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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孤舟尚泳海

第三十七章 孤舟尚泳海
堀室幽暗,灯火昏黄。墙上悬着染血的甲兵斧钺、刀矛鞭针,靠墙倚着四十余斤的重枷和伐树大锯,皆浸在血泊之中。
窟室中央立着一人,着一件血迹斑斑的纻丝袍儿,头戴方巾,腰里悬着象牙串子,像个儒生,双眼却漠然而冰冷。那是文家之主文试灯,他伫立在血洼里,手提兔毫笔,正往洮砚里蘸去,砚里盛了一层薄薄鲜血。
文试灯斜着笔,见血未浸过笔头一半,便蹙起眉,向书童道:
“还差几字,墨不够了,再添些来。”
书童着一件对襟短褥,瘦瘦小小,连声应诺。他细瘦的胳膊往旁一探,却提起一柄狰狞的鬼头刀,走向跪在一旁的血人儿。
那血人儿衣衫褴褛,遍体令人惊心骇胆的刀伤。围在身上的破布条上绣着葫芦纹,本是极好的料子,如今却破碎得不成形状。见书童前来,血人栗栗发战,然而当那刀刃落在背部、剜下一大块肉时,他一声不吭。
书童用碗接了血,恭敬地盛到砚中。“老爷,墨已好了。”
文试灯颔首,笔毫蘸饱了血,在微微泛光的天书纸上落字。
为铸神迹,写一回天书要费许多血。因天书不能写不可发生之事,若是写了,即便落字,也会当即消失。文家从古至今竭力欲成的神迹便是用天书试出将来千百年人世间会发生之事。然而这铸神迹之途崎岖坎坷,许多时候未在天书上试出结果,光阴已无情流逝,最终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伟业传到文试灯一代,他倒想了个法子。若一个个字试太过麻烦,便集众人之力,将蒙学的孩童聚起,教他们习字念书,往后便一直困在府中,让他们同书天书。若有异心的,便送去刑房放血碾肉,磨成墨浆。
文试灯因此而失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有一个昏厥不醒,还有一个苟延残喘至今,这便是在府里招摇的文公子了。
男人冷酷的目光落在那血人儿身上。文公子蜷缩着,像一只无助的小狸奴。他疼得厉害,未被血染过的脸颊白得似雪。
天书纸上落下一点殷红的血渍。文试灯沉息运笔,最后写上一划。一刹间,男人如夜色的双目亮起希冀而狂烈的火光。
“成了!”他低喝道。
这喝声仿若惊雷,在所有人心头炸开,书童错愕地看着他。这个素来冷肃的男人的身躯中仿佛充满了疯狂的暗流。
“成了,我们成了,文家成了!”男人语无伦次,掷笔高呼。文公子亦颤抖着抬起脸庞,惊恐又欣喜。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从今往后,他不用再受苦难。
因为血字天书终于落成了。
——
烛阴回来后,日子如鼓枻的轻舟,晃晃悠悠地飘走。小泥巴总算被放出房来,他肯吃饭了,一顿能吃上三碗八宝饭,他身子休养好了些,可文公子却又病倒了。
文公子本就是个病秧子,既有沉痼,又有纷至沓来的外伤,哪一日归西了也寻常,故而小泥巴对此不以为意。只是到了他当去值夜的日子时,他怀着满腹仇忿对家丁们说:“你们主子坏透了,竟将一条臭蛇放入我汤里,我若去伏侍他,他是不是又要磋磨我,甚至拿我来炖汤?我不去了,你们是领工钱的人,该为他卖命的人是你们。”
家丁们无奈,但看他方才从绝食里缓过来,便也答应再让他歇息一阵。
为了让烛阴早些长好鳞皮,小泥巴偷偷踅去后厨里,借着领饭食的工夫藏起一柄小刀。他划破手指,用血画延生度厄咒,让烛阴躺在血阵里头。这肉虫起先奄奄一息,后来竟也有了生气,胡乱打滚,大声叫痛。小泥巴赶紧用手指塞着它嘴巴。
待生出一层薄皮,略有了些红鳞,烛阴慵懒地趴在血阵里,翘起尾巴,道:“闲着无事,我来教你用宝术的法子罢。”
小泥巴点头,在它面前盘膝坐下。
“首先要心平意静,通体行气,就是平素你发用宝术的那一套。然后——”烛阴指手画脚道。“感到愤怒!”
