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入镇
正午时分,司徒凛和云濯在头段昭英在后,中间夹着俩小祖宗,五人一行小心翼翼地进了那死气沉沉的望泉镇。
这片昔日曾与二人颇有渊源的地方如今早已变了模样,泥房换了瓦房,土道成了石板路。只是仍同七年前那般寂静得可怕,没有虫鸣,没有鸟鸣,没有水声,没有风声,比之当年他们除妖时的荒凉破败之景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偌大个镇里,唯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飘来散去,和着几人断断续续的脚步声孤零零在青石街上回荡。
云濯按剑在前,边走边四下打量,眼瞅绕完一圈仍没发现什么活人迹象,心顿时沉了半分。
——果真如那些少年所言,此地一片死寂徒剩诡异,莫说人声,竟连风吹草动都几近没有。难道一晃数年这镇子还是没能躲得过那归离潭的诸多祸事,被那鬼王屠了个完全。
思至此,他不由得眉间一皱,岂知心不在焉时脚底步子亦未停顿,恰于没留神间“哐当”撞上了前方司徒凛的背。
“凛……司徒兄?”
见眼前人突然停下似有所思,云濯揉了揉撞疼的鼻子,几乎脱口而出:“怎么了?”
“此地有异。”
并未急着回答,司徒凛眯眼站在镇口的一间屋子前,片刻后神情凝重地伸手推门,却见其紧锁不留一丝缝隙,顿时忧色更甚。
然后,忽又在仰头时看到了什么,向身后两位少年一招手;“子寒白晓,且来看看,这可是你们当初所说那赵姑娘家的杂货铺子?”
杂货铺子?
闻声云濯心下一滞,也忙顺着那人的目光往上一看,但见青瓦砌成的房檐下,一块刻着“南北杂货”的老旧木匾静静悬挂于其上。
“兄长?”
虽不明所以,他们身后的司徒泠仍依言上前,定睛一看,忙点了点头:“不错,这正是赵姑娘她爹娘开的铺子。”
白晓也忙道:“是啊,当初我和司徒子寒也正是在这家店门口打起来的。怎么,难道此处有什么异常?”
司徒凛道:“我方才稍用鬼瞳探知了一二,发现全镇之中隐有怨息却不算极盛,但相对而言,唯此屋气息最为诡异,似是在其内聚集了多人。”
顿了顿,又道:“事不宜迟,我们且把门砸开看看。”
语罢,试探般抬起一脚朝那铺门踢去。岂料不知是因力道不够还是那门锁得太死,一声裂响过后,老旧木头虽吱吱呀呀破开几道缝,却仍是紧闭如初,仿佛被什么重物堵了住。
“打不开?这是怎么回事。”
听闻前因后果又见那门不开,云濯心中更是一沉:“就算这屋里人半夜睡觉怕贼惦记,也不至于把门堵成这样吧。”
“嗐,管他怎么回事!先进去便知!”
走在最后的段昭英按捺不住两步上前,一把拔出澜霜:“如你们这般文质彬彬怎能弄开这门?!给道爷闪开些。”
语罢,运起真气将长剑一扬,几道清冷剑光引得一室震荡不休,不消片刻两道木门共其后堵着的衣柜已噼啪碎了一地。
而待那些碎屑飞扬着应声落下后,光线昏暗的杂货铺里的情形却让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不大的铺子里横七竖八地卧着将近十具的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浑身皮肤苍白血液全无,面上的表情亦狰狞恐怖得吓人,仿佛在死前受到了极大惊吓。
“天,天啊?!”
见此惨象,五个人无不骇然呆愣,原本凑在门口的白晓更是一声惨叫,颤巍巍就近缩在了云濯身后。
然许是天生鬼瞳对此等事见之甚多,僵持片刻后还是司徒凛先缓过神来,兀自上前了两步:“先莫慌张。”
语罢,试探着用脚碰了碰离门口最近的那具尸体,但见那苍白的尸体机械般滚动了两下,身上仍却僵硬得毫无反应,他方才略舒一口气,蹲下身子招手示意大家围过来打量:“还好,怨气不多尸僵已成,应是不会尸变。”
云濯闻言在他身旁蹲下,但见那门口的尸体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身材魁梧须发浓密,双手前屈,目眦欲裂,眼珠已因身死而浑浊,舌尖亦已因惊恐而被咬破,显然是在死前仍拼了命般要抵住那扇房门,可惜仍在最后时分功亏一篑,难逃死亡一劫。
“且,且慢!”
