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苍蓝?”
方河本是留在岸边,见苍蓝入了山林久久未归,正想是否要去看个究竟,冷不防识海如遭重击,而心中嗡然一震——
“唔!”
那冲击不过瞬息,然而震动恍惚却是漫长,方河撑着山石,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这又是什么?方河捂着头,只觉神魂竟有撕裂之感。
谁在操纵他的神魂?苍蓝……苍蓝又在做什么?
锵!
长剑劈斩,开山裂海,另有一柄骨扇斜斜刺来,扇面全开之际雪白电光汇成洪流,顷刻将剑风吞没——
“小子,你又是什么人!”
燕野一声暴喝,魔息火焰升腾呼啸,隐隐竟有凤鸟的轮廓,雷与火铿然相撞,热浪与雷光齐齐炸开,寂静山野中遽然爆发出轰然巨响!
“啧!”
魔息涌动如潮,便是苍蓝亦不敢托大,骨扇收拢半寸,脚步退后半分,他猛然回手划出数道风障,方才险险止住侵蚀蔓延的火焰。
——他身后便是那处河岸浅滩,方河……他的仙君还在那里!
火焰气势不退,燕野许是看出苍蓝心有顾虑,趁此破绽骤然提剑,眼看就要袭上苍蓝近前——
“——苍蓝?”
犹豫又隐忍的声音突兀响起,那声音其实已近在咫尺,只是因气息虚弱,方才飘渺模糊。
燕野蓦然一怔,剑势片刻迟缓,而苍蓝已寻到机会扬扇而起,再度挥出飓风——
“你为什么——为什么会跟他在一起?!”
燕野格挡退后,长剑重重一甩,凛冽剑风顷刻斩断大片林木!
万树轰鸣倒下,而方河终于循声而至,奔至林中空地。
“苍蓝?你——?!”
穿破树林与阴影,方河第一眼见到的是神色紧绷的小龙,少年身形仿佛又有成长,一身黑袍庄重肃穆,执扇的手稳稳挡在他身前,是个坚不可摧的捍卫姿态。
而站在他对面的那个人……这熟悉的魔息火焰,这熟悉的玄色长剑——
方河难以置信地抬头,失声道:“燕野?!”
“果然是落到你这里来了。”
燕野见到他,未露半分情绪,极轻地嗤笑一声,仍旧横剑于前。
“你们……?”
眼下情境再明显不过,苍蓝提防燕野,燕野亦在戒备苍蓝,两人明显已交过手,四下林木倾倒、雷击焦痕与火焰灼痕狂肆蔓延,若非有他打岔,恐怕这两人已成生死战局。
“哥哥,到我身后来,”苍蓝听他喊出燕野名字,眼神刹那冻结,他缓慢张开骨扇,霹雳雷光若隐若现,“他是魔,我不能容他于世。”
燕野闻言又是冷笑:“话说得狂妄,你也得有这个本事!”
漆黑火焰缠上长剑,直直与电光相对,战局一触即发,方河被苍蓝护在身后,却是万般踟蹰——即便知道这是苍蓝的任务,即便知道燕野身为魔修——可没由来的私心却在疯狂叫嚣——他不想看见这两个人争斗……他不想看见任何一个人死去!
为什么——他理不清,也许是因为两人都与他有旧,也许是因为他们都予过他救命之恩……无论燕野是否是魔,无论苍蓝是否要与魔不死不休……可他不能就这么看他们生死相搏!
铮!相思出鞘,血丝应他心念,于场中划出一道深红界线!
“等等——住手!”
他其实并不确信这两人会因自己停手,他只是想试一试,如果、万一、能看在他的情面上——
这一击既出便是三股势力相撞,方河亦会受到波及!
“哥哥?”
“你做什么?!”
苍蓝惊诧,燕野急怒,然而一个顾忌方河,一个顾忌残魂,竟是不得不同时撤回攻势、踉跄退开——
嗤!
雷光骤灭,火焰骤熄,苍蓝朝后倒在方河身上,而燕野瞬间拔剑拄地、方才不致狼狈跌倒。
“咳——”苍蓝脸色蓦地一白,唇角溢出黑红血线。
“苍蓝?!”方河慌忙撑住他,直到此刻才发现少年身形远比他想得单薄,宽大衣袍下空空落落,只一只手就环得住——难以想象小龙就是在以这样的姿态来保护他,金龙作为神物强悍无匹,可蛟身的少年定是远远不及!
