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苍蓝之前为劝他离开,随口提了一句凡人,未料真惹得方河上心,争斗耗去半夜,赶路又是半夜,至天明时终见到那条官道,隐约听前方传来人声。
方河匆忙上前,却是另一群流民在道旁休息。
这些人远比马车出行的妇人狼狈,一行人有老有少,皆是蓬头垢面,他们见到衣着体面的方河一行,并未像妇人那般欣喜,只是略一抬眼,神情麻木僵硬。
方河本欲上前问询,见状忽然滞住。
这些,也是因魔修作乱罹难的凡人?
“修士……”
“竟然还有修士在这里……”
人群末尾传来几声窃语,似有几位年轻人正在交谈,方河抬眸望去,未料对方俶然低头,欲盖弥彰地回避。
“……”
方河眉头紧蹙,心间疑云蔓延。
“哥哥,”苍蓝拽了拽他袖角,“他们不是你要找的人。”
“我当然知道,只是……”
只是出于同族,他想要护送昨日的妇人,但遇到另一群流民就能置之不理了吗?
“你护不过来的,”苍蓝加重语气,“诚然你是仁心,但天下苍生百万,仅靠你一人去护?”
“自然不是……我也没有那种能耐。”
方河移开眼,径直走过官道。
一行三人,方河从容、燕野倨傲、小龙清隽,与道旁枯槁的流民实可谓霄壤之别。
将要走过人群之际,忽有一人嘶声道:“既是身为修士……魔修屠城的时候你们在哪里?!”
——魔修屠城?
方河惊愕,燕野亦沉下脸色。
“嘘!”那人被迅速喝止,紧接着同伴朝方河躬身道歉,“仙长息怒!我这同乡只是一时失言,万望仙长海涵!”
“……不必。”方河转身,想走到近前问个仔细,却被那几人误会是他要发难,立时惊惧后退。
“我只是想问一问……关于屠城的魔修,你们知道多少?”
他立在原地,双手摊开,示意自己并无敌意。
“修士不去前线除魔,倒要向我们问询魔修?”又有位老者愤然道,“去那些被毁的村落一看便知!到处都是被魔寄生的行尸!只要有一个魔修混进村子
被他杀掉的人都会变成他的傀儡!”
“死了也不得安息,还要做他的伥鬼、杀掉更多的人!”
“这……”
方河闻言震惊,电光石火间想到镜心城异变,霎时背脊一寒。
“心魔。”燕野皱了皱眉,忽地轻嘲一声,“怪不得修士不敢来,他们是怕自己也受心魔影响。”
“千百年了,还是没人敢说自己道心恒定。”
“……这与道心又有何干,”方河压低声音,极快回道,“安锦在镜心城放出来的也是心魔,你知道主使是谁?”
燕野道:“你不是已经遇到了?天魔之一的楚弦,他只有魂体,最爱用这些傀儡伎俩。如意楼中我还当他为何不敢见我,原来是附体在了女人身上。”
“你……之前是为找他离开的?”
“被他跑了,”燕野嗤道,“说来他能在修士的仙城藏这么久,那位城主可是功不可没。”
——镜心城主?
方河还待细想,却听人群中又有骚乱,有道刻薄声音古怪道,“修士到底也是人族出身,趋利避害才是本能,何必强求别人兼济天下?”
“哥哥,”未等方河回应,小龙再次催他,眼风极冷地扫过旁侧凡人,“既已问到消息,何必在此纠缠?”
“身为修士就要护着他们?这些凡人未免太自以为是。”
“……苍蓝,稍等我片刻。”
方河拍了拍他的肩,抬步朝人群走去。苍蓝下意识想跟上,却被燕野以剑拦住。
“你做什么——!”
苍蓝立时惊怒,燕野却挑起嘴角,意味深长:“我倒想看看,他想做什么。”
苍蓝冷声道:“不过是群蝼蚁杂碎,你想看他在这耽搁?”
燕野闻言,不得不回头认真看了苍蓝一眼,“我还当是龙族自诩正道才来插手诛魔一事,原来并非如此?”
“……让开!”