跟着众人慢吞吞往前凑,惊魂甫定的白晓刚探头便又看到此等惨相,登时不可置信般一缩脖子,揉眼惊道:“这,这不是那杂货铺的赵老板么!”
“正是他。”
一边的司徒泠亦气息一滞,旋即疑道:“而且兄长,他的肤色为何是苍白的?”
……苍白的?
此语说着无心,云濯却皱了皱眉,细细一看便见那尸体的颜色果然白得与鬼魅无异,纵然是死后无人知又耽搁多日导致血液凝滞,应也尚不至此。
死状惊恐,血被吸干……这等描述,似乎有些熟悉。
他揉了揉眉心,回头与司徒凛对望一眼,皆是神色凝重,但见对方亦握了平平两步上前,指尖轻叩薄刃翻出,小心翼翼划开了那尸体的手臂。
——白色的皮肤下翻出僵硬的肌肉,却不见一丝血色,亦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见此情景,众人更是倒吸一口冷气,而司徒凛似有所预料般眉间微皱,侧过脸对云濯低声道:“可还记得李鸢儿。”
李鸢儿。
不错,正是李鸢儿!
少时在无名村的记忆本就难忘,更诓论不久前还同段道长再度谈起,云濯回想着那年除妖时遇到的诡异邪祟,顿时气息一滞。
惨死的新娘,意外泄露的妖气,被吸干血液的尸体,半人半鬼的癫狂妖女,近乎疯狂的续命方式……
同样的血色全无,同样的无故横死,甚至如今竟连地方都没换。
思量着这一番前因后果,他似隐隐摸到镇中惨案的一丝因果,不由得回望向司徒凛,握紧拳头皱眉道:“你是说,这鬼王墨曜和那李鸢儿一样,也是个半人半鬼要靠生血养着的怪物……所以才会不惜一切屠了这镇子,只为吸干这些镇民的血?”
司徒凛点点头,道:“不错,而且这鬼王显然比当初的李鸢儿要难缠更多。”
云濯一抬眼:“……是因那李鸢儿杀了六人而墨曜却杀了一镇人?”
“不止。”
司徒凛补充道:“而且李鸢儿杀人取血前后用去半年,这墨曜却能在一夜之间让望泉镇一命不留,想来这些人虽死时尚有先后,却无人能躲过此劫,当真是丧尽天良。”
“你说尚有先后?”
云濯恍然大悟:“所以那鬼王应是从镇口开始大开杀戒,因此后来察觉的避难者才会皆聚集于这离镇口最远的北边杂货铺里?还拼力堵住了那扇门?”
司徒凛点点头:“可惜那鬼王既需要一镇人的血来养着,必然有所图谋,更不是平平之辈。想来最后这些百姓也没能逃出生天,纵锁着一扇门仍惨遭杀害。不信你们便进去看看,那其他的尸体是不是也同这般毫无血色。”
“看什么看!”
段昭英懊恼地一抓脑袋,胸口起起伏伏似是愤懑难平,甩手出门:“这,这什么鬼王妖王,简直罪孽滔天!惨无人道!哎!”
步声渐远,白晓和司徒泠倒也不知是被吓傻还是怔愣般皆未作声。沉吟片刻不知又低语了些什么,各自拍拍衣摆上的尘土,低着头一道入了间内室。
前后不过七年,纵当年算是暂平妖患,此地仍终是没逃过这场劫数。云濯叹口气,也同司徒凛一道入了间偏房查看,但见那屋里果然瑟缩着的一具老妪尸体与一具少妇尸体,正皆如司徒凛所说全无半点血色。
“唉。”
惨状在前,二人不禁摇了摇头。
纵当年李鸢儿如何毒辣,前前后后也只杀了不到十人,可这鬼王竟一夜之间屠了一镇,好不心狠手辣。
所以莫非在这短短几年间,那邪门非常的归离潭鬼气竟是再度外泄,方才又招来此等丧心病狂的妖物?
