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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往事

第三十六章 往事
陈坚对杨州的到来没什么特别的表示,连眼皮都没掀一下。他杯子空了,左手在旁边的茶几上乱拍,摸索剩下半瓶白兰地。

杨州把酒瓶挪到另一侧,小声说:“别喝了。”

陈坚抬头看他,过了几秒,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

杨州在长沙发的另一端坐下,两手搭在膝盖上,指尖不自然地蜷缩着。他盯着墙上不知所云的抽象派油画,突然说:“可以跟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吗?”

陈坚烂泥一般瘫倒在沙发靠背上,闻言诧异地扬了扬眉,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冷淡道:“没什么好说的。”

杨州微微偏过头,用余光观察陈坚的脸色,谨慎地问:“那你……爸爸呢?”

“谁准你提他的!”陈坚登时就怒了,肩背从沙发上弹起,好像一只攻击中的野兽。他盯着杨州,目光凌厉,戾气满满。

“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杨州温和地说。

陈坚满脸讥诮地接过话头:“然后告诉那个女人让她安心是吗。”

“不是。”杨州直挺挺地坐着,十指收紧捏着膝盖,像个局促的小学生。也许是暖黄的灯光太过温柔,他鬼使神差地说:“因为很多方行讲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所以,如果你能告诉我的话……”

陈坚没喝多少酒,这会却觉得醉了。他感觉左胸口一阵酥麻又一阵锐痛,舌头打结,试了几次才说出话:“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你不也藏着很多秘密吗?”

杨州无法反驳。

陈坚也不知在生什么气,语调古怪,颇嘲讽地说:“我们有加深了解的必要吗?之前都互不过问,现在发现我们是兄弟,就想知道了?”

他这话说得残酷,却也真实。以前再怎么暧昧,他们始终把对方当作需要防备的对象,因此并不过问来历和隐私——而现在,从天而降的血缘关系砸得人发懵,让杨州忽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冲动,想要离陈坚的过去更近一点。

也许是因为他只言片语间拼凑出的那个小陈坚的形象,让杨州感到一丝丝的心疼。

可说到底,这都是过去很久的事情了。陈坚不愿提起,杨州也不会强求。

他们枯坐了半晌,头顶的灯光愈发暗淡,好像屋顶是透明的,让夜色逐渐漫了进来。

不用说又是D3搞的鬼。

黑暗中彼此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陈坚变成一团深褐色的阴影。杨州看了他一眼,决定上楼去,不再讨嫌。

就在他要起身时,陈坚忽然开口,语气淡淡的:“我爸……要不是那天看到照片,我都快忘了他长什么样了。”

“他年轻时很帅,但因为不爱笑,看着有点阴沉。他做饭很好吃,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手艺,会做木工,会用古老的手法制作干花,”陈坚想起箱子里的半截围巾,很轻地笑了一下,“还会织毛衣。”

杨州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把衬衫塞进牛仔裤里,对着木料敲敲打打的年轻男人的形象。他不知道陈北民长什么模样,便用陈坚的脸替代了。他看到那个男人抹掉额上的细汗,小心地刮掉木头渣,然后倚着新做的椅子点燃一根烟。

不知怎么地,杨州觉得心口很烫。

陈坚的眼神变得幽远,他沉浸在回忆里,低声继续:“我小时候很调皮,经常和人打架,我爸又管不住我,只能不停地给我收拾烂摊子,一年到头家里都是上门要医药费的家长。有一次,我不小心揍了当时一个帮派大佬的儿子,那群走狗找上门来,非要断我一只手。明明是那个傻逼先欺负我,但他们仗势欺人,不讲道理。对方人多,我当时都怕了,结果我爸……我本来一直觉得他挺窝囊,那次却疯了似的,拿着刀要和他们拼命。”

陈坚停顿了片刻,喉咙里传出含糊的“咕噜”一声,似是哽咽。

杨州咬了咬嘴唇,轻声问:“后来呢?”

陈坚攥紧拳头,他尝试着深呼吸,可那口气断断续续的,好像被巨大的悲痛阻隔着,半天提不上来。“我们寡不敌众,我爸被他们砍掉两根小拇指,耽误了些时间,一直没能接回去。”陈坚顿了顿,冷酷道:“后来我投靠了他们的敌对帮派,七年后把他们搞垮了,砍掉了那个男人两只手。”

血腥而混乱的过去,就这样被他三言两语地带过。杨州心里不是滋味,却也深知安慰无用,只得沉默。

陈坚没有酒喝,焦躁地敲了敲玻璃杯。

杨州心情复杂地回味着,突然觉得断了两根手指的细节似乎在哪听过。

在哪里呢……

他拨弄着腕上伪装成手表的通讯器,突然瞪大了眼睛——是的,进入基地之前,周上校说过的那个故事!二十年前,有个男人成功从基地逃了出来,但烧伤严重,刚走到营地门口就死了。当时杨州心中触动,多问了几句,周上校说那人只有八指,拳头里握着一片毡布……