“……”
数尺之外,燕野强撑着站起,见方河护着苍蓝满面惊慌,心间骤然钝重如山。
——那是谁?
不过一次短暂分别……那个剑修身边多了什么人?
“哥哥,你认得这个魔修?你要袒护他?”
苍蓝不愿示弱,挣开方河意欲搀扶的手,狠力拭去唇边血迹。
“我——”
袒护二字勾起久远回忆,曾几何时叶雪涯也这么质问过他,那时候他感念燕野数次救命之恩,只想在叶雪涯面前遮掩过去不了了之。
而今……而今小龙与燕野相对,他竟然还是无法袖手旁观。
“小子,你在胡说什么?”燕野闻言,不耐地扬起长剑,“我何曾需要这么个弱小的修士来护?”
“燕野——你若还认得我,为何不能听我一劝!”
方河骤然扬声,竟是生生叫住燕野:“小龙是因族中任务诛魔而来……我只问你一件事,在北境作乱的魔修可否与你有关?”
“北境?”燕野眉头紧蹙,烦躁道,“你忘了我说过的话?无仇无怨我杀人作甚!”
“自镜心城一别,你真的再未对人族出手?燕野,我只要你一个回答。”
“啧,你又凭什么这么刨根究底……”燕野越发恼怒,但见方河神情严肃,执剑的手微不可查地发颤——燕野顿了顿,终是冷淡甩出一句,“没有。”
“……那我信你,”方河定定注视燕野,不知何时他已对那双血色眼眸毫无惧意,方河一字一顿道,“我信你……不是作乱的魔修。”
“哥哥?”苍蓝猛然拽住方河,“魔皆是阴险狡猾之辈,天性嗜血滥杀,你怎么能单凭他一句话就放过他!”
方河忽然闭目,沉沉呼吸。
“苍蓝,这个人救过我,不止一次。”
“镜心城的魔曾审问我燕野的下落,这世间不只他一个魔,如若你们另有共同的仇敌……那何不暂且携手?”
“——镜心城的魔?”
燕野俶然打断他,厉声发问:“你遇到了谁?楚弦?!”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那是一个很诡异的少女,似乎是个魂修……对了,‘她’带着安锦,安锦被‘她’炼作了肉身傀儡,后来在镜心城放出了十万心魔……”
燕野霎时一怔,这才醒觉是潮平配合楚弦声东击西。
他想吞噬楚弦所以循着线索离开,未料楚弦会对方河发难,而自己亦被潮平缠住。
但潮平虽为楚弦效力,却并未告知他残魂一事,所以楚弦才没有立刻吃掉方河。
可既然他在方河身上留下了魔息印记,这么大的响动他不应一无所觉。
燕野眸光一凝,停在方河手腕。
“方河,我留给你的印记呢?”
“……!”
方河下意识握紧手腕,桃花印被叶雪涯毁去的那夜实是永生难忘。
“你走后……又遇到一些事端,”方河声调渐低,艰涩道,“这印记被人毁去了。”
“你的那位师兄——”燕野略扬声线,目光转到一旁越发阴沉的小龙脸上,隐隐带出几分讥诮,“你不是说师门能护你无恙?怎么,他抛下了你,所以你另寻了一条蛟作依仗?”
“住口!”
三言两语,彻底引出苍蓝对方河神魂中另两株桃树的嫉恨,小龙骤然暴起,手臂已化作凶悍龙爪,尖长利甲携着疾风呼啸而至!
铛!
燕野早有防备,持剑挡开攻势,却不防身后陡然破空声响,竟是龙尾悄然伸展、瞬息间直刺他的后心——
嗤!
燕野面色微变,站定原地,缓慢拭去侧脸沾上的温热湿痕。
——那并不是他的血。
那是方河猛然劈斩相思、剑中血丝激射而出、织出血雾罗网方才抵住龙尾一击!
“……我不需要你来救,”燕野脸色从未如此难看,“这本就与你无关,你这不自量力……”
“燕野,你受伤了对不对?”
方河蓦地打断他,相思曳地血丝缠绕,无端衬得他气势逼人,“不然以你这般修为,为何会被我拦下?”
“小龙眼下是蛟身,修为自有不逮,而你负了伤,多半也是在强撑。”
“——哥哥!我当然能杀了他!”
