长剑快若疾影,竟像同时分出了三口剑刃,将那攻来的三个人的招式牢牢封死。
三人俱是大骇,没想到眼前少年的功力竟然如此高深。信云深招式极快,一剑封住三人攻式之後便借著三人之力猛然又向上跃起一人之高,雪白靴尖在一人头顶一点,回身一旋,衣角飘飞之处,三人几乎同时要害穴位中了一脚,力气瞬间消散,根本无法蓄力再战,又被一股大力推飞出去,砸向後面追兵。
信云深动作极快,招式又极轻巧,外人几乎看不清楚他的动作,只看他在空中绕过那三人,便将那三个江湖高手重创,踢飞下来。
但他动作再快,也只有一个人。方小可见信云深势不可挡,不敢轻视,她又对信云深恨之入骨,当即招了更多人来对付信云深。信云深刚刚突破三人,前面又有不下五人一起向他围攻。
信云深虽然没有痛下杀手,却也没留几分力,凡交手之人必定重伤。一是防止他们再次入战,更重要的是避免被对方看出来自己没有杀意,有恃无恐,更难对付。真到了那种时候,他却必须杀人了。
信云深势如破竹往前突围,只欲拿下方小可,这一下便将大部分的人都吸引到他那边去,李帅的压力一下子减轻不少。
高放紧张地盯著信云深观察了片刻,看出他尚且游刃有余,便放下心来。他向愣在一边的方小月道:“方二小姐,还需劳烦你去将情花庄主拖过来。”
陆情还俯身趴在原地,不知伤势如何。围攻之人只管向著李帅进攻,并不去动陆情。高放让方小月过去,也是看在她的身份,笃定那些人不会伤害她。
方小月一边哭著一边将自己姐夫使劲地拖了过来,李帅见她出去,更是紧张起来,打足了十二分的精力应对敌人,生怕刀剑无眼伤了方小月。
高放给陆情查看一番,他身上并无致命伤口,此时昏迷不醒,不像重伤,更像毒发。
慕容骁在一边看著,却一言不发,面上也是一片平静,看不出波澜。
高放将陆情的情况向他说明。慕容骁想了片刻才道:“他身上的毒十分刁钻,我一直寻古法制取药人,便是为了解他的毒。高大夫,我当初将你挟持到这里,就是为了给他解毒。如今,少不得还要拜托你了。”慕容骁面上现出一抹苦涩。
高放向来是一名合格的大夫,即便身处魔教,说到医者父母心的医德,他却比大部分人都合格。若无这份温柔善良,他也不可能成为多疑的君书影最亲近的人。如今更是连信云深,甚至慕容骁,都被他莫名地吸引著。
高放先将陆情的伤口处理一番,脑中却闪过一丝灵光。
药人,其血能解百毒的药人──总觉得有一个人影在脑海中呼之欲出。
高放将目光投向信云深,信云深虽被众多人拖慢了脚步,却还是一步步逼近了方小可。方小可自己武功低微,眼看信云深快要突破重围,她知道自己必定难逃信云深之手,却是一咬牙往石壁上拍下机关,将那入口又一次打开,趁著信云深还被人缠著的时机,头也不回地向外跑去。
情花山庄的庄园里被放了一把大火,根本无法扑救。方小可此时离开这庇护之所,连信云深也不觉一愣。
他却不相信方小可会自寻死路,狡兔三窟,她一定还有其他出路。
这时高放却突然感到迷雾尽散,想到了那个人。
花音,那个曾用血给他解毒的女子。若按那些古书残卷上记载,这花音岂不正是天生的药人体质?
第二十四集
信云深眼见那方小可逃出山洞,回头向李帅望了一眼,高声道:“师兄,这里交给你了!”
李帅应声,信云深便提剑追了出去。
没了方小可指挥,李帅也感到压力骤减。不过片刻,便将失去斗志的敌人尽数制服。
高放跑到出口边焦急张望,此时庄园里已经遍地火光,浓烟滚滚,却不见信云深的身影。
李帅走到高放身边,按住他的肩膀安抚道:“高大夫,你不用担心,小师弟有分寸的。”
高放点了点头,见李帅手上留著血,知道他也受了伤,也只能暂时按下心头急切,又为李帅治伤。
李帅推却道:“不要紧的,一点小伤。”见高放坚持,也就由他去了。
高放将十二万分的精力都放在李帅那些不大不小的伤口上,努力不去乱想信云深的处境。
连重伤的慕容骁等人也没有这般待遇,李帅正襟危坐在那里,简直有些诚惶诚恐。
伤口包扎到一半,信云深的声音突然从外面传来。
“我回来了!”
高放一顿,马上将手头的工作抛到九霄云外,转头冲著山洞入口跑了过去。
李帅自己按著那包了一半的布带,有些寂寞地自己胡乱缠起来。
方小月挪了过来,眼中尤带著泪水,却红著脸望著李帅精壮的胸膛,低声道:“李大哥,我来帮你。”
李帅慌忙将衣裳拉好走到一边,连连推辞道:“不敢劳烦方二小姐。”
方小月虽败不馁,继续纠缠李帅,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信云深那边的情形。
信云深将被点了穴的方小可推进山洞,看到一脸焦急走向他的高放,便对高放安抚地笑了笑:“小放,我没事的。你等一下,还有一个人。”
信云深说著,也不等高放说话,便又转身疾掠回去。
高放有些疑惑地望著外面,倒在地上的方小可对他怒目而视,他也完全感觉不到。
这一次却没让高放久等,不过片刻,信云深的身影便又出现在视野中。只是这一次,他却不是空手而回。信云深双手小心抱著的,竟然是一个女子。
高放一愣,看著信云深慢慢走近,那女子的绝色容颜,也印入他的眼帘。
这女子高放并不陌生,他刚才还想到了她,正是那曾用血为他解毒的花音。
花音此时双眼紧闭,原本白皙的面庞更比从前苍白一层,一头柔顺黑发也显得散乱,发稍还有被燎起的微卷。她身上还算齐整,只是衣角之处也有被火烧过的黑色痕迹。看样子她在庄园里独自乱撞了不少时间。四处是火无路可逃的场景定然如同人间地狱,看样子花音爱了不小惊吓,现在仍旧惊魂未定。只是她却并未昏迷,信云深将她放下来的时候,她终於睁开眼睛,一手抓住信云深的衣袖。
信云深难得对外人柔声安抚:“花音姑娘不用怕,你已经安全了。”
花音点了点头,只是依偎在信云深身边站著,虽不近却也不远,保持著恰到好处的亲近。
高放在一旁看著,只觉得心底升起一丝异样。但此时却不是多想的时候。
在山洞的角落,陆情还在昏迷著,慕容骁在一旁看著他,面无表情。也许他对陆情也已失望,但高放知道他一定仍旧希望拯救陆情的性命。陆情体内经年累月的毒此刻发作起来,若花音真是药人体质,那便是解了这燃眉之急。
高放将这件事向花音说起,花音听完,却只是看向信云深。
信云深将她从烈火之中拯救,在她眼里,信云深已然是她最信赖的依靠。上一次见面时的高傲与高深莫测全然不见,此时她只如同一只受了惊的雀儿,全然没了自己的主意。
信云深向她点了点头,花音也算痛快,当即便伸出手臂示意高放取血。
高放取出小刀与瓷瓶,边上止血药也准备好,正欲动手,花音却又动了。
原来信云深正想过去看看李帅,花音见他离开,竟毫不避讳地拉住他的衣袖,抬脸看他的神情里满是惊惶。
高放无奈地看著信云深:“花音姑娘受了惊,你先站在这里,等我取完血。”
信云深也是无奈地点了点头,轻叹了口气,似乎觉得很是困扰。
高放将那细细的刀刃用火烤过,刚刚靠近花音的皮肤,信云深突然道:“不会留疤吧?”
高放一怔,心底尚来不及多想什麽,便拿起旁边的小盒子,向信云深道:“这里面的药有生肌止血的功效,虽然对大伤口作用不大,但是一点点小伤口,不会留下疤痕的。”这也是他刚才没有拿给慕容骁他们用的原因。这点药膏对他们的伤势不过是杯水车薪,起不了作用,这时用在花音身上,高放原也是要防止在花音身上落下疤痕的。
信云深点了点头,在一旁看著。高放继续动手,等安静下来,回味片刻,高放便觉得一丝冰凉的酸涩从心底涌上。
这不是他所了解的信云深。信云深何时会在乎别人,此时竟然会关心到这种小事,难道他对花音──
高放摇了摇头,将这些念头抛至脑後,只专心对付起眼前之事。
取了血,又仔细给花音手臂上的伤口敷了药,高放才匆匆走向陆情,将解药喂给他,暂观後效。
信云深和李帅又一起在山洞里找了半个时辰,终於找到一处机关,触动之後,几人身处的这山洞居然一震,缓缓上升起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这山洞才带著众人升至顶上,信云深站在崖边望著深渊之中那被大火焚毁的情花山庄,也不由得赞叹这机关设得实在巧妙至极,竟将整个山谷与山峰的起伏之势都利用了进去。
高放一直有些闷闷的,脸色也不太好,信云深走到他身边,小心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担忧道:“小放,你是不是不舒服?!你的脸色很差。”
高放竟不知道自己的情绪表现得如此明显,抬头看到少年关切的神情,高放只觉得心头一紧。
他果然是──栽在这个小子的手里了。如果信云深对著别人露出这样的神情,如果信云深像对他一样再对别人这般亲密,高放简直无法想像,自己将会有多麽难过。
只是,他知道麽?!他到底懂还是不懂?!
一行人出了情花山庄,慕容骁招来焚心门人,欲将情花山庄和那些中毒的江湖人全部押回焚心门。
方家几人与慕容骁的恩怨,自然只有让他们自己去解决。至於那些中毒之人,带回以医术见长的焚心门医治是最合适不过的。这是最稳妥的解决办法,连信云深也无话可说。
他原本是想将那些江湖人都押回清风剑派,无论是救治还是其他,都可以让清风剑派的声望再上一层楼。就这样让焚心门带走岂不是白白为他人作嫁衣裳。
但眼下带回清风剑派也不是个好办法,这麽多人中了这种毒,寻常大夫都无可奈何。稍想一想信云深也便释怀了。今日无论是谁接手这些麻烦,清风剑派都可获益,甚至因为焚心门的魔教身份,连这最後一步医治的功劳,也会归益於清风剑派。
信云深抱剑站在一边摸著下巴评估损益,一双水润大眼时而眯起,像只狡猾的小狐狸。
高放走了过去,把手在他眼前摆了摆:“云深?!想什麽呢,这麽出神。”
信云深嘿嘿一笑,抱住高放一只手臂:“自然是门派大事。”
“小鬼。”高放不以为然,却不知道人家真的考虑得十分深远周到。
若有任何人能够洞悉信云深天真面容下的诸多想法,尽管有些带著稚气,还不那麽成熟,却都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接手江湖第一门派的最合适的继承人,比仗剑任侠的楚飞扬更合适。
只是几乎无人看透,也无人知晓,他的理性能够让他做到哪一步。
风波已定,还有诸多杂事自有焚心门的弟子来处理。慕容骁重伤虚弱,信云深和高放便代为指挥,将一切都处理妥当。
众人依旧住在原本下榻的客栈之中,慕容骁命人先行将中毒之人带回焚心门,自己却以养伤的名义留了下来。
不过几天时间,一切似乎又恢复平静。
高放却仍旧觉得有些不妥,甚至有些不安,至於是哪里有问题,他却说不上来。高放将信云深找来,想问一问他的想法。
信云深道:“我并没有感觉到什麽,小放,你是不是太累了?”
高放迟疑道:“但愿如此吧……你记得之前那个将我们带进情花山庄的那个老人麽?你後来有再见过他吗?!他可安好?!”
信云深鼓了鼓脸颊,皱眉思索了片刻:“情花山庄出事之後,是方续和陆情将大部分山庄里的人都救到山洞的,好像没见到那个老人。後来我出去追方小可,除了花音,也没再看到别人。”
看到高放仍旧敛眉沈思,信云深拉住他的手摇了摇:“小放就是心软,想得太多,才觉得放心不下。事实上,我觉得那个老人并不简单,甚至他应该知道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他一定早就逃走了,那种人不会坐以待毙的,小放不用担心。”
高放无言地点了点头,信云深靠近他的脸仔细瞅著,笑道:“小放真不像魔教的人,这麽善良可爱。”
高放叹口气,心里却想道,若你知道我是怎麽对付你大师兄的,你就不会这麽说了。
信云深扑到他的身上,摇晃著道:“好了小放,别再想了。这件事情已经解决了,我们可以继续之前没有完成的事了。”看高放疑惑地看他,信云深道:“找我大师兄呀,你不记得了?!”
他嘴里是疑问,眼睛里却盛满得意。小放现在连大师兄都抛到脑後了,真是可喜可贺的进步。
高放想了想道:“不用了。”
信云深疑惑道:“为什麽?!”
因为高放现在已经知道有楚飞扬在照顾君书影,他自然会将君书影照顾得很好。他也不担心楚飞扬会虐待自家教主。当日只是一夜春情,他就已经对君书影下不了手,何况现在君书影有了他的骨肉。那安胎药什麽的,他也是自己去买的,甚至把对他十分暧昧倾慕的梅大小姐都故意气走。何况他还是信云深的兄长,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高放都对楚飞扬的为人十分信任放心。
这些却无法向信云深说清楚。
高放只能道:“不需要了。对了,你们应该会与你大师兄保有联系吧。只要帮我传一些讯息给他就好。”楚飞扬现在一定已经带著教主隐居起来,他没头绪地到处找也不是个办法。算起来也已经好几个月了,他必须及时赶到教主身边,免得到时候无人照料。现在让楚飞扬知道自己的意思,将藏身之地主动告诉他,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信云深一听眼睛都亮了起来,他抱住高放道:“既如此,你就该跟我回清风剑派。算起来过不久就到中秋了,他一定会传消息回来的,到时候我们才好联系他。现在谁知道他在哪里呢。”
高放也觉得有道理,便点了点头。信云深见状更是高兴,灿烂的笑颜看得高放也心情愉快起来。
从两人相识以来,独处之时这样厮磨相守已是常事,甜美如蜜。高放开始时将他当作不懂事的小弟弟,後来情愫渐生,更想要与他亲密,自然不觉得他们这样的相处有什麽不对。
此时有一个不速之客,却将两人惊扰。
来人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丫鬟,原是在情花山庄里专门照料花音的仆人。如今情花山庄一事了结,她仍旧继续跟在花音身边照顾。此时她匆匆走过靠走廊的窗子,从窗子中看到高放和信云深,却好像看到了什麽不该看的情景似的,急忙地低下头,一脸通红。只是她却不只是经过,她局促地走到门边,怯怯地叫了一声:“信公子。”
高放看她这般反应,竟也像被撞破什麽私密之事似的。再加上他心底的确对信云深不同寻常,便觉得脸上一阵发热。
信云深走到门边,微微皱眉道:“有什麽事?!”
小丫鬟用手捻著衣角,低声道:“信公子,我家小姐请您过去一趟。”
“花音姑娘?!她有什麽事?!”信云深问道。
小丫鬟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小姐没说。”
信云深想了想道:“好吧,我过去看看。”他回头冲高放道:“小放,我先走了,晚会儿来找你。”
高放点点头,看著信云深跟著小丫鬟离开,经过窗子时还笑著向他摆摆手。高放也笑了笑,却不知这笑有多麽勉强。
信云深跟著那小丫鬟到了花音的住处,花音正端坐在花木掩映的窗前,手拿一卷诗书,默然沈思。
信云深道:“花音姑娘叫我来,有何要事?!”
花音像是刚刚惊醒过来,放下手中书卷,看向信云深笑道:“我一介弱质女流,能有什麽要事。不过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还需信公子为我作主。信公子请坐。”
信云深挑了挑眉头,在凳子上坐下,等她继续说下去。
花音踌躇了片刻,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以为信云深这样的富家公子不比寻常糙人,应解女儿心事。只要信云深再多提一句,她便可自然而然地接下去。
只是信云深却不开口,只等她自己提出要求。花音无奈,只能接著道:“信公子救花音於险境,花音还未谢过公子的救命之恩。”
信云深道:“不必。你也救过我的人,小姐不欠我什麽。”
小丫鬟在一旁看得心焦,她很清楚花音的处境,见花音不好意思说出口,便快言快语道:“信公子,关於我们小姐的传说,想必公子也很清楚。如今虽然情花山庄的事已经了结,可江湖中人已经知道了小姐的存在,也有不少人见过了小姐的容貌。小姐孤身一人,又没有武功,如果无人庇护,只怕以後再也没有平静日子过了。”
信云深点了点头,笑道:“这一点我也想过。花音姑娘的血有解治百毒的功效,这一点在下已经见识过了。只是关於姑娘的那个传说,不知是真是假?!”
花音笑了笑道:“世人的传说,总有夸张失实之处。端看信公子愿意相信几分。”
信云深眼睛一转,笑道:“花音姑娘愿意信任在下,在下深感荣幸。既然花音姑娘要让在下作主,那在下便不客气了。只要花音姑娘愿意,清风剑派随时可为花音姑娘提供庇护。”
花音面上终於显出一丝放心,沈不住气的小丫鬟却高兴地跑到花音身边,揽住花音的手臂一脸的雀跃。
花音嗔怪地瞪了她一眼,小丫鬟忙向信云深道:“多谢公子愿意保护我家小姐。”因为花音身上那个足以引起江湖人觊觎的传说,除了清风剑派这样实力强硬的名门正派,天下之大,还真就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
信云深又与花音客套了两句,便靠辞离开了。花音望著他的背影,半晌没有回神。
小丫鬟打趣道:“小姐,别看了,人都走远了。”
花音瞪了她一眼,无奈道:“就你话多,真该打。”
小丫鬟笑道:“小姐不便来说,我不说还有谁说?你要等信公子自己领悟,依小桃看,他就是不解风情之人,白生了一张俊面孔。”
花音道:“信公子生於武林世家,与那些从小长於妇人之手,与丫鬟厮混一处的书生少爷自然不同。解风情又如何,事事要靠家族荫蔽,出门要有仆从跟随,连做一件正经事都难,和信公子这样的少年英雄如何比。”
丫鬟小桃取笑道:“小姐,这才什麽时候,心就这麽向著信公子啦。”
小桃话音一落,花音却黯然下去。小桃似乎也知道触到了花音的痛处,沈默了半晌,才小心地开口道:“小姐,你打算向信公子说明实情麽?信公子也是江湖中人,他……可信麽?!”
花音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信云深走回高放的房间,见高放在将那串银色手链细细擦拭,又重新装填暗器毒药,一举一动都是慢条丝理,却又利落干净。
信云深坐到高放身边,托腮歪头看著他的动作。高放只是撇了他一眼,由他坐在一边,并不理会。
信云深半晌鼓了鼓脸颊道:“小放,你说,关於花音姑娘的那个传言,得其心者得天下,这麽荒唐的说法,能有几分真?”
高放看也不看他一眼,淡淡地道:“不知道。”
信云深皱眉道:“小放你不好奇麽?”
高放将手链举起对著阳光眯起眼睛看了看,道:“不关心。”
信云深自讨了个没趣,恹恹地闭上嘴巴,坐在高放身旁唉声叹气。
高放被他叹得心烦,推著他道:“你没事就出去玩,别在这里烦我。”
信云深万分委屈地道:“为什麽?!小放你为什麽赶我?!”
若在以前,信云深只需瞪著他那双水润如猫儿的大眼睛无辜地瞅著高放,高放立刻就心软了。这一次高放却不理他这一套,瞪了信云深一眼:“找你的花音姑娘去。”
信云深被高放赶了出来,气呼呼地去找李帅,李帅却忙著躲那位执著的方二小姐,全然没空搭理他。
从小到大都是人见人爱,还从没被人这麽嫌弃过的信云深深深地震惊了,不解了,难过了。
信云深决定去买醉。走两步路就是酒楼,酒水管够,信云深先要了几大坛子,一气灌了下去,却不知是不是神功护体的缘故,竟然丝毫没有醉意。一直喝到酒店打烊,他才有些微醺。
信云深拎著一坛酒,有一分醉意也酝酿出十分来,步履蹒跚地走出酒馆,借著酒气壮胆,踏著月色走到高放房外,一脚踢开房门,就往床边扑去。
刚刚睡著的高放被一个重物扑醒,又被迎面而来的酒味喷个正著。他急忙爬起来,却被信云深手脚并用地抓住,口齿不清地控诉他:“小放,你居然赶我走。”
高放顾不上别的,捧住他嫣红的脸蛋怒道:“你居然喝了这麽多酒?!你才多大,你皮痒了吗,啊?!”
酒鬼的力气是很大的,何况酒鬼有内力。信云深反手将高放抱在怀里,重重地将人压到床铺里:“少废话,我要跟你睡觉。”
“你这小混蛋,给我起来!”高放挣扎著,却悲哀地发现,武力完全不是一个水平,他挣扎不开。
高放越是要推开他,信云深越是觉得委屈,借著酒意将这委屈又成倍发酵,便是民间俗称的,发酒疯。
高放实在挣不开他,越挣他就越扒得紧,高放为免自己被酒鬼勒到窒息,只能放弃了。
信云深心满意足地搂紧高放,把脸埋在他颈间,咕哝了几句,不一会儿就沈沈地睡去了。
第二十五集
李帅第二天起得很早,准备去与信云深告辞,先跑别处避祸。方二小姐把他缠得没办法,打不得又骂不得,惹不起还是躲吧。
刚走到院子里,就听到轰隆一声巨响,循声望去,只见高大夫的房门顷刻被打开又关上,自家小师弟从里面被踢了出来。
李帅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信云深坐在高放门前怨声载道,一道黑影遮住他,他抬头一看,便看到自己师兄一脸新鲜地看著他。
李帅刚想开口,却被迎面一股浓重的酒味差点醺晕过去,他瞪著信云深:“小师弟,你皮痒了?!什麽时候学会喝酒了?!还喝这麽多!”
信云深本想潇洒买个醉却只换来两句皮痒,实在不想多说什麽。他痛苦地摇摇头,不愿意开口。
李帅看了看高放紧闭的房门,摸著下巴问:“你惹高大夫生气了?!”
信云深纳闷地道:“没有啊,我什麽坏事也没干啊。”以前就算他惹高放生气,高放也从来不会这样对他。
李帅稀罕地道:“那可奇了,高大夫居然舍得这样对你,他不是最疼你了麽。你肯定惹人家生气了,你还不知道。”
信云深苦著脸道:“我问他,他又不告诉我。小放这样对我,让我特别难受,特别痛苦。”
李帅焦头烂额了几天,这时终於迎来了一缕神情气爽的感觉。他嘿嘿一笑,幸灾乐祸地道:“小师弟,你闯祸了。”
“师兄你也欺负我。”信云深泫然欲泣。
李帅往四处看了看,道:“不跟你扯了。我得先走了,你赶紧把後面剩下的琐事处理完,也早点回家去。别在外面晃了,省得回去师父抽你。”
信云深眼睛咕噜一转,道:“师兄要躲方小月?”
李帅连连叹气:“还能有谁?!”
信云深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又拍了拍李帅的肩膀:“我懂的,师兄,你要去哪里,告诉我,我去好向我爹说一声,省得他担心你。”
小师弟这麽懂事,李帅简直老怀欣慰,他将自己的打算向信云深一二三四地说了个清楚,便拎著自己的小包袱,匆匆地向信云深告辞了。
信云深去洗漱干净,换了身银丝暗纹的锦衣,白白的小靴子一蹬,跑到大堂里要了三两包子两根油条一壶豆浆,坐下来美美地吃了起来。
没多久就看到方小月焦急地从後院跑出来。信云深叫道:“方姑娘,你找我师兄啊?!”
方小月点头,咬牙道:“李大哥居然就这麽跑了,他就这麽讨厌我?!”
信云深眯起眼睛笑道:“别急别急,我师兄只是比较害羞。”他掏出一张纸递给方小月,“小月姑娘,别说我不帮你,这是我师兄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我好不容易帮你打听到的。”
方小月接过来看了看,狐疑地打量著面前的锦衣小公子:“你为什麽要帮我?!”