“愤怒?”小泥巴摸不着头脑。
“不错,愤怒也好,仇怨也罢,总之便是要以一种极强的情愫充盈心头,而只要那情感不绝,你的火也不会熄灭。”
小泥巴想了想,打了个响指,指尖燃起一点明焰。
他对烛阴邪恶地流涎道:“我想吃你,非常之想。”
火星子飞到烛阴身上,旋即绽开明丽的火花。见那蛇在火里翻滚,小泥巴微笑道:“你说得不错,只要想吃你的心情未变,这火果然不熄。”
烛阴一面散着肉香,一面在火中跳动着,大叫道:“你这白眼狼!”
夜里,小泥巴躺在倒座房的床上左思右想,觉得还有吃嘴巴和煮烛阴的大仇未报,高低也得去出口恶气,遂又爬起身来,悄悄摸去文公子的厢房前。
那厢房里亮着盏灯。那灯烛在黑沉沉的夜里便像一只睁开的眼,向四周乱放目光。小泥巴藏在绣墩丛里,挨到窗下,却听得里头的人絮絮低语:
“今儿我心中甚是夷愉,因那血字天书终于写成了。写成血字天书是文家数百年来的夙愿,有如此伟业加持,如此一来,我那孩儿也当能被择作中天星官的仙童了。”
“可不是么?”说话的似是文公子的乳母,小泥巴记得她,常穿一件水纬罗对襟衫儿,羊皮裙下露着一对荷尖似的小脚,待自己颇好,常留着些麻糖、花生糕予自己吃。此时听得她满意地道,“旁的势家铸神迹流汗,咱们公子流的可是血,且流的不是一天半日,十年来,他身上便没完好过。付出这样大的牺牲,理应比别人得的更多。”
“但这样还不够。若要送他去做仙童,便要做到十拿九稳。”说话的人是文试灯,沉稳而儒雅,却透着森冷,小泥巴听过他的声音,此时一下便辨了出来。文试灯抚着錡上的一柄桃木剑,又问乳母道,“你知神迹是如何认定的么?”
“奴婢听说是得看天下百姓们。若他们为之震动,称颂传唱,便算得神迹。奴婢又闻咱府上寻了些佣书传抄小本,将其散到九州各处,便是为了宣扬这血字天书的功绩。”乳母陪着笑。
“是啊,可毕竟血字天书上写的是将来之事,落到旁人手里也不妥当。更何况……”
“更何况?”
“若想教一个人在众人心里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你觉得是用甚么法子?”
“装疯卖傻?”
“不对,是光明正大地——死在他们面前。”
话语声中断了一瞬,小泥巴的心似也停跳了一刹那。蛩虫唧唧,像无数妖精在讥嘲笑闹。夜风冰寒,仿佛自阴府里吹来。
“死人素来是比活人尊贵的。因无人敢否认死人的功绩,心底里总是对他们放着一二分尊敬。同样的,活人只能做英雄,可死人却能被尊作神明。”
哪怕再驽钝的人,此时也应被点透。乳母失声道:“难道,您是想杀——”
文试灯莞尔,低声道:“为那孩子建的戏台子已搭好,接下来他只需演一出戏,那便是死在荥州黎民面前。”
女人惊恐的喘息慢慢平复了,“既是演戏,公子便不必死,是么?”
“是,他不会死,但必须演这出戏。因为如此一来,他方能教荥州百姓刻骨铭心,有了这段铭肌镂骨的记忆,想必为其上香祝祷的黎民会更多,也教他更有希望得到仙童之位。”
文试灯不疾不徐地将那夜的计划述来。
“文家最终写成的血字天书堆垒得有小楼之高,到了二月初二,火神庙祭的最后一日,我会遣人将天书运至火神庙前,教黎庶前来观览,说这天书是由犬子一人写成的,同时施些杀鬼降魔符,以悦民心。到了那时,便将在天书上受了灾的乡民聚起,把那书着祸患的天书纸页抽出,分作一叠,铺于祭坛。扮作犬子的人将会登上火神殿顶,在众人面前一跃而下,他会落在下设的砖坛上,摔碎脑袋。血沿着血槽流淌,将布出消灾咒的模样。于是我们便可宣扬:小儿为了解苍生灾厄,愿献出自己的性命!”
