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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左右为难择前路

第七章 左右为难择前路
古泰来将广元拎回客栈,期间河神大人一路骂骂咧咧,吵吵不休,挨了古泰来数十下爆栗后,终于顶着满头包委屈认命,一被放下地,自动远离古泰来身边十步,站到角落去。

古泰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掇了条凳子坐下,对广元勾勾手指:「过来。」

小孩在角落倔着,死活不肯动一步,努力傲气却口气虚软说:「才、才不过来!」

古泰来也不逼他,慢条斯理喝了口茶,对姬小彩说:「把莲生放出来。」

姬小彩赶紧将那柄油纸伞撑开来,从脚到头,莲生的样子慢慢显现,或者是因为曝晒在日光下的缘故,虽然有伞遮挡,又有古泰来与姬小彩护着,比起早晨的时候,他的形象要更苍白也更单薄些,但对于姬小彩的态度却一如既往的热情。一现身,就只顾着痴痴盯住他看,对房里其他两人视若无睹。

广元一见着莲生,当即欢呼一声,就从角落奔出来,要去摸他,跑过古泰来身边却跑不动了——古泰来伸了一条腿踩住了广元漂亮衣服上荡下来的飘带。

「收起来。」古泰来说。

姬小彩「啊?」了一声。

古泰来说:「莲生,收起来。」

姬小彩赶紧又把莲生收回纸伞里,广元眼睁睁瞅着莲生在自己一步之遥又消失了,两个小拳头握得死紧。姬小彩看着都觉得这孩子怪可怜的,古泰来这根本就是在欺负弱小啊!

古泰来说:「现在肯过来了?」

广元「刷」地掉过头来,大眼睛瞪得死圆死圆,像在努力压抑着什么。

古泰来又说:「没本事少学人穿这种华而不实的衣服,飘带、广袖、长下摆,还嫌自己输得不够难看是不是?」

广元小嘴巴瘪了瘪。

姬小彩看不下去了,小心翼翼地:「道长,他只是个小孩子……」

古泰来说:「他两百岁一个龙子,连你都打不过,白活了!」

姬小彩深受打击,蹲到一边去默默流泪了。

广元一副眉头皱起来,忍了又忍,终于「呜哇」一声哭出来,哭得比死了爹妈还惨,嘴里一个劲地骂:「臭道士、坏道士,你不要脸!你欺负我一个小孩,你会有报应的!呜呜呜!我叫我爹我大哥二哥三四五六七八九哥来揍你,呜哇——」

古泰来由着他哭,自己只悠闲喝茶。到广元哭得一抽一抽来看他,问:「怎么不哭了?接着哭啊!」

广元迷惑地吸溜着鼻子,眼泪汪汪的。

古泰来另倒了一杯茶水,推过去:「喝。」

广元嘴硬:「才不……嗝……才不要喝……」

古泰来也不强迫他,问:「你想把莲生要回去?」

广元点点头。

古泰来说:「要回去做什么?他是你什么人?」

广元一张脸瞬间变得通通红,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他是我……我罩的人,我保护他!」

古泰来说:「就你这点本事?」

广元的头深深低下去了,浑身上下都写着不甘。

古泰来说:「你要保护他,这点本事怎么行?一个堂堂二百岁的龙子,只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你爹妈怎么教你的?」见广元答不上来,又问,「你知不知道,因为你,这水鬼快要死了?」

广元惊愕地抬起头来,姬小彩也同样愣住了,问:「道长,你说什么?」

古泰来说:「早上周召吉只说了一半,就算你不出现,莲生也差不多要魂飞魄散了。他在这锦河成鬼已久,心中有个执念才成了气候,执念太深,可他又被困在河里无处托付,时间一久,渐渐就将自己过往都埋没了,这才是他忘记过去的真正原因。如果你不出现,他也会在这河里渐渐衰弱下去,直到被执念吞噬干净;你出现,重给了他一个实现执念的可能,倘或他了了心愿,便能重入轮回,否则,便还是死,比之前更快。」

广元两个眼睛又红了,讷讷地:「怎么会……我……我不知道……我以为留着小傻子是保护他……」

古泰来问他:「你不想莲生走是不是?」

广元难为情地点点头。

古泰来说:「那你选择吧,带他回去,你还能陪他过上一阵,运气好的话,一两年,要不然,找到他的过去,送他入轮回,在这几天里,你们就差不多该告别了,也许几十年后,你们还能再见。」

广元严肃起来,认真地问:「几十年后,我们真的还能再见吗?」

古泰来回答:「这不是我能保证的,如果你们有缘,或者可以再见,但我提醒你一点,莲生投胎以后,前尘过往便都了断了,他有他新的缘分,你不是人,未必再有于他一生中立足之地。」

他这话说得极其冷静,内容却是无比残酷,就连姬小彩听了都觉得犹如胸口压了块沉甸甸的大石,左右为难,怎么选,都是分别。几年或者几十年,比之永久如何一提?

