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分道
初七政府开门,陈坚按惯例要露个面,因此一大早就走了。
杨州得了空,盘算着去书房把先前锁定的几个可疑地方搜一搜。他吃完早餐,习惯性地看了会新闻,对着白鸽派那几个名字直皱眉头。
安德鲁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站在他旁边收拾盘子。杨州一眼看出他的忧虑,低声问:“他那边又有什么消息?”
“他”指的是杰弗里。
“他很着急。”安德鲁神色凝重地说:“老局长可能要离任了。”
杨州收起虚拟报纸,沉着脸咬了咬嘴唇。政治中立的老局长一走,必然引发新一轮的人事变动。联合国部队规模小,UNPO的局长一般身兼两职,既指挥警察力量,又领导军队力量。因此无论玫瑰派还是白鸽派夺取了这个位置,必然对议会中的政治形势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
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暂代副局长之职、准备参与竞争的杰弗里自然不希望出什么岔子。
杨州虽然已经对玫瑰派失望,却也知道情势的紧迫性。白鸽派若真的掌握了基因实验的消息,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打出这张王牌了。
嘀嗒嘀嗒,耳边好像有个炸弹在倒计时,发出清晰的死亡之音。面对这样一滩浑水,杨州深切地体会到力不从心。
“艾琳想跟你见一面。”安德鲁突然说。
杨州神思不属,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如今他已没什么人可以指望,只愿艾琳能带来好消息。
安德鲁收拾好餐桌,仍逗留着不走,杨州用眼神询问他是否还有事,安德鲁却问:“你和陈先生怎么样了?”
杨州一愣。他想起那天晚上久违的拥抱,陈坚梦呓一般的咕哝,忽然觉得格外不真实。简直像一场梦,日光一照,就变成泡沫蒸发了。
“能怎么样。”杨州说。
安德鲁等了一会,又问:“你还想救他吗?”
这话问得让杨州不舒服,他心烦意乱,语气重了点:“这是我的事。”
安德鲁不闪不避,一本正经地说:“陈坚在进行某种危险的实验,我担心你被情感影响,作出不理智的抉择。那样可能会伤害许多无辜的人类。”
杨州闻言微微一笑,神色自若地站起来,用餐巾擦了擦手。“我本来就不是个好人,是非观很淡薄。后悔选我当指令者了吗?”
安德鲁呆呆地站了几秒,摇头道:“我知道你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杨州看他一眼,表情似有触动,最终没有回应,转身朝书房去了。
基地政府大楼里,到处都是喧闹的人声。年还没过完,每个人都懒洋洋的,工作提不起劲,茶话会倒是开得勤。
陈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刻意扫大家的兴。发表完讲话,他打算去办公室看看,半路上接到秘书发的消息,说曹晚青在等他,陈坚顿时一个头变作两个大,脚下一拐弯,随便选了个小门离开了。
基地政府的办公区共有三栋大楼,相隔不远。陈坚来的次数不多,一时兴起逛了逛,不知怎么地走到一片僻静的小花园。
虽然已经立了春,万物却依旧萧条,花园里一派灰扑扑的景象,没什么好看。陈坚准备原路返回,忽然听到有脚步声,探头一望,竟然是方行和一个女人走了过来。
那个女人看着面生,相貌普通,中等身材,像政府里最底层的公务员,和方行倒是熟悉,一边说话,一边频频点头。
陈坚心里还没什么成形的想法,身体已经下意识地闪到一排无精打采的灌木之后。
那两人站定了,距离陈坚有些远,听不清谈话的内容。看起来方行吩咐了什么事,女人一脸恭敬地答应了。
后来女人先离开,剩方行一个人站在仿古的凉亭里发呆。
陈坚从灌木后出来,脚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声,方行警惕地回过头,看见是他,嘴角慌乱地一抽,脸上血色全无。他手指揪着裤缝,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来,似欣喜又似害怕,“你怎么在这。”
“出来走走,”陈坚语气平和,甚至还戏谑地一笑,“躲曹晚青。”
“哈。”方行的肩膀小幅度地滑落,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埋怨道:“过年这几天,也不到我家坐坐。”
“忙。”陈坚含糊地说。
方行心脏扑通跳,他找不到话讲,便偏过头打量陈坚。陈坚好像瘦了,五官的线条更锋利,阴着脸不说话时,有种慑人的气势。
方行当然知道这些天他在忙什么,刻意没有打扰他,只盼着他将杨州恨之入骨,认清他们之间绝无可能,然后过一段时间,就能意识到自己的不可替代。
“他呢?你和他,如何了?”方行问。
“谁?”陈坚盯着不远处一棵干枯的树,树枝上仍缀着一两片叶子,经历了整个寒冬,犹自恋恋不舍,不愿离开枝头。
“杨州。”方行很不屑地说出这个名字,以显示自己坚定地站在他那一边。
陈坚却不吱声了。方行等了一会,心中咯噔一下,不安地问:“怎么,你还没赶他走吗?”他激动起来,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愤怒的红,“你不恨他吗?他是周芸的儿子!要是陈叔叔知道了——”
陈坚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霎时天地之间的寒气仿佛都聚在一起,兜头罩住方行。方行汗毛直竖,磕巴了一下,底气不足道:“退一万步说,他是你弟弟,你想乱伦?”