平淡的语调转为激昂,文试灯狠狠捏碎了手中的八吉祥纹杯。碎片扎入指中,落下星星点点的红,然而他不以为意,因为为了向世人展现神迹的这天,他已流过了更多的血。
这话似是说动了乳母,她眼里泛出晶莹,用白绸绣花巾子点着眼角,啜泣道:
“听着您的话儿,奴婢都觉心里一震,想必那不相干的外人也觉感动,定会纷纷去庙里为公子祈福。那声儿若教玉虚宫听见了,也定会觉得收咱们公子是理所当然的罢。”
文试灯点头,依旧抚着桃木剑,粗糙的纹理流淌在指尖,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只是……”乳母话锋一转,讪讪地笑,“这便是说,那扮作公子的孩子便要死么?”
“为了铸神迹,这点牺牲是必要的。”
“也不知是哪个苦命孩儿……”乳母絮絮叨叨地道,揪紧了衣衫。
“你应也见过他的。你不是待他极好,时而给他些糖瓜果子吃的么?”文试灯平静地道,“他的名字叫‘易情’,他会代替我那孩儿死去。”
一刹间,一股尖锐的冰冷袭上心头,像有一柄利刃直插胸膛。小泥巴愣住了,浑身发冷。
“是……是他?”乳母失色,陡然站起。
男人淡声道:“我知你疼他,因他身形略像你那得了伤寒而夭折的孩子。我吩咐我那孩儿千方百计地接近他、要他入文家,也是为了这一日。天书上能写出‘文易情铸成神迹’的字样,说明他是特别的。”
“既是特别的,不如让他留在公子身边,助咱们成神迹……”
“不,他迟迟不肯冠文姓,那便不算是天书中提到的‘文易情’。”文试灯冷酷无情地道,“拗不过颈子、犁不了田的犟牛,留着有何用?不如早将其除去,换一个‘文易情’。”
小泥巴寒颤不已。他本以为文公子性子已算得十足的奸毒。不想是有其子必有其父,他爹比他更毒辣。
乳母却似是有些为难。
“昆仑玉虚的仙子曾通过香灰传讯,说我那孩儿应再受些苦难,以便铸得神迹。这便是他应受的苦难,而这苦难会由替死鬼,也就是‘易情’来承担。”文试灯淡然道。
“那还是个孩子,这样断送一个孩子的性命,是不是有些狠毒?”乳母心软了,絮聒地说。
闪烁的灯影里,男人却说。“这些话倒不恶毒,只是因为我大发善心,想在你临死前与你道明一切。”
妇人愣住了。
“你对那孩子留了情,兴许会阻挠咱们行事。不如早些进了阴世,免得夜长梦多。”
说着迟那时快,文试灯兀然拔剑。明明是一柄粗钝的桃木剑,却因刻了卓剑咒而锐利如钢铁。
刹那间,窗纸被尽数染红。血像虬枝,弯弯绕绕地爬下窗格。
乳母软了下去,此时屋中只剩下一个人的影子。灯火烁烁,在墨沉沉的夜色里像一只眨动的、不安的眼。
小泥巴猛地捂住了嘴,恐惧一刹间攫住了他的五脏六腑。他听见男人的声音,像是妖魔的低语。乳母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像正往里吹着火的破炉膛。呜咽声如细丝,悄悄地断了。一条性命悄然消逝在这昏黯的夜里。不知多久,灯熄了,一切浸在墨似的黑暗中。小泥巴惊恐地呼吸着,直到冷汗浸透了衣衫。
他听见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文家欲拿他做文公子的冤死鬼,让文公子踩着他这颗踏脚石入昆仑玉虚宫,步入仙途。
再不能耽搁时辰了,他得逃。两种情绪像藤蔓一般纠葛而上,缠住心头。他的心一半盛着恐慌,一半盈满怨怼。怕的是自己一命呜呼,恨的是将自己困在这狭小院落、害自己与亲朋离散、如今又想图自己性命的文试灯和文公子。
一路摸黑回了倒座房中,下仆们皆已熟睡,鼾声像浅浅的海浪,此起彼伏。小泥巴拾了些粱糗,抱起裹着烛阴的布包,轻声道:“我们走。”
“走?”烛阴睁开惺忪睡眼,它的皮略长出来了些,有些发皱地贴在体表,仿佛一只油豆腐卷。“走去哪儿?”