他忽而又想到古泰来在静王府说过的那句话:『解不掉灵仙玉,我就赔你一辈子,等我死了,你再想别的办法!』

只是一瞬间,姬小彩莫名觉得惶恐起来!

比之妖的寿命,人的寿数短到不能再短!他与古泰来到现在相处了快两个月,开始时很害怕,想着有朝一日能从这个怪道士身边逃走就好了,连带着他的死也成为潜意识中一个逃出生天的期限,还觉得时间过得太慢,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便会觉得能够留在古泰来的身边其实是件不错的事情,虽然会被凶,会被卖,但每天都过得很愉快,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等我死了……』

到古泰来死的那一天,自己会怎样?

淡淡笑着的胡朱说:『那我便守他生生世世。』

姬小彩突然就有些糊涂,又似有所悟,那边,广元已经下了结论。

「我选帮小傻子实现心愿。」

姬小彩「咦」了一声:「如果莲生实现了心愿,就会走了,以后你们未必能见着。」

广元却像个大人样的挺起胸膛,正色说:「你笨啊,这也比小傻子永远消失了的好!」

姬小彩还是有些不理解:「广元,你想清楚了?」

广元说:「本神君当然想清楚了!小傻子就算投胎了也不会忘了本神君的,本神君有自信。」又说,「如果他敢忘了本神君,本神君就天天上他们家闹去!再说,几十年后,本神君一定变得很厉害啦,到时候就连你那个道士也肯定比不过本神君!」说得自信满满,简直是壮志满怀。

古泰来放下茶杯,微微笑道:「谨遵锦河河神法意。」

姬小彩望着古泰来,忽然想起来,胡朱还说过一句话。

她说:『你现在还小,总有一天也能找到令你心甘情愿厮守一生的那个。』

然而,就算得到广元的帮助,对追寻莲生的过去却并没有太大的推助,因为广元是在三十年前赴任锦河河神,而他上任的时候,莲生已经在锦河中待着了。这足以证明为何姬小彩没能从锦河附近的住户处打听到莲生的消息——三十年前,长兴镇外的锦河附近本没有住家,是在这三十年里,长兴镇的人口逐渐增多,才有人陆续搬到了镇外的锦河畔,成了气候。

但,也至少知道了一点,莲生是在三十年前便过世了的人,如要打听关于他的消息,找长兴镇上上了年纪的老人会更可行。

姬小彩问古泰来可不可以试着请教当地的土地爷,古泰来却说,这种事,以他的能力办不到。姬小彩多少觉得奇怪,在临安天子脚下,古泰来尚能请动当地土地,追查灵虚道长之事,为何到了个小镇却反而不行?这就如同请得动京官,如何请不动地方官一样令人不解。

广元说,道士不行本神君可以去问,结果去了一阵,两手空空地回来了,说人不在。姬小彩这才想起来,农历七月正是鬼门大开之时,土地、城隍皆忙于平衡阴阳两界,防止恶鬼出逃人间,引起纷乱,谁也没空来管这档闲事。

但也并不是一无所获,广元也算机灵,找阴司小吏抄录了长兴镇近百年来死于锦河之人的名录,一一对照着来查。

本朝开朝至今已有了四任天子,当今天子即位到现在十一年,再往上数,几位皇上分别在位二十七、二十、九年,换言之,百年的时间跨越了两个王朝。但因前朝末年,苛捐赋税过重,民不聊生,古泰来判定,莲生倘或死在前朝,便不该是栖生在这莲花水灯之内,当时连活命都是件难事,何况是过七夕,因而,大体都认定莲生应该是自当今太上皇执政期上溯至开朝初之人。

然而,查阅了开朝至今的记录,甚至将前朝的记录一并查阅的情况下,却并没有一个七夕死于锦河,名叫莲生的年轻男子。

「莫不是莲生记错了,他本名并不叫做莲生?」姬小彩这么问的时候,莲生就守在他的身旁,望着他直乐,似乎很喜欢听姬小彩叫他的名字。

姬小彩转头问他:「莲生,你能不能再想想,自己到底叫什么,住哪儿?」

他就乖乖想一想,张嘴用沙哑的声音说:「叫莲生,我叫莲生,莲花灯里生的莲生。」

姬小彩与古泰来彼此望望,毫无办法。

广元在旁边蹲地:「我认识小傻子三十年了,头一次听他说话……」

古泰来说:「阴司的记录未必是齐全的,莲生或者是个例外,否则也早该被鬼差拘了去。」

但这样一来,就更无从查起。

姬小彩想了半天,忽然问古泰来:「道长,为什么莲生会缠上我?」

广元马上跳起来说:「小傻子才不是缠上你,是……是……」

姬小彩摸着自己的脸问:「难道我长得像他挂念的人?」

莲生凑过来,忽而伸出冰冷的手,托着姬小彩的脸说:「等……等了你好久……」

广元嘴里一口茶都喷出来,气急败坏地去抱住他的腰往后拖,口里嚷嚷:「松手松手!小傻子不要摸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手会烂的!」