陈坚并不回答,仍旧盯着那棵树。他近来越来越爱沉默,消沉冷肃得如同基地外寸草不生的荒漠。
一只麻雀飞来了,轻盈地落在枝头,而随着这一颤动,坚持了一整个冬天的枯叶最终飘落。
陈坚想起了不久前那个情绪失控、意乱情迷的晚上。杨州说了些胡话,他也说了些胡话。后来两人分开,杨州在卧室辗转反侧,他则下到一楼,在储藏室待到天明。
当时他坐在地上,抱着半空的箱子发呆。几经颠沛流离,陈北民的旧物所剩无几。实际上他们父子相伴的时光,也并不长。就算陈坚记事早,能有的回忆也不过五六年。这些年桩桩件件的旧事,他在脑海中重温了无数遍,鲜活得好像陈北民昨天才离开。
但如今再追忆,脑海中的场景蓦地变成了泛黄的老照片,不言不语地提醒他,二十年究竟是一段怎样漫长的光阴。
他知道陈北民不会再回来了。
整个晚上,陈坚盯着父亲身份证上的笑脸出神,一旦眼眶潮湿,便把手中的卡片倒扣下来,等待片刻后,又重新拿起。
他为自己对杨州的那些龌龊心思感到羞愧和罪恶,好像背叛了父亲。
而照片上的人温和地笑着,仿佛并不介意。陈坚深知他的宽厚,哪怕对“那个女人”,他也从未口出恶言。
但他无法原谅自己。
麻雀振翅飞走了,方行百爪挠心一般难受,无数的情绪沸腾又冷却,最后只剩凄凉之感萦绕不绝。
“陈坚,你看看你变成什么样子了。”方行紧握双拳,痛心疾首的语气:“你可别破坏我们的计划。”
陈坚冷笑一声,云淡风轻道:“这话该我说吧。”
他看似平淡的一眼扫过,方行的心跳却骤然加速,他张开嘴,接连吐出几个含糊的音节,这才勉强镇定下来,虚张声势地质问:“你什么意思?”
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了,陈坚本就心烦,无意中又撞到之前那出,倦怠之感更胜。他看了方行一眼,只觉两人之间隔着山海,再也没有当初亲密的感觉。但毕竟这么多年的交情,他没有点破方才之事,言简意赅地说:“只是提醒你一下。”
“你看见了?”方行突然露出一个讥诮的笑,阴沉的脸上竟然显出几分艳丽,“你以为我在干什么?我是在帮你做正确的事!”
这些天的遭遇,把陈坚的情绪折腾得像一根拉伸多次的橡皮筋,很难再有什么波动了。他点点头,说出心中猜测:“你联系了其他基地,是不是?”
“是!”方行被他不痛不痒的语气激怒,下颌的宝剑锋利逼人,“本来就该这样!而且如果用活人做实验,我们早就成功了!就是他来了之后,你才变得跟个女人一样心慈手软!”
陈坚静静地注视着失态的方行,甚至还有闲暇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跟他无关,我爸从小就告诉我,不论以多么高尚的借口,都不能伤害无辜的人。”
方行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注视着这个陌生的陈坚——到底是他变了,还是自己从未明白过他?一种摧枯拉巧的冲动从四肢百骸汇聚到心口,方行怪笑一声,“冠冕堂皇的话你当然会说!反正肮脏的事都让我来做!”
“是吗?”陈坚仍旧平静,“我从来没有让你杀弗拉基米尔。我说过我能控制住他。”
“我还不是为你好?”方行红着眼睛,嘴角的肌肉有些扭曲,“留着他后患无穷!”
“呵。”陈坚忍不住笑了几声,他眼神中有悲悯,不知是对方行,还是对自己。“你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又安了多少私心?一直以来,你用自己的标尺衡量是非,从没有真正考虑过我的想法。反正你只管做,人情和罪孽都让我背。杨州到现在还认为弗拉基米尔是我杀的——”
“杨州!”方行本来混混沌沌,听到那个名字,眼神中突然流露出疯狂之色,“哈,别装了,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他!难道弗拉基米尔不是你杀的吗?”