信云深一脸高深莫测地笑道:“我做事自有我的道理,小月姑娘还不相信在下的信誉?!反正我不会骗你害你就是了。”
方小月想到了什麽,有些怯怯地道:“那可难说……”
信云深一瞪眼,伸手去抢那张纸:“不要就还给我,我师兄可是很抢手的。”
“不给。”方小月急退两步,把纸张折好揣进怀里,向信云深一抱拳道:“那就谢谢信少侠了。”说完便奔回後院收拾东西准备追人去了。
信云深狠狠地咬了一口包子,哼了两声。
这就是招惹到小师弟的下场。李帅在道上骑马疾奔,突然感觉背後传来一股凉意。
出卖了师兄,也没让信云深就此感到好过一些。因为高放对他还是冷冷淡淡,不理不睬。不管他是撒娇装乖,还是负气蛮缠,都换不来高放像以前那样的对他温柔爱护。
信云深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只知道这样让他很难受。
不管他有多少烦恼,该处理的事情还是尽数利落地处理完毕。情花山庄被毁的善後事宜,以及代替重伤的慕容骁指挥焚心门分批将中毒的各派人马运回焚心门去,等到这一切都处理完毕,信云深与高放也踏上赶清风剑派的路程。与来时不同的是,这一次还有花音与她的丫鬟小桃同行。
这些时日高放对他也并非全不理睬,只是信云深对於别人的态度分外敏锐,一丝丝微小的差别他都能感觉得到。尽管他说不出高放现在对他有哪些不同,他却就是觉得不痛快,不愉悦。他觉得他与高放之间不应该是这样的。
几人雇了两辆马车,花音与小桃一辆,信云深和高放一辆。一路上信云深使尽手段,希望能像从前那样与高放相处。高放依旧对他很好,依旧很包容他,放纵他,可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信云深只觉得不满足,却找不到症结所在。
就这样别别扭扭地回到了清风剑派,刚刚走到山门处,高放便要与信云深告辞。
信云深皱著一张脸蛋,十二分的不乐意。高放笑道:“别摆这副表情,我又不是要走,只是回到後山去住。经过上次的寿宴,你们清风剑派还有几个人不认识我这个魔教妖人?我跟你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信云深自然也知道这个事实,他扭了片刻,才不悦地道:“虽然可以天天见面,可是我想让你名正言顺地走进清风剑派,让我爹接受你啊。”
高放无奈道:“让你爹接受我干什麽?别孩子气了,我在这里就是等著楚飞扬回来。记得他一有消息,一定要及时通知我。”高放听到山门里传来一阵喧闹声和脚步声,且越来越近,知道是有人来接信云深了,便又道:“我先走了,你快点进去吧。再聊下去,让人看到就不好了。”说完便往一旁的山道岔路上走去,熟门熟路地往後山去了。
信云深听到高放说只等他大师兄的消息时,便已经觉得很不是滋味了。高放这样说走就走,让他连抱怨的时间都没有。山门里远远地就传来他几个师兄的声音,他只能先打起精神来应付。
花音和小桃仍旧坐在马车里。花音不算江湖人,在情花山庄的时候身不由已被迫露面就算了,这时候自然是能遮就遮,能掩就掩。
几个师兄听说信云深已到了山门,都从门派里跑出来相迎,这时候看到马车也都十分好奇。
江湖之上无秘事,信云深在情花山庄的作为早已在各处传开了,连著焚心门的“弃暗投明”也算成了信云深的功劳。在信云深的有意渲染下,清风剑派的声望比他个人的风头更盛一筹。
这些传闻当中自然少不了那身负离奇传说的绝色佳人。翩翩公子与绝色佳人的故事,才是众人茶余饭後最爱的谈资。信云深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听遍了不同版本的说书故事。
清风剑派的众人自然已经通过信云深先一步传来的书信了解了事件始末,此时一起打趣信云深道:“小师弟,你行啊,第一次独自出门,不但办成一件大事,还带了个绝色美人回来。比起大师兄的水准来也不逊色啊。”
信云深回头看了一眼马车,那布帘微微一动,似乎布帘後的人在偷偷窥觑,又退了回去。
信云深微微一笑,在众师兄弟的簇拥下往山上走去。
苍狼山,天一教。
楚飞扬带著君书影直接飞进了湖中央,两手穿过君书影肩下支撑住,掌心帖上君书影的後背为他调顺气息。
君书影吐出一口黑血,呛咳不止。他一把推开身前的楚飞扬,脚下却一个踉跄,滑栽到了水里。楚飞扬忙潜下去把人捞了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皱眉喝道:“你不要命了?!”
君书影喘著粗气。湿透的头发贴在脸上,温热的湖水顺著脸颊向下流著,他也顾不上去擦,只透过不断滑下的水线冷冷地看著楚飞扬。
楚飞扬心下一凉。君书影从来没有这样看过他。即便是几个月前,他们仍是敌人时。他在君书影的眼睛里看到过怨毒,算计,愤恨,无奈,幸灾乐祸,甚至是杀气也从没有让他有过如此心凉的感受。那些都不像眼前这样,饱含赤裸裸的疯狂的仇恨,极致的厌恶,冰冷。
也许以前也曾有过,只是,他承认自己已无法像曾经那样视若无睹淡然相对。
楚飞扬知道君书影仍是有些神志不清,低叹口气,避开君书影冷冷的视线,将手按上他的背。
“高放是对我最好的人。”君书影淡淡开口道。
“……我知道。”楚飞扬顺著答道。
“高放是这世上惟一对我好的人。”君书影继续低低地说。
“……恩。”
“但是你们杀死了他。”君书影的声音开始有些不稳。
“……”楚飞扬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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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放如今独自住在朗月山後山上,信云深除了一开始来给他送上被褥和日常用品,却被他淡然地打发回去,至今也已许久没来骚扰他了。高放每日进到深山里采摘草药,时间倒也过得飞快。他刻意不去探听清风剑派里的事,只因他知道,那些事绝对不会让他感到开心。
花音自来到清风剑派,便被全派奉为座上宾。信白本来对信云深的任性憋了一肚子火气,连信云深解决了情花山庄一事也无法让他消消火,但是儿子居然救回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他便是为著信云深的面子,也断不会在花音面前责罚他的。何况花音身上的那个传说,更令信白惊叹,甚至为信云深感到颇为自豪。看那花音主仆的表现,花音姑娘分明是对自家儿子情根深种。
信云深已经到了可以考虑婚事的年纪,信白虽然不急,却早也开始物色未来的儿媳,楚飞扬对此事也十分上心,几次借行侠仗义之机顺便打听谁家的女儿比较合适,反而阴错阳差惹来一身桃花债。
如今的这位花音姑娘,简直太合信老掌门的心意。既知书达礼,又温婉大方,还有倾城之貌,更不用说那神乎其神的“得其心者能得天下”的传说。
她又是儿子英雄救美救回来的,在信白看来,这简直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信白嘱咐信云深多多陪伴花音姑娘,信云深乖乖应允,全不复之前的顽劣任性。这让信白深感应该早日给他找个媳妇,娶了媳妇就能马上长大,省得天天来气他了。
清风剑派接济了许多无家可归之人,如之前的宋蓝玉等人。如今的花音却没有安排在那些院落之中,反而专门为她整理了一个院子出来。一来因为她是世家小姐,而非江湖中人,自然不便抛头露面,另一方面更是以示尊重。
信云深每日便去往花音的院子里,与她谈笑解闷。
在信云深的考量中,没有任何一个女子比花音更适合成为清风剑派少主人的妻子。
清风剑派里有一处不大的药园,里面也栽种了些奇花异草。信云深命人去采了些来,粉色与蓝色的小花点缀在沾著晨露的绿叶中,散发著淡淡暖香,看著十分清爽怡人。
信云深便拿著这花,又到了花音的院子外。
小桃过来开门,看到是信云深,笑得眉眼弯弯,分外开怀:“原来是信公子,快请进,我们小姐早已泡好香茶,就等著信公子品尝呢。”
信云深进了院子,看到站在树下桌边的粉衣佳人,唇边挂上一抹笑,走过去将花递给她:“我看这些花开得分外可爱,特地摘来送给小姐。”
花音接了花,微笑著道谢,又请信云深坐下。
二人隔桌而坐,一人手捧一杯香茗,气氛有些沈默冷清。
虽然现在人人都说他二人理应是天作之合的神仙眷侣,信云深也天天来看她,但眼前这一幕却是二人相处时最常见的场景。
花音始终记得在情花山庄时所见的信云深,那样意气风发,可以统筹全局,却又偶尔幼稚可爱,一言一笑都是十二分的鲜活明亮。可是现在,她却很久未见过那样的信云深了。她觉得遗憾,甚至想念,却又无可奈何。
花音摩梭著茶碗,小心地开口道:“信公子一直不言语,可是有心事?!”
信云深看她一眼,笑道:“花音姑娘是关心我?!”
花音面上一红,还未答话,又听信云深道:“容我冒昧问一句,花音姑娘是不是倾心於在下?!”
虽然二人的关系已是全部人都默认的,这却是信云深头一次如此直白地问出口。这问题却又是如此的不客气,让花音不知如何回答。
信云深似乎并不需要她的答案,他继续道:“姑娘还记得自己身上的那个传说?!”
花音一怔,不知道信云深所为何意。如果他也只是贪图自己能给他带来的好处,如果他也只是利用自己──花音只觉一股凄凉涌上心头。
信云深道:“那个传说不论真假,眼下看来,江湖上的人都对此深信不疑。若将来在下有幸娶姑娘为妻,清风剑派却没有一统天下,那种後果,姑娘可有想过?!”
花音想了想道:“不过就是……那个传言不攻自破了,大家不会再相信罢了。”这正是她渴望不及的,她不想要背负这麽传奇的身世,她只想作一个普通的女子。
信云深摇了摇头:“到那时,那个传言不但不会被攻破,反而会被成倍夸大。江湖中人只会先承认那个传说,不管他们自己信不信。在这个基础之上,再来衡量清风剑派,和在下。到那时,必将陷清风剑派於两难之地。”
这是信白考虑不到的事,却是信云深最直接的顾虑。
他看向花音道:“所以,我希望姑娘坦白地告诉我,关於那个传说的真相,到底是怎麽样的?!”
花音看了信云深一眼,面上似有为难。
信云深不说话,只是等著她开口。
花音沈默了半晌道:“我先问信公子一句,如果没有这个传说,公子是不是根本不会理会我?!”
信云深道:“小姐为何这麽想?我说了,那个传说只会给清风剑派带来麻烦,当然只要善加利用,它依然可以成为清风剑派的长处。但说到底,那种玄之又玄的传言,我从来没有信过。只不过空穴来风事必有因,我相信小姐必有不凡的经历,只是却从不敢向外人说起。小姐因为这件事吃的苦头还不够多吗,在下希望小姐坦诚相告。 ”
他说的不是不会,不是不想,而是不敢。花音暗中捏紧指尖,一瞬间几乎有将一切都向信云深倾诉的冲动,却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
信云深打量著她的神情,知道是问不出什麽了。他不好逼迫花音,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又稍坐了片刻,便起身离开了。
信云深走了以後,花音还在桌边坐著。茶早已凉了,她却只是发呆,面上是掩不住的失落。
小桃走到花音身边,担忧地道:“小姐,恕小桃多嘴一句,信公子虽好,但是他对小姐──”
花音幽幽叹道:“你都能看得出来,我又岂会不知。只是纵然全天下的男人都爱我,我的心里却只有他一个,这又能怎麽办?一开始只是因为他涉险相救之恩,越相处我就越放不下。就算他对我毫不亲密,从不装作喜欢我,我都觉得这是他的可爱之处。”
小桃一跺脚道:“小姐,你不能这样下去。干脆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信公子,让他自己决断去吧。”
花音忙道:“千万不可!你若如此莽撞行事,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小桃叹道:“小姐,你就不怕信公子只是冲著这个传言才和你亲近的?他虽然和别的男人不同,不会以为得到小姐的心就能白得一个天下,可是他分明把一切都从清风剑派的利益考虑。我可是听说了,信掌门以前给他谈过不少亲事,不管是千金小姐还是江湖侠女,他一个都看不上。小桃看得明白,信公子年少有为是不错,同时他也是个眼高於顶的人,我实在是担心你啊,小姐。”
花音拉住小桃的手,低首敛眉道:“好小桃,你让我再想想,好吗……”
小桃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安抚地环住她的肩膀。
信云深离开花音的院子,大步地往前殿走去,半路上迎面碰上两个匆匆跑过来的派内弟子。
其中一人挥著手中书信道:“云深,大师兄来信了。”
信云深眼睛一亮,高兴道:“大师兄说什麽了?”
那弟子道:“没什麽重要的事情,大师兄只是说他中秋之前会回来。”
信云深高兴地拍了拍手,又道:“他问起我了吗?”
“没有。”
信云深闻言脸色一沈,冷哼一声,昂头大步走了。
不问就不问好了。他一走这麽多天,没音没信的,比以前都更过分,简直把客栈当家住,把家当客栈住。走了这麽久不说,连封信也不写,写了信还这麽言间意赅。他多写几句能累著麽?!分明是不把清风剑派的师兄弟们放在心上。
信云深气呼呼地走了片刻,才突然记起来他最不想记得的一件事:他要把大师兄回来的消息告诉高放。
从内心的深处,他一点也不想把这件事告诉高放,他甚至刻意想忘记高放的这个嘱托。可恨他的思维太敏捷记忆力太好,想忘也忘不了。
在信云深的心里,高放如同他的私人财产,不应该有任何人比他更亲近高放。高放总是到处找他大师兄的消息,这让信云深从心底产生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危机感。
他想假装忘了高放的这个要求,但想到日後高放和楚飞扬碰面相谈的时候,自己的这点小心眼一定会被揭穿,到时候他们两个一起向自己发火,这简直是最悲惨的境地。
信云深心里既不服又不悦,脚还是老老实实地往後山走去。
高放这个时候向来在山里到处采草药,信云深在山洞里没找到他,也不著急,准备就在这里等著。他躺到高放的床上打了个滚,用被子把脸蒙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被子里都是晒过的太阳味道,还有高放身上特有的药香味。自从上次高放把他赶走,这些天他都没敢来打扰高放。这熟悉的药香味,真是久违了的味道。信云深在床上滚来滚去,闻著那特属於高放的清新味道。
不多时,山洞门口传来一阵声响,信云深知道是高放回来了。他不急著从被子里出来,没想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奔向他後,紧接著就是一枝大棒带著风劈里啪啦地敲在他身上。虽然身上裹著厚厚的被子,信云深还是被敲得吱哇乱叫。
“何方宵小?!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做这种下流事情!”高放边敲边骂。
信云深叫道:“小放别打,是我,是我!”
他从被子里钻出来,头发乱成一团,一手接住快要落下的棍子,委屈地道:“小放,是我啊。”
高放眨了眨眼,扔掉棍子,把信云深从床上扶起来:“我以为碰上什麽奇怪的人呢,你什麽时候来的。还有你滚我被子里做什麽?!”
信云深脸色通红,他怎麽好意思说他想念高放想得连闻著他身上的味道都会著迷。
好在高放也不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他坐到椅子上道:“我不是跟你说没事别到後山来麽。你父亲不是那麽好骗的,当心被他看出端倪。”
信云深抹了把脸道:“我当然是有事了。大师兄要回来了。”
高放眼睛一亮:“真的?!什麽时候?!”
信云深看著他那般神情,心里没来由地一酸,那酸涩从心口蔓延到四肢,实在很不好受。
“他要因来过中秋的,也就这几天了。”信云深答道。
“太好了。”高放高兴起来。教主,终於能再见到教主了。
第二十六集
信云深凑到高放脸前,仔细打量著那张让他心生荡漾的秀美容颜,嘟著嘴道:“小放,你找我大师兄到底有什麽事?!”
高放看他一眼,回头收拾刚采来的药草:“小孩子不用知道。”
信云深跑到高放身边,怒道:“我不是小孩子!小放,你到底在生气什麽?你对我这麽冷淡,我好难受。”
高放手上的动作一顿,却没有抬头,片刻後继续整理著手上的几株草,口中道:“你想多了。”
还从来没有人这样无视他,信云深的不满彻底爆发了。他不依不饶地抓住高放的手臂,强迫高放面对他:“你肯定有事瞒著我!别想骗我。小放你真的要一辈子都不理我吗?!”
高放微微皱眉,叹道:“怎麽会呢,我什麽时候不理你了。”
信云深知道高放说得没错,只要他来找高放,高放从来没有不搭理他。可是这不是他想要的。高放和从前不同了,他却偏偏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如果高放真的生他的气,他情愿让高放打他骂他,都好过被这样对待。
信云深心里有无限委屈,他抓著高放的手道:“又不是跟我说话就是理我了!我不要这样!”
高放无奈道:“那你要怎麽样?”
“要从前那样!”
高放沈默了片刻,道:“从前又是怎麽样?!云深,你也说了你不是小孩子,那就别这麽幼稚。你总有一天要娶妻生子,我也会有更爱的人,像从前那般相处,是再也不可能的。你就当情花山庄的经历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这里才是现实。”他恍然说著,只有他心里知道,最後那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信云深从来不做梦,他从来都活在现实中,比任何人都活得现实。
信云深咬紧牙关,一双精亮的眼睛逼视著高放,竟让高放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他甚至快要忍受不了,想要後退,却被信云深一把抓住。在他面前从来都是柔软稚嫩的少年,此时的手掌却如同鹰爪一般有力,从被握住的地方传来一阵阵疼痛,。
“你爱的人?!你终於说出来了是吗?!”信云深怒道,“你从一开始就是找楚飞扬,到现在还是只要楚飞扬。我早该知道,我对你根本什麽都不是!”
高咬牙忍著手臂的疼痛,拧眉道:“就算如此,又与你何干?!”
信云深听到这样的话,只感到心头一阵发冷,那冷又蔓延到身体里,让他忍不住想要发抖,更想痛哭。依他以前的性格,在高放面前哭笑都可随心所欲,这时候他却死死咬住嘴唇,绝不让自己哭出来。
高放望著他这样的神情,一阵心疼滑过,他却强忍住安慰信云深的冲动,冷冷望著他道:“你说你对我什麽都不是,你又想成为我的什麽人?!你认真想过麽?你说得出来麽?!你若说得出来,我也许可以考虑一下。”
也许高放的话中含著几丝真切的希冀,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这到底是在刺激信云深,还是隐含卑微的恳求,恳求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冤家,将他自己的心看个清楚。
只是信云深听完这前所未有的冷言冷语,连眼睛都红了起来。他向来敏锐聪慧,这时候却连一分也使不出来。他眼中看著高放冷淡的表情,耳中听著他轻视的话语,一瞬间竟是怒从心头起。
他发怒的时候喜欢砸东西,喜欢打人。可是这里的一切都是高放需要的,他不能砸。手中的身体是他心疼的,他舍不得打。
信云深双眼通红地看著高放,直看到他移开视线,向後退缩。
“云深,我不想跟你吵架,你冷静下来,我们好好说。”高放道。
他话音一落,却只听喀嚓一声,手腕上感到一阵冰凉。
高放抬头看去,一道黑色的锁链缠在他的手腕上。他一惊道:“云深,你干什麽?!”
信云深咬牙不语,却用蛮力压制著手无缚鸡之力的高放,让他无法脱身,不能反抗。他阴沈著脸,将铁链的另一端用力钉进洞壁里面。
高放怒道:“云深你别这麽任性。”他脱不开手腕上的锁链,又去扯楔在墙里的那一头,却无法撼动分毫。
信云深站在一边无言地看著高放挣扎,整个山洞里只有锁链哗啦的刺耳声音。
高放无法自己脱身,只能脱力地半倚在墙边,额上流下冷汗来。他看著信云深道:“云深,你到底想怎麽样?!”
信云深露出想哭的表情,嘴角向下撇著。他靠近高放一步,眼见高放受惊似地向後一退,他眼中流露出更加受伤的神色,却依旧执著地走到高放身前,抬手摸著他的脸颊。
“小放,你不愿意听我的话,我只能先这样锁著你。你不用担心,我会放开你的。”信云深道。
高放扯著锁链,心头忧急:“云深,你不要这麽任性!我还有要紧事!”
信云深眉间拧出一个川字,伤心地道:“小放的要紧事是什麽?大师兄麽?!你虽然不说,可是我知道,等到大师兄来了,你一定会跟他走的。我不能让你走。”他说著将高放抱在怀里,不顾他的挣扎,将他抱到床上放下。
高放想要起身,却被信云深压住,并不粗的铁链却很长,从床边拖延到地面上,一直伸展到墙里。
信云深居高临下地看著高放道:“小放,你先在这里好好呆著,我会照顾好你的。等我打发了大师兄,再来找你。”
信云深说著,便起身向外走去,不管高放在他身後如何高声呼唤,他只当听而不闻,毅然走远。
高放追到山洞边,却被铁链扯住,他硬拉了几次,依旧解不开也拉不动。高放恨恨地往墙上踢了一脚,心里却十分担忧。信云深心思深沈起来让人无法揣度,不知道他到底要如何打发楚飞扬?!看他的样子似乎是不准备让自己和楚飞扬见面了,高放担忧著君书影的状况,竟至心急如焚。
信云深拎著一篮子饭菜,站在山洞外面踯躅许久。
他当日丈著一时之怒将高放锁了起来,虽然并不後悔这麽干,可是现在想到要面对高放,总有些胆战心惊。
他在山洞门口的空地上走来走去,弄出不小的声响,指望高放能走出山洞来骂他一顿,这样他才好贴上去。
可是不管他怎麽折腾,山洞里都静悄悄的,高放根本理也不理会他。
信云深掀开篮子上盖著的棉布,眼看著饭菜快要凉了,他不敢再耽搁下去,最後还是鼓足了勇气,抬脚走了进去。
一阵冷风掠过山洞外,将高放采的药草吹散开来。
在短暂的安静之後,山洞里突然传来一片乱响,不多时只见信云深狼狈地从山洞里退了出来,几只盘子碟子追著他飞出洞口。
信云深捂著脑袋躲避,一边高声道:“小放你别生气,我走,我走就是了。你好好吃饭,我绝不出现在你面前。”
他说完这一通话,山洞里才又安静下来。信云深抹抹额头的冷汗,吁了一口气,又向洞口凑近了些,讨好道:“小放,我晚上再来给你送饭,再来看你。”
回答他的是一根从里面扔出来的筷子。
信云深只能闷闷不乐地离开了,一步三回头地望著山洞,却等不到他预想中的挽留。
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他那日哭诉高放对他冷淡,现在高放果真理都不理他了。信云深不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他心头有无限委屈埋怨,却找不到人倾诉。
眼见著离中秋越来越近,楚飞扬若要回来,也就这两天了。
信云深想著楚飞扬,想著高放,只觉得心里一阵冷一阵热,快要纠缠成一团乱麻,让他几乎食不知味,夜不能昧。
为什麽会这麽痛苦呢?这种感受从未光顾过他,信云深不知道如何处理,不知道要怎麽样才能不再痛苦。他觉得自己只能默默忍受,却无人理解他,也无人怜惜他。
到了中午,信云深准时将饭菜送到山洞外,高放还是不愿意看到他,他只能在指定的位置将东西放下,再孤单地离开。
回到清风剑派的时候,几个师兄弟推推搡搡地迎面走来,似乎是刚练远功,一个个满头大汗,兴高采烈。
信云深本来沈默地与他们擦肩而过,却被一人叫住。
那人搂著他的肩膀,摸了摸他的脑袋道:“小师弟,你这几天是怎麽了?天天怪忧郁的,师兄们很担心你啊。”
信云深摇了摇头,却羞於启齿。
那人见他不愿意说,也只能放弃追问,只道:“是不是在山上太闷了?今天山下传来的消息,大师兄已经到清风镇了,估计下午就能到家了。好了小师弟,别这麽沈著脸,快去洗把脸换身衣裳,今晚我们给大师兄接风洗尘。”
信云深闻言一怔,顾不上与围著他的师兄们辞别,匆匆地往山门处跑去。
他就在山门外走来走去,时不时地朝通往山下的路上看去,像是翘首以待一般。路过的师兄弟都取笑他竟如此思念大师兄,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他的心里有多少忐忑和矛盾。
信云深在山门外,从日头高挂等到日影渐斜,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管低著头来来回回地徘徊。
一道高大的人影突然挡住他面前的阳光,肩膀上猛然感受到一只温暖的手。
他被那熟悉的感觉和气息包围了,这是他想念了许久的兄长,偏偏他现在无法面对,竟然浑身一僵。
一张俊美得足以令天下女子怦然心动的脸庞凑到他的眼前,那眉梢眼角隐含的笑意如同春日里温柔轻拂的微风,令人望之便心旷神怡,却又总能在乍然之间吹皱一池脉脉多情的春水。
这便是那个独一无二的男人,也曾是他心目中独一无二的亲密之人。
“大师兄……”信云深动了动唇,低不可闻地唤了一声。这一瞬间那些迷惘似乎都暂时褪去了,信云深望著眼前的楚飞扬,心里只剩下浓浓的思念和牵挂,眼圈也微微热了起来。
楚飞扬摸了摸他的头顶,笑道:“想什麽呢?在这里做什麽?我可不觉得你是专门来等我的。”
信云深将这些时日的忧思与那一缕隐隐的嫉妒都收起来,像以前一样攀住楚飞扬的手臂,勉强地笑了笑道:“大师兄你从哪里回来的?前段时间梅家还派人来三请四请的。你本就在梅家没有回来,没音没信的,我担心死了。”
楚飞扬刮了刮他的鼻尖道:“担心得天天在山门外面等我?我可不信。”
信云深摸著鼻尖,低头笑了笑,道:“是等你的是等你的,看我对你多好。”
他不敢再和楚飞扬多说别的,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大声质问他和高放的关系,甚至会在楚飞扬面前大哭出来。
信云深拉著楚飞扬往派内走去,好在一路上有许多师兄跟上来插科打诨,他才能勉强抛开心头的纷乱思绪,维持著面上的平静。
楚飞扬如今已经回来,他却感到更难以面对高放了。但无论如何,他是不会让高放知道楚飞扬的消息的,要见面更是想都别想!
