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隔天,薛覃去画室的时候特意带上老师昨天要求他画的画,老师没有限定主题主题,但他还是很老实画的人物,是昨天的篮球比赛的一副群像图。
老师拿到画上下打量,狡黠的问他:“就这么怕老师知道你喜欢的人?”
薛覃连忙解释:“不是,本来就打算画群像的…”
老师也不计较,说:“那我就不打破沙锅问到底了,这幅画我就挂墙上了,以后你火了老师就拿这幅画去拍卖。”老师开他玩笑,语气里满是赞扬和肯定,他的画有一种真诚在里面,没有这个年纪的学生画画的浮躁,是很难得的有天赋者。
那幅画果然被老师挂在墙上,薛覃不想被画室里的同学知道是他画的,他便把右下角自己画完写的“XQ”签名擦掉了。整幅画是一个完整的篮球场,红蓝两队穿着球服在球场中间。严玦手里抱着篮球侧着身打算递给后面的同学,薛覃只画了严玦一个侧身,他狡猾的把严玦的特点隐藏了起来,留给大家一幅青春活力的校园版《灌篮高手》。
薛覃画画更刻苦了,有时候画累了抬头看到挂在墙上的那幅画,严玦在画面的中央,周围的人围在他身边的人抢一颗篮球,他虽然只有一个侧脸,依然耀眼夺目。薛覃每次看到这幅画就像被严玦鼓励着一样,不如说,他创造一个严玦,时刻陪在他身边,不会离开。
他对严玦的喜欢不像其他人一样,来势汹汹又大胆勇敢,他把那颗篮球藏在床下面,过了没多久还去买了个篮球网装进去,空瘪瘪的球,连篮球网都罩不住。只有薛覃会乐此不疲的做这种事了。
他渐渐发现自己不可收拾,是在一次体育课,那时候他们已经升高三了,学校渐渐要取消毕业班的体育课了,那是学生生涯的最后一次体育课,他因为学画画的关系这些课后面他都自动停了,那次回学校是画画集训结束,他提前回学校。
到了班里,班上一个人也没有,他看了课表才知道这节课是体育课。他知道这节课是最后一节体育课了,但他还是没有去操场。在班里呆了快三年,他始终无法融入集体,起先会苦恼,后来学了画画也就不再烦恼这些,他自娱自乐的方式就是在闲暇之余画严玦,这已经成为日常练手习惯,再过不久就要参加艺考,这也不失为一种训练。
他坐在座位上,回忆起高一那次和严玦短暂的相处,三年快过去,他还记得严玦那天穿的什么颜色的运动服,什么牌子的鞋子。他知道严玦不会再像当年一样又突然返回教室了,他越来越忙,薛覃长期画画也不怎么呆在学校,那五分钟的单独相处就成为了他疲惫时刻的一丝治愈,严玦吃过他的寿司,他祝他拿第一名,那之后严玦就真的拿了第一名,人在暗恋时居然会自作多情,认为那是喜欢的人给你的回应。
他其实还收藏过严玦喝过的矿泉水瓶,都是空的,也是他像去捡篮球一样捡回来的。第一次尝试的时候总会胆战心惊,习惯了就不觉得有多害怕了,他洗得干干净净,在瓶子上画严玦的卡通形象,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放在一起。
——校报上关于严玦的新闻,他的证件照,发带护腕,他写的作文。
这些东西他搞来费了一番功夫,他之前也实在不知道自己除了画画居然还有偷东西的潜力,就像他之前安慰自己一样,没关系的,等我不喜欢他了,这些就会回到垃圾桶。
所以他用这个说服自己,拿出了自己新买的笔,走向了严玦的位置。严玦现在的位置已经不是当初和他交换的那个位置了,升入高三后他们搬了教室,座位也重新排过,严玦再也不用在不平衡的桌子上写字,薛覃也不用再想着在桌子上刻自己的名字让严玦记得自己了。它们早已随着搬教室留在另一栋楼,被新来的学弟学妹取代。
他把自己买的笔放进严玦的笔袋,然后从他的笔袋里抽出两只严玦用过的笔,两只0.5mm的黑色签字笔,他像只是路过一样从他的位置上走回去,笔尖抵在手心,像要戳穿他的血管一样。
那时候班里很很流行写同学录,毕业前大家都在相互分发同学录让对方写,我祝你前程似锦你祝我得偿所愿,大家都这样写。薛覃想了好多好话在同学录上送给同学,他想,如果他们不介意的话,他还会给他们每个人画一幅卡通头像在同学录上。但遗憾的是,没有人留下一张同学录放在薛覃的桌子上,所以人都交换着联系方式,借着毕业的情绪在纸上写下祝福,但除了薛覃。