陈坚用力吸了口气,冰冷干燥的气体在肺叶穿梭,冻得胸膛发麻。片刻后,他从容地点点头:“是我。”
方行痛苦地闭上眼睛,脑子里狂乱得像要爆炸。他不知道他们怎么就落到了这步田地,可是身在迷雾之中,根本辨不清东西南北,本打算先冷静一下,可陈坚的背影像一根刺扎在心上,方行口不择言地喊:“那你是不是还怨我当年为你好,拼死抢药救你?”
陈坚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没有,在这件事上,我永远感激你。”
可是往日的情谊,还经得起多少磋磨,却是谁都说不准了。
到了中午,天气忽然由阴转晴,白晃晃的阳光打进来,照得杨州半张脸柔润而明亮。他手里拿着刚从墙上取下来的风景画,一寸寸地小心检查。
片刻后,他失望地把油画挂回原处,视线在书房环视一圈,最后落回自己空荡荡的手里。
墙是实心的,几个可疑的地方都排查过了,没有机关或暗门。杨州找不到证据,按理说应该打消疑虑,但他偏偏有种古怪的直觉,认为书房一定能通到实验室去。
难道机关在书本里?杨州盯着近万册密密麻麻的藏书,无力之感油然而生,想起杰弗里那边的坏消息,又难以控制地焦虑起来。
到底在哪里呢……一定是某个陈坚经常接触的地方或物品,同时又非常地普通,普通到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杨州闭上眼睛,在脑海中还原陈坚突然消失那天书房的布置——他在警校时受过相关的记忆力训练,做起来倒也不费劲。
只是今天心浮气躁,回忆像不规则的碎片,杂乱无章,许久才拼凑出一个边角。好不容易静下心来,忽然听到D3跟陈坚问好的声音,神思一动,便又功亏一篑。
杨州无声地叹了口气,决定晚点再来。
已经是中午了,太阳升得老高,光芒刺眼,靠窗的小圆桌上映着一方亮斑,泛黄的书页轻薄而透明,仿佛一触即碎的枯叶。
杨州走过去拉好窗帘,不经意瞥了一眼堆在桌子上的书,有《呼啸山庄》、《局外人》、《诗经》和《利维坦》。
杨州的指尖在空中游移片刻,轻轻地落在了那本陈坚从来没有看完的《利维坦》上。几秒后,他浑身一震,神色复杂地盯着这本不新不旧的书。
杨州突然发现,他从来不知道这本书摆在书架的哪个位置。它似乎一直放在桌子上,或者被陈坚拿在手里。不,也有过例外,陈坚突然在家里消失那次……桌子上是一本《面纱》!
杨州拿起《利维坦》,仿佛举着唯一的火种,兴奋而又谨慎。他扭头打量数十排高大的书架,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如果猜测得没错,这本书里装了微型信号发射器,而书架的某个地方则藏着接收器,两相契合,便能开启某个机关。
可到底在哪里呢?陈坚并没有蠢到把书籍分门别类地编号,方便他按图索骥。如此看来,只能从头到脚仔细检查。
他正苦恼这项浩大的工程如何才能做到悄无声息,忽然响起了敲门声,杨州手一抖,《利维坦》的封面被撕开一个小口。
敲门的是安德鲁,表面叫杨州吃午饭,实则是提醒他陈坚回来了,不要在书房待太久,免得让人起疑。
杨州应了一声,把《利维坦》原样放回桌子上。他离开书房,进了一楼的盥洗室,足足洗了十分钟的手,这才进餐厅。
本以为能避开陈坚,结果还是遇上了。
陈坚一手支着太阳穴,深深地皱着眉,听见脚步声也没抬头。他这几天心情都非常糟糕,最糟糕的一点,是他自以为调节得还不错。此刻坐在餐桌前,回想起今天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忽然后知后觉地感到愤怒和痛心。
方行有不为他所知的心腹,陈坚当然也有。一个小时前,秘书截获了方行和七号基地的贝尔纳通讯的密电,他告诉陈坚,方行和对方共商独立之事,还透露了一号基地正在进行某种极有威胁的基因实验。
陈坚没想到一切发生得这么快。上次争吵过后,他就预料到总有一天他和方行之间的分歧会达到难以回旋的地步,但却没料到会出现在如此关键的时刻。
这下,他再没可能全身而退了。
陈坚心事重重,余光瞥见一双方格图案的灰色拖鞋,盯了一会,视线上移,落到杨州莹白的耳垂上。
杨州吃相很斯文,不疾不徐地,一点恼人的声音也没有。感受到旁边的注视,他舔了舔唇缝,喉结一动,觉得有些不自在。
这两天他们井水不犯河水,相处得还算平静。杨州本无意打破微妙的局面,可陈坚盯着他,他捏筷子的手都不知往哪里放,只好转过头问:“不吃?”