信云深带著这样莫名的怒气和胆气,又一次走进高放的山洞。
高放抱膝坐在床角上,一头长发都散了下来。他抬头看了信云深一眼,又恹恹地把脸埋进手臂里。
信云深走过去将还热乎著的饭菜放下,将上一餐的碗筷收拾好,又在床边坐下。
他抬手摸著高放柔软的头发,却被高放甩开。
信云深不像往常那样惶恐小心,他扯著铁链,将高放拽到自己面前,不由他反抗。
“我知道小放最爱干净了。你先吃饭,吃完了,我给你洗头。”信云深在他耳边低声道。
高放伏在床上,肩头微微颤抖著,却倔强地不愿出声。
信云深叹道:“小放,你别这样,你真的准备一辈子都不理我了吗?”
高放纤瘦的後背上下起伏著,似乎在大口地喘息,又似乎在沈默地哭泣。
信云深想要抬起他的脸看一看,高放无法躲避更无法反抗,他终於忍无可忍,猛地抬起头来,秀眉倒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愤怒,却并没有泪水。
“信云深,我本来不想说的。我本来以为只要离开了,这份罪恶的感情就会被我带走,然後用尽手段把它消磨得干干净净,让它永远消失!你永远是你英明神武的清风剑派少主人,你还可以心安理得娶你的娇妻美眷,我也不会被世人瞧不起,说我寡廉鲜耻狐媚勾引稚儿少年!可是你就是不放过我,你非要如此逼我!你明明什麽都不懂,却对我做出这种事!”他举著手上的锁链,咬牙怒斥道,“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你想独占我,想要碰我,摸我,与我亲近,你那麽聪慧,难道真的没想过这到底是为什麽?!”
高放咄咄逼人地靠近过来,信云深竟有些慌乱地向後仰去。
他感到有一层无形的纸,他刻意地不去触碰,不去戳破的那层纸,此时正承受著巨大的重压。一丝丝细小的裂纹已经出现,信云深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措与慌张。
“小放……你……说什麽狐媚、勾引──”
高放将信云深猛地压倒在床铺上,唇角扯起,露出一丝似讽似惑的笑容。
“勾引?小东西,我可从来没有勾引过你,否则你这个混蛋还能装著糊涂独善其身到如今?!你想知道什麽是勾引?”高放微眯著双眼,伸出嫣红的舌尖,轻轻滑过红润的薄唇。他将手撑在信云深脸前,慢慢俯下身来,带动著锁链发出哗哗的声响。
信云深咽了一口口水,眼睛像是无法转动一般,怔怔地盯著面前的高放,看著他伸出纤长秀丽的手指,将那锁链在他的脖子上缓缓缠绕。
冰冷的铁链松松地搭在脖颈上,冰得信云深一颤。他脑中划过一丝清明,还未来得及挣扎,两片柔软的唇覆上他的双唇,灵活的舌尖钻入他的口中,缠绕出一片淫靡的暧昧。那一丝清明便在这转瞬间又爆裂成漫天烟火,模糊了他的视线,混沌了他的思绪。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信云深几乎是落荒而逃。他不是没亲过高放,不是没抱过高放,只是那些他自以为是的亲密,竟比不过这一吻来得令他震颤。
一直以来他隐约明白却又不敢深究的感觉,终於就这样被挑破了面纱,让他再也避无可避。这超出了他向来自信的把握,超出了他引以为傲的计算,令他感到无法克制的无措和惶恐。
高放靠在墙壁上,缓缓拉拢松散开的衣衫,遮住白皙的胸膛,似笑非笑地看著信云深逃走的背影。
“没良心的小混蛋,机会捧到你手上,活该你没有福气享受我……”
信云深几乎是慌不择路地从後山跑回了门派,好像後面有什麽洪水猛兽在追赶他一样。
即便是真的有洪水猛兽,他都不会这样失态。信云深觉得胸膛里的心脏鼓动得异常激烈,他摸著胸膛处,手心里立刻感到那有力的撞击。从脸庞到脖子都是一片火热,热得他怀疑自己走火入魔了。
只是那样一个亲吻而已,就让他变成了这样。如果──如果再深一步,信云深觉得自己一定性命堪忧。
高放那张散发著异样魅惑的脸庞在脑海里不断闪现,连著那一片滑腻的白皙肌肤,让他著了魔地想要抚摸却又不敢下手。那一幕幕活色生香鲜明地掠过眼前,甩都甩不开,信云深渐渐觉得喉咙里又干又渴。
信云深记起了信白说小放是“魔教妖人”。他在自己面前向来温柔又善良,以致於他竟忘了高放的来历。只是他对於高放的这个来历,却不像信白那样深恶痛疾,如今他想起这四个字,想起这四个字背後慵懒斜卧的那柔软身躯,却只能让他的身体更热,好像血液都要沸腾一般。
信云深觉得自己一定是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他迷茫地在清风派内四处游荡,不期然地迎面碰上楚飞扬。
信云深正是心乱如麻,看到大师兄也没了往日的亲热,只是魂不守舍地打了个招呼。
他刚想走过去,却被楚飞扬一把拽住。楚飞扬笑道:“好端端得,这是怎麽了?脸皱得像个苦瓜。”
信云深抬头看著楚飞扬,突然便记起这个人和高放的关系,那是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关系。如今掺和上高放对他做的那件事,信云深更是想不通了。
他没好气地道:“你不会懂的。”
信云深现在不想看到自己大师兄,偏偏楚飞扬这个时候特别没眼色,对他的烦闷丝毫不能感同身受。
楚飞扬还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装什麽深沈。有什麽事不能和大师兄说的?”
信云深现在烦他,不耐地躲开他的手,哼道:“我自己都不明白,你又怎麽会明白。”
楚飞扬无所谓地道:“随便你。我是有事要问你。还记得师父大寿那天出现在寿席上的那个天一教的男人麽?”
信云深乍然听到他提起高放,心头的烦扰迷茫暂时褪去,像只狐狸一样警觉起来。
“你问这个做什麽?我哪里会知道。”
楚飞扬却抬了抬眉毛,一把搂住他的肩膀道:“小屁孩就是嫩,满脸写的都是我知道他的下落。我找他有事,快带我去见他。”
信云深骗别人都是一把能手,偏偏骗不过楚飞扬,他脱开楚飞扬的手臂,半扭著身体用後背对著他,也不看他,咕哝道:“你知道他是天一教的人,你不是想抓他吧?!我当日好不容易才把人救活,休想我带你去见他。”
他嘴里这样说著,心里反而情愿楚飞扬是要抓高放。至少这样一来高放和楚飞扬就绝不会有更深的关系。
楚飞扬又逼问了几句,都被信云深挡了回去。最好被他问烦了,信云深便发起火来,将一整天的烦闷都冲著楚飞扬爆发了:“我说不能带你见他就是不能带你见他。有本事你自己去找!”说完便气冲冲地跑了。
楚飞扬在後面叫他,信云深火冒三丈地捂著耳朵:“别找我,我烦著呢!”
信云深躲著楚飞扬,一连好几天都避而不见,远远地看到楚飞扬的身影就飞快跑走。
他知道楚飞扬还在继续打听高放的下落。虽然他现在还没有找到,但是朗月山再大也有个尽头,现在楚飞扬是顾及著高放的魔教身份,只能暗中进行,所以进展缓慢,但照他这个找法,过不多久就会找到高放。
楚飞扬和高放见面,这是信云深此刻最害怕的,比高放那天那个样子亲他还让他害怕。
自从那一天至今,他还未曾再见高放一面。每天洗漱的清水和饭菜都是放在山洞门口,一听到锁链向外移动的声音,他便很没骨气地落荒而逃。
信云深远远地看著自己大师兄俊逸不凡的背影,心里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沈重的危机感。那危机感已经大过了他不敢见高放的恐惧,他一跺脚,毅然转身往後山奔去。
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山洞门口,看著依旧悠然坐在石床一角的高放。
以他的轻功修为,这短短的路程还不至於让他累成这样。只是他的心跳很快,在见到高放的那一刻甚至跳得更快,这让信云深无法控制自己的呼吸,像个傻瓜一样红著脸喘著粗气。
高放秀眉一扬,用那双漂亮的眼睛望著他,声音里带著笑意:“你终於又敢出现了?”
信云深一步一步地走过去,小心地在床边坐下。
高放将视线黏在他的身上,身体却只是懒懒地倚著墙壁,手里把玩著困住他的锁链。
信云深沈默了片刻,开口道:“小放,你那天……为什麽要亲我?”
高放探出舌尖舔了舔唇,看到信云深的脸色刷得更红了一层,才笑道:“你不是就喜欢这样麽?”
信云深局促地低著头,手里捻著衣角,道:“不是那样的。”
高放眯起了双眼:“那你想怎麽样?不理你,你便哭天抢地。理了你,你又扭扭捏捏。云深,你不会是个女孩子吧?!”高放说著,慢慢地爬了过来。那光裸的纤细脚踝连著秀美的脚背,信云深只看一眼就慌乱地转开视线。
高放爬到他的身边,软软地倚在他的肩头,在信云深耳边轻呵一口气:“那我如此轻薄於你,岂不是要对你负责?”
信云深刚刚平复下来的呼吸又变得粗重,耳朵红得像要滴下血来。他一点也不敢躲开,更不想躲。高放身上的药香味撩著他的鼻腔,让他血气都朝头上涌来。他仍旧低头道:“我想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你陪著我,我也保护你……就像以前那样的──”他转身面向高放,抓起高放的手:“就像以前那样在一起,好不好?!”
他的双眼中闪著天真的希冀,专注地望著高放。
高放静静地注视著面前那双浅褐色的眸子,他甚至能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心里却渐渐冷了下去。
就算是信云深把他囚禁起来的时候,他都没有感到这麽冷过。
信云深一定不知道他这句话有多麽残忍,无礼,自私。
让我陪在你的身边,看著你娶妻生子,功成名就,是麽?!你会说你的妻子不重要,我才是你最重要的人,是麽?!
高放动了动唇,却没有将这些话问出口。他明明已经知道了答案,又为何要摊明了,再让这个无情的小混蛋对著他为难?!
高放知道信云深这些天的迷茫都不是假的,甚至觉得这样的他可怜又可爱,但也许连信云深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内心早已为一切设定好了轨迹和结果。他是不容许任何改变的,也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改变。他的一切迷茫与烦扰都早已有了答案。
可笑他到这一刻才看清楚这麽简单的事实。
信云深是一个被众星拱月地娇养大的孩子,他习惯了一切事情都以他为中心。他聪慧过人,他认为自己的算计完美无缺,他也许根本不觉得这有什麽不对。
这便是他最残忍的地方。天真的残忍,才是最锋利的神兵利器。
高放定定地望著眼前的信云深,看著少年像只乞怜的小狗一样,用水汪汪的眼睛注视著他。
信云深的眼眸是浅褐色的,挺直的鼻梁下是水润的薄唇。高放曾听老人说起,褐眸薄唇的人最是坚硬无情,轻易不要招惹。
他为何没能早一天警醒,还妄想以美色诱惑,以至於他此刻输都输得如此不堪。
高放没有回应信云深的殷殷期望,他只是迅速地缩了回去,又抱膝靠在床角,将脸深深埋进手臂里。
早已发热的眼圈终於再抵挡不住汹涌而出的泪水,高放咬紧牙齿,不发出一丝声音,也不让身体泄露一丝颤抖。
他轻易从不哭泣,这一次却不想委屈自己。最好让那些荒唐的喜爱和倾慕,都随著这些泪水流出身体,化作尘埃,飘散在空中,直到无处追寻。
信云深眼见著高放退了回去,如同一朵嚣张盛开的鲜花突然合拢起花瓣,将最美丽的内里全部遮挡起来。
他上前碰了碰高放,却被高放躲开。
信云深疑惑不解,他感到一丝委屈,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
合拢的花瓣用防备的姿态拒绝他的一切交流,信云深只能先离开。
他磨磨蹭蹭地走到山洞边,又回头道:“小放,我明天再来看你。”
高放伸手摸索著抓过床头石桌上放的东西,也不管是什麽,狠狠地砸向洞口,信云深只能赶紧离开。
第二十七集
信云深离开山洞,一步一挪地往回走,心里却总感到一丝忐忑。
他想著高放的身影。他的身影如此伤心和脆弱,信云深终是放心不下,脚步停了下来。白色的靴子踩在山路上徘徊片刻,终又转身飞快地往後山跑去。
刚到山洞外,信云深便听到里面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声响。他心里一紧,连跑带飞地窜进洞口。他的心脏再一次跳得飞快,却全然不同於被高放亲吻时的紧张。
如果高放出了什麽事情──这念头只在脑海里滑过一瞬,便让信云深感到手足冰凉。
刚一奔进山洞,他便看到软软地倒卧在床边的高放。那散开的黑色长发如同绸缎一般,从床边流到地面。
信云深手脚颤抖地将高放扶了起来,他此刻是前无未有地手足无措,像个没用的孩子,只知道抱紧怀里的身体。
高放微弱的声音传来:“……你还不解开我的锁链。”
高放原来还清醒著,信云深瞬间狂喜起来,大起大落的情绪让他俊秀的面孔都现出了几分扭曲。
他不敢再任性,听了高放的话连连点头,手握著锁链一运力,将那锁链震成几段,又抖著手将高放的双手捧在掌心,再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
高放咳了咳,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信云深见状又是大骇,高放低头捂著胸口道:“我旧伤复发,不是什麽大问题。这山洞里草药齐全,你去给我熬一碗药来,我喝了就没事了。”
信云深仍旧僵著身体环抱著他,高放道:“你是呆了还是傻了?还不快去。”
信云深这才恍然回神,手忙脚乱地将高放小心安置,又去抓药熬煮,趁著药还在火上,他又腻到高放身边,轻轻抓住高放的手。
“小放?是不是那时候被我爹打的那一掌?”信云深轻声道。高放受的内伤他最清楚,早些时候已经医治好了,现在伤又复发,一定是因为刚才他情思波动,才又触了旧伤。
高放点了点头,似乎很是疲累地闭上眼睛。他好像又变成了自己曾经熟悉的那个高放,温和又柔软,敛去了一身妖媚惑人的豔光,只剩下似水的温顺。
信云深忍不住伸手抚摸著高放的长发,将那水波一样的纯黑发梢在指间缠绕。
高放突然开口道:“云深,你现在知道了,我喜欢的是你,不是楚飞扬。我找楚飞扬真的有正事,你别再任性了,让我见见他吧。”
信云深听在耳中,心里酸酸甜甜,又有些苦涩,实在不是个滋味。
都到了这种时候,他哪还敢继续乱来,只能点了点头,又忽尔想到高放闭著眼睛看不到,便出声道:“我知道了,我去找他好了……”
晚上的时候,刚一吃过晚饭,楚飞扬就又捞住他。信云深这一次想逃避也逃避不了,只能跟著楚飞扬去了他房里。
信云深将自己团到椅子里,满面愁容地道:“大师兄,以前不是我不愿意带你去找小放,而是我自己也不能去找他。”
楚飞扬笑道:“为什麽?你惹著他了?”
信云深一连串地唉声叹气:“我觉得没有,可是他觉得有。”
楚飞扬道:“什麽有没有的。既然他不让你去找他,那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自己去见他。”
信云深警觉地道:“不行。”看楚飞扬挑起眉尖,似乎想要训斥他的样子,信云深委屈地道:“我不是在无理取闹。只是、只是……”他扭捏了片刻,抬眼看到楚飞扬一脸专注地看著他,觉得自己的心事除了告诉楚飞扬,也实在无人可以倾诉了。
他坐直了身体,嘟了嘟唇道:“高放以为我……喜欢他。但是我以後是要娶妻生子继承剑派的,他就对我拒之千里了。”
楚飞扬闻言沈默了片刻,才忍不住叹道:“都是一团乱。既然如此,我独自去见他,你怎麽又不愿意?”
信云深撇了撇嘴,自然不会将自己心里的那点小九九透露,只道:“他伤好得差不多了。他一直就想离开呢。你一个人去见他,他肯定要走了。”
楚飞扬无奈道:“那你到底要怎样?”
信云深眉头紧皱:“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像以前那样……可是他不想。”
楚飞扬叹道:“他若是想走,我不去,他也一样会走。”
信云深苦笑道:“那怎麽办?”
楚飞扬道:“和我一起去见他吧。正在找他的那个人,他一定很想见。至於你和他之间,你还是自己先想想清楚吧。”
信云深也再无别的办法,不管他有多不情愿让高放和别人见面,他此刻也只能点头同意。
信云深带著楚飞扬一起来到後山那处隐秘的山洞,高放和楚飞扬相见的时候,他一直守在一边,两人之间淡淡的疏离感让信云深没来由地放下一颗心来。
看来高放最亲密的人还是他,也只能是他。
信云深这样盲目地自信著,沾沾自喜著,直到楚飞扬带著他二人下了山,来到一处幽静的院落,见到了住在里面的那个男人。
高放一见那人,竟然立刻泪盈於睫,快步走了过去单膝跪地,低首道:“教主,属下办事不利,让您受苦了。”
信云深不敢置信地看著,看著高放像只可怜的小兽一样伏在那个男人的脚边。这又是高放从未有过的姿态,如今他就只在这个人的面前才展露出来。
听高放的言语,他们似乎是上级与下属的关系。被他称作教主,那这个男人,便是那传说中篡位夺权的天一教主君书影?信云深此刻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关系远远不止主仆那麽简单。
君书影只是有些恍惚地看著高放,甚至没有出手相扶,可是他们二人之间隐隐流动著的那般氛围,是任何人都无法横插一脚的亲密。
信云深想要上前拉起高放,却被楚飞扬从後面扯住,只能口里叫道:“小放,你这是干什麽?你受了这麽大的罪,为什麽还要给他跪?快起来。”
高放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只管仰头泪水莹莹地看著他面前的君书影。
君书影低叹一声,道:“算了,起来吧,没死就好。”
高放这才起身,将君书影打量了一番,低声道:“教主,您的身体……让我看看吧。”
信云深一直注意著高放,却得不到高放的一眼回眸,心里急得如被火燎。此时听到高放的话,他也才注意到君书影的身形。
似乎……比起他好看的脸来,要显得臃肿一些?
信云深有些疑惑地打量著他,却对上了两道冰冷视线。他向来无法无天惯了,此时被君书影这样地看著,竟无端端地有些发怵。
那双眼睛和他以前所见过的都不同,那双眼睛似乎……能够穿透他天真无害的表面,直达他的内心。
信云深竟不敢直视那样一双眼睛,他下意识地向楚飞扬身边靠了靠。
只听那男人又开口道:“两位,我教内之事不便在外人面前说起,两位请回吧。不送。”
信云深以为自己大师兄才不会被这轻飘飘的逐客令赶走。他背靠著大师兄,就好像有了稳稳的靠山。
没想到自己那从不听人摆布的大师兄这一次竟然如此乖觉听话,连句不满都没有,就扯著他离开房间,还好心地替那两个人把房门关上。
信云深一直看著高放的背影,直到门完全关上了,高放连一眼施舍都没有留给他。此刻他的眼里,分明就只有那个君书影了。
信云深一路上都绷著脸,楚飞扬转头看了他好几次,似乎一直想对他说什麽,却总是欲言又止,最终也没有开口。
还是信云深先道:“高放以前不会对我这麽冷淡。”
楚飞扬笑道:“君书影倒是从来没对我这麽客气过。”
信云深想到那两道几乎穿透他的灵魂的视线,打了个激灵,不悦道:“他就是天一教的教主?果然长得就很恶人相。”
楚飞扬挑了挑眉头,曲起手指朝他脑门上!了一下。
信云深委屈地揉著脑袋,气哼哼地不再开口。
赶走了楚飞扬和信云深,高放扶君书影躺到床上,细致地为他检查一遍身体。
君书影抬眼看著他,道:“高放,我听说当日你被信白打了一掌,现在伤势怎麽样了?”
高放道:“我没事了,教主不用担心。”
君书影想了想,眉尖一挑:“是那个小子救了你?”
高放点头。君书影哼了一声道:“那个小子的事情,我倒是听说过一些。”见高放疑惑地抬头看他,君书影又道:“他解决了情花山庄的那件事,江湖上早已传得沸沸扬扬。我跟著楚飞扬在外飘泊许久,这些事早已听过了。”
高放这才了然地低下头,结束了检查,将君书影的衣裳打理整齐。只听君书影又道:“这个小子心思不简单,你可要小心,不要被他骗了。”他顿了顿又道:“清风剑派的这些人,就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高放低叹了一声,默默地整理著自己带来的包裹。他不会告诉君书影,这警告来得太晚了,他已经被那灯火灼伤,还好退得及时。
君书影有高放陪在身边,总算比从前更多了些底气。他准备带著高放离开,楚飞扬却软硬兼施,硬是将他留了下来。
高放对於留下来并没有什麽异议。他不像君书影那样对清风剑派有很大偏见,毕竟他遇见的信云深和李帅都是很好的,清风剑派的氛围也让他很喜欢。至於信白打他的那一掌,他早已抛至脑後。考虑到信白的身份和年龄,他也还可以理解。
自从高放跟随君书影定居在山脚下,信云深便经常借故跑过来,在他身边跟前跟後,高放简直不胜其扰。他本以为依君书影的性格,定会把信云深直接轰走,没想到君书影竟然每一次都让他进了院门。
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奇事。
日子渐渐到了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这个日子对君书影和高放来说并没有什麽特别.他们两人从小在天一教长大,小的时候也许感受过一二分虚假的温情,自从那件事之後,他二人便再没有庆祝过任何节日。
楚飞扬却格外看重,早几天就开始准备月饼瓜果,还在院子里忙前忙後地布置著什麽,信云深也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楚飞扬身後一起瞎忙活。
君书影冷眼旁观,高放却觉得这样很不错。在楚飞扬的布置下,这个小院子越来越像一个家,而不仅仅是一个路过的投宿之地。
比起天一教那冰冷宽阔的大殿,和面上唯唯诺诺实际心怀不诡的天一教众,清风剑派的一切都让高放心生羡慕。
高放端著晒药草的竹盘走过廊前,温暖的阳光斜照进来,在走廊上投映出一地破碎的光亮。信云深搬著一个梯子从院子里跑过,放在院子角落里栽种的一棵柿树下面,又撩起衣衫爬到梯子顶端,手臂上挎著一个篮子。他仰头仔细地看著,将柿树上结的柿子一个一个轻轻地摸过来,将成熟的果实摘下。
他的神情十分认真,好像一个普通的少年一样,努力做好兄长吩咐的每一件事。看著这样的信云深,让人如何将他与那个老谋深算的家夥联系在一起。
君书影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後,高放猛地回神,感受到君书影的手放在他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同样是一派的继承人,这个小子可比燕其那个草包难对付多了。”君书影低道,“将来我天一教若要在中原武林占据一席之地,还是楚飞扬当上清风派掌门比较好。这个信云深,绝对可以为了权势六亲不认。”
高放禁不住挑起一抹无声的笑,轻轻点了点头。
想来君书影心底也是明白的,楚飞扬对他是百般呵护顺从的,若他当了清风剑派掌门,对君书影自然是大开方便之门。教主如此,未免有些恃宠行凶的意味,只是不知道他自己意识到了没有。
信云深似乎感受到走廊里传过来的视线,他一扭头,一脸兴奋地向高放挥手。
高放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便抱著药草走开了。信云深著急,忙跳下梯子想要追过去,却被楚飞扬拦住。
楚飞扬递给他几个苹果:“拿去跟你那堆柿子放一起。”
“哦。”信云深不情不愿地应了,嘟起嘴巴拎著篮子走了。
楚飞扬看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高放,无奈地摇了摇头。
到了中秋的那一天,楚飞扬在天擦黑的时分就早早地在院子里摆好酒菜,又把月饼水果准备好。他身为清风剑派的大师兄,中秋之夜必须回山上去与派内长老和师弟们团圆,想陪著君书影也不行。信云深非要留下来,也被楚飞扬揪走了。
“你如果想让师父发现他们,你就尽管留下来。”楚飞扬威胁道。信白打了高放的那一掌还犹在眼前,信云深不敢再任性,只能乖乖地听话。
高放见闲杂人等都走了,高兴地在院子里布置好了座椅,让君书影能坐得舒服一些,自己也在一边相陪著。
高放原是心思纤细温柔之人,为了保护君书影却不得不坚硬起来。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总是藏著一丝对这样温馨情境的向往。
他将温过的酒水倒了两杯,和君书影一人手持一杯酒,一齐看著夜空中越来越清晰明亮的那轮满月,心中是说不出的惬意和喜悦。
“教主,你──不喜欢这样吗?这样的平静生活,实际上,比在江湖上飘泊好多了……”高放轻声道。
君书影没有出声,只是仰头望著明月,薄唇轻抿著杯沿,浅浅地饮著酒水。
两人趁热吃了些饭菜,高放又摆出围棋来,两人准备好好消磨一下这无人打扰的安静时光。没想到高放刚在棋盘上落下一子,院外便传来一声轻呼。
“小放,我来了!”