杨州心惊肉跳,某种模糊而可怕的预感,再一次降临在他身上。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生怕惊扰什么鬼神似的,低声问:“那你爸现在……”

陈坚用力搓了搓脸,叹息从指缝间溜了出来。“你还记得V-SARS爆发的时候吗,那是——”

“二一九九年。”杨州接过话,心脏忽然开始狂跳。

二一九九年,世纪之交,人类长期滥用抗生素的后果终于爆发,超级细菌不断出现。那一年一种急性传染病席卷全球,因为症状与当年的SARS很像,遂被命名为V-SARS。

这种可怕的传染病使世界人口减少了千分之一,若非科学家们及时研制出药物,这个数字也许会更可怕。

“当时我十岁,不知怎么就被传染了。”陈坚回忆起当年命悬一线的日子,觉得有些胸闷,咳了两声,“那时候已经死了好多人,但治疗药剂才刚刚被研制出来。全世界都需要药剂,生产效率满足不了,最后由联合国卫生组织出面调停分配。我们这种基因下贱的人,理所当然地被遗忘了。”

一丝阴冷的风迎面吹来,仿佛什么孤魂野鬼从身体穿过,杨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想开口打断陈坚,让他不要再说,可陈坚已然忘记今夕何夕,自顾自道:“当时基地有很多人感染了V-SARS,但除了几个有钱有势的可以从外面拿到药,其他人一旦感染了只有等死。”

“我连着七天发高烧,神志不清。我爸到处求人,可是怎么也拿不到药。后来我真的快不行了,他很绝望,听说外面驻扎部队有药剂,就决定去求他们帮忙。走之前他跟我说,让我等他回来,”陈坚吸了吸鼻子,“所以我就一直等着。”

杨州心脏一阵绞痛,他猛地抓起桌上的酒瓶,仰头往嘴里灌。喝得太急,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流。他连忙用左手去抹,生怕喉咙里的哽咽被陈坚听到,便捂住嘴,在大拇指上咬了一口。

他曾经听过的那个像是杜撰的故事,终于在今天得以完整。二十年前,一个男人翻越基地高耸的围墙,忍着剧痛爬到营地前,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停止了呼吸。一个士兵掰开他紧握的右手,看见一块边缘烧焦的毡布,歪歪扭扭地写着:“救救我儿子。”

二十年后,这个故事已成为半真半假的传说,没有人知道基地里还有个苦苦等待父亲的孩子。

寂静的房间里,杨州急促而凌乱的呼吸清晰可闻。陈坚看了他一眼,昏暗中看不清杨州的表情,但直觉出了什么事。他弯下腰在茶几上敲了敲,不耐烦地说:“你至于吗。”

杨州不愿他发现端倪,含糊地答应了一声。

陈坚却没那么好糊弄,忽然沉声道:“D3,开灯。”

突如其来的光明把杨州的狼狈完全暴露了。他眼圈泛红,领口湿了一片,在陈坚锐利的目光下,竟然不自在地躲闪起来。

陈坚三两步走到他面前,右手掐住他的脖子,眼睛危险地眯了眯,“你是不是还瞒着我什么?”

杨州撑着沙发想坐起来,又被陈坚按了回去。这样受制于人的姿势让他恼火,但此刻他不忍在陈坚伤口上撒盐,竭力保持温和:“你放开我。”

陈坚手上的力道反而更重,逼问:“你是不是知道我爸在哪?”

杨州呼吸困难,下意识地往陈坚小腹踹了一脚。陈坚松开他,后退一步。他盯着杨州,眼神里的热切让人难以承受。

杨州站起来,抿了抿嘴唇。那一刻他脑海中掠过许多个念头,仿若飓风过境,最后什么都没剩下。

“他死了。”杨州机械地脱口而出:“二十年前就死了。刚走到营地门口就死了。”

他连说三个“死”字,房间里温度骤降,陷入了让人窒息的静默。

陈坚木然地望着他,仿佛灵魂出窍一般,整个人僵住了。几秒后,他右腿一软,身体向一侧倒去。

杨州“你”字还没出口,陈坚已经撑住旁边的壁炉架,堪堪稳住身形。他眼神失去焦距,脸上无波无澜。

许久后,陈坚举起双手,似乎想抱住剧痛的脑袋,最终却无力地垂落下来。

“你就不能放过我。”他说。

杨州别开头,猛地眨了眨眼睛,睫毛变得湿润而黑亮。

如果有可能,他也不愿意接二连三地给陈坚带来坏消息。他本来应该隐瞒的,为什么又说了真话呢?