陈坚面前的饭菜几乎没动,已经不冒热气了。杨州询问的语气不咸不淡,克制着多余的关心,陈坚把盘子推远了些,算是回答了他的话。
杨州随便扒拉了两口,也放下筷子。
安德鲁进来收拾餐具,恰好听见他的指令者把刚刚获知的重要情报透露出去:“UNPO的局长要退休了。”
陈坚懈怠地靠着椅背,闻言微微一挑眉。
“基地就算不出问题,都会被拿来大做文章。”杨州看他神色淡淡,不以为意的样子,又补了一句,“你别轻举妄动。”
陈坚正考虑如何补救方行自以为是的破坏,听他这么说,心里忽然泛起苦味。他无所谓地扯了扯嘴角,冷淡道:“杨警官,你的立场真是微妙啊。”
杨州默默忍受着他的阴阳怪气。他背着光,五官浸在阴影里,下巴尖上一点白,像一瓣玉兰。
这副温顺的模样,让陈坚说不出什么刻薄话来。他心里有条河,所有的出口都被杨州堵死了,水位越涨越高,不知何时就要溃堤千里。
两人沉默了一会,杨州的手机突然震动,他点开小窗扫了一眼,立刻紧紧地攥住了,指节泛出青白。
陈坚眼神一暗,野兽般的直觉让他猜到了什么,一瞬间恨意滔天,只想顺着数据流追踪到那个女人面前,然后,然后……
然后又怎么样呢?陈坚眼眶发热,狠狠咬着后槽牙,却无法像从前那样,想象出羞辱和咒骂那个女人的场景。
毕竟那是杨州的母亲,他再恨,对着有几分熟悉的脸,也很难发出恶毒的诅咒。
杨州不愿在陈坚伤口上撒盐,悄悄退出了餐厅。他一边上楼,一边打开Stars,看到周芸给他发了些游玩的照片。照片里周芸戴着现下流行的毛绒绒的卷檐帽,穿着米色的大衣,站在被积雪压弯的树枝下,甜蜜地微笑着。
杨州机械地滑动着照片,眼前忽然浮现出陈北民伤痕累累的背影。那一刻,某种灰色的,被他竭力压抑的不满情绪,终于不顾一切地露出了头。
他不愿承认,但他确实怨恨周芸。
为什么?为什么她抛弃丈夫孩子之后依然可以毫无负担地享受幸福,现在却连累自己被陈坚恨着?三十年,周芸从来没有执着地寻找过前夫和孩子。她没有忘记他们,杨州知道,可若非此次他来一号基地执行任务,周芸也许一辈子都躲在蜗牛壳里,直到弥留之际才告诉杨州他有个哥哥。
她太懦弱了。这三十年,她一直幸福而懦弱地生活着。她给小儿子取名杨州以纪念故乡,每年参加反《隔离法案》游行以平息心头的愧疚,却从来不曾直面当初的罪过。
现在她想要补救,可惜故人已逝,阴阳两隔,当初的孩子,也不再认这个母亲了。
杨州没有回复周芸的消息,刚回到房间,周芸便按捺不住地发起了通讯。
她发照片本也是试探,实际是想知道前夫和儿子的下落。因为杨州告诉她初七有结果,她一整天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眼看到晚上了,杨州还没有动静,终于忍不住打了个电话来。
杨州跟母亲干巴巴地寒暄了两句。他平时跟父母也不亲昵,周芸没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叮嘱他执行任务注意安全,便绕到了寻人一事上。她精神紧张,也就顾不上照顾小儿子的情绪,直截了当地问:“州州,上次你帮妈妈查的人,程北冥,有消息了吗?”
鬼使神差地,杨州竟想起那天晚上漆黑的走廊,陈坚贴着他的耳朵说,他不再需要亲人了。手机变得滚烫,杨州拿远了些,镇定地说:“一号基地没有这个人。”
那头蓦地安静了,几秒后,传出一声颤抖而悠长的叹息。
“好,”周芸的语气很奇怪,一半失落,一半轻松,她讷讷道:“好的,没事了。”
杨州轻飘飘地许诺:“等任务结束,我再帮您找。”
周芸魂不守舍地“哦哦”两声,又开始关心杨州,语调生硬:“任务什么时候结束?”
“快了。”杨州在心里默念,等找到实验室,毁了基因武器,一切就风平浪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