信云深喜气洋洋地跑了进来,手上还拎著一只篮子,里面是一堆从山上拿来的吃食。
高放敛了笑容,君书影皱起了眉头,一起看著这个不速之客。
八月十五的中秋之夜,朗月山上云淡星稀,正是赏月的好时刻,好去处。信白陪同几位清风派长老一起来到弟子齐聚的露天高台上。此时饭菜早已备好,瓜果糕饼琳琅满目,整个宽阔的高台上一览无余,到处是聚集扎堆的年轻弟子。
信白捋著胡须,望著清风剑派这欣欣向荣的鼓舞之气,满意地点头微笑。
楚飞扬在人群中穿梭,信白定睛瞅了瞅,却不见平常跟在楚飞扬身後当尾巴的信云深。
信白当即脸色一沈,招来一名弟子问道:“云深呢?此时正是合家团圆之日,他不陪著师兄弟们,又跑到哪里野去了?!”
那弟子忙接连应声,点了几个人跟他一起去找小师弟。
信云深此时正坐在君书影和高放的身边,托著下巴看看君书影,又看看高放,丝毫没有其实他并不受欢迎的自觉。
君书影自顾自地品酒,只视他如无物。高放却不能不理他,起身去厨房又取了一双筷子来给他。
信云深高兴地伸手出去,不接筷子却想握住高放的手。他对高放向来是这样随意与亲密,简直如同天经地义一般。
只是这一次,他还没碰到高放的手,手背上就被狠狠地敲了一下。
高放还在握著筷子没有动,打了他的显然是君书影。
君书影施施然地将当作凶器的筷子放下,伸手接过高放手中的那一双。
信云深在君书影面前完全不敢造次,只好委屈地看了高放一眼,默默地收回手去。
他来这里自然不是受气来的,君书影惹不起,他就悄悄地挪著凳子,挪到了高放身旁,肥著胆子贴到高放身上。
“小放,我本来还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的。”信云深道,“跟你那个手链是一对,包准比那个手链更好用,还能携带更多药粉和小型暗器。可惜我还没做好,赶不上今天送了。”他把脸靠在高放的手臂上,眨著眼睛仰视他,一脸邀功的神情。
高放无奈地看著若无其事的信云深。他明明已经把话挑明了,这个小混蛋却依旧故我地不负责任地继续玩暧昧。
尤其是现在有了楚飞扬的对比,这小孩简直蔫坏蔫坏的。
高放摇头道:“一件足够了,你别再费心思了。”
君书影在一边嗤道:“我们可是魔教中人,你这清风剑派的小少爷自已打制武器送给我天一教堂主,你就不怕被你那古板的爹知道了?”
“不会让他知道的。”信云深嘟著嘴道。
“不会让我知道什麽?!”
一句响如闷雷的怒斥声在附近炸响,惊得君书影三人俱是大吃一惊。
信云深跑到君书影和高放前面,展开手臂,如临大敌。
他这一切完全是下意识的行动,却将随後出现的信白气得胡子直翘。
信白一眼就望见了站在後面的高放,他指著信云深恨铁不成钢地道:“原来当日竟然是你这逆子救了这魔教妖人!你是要气死我吗?!不孝子!”
信云深叫道:“小放才不是魔教妖人!”
高放走到他身後低声道:“你少说两句,气的是你爹,受牵累的是我们。”
“小放……”信云深回头柔声叫道。不怪高放如此不信任他,他爹最痛恨魔教中人,又是个火爆脾气,他夹在中间要处理好自然是很难的。但无论如何他不能让信白伤害到高放和君书影,现在只盼大师兄快些赶来跟他一起面对。
信云深主意已定,这一次却是高放没有给他自作主张的机会。
信白站在不远处看到自己儿子和那魔教妖人牵扯不清,再想想这两个人居然就在朗月山脚下,在他眼皮子底下安然住了不知道多久,岂不是日日都十分危险?!清风剑派的防范竟然已经疏忽到了这种地步?!
信白怒喝一声,向著身後弟子命令道:“把信云深拿住!把那两个魔教妖人给我抓起来!”
清风派弟子闻令而动,一队人刚刚往前冲了几步,却见前方形势陡变,原本和那魔教妖人亲密无间的小师弟竟然被那妖人制住。众人不知如何是好,一时僵在原地。
高放一手拿著一柄匕首,一手掐住信云深的脖子。信云深一愣,轻声道:“小放?!”
高放在他耳边低声道:“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了。你配合一下。”
信云深从一开始就乖乖被他押制,配合得不得了。否则以高放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能制得住他。
高放高声道:“想要这个小子活命,就都退後!”
信白摇头叹息:“我就知道会如此!孽子,你看看你作的什麽孽!今日你总该看清,魔教妖人就是这麽薄情寡义之辈!”
高放一边挟著信云深往後退,一边用眼神示意君书影先走。
君书影与他的默契非同一般,当即对他点了点头,便从院子的偏门离开。
有几名清风派弟子想要去追,高放将刀刃往信云深脖子上狠狠一压:“都不许动!”
信白一挥手,让弟子尽数退下,也不管君书影已经逃走,只是看著高放。作为一个父亲的直觉,只是看到刚才那一番表演,他便知道眼前这个魔教妖人才是与自己儿子牵扯不清的。
高放挟著信云深慢慢往院门靠近,信云深刻意地用身体掩护他。
他没能保护高放,便只能这样助他逃走。这的确是高放所说的最稳妥的办法,不需要打架,谁也不会受伤。可是越是靠近那道门,信云深心底的难过与不安就莫名地多出一分。
好像已不单单只为逃这一次,他分明是,要永远离开自己了。
“小放……”信云深借著衣袖和夜色的掩护,用手指轻轻地触摸著高放的手,声音中满含委屈和恳求。
高放於全神戒备中恍然了一瞬。
他太了解信云深了,所以信云深只是这样唤他一声,只是这样轻轻地触摸他,他就能感觉到少年浓浓的不舍和伤心。
他是猜出了自己的企图麽?!他确是希望在这一场戏以後,在他跨出那道院门之後,将二人的关系彻底割断。
信云深不可能放弃清风派,信白也不会容忍他这个“欺骗”他儿子的魔教妖人。今日他便还信白一个原是天真无邪只是被魔教妖人欺骗愚弄的好儿子,从此以後他和这名门正派世家公子再无任何瓜葛。
高放挟著信云深渐渐退到院门边,他低头在信云深耳边轻笑道:“你这聪明又自私的小东西,等你以後身居高位三妻四妾的时候,你还要记得我哦。”
信云深是何等聪敏之人,高放什麽都没说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了,此刻听了这番话,哪还会不懂高放的企图。
“小放,我不要──”
信云深扭头急著辩解,鼻端却猛然闻到一股异香,他冷不丁地吸了一口,瞬间软倒下去。
高放将昏倒的信云深往信白的方向一推,转身跑出了院门,跑进山林之中。
君书影留下了天一教的特殊记号,高放循著记号追上了他。两人相扶相持在密林中一阵猛逃猛窜。君书影内力被压制,且身子沈重不方便,他又是一个毫无内力的,两人奔逃半个时辰,便已经气喘吁吁,力气难继。
高放本以为晕倒的信云深能拖住信白一时法刻,没想到这老家夥倒是十分干脆,将自己儿子托付给手下,自己却对他二人紧追不放。
“这难缠的老家夥!”君书影停下脚步,扶著树干大口喘息,“这样下去一定会被他抓住,我们必须先发制人!”
君书影逼迫高放拿出可以在瞬间激发服用者内力的药丸,拼力提著一口气,拖著沈重的身体与信白周旋。高放对信白也不敢使用致命的毒药,只能从旁干扰,却完全帮不了君书影什麽。
及至楚飞扬赶来,高放才终於松了一口气。
一边是至亲恩师,一边是心爱之人,哪一位都不是省油的灯,楚飞扬站在中间有多为难自是不消多说。
高放在一边看著,竟无可以相助之地。但至少楚飞扬执意护著君书影,他便已放心了大半。
哪知事有陡变,君书影想要偷袭信白,竟被楚飞扬一掌击开。楚飞扬带著他二人逃离信白之後,君书影虚弱至极的身体终於再难撑下去。
“教主怕是……要早产。”高放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连著心尖一起轻颤,心头全是害怕。
竟然在这麽狼狈的时候,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时刻,他再是医术高明,也禁不住手脚颤抖。
但看著楚飞扬比他还要手足无措的样子,高放只能强迫自己定下心来。
他是大夫,他若有一丝动摇,初为人父的楚飞扬也不会比其他男人高明到哪里去。他镇定地指挥楚飞扬打著下手,端出自己最骄傲的一面,是安抚楚飞扬,也是安抚自己。
直到婴儿呱呱坠地,高放将那小小的身体抱在怀中时,他仍旧感觉到如在云端的不真实感。
这是──教主的孩子,是和教主血脉相联的最亲密的孩子。
第二十八集
这一年的中秋之夜,恐怕是高放永远也无法忘记的一个夜晚,浸染著血腥与眼泪的苦涩。只不过鲜血能在满月下肆意挥洒,他的泪水却惟有独自咽下,甚至无人可以倾诉。
楚飞扬当夜便弄来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将车厢里面尽量垫得舒服,让君书影和抱著婴儿的高放躲在里面,自己扮作马夫,载著三人离开朗月山。
高放偶尔掀开布帘往外看上一眼,四周尽是陌生景色,他完全不知道楚飞扬要带他们往哪里去。
他和教主现在,是把身家性命都交给了这个昔日的敌人,由著他带著他主仆二人去往不知名的远处。
最终楚飞扬将马车赶到了一座位於县城郊外的幽静院落,他一人忙里忙外将院子和房间都打扫干净,似乎是准备在这里常住了。
高放奚落他道:“楚大侠真是狡兔三窟,你还有多少别人不知道的房产?”
楚飞扬只当没听出来他的揶揄,将这座房子的来历向高放说明,让他和君书影安心住下。这里的确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连信白和信云深都不知道,不用担心会受到打扰。
楚飞扬交待完便去照顾君书影,可怜他怀中这刚出生的小婴儿,就这样被两个亲爹不负责任地丢给了他。
高放每日里照顾著这小家夥,尽量不到那两位面前讨人嫌。眼看著君书影在楚飞扬的照顾下日渐康复,连武功也恢复了大半,看上去心情和气色都比在天一教的时候好了许多。他甚至跟著楚飞扬出了一趟远门,去做那些所谓行侠仗义之事。
君书影自己也许还没意识到,可是高放旁观者清,君书影他分明是喜欢这样的生活的。高放甚至以为他会就此放弃那些过往的执念,从此以後跟随楚飞扬,还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孩子,这该是多麽惬意的生活。
信云深没有楚飞扬这样的豁达大义,他对江湖和名利陷得太深,这一点竟与君书影不谋而合。偏偏这样的信云深是他的心头所爱,所以他注定得不到他所豔羡向往的那种生活,而这一切就在君书影手边,唾手可得。
午後时分,高放倚在窗边的矮榻上小憩,软软的小石头就放在他胸前的小被子上。高放用一根指头逗弄著他,跟这个什麽都不懂的小东西的无聊游戏他就可以玩一个下午都不嫌烦。
“唉,小石头啊小石头,你看看你有两个爹有什麽用?一个甩手掌柜,一个有了老婆忘了儿子。叔叔这里又当你爹又当你娘,你长大了可不能像你两个无良爹爹一样,就会欺负叔叔。说到欺负叔叔的人,还有一个坏家夥,他只想要叔叔的身体,却不愿意负责任,你说他是不是坏透了?”
小石头只会抓著高放的手指往嘴里送,张嘴眯眼地傻乐。
“高放。”一声轻唤将高放惊起,他半坐起身扭头看向门外,君书影正跨步走进来。高放只觉眼前闪过一抹亮色,君书影走向他,行走带风,神采奕奕。
君书影以前总穿些色泽暗沈的衣裳,又身为一教之主,总摆著阴沈的脸色,如今陡然换了这一身装扮,更兼脸颊丰润,竟似时光在他身上发生了倒流,让高放依稀看到了他年少的影子。
这一切都是楚飞扬的功劳。
与他为敌时只觉得他像技术精湛又冷酷无情的猎人,让他们这些被追逐的猎物望而生畏。那时候谁能想得到,当猎物变成了宠物,这猎人又比世间所有自诩多情之人都更懂得疼惜怜爱。
高放甚至联想到,怪不得楚飞扬能稳坐天下第一的宝座这麽多年。他不做则已,要做必然做到最好,无论在任何方面。
君书影走到高放身边,疑惑地道:“高放?你在想什麽,这麽出神。”
高放笑道:“没想什麽,只不过很久没见过教主这麽轻松的样子了。”
君书影也面带笑意,点头道:“没错,是很久没有这麽轻松过了。高放,我有件事要交待你做。”
高放疑惑地看著他,君书影道:“楚飞扬在我身上下了一种药,会散发出一种气味,人闻不到,但是他有一只该死的小黄鸟,不论我走到哪里,它都能闻到我,带著楚飞扬找到我。我要你想办法帮我解了这药性。”
高放疑道:“教主,你……要解这药性,难道你准备逃走?”
君书影道:“那是自然,不逃还能跟楚飞扬这样过一辈子麽?!”
这样过一辈子又有何不可呢?!高放想要问他,却明白君书影原来至今仍为执念所苦,连楚飞扬都没能让他拨云见日,他又能改变什麽。
这个聪明的猎人恐怕想不到,他的猎物情愿回归黑暗的过去,也不愿成为他的宠物。
高放道:“那并不难,只是制作解药需要一些少见的药草,我必须要离开一阵子。小石头怎麽办?”
君书影望著那又小又软的小东西,对上他两道渴望又孺慕的童稚视线,他皱了皱眉头:“我会照顾好他的,再不济还有楚飞扬呢,你尽管去做事,早去早回。”
高放将小石头慎重地托付给他的亲爹,便整理了行李,趁著楚飞扬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出门了。
其实他光明正大地走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面对楚飞扬的时候偶尔还会有一丝身为猎物的可怖记忆,跟他当面辞行找借口对质这种事,还是能免则免了。
高放出门的时候已是大雪飘飞,他要采的几味药俱是生於寒冬,并不常见,他知道朗月山的後山就有。他住在那里的时候,早把朗月山的药草分布摸得一清二楚。尽管他不想再踏足那里,这时节却很难再另寻他处,高放只能驱著马往清风剑派的方向奔去。
他贴上一撇胡须,涂了些黑粉,扮作游历江湖的郎中,向清风剑派大大方方地敬上拜贴,言明采药之意,果然轻易地就获准通行。清风剑派还派了几名弟子跟随他,既为保护,也为看守。
高放头一次光明正大地走在壮阔恢弘的清风剑派内各座楼宇院落之间,作了伪装的脸庞上是一派淡然,心底却颤颤地升起一丝胆怯,掺上一丝期待。
只需要让他看一眼就好,那个蔫坏的小混蛋,看看他长胖了没有,长高了没有?
信云深没有见著,在这宽阔的大道上,却迎面走来了一个熟人。高放远远地便觉著此人十分眼熟,走近了一看,竟然是从情花山庄之後便突然消失不见的那个骆星。
信云深曾经怀疑过骆星,高放却早看出来骆星对信云深的感情不同寻常,此时他出现在清风剑派,又是为了什麽?难道他还真的寻信云深来了?
高放不由得心头火起。这个小没良心的倒挺招人惦记。他才离开了几天,这混蛋还真的男女通吃,左拥右抱上了?!
高放再没了见信云深的心思,猛然加快脚步往前疾走,让跟在他身後的两名清风剑派小弟子甚是莫名其妙,不知道这郎中先生在生什麽闷气?
谁知想见的时候他不出现,不想见的时候偏偏就要遇见。
信云深穿著一身淡紫色的棉袍,身上裹著一袭黑色披风,衬著踩在雪地里的雪白棉靴都显出几分幼稚可爱。他一路小跑,不知道急著赶往哪里。
高放离他尚有一些距离,他自然没有看到高放,高放还是压低了帽沿,将整张脸都遮在衣领里。
骆星喊了信云深一声,撒开双腿跑了过去。两人站在雪地里说著什麽,高放离得这麽远,自然什麽也听不见。却见两人说了几句,骆星一边说话一边冷得搓手跺脚,信云深见状便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扔到他的身上,又说了一句什麽,便摆摆手继续跑走了。只留骆星一人在原地,双手裹紧了那属於信云深的黑色披风,久久没有动身。
高放只觉得眼睛热热的,不知道是要流出泪来,还是要冒出火来。
他在两名清风剑派小弟子的陪同下穿过清风剑派的前殿与後院,直接去往後山。高放再没有心情想别的,按著记忆寻到地方,便默默地开始挖草。
两个小弟子都十分年轻,内力不深,因此都被这後山的风雪冻得不住呵手。高放开始还听到他们轻声谈论的声音,不多时突然多了一个人,不知道什麽时候到的。
那人道:“两位师弟,你们师父找你二人有要事吩咐,这里就交给师叔吧。”
两个小弟子不疑有他,跟高放说了一声,便一前一後地往派内跑去。
高放是无所谓的,反正换谁来看著他也是一样。他仍旧低头挖著草药,谁知那人竟然不识趣地走到了他的面前,一道高大的影子遮住了他。
高放不满地抬头,这一看竟不由得微微瞪大双眼。他万没想到竟然会在此处见到这个人。
慕容骁。
“小放?!果然是你。”慕容骁那张不老容颜笑得分外好看。
高放站起身,疑惑地道:“你怎麽会在清风剑派?信老头防魔教像防火一样,怎麽会容忍你这个焚心门主在他的地盘逍遥?”
慕容骁刷地展开手中折扇,笑嘻嘻地道:“我又不是生来就做焚心门主的。小放有所不知,在下本来就是清风剑派中人啊。”
高放倒真是不知道,不过他也没什麽兴趣,将采下的药草小心放进背蒌里,又往下一处走去。
慕容骁跟在他身边,自顾自地说些离别後的事情。高放不搭理他,他也不嫌无聊,一个人说得起劲。
高放忍不住道:“慕容门主,那情花庄主不是跟你回焚心门了?你不在焚心门守著他,大雪天的跑清风剑派来做什麽。”
慕容骁低首轻笑了一声:“比起守著别人,我更喜欢和小放在一起,怎麽办?”
高放将慕容骁上下打量一番,同情地道:“怎麽,你又让人甩了?真是可怜的一生啊。”
慕容骁脚底滑了一下:“小放,本座也是有很多仰慕者的。”
高放呵呵一笑,不置可否。慕容骁看著他,无奈地笑了笑,也不再言语,继续跟在高放身边,一起在雪地里跋涉。
高放本以为是陆情又离开了慕容骁,慕容骁才离开了焚心门,只是不知他为何到朗月山来。没想到他下山之後,竟在清风剑派里又见到了陆情。
陆情似乎刚来不久,肩上还背著行李,身前是一名带路的清风剑派弟子。
陆情远远地看到慕容骁和高放,有些迟疑地向他们走过来。慕容骁原本正与高放说笑,见状竟是一怔,忙与高放匆匆告辞,朝另一个方向离去。
陆情黯然地停住脚步,在雪地里伫立半晌,才又跟随带路弟子继续往前走去。
这天寒地冻的风雪天,清风剑派倒是一如继往地热闹。
高放晚上回到安排给他的客房,将脸上的易容清洗干净,又将背蒌里的药草倒出来。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不等他去开门,来客便自己推门进来,又反手将木门关严,挡住门外肆虐的风雪。
慕容骁走了进来,手中提著一个篮子。他将篮子里的酒菜摆到桌上,笑道:“信老头忒不厚道,这大冷天的也不说给客人做些好的吃,大厨房做的饭菜实在敷衍。小放还没吃饭吧?这是我让人专门做的,快来趁热吃吧。”
高放在桌边坐下,接过慕容骁殷勤地递过来的筷子,疑惑地道:“陆庄主不是找你来了麽?你不去找他,来我这里献什麽殷勤。我看你不需要这麽激他,他分明已经看透一切,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他好的人。”
慕容骁面上笑意稍淡:“小放还是不相信我啊。我这麽做绝不是做给谁看的。我曾经欺骗你,威胁你,还让你承受许多痛苦,可是此刻,我绝不会如此不尊重你。”
高放见他说得郑重,只好收起揶揄的神情。
慕容骁继续道:“我离开焚心门独自来到清风剑派,并未将行踪透露给任何人。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我来这里,只是为了找你。”
“找我?”高放疑道,“找我干什麽?既然陆庄主已经回心转意,你又别扭什麽?”
慕容骁闻言竟有些愠怒之色,叹道:“我等了十年,盼了十年,为他呕心沥血了十年,都不曾等到他的一颗真心。没有人会永远在停留在原地。如今他要回头,我却不想等了,等不动了。”他望著高放:“小放,信云深的事我都知道了,所以我才来找你。我本打算一辈子都不再打扰你的。可是他竟如此不懂珍惜,他将来一定会後悔。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样,从此开始漫长的等待,等到心都冷了,老了,才等来一眼回眸。等待的日子比这样的风雪夜更黑,更冷,你这样的人,不应该痛苦,任何人都不应该让你痛苦。”
慕容骁微微抬手,想要触摸高放,却终究未敢造次,又握起手心放回桌面。
高放有些怔忡:“你为何──?”
“为何喜欢你?”慕容骁笑道,“小放太没有自觉,在你身边的人,实在很难不喜欢你。高公子、高大夫若似水,简直是污浊世人的甘霖。”
高放笑了笑道:“慕容门主太会抬举人,我可没有那麽大的魅力。还不如说慕容门主就是喜欢面相温柔之辈?我可是听说了,那情花山庄的两位庄主,都曾是温雅良善之人。慕容门主在这种人的身上两次吃了大亏,栽了这麽大的跟头,如今还敢来招惹我?!比起那两位,我这魔教中人可没有那麽善良,你就不怕这一次尸骨无存?”