“天涯海角。”小泥巴说。
他抄着烛阴,负着布包,溜出倒座房。月牙尖尖的,似被天狗咬去了一大块。他像一个即将行上独木桥的人,忐忑不安。恍然间,他发觉自己走上了每一个离开文府的人曾走上的路。在这条路上,他仿佛望见了文宝珍和烛阴,他们也曾走过这条路,或是一去不归,或是体无完肤。
心咚咚地跳,像是打着急促的鼓点。小泥巴责备自己,怎么在过去的四年里,自己像被拔了獠牙,磨了棱角,在这文府里蹉跎岁月?文府才不会是他的归宿,只是一个羊棚,外头逡巡着饿狼,伺机对他这头肥羊下手。
他要去的地方是文宝珍曾告诉他的密道,跳进井里,沿井壁上的洞爬出去,便能逃出生天。可没跑得几步路,一个声音却叫住了自己:
“喂,小孩儿,你去哪里?”
刹那间,天旋地转。
小泥巴脚踝一凉,忽觉眼前之景飞速流逝,直到脊背一痛,才发觉自己刚才是被人拎住了脚,飞甩出去,砸在了槐木上。沙沙落叶里,一个古怪的男人踏着月光走来,嘴突瞳圆,像一只凶恶的大鳖。
“你想要逃走,是不是?”像鳖一样的男人嘿嘿笑道。“好呀,你快逃罢。逃走了,我便能将你捉回来,又有新的人肉吃了!”
烛阴在怀里躁动不安,对小泥巴叫道:“别轻举妄动!那厮叫‘清河’,曾是灵鬼官,你在他面前跑不走的!”
小泥巴忍着痛,慢慢爬起来,眼帘里映入了纻丝袍的下摆,染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像开了一串梅花。不知何时,黑暗里已走出一个儒生打扮的男人,三四十岁的模样,双目冷淡而无情,是家主文试灯。
“清河,别吓着他。”文试灯淡声道,转身向小泥巴伸出手,道,“你这孩子,已是亥牌了,怎的还在府中跑?起来罢,我让人送你回倒座房。”
小泥巴仿佛被无形的大石压住,颤抖着望着男人伸出的手。月光像银色的潮水,映亮被红蓼掩映的小径,他知道那是通往阴府的路,待他回了倒座房,便会被锁在里头,直到被换上文公子的衣衫,在二月初二的那个夜晚被人从火神殿顶推下,死于荥州人之前。
然而他无路可逃,他本以为横冲直撞,可将牢笼破出一个豁口,然而不想这樊笼却套上了铁壳,凭血肉之躯无可奈何。
“爹。”一个声音怯怯地从一旁出来,文试灯和小泥巴同时转过头去,夜色里勾勒出一个单薄的身影。文公子着一件水貂皮衣,拄着青玉鸟首杖,在侍从们的拥簇下一瘸一拐地走来。文公子喘息着,神色看着不大舒爽,“不必劳您大驾,我送他回去便好。”
文试灯的目光落在文公子身上,分明是清清淡淡的眼神,却似带着千钧之重,压得人喘息不得。
男人平淡而温和地对文公子道,“你近来为写天书而劳心费神,应歇着才是。”又对清河道,“清河,送他回房。”
听他爹这样说,文公子却脸色白了一白,咬紧了唇瓣。
小泥巴一面打颤,一面想,为什么文公子会突然现身,向他爹提出这要求?眼前忽而掠过那一日的光景,火红的吉祥轮随风而动,文公子坐在藤椅上,襟领上别着风车,曾悲伤地微笑着,希望自己能将他带出文府。
也许文公子真是来救自己的,兴许会在回房的路上偷偷放跑自己。因为他也知晓,若是落入文试灯的手里,那才真叫山穷水尽。
要接受他的帮助么?
不,小泥巴忽而猛地摇头。那不会是帮助,说不准还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他和他爹是如出一辙的歹毒,不可相信这府中的任何一个人。
文试灯向小泥巴伸出手,和气地笑道:“孩子,起来罢,你方才跌痛了罢?”