莲生被他抱着,两个手还在往前伸,说:「莲生……七夕……等了你好久!等不到……很寂寞……」

姬小彩忍不住转头去看古泰来,却见他凝视着自己,似乎在想什么。

「道长……」

古泰来问:「七夕节放莲花水灯是给心上人的吧?」他像是在问别人,但却是在思索而已。姬小彩还没回答,他已经得出结论,「莲生的执念无疑是情爱,执念的对象可能是个与你相像的男子,那人当年多半也在这镇上,两人曾经有情,但是当年七夕,莲生约对方锦河畔一见,对方却爽约了。」

姬小彩愣住了。

一个小城镇,男人喜欢上男人,他是个妖怪也知道是多么惊世骇俗的事,因此只能在七夕节,默默点燃一盏莲花水灯,传达对对方的感情,但是应该收下那盏莲花水灯的人,却一直没有出现,而他不知为何,便死在了那年的七夕,从此永远徘徊在锦河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等待,直到把一切都忘记……

广元不由得松开了手,莲生马上扑到姬小彩的身边去,像个小孩子一样,羞涩地抱住他的手臂说:「等了你好久,终于来了,莲生很高兴!」

姬小彩心里觉得难受,忍不住问:「那个人为什么没来?明知道莲生在等他!」

古泰来说:「无外乎娶亲或者远走,总之是想了断这段关系。」

莲生的眼神在听到古泰来说完这句话的刹那便变得不对了,死命地抱住姬小彩的胳膊,发抖着说:「不要……不要娶别人……不要丢下莲生……」

古泰来说:「是第一种。」

如若阴司的记录查不到对应的,只能从阳世入手。这方面古泰来就没有周召吉本事大,凭着吹牛塞钱上下打点,第二天一早,衙门的簿册便到了手。然而,仵作的陈年卷宗基本与阴司纪录匹配,并没有查到相关莲生的只字片语,姬小彩拿着莲生的画像,比对着自己的脸,又到长兴镇上找一些老人问了一圈,也并没有人说认得莲生或者长得像他自己的男人。

姬小彩谢过询问的第七个老人,往街的另一侧走去。以妖怪来说,其实奔走数日也不会疲惫,但姬小彩觉得很累,他现在不知道,帮助莲生想起过去的一切是否是个正确的主意,如果那过去可能就是逼死他的原因……

一不留神便又走到了月老庙的门前,过了七夕,月老庙里进出的人却并未清减,姬小彩望着门内络绎进出的人或者妖,有些不明白。

他在山林活了五百年,除了修行,并不知情之一物为何,进入这人世,至今见着了三对,黄生与赵璎珞虽是个好结果,也经历了诸多磨折,胡朱与赵青彦却是那般田地,到了莲生,便连命都丢了,至死亦不得解脱。

如若情之一物,叫人伤心难受,甚至送了性命,为何又有这许多人要去求它?

姬小彩模模糊糊地想着,忽而觉得眼前站了个什么人,抬头一看,正是前日月老庙中见过的老头。姬小彩正想站起来与之打个招呼,却发现自己身软口哑,一点动弹不得。

老头看看他,又看看他背着的那柄伞,忽而指了指他怀里,说:「他人之物,尔当归还。」

姬小彩眼睁睁看着老头的手伸过来,自他怀里取出一件什么东西来。那是一根红色的绸带,正是月老庙后院大树上结着的那些许愿如意带,姬小彩那日在树下,不知怎么,居然携了根红绸出来。

姬小彩正想说些什么,猛然耳旁「嗡」的一声,睁眼一看,自己竟是坐在月老庙前的一块石头上打了个小小的盹。他还记得梦里所见,伸手到怀里一掏,竟然真的摸出根红绸来,那红绸似是很有些年数了,颜色已被风雨刷去了一层,显得黯淡。他将那红绸展开来一看,上面是两列漂亮的行书,写:「诚请上天垂怜,愿与吾弟贤之一世相伴。兄章进叩祷,癸卯年七月初七。」

肩上忽然挨了一下,姬小彩抬起头来,正是古泰来。

古泰来说:「查到一个人,你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