苍蓝急声开口,却是被方河利落截断:“何必争个两败俱伤?你要找镜心城的魔,小龙也要除掉作乱的魔,为何不能暂且合作?!”
“苍蓝,”他转而对小龙道,“你暂且……可以信我。”
“哥哥,你为什么……他到底是什么人?!”
小龙显是惊痛震怒,黑鳞几乎覆了满面,嘴角也刺出獠牙,几近妖化的他看起来格外狰狞,方河却未退却半分。
是什么人?方河一瞬被问住,而在同一刻骤然狂风涌起,群山瑟瑟、万木萧疏。
林木哗然,落叶簌簌,方河盯着一叶飘转零落,忽觉此刻光阴分外漫长。
他其实对燕野不该有半分亲近,更遑论信任袒护。
相遇是为各取所需,燕野助他离开安家,他答应予燕野代价。
而后他直言不讳触怒燕野,令后者撤去魔息压制,从此情蛊泛滥,招致祸端无数。
燕野屠城,燕野杀蛟,燕野在众修士面前救他——
杀戮与赎救在燕野身上并存,唯一不同的是燕野只会救他。
哪怕是出于神魂与仙骨的缘故,他之于燕野也是例外与特殊。
而他对燕野,早已不是仅有畏惧。
“他是……”
他艰难开口,未觉燕野与苍蓝的目光霎时一并凝在他身上。
“……是我一位故人,”方河道,“无关魔修身份,他曾与我有旧。”
——只是故人便能得你如此偏袒?那分明是你神魂中驱之不去的黑桃花!
苍蓝蓦地咬住齿关,直至唇间腥味蔓延才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既是哥哥这么说……”苍蓝森冷抬眸,覆面鳞甲与手臂龙鳞缓慢褪去,“那我姑且,留他一命。”
“妖物嚣张,你若是龙我或许还会忌惮几分,可是一条不成气候的蛟……”燕野虽停了攻势,语调依旧轻蔑,“妄自尊大是幼崽的天性?”
“你——!”
“住手!”
方河强硬拉住小龙,朝燕野厉声道:“你又何必再挑衅!”
他这番疾言厉色,倒是怔住了燕野。
——从未有人在他面前如此猖狂,便是楚弦也不敢!
这小修士……燕野暗自磨牙,不过短暂一别,倒是生出了不小的气性!
然而心头千般不耐,却不得不承认,再与苍蓝相争确实毫无益处。
他要寻残魂,还要吞噬其余天魔,若与蛟争斗至两败俱伤,那只会便宜了楚弦他们。
——再是不甘不愿,到底也要权衡利弊,听由方河调解。
“便算是赏你一次面子……”燕野悻然收剑,不再挑衅。
终是鸣金息鼓,方河暂且松了口气。
他将相思归鞘,余光瞥见剑中血丝越发鲜红,心绪复又翻涌。
——若非叶雪涯将心血炼入相思,以他旧时修为,的确不敢干涉燕野与苍蓝。
“哥哥,”苍蓝忽然扯住他袖角,犹在戒备地打量燕野,“既然不想杀他,那我们还是趁早离开,你不是为护着那几个凡人才落水的?山间若另有妖物,只怕那些人凶多吉少。”
“我……”
方河未料苍蓝转瞬就要叫他离开,一时猝不及防,竟是被他生生带出半步。
“哥哥向来仁慈,面对天魔也要网开一面,”苍蓝紧盯着燕野,见后者渐渐沉下脸色,心头终于松快几分,“可惜魔从来不是易与之辈,哥哥与我另有要事在身,还是同这位‘故人’趁早道别为好。”
……
方河一瞬踟蹰,却又不知心间犹豫从何而起。
“站住,”燕野眉头紧拧,忽地大步走来,拽住方河另一边手臂,“他凭什么要跟你走?”
——只是因为残魂。踏步上前的一刻,燕野于心中道,若非眼下修为大损、而靠近残魂有助他恢复……他定不会对这么个弱小修士如此在意。
至于和蛟争夺……笑话,区区一条蛟也敢拦他?!
“我将他从鹿城带出,算来他还欠我数个救命之恩,方河,你可要反悔?”
“自然不是……”
方河被两人围住,突觉眼下情境荒谬至极,前一刻他们还在生死相斗,为何现在又开始争起了他的去留?
若说小龙是出于爱慕……那燕野又是在做什么?难道只是为了同小龙争锋置气?