文公子站在一旁,紧抿着唇,一言不发,他安静地望着他爹,就像在望着一个居心叵测的恶鬼。
小泥巴战栗着,终究还是伸出了手。他知道待他握上文试灯的手,等着他的便并非一条救命绳索,反倒是一道通向深渊的路途。
然而他还是握住了,且握得十分用力。文试灯陡然一愕,因为他看见这个本应被当作替死鬼的孩子的面庞上显露出强烈的仇恨之色。
“是啊,你的手下教我跌痛了,所以礼尚往来,我也会让你发痛!”小泥巴低吼道,火光猝然从手中亮起。火舌舔上华贵的纻丝袍,顷刻间便将其舐作灰烬。文试灯的神情自淡泊转为惊惶,仅一刻的工夫,他便被火海包围。
“快救家主!”有侍卫惶恐地喝道。
激愤之下,火势渐大。火星子溅到文公子的心口,烧得他龇牙咧嘴,与他爹一起满地打滚。烛阴说得不错,宝术发自心气,若是他对文府的怒意不消失,那火焰便会熊熊不熄。
小泥巴被无数双手狠狠按在了地上,脸颊被沙石擦伤,然而却始终挂着快意的笑容。
“杀了我啊!”他吼道,“如此一来,我便会抱着憎怨下黄泉,你们身上的火也永生永世不会熄,因为会有一只叫‘易情’的孤魂野鬼永远痛恨着你们!”
——
黑暗里立着一尊狱神皋陶像,金粉已剥落了,露出暗褐的泥土,像结痂的创口。这是一间低狭的地牢,角落里放着只锈蚀的狗头铡,散着些夹板、戒驴一类的刑具,灰尘飞舞着,像细密的萤火。
小泥巴被文府里的侍从痛揍一顿,浑身似散了架,被丢入了这地牢里。只是这地牢似正恰在火神庙下方,且因地皮薄的缘故,地上的土鼓声皆听得清楚。侍卫们用铁链捆住了他手脚,教他不可动弹,但胸口里藏着的烛阴却未被发现,待人一走,小蛇便爬出来嘲弄他,道:“你这钝头驴,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就不会学着点儿收敛些气性么?你想动手教训他们,待逃出文府了还有机会。现在倒好,被捆成一只大粽,连半点机会都摸不着啦!”
这地牢似是从文府里一路掘过来的,文府地下四通八达,似蛛网一般,因而在火神庙底下有个关人的地儿也不奇怪。小泥巴鼓着脸颊,不理烛阴的嘲弄。文府的侍婢来过几趟,给他换上文公子常穿的捻金锦缎衣,脸上扑了白铅粉,描了柳眉杏眼,画得如个病痨鬼。他知道这是准备拿他做文公子的替死鬼了。
然而到二月初二还有几日,祭坛还未备得如此之快。小泥巴听着地牢外守着的侍从们的闲谈,心里暗暗计数着时辰。他听侍卫们的闲谈,倒也对外面发生的事知晓一二。
兴许是因为他对文家积怨颇深,听说那落在文试灯身上的宝术之焰依然未熄,连文府的道士也无可奈何,只得先贴了些水精咒在其身上,勉强镇得那烧燎的焰苗下来。然而灼痛感依然长在,且那火烧得太猛,甚而蹿过了文试灯的脸皮,将一张俊面烧得焦黑,这是断然再不可见人了。
文试灯虽恼怒,却也只得吩咐家丁去庙会上买了只纸面戴在脸上。那纸面是身毒的白象,是普贤菩萨的坐骑,生着六齿,可兴许是带回的僧侣传得错了,那庙会里卖的皆是七齿的象面,教人笑掉大牙。带着七齿象面的文试灯对侍卫们冷酷地道:“那叫‘易情’的小子需看好,不可有什么闪失,任其溜了。他若没了影,你们便会没了命!”
于是守地牢的侍从人数便翻了一番,过了些时候,小泥巴发热的头脑也渐渐冷静了,回想起自己先前的所为,只觉愚蠢,恨不得给自个儿两拳。被困在这暗无天日的囚笼里,还有什么生机?
“烛阴,烛阴。”小泥巴趴在地上,轻声唤道。“你能不能悄悄爬出去,给我师父……”他想起那张由烛阴带回来的布片,那歪歪扭扭的“字吾儿易情”的字样,心里长久以来的猜测暗合了榫卯。“……给我娘报信?这里不是文府,脱了天书的桎梏,这回她能够前来了。”
烛阴从他胸口探出脑袋,闷闷地道,“我倒也想这么做,可这栅栏外头早布了三重破魔咒,外面对我来说是刀山火海,我爬不出去。”
“废物长虫!”小泥巴怒斥,“养你千日,也用不得你一时!”
烛阴大怒,窸窸索索地在衣衫里爬动,咬他屁股。“喥头喥脑的玩意儿!你自个儿挖坑跳进来,还全怪在老子身上!”