慕容骁笑了笑:“我知道小放不信我,我不著急,我也不会强迫你。”
“如果我不顺你的意,你岂不是又要等了?”高放挑眉道。
慕容骁低首轻笑:“我可以等,反正本座早已习惯。等你,我甘之如怡。”
慕容骁吃完饭便告辞离去了,高放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隙,坐在窗边看了半晌的风雪。
桌面上的灯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高放忍不住伸出一根指头轻轻撩拨那火苗,指尖便感到一丝微烫。
他想起慕容骁的眼神,有些朦胧,他看不清,想必连慕容骁自己都看不清。慕容骁乃是至情至性之人,如同扑火的飞蛾,即使一次次被灼烧得遍体鳞伤,下一次却仍旧全身心地拥抱火焰。
他感到一丝同情和可怜。到底是同情多情总被无情伤的慕容骁,还是可怜更加无望的自己?高放分不清楚。
咚咚咚,清风派的主院之中,风雪中传来用力敲门的声音。信云深打著呵欠走出屋子,院里的小仆早一步跑过去打开院门,信白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
信云深不满道:“爹,您来干什麽?”
信白怒道:“我干什麽?你还敢问我干什麽?你这个没良心的小混蛋,我平常怎麽教导你的?!你都干了些什麽?!”
信云深一头雾水:“我干嘛了?要您老大半夜地来教训我。”
他的小仆眼睛机灵地一转,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信云深恍然大悟:“原来是那件事啊。”
信白看他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更是生气,一拍桌子怒道:“给我跪下,你这逆子!花音姑娘在我派作客,人家孤零零的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虽说你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有意於你,可到底你们二人婚事尚未定。你竟然对人言行孟浪无状,还弄得尽人皆知,传出去让江湖上的同门如何看待我清风剑派?!我早已派人查明她的来历,花音的确身世清白,出身书香世家,再兼那个传说在身,也没什麽配不上你的。明日我就作主,你和花音尽早完婚!”
信云深皱眉道:“爹,你到底是信那些有心人放出的流言蜚语,还是信你儿子的人品?!”
信白一愣,道:“你是说有人陷害你?”他怒火渐熄,慢慢坐了下来,“难道这暗地之人要败坏我儿的名望?真是其心可诛!”
信云深嗤道:“这能败坏我什麽名望,充其量也就是风流韵事,拿这件事当把柄的才是傻子。”
信白叹息一声:“儿子长大了,真是烦心事就多了。不过儿啊,爹看那花音姑娘的确不错,又是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好姻缘,她对你又有情有意,你还有什麽不满意的?!你若也有意,那就早日完婚,不然对人家姑娘总是不好。”信白此时想来,实在想不出还有什麽人比花音更适合成为他的儿媳妇。
“爹,我自有主张。”信云深眯起眼睛道。
信白向来怒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而信云深自出去一趟回来,心思更比从前深了许多,偶尔露出这种神情来,他就知道自己管不了儿子了。虽然觉得儿子事事都算计的习惯的确很适合成为一派之主,可有些时候他也实在是个坏东西。
信白就带著这样复杂矛盾的心情,被信云深派人送了回去。
信云深负手站在院子里望著飘飞的雪花,唇角挂起一丝冷笑。
信云深一直知道近来有一则关於他的谣言,不温不火地传播著,便是关於他与花音姑娘的那种风月之事。
他一直没当一回事,只因这样的言论实在不会产生任何有效的影响,犯不著为了它多费力气。
直到今天信白的到来,才让信云深明白过来,他一直以为无聊的那些传言,用意何在。
原来是为了逼婚。真是有意思。
信云深第二天便去找花音,他与花音久未谋面,花音见了他,自然十分高兴。信云深言谈之中却只挖掘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谈得差不多了,便又走了。
小桃将院门关上,不满地道:“小姐,信公子他是什麽意思?他这样,到底置小姐於何地?”
花音拧著纤细的眉头:“你还敢说,小桃,我问你,那些风言风语,到底是不是你编造的?”
小桃跺脚叫道:“小姐,你怎麽可以如此冤枉小桃!小桃再怎麽分不清轻重,也不会拿小姐的名声开玩笑!何况小桃算是看清楚了,这信公子人太坏了,绝非良配,我现在情愿小姐不要嫁给他才好。”
花音叹道:“信公子不是坏。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信公子是太过聪明之人,他的防备也比任何人都厚重得多。只有走进他的心里,才能知道他有多温柔。”
小桃摇头道:“不管那个人是谁,现在看来,却绝不是小姐你,小姐,你真的要这麽耗下去麽?”
花音痛苦地掩住脸庞。小桃无奈,只能靠近过去,将她抱在怀里。
信云深走出花音的院子,手指摸了摸鼻梁,略一沈吟,抬手叫来两个人,沈声吩咐道:“给我把话传出去,就说花音来历不明,居心叵测,已被清风剑派扣留拘禁。”
两名弟子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想干什麽。
信云深一瞪眼:“还不快去!”两名弟子忙一路小跑地离开了。
信云深又回头看了看。他刚才与花音谈过,虽然花音身上秘密很多,但是这件事不像是她做的。既然是要替花音逼婚,想必这幕後之人是极在乎花音的。就不信这一次还不能把这个人逼出来!
信云深大步地离开此处,便错过了不远处走来的那个背著竹蒌的身影。
高放看了看信云深离去的方向,又看向花音紧闭的院门,想到今天听到的那个传言,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心口。
尽管只是心情上的波动在作怪,可是心疼的感觉竟是实实在在的,胸膛里跳动的心脏好像被利器所伤一般,每一次跳动都带著痉挛的痛苦。
只是想到信云深将对待他的感情和亲密也许转移到了别人的身上,他便心痛难当。
信云深派人严密地盯紧花音的院子周围,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这一次的幕後之人可不像方小可那麽能忍,不过到了夜晚,便有一个鬼祟的人影小心翼翼地向著花音的院子靠近。
信云深得到消息,冷哼一声,抓起一把剑就一飞冲天。
不过片刻信云深便到了花音的院外,他不准其他人动作,自己飞了出去,将剑鞘狠狠地扔向那道黑影。剑鞘旋转成一轮圆影,结结实实地将那人影击倒在地,又继续旋了出去。
不等那人影挣扎起身,信云深已经如闪电般掠至眼前,反手持剑压在那人脖子上。
信云深伸出另一只手,将那人面上的黑巾一拽,怒道:“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捣鬼!”
那人徒劳地用手遮住脸庞,被信云深一掌挥开,便露出一张狼狈的脸来。
“是你?!”信云深瞪大双眼,这人竟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的。
这个人竟然是骆星。
“你认识花音?!”信云深怒道,“你们两个人,居然联手欺骗我?!”
骆星忙道:“信少侠,不是的,花音她完全不知情。”
“她知不知情,不是由你说了算!”信云深冷哼一声,一手拎起骆星的衣领,走到花音的院门外,也不敲门,直接翻过墙去,将骆星扔在地上。
花音和小桃听到动静,已经从屋里走了出来,刚到院子里,便被信云深扔到脚边的骆星惊得停住脚步。
信云深一伸手道:“花音姑娘,外面天寒,还请进屋说话。”
说完也不等花音答话,便揪著骆星将他提了起来,推搡进房里。
信云深一撩衣摆,大刀阔斧地坐在凳子上,眯著眼睛看向骆星和花音。
“说吧,你们到底有什麽事瞒著我?!”
小桃挡在花音身前,一脸疑惑地看著骆星,骆星只是低著头,不敢看花音,也不敢看信云深。
“信少侠,是我对不起你,我编造谣言陷害於你,一切都是我的错。”骆星低头道,“你怎麽罚我都无所谓──”
信云深冷哼一声打断他:“你有所谓又能如何,如今不过是我砧板上的肉,还敢跟我谈条件?!他不愿意老实说,花音,你来说!”
花音看向信云深,却被他冰冷的眼神冻得微微一抖,似乎那眼神比外面的风雪更冷。
花音沈默了片刻道:“好,我都告诉你。”
“花音!”骆星急叫道。
“哥哥,我不想再瞒下去了。”花音苦笑道,看向略显惊讶的信云深,“信公子,我姓骆,我叫骆花音。骆星他,是我的亲哥哥。”
骆花音道:“其实我身上,并没有什麽大不了的秘密。我这一辈子,都深受那个传说所害。能得我的心者,便能得到天下。就是这样一句话,害得我一刻也不得安宁。天下人都以为,追求我,得到我的青睐,就能够实现那个传说。可实际上,真正的事实根本不是这麽美丽。”
“只因我是天生的药人体质,我的血可解百毒,我的心,更是习武者的灵丹妙药。”骆花音闭了闭眼睛,面色痛苦:“你不知道,每一次面对那些对我大献殷勤的江湖人,我有多怕。他们虽然讨好著我,可是他们的眼里写满了贪婪,如果这个秘密被他们知道了,我相信他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挖出我的心来。只有信公子你,你跟所有人都不同。我看著你的眼睛,虽然我看不透你,可是我知道,那里面就算有世间万物,也完全没有贪婪。”骆花音睁开双眼,感伤地看著信云深。这是一个拥有了一切的少年,所以他根本不懂何为贪婪。
“我的秘密不知为何被方夫人得知。方夫人软禁了我,还要胁我的哥哥,要他抓你,杀你。这就是我们隐瞒你的全部事情了。”
信云深万没有想到,竟然听到这样的真相。
“那你为何还要救我?!”信云深看向骆星。
骆星难堪地扭过脸去,信云深也没有执意要求他的答案。
骆花音缓缓走到骆星身边,骆星抱住骆花音,呜咽出声。
“对不起,花音,是哥哥没用,哥哥保护不了你。”
“所以你散布那些谣言来逼婚,是想拿我清风剑派来做保护花音姑娘的盾牌?!”信云深道。
骆花音凄然一笑道:“信公子,你已经知道了我的秘密,你是要把它散布出去,还是要亲手挖出我的心来,我都无法反抗,只求你放我哥哥一条生路。他全都是为了我。”
信云深道:“花音姑娘不用拿话激我。我要你的心何用?!”他看著这抱头低泣的兄妹主仆三人,皱起眉头道:“你们就是想得太多,早点向我说明事实真相不就什麽都结了?!”
骆星猛地抬起头来:“信少侠,你不怪我们欺骗於你?!”
“我看你们年纪轻轻,却背负著那个无聊的传说,想必也因此经历了不少常人无法想象的可怖之事。”信云深道,“你们且在我清风剑派安心住下,我自会替你们把事情妥善解决了。”
说完全起身往外走去。
骆花音忍不住开口唤道:“信公子……”
信云深停了停,微微扭头道:“对了,我会向世人说明,我与花音姑娘仅是兄妹之情。绝不会让世人误会花音姑娘的清白。”
花音双唇一颤:“你是什麽意思?”
“如果之前我有意促成这桩婚事,那麽现在,我再无此意。”
小桃忍不住道:“你说要成婚便成婚,说不要成婚便无情甩开。明明──明明我们小姐身上的所有传说都是真的,江湖中人无人不觊觎,你凭什麽这麽自以为是。”
信云深冷哼一声:“那又如何?!欺骗过我的人,我永远不会原谅!”说完便大步地走了出去。
骆花音慢慢地坐了下来,泪水滑下脸颊。
“真是一个无情的男人……”她含泪笑道,“不过好歹,他听过了我的秘密,根本没想挖我的心,就已经够了,不是麽。”她用手捂住胸口,“可是为什麽,我的心会这麽疼呢?!”
小桃抱住她哭道:“小姐,这一下你总该对他死心了吧!小姐不要哭,你值得更好的男人来爱你!”
骆花音把脸埋进小桃怀里,无声地低泣。骆星望著信云深远去的身影,眼中闪过一抹怀恋,最後化作嘴角的一丝苦笑。
第二十九集
信云深解决了骆家兄妹的事,一人独处的时候,便忍不住回想,忍不住思量,他以前坚持的某一些事,到底有没有必要。
他一直以来都是一个目标明确的人,他要接管清风剑派,迎娶天下最特别,最好是其他男人求之而不得的女子成为清风剑派的掌门夫人,让清风剑派在他的手上走上巅峰,在这个江湖上缔结无人能够比拟的传奇。
信云深不需要自己成为一个英雄,他认为自己的大师兄已经将这件事做到了一个极限。他的大师兄是真正的天下第一,无人可以超越,他自己也不行。
他需要的,是整个清风剑派的不世辉煌。
他的人生清醒又坚决,这却是头一次感到了茫然。
信云深在清风剑派里四处游走,最终揣著银票跑下了山。
他骑著马径直来到了一处烟花之地。信云深大步走进去,一掌挥开靠近过来大献殷勤的老鸨,拿出几张银票,道:“给我找几个不卖身的干净的来。”
老鸨一眼就看出他一身贵气,又见他出手阔绰,忙眼明手快地将这位大爷请到了最好的房间,又将自己这儿最有才气或最有气质的几名漂亮女子送了进去。
没想到还不出一刻,那看起来不可一世的小公子就跌跌撞撞地冲开房门,脸色惨白,几乎是逃命一般地跑了。
信云深打马奔回自己的住所,立刻要人备好热水,将自己浸在澡盆里,恨不能搓下一层皮来。
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
那些女子只不过将手放在他的肩膀胸前,他就已经忍受不了了。居然还有一个女人敢摸他的脸,直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再不跑他就要打人了。完全不能忍!
信云深长呼一口气,扒住浴桶的边缘,把脸枕在手上。
他完全接受不了和任何人如此亲密,不管是其他女子还是骆花音,稍微亲密一些他都不能忍受,又如何做得了夫妻呢?!
一道轻笑声惊醒了信云深,他猛地睁大双眼,便看到一个男人抱臂斜倚在窗边上,一脸笑意地望著他。
“慕容骁!”信云深咬牙道,一把抓过屏风上的外衫,将自己裹起来,跃出水面。
慕容骁笑道:“看不出来啊,信公子也会去青楼。”
“你跟踪我?!”信云深怒道。
慕容骁道:“你放心,我不会向你父亲告密的。何况年少有为的信少侠在青楼里被烟花女子吓得落荒而逃,这麽有价值的事情,怎麽能不好好利用。”
信云深冷冷道:“你到底想干什麽?!”
慕容骁摸了摸下巴道:“本座也没想干什麽,顶多告诉小放一声什麽的。”
信云深浑身一僵,瞬间竟有些慌神:“什麽?!你敢!”
慕容骁嗤道:“本座有什麽不敢的。对了,本座这次来,可是专门来谢你的,信公子。”看到信云深脸上疑惑的神色,慕容骁笑得不怀好意:“谢谢你自己放弃了小放啊。如果不是这样,他这麽死心眼的人绝不会移情别恋的。可是现在,小放是本座的了。”慕容骁说著,虚虚地伸出手一抓,仿佛已经将高放抓在手中一样。
他说完便立刻施展轻功飞走了,丝毫不给信云深开口争辩的机会。
信云深的心中正被他的话掀起了滔天巨浪。
小放跟慕容骁?!这怎麽可能!
信云深几乎将嘴唇咬破,他猛地从窗口窜了出去,只裹著单薄的绸衫,赤著双足,向著慕容骁离去的方向追去。
“混蛋慕容!你给我说清楚!”信云深怒吼道,却已经在风雪中失去了慕容骁的踪迹。
他颓然地停在一处无人居住的院落,赤脚站在雪地中,茫然地望了望四周,一脸泫然欲泣的可怜相。
“小放……”小放怎麽可能会跟慕容骁?!
可是又有什麽不可能的?心底有一丝微弱的声音反问著。想到大师兄和那个魔教教主的相处,尽管是两个男人,却依然美得和谐又眩目。如果换成是慕容骁和小放──
只是想一想那样的景象,信云深就嫉恨得想要杀人。杀了慕容骁,杀了所有胆敢亲近小放的人!
自从高放不知何故离开了朗月山,信云深怪他不辞而别,又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派人出去查也查不出蛛丝马迹,後来他便被派里的事缠住手脚,直到今天。
他不著急,因为他以为高放会一直在那里,用温柔的眼神看著他,全身心地包容他。即便他没有回应高放的告白,他也从没打算与他分开。
高放就应该是属於他的,这是命中注定的,是谁也抢不走的。信云深紧握住胸口的衣襟,那里被嫉妒和仇恨煎熬著,心痛难当。
他从哪里得来的这般自信呢?他明明知道高放有多好,越是行走在黑暗里的人越会被他所吸引。他以为高放会对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说不,他却凭什麽这样以为呢?在他拒绝回应小放的喜欢之後。
信云深惊慌地发觉,曾经只属於他一个人的高放,竟被他亲手推开了。
他到底做了些什麽?!
慕容骁回到高放的住处,高放正在收拾这些天采好的药草。
慕容骁道:“怎麽,要走了?”
高放点了点头:“教主该等急了,我得尽快赶回去。”
“我送你回去吧,小放。”慕容骁凑过去替他收拾。
高放夺过他手里的东西:“免了,慕容门主很闲吗?你的焚心门还要不要了。”
慕容骁笑了笑,也不坚持,在一边坐了下来。
“你就这样走了?不见一见信云深那个小子了?”
高放动作一顿,低下头道:“见他干什麽,我不想节外生枝。”
“谁知道呢?也许他已经醒悟了,开窍了,长大了,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麽了。”慕容骁笑道。
高放不再搭理他,默默地将行李收拾完毕,便直接下山了。
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君书影的身边,只用了三天时间,便将君书影身上的追踪药粉解除干净。
而这时候的楚飞扬,却还沈浸在君书影日渐顺从和亲密的喜悦当中,放松了警惕。
高放提醒君书影道:“教主,你要想清楚,你这样的欺骗他,辜负他的一片真心,他以後也许不会原谅你。”
君书影不屑一顾,高放只能无奈一叹,不再劝说。
君书影和信云深一样都是恃宠而娇的人,只是他和楚飞扬这样给予宠爱的人,终究也是会累,会心冷的。
君书影解了身上的追踪药粉的第二天,便将小石头托付给别院附近一家善良的农户老夫妻照顾一段时间,带著高放毅然踏上前往天一教的道路。
高放临行前拿出许多银两给这对老夫妻,他们却坚持只收一些碎银,也是为了不亏待了小石头。高放往日住在这里的时候便与这对老夫妻常有往来,知道他们都是善良朴实之人,便不强求,只是又留了许多自已配制的药粉药丸给他们,将其中功用一一解说。两个老人记得十分用心,直到老人分毫不差地记了下来,高放才放心地跟随君书影离开。
翻身上马的那一刻,高放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住了几个月的院落。不大的门板上和门的四周还贴著鲜红喜庆的春联,院子里面也全是温馨的布置。对高放来说,这里承载著的全是愉悦和幸福的记忆。他尚且如此,君书影又当好何呢?
君书影却连一眼也没有回望,只是一打马轻喝一声,绝尘而去。
到底是不想回头,还是不敢回头呢?高放无奈地低叹,也驱马追了上去。
高放知道君书影的全部计划,两人先往苍狼山将燕其捉了起来,在他身上中下隐而不发的蛊毒,胁迫青狼带领天一教为君书影效力,一同前往断剑山庄。
二月初的武林大会,才是君书影的目标。
原本君书影要的只是天一教,就算要染指中原武林,也须慢慢渗透,不是一年两年能够办成的事情。高放不知道他什麽时候把目光放到武林大会上的,连青狼说要将天一教拱手送回,君书影都完全不放在眼里了。他的计划在高放看来实在极其冒险,甚至得不偿失。就算靠著一招出其不意,最後勉强成功了,日後中原武林的各门各派又怎会甘心臣服?到时势必风波四起,简直永无宁日了。
这一点,君书影不会想不到,他却仍旧一意孤行,连高放的劝阻都全然驳回。
君书影再冲动也不至到这般盲目的地步,然而他却如此执著到近乎顽固,究其根由,高放只能想到一个人。
也许是不甘心,是要证明自己,也许是示威,是向那个男人挑衅。不管是哪一种,他如此地在乎一个人,他这一辈子,都再难逃脱那个人的影子。
不管楚飞扬在不在他的身边,不管他离楚飞扬有多远,君书影都再也不可能逃离楚飞扬。
这是他自己划地为牢,甚至不需要楚飞扬出手,谁也无法解救。
高放是旁观者,他看得清君书影的感情,可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将自己牢牢圈住。他逃避著信云深,企图忘记信云深,却在一日日的刻意遗忘中,将那个少年记得越来越深刻。
高放等人乔装前往断剑山庄,在半路上与楚飞扬不期而遇。楚飞扬只顾著与清风剑派的师兄弟们续旧,以及安抚仍在气头上的信白,自然没认出来他们,甚至没有注意到他们,君书影却显然被触动了心绪,连内息都乱了一瞬。
高放顺著君书影的目光看去,楚飞扬正扶著受了伤的宋蓝玉往山上走。宋蓝玉一脸的崇拜仰慕,痴迷地看著楚飞扬。
高放无奈地摇了摇头,目光却又扫到一抹熟悉的身影。他甚至不需要看清楚那个人的脸,心头已是一阵狂跳。
信云深不同於常人的机警和直觉立刻显现出来,高放只不过看了他一眼,他便猛地转回头来,皱著眉头东张西望,一脸警惕与些微的疑惑。
高放不敢再看,忙低下头,将帽沿拉低,把整张脸都埋在宽厚的衣领里。好在这时节仍旧寒冷,他这副模样也不引人注目。
信云深没有找到那道若有似无的视线来源,也便转回头去。
高放暗地里松口气,好在这时他们不再跟著清风剑派走在大路上,而是转入了一条小道,径直走到早已备好的落脚之处。
当天晚上,高放便听到了君书影做恶梦的声音。他忙披衣而起,跑去就在隔壁的君书影的房里,俯在床边轻声将君书影唤醒。
君书影从恶梦中醒来,已是汗湿重衣。他猛地睁开双眼,起身坐起,怔怔地看了高放片刻。
高放软言安慰道:“教主,可是又做了恶梦?不是已经很久不做了麽?我明日便配些安神的药来,教主还是接著吃上几副。这些时日你太过劳累,可不能大意了──”
君书影猛地将他扯倒在床上,紧紧拥住。高放一惊,剩下的话全部咽回了肚里。
君书影微颤的声音低低地响在耳边:“高放,还好你还在……还好有你陪我,活了下来……”
君书影痴痴地看著高放,忍不住在他的眼睛和眉间轻吻了几下,与他额头相抵,轻叹一声:“高放……”
难得君书影脱开一身坚硬的外壳,这样柔软地与他依偎相对,高放不忍心推开他,更不想推开。不管这一生遇到什麽人,发生了什麽事,君书影都是他生命里最特别的一个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这种感情不同於刻骨铭心的爱恋,却是任何人也无法替代。
高放与君书影一夜抵足而眠,直到天光熹微,他才从床上起身,小心地给君书影盖严了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
刚一回头就碰上多事的青狼,那厮一脸玩味地看著他,又看了看君书影的房门,夸张地哇哦一声。
“你不是昨晚上一直在吧。”
高放对青狼的了解不比君书影少,看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乱七八糟的事情,开口呛道:“满脑子龌龊念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一边理著自己凌乱的头发和衣衫一边急急地离开了,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情都被青狼逼出了三分尴尬,果真这是个讨人厌的家夥。
却说楚飞扬自与信白在中秋之夜刀剑相向之後,信白一直气他被魔教妖人的美色迷惑,至今也不愿意原谅他。楚飞扬来到断剑山庄,信白更是理都不理,反倒让清风剑派的师兄弟们十分难受,纷纷劝解师父,让信白也渐渐地心软下来。
信云深却不管他爹有什麽想法,再见楚飞扬的第一面就急於向他打听高放和君书影的下落。当日高放是与楚飞扬一同失踪的,他必定知道高放的下落。只是碍於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不敢细问,直到一行人在断剑山庄安顿下来,信云深才找到楚飞扬,迫不急待地讨问高放的行踪。
楚飞扬苦笑道:“我怎麽会知道?我如果知道,也不会这麽可怜兮兮,行单影只了。”
信云深鄙夷道:“大师兄你别装了,你如果不知道那位君教主的下落,你还能这麽镇定地来参加武林大会?”