“哥哥,”小龙将龙尾甩上他腰际,缓缓收紧力道,“你收下了我的逆鳞,还同……同我达成了血契,无论如何我也不会离开你。”
“你这畜生,为何如此不知好歹?!”
“等等——”眼见两人又要动手,方河不得不再次扬声打岔,他迟疑望向燕野,“你……到底要做什么?”
许是因苍蓝在侧、剑中血丝更予了他底气,从前方河对燕野多是畏惧退缩,而今却已敢直言质问。
燕野暗自磨牙,呛声道:“我行事何须向你解释?我要带你走,你尽管跟上便是,还是我非要杀了这条蛟你才能认清局势?”
“……燕野,”方河认真同他对视,“你告诉我原因,我会信你。”
“若真有必要……我跟你走又何妨?”
“哥哥?!”
苍蓝惊怒至极,龙尾骤然一颤,若非他死死克制,这一瞬的力道险些将方河就此绞杀!
“我只是不想再一无所知,”方河沉沉闭目,未留意到龙尾暴动,“我自认修为浅薄、来去不由己,但至少,希望你们告知我原因。”
“……”燕野沉默良久,终是僵硬回答,“你既然看出我有伤在身……仙骨,你身怀仙骨,而仙骨可助我恢复。”
“更何况楚弦和潮平——镜心城的天魔多半已盯上了你,天魔生来相争相杀,我不能让你落到他们手中,那只会助长他们的势力。”
“所以,”方河犹豫着、极度不确定道,“你只是……要留在我身边养伤恢复?”
“……”
燕野蓦然咬牙,突觉士别三日确实应当刮目相待,这修士不仅已对自己失了敬畏,甚至还敢诱骗他回答、一语道破他的软肋!
千般恼怒愤恨,终是无言以对。
“燕野?”方河试着放缓语气,“既是如此,我本打算先去北境荒漠,那里人烟稀少罕有修士,你……可否与我同行?”
“北境尚有魔修作乱,说不定与镜心城的魔难逃干系,你若要寻天魔线索,不妨也去北境一探究竟。”
“你这修士倒是胆大妄为……”
燕野尚不解气,转头却见苍蓝眸光森冷,龙尾鳞片倒竖,危险逡巡于方河身侧——而方河只顾着劝说他,对这暗中的禁锢一无所觉——燕野顷刻一怔。
仔细一看才发觉这蛟身上诸多古怪,蛟本是龙的下位,但这少年额上黑角、身后长尾、乃至方才妖化的手臂……赫然都是龙的原型。
他方才提过什么?方河收了他的逆鳞,再结过血契……
燕野瞳眸俶然一缩。
他离世太久,对龙族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但那三两句广为流传的龙族天性,倒是还有些许印象。
这条蛟这么在意他……是因为将方河认作了命定的伴侣?
啧——这才多长时间?他真是会替自己惹麻烦!
燕野心间莫名烦躁,而另一种隐秘嫉恨亦在悄然生根,他无暇去理这烦乱情绪,硬声道:“既是你要求我……便随你去北境又何妨?”
——不过是因负伤在身、暂且在你身边借残魂修养……绝非是我妥协!
方河骤然松了一口气——这便是答应了。
虽然燕野仍旧语气不善、虽然小龙仍在警惕戒备……但终是被他暂且劝成共识。
方河长长叹息,心如重石坠地,抬眸再见星夜低垂,突兀竟有云开雾散之感。
原来他与燕野,还能有如此相处的时候。
不是要挟与强迫……原来他们还能如此“交谈”。
他其实没想过还能见到燕野。
本以为镜心城后,便是要随叶雪涯回惊鸿峰,从此闭关思过再不理世事……
谁知造化弄人,谁料人心难测。
如今兜兜转转,他来到邻近惊鸿峰的北境,却是执意北上,再不愿回头。
——嗡。
剑鞘微动,相思不唤而鸣。
……那滴心血。
方河暗暗咬牙,只当未觉。
他朝前踏出一步,而后回望面色不愉的两人,即便直觉该说些什么调和气氛,却只能扯出个有心无力的苦笑。
“走吧?”他道,“去北境荒漠。”
燕野啧了一声,到底拂袖跟上。
苍蓝不言不语,却是非要牵住方河袖角。
如此终于安宁,一路朝北而去。
00:08: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