“呜,呜呜呜!”
谁知,里屋的卧房处忽又有凄厉哭叫传来,声音软糯却可怜,似正出自白晓之口:“赵姑娘!”
刚刚只顾观察那些骇人尸体,一听此名才复想起那三人正是为寻镇中姑娘而来,云濯本就对那孩子多有些关照,这下心神稍滞,手忙脚乱同司徒凛向出事的卧房跑去。
至门口时,但见司徒泠正沉默半跪于地,紧咬嘴唇,眼神黯淡,似在勉强压制喷薄欲出的悲伤神情。而不远处的白晓盘坐于石床上,怀中抱着一人尸体,小衫罗裙,身躯僵硬,苍白面上微有诧异之色,大约是刚从睡梦中惊醒便被夺了性命,也不知该让人庆幸还是该叹息。
“赵姑娘,呜,你醒醒,我再也,再也不调戏你了,我再也不和司徒泠打架吓你了……”
那少年素来情绪直白,这下更是哭得涕泗横流,眼眶红红。抽抽搭搭须臾,又缓缓伸手抹上了那姑娘未阖的眼帘,上气不接下气道:“呜呜,你看,我们都来给你道歉了,你,呜呜……你别死。”
那姑娘的尸首随白晓的动作轻微晃荡,可惜徒剩下些机械僵直的颤动,再不能作出半点回应。
旁观半晌,司徒泠那万年冰霜似的脸上也终于没绷住,几分悲意陡上眼眉,啪嗒啪嗒落下几颗泪:“赵姑娘,对不起,我们来晚了……但是你放心,我,我和白晓,一定会为你报仇。”
语罢,又勉强抬起头,似是想要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然而却在不经意瞥到卧室房梁时瞳孔骤然一缩,脸上悲伤神色消散大半,当机立断一把拽上白晓的脚腕,径直将他从床上拖了下来:“小心!”
而说时迟那时快,未及云濯等人反应过来发生何事,也未及一脸莫名的白晓滚到地上,那房梁上竟又忽飞冲下来一团羽毛猩红的不明之物——小头尖喙,双翅大展,似乎是一只鸟。
而说是鸟,却也完全不像只正常的鸟,毛色诡异不说,身上还皆是煞气。此刻展翅直下,只听得“轰隆”一声,原先白晓所坐的床铺之上已被击出一个大洞。
这一记猛击力道极大,而那鸟见没伤着白晓竟毫无痛感般又长嘶一声,旋即扑棱棱从大洞里钻出来,翅膀震颤有声,俨然是准备再攻击。
“闪开!”
登时又闻司徒泠一声厉喝,那少年不知何时已抽出了背后的长弓尘湮,弦音破空,羽箭直出。
此弓乃是兄弟二人之母叶玄琙所留,寒木为胎玉石作缀,仅空展弦时便惊风有声,此刻更是箭无虚发。但见白光一闪,一支羽箭瞬间射穿了那鸟的身体,将其死死钉在床后的墙上,不复能动弹。
“呖——”
皮开肉绽的声音清晰可闻,可那只被射穿了要害的鸟却仍张着刀锋般的尖喙,不知疼痛地扑棱着羽毛竖起的翅膀,瞪着杀气满满的眼睛怒视一边惊魂甫定的白晓。
惊变已过,床上床下俱是一片狼藉,瘫坐在地的司徒泠一手颤颤巍巍地垂在地上,另一手牢牢握着那长弓,似心有余悸。而旁边“死里逃生”的白晓早已缩成一团,瞪大眼睛望着那只完全失了心智的鸟,怔怔道:“且慢!这不是赵小姐养的那只鹦鹉么?怎么成了这幅样子。”
“是啊,怎么回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着那鸟的浑身上下似有似无地环绕着的漆黑煞气,云濯也感事情不妙,忙望向司徒凛:“难道这鬼王一至,镇上不仅人死光了,连动物也都变了副样子?”