楚飞扬笑道:“果然什麽事都瞒不过你。不过我真的不知道这主仆两人到底去了哪里。他们两个趁我不备时不告而别,连我儿子都被他亲娘抱走了。只不过君书影的那点心思太好猜了。我本以为他要回天一教赢回他的教主之位,但是打探回来的消息却说天一教如今风平浪静,只除了被青狼收作男宠的前教主之子得了病,青狼正出外寻找良药。既然君书影的志向不在天一教,那他的目标定然就是这即将召开的中原武林大会了。”
信云深不敢置信地道:“难道连小放也要跟著他来与中原武林敌对?”
楚飞扬点头:“他们两个焦不离孟的,高放怎麽可能不帮君书影。我看甚至连现任的天一教主也牵扯进来了,这次的武林大会,定然平静不了。”
信云深沈默了片刻,突然伤心地道:“小放还说喜欢我,却连想都不想就去做这麽危险的事。他难道会想不到,一旦他这样公然与中原武林为敌,我们立场敌对,到时候要如何在一起。还是他根本就不在乎,在他眼里那个君书影比我更重要?!”
楚飞扬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默认了他的话。信云深却有一千个一万个不服气,不甘心。
他绝不甘心被高放排在第二位,在高放的心里不应该有第二个人比他更重要。
那位君教主君书影,比慕容骁的威胁更大!他到底要如何做才能立於不败之地?!
情窦初开的少年将这一生惟一的一次爱恋当作他生命当中的又一场战争,开始了计算,考量,幼稚可笑的整装战斗,却惟独没有记起来一个简单的道理,还有什麽样的阴谋诡计比得上捧出一颗真心来更能换得一颗真心呢。
二月初十就是武林大会召开的日子,如今已到了初五,高放他们一定已经到了。信云深知道高放就在不远处,也许就在他看不到的角落,高放正在那里看著他。
信云深像只猫一样时刻地警惕著,却偏偏要在面上作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他与师兄弟打闹,与来参加武林大会的各路侠女结交,他计量著自己的每一个动作若落在高放的眼里,会在他的心里激起什麽样的波澜?
高放是在乎他的,不管慕容骁如何向他挑衅,不管君书影在高放的心里占据怎样的地位,信云深知道自己对於高放来说永远是不同於其他人的存在。这也是他的筹码,他要握著这个筹码,将高放整个人都赢到自己的掌心里,让他的眼里心里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的存在,只有他信云深。
眼看著离二月初十越来越近,高放和君书影却一直不出现,楚飞扬也没有查出来他们两个到底要如何对付这武林大会上来自各门各派的英雄豪杰。他实在是担心君书影会没轻没重地出手,反过来伤了他自己。他会心疼死的。
信云深却很沈得住气,每天都让自己处在时刻备战状态,从不松懈一瞬。
相遇总是来得那样突然。那时他正无聊地与宋蓝玉嘻笑,突然一抹纯白的衣角飘过眼前,他心中原本绷得紧紧的那根弦像是被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猛然间奏出无声的美妙乐音,直传入心底。
他时刻地警惕著,竟在这个时候恍惚起来。
他已经有太久没有见到这个人了。
高放坐在墙头上,长发如瀑,白衣胜雪,他托著下巴微笑著,美得如同九天的仙子。
宋蓝玉在问著什麽,信云深完全分不出神来听他说话,随意应了几句,便让他先离开。
高放向他勾了勾手指:“过来。”
信云深脚下如同踩在云端上,轻飘飘地走了过去。
他仰头看著高放,痴迷地唤道:“小放……”
一只素白纤秀的手伸向他:“扶我下来。”
信云深忙张开双臂,接住了一跃而下的白衣美人。熟悉的药香味瞬间将他环绕,信云深忍不住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紧紧搂住高放,连声叫著他的名字。
高放笑道:“小鬼,可想我麽?”
信云深猛地点头:“想,想死了。你去哪里了,那个时候为什麽突然就不见了。”
高放不答他的问题,只道:“大人自有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多问。”
高放的一句话让信云深瞬间自痴迷中惊醒。他向来就是心思敏捷的人,如今又明知高放的企图,只需一句话就将他拉回到了现实中。
高放不愿意将实情告诉他,高放仍旧一心为著君书影著想。信云深的手在暗处紧紧握起来,胸膛里翻涌起尖刀汇成的巨浪。
那是名为嫉妒的刀,每一刀都扎得他巨痛难当。
信云深心底的黑暗情绪在涌动,面上却还能维持著不动声色。
高放打量著他的神情,伸手掐了掐他的脸蛋:“不是要当小孩子麽?不是想当你爹的好孩子麽?怎麽我说了你又不高兴了。”
信云深褐色的眼睛里翻滚著纯黑的浓雾,他却用面上的天真将这一切遮掩得很好。如果高放知道他心里想著的是将他囚禁到无人能找到的秘密之地,让他这一辈子只能看到他信云深,只能想著他信云深,不知道他还敢不敢这样地呆在他的怀里,还愿不愿意让他这样地抱著。
高放看著信云深可怜兮兮的求饶眼神,心疼地揉了揉他的脸颊:“疼不疼?”
信云深委屈地点点头。高放突然凑近过来,信云深的呼吸猛地一窒,感到高放柔软的嘴唇印在他的脸颊上,轻轻地亲了亲,又轻声问道:“还疼不疼?”
信云深无法回答,只是将高放更紧地拥在怀里。他不能回答,不能出声,他怕一个松懈,他就真的忍不住将高放掳走,锁到一个无人得见之地,实现他的黑暗理想。
高放看了他片刻,像是误会了什麽,突然要挣开他,恶狠狠地瞪著他道:“放手。”
信云深摇了摇头,言不由衷地作出自己应该有的反应:“不要,小放,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不好麽……像以前那样在一起……”
高放干脆道:“不好。如果你不愿意接受,就放开我。”
信云深想要咆哮,想要怒吼,想要狠狠地逼迫高放。他当然愿意接受,他不只要接受,他还要给高放最好的一切。他要给高放一个最盛大的婚礼,让天下人都见证,让所有人都承认,高放是他信云深的,生生世世都独属於他信云深。
他可以坦白,可以恳求,可是然後呢?高放的身边仍然有君书影,甚至那个慕容骁的存在,就算高放将他当成特别的,也完全不够。他不只要当最特别的,他还要成为惟一的,独一无二的。
高放已经转过身去,他故作淡然的声音传了过来:“云深,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以後也许都不会再见了,如果还能见面……”
他没有将话说下去,只是低著头慢慢地离开了。
信云深向前迈了一步,却没有追过去。他果然是来告别的,在他的心里,果然还是那个君书影最重要。
信云深怔怔地望著高放离去的方向,面无表情,惟有双眼中深不见底的黑色浓雾翻滚得更加激烈。
他不能吓著高放,他需要从长计议,慢慢布局……信云深握紧手心,转身往回走去。
作家的话:
吆喝一下,风雨无极的书还剩一些,扬书一还有两套,内地的同学可从胡萝卜家或者龙吟书苑或者爱克斯书屋订购,湾家的同学可向龙马订购。再统计一下《天一少年行》的订购量,市场不景气人懒木底气,先统计一下数量。规格同前几套,繁体横排,上下册+特典一册+一点小玩意儿,价格还是550台币左右。想订《天一少年行》的同学发邮件到这里:nanfengge@foxmail.com,我先统计一下数量。
第三十集
二月初十,武林大会之日已至。
信云深从晨起就感到心中不安,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危险预感。
他并不相信高放会做出危害他的事情,因此他头一次将自己的直觉忽视,只跟著诸位师兄弟们一起为武林大会忙碌。
他抽空找到楚飞扬,问他有没有查到君书影的踪迹或是计划,楚飞扬只是皱眉摇头。
信云深恨铁不成钢地道:”大师兄,你的本事到哪里去了,怎麽连一个君书影都管不好,何况他还是你的那个!”
他说完便毫无悬念地挨了楚飞扬的一巴掌。
无论如何,武林大会还是如期召开了。
楚飞扬还在四处观望,想要找到那抹熟悉身影。信云深听完台上的武林盟主袁康寿一席话,心里不由得替楚飞扬惋息。这盟主之位本是他大师兄的囊中之物,因为那君书影的出现,现在却是与他无缘了。
变故在一刹那间发生。当青狼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台上的时候,楚飞扬和信云深相视一眼,彼此都看懂了对方的眼神:该来的总算来了。
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君书影竟然会采用这样的方式,在大庭广众之下篡夺武林盟主之位。这诺大的广场之上,江湖武林精英云集,哪一个也不容小觑。他就算有青狼和天一教相助,又如何与这整个中原武林相抗衡?!
君书影在青狼之後也凌空飞跃到高台之上,与青狼比肩而立。楚飞扬望著那样的他,眼睛里快要冒出火来。君书影竟不敢往楚飞扬的方向多看一眼。
信云深眼见著连君书影都出现了,高放却依然不见踪影。心中的不安突然扩大,信云深却绝对不愿意相信,这最大的危机竟然是高放带来的。
他顾不上已经变得一团乱的会场,挤开人群想要出去寻找高放。
一丝甜香味道掠过鼻端,信云深立刻便感觉出不对来,马上凝神闭气,却为时已晚。这药性猛烈,来势汹汹,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便再也撑不住,软倒在地。
信云深及时摒气,才能保持著灵台一丝清明,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立刻昏死过去。他著急地运功行气,体内深厚的内力却像突然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丹田经脉一阵空虚无力。
一群黑衣人从院门外鱼贯而入,走在最後面的那个人,一身苗疆衣饰,环佩清响,皓白的手腕缠著细致的银链,柔顺的黑发结成发辫,点缀著娇俏的饰物。
他向自己走来,每一步都带著轻脆悠远的清响。
这是信云深从未见过的高放,美丽,危险,神秘,遥远。
然而最让信云深目眦欲裂的却是走在高放身边的那个人。
那个男人穿著天一教的一身黑衣,似乎与其他教众并无不同。只是那张脸,分明是焚心门主,慕容骁!
他为什麽会在这里?!他为什麽会与高放在一起?!
信云深眼前一阵阵发昏,却强迫自己保持著仅余的一丝清醒。他向著高放伸出手去,无力的指间却只抚过他的一片衣角。
“为什麽……”为什麽如此不留余地?为什麽要与他为敌?为什麽要和慕容骁在一起?!为什麽要背叛他?!
高放蹲下身,熟悉亲切的药香味瞬间包围了信云深。
高放伸手拍了拍他的脸:“死小孩,我投怀送抱你不要,别以为我就非你不可了。想要我的男人多的是。”
信云深紧咬著牙,淡淡的腥甜味在舌尖蔓延。
他努力收紧手指,想要拉住高放的衣角。高放站起身来,继续朝前走去。那片衣角被扯出一道折痕,又无情地从他指间滑走。
信云深再也支撑不住,不甘地闭上双眼,陷入昏睡。
慕容骁回头看了倒在地上的信云深一眼,向高放道:“虽然小放的话让我很高兴,可是你为什麽要在信云深面前这样说?小放你明明对本座很冷淡。看把小孩伤的。”
高放轻哼一声:“慕容门主不需要知道。”
慕容骁轻笑摇头,却也不反驳。
信云深醒过来的时候,只看到一片火光摇曳,地面上满是稻草。
这里是一处监牢,好在还算干燥,没有那麽难以忍受。
信云深一骨碌从地上起身,盘腿而坐,凝神运功,却沮丧地发现依旧丹田空空,没有一丝内力凝集。
他不再做无用的努力,起身走到牢门边,向外打量。
这一片地牢似乎很大,信云深往前後都一眼望不到边。在他斜对面的两座牢房里分别关押著信白和袁康寿,再往里一间就是楚飞扬了。
此时他们全部都在打座运功,但从各人灰败的脸色上看,恐怕都是白用功。
信云深轻叹一声,寻一个角落坐了下来。
高放……
没想到,最後是高放的药,将他们全部放倒。
他以前以为高放没有武功,仅靠使毒也仍旧太过柔弱。原来不是高放柔弱,是他太没见识。如果今天的迷药换成见血封喉的毒药,他们这些自视甚高的江湖人,有几个能逃一死?!
高放总在他想不到的时候,展现出他从未了解的一面。
他自为早将高放一手掌握,可到底,他真正了解高放多少?!
他以为高放不会忍心离开他,可是高放说走就走。他以为高放不会伤害他,可是高放却在整个江湖的眼皮子底下与他为敌。
信云深从比他早醒一步的袁康寿那里得知,君书影给了他们十天期限。十天之内还不臣服的,他们体内的蛊虫将立刻发作。
信云深摸了摸胸口。蛊虫?那一定又是高放的杰作。如果他十天不臣服,他真的可以由著自己蛊毒发作吗?
“不会的……我不相信……”信云深握紧胸口的衣裳,眼前又飘过跟在高放身边的慕容骁那张笑意吟吟的脸,好像在向他挑衅,又好像嘲笑著他的失败。离高放最近的地方,那里本是他的位置。
他只觉得心脏一阵发疼。不知道心痛的时候蛊会不会发作?
地牢里不见天日,信云深完全不知道过了几天,只能靠著一日三餐来计算,大概过了五天左右。
在这第五天,牢房里突然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那天一教主青狼脸色铁青地跑进牢房,不知道从哪个房里揪出宋蓝玉和梅欣若两人,给他们吃了什麽东西,将他二人推到了楚飞扬的牢房里。
信云深走到牢门前,怒道:“你做什麽?!”
青狼冷哼一声:“君书影敢折腾我的燕其,我就来折腾他的男人。哼!”说完大步走出牢房。
信云深明知他不安好心,却不知道楚飞扬会发生什麽事。他著急地看向楚飞扬那边,却见楚飞扬看了看宋蓝玉,又去看梅欣若,一脸焦急。
信云深见楚飞扬强行运功,要给那宋蓝玉和梅欣若逼出蛊毒。
不知道青狼给那两人下了什麽药,那二人未等到十日之期便迅速虚弱下去,青狼又将他们扔到楚飞扬的面前,根本就是要折磨楚飞扬。
可即使知道青狼的企图,楚飞扬也无法弃之不管。何况这未尝不是逼君书影现身的机会。
楚飞扬和青狼都有自己的算盘,却苦了其他人在一旁提心吊胆。
信云深眼见著楚飞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满头冷汗涔涔而下,心里焦急万分,抓住牢门的铁栏,不顾体内蛊毒的压制强行使力,想要冲破牢笼。
“都退下,怎麽回事?”一道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信云深差一点流泪,再顾不上自己的那点纠结心思,向高放叫道:“小放,你救救我大师兄吧。他再这样下去会死的!”
高放从外面走了进来,昏黄的火光映照下显得身影分外修长纤细。还不待他开口,信白突然出声怒斥道:“云深,你还和这魔教妖人有牵扯?!你们一个一个都要气死我才罢休吗?啊?!我怎麽会养出你们这一帮小兔崽子!”
信白说完一阵猛咳,高放走近来,皱眉道:“我和你家宝贝没有关系。老人家火气不要这麽大,会活不长的。”
信云深委屈地道:“小放,你别这麽说。”
高放不理会他,走到楚飞扬的牢房外,无奈地向属下问明情况。
高放知道是青狼在从中作梗,他不信楚飞扬会看不出来。但是向来精明的楚飞扬这一次却不知道犯了什麽痴,高放无论如何劝他不动。及至君书影赶来,又是好一通热闹。
高放知道君书影对楚飞扬有情,楚飞扬只怕比他还清楚。这两人偏偏不愿意消停下来──不,应该是只有自家教主不愿意消停,非要和楚飞扬对著干。对著干了还不开心,这模样别扭得高放恨不得给自家教主下了药扔到楚飞扬的怀里去,也省得他还得陪著一起作天作地。这次得罪的可是整个中原武林,日後可如何是好哟?!
高放站在君书影身後看他一脸醋意尤不自知地将楚飞扬训斥一通,然後被老谋深算的楚飞扬气得快哭出来,一个人回房发泄。
高放跟著君书影回了房间,却见他房里一片凌乱,连被子也半拖在地上,不禁心下一叹。
君书影坐著生闷气,高放少不得要开导两句:“教主,楚大侠刚才定然都是气话……”
“闭嘴。”君书影轻斥道。
高放只能缄口不语。君书影要他去查青狼的目的,高放想了想道:“青狼对燕其真心实意,所以我们才能拿住青狼。他未必有什麽险恶的目的,只是青狼行事向来不按常理,让人难以捉摸。楚大侠对教主也是真心,若青狼用教主来威胁他,他难免也会束手无策,乖乖配合。如果这两人联合起来,只怕……”
实际上青狼没事去撩拨楚飞扬,高放就已经猜到他的目的。他还没无聊到故意折腾楚飞扬。他向来不是甘愿受人挟制的人,这一次忍到现在才出手,已经让高放感到意外了。只是不知道他想怎麽做?
君书影听了高放的话,却只是沈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高放知道他并不想当什麽武林盟主,不然何以这些天来都看不到他一丝真心笑容,还不如和楚飞扬小石头一起住在那郊外别院时的日子来得快乐。
也许他是希望楚飞扬出手的吧?希望那个男人再一次出手,不留余地地折断他的翅膀,让他能心安理得地沈溺在楚飞扬的宠爱之中,将那些阴冷的过往都抛在身後。
高放看他不说话,便托著下巴轻叹一声:“说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那小子也是跟楚大侠吃一样的米喝一样的水被同一个糟老头子养大的,怎麽就养成这种死板个性,年纪小小的却把他爹那个老朽模样学了个十成十,非要坚持什麽人伦正道。他若能学到楚大侠一成的风流也……”
君书影听他越说越离谱,终於忍不住出声斥道:“你再敢胡说一个字,我就把那个姓信的小子宰了。”
高放只能乖乖闭嘴。君书影叹息一声,指著门外道:“你马上回房,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
高放起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边时却忍不住回头道:“教主,我并不全是胡说八道。你执念太深,蒙蔽了你的眼,你的心。你自己都看不透,抓不住,你让别人如何坚持?如果有一天,楚飞扬重又和我们敌对,你要如何?!”
君书影回得决绝。高放轻叹一声,终是离开了。
他相信楚飞扬不会伤害君书影,那样的男人一定会不择手段达成自己的目的,即使君书影已经闹到这番不可收拾的地步,他也最终会将君书影收服在掌心里。
只是他自己却从出现在武林大会的那一天起,就彻底斩断了和信云深之间的任何可能。
不说信云深那让人无法捉摸的态度,便是信白,也根本容不了他,整个中原武林都容不了他。除非信云深敢像楚飞扬一样离经叛道──可是,他会吗?
十日之期渐渐过去,後面的几天反而之以前要平静许多,连楚飞扬都像彻底死心了似的,安分得像老僧入定。
高放心里忐忑不安,不是担心楚飞扬作乱,却是担心他不作乱。眼看著一个个江湖门派最终低头,俯首跪拜,君书影的脸色也没能好看一些,反而越是临近十日之期,他越是显得凄惶甚至伤心。
到了最後一天的夜晚,从地牢的方向传来一阵混乱嘈杂。几名教众慌里慌张地来报,高放却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这一刻总算是来了。
一片混战之中,高放的眼角余光总闪过信云深的影子。
一次两次还是巧合,不过次数多了,高放也觉察出不对来。
这场混战人数不少,天一教加上地牢里跑出来的几个门派全都乱斗在一处,如不是刻意,信云深断不会一直在他周围打转。
高放以为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但是他看向信云深的时候,那孩子却又一脸冷淡地扭头不看他。这让高放分外莫名其妙。
“小放小心!”一直跟在他身边的慕容骁叫了一声,一把揽住他,将他向後一带。
“你怎麽不专心?你没有内力武功,就算使毒的本领再高,也不能如此轻敌。”慕容骁低头微怒道。
高放无奈应了,乖乖地呆在慕容骁和几名天一教弟子的保护圈里。
信云深将手中的刀握紧了一些。若不是楚飞扬事先吩咐不得伤人性命,只怕这柄钢刀下已有不少亡魂。
青狼那边的天一教显然也得此命令,两方人马都手下留了情,因此虽然这断剑山庄里一片混战看起来分外悲壮,实际上反而没有什麽伤亡。
惟一不被限制的信白和袁康寿被君书影和青狼等人牢牢缠住,楚飞扬又寻了机会放走天一教众人。自己这爱徒好不容易走回正道,突然之间又反水背叛,气得信白浑身发抖。
楚飞扬在最後孤注一掷的行为是谁都没有想到的,连青狼都显得有些意外。他最後将君书影保护周全,却在信白的逼迫之下,竟然不顾一切地跳下悬崖,就在信白和君书影的眼前。
青狼依著楚飞扬的嘱托接住被他抛上来的君书影。看著软倒在自己怀中面无表情怔怔望著崖底的君书影,还有在一边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快要晕厥过去的信白,他低叹一声。
“楚飞扬啊楚飞扬,要论玩弄人心,谁也玩不过你啊。”
一身乔装打扮的慕容骁也走到崖边,向下看去。只见下面尽是陡壁峭石,一片云遮雾罩,看上去凶险异常。
高放踉跄地走到崖边,慕容骁忙一把扶住他。
“楚飞扬……就这麽死了?”他不敢置信地低道。
慕容骁也算不准,只是他感到了不远处飘来两道冰冷视线。抬头望去,就看到信云深面色不善地看著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後又转头去看崖下。
这家夥脸上一丝悲意也没有,慕容骁便拍了拍高放的肩膀,安抚道:“别担心,楚大侠吉人自有天相。”这却是废话了。实际上他并不相信楚飞扬会有事,不然这小屁孩不会一点也不伤心,还有空在那里吃飞醋。
他看到慕容骁跟在高放身边,虽然面色不善,却不像往常一样立刻发难,借著年纪小就撒娇任性,逼高放事事都听他的。
这一次信云深很干脆地转身就走,还带上了他那哭天抢地的老爹。袁康寿也是年纪大了被这一战和巨大的变故耗损得不轻,余下的各门各派竟不由自主地听任一个孩子的安排。
慕容骁看著那抹决绝的身影,以他这几十年的江湖经验,竟然看不透一个孩子的想法,真真让人不寒而栗。
所以说心思阴沈的小孩子,最讨厌了。
青狼将君书影点了穴道,还给高放照顾。高放也顾不上其他,将燕其的解药交给青狼,青狼带著君书影和高放二人以及一干属下到了一家客栈。
他将整间客栈包下来,又留了些护卫给君书影和高放,便带著其他人赶回天一教。
慕容骁依旧无所事事地跟在高放身边,他不再说些暧昧的话,却也不离开。高放也弄不清楚他的想法,只是如今危机尽除,慕容骁也没有理由再在他身边浪费时间。
高放找到慕容骁的时候,他正坐在窗台上喝酒。
慕容骁看到高放来了,笑著向他伸出手来:“小放来了。正好,过来陪我喝上一杯。”
高放没有理会他伸出的手,径直走到窗台的另一侧,看向他道:“慕容门主,你离开这麽多天,焚心门真要忧心如焚了吧。”
慕容骁挑眉道:“小放要赶我走?”
高放无奈道:“门主说笑了。我自己都居无定所,无处可归了,如何有资格赶别人走?”
慕容骁面露怜惜之色,忍不住伸手触碰高放的脸颊。
因为他的抚摸只有爱惜,却无一丝暧昧,高放竟不忍心推开他。
慕容骁用略微粗糙的手指抚了抚高放的脸庞,低叹一声:“小放不要这样说。只要你不介意,焚心门永远是你的家。”
高放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慕容骁收回手,望向窗外,片刻後道:“我自有我的打算,小放不用费心。”他又看向高放,叹道:“谁让你偏偏看上那麽一个不省心的家夥。那孩子不是盏省油的灯。本座若不看著你过得好好的,如何能够放心。”
高放微有动容,眉间凝起一丝疑惑,忍不住问道:“慕容门主为何要对我这样好?”
慕容骁轻叹一声,用手指捋了捋高放鬓边的发丝,笑道:“每一个温柔多情的人都不应该被辜负……”
高放动了动唇,却最终没有出声。这样一句话里,包含了慕容骁多少心痛心碎的过往?他无从安慰。
信云深抱臂坐在清风剑派正殿的屋顶上,头上是皎皎明月,月光清亮如水,映得朗月山的夜色美不胜收。
他恍然想起去年某日,他也是站在高处,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一眼便看到了那抹修长身影。明明那时他刻意伪装,平凡普通,并不耀眼,为何他偏偏就将他看得那麽清楚,只一眼便牢牢记在心中了呢?