他就像一个刚来这个班的新生,大家在他身边匆匆路过,没有人把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他只好把自己悄悄买的同学录收起来,藏在课桌的最深处。
他注意到,递给严玦的同学录最多,不但他们班,外班居然也有,大家在同学录的左上角写下自己的名字,再放在严玦的桌子上,这样他写的时候就会知道是谁的,但严玦其实对有的人一点印象都没有。
严玦是班里唯一一个没有买同学录给大家写的,有人问他为什么,他就把自己的qq写在了黑板上,说大家可以加他,同窗三年谢谢大家对他当班长的支持,以后常联系。他说漂亮话,便没人好意思接着问,埋头记他的qq号。薛覃那时候也在台下,想不到严玦这么大方分享自己的联系方式,加他的人应该很多吧,那他加他的话,是不是严玦根本就不会有印象。
他抱着一丝侥幸,把自己的同学录撕下来一页,学别人在左上角写姓名,他把自己的姓名写得小小的,仿佛越小严玦就越不会诧异。他就趁着这次机会,把同学录也藏在严玦的众多的还没来得及写完的同学录里面,悄悄期待着也许有一天艺考回来,桌子里会塞一份惊喜。
薛覃艺考前,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那时候他已经想好了要考的大学,他不打算再追随严玦了,就让严玦和他在高三毕业那天画上句号,他想以后也许他还会接着喜欢严玦,但是他不害怕了,他总要学会接受一种结果,那就是严玦永远不会知道他喜欢他,他也不会让严玦知道这份事实的结果。既然如此,他可以离严玦远远的,抱着这份喜欢,让自己逐渐正常起来。
还有一个原因也是因为他妈妈身体越来越差了,最近一年,妈妈辞去了西餐厅的工作,专心在家教学生,来学钢琴的学生越来越少,应试教育下,家长更愿意让孩子去学奥数,而不是钢琴。
薛覃学画画挺费钱的,那时候他们日子过得不算拮据但不敢再有多的开销,他妈妈那时候总是感到身体不适,经常喘不上气,出现心悸胸闷等症状。薛覃说要带妈妈去医院检查身体,他妈妈总是说等他高考结束再说,薛覃那时候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照顾妈妈,隐患就在这时埋下。
他去首都艺考,出发前妈妈祝他发挥稳定,回来弹钢琴庆祝,他还开玩笑说很快他就会赚钱给妈妈买漂亮的裙子,要在家等他回来。
妈妈是笑着送他离开的,却是闭着眼睛等他回来的。
他艺考一结束,就接到老师电话,说他妈妈突发高血压,送往医院抢救了。
他突然站不稳,感到眼前天昏地暗,他突然想起初三那年看到妈妈接完电话在地上栽倒的样子,那时候妈妈的心情是不是也是像他此刻一样,觉得天要塌了。他坐早班机从首都回来,匆匆赶往医院,那时候他妈妈已经戴上氧气罩,在重症监护室了。
医生说他妈妈的高血压是家族遗传,原来他外婆也有高血压,并且他妈妈身体本来就虚弱,最近几年心里压力又大,积压在心久不疏通,血压突然升高,谁都没想到。
他问医生:“医生,请问我妈妈现在状况怎么样了?脱离危险了吗?她还能恢复吗?”他口齿不清,身上还背着从首都买回来的裙子,那是他去考试时拜托老师帮忙买的,他还没来得及让妈妈穿上。
医生摇了摇头,说希望很渺茫,做好一切准备。他双腿颤抖,扶着墙感觉天旋地转,明明走之前还好好的,为什么回来妈妈就躺在病床上了?医生看他这幅样子,安慰他:“小伙子,也许你妈妈还有意识,进去给她说说话吧。”
他红着眼眶,走进病房。他看到妈妈和蔼的脸上戴着氧气罩,这幅脸即使老了也还能看到年轻的影子,它仍然有一个少女的轮廓。
他摸着妈妈的手,那只手是弹钢琴的一双修长的手,这些年为了他,那双手也下厨房,替他做美味精致的饭菜,还替他削过笔,调过色彩,支撑着他的梦想。