司徒凛闻言未急回应,若只沉默着绕过那两个心有余悸的少年走上前去,一双暗红色的眸子细细端详那鸟须臾,低声道:“是因煞气过重异化了。”
顿了顿,又摇头解释:“这小镇一夜之间死了这么多人定要怨气大盛。是故镇里不少动物都因此异变,这才成了只会攻击人的凶兽。”
“司徒兄说的不错!方才我在这家后院查探时竟也险些遭了这些畜生偷袭!”
正此时,房门外忽也传来一声言语,只见段昭英一手握着澜霜,一手拎着一只刚被砍断了脖子的公鸡迈步入内,继而略一抬手将那死鸡丢到他们面前,道:“你们看这是什么!”
众人闻声忙定睛一看,但见那被掷于地上的鸡也是全羽猩红,怒目圆睁,通身煞气环绕,好不骇人。
而听到动静哆哆嗦嗦从司徒泠身后探出半个脑袋的白晓只瞧一眼,便又神色大变地惨呼道:“天!这,这是镇子上的打鸣鸡啊。”
“打鸣鸡?”
闻此言,云濯更是神色凝重:“这么说,方才那只鹦鹉并非唯一被异化之物,看来这镇上的动物十之八九都出了事,果然是枉死之人的怨气太重么……”
“不对。”
许久未吭声的司徒凛却靠在窗边摇了摇头,疑道:“既然这镇上的怨气曾重到连动物都能异变,为何入镇时我却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而且怨气出自于那些枉死之人的尸体,那为何连距之最近的人之尸体都尚未异变,动物却能先异变了?”
“这倒也未必吧?”
云濯不假思索道:“如今我们所知,只不过是这一屋子的尸体尚未异变,倘若其他地方的尸体有什么别的状况也是不得而知啊。”
语罢,又默默扶起了吓得双腿有些犯软的白晓,对那人示意:“司徒兄,依我来看,比起同这些随时可能异变的尸体共处一室,还不妨先去看看别处的情况再做定夺!”
司徒凛点了点头:“正有此意,但切记小心为上。”
这下,一行人轻手轻脚从那满地尸体的杂货铺里次第退出,又顺着镇上的小道朝着镇尾一路查看。结果真如司徒凛所推断,越往无名山方向所留的尸体越少,各户虽都门窗紧闭,室内尸体也依然皆被吸干鲜血,苍白地横陈在地上,观之十分惊悚。
而更为蹊跷的是,这一路上他们又遭遇不少异变的动物,小至昆虫大至牛羊,全都是一副见人便攻的样子,可那些屋里按说也早应异变的镇民尸首却是一具比一具安静,竟连一丝枉死的怨气也感受不到。
——一夜之间满镇被屠,数十人枉死,必是怨气极重。可这镇上除了几只异化的动物,其余怨气却消失得一干二净,怎么可能?!难道这怨气还能凭空消失了去?
探查告一段落,五人挤进了间空旷小屋稍作歇息时,云濯疑惑更甚,心中却渐渐隐现了一丝不想预感——这镇上之事的诡异程度和背后的种种因由,只怕会远远超出他的预料。
“容公子。”
岂料正值心神恍惚,身旁的白晓却亦是神色微变,轻拍数下他的肩膀,另只手又做了噤声之势,哆嗦着指了指窗外:“嘘。”
怎么了?
少年神色紧张,云濯忙顺其意屏住呼吸侧了耳朵去细听。但闻除室内五人间的动作低语之外,那原先死一般的寂静里竟又隐约有异样声响传来。
嗵——嗵——嗵——
那是不同于方才异变动物的一种声音,更像是一个人极沉稳的脚步声,夹杂着金属锐器摩挲地面的嘶声,正回荡于街道之上,朝他们愈来愈近。
正当此时,进屋之后沉默许久的司徒凛也似有所感般忽双目陡睁,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这是?怎可能……”
云濯狐疑地怼了怼他的肩膀,面上疑惑不减:“司徒兄?”
司徒凛压低声音对他道:“这向我们走来的人怨气极重……而且他身上的怨气,似乎正是这镇上的镇民所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