苍蓝恨恨咬牙,强行推开燕野,正要冲到方河近前,却见方河抽出相思、以指尖在剑锋一抹——
“我虽身为修士,奈何修为浅薄,只能赠你们一道符印。”
他半蹲下去,于一位妇人怀抱的婴孩额头画下符印,“这印记可挡去魔修一击,又或者你们往明幽城去……方圆百里我都能有所感应。”
“从镜心城到北境皆有魔修作乱,仙盟左支右拙,难免会有疏漏。你们到了明幽城,还是得寻仙门作依仗。”
符印完成,他于数道复杂目光中淡然起身,“同为人族,我尽力相帮。”
“你这修士……”方才最早出声的人迟疑开口,“真的会来帮我们?”
方河不置可否,未予回应。
“走吧,”他同苍蓝擦身而过,仿佛不曾留意到小龙双眸已成竖瞳,“我尚有自知之明,你不必多虑。”
“……仙君一向如此,又何须我多言?”
小龙含糊呢喃,方河并未听清,侧首看他一眼,却是没再过问。
走出数步,忽听一道细微的女声响起:
“谢过修士……愿意保佑我儿。”
方河脚步一滞,心间郁结终是消去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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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你拦我焚毁灵舟,可还记得下场如何?”
三人复又朝前走,燕野闲闲甩着剑穗,语调不似嘲讽,倒显几分戏谑。
“当然记得,那可是数十条性命。”
燕野轻哂:“他们赠你‘魔修’的名号,满城通缉你,这就忘了?”
方河脸色微变:“我只求问心无愧,至于旁人如何……”
“哥哥,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谁敢伤你?”
苍蓝忍耐已久,见燕野又开始与方河聊起他所不知道的“旧事”,心间嫉恨再也压制不住,龙尾悄然探向方河腰际,却又担心激怒失控,只好若即若离地悬在方河身后。
“没有什么……”方河欲言又止,想起镜心城中诸多事端,实在不愿回忆。
“又是不能告诉我的事?”苍蓝语气仍旧平静,低垂的眼睫下眸光越发阴晦,“一别多年,哥哥待人越发疏远了。”
“我何曾……”方河一时百口莫辩,更不知苍蓝这句诘问从何而起,到底是因情蛊在前,无论面对燕野还是苍蓝他都做不到全然坦诚。
“小子,有句话我想说很久了。”
燕野瞥了一眼躁动的龙尾,冷声嗤道:“你已得龙身,还要维持这副装可怜的样子到什么时候?”
“亏得你能讨好卖乖,你原身怕是比这小修士多活不止百年吧?”
霎时龙鳞倒竖,却是碍于方河在场不能利落发作,苍蓝只能竭力维持平静:“当年我遇到他时,便是这般样貌。”
“他既与当日无差……我又为何要变?”
燕野拧眉:“当年?以他的岁数能有几个‘当年’?”
苍蓝终于寻到机会,嘲讽一笑:“我与他相遇远在千百年前天宫之上,你这魔又在张狂什么?”
“等……”
方河不知这两人为何又在剑拔弩张,此刻他们尚未走远,若是再打起来恐会殃及流民,他硬着头皮想出言劝止,却见燕野即刻变了脸色。
“——他怎么会是天宫的人?!”
苍蓝眼眸疾闪,仿佛自知失言,意图将话题含糊带过:“哥哥生来便是仙君,难道你不知道?”
燕野眉头蹙得越发深,他当然知道方河是天生仙骨,然而方河修为浅薄、飞升遥遥无期,他从未把方河当作天宫仙人看待。
可若真是因为方河出身天宫,才得以拥有仙骨,继而招引残魂寄身……
燕野面上不显,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他一时收了口,脸色阴沉至极,苍蓝见状自觉扳回一城,龙尾晃得越发得意,眼看就要缠上方河腰际。
“……都别说了,”方河终于有机会插话,倦惫道,“我对这前尘往事毫无记忆,又何必执着于这些缥缈的东西。”
他无意识地抚着手腕内侧,言辞间不掩焦虑,“我尚有要事急需解决。”
燕野余光一瞥,隐约猜到方河顾忌为何,但他当日能“随手”留下一道桃花印记,如今却是不言不语。
方河既然不开这个口,他又何必屈尊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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