他蹲在病床边泣不成声,眼泪一滴一滴落在病床上,他嘴里呜咽着,他想说:“妈妈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又想说:“妈妈,你是不是累了。”他脑子好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三年前在医院的噩梦又重来一遍,如果这次真的失去了妈妈,那他一个亲人也没有了。
大概老天被他这么可怜的样子感染,赐予了他一点小奇迹,半晌,他感到握在手里的手动了动,他抬起头,睁着一双哭肿了的眼看到他妈妈抬了抬眼皮,似乎要醒过来了。他靠得更近了,握紧妈妈的手,说:“妈妈,我回来了,我是薛覃,我考试回来了,你睁开眼看看我好不好。”
他妈妈听到他的声音,眼睛渐渐睁开,转过头看到薛覃跪在床边,红着眼,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她张嘴想说话,心里有好多好多话想告诉薛覃,她还没活到薛覃成为大画家的那天,还没穿上薛覃给她买的裙子,她想她怎么可以让自己走在薛覃前面呢。
她费了好大一番力气,终于开口:“小覃…不…不要哭,这样…不乖…”
薛覃听到她说话,连忙擦了擦眼泪,说:“好,我不哭,妈妈我很坚强,你也和我一起坚强好不好,我们一起加油,谁都不哭。”他竭力压住心中的恐慌,妈妈说的话分明就像要离开的人才会说的。
“小覃,妈妈很爱你…你要…多爱自己…一些,妈妈不想…不想看到你….不开心,小覃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孩子,不要像妈妈一样…爱得这么笨…”
薛覃疯狂摇头,眼泪再也忍不住从眼眶里滚出来,他哭着说:“我不要,妈妈要教我怎么多爱自己,你不教我我怎么知道呢,妈妈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求求你了,我考试拿了第一名,我给你请最好的医生,你就在我身边哪都不去好不好…妈妈。”
他语无伦次,他妈妈看着他在病床前的哭喊,想摸薛覃的脸,却使不上力,她在心里祈求上天让自己再多看看薛覃,他那么乖那么听话,以后他走了薛覃该怎么办,会有人爱他吗,会有人关心他吗,她眼里已经流不出泪水,心碎成很多瓣,每一瓣都带着血泪。
她重重的呼吸,呼吸罩里全是白雾,她说:“妈妈走了以后,小覃要….好好照顾自己…多吃饭多睡觉…小覃不要哭了,下辈子妈妈还要做你的妈妈…这辈子没照顾够你…”
薛覃按响床头的呼救铃,很快医生就从外面赶来,呼吸机停止了工作,心率表变成了一条静止的横线。那一瞬间,薛覃爆发了人生中第一次尖叫,性格温和的他在病房里第一次爆发情绪,医生差点拦不住他。
他被医生打了镇定,躺在病床上,等他醒过来抬起眼看,老师坐在他床前。
他一开口,嗓子几乎沙哑,他问:“妈妈呢。”
老师愣了一下,红着眼说:“薛覃,你听老师说,现在你的身体还经不起折腾,你一定要平复好心情,有什么事老师在,好吗?”
他不听,固执地问:“老师,妈妈呢。”
老师终于忍不住落下泪,说:“你妈妈…已经在太平间了,等你身体好了老师就带你去看她,好不好。”
薛覃在床上控制不住颤抖了起来,他手握成拳头捏在心上,身体蜷缩到一起,在床上弯着背。他突然觉得心脏负荷不了,从床上挣扎着起来,说:“带我去…带我去看她,我现在就要去。”
老师拗不过他,扶着他穿过走廊,去了太平间。以前总说人去世了,但他的灵魂还会在世上留一会儿,薛覃突然问:“我睡了多久。”
老师被他的问题问倒,想了一下说:“三个小时。”
薛覃想了想,三个小时,那妈妈的灵魂应该还在,他望着前方未知的方向,想象那是妈妈恬静的脸在看他,眼里涌出泪水,他跪在床前,洁白的布盖过脑袋,他掀开白布,妈妈慈祥的闭着眼睛,就像睡着了一样。
是的,他想妈妈只是睡着了,他开口:“妈妈,小覃带你回家了。”
他挣扎着要出院,妈妈的遗体被拖去了殡仪馆,烟囱里冒出来一节节白烟,那是妈妈飞去天上了。
薛覃想,从此以后他就是一名孤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