信云深曾对情之一事不屑一顾,认为那种东西只是拖累,耗费心力却毫无裨益。若要他选择,他便只相信一种感情,那便是一见锺情。惟有一见锺情之情,才是情之一字的精髓。没有任何多余的考量,没有任何附加的杂芜情愫,只需在一眼之间,便驱散前世与今生之间的迷雾。如有一道无声惊雷,将那个人的模样刻入眼底,刻入心底。
他以为这样的情可遇而不可求,这样的人永远不可能出现,却不知自己早已遇上,早已在第一眼时,就被那个人掳获了全部身心。可笑他却为了自己永不满足的野心,使他伤痕累累,心灰意冷。
“云深,天色已晚,你在这里做什麽?”一道声音在耳畔响起,伴随著一个人影出现在他的身边。
信云深笑了笑:“我在想大师兄的计划啊。大师兄撒了这麽一个弥天大谎,将所有人都玩弄於股掌之上。我怕坏了大师兄的好事,自然要确保万无一失。”他说著抬头望向站在身边的男人,他穿著清风剑派普通弟子的服装,一张脸也是平平无奇,“大师兄,你怎麽敢呢?这其中但凡出现一丝差错,你都万劫不复了。”
易容成普通弟子的楚飞扬在信云深的身边坐下来,笑道:“置诸死地而後生。”
信云深叹道:“对付君教主和我爹那样的人,的确不狠不成。唉,云深在这里祝大师兄马到成功,赶紧收服你那位君教主,好好拘在身边,别让他和小放整天在一起黏糊了。”
楚飞扬挑眉看他:“你胡思乱想些什麽?君书影和高放不是那样的关系。”
信云深不悦地道:“不管他们是什麽关系,我便是不喜欢看高放对别人这麽亲密。”说完极不耐烦地跳下房顶,将楚飞扬一人撂下了。
楚飞扬无奈地在他身後摇头:“你既然想明白了,为何不直接向高放说呢?他不是君书影,绝不可能随意拒绝你的。”哪会像他,情话说了一箩筐,人家该干什麽还干什麽。
信云深脚步一顿,後背都僵了片刻。
楚飞扬见他落荒而逃的样子,摸著下巴的几缕假须,自语道:“该不是不会吧,还是不敢?谁让你以前太过嚣张呢。自作孽啊。”
信云深既是不敢,也是不会。他不会说情话,却更不会坐以待毙。
楚飞扬这边的事情还没结束,还在等著君书影自己踏入圈套,慕容骁的焚心门却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竟有几个人谋夺他的门主之位,让他这门派主人无法再独自一人在外逍遥。
他只能暂时与高放辞别,日夜疾行赶回自己的门派。索性他回来得及时,那点不大的动乱还未成气候,慕容骁很快将事态平息下去。
还不待他喘口气,焚心门却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信云深一身紫衣白靴,端的是翩翩少年,俊秀无双。
慕容骁见他神色不悦,知道他来者不善,只是笑了笑,不动声色道:“信公子远道而来,竟然也不通知一声,好让本座提前准备准备。”
“不必。”信云深一摆手,“我看慕容门主事务繁忙,便不在贵地叨扰了。我来只是为了给慕容门主送一份大礼,礼送到了,我也就放心了。”他说著一抬手,他身後几名属下便抬了一个大箱子上前来,放在慕容骁面前。
信云深抬手掀开木箱的盖子,箱子里面赫然躺著一个人,竟是陆情。此时他昏迷不醒,蜷缩在箱子中间,脸色微红,呼吸略急,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
慕容骁一怔,手心不自觉地握紧,他看向信云深,终於不复之前的淡然镇定,连出口的声音都带著冰一样:“信公子这是何意?你把情花庄主怎麽了?”
信云深笑了一声:“门主不用担心,陆庄主的性命无碍,只是他中了毒,终日不醒,一直昏睡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呢。听闻焚心门向来以医术见长,中了毒的陆庄主,自然是送到焚心门来由慕容门主照顾比较妥当。”
“你对他下毒?”慕容骁眼睛眯了起来。
信云深道:“门主果真是关心则乱,我不怪你胡乱猜忌。”事实上还真不是他做的。陆情的头上仍顶著情花庄主的名义,他只身一人在江湖上游走,以前在情花山庄吃过亏的那些人岂会放过他。
信云深救了他的性命,对於他被人下毒一事却没有阻止,甚至乐见其成。
只有这样才能阻止慕容骁继续跟在高放身边。
慕容骁接过陆情,对於信云深这个算计到他头上的人自然是没有好脸色。
“原来信公子只敢偷偷摸摸对高大夫身边之人下手,谁与高大夫亲密一些你便对谁出手?这便是你的用情之道?若让他知道了,你说高大夫会不会生气?”
信云深也微微一笑道:“这便不劳慕容门主担心了。只不过,慕容门主分明对旧情人难以忘情,却又要去招惹他,你说如果小放知道了,会不会与慕容门主就此绝交呢?小放可是最恨别人欺骗的。”
慕容骁心想你倒是个有经验的。他知道信云深也怕他做的这些事在高放那里东窗事发,所以才要威胁他。既然知道自己做的过了,为何不控制自己收手呢?慕容骁无法理解年轻人的想法,也不想再与信云深多费唇舌,他面色不善地看了信云深一眼,抱著陆情转身回焚心门寻医问药去了。
信云深暂时赶走了一个敌人,心情无端地好起来。但若被高放知道了,只怕他会更生气。高放已经对他心灰意冷,若他再惹高放生气,只怕更吃不了兜著走。信云深就在这样冰火两重天的矛盾煎熬之中,迎来了楚飞扬的“葬礼”。
第三十一集
楚飞扬诈死的“葬礼”,不出意外地迎来了君书影。信云深对於自己大师兄的手段不得不服。楚飞扬当众带走了君书影,留下信白等人一头雾水,信云深只能认命地替他处理这一堆烂摊子。
轰轰烈烈的江湖最终又归於平静,再大的风波也很快被遗忘,不过是说书人口中又多了几个新鲜的故事。
信云深在脸上抹了黑粉,换了一身不起眼的布衣,鬼鬼祟祟地进了一家茶馆。
“客官里面请。”小二高喊一声,麻利地跑过来招待客人。
“客官要点些什麽?”
信云深在二楼角落里找了个位子坐下,探头朝楼下大堂窥探。那小二见他这副模样已经起了疑心,面上带上一丝戒备。
信云深随手塞给他一锭银子,挥手道:“随便上点饭菜便可,快走快走。”
小二掂了掂手里沈甸甸的银子,他在酒楼做上几十年工恐怕也攒不了这麽多钱。被飞来横财砸得晕乎乎的小二再顾不上这奇怪的人会不会给酒楼带来麻烦,飘飘然地走了。
信云深借著木栏杆的遮掩,两只手扒在栏杆上,只露出半个脑袋看著大堂一角,恨恨地咬著牙,恨不能把那栏杆啃下一层皮来。
小放啊小放,你还真能招蜂引蝶!
只见高放正坐在大堂一角,他又换回中原的服饰,长发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看上去俊秀极了。
在他的身边,还坐著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那两个男人,一个只是一届武夫,不足为虑。另一个却打扮得人模狗样,一脸自命风流的蠢样,总是没事找事地向高放大献殷勤!
自从楚飞扬带走了君书影,以及他亲手“解决”了慕容骁之後,信云深就离开清风剑派暗中跟在了高放身边。
他本是打定了主意,要让高放成为自己的人,要将他带回清风剑派的。他甚至向大师兄讨教了一番甜言蜜语的本事,基本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可是天不遂人愿!没想到走了一个慕容骁,却还有源源不断的居心叵测之人靠近小放。
他赶走一个,又来一个、赶走一个,再来一堆,信云深的耐心快要告罄了。
他从暗处窥伺著,心里纠结得快要扭成麻花。
小放怎麽可以这样呢?他怎麽可以对别人那样笑?!他怎麽能给那个武夫倒水!那个女人干嘛要拉小放的袖子?!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你不明白吗?真是孟浪无状!还有那个自以为很帅的家夥,离小放那麽近干什麽?!
真是太可恶了,这样下去,他要哪时候才能赶走小放身边那些居心不轨的家夥,把小放据为已有呢?!
信云深握著栏杆的手用力再用力,抓得上面的木屑噗漱漱地往下掉,在栏杆底下吃饭的几个人便遭了殃。
一桌四个人呸呸地吐著嘴里的木屑,愤怒地抬头向上望,想要找出罪魁祸首。只是那里已是人去桌空,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得了银子的小二端著丰盛的饭菜飞快地跑上来,自然也是扑了个空。他抓了抓脑袋,看看干净的桌子,再看看自己端著的好酒好菜。客人不在,难道这个菜他也可以自己吃了?
真好,这样有钱又抽风的客人简直是他们小二发家致富的引路明灯!
他那盏明灯此时正蹲在别人的房梁上,从怀里掏出几封书信,犹豫不决地不知道该不该把信送到对方手上。
那是他绞尽脑汁写就的几封情书,字字珠玑,满纸深情似海,深得天下第一楚大侠的真传。
只是他害怕,在他让高放那麽伤心之後,他怕高放再一次拒绝他。只要他不将信交出,不将话说出口,那便不会遭到他不愿意去想的待遇。信云深发现自己竟然不敢面对高放的拒绝,他从未如此懦弱过,这一次却始终鼓不起勇气。
反正他还有时间,反正谁也别想接近小放!
信云深每天每天地在暗处看著高放,同时雷厉风行地出手“解决”了不少心头之患。而让他庆幸的是,高放渐渐地开始深居简出,那些讨厌的男男女女也终於不再整天缠著他。
高放安静地独居了几天之後,突然有一天精心打扮了一番,俨然变成一名风流多情的公子哥。信云深惊豔的同时开始惴惴不安。让他更加震惊又恐慌的是,高放上了街居然径直往青楼走去!
这可如何使得?!
信云深开始还没意识到高放往哪里走,直到他一闪身进了那座满楼红袖招的不正经的三层小楼,他先是怔了怔,等到反而过来之後,简直是忧心如焚,肝胆俱裂!
小放进这种地方干什麽?不知道这里面的女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吗?!
信云深急奔进去,楼里尽是些淫浪之声,到处是人,他哪里还能看到高放的影子。
老鸨照例十分敬业地上来招呼,信云深揪住她怒道:“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公子进来?!”
风韵犹存的老鸨摸了摸信云深的手笑道:“哟小哥可真会开玩笑,这说的不就是你自己吗?”
信云深连忙丢开老鸨的手,正欲再问些什麽,手臂突然被人抓住。
他心头火起,扭头正欲发作,却愣在当场。
抓著他手臂的人不是高放是谁。
高放秀眉扬起,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总算让我抓住了,整天躲在暗地里跟踪我的就是你啊。”
信云深正要解释,高放却猛地甩开他,径直向外走去。
信云深不知何意,站在原地无措地看著高放的背影。
高放扭头恨道:“还不跟我走?”
信云深忙低头跟上,乖得像只蔫头耷耳的小狗。高放就这样带著他走回了自己现在住的地方。
啪得一声,高放猛地一拍桌子,却震得自己的手生疼。他将手背到身後暗地里搓了搓,面上却威严地冷笑一声。
“你长进了啊?!跟踪,偷窥,对我的朋友下黑手,你倒是一件不落地做齐活了。怎麽?清风剑派要倒了还是没钱了?你这少主人当不下去了?信公子准备转行当贼了?!”
信云深撇了撇嘴,一脸苦闷之色、
“小放,你不要这样说……”
高放却不吃他这一套,冷冷问道:“给慕容门主找麻烦是不是你?”
信云深蹭到高放身边想要坐下,却被高放斥了一声:“给我站好!”忙站直了身子,动也不敢动弹一下。
“说,是不是你干的?!还有我後来认识的那些人,是不是你在後面给人家捣乱?!”
“明明是他们居心不轨……”信云深不满地嘀咕道。
高放气笑了一声:“怎麽?他们与我交好就是心怀不轨?就算人家真的对我心怀不轨又如何?只要入了我的眼,我自当寻媒下聘,该婚则婚该娶则娶,还要你信公子同意不成?!”
“我不准!”信云深闻言瞪大了眼睛怒道,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里却很快蒙上了一层水雾。
这在从前是最能打动高放的了。只要他露出这种神情,高放便对他的要求无不依从。可是这一次,高放竟连看也不看他。他只是低著头,微微地叹气,似乎很无奈,又似乎极为失望。
信云深伤心了,真的非常伤心。同时也害怕了,前所未有的害怕。原本埋藏在心底的不安与恐惧突然被释放出来,占据了他的整个心脏。
这正是他一直不敢直接向高放表明心迹的原因。他的心里始终埋著这样一层隐忧,他不知道那是因为他关心则乱导致的瞻前顾後,还是他那从不出错的直觉在警告他。不论是哪一种,都让他不敢冒险,所以他总是畏首畏尾。
他知道这一次的表白不同往日,往日里高放怎麽拒绝他都无所谓,他都不会真的离开自己。这一次,却是他大肆挥霍之後的最後一次机会了。
信云深低头道:“小放,我是真心的。你真的不再相信我了吗?”
高放似乎感受到信云深的悲伤,他不忍地低叹一声,看向信云深道:“云深,我了解你,所以我自然信你。可是,你还是不明白症结所在。”
就像教主和楚飞扬,他们之间的阻碍在於教主的野心。而他和信云深,关键却在於信云深自己。这样的迷障只能靠他们自己看清,别人说得再多也是枉然。如果信云深一日想不明白,他便一日不会答应信云深。他不是楚飞扬,在付出那麽多之後被人背叛,楚飞扬能够不折不弯,继续斗起昂扬,他却远比楚飞扬柔弱,一次背叛就能将他击垮。
高放站起身来,转身背对信云深,叹道:“云深,你必须自己想明白,自己将问题解决。不要总是跟著我了。等你想明白的那一天,我自然会出现在你身边。”说完他便慢慢向屋外走去。
信云深跟了两步,却不得不停下来。
他知道高放说的是真的,他就这样跟在高放身边也没有用,他赶走所有接近高放的人也没有用,他还是无法拥有高放。
可是到底为什麽?为什麽高放无法信任他?他的身上,到底是什麽让高放感到不安?!
信云深不敢再跟著高放,又不想回家,心情苦闷之下,只能游历江湖,顺便行侠仗义,给清风剑派的声望再加些锦上添花的筹码。
他在外游荡了几个月,终於不得不回清风剑派了,因为再过几天,便又到了清风剑派掌门他老爹的寿辰。
去年已经大办过了,今年本不需要大肆铺张,本打算像往年一样宴请一些往来亲密的门派和自家亲朋好友便可。只是因为这一年发生了情花山庄和武林盟那两件事,让清风剑派的地位水涨船高,自然这掌门人的寿辰就成了江湖人向清风剑派示好的最佳时机。趁著主人寿辰登门既不显得谄媚,又可礼数周全,谁若放过这机会谁才是傻子。
江湖上混的没几个是傻子,因此信白这一年的寿辰想要低调也不可能了。
信云深自然知道其中的重要性,也早早地赶回了门派。只是这一次他却没有精力去顾及各种锁事的安排了,一切都交给其他师兄弟手上,他自己只管躺在房顶上看著别人忙碌,顺便想一想自己这些天以来无一刻不在思考著的那个问题。
他的身上,到底有什麽是让高放感到不能信任的?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在下面的人群中逡巡,他看到了各大门派互相交好,看到了小帮小派的帮主掌门也在费尽心机地与名门大派扯上关系。这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场景,信云深转开视线,继续往其他地方看去。
他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被人围著,笑著与众人虚与委蛇。他父亲本是不擅长这些的,为了清风剑派的壮大,却也将这些功夫学了个十成十。
视线移开了,却又猛然转回,定在了清风剑派掌门的身上。
信云深看著父亲的模样,想著高放说过的话,心中渐渐明朗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他担心的,便是这个。
信云深在屋顶上站起身来,深吸一口气,只觉眼前犹如拨云见日一般清朗。
他已看透了高放对他的不信任,却还未想到破解之法。高放明明相信他的真心,却不信他能为这真心做到什麽地步。
高放从君书影破斧沈舟的果决中亦看到了属於他这清风剑派少主人的执著。他们都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之人,他们都有比常人更偏执的目标。他和君书影是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可高放却不是大师兄。他跟在君书影的身边,看著君书影算计楚飞扬对他的情义,看著楚飞扬的愤怒与挣扎,就好像看到了将来被背叛的自己。
高放不信他这年少轻狂的感情能够延续一辈子,不信他也可以可像大师兄一样离经叛道。
他要证明自己,便要用尽一生的时间。
他等不及要去寻找高放了。一辈子的时间有多长?!百年也不过一瞬,他却还在这里虚度光阴,真是愚不可及。
信云深跳下房顶,虽然心里焦急,他却还记得要去向自己老爹乖乖地辞行。毕竟他不只是要抱得美人归,抱来了美人要如何与老爹相处,他也是要考虑的。
信白受尽江湖同道恭维,尤其这个争气的儿子也替清风剑派挣了不少脸面,此时正是高兴,眼看著信云深居然这时候来向他辞行,信白难得的没有生气,反而和颜悦色地问道:“云深,为父的寿宴正是热闹,你要去哪里啊?”
信云深眨了眨眼:“爹,儿子有了心上人,儿子想,带他回来见您。”
信白吓了一跳,倾身向前:“云深,你又看上谁家闺女了?上次的花音姑娘,你都带回家了又把人送走,虽说是情有可原,但你这件事也实在做得不好。这才刚平息,你可别再乱招惹别人。”
信云深不满地撇了撇嘴:“爹,我是那麽不负责任的男人麽?”
信白捋了捋胡须,点头道:“还真是。唉,是爹没教导好啊。”
信云深黑了脸,一拂袖道:“总之我今天要下山,等我把人带回来了,您老可不准为难他。”
信白拦住转身要走的信云深,一瞪眼道:“你这不孝子,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当爹的?!你今天不准走,下午还有场重要活动,好歹过了今天,你爱上哪上哪去。”
“重要活动?什麽活动?有多重要?”信云深疑道。
信白道:“这──为父也不是很清楚。是袁盟主派人传的话。袁盟主向来不会小题大作,他说重要就必然不是小事。你且等著,你难道差这一天半天麽?”
信云深无法,只能不情不愿地应了,却仍旧不愿意管事,又蹲房顶上看风景去了。
到了午後时分,清风剑派在殿前场地上搭建起的宽阔木台周围,人群果然渐渐聚集起来。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似乎来清风剑派做客的门派便已全部到齐,到处人声鼎沸,猜测那袁盟主此次如此郑重其事到底所为何事。
信云深坐在大殿顶上居高临下,将一切尽收眼底,心中竟然升起一丝异样的紧张来。
他的直觉从不出错,信云深猛地警觉起来,紧盯著广场四周,企图找到另他感到紧张的来源。
不出片刻,信白也从殿中走出,而那武林盟主袁康寿,也穿过人群大步走来。跟在他身後的还有四名武林盟弟子,那四人护卫著一驾马车,马车上有一四方之物,此时尽用黑布罩了,不知道到底是什麽。
信云深望著那马车,心中竟不由得扑通直跳。他伸手按住胸口,竭力稳住自己的气息。
到底会发生什麽事?会令他如此心神不宁,惶惶不安──
袁康寿走到信白身边,回头望向台下众人,摇了摇头,向信白低声道:“信掌门,我本想与你以及清风剑派诸位长老先合计一番。这麽多人在场并非我愿。此事事关重大,你看……”
信白皱眉道:“你的消息送来的时候只说是盟主来信,竟无人想到保密。现在众人都已得知。你是盟主,我是一派掌门,我们也不好再私下商议了。到底发生了什麽事,难道不可对人言?!”
袁康寿又回头看了一眼台下已开始窃窃私语的众门派,只能低声向信白讲述了一遍事情原委。
信白听完瞪大双眼,忍不住惊道:“竟有此事?盟主可确定了?”
“我有一徒儿名程雪翔,早年被我派到边远之地执行任务,是他偶然回来一次碰上的,被人造假蒙骗的可能应是不大。如今我武林盟弟子抓住了一名魔教妖人,正是当日在断剑山庄时与那君书影过从甚密的那个人。是与不是,审一审此人便知。”
信白看向那马车上的黑色四方之物,略一沈吟,便一挥手道:“这是我中原武林与魔教的恩怨,没有什麽好隐瞒的,事无不可对人言。既然如今各位江湖同道都已到齐,那正好趁此机会,了结了这桩公案!”
袁康寿见他如此说,也便不再多言,只向那护卫著马车的四名弟子示意,让他们将那覆著黑布的四方之物抬上来。
那物被置於高台正中,袁康寿摆摆手让四名弟子退後。
信云深紧张地向前两步,屋顶上的瓦片都被他没轻没重地踏裂了不少。
信白走上前,抬起双手压下场上嘈杂之声,扬声道:“诸位英雄豪杰於百忙之中拨冗前来,本是参加老夫的寿宴。承蒙各位看得起老夫,我清风派理应好好招待诸位。如今袁盟主到来,乃是发现了魔教妖孽的阴谋诡计,因此竟少不得又要劳烦诸位,与我等一起审一审这落网之鱼!”
他话音一落,立於四面八方的各门各派无不群情激昂,一呼百应。这声势之壮大,竟连信白和袁康寿都没有想到。毕竟若在以往说起魔教之流,中原武林之中同仇敌慨者甚少。原因大概在於这几十年之间,那魔教都在偏远之地安居一隅,与中原武林甚少往来,因此这年轻一辈对魔教的痛恨不如他们这些老人来得强烈。
但这一次竟是不同。前几个月在断剑山庄所遭受的侮辱仍旧历历在目,尤其是那些未撑过十日之期而屈辱投降的门派,对於那魔教自是痛恨万分。如今有机会一雪前耻,他们怎会放过机会。
信白继续道:“在断剑山庄那一役,我徒儿楚飞扬因与那魔教妖人缠斗,竟双双落下悬崖。那魔教妖人侥幸逃脱,我那徒儿却──但他终是带领众人脱离魔教掌控,也将那罪魁祸首重重挫伤,让他再也无力兴风作浪。”
“楚大侠的恩义,在下定是没齿不忘!”台下突然有人高呼,又惹来一阵阵应和。
信白又道:“但今日袁盟主带来消息,武林盟的弟子竟於一偏远小镇听到了我徒儿的消息──”
信白话未说完,竟有人情急之下跃上高台,高声喝问:“到底是什麽消息?莫非楚大侠没有死?!”
信云深在屋顶上看著下面的情形,心里不由得著急,急他那老爹怎麽那麽多废话,还不快快进入正题。就这麽一点小风浪,他那无所不能的大师兄怎麽可能会死?老头子对自己宝贝徒弟的了解到底是不深,不知道他有多少能耐。
如今信云深的全部心神都已被那置於高台中央的黑色之物吸引。他想不明白,就算是抓了人,只管绑了来就是,又为何要弄这等神秘的玩意,让人摸不著头脑。
信白继续高声道:“老夫代我那不争气的徒弟多谢诸位英雄关心。魔教妖人诡计多端,至於真相到底为何,今日我们一审便知!”
袁康寿向信白点了点头,走到高台正中,伸手将那黑色的布罩一扯,底下露出来的竟是一只精钢所铸的四方铁笼。
笼子的中央蜷卧著一人,一头长发如瀑,和著轻盈的衣料流淌在铁栏之间。那人似是极不适应这突然而来的强烈阳光,忍不住抬起一只手挡住眼睛,让人看不清楚他的容貌。
居高临下的信云深却只需一眼,便认出了那绝世无双的身段与容颜。
袁康寿挡住一个跃上高台欲上前查看的人,向众人道:“诸位小心。这人浑身是毒,连头发丝里都带著诡异莫测的毒药,离他稍微近一些都会中毒,简直让人防不胜防。为了抓他,我武林盟已折损了十数名高手,他们现在身中剧毒,昏迷不醒,不知死活。若不是有这只铁笼子,老夫还真不知道怎麽把他送来清风剑派。”
信白远远地看著,直到笼中之人将手放下,扭头看向他。他自然也认出了这个男人,就是和自己儿子牵扯不清的那个人。
“原来是你。”信白冷哼一声,向袁康寿道:“此人狡猾非常,惯会蛊惑人心,比那君书影还难对付。”
袁康寿点了点头:“信掌门,此事既是关乎飞扬的生死,还是由你亲自来问吧。”
信白也不客气,点点头便上前道:“我且问你,到底你们有何阴谋?我徒儿楚飞扬到底在哪里?”