小泥巴身上痛,屁股更痛,恼怒之下和烛阴咬成一团。然而时辰一个接一个地悄悄溜过去,眼看着二月初二便在眼前,一人一蛇皆心急如焚。
正焦急地度着日,到了二月初一的夜晚,忽有一人来到地牢里。
那人手里提着灯彩,着一身捻金锦缎衣,身裁消弱,眉眼下有着厚重的乌青,正是文公子。他站在寒冷的地牢里,在牢槛外一动不动,像一个孤独的影子。
小泥巴见了他,心里的火气又冲上来了,没好气道:“你来做甚么?是来瞧瞧即将纠缠你到死的厉鬼长得甚么样的么?”
文公子却将灯彩放在一旁,坐下来,抱着膝,与他对着脸,低声道:“你若想纠缠,那便缠着罢。”
他这反应教小泥巴像是一拳打进了棉花里,颇不爽快。文公子接着轻声说,“反正我不过是一块行尸走肉,自出生以来到如今的每一日,都不曾真正活过。所以哪怕有厉鬼来缠我,我也不怕。”
小泥巴鼻子里出气,指着他骂,“可我的日子分明过得好好的,却被你们搅了局!我本来是要下山念书,混个状元做做的,从此往后一路平步青云,载得万金归。我的亲朋皆会艳羡我,夸我是人中龙凤!现在倒好,我的一辈子都栽你手上了,你要怎么赔我?”
“那就赔你一辈子。”文公子说,神色平静而自然。
听他这话,小泥巴反噎了声。半晌,他才嘟哝着道:“你的一辈子不值钱,我才不稀罕。”
文公子笑了一笑,也不说话,他俩对坐着,中间隔着牢槛,静得似一幅画。小泥巴浑身不自在,问,“你来这里是找我做甚么的?该不会是来闲谈的罢?”
“是啊,就是闲谈,想找个说话的人,不然心里闷。我这一辈子也不值钱,没人看得上,想寻个能说话的人也难,你就多担待着些罢。”
小泥巴无话可说。想了一会儿,他不客气地道。
“好啊,那我便与你闲聊。你把我给放了,别再让我掺和进你们那铸神迹的破事儿里。你们家写的那破书算甚神迹?不过是靠日复一日的痛苦堆垒起来的怪物。那种玩意儿让人看了一点也不会心怀感动,只会觉得龌龊腌臜。”
“你说得对,那不算得神迹。”文公子反坦然地承认了,这让小泥巴吃惊不小。文公子微微倾身,道,“易情,我认为,所谓神迹——便是愿望。”
“愿望?”
“是的,是实现了的愿望。阏伯盗火,天下生民从此得见光热。夷羿挽彤弓射九日,让沃焦变还草野,使禾稼重现生机。海依蒲芦中的鸡豕应有尽有,带给人富足与幸福。这些神迹一桩桩、一件件,无不饱含着人们的心愿。”文公子垂眸,睫毛像蝶翼,轻轻地翕动,“反观血字天书,那书里甚么也没有,只是一片空虚。即便硬说其中有着何物,那也是轻傲与私欲。”
“你为什么突然与我说这话?”小泥巴问。
文公子莞然一笑,笑容掩不住苍白脸庞上的疲惫:“因为我累了。我累的时候,嘴巴把得不严,甚么话儿都会往外倒。”
“空有愿望又有甚么用呢?我现在的愿望就是往你脸上狠狠捣一拳,可你看我现在做得到么?”小泥巴说,挣动起来,身上的铁链叮叮当当地响着。
“一时的愿望可能没甚么用,可经年累月的、强烈的愿望会改变命格。”文公子轻声说,“所以我一定是上辈子、上上辈子犯了甚么过错,这辈子才落到这等下场。”
“不错!”烛阴的声音突而从小泥巴胸口传来,小泥巴心头一慌,方想遮掩,可那蛇脑袋已得意地探出来了,“老子日思夜想了几千年,要做那九重霄上的太上帝,下辈子准能登基践祚!”
文公子望见烛阴,略略一惊,旋即释然地一笑。他问小泥巴,“你呢,除了往我脸上捣一拳以外,你还有甚么想法?下辈子想做甚么样的人?”
“做人便舒坦了么?”小泥巴叹气,“说不准做精怪还自在快活些。”
他想了想,道,“下辈子便让我做个小妖怪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