高放秀眉一挑,道:“楚飞扬,不是被你自己逼得跳崖自尽了麽?你现在来问我,岂不可笑?”
这几乎是信白心底最深的痛处,每每想到当日情景,便有无尽悔恨将他淹没。恨自己不该逼他太紧,不该逼他选择。他再能独当一面也终究是自己眼中的孩子,便有天大的错处,自己这身为家长的也应该给他余地让他改过。只是这些却不能向外人言说。
如今被高放指责,他只能用怒火掩盖心痛与後悔,甚至希望就是这些魔教制造了楚飞扬的诈死来实现什麽惊天阴谋才好,只要他的徒弟还好好的活著。
信白心中恍惚,脚下又上前几步。
被困於铁笼里的高放左手一动,他手上那制作精巧的银链发出几声轻微脆响。信白情绪激动没有注意,一直警惕著高放再出手下毒的袁康寿自然看出了不对来。他猛喝一声,伸手将信白向後一扯。
“信掌门小心!”
几乎在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高台一侧突然有人爆起,手持利器直冲那铁笼里的高放刺来。
“你这魔教余孽,辱我师门,受死吧!”那人高声怒斥,身形如电,眨眼间已到近前。
袁康寿自然来不及再将他拉回来,原本侍立在後的四外武林盟弟子将头上面罩向下一拉,一齐向那人扑去。
他们竟不担心这莽夫伤了笼中之人的性命,因为只怕这人还未能近身,便要中毒遭殃了。
只是他们动作再快,也已拯救不及。毕竟那无色无味的毒药远比人的轻功更快。
袁康寿与信白已退至十步开外,四名武林盟弟子也尚未近身,那持剑攻向铁笼的壮硕身影猛然一顿,竟无法再前行半分。
那四名武林盟弟子心里知道这人定是凶多吉少了,却也无法放弃不管,只能先把他拖回来再说。
却在那一刹那间,一道厉风突然从周围袭来,这并不是自然而成的风,其中裹胁著的深厚内力竟令袁康寿和信白都感到心惊,一时之间竟无法分辨这风是从何而来。
一抹身影快如闪电,竟然後动先至,只於一眨眼间便出现在铁笼的顶端。一双白色的短靴踩在笼顶的时候,外放於四面八方的内力还未来得及收回,鼓动著那人的衣衫与长发无风自飞。
信白定睛一看,不由得怒上心头,却又是焦急担忧。他想要上前,却被那退回的四名武林盟弟子拦住,不让他靠近铁笼。
“云深!”信白怒斥道,“给我回来!”
信云深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一撩衣衫从笼顶跳下。原本僵立在铁笼前面的那人突然直楞楞地倒了下去,面色青紫,双眼圆瞪,不知是死是活。
信白一看更是心急,继续怒道:“你难道看不到吗?!那魔教妖人浑身是毒,你还敢靠近他?!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快给我回来!”
信云深回头看了一眼高放,却见他也在用那双温柔的眼睛注视著他。他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一如继往地温和宁静,信云深却只觉得担心不已,同时又心虚不已。
高放无论是生气还是伤心,他面对自己的时候都总是这般温柔模样。所以信云深看不透高放此时的心情。但想来任谁被人这样装在笼子里抬到大庭广众之下都不会高兴的。
信云深扭头看向自己的父亲和武林盟主,看向高台下无数双注视著他的眼睛。
他张开双臂,挡在高放前面:“爹,我不会让你们伤害他的。”
信白气了个後仰,抖著胡子怒道:“我伤害他?你看看躺在地上的这个人──”他指著脚下那个面色青紫出气多入气少的男人,“你身後的那个分明是条毒蛇,你还要护著他,你什麽时候变得如此是非不分?!”
信云深低头看了看,道:“他又没死。小放如果想杀谁,那人根本连眨眼的时间都没有。他根本没下杀手,这个人都是咎由自取。”
信白一脸涨红,不敢置信地瞪著信云深。这个儿子向来懂事有分寸,如今竟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麽有违仁义的混话来。
信云深说出那一番话的时候有不少人已经变了脸色。这清风剑派少主竟如此维护魔教中人,而这个人在前不久还带给了中原武林无尽的耻辱,他们岂能不恨?对於那出手的侠士,众人自是十分佩服。此刻他遭了贼人毒手,这信云深却说他是咎由自取,让人如何不怒?!
但这到底是清风剑派的家事,信白和袁康寿还在场,其他人便只是看著,暂时无人站出来责难。
信白自然看到了众人的不满与狐疑,他不再企图说服信云深,一挥手道:“来人,把这个逆子给我押下去!”
得令的清风派弟子还未来得及靠近,一只手突然从信云深身後伸了出来,竟揽住了他的脖子。
“不要轻举妄动哦,信掌门。”高放的脸庞从信云深身後露了出来,他挑起唇角笑了笑,黑眸中有流光闪动,望著略显惊骇的信白。
“不乖乖听我的话,我可不保证你的宝贝儿子能安全回去。”高放弹了弹指尖,一道乳白色的烟雾竟然凭空升起,就在信云深脸颊旁边嫋嫋散去。
信白顿时急了,看到二人为敌他虽是消气了,却又恨自己这宝贝儿子被魔教妖人迷惑,如今才会被人挟持。武林盟好不容易才捉住这狡猾的男人,若是让他跑了,日後只怕再难找出自己徒弟的下落。
信云深微微扭头,眼角余光撇见高放玉一般温润的脸庞。高放的手臂还横在他的脖子上,作出钳制他的假相。但信云深知道,他根本连一成力气也没用上。高放这样做,分明又是要在所有人面前跟自己撇清关系。
信云深怎容他私自撇清。他的确尚未想过要在整个江湖的面前召告他对高放的情义,但此刻若他退缩了,以後就再也不可能拥有高放。
信云深回头唤道:“小放──”
信白眼看他被人挟持,竟然还是如此执迷不悟,一腔恨其不争的怒火再也忍不下去,他猛地震开拉住他的袁康寿,便欲冲上前去,就算亲手打昏信云深也好,也省得他再说出什麽惊人之语。
围在前方的武林盟与清风派弟子忙同心协力地将信白拦住。尤其是清风剑派的几个人,他们一直知道小师弟与这魔教之人往来亲密,隐约也感受到其中的一些暧昧,此时看著那二人,竟然觉得实在不是他们该管的,自己师父也最好不要过去煞风景。
信白被人缠住,更是又急又气,一边出招一边叫道:“都给老夫让开!”
他在这边奋力突围,信云深那边却哪里顾得上自己老爹的怒火,等一会儿他要做的事只怕信白看了会更气。
他抬手扯住高放的手臂,转过身去面对著他,又唤了一声:“小放──”想到自己要做的事,喉咙里不由得有些干涩,手脚更是紧张得不知道怎样摆放才好。
高放看著信云深这个模样,心头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没等他反应过来,信云深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後脑勺,将他的脸庞压向自己。
信云深也紧紧地闭上眼睛,有些莽撞地凑了过来。
就这样隔著栏杆,他略微慌张地亲上了高放的嘴角。
皮肤相触的那一瞬间,一切紧张与羞涩都突然远去。像是自然而然地便精通了一种新的技能,信云深辗转著角度,准确地吻上高放的双唇。
以前不是没有亲吻过,只是那些带著撒娇的吻都太儿戏。这一吻,却是他这一辈子最认真的,也最破斧沈舟的一吻。
这诺大的广场之上,数百双眼睛,整个中原武林的精锐之师,都亲眼见证了他的背叛。他亲吻了一个人人痛恨的魔教中人,这个人曾羞辱了各门派的首领和精英,让他们胆战心惊地俯首下跪。他亲吻了这个人,所以他背叛了整个中原武林。
一刻之前的嘈杂之声瞬间远去,连信白的呼喝也猛然止歇,这宽阔的广场上空就只剩下微风拂过的声音。
信云深慢慢放开高放,脸上不能控制地升起一层红晕。
他抿了抿嘴唇,眨著眼睛看著高放道:“小放,以後你再也不能在人前与我撇清关系了。”
高放看著信云深,又越过他的肩膀,看向那惊愕失语的信白,袁康寿,清风派那一帮傻了眼的年轻弟子,还有那些不敢置信的武林中人。
他轻叹了一口气,复又微笑起来看著信云深。
信云深握住铁笼的锁链,微一运力,将那粗壮的链子震成几段。他打开笼门,拉住高放的手,十指相扣。
“我本来还在想,小放不相信我,我要证明自己就必须用一生的时间来做,这也未免太不公平了。可是现在,你总该完全相信我了吧。我可是无路可退了呢。”
高放微微俯身,才发现信云深又比往日长高了许多。少年的成长是如此迅速,快得让他跟不上脚步。
还不等他说什麽,信云深突然揽住他的腰,脚下一使力,带著两人凌空而起。
信白终於从儿子那惊世骇俗之举的震撼当中回过神来,看他竟然还想要救走那魔教妖人,一怒之下挥开周围拦著他的几个人,猛地上前几步,踏著铁笼跃上半空,想要追击那个不孝的逆子。
信云深的身法竟远非他这个父亲加上师父可比。他明明还携著一个人,那身影竟然飘忽得如同神鬼一般,轻盈不似常人。信云深只在屋檐一角上踏足借力,便如同一枝离弦之箭,攸然远去。
信白追击不及,落在屋顶上气喘吁吁地望著那绝尘远去的两道背影,简直目眦欲裂。
第三十二集
信云深救出了高放,带着他飞奔至山脚下。高放突然出声道:“停一下吧。不会有人追来的。”
信云深听话地停了下来,以为是高放累了,他却不相信自己老爹会这么容易放过他,有些焦急地回头观望。
高放理了理衣衫,捧着他的脸转向自己:“好了,不用看了,你爹不会让人追的,除非他不想要你这个儿子了。这附近有没有客栈?我要洗个澡。”
信云深连连点头:“恩恩,去去晦气。”
他带着高放到了最近的客栈,要人准备了热水和饭菜。高放自去洗澡,信云深到外面买了一套成衣给高放备着。他坐在桌边,听着屏风后面的哗啦水声,竟然有些局促和紧张。
高放洗完了澡,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出来,就看到信云深低着头摆弄着一块玉佩,脸色红红的,看起来分外可爱。
高放走到他面前,笑着弯腰看他:“刚才不是挺厉害的吗?这会儿是怎么了?”
信云深不会说他觉得此时时机正好,气氛也正好,不发生点什么,他觉得说不过去。
他鼓起勇气抬头看向高放:“小放——”
高放扬眉看他,鼓励似的微笑着。
信云深猛地将高放扑到床上,脸往他怀里拱。
“小放,我可想你了,我们以后再也不分开了。”
高放拍了拍他的头顶,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宠溺。
信云深在他怀里左动动右动动,不知不觉地就把他刚穿好的衣裳扯开来。
高放警觉地推开他,信云深不气馁地还想继续扑,高放抬起脚抵住他,让他无法近身。
信云深可怜兮兮地捧着高放的脚,泫然欲泣地看着高放。为什么他总是得到这样的待遇?为什么?
高放不吃他那一套,摇头道:“我说了,我对小孩子可没性趣。”
“不公平。”信云深控诉道。
高放收回自己的脚,拢好衣裳走下床,一头乌黑的长发垂在身后,遮住纤细柔韧的腰身。信云深觉得鼻子里热热的。
高放回头挑眉道:“便是不公平了,又如何?小鬼,快点长大吧。”
“我不小了。”信云深不满地嘟嘟囔囔,“比我还小的师弟都有娶媳妇的了,还嫌我小……”
高放瞪了他一眼:“嘀咕什么呢?过来吃饭。”
信云深知道高放是不可能让他遂愿的,一连几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闹起了别扭。高放可不再惯着他。如果说他从自家教主那里学了什么有用的,那就是该作就作,清风剑派的大侠少主们就吃这一套。
果然信云深见高放晾着他,也不委屈了也不别扭了,时刻凑上来撒娇讨好,如果他有尾巴一定摇得甚是欢快。
他当日在自己老爹的寿宴上做下如此惊世骇俗之事,自然不可能善了。江湖上传得风风雨雨,将他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威名一夕间败光了。信云深并不觉得可惜,那些东西他以后还可以再挣,只是他也不会这时候强做出头鸟。他便安心地与高放隐瞒身份到处走走看看,等他爹把一切麻烦都摆平再说。
老爹摆平麻烦,他再摆平老爹。这就是信云深的计划。
高放看着这小家伙心安理得地把责任抛给别人的无赖样,不由得摇头叹息:“居然是个纨绔子弟。”他当初一定是眼花了,才会觉得这家伙是个顶天立地足可托付终身的男子汉吧。
男怕入错行,亦怕嫁错郎。所托非人,所托非人啊——
那一日之后又过了两个月,信云深不知道得了什么消息,一早起来把自己打扮得神气活现,一挥手道:“走,小放,跟我回家!”
高放很怀疑他的判断,以信老头那个火爆性子,这时候回去不是找抽么?
信云深似乎极有自信,大模大样地牵着高放的手回到清风剑派,果然那信白一看到他便立刻火冒三丈,连高放都不放在眼里了,抽出剑来就欲大义灭亲。
信云深不跑不躲,扑通一声跪在信白脚边,抬起煞白的小脸,忍着泪水道:“爹,你居然这样对待儿子,你让儿子太失望了!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了?!”
信白被他儿子这无耻的恶人先告状惊呆了。老夫怎么对待他了?老夫根本什么都没干吧?
他没日没夜地替这个臭小子收拾烂摊子,吃不好睡不香。这不孝子闯了这么大祸,他甚至还没动他一根手指头呢,连骂两句都没有,他还这就失望了?这就不是亲生的了?!
信云深冲着一边的师兄弟使眼色,先把他爹手里的剑拿走再说。
信云深继续道:“爹你也年轻过,你就没有过爱而不得的经历吗?!你却还要让儿子尝尽痛苦。”
信白老脸通红,你爹没有这样的经历,真没有!
信云深道:“无论如何,儿子这辈子就只要小放一个人。我知道爹肯定不会同意的,儿子这次上山来,就是向父亲辞行。您若不想看到儿子,儿子就再也不会出现在您老人家面前。等儿子以后有了孩子,会托人告诉你他的名字和生辰,毕竟他是你的孙子。好了,不说了,爹你保重!”
他说完起身拉上高放就走。
在场的几个小弟子都有点晕晕乎乎。小师弟(小师兄)手里拉的是个男人吧?他怎么能生孩子?难道他还要娶别的媳妇?那他还这么大义凛然理直气壮?我们清风剑派不该出这么渣的男人啊?话说回来那魔教堂主怎么不生气呢?外面的江湖果然好乱——
反而信白完全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问题,他在后面怒道:“逆子你给我站住!谁准你走了!”
信云深停住脚步,微微回头痛心道:“各位师兄弟们,我爹就拜托你们照顾了。”
高放抬手抚额,演太过了吧小子?
不但是他,在场众人无不汗颜,可见其演技之浮夸。偏偏他爹信老头十分捧场买帐,听到儿子这样决绝的话语,听出他去意已决,心里竟是心痛难当。
他把儿子养得这么出色多么不容易,这个儿子还向来孝顺听话,又十分争气。如今他只是年少气盛喜欢一个出身魔教的男人,难道只因为这样就要逼走他吗?!
“够了,你给我回来!”信白命令道,他一转身负手重重叹道,“算了,你大了,爹也管不了你了,你爱如何就如何吧!你要喜欢魔教喜欢男人都随你,最重要的是我清风剑派的幼孙怎么可以流落在外无名无份?!”
魔教无所谓了,男人也无所谓了,连男人生娃都毫无障碍地接受了?高放又一次叹为观止。他从前以为所谓江湖正道都是一些满口道德人伦的老顽固,信白更是个中翘楚。先是楚飞扬和信云深打破了他的成见,如今连信老头都这么不拘一格了。这时候他才相信,楚飞扬和信云深果然是信老头能养得出来的孩子。
不得不说信掌门看似顽固,一旦接受了这个现实,他的接受尺度竟然远比一般人博大。不愧是和袁康寿结缘数十年的老前辈!高放在心里肃然起敬。
信云深得了梯子自然顺势而下,拉着高放回到自己的院子,就这么安顿下来了。
高放对事情发展得这么顺利还有些迷糊,问信云深道:“你爹怎么这么容易就放过你了?”
信云深得意道:“知父莫若子。我爹脾气大可是心软得也快,何况,大师兄早带君教主和小石头回来过呢,他的宝贝徒弟没死,还娶了魔教教主,还生了小石头。他看到小石头心里也早松动了。我回来哭闹一通不过是给老人家一个台阶而已。”
信云深拉着高放将他抱在怀里,亲亲他的脸庞:“我爹已经承认了,从此以后,你就是我清风剑派名符其实的儿媳妇啦——唉哟!”
高放收回敲他脑门的手指,笑道:“让你胡说。”
信云深摸着脑门一脸控诉地看着他,高放便又笑着凑过去亲了亲,以示安抚。
此时的他却是想不到,当一个名门大派的“儿媳妇”,岂是那么简单的事。
高放本以为他住进清风剑派以后便是一切风波的终点,从此以后他将和信云深过上幸福的生活。但是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他才发现这想法略天真了。
本来他是魔教堂主,信云深是正道侠士,他爹是中原武林的龙头老大,这关系是多么简洁明了富有美感,大家见了面只管打打杀杀也不用在乎会不会伤了和气。
可如今因为他和信云深的关系使得大家变成了一家人,原本应该是江湖纠纷,现在便成了家务事。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可见这里面有多难缠。
住进来的头几天,信云深先是安排了几个裁缝来给高放量体裁衣,一口气将春夏秋冬四季常服全备齐了,连着参加重大庆典时的衣裳也置了四五套,又有几十件价值不菲的佩饰也一并打好。
这只是小事,高放本不觉得有什么,没想到第二天就被信白召集到大殿里,当着几个长老和数位师兄弟的面将信云深教训了一通,斥他挥霍无度,好吃懒做,贪图享乐,见色忘本。
高放在一旁听得黑了脸色。这什么意思?虽然老头子是对着信云深发的火,可这不是摆明了指桑骂槐说他的不是么?这才刚来你们家几天就这么刻薄,做几件衣裳还惹了瓜落,还清风剑派掌门呢,有这么小气的么?
若放在以前他有百十种毒药可以让这清风派掌门吃点苦头,可是现在他有气也只能往肚子里咽。因为老头子不只是清风派掌门,还是信云深的爹!
可怜他在天一教呆了这么多年也没受过这么多冤枉气。高放回到自己的院子,气得胸口也疼胃也疼,信云深在一旁心疼地又揉又吹。
这却是情理之中的结果。为江湖中人时大多不拘小节,便是高放这样温柔细致的人也远比一般人来得洒脱,如今乍然入了这清风剑派的大门——但凡像这样声名卓然的名门大派早已不是单纯的江湖帮派那么简单,反而上至朝堂下至工商都有所涉足——一个江湖人一脚踏入了这深宅大院,碰上的全是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情,还不能快意恩仇,着实憋屈。
便是信白信掌门,若是对付从前的“魔教妖人”,他只会一剑刺过去。但对如今跟了自己儿子的高放,他就算不满意也只能拐歪抹角地给人气受。
高放抚着胸口气道:“你爹真是个老狐狸,这是给我下马威呢。”
信云深点头应和道:“太过分!”
高放哼了一声道:“还好你是独子,不然还有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信云深抹了一把汗道:“小放,你想太多了吧……”
高放一挥手道:“不管,老头子既然出招了,我若不回敬岂不是太对不起他老人家了。”
信云深连连点头:“必须回敬!”心底却在惆怅流泪。
为什么他有一种将要夹在“刁父”和“娇妻”中间周旋的苦难预感?可是最过分的难道不是他其实到现在都还没有跟小放牵小手滚床单呢!
为什么他会落入这般境地?为什么?
江湖上为什么如此平静呢?方小月夫人你不继续报仇了吗?!夫人真乃女中豪杰请早点复出东山再起吧!
向来善解人意的高放这时候却对信云深默默哭泣的幼小心灵全然无视,让信云深在一边给他打着凉扇,沉吟思索着如何扳回一城,至少让信老头不敢再找他的麻烦。
转天下午,高放煲好了一罐汤,让信云深端着,两人一起给信老头送去。
信云深疑道:“小放,这汤没问题吧。”
高放轻哼一声:“我还不屑用那种下作手段。这可是强身健体的药膳,寻常人还吃不着呢。”
信云深点点头,又道:“可是没用啊,我爹可固执了,你这样示好没用的。他虽然认可了我们的事情,可是心里总是不满的,以后恐怕还会借机生事,一罐汤可收买不了他。”
高放轻笑道:“你便看着吧。”
二人到了信白门外,高放让信云深先进去,自己在外面站着。
信白见这讨债儿子居然还知道煲汤给他喝,原本还有五分不满这时候也只剩三分了。
“这才刚吃过午饭,喝什么汤呢!”信白嘴上斥道,脸上却分明是满意的神色。
信云深笑嘻嘻地倒了一碗汤端给他,乖巧地道:“爹,这汤可是好物,强身健体养生大补呢,您快趁热喝了吧。”
信白端过来喝了一口,被那怪味冲得皱了眉头,艰难地咽了下去才道:“这汤这味怎么这么怪?”
信云深道:“这是药膳呢,味道是有点不一样。”
信白点点头,既然是儿子孝敬来的,味道再怪他也忍了!
信白几大口喝光了两碗汤,搁下汤碗长出了一口气,端起茶碗道:“云深啊,这汤是你跟谁学的?”
信云深摇了摇头,笑咪咪地道:“这是小放亲手褒的呢,加了好多罕见的药材,是他孝敬爹的。”
信白一听一口茶喷了出去,还不及开口,便看到那条小毒蛇就站在门边,笑得一脸高深莫测。
这小毒蛇一身是毒,弹弹指尖就让一个武功高手昏迷了好几天,信白实在太了解他的厉害了。
如今他喝了小毒蛇亲手褒的汤,虽然他肯定不会毒死自己,好歹他是信云深的老子,可是他要下点别的什么药来,他这一把老骨头,也受不住啊!
高放拉起信云深的手,向信白欠了欠身,笑容亲切地道:“信掌门,这是我的小小心意,怕你不敢喝,才让云深代为送上,还望信掌门不要介意。这药膳是十分适合信掌门这个年纪的,如果信掌门喜欢,小放以后会常常褒给您喝的。”
说完便拉着信云深离开了,徒留信白在那里暗自纠结。不敢喝?他说我不敢喝,这小毒蛇到底在这汤里下了什么料啊?!
至于日后,信白自然是不敢再喝他的汤的,也总算一连数月没再找他的麻烦。高放在清风剑派里身份特殊,寻常弟子也不会约束他。没了信白指手划脚,他在各处往来自由,反而不久便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去处——清风剑派的药庐。
这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的过招,便是以高放的压倒性胜利告终!
信掌门得知自家药庐竟然被高放完全把持的时候,很是沮丧地唉声叹气了半个多月。但是日后那层出不穷的灵丹妙药,各式各样的养生膳食,以及清风剑派弟子整体的体质根骨显著改善提高,让信白简直笑得合不拢嘴,庆幸自己那宝贝儿子不愧是火眼金睛聪明伶俐,一眼就相中了个最好的!
自那以后的一年间,楚飞扬也带着那位君教主回来过许多次,后来便在朗月山脚下定居下来,麒麟两个小娃娃更是成了信老头的心头肉。
后辈争气,儿孙绕膝,信白已经别无他求,只除了一件事——
在此后的八年间里,信老头惟一需要头疼的,也惟一想不明白的事便只那一件:为什么书影可以生还生了俩,小放怎么就一直没有动静呢!
难道不是天一教的都可以生吗?当初他便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同意了云深娶一个男子进门的啊!
儿子啊,你到底行不行啊?
在天一教书房里审核帐本的青狼青教主,和在清风剑派大殿上接见各派首领的信云深信掌门,两个相隔千里的男人同时打了个喷嚏,并且感到后背有一丝冷风吹过。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到此完结鸟~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