陈坚转身离开,他走得很慢、很稳。一路上有什么东西像水一样从身体里流走,到了楼梯边上,他再也撑不住,弯腰趴在扶手上不动了,像一棵被拦腰截断的树。

杨州远远地站着,隐约听见几声呜咽,如同窗缝里漏进的风。他后悔了,低声喊陈坚的名字,想告诉他自己在说谎,可是舌尖不听使唤,怎么也发不出流畅的音节。

杨州焦急地朝他走过去,在两三米外停住了,手臂抬起又放下,不知所措。

没等他作出安慰,陈坚突然直起身,脚步沉沉地踏上台阶,很快消失在他的视线中。有那么一瞬间,杨州瞥到他眼角一点晶亮的水渍。

夜深了,墨蓝色的天幕上云聚了又散,风把星星吹走,只剩一弯光芒暗淡的弦月,勾起无数离愁。

卧室里烟雾缭绕,偶尔有红星一闪。陈坚夹着香烟出神,直到指尖刺痛,这才把烟头掐灭了。

窗外的月亮,和陈北民离开那天多像。细细的一线,孤零零地挂着,似乎立刻就要消融于无尽的暗夜中。

陈坚伸手摸烟,发现烟盒空了,心烦意乱地站起来,在窗边踱步。

他的父亲死了,死在了二十年前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这些年支撑他渡过难关,闯过险境的信念,如今终于崩塌了。

其实陈坚又何尝不明白?二十年杳无音信,活着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只是他不甘心,住在他心里的那个小孩子,倔强地咬着牙,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愿意自欺欺人地等下去。多年后他手握权势,分明可以托人打听父亲的下落,却什么都没有做。因为他太害怕,他害怕坏消息,他宁愿永远心怀希望地等待着未知,在想象中,有一天陈北民会推开大门,面带微笑地走进来,他也许双鬓花白,腰背佝偻,但依然是他敬爱的父亲。

可这些美好的幻想顷刻间都烟消云散。杨州告诉他,他的父亲死了。

杨州。陈坚想到这个名字,忍不住朝墙上砸了一拳。他一定是上天派来折磨他的,狗屁恋人,狗屁兄弟,分明是一剂让人生不如死的毒药。

窗外起了风,与卧室相连的小阳台上,几盆花被吹倒了,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陈坚一个激灵,忽然叫了一声“爸”。

他环视四周,整个房间像一座牢笼,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陈坚浑浑噩噩,只想逃。他拉开房门,几乎同一时间,对面的门开了,杨州走了出来,静静地望着他。

陈坚脚步一顿,昏暗中看不清表情,但他浑身散发着阴郁之气。

“你没事吧。”面目模糊的杨州靠近了些,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告诉你的。”

陈坚的呼吸急促起来,吞咽声清晰可闻。过了一会,他问:“你从哪知道的?”

“进基地之前,听驻扎在外面的军人说的。”杨州回忆起当日的景象,暗恨自己多嘴问了几句,“我当时不知道那是你爸。过去太久了,连他们都说不清真假。”

陈坚不语,杨州心中酸涩,欲言又止了几次,终于问:“你想知道具体……”

“不想。”陈坚扶了一下墙,厉声打断。

两人沉默了一会,陈坚抽多了烟,喉咙又干又痒,忍不住咳嗽起来。杨州回自己房间端来一杯温水,陈坚冷冷地盯着他,直到杨州举得手酸,这才端过来喝了。

“你怎么不睡。”陈坚把杯子还给他,粗声粗气地问。

杨州摩挲着玻璃杯,那上面还残留着陈坚掌心的余温,他用力攥紧了,说:“我担心你。”

陈坚好像被小奶猫肉乎乎的爪子挠了一下,一颗心酥软得不像话。

他知道杨州没有说谎,哪怕现在一片漆黑,他也能描摹出杨州的表情,他的眼睛,一定像风吹麦田一样温柔。

陈坚为自己隐隐的欣喜而感到可耻,冷哼一声,“别装兄友弟恭了。”

“我没装。我知道你很难接受我们这种关系……我也一样。”杨州猛地喘了口气,肩膀有些僵硬地耸着,“你爸的事,我很抱歉,但如果你能接受我……我也可以成为你的亲人。”

陈坚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后脑勺抵在冰冷的墙壁上,用力撞了几下。

杨州从未这样对人坦露心迹,陈坚的沉默让他难堪,他等了一会,留下一句“你没事的话我先睡了”,扭头就往自己的房间走。

陈坚突然一把拽住他的手腕,迅疾地凑上来,从背后把杨州抱得严严实实。

杨州依然本能地排斥亲密接触,刚挣扎了两下,陈坚的嘴唇贴上他的耳朵,他立刻僵住,不敢动弹。

黑暗中,温热的身体紧紧依靠在一起,心跳绝望而热烈。

“我爸死了。”陈坚声音沙沙的,每说一个字都带出颤抖的吐息,“我早该明白的,但总是不愿意相信。现在他死了,我不再需要亲人了。”

他们好像被困在一个黑暗而粘稠的梦里,深思游离,如同婴儿一样互相依偎。过了一会,陈坚突然惊醒,他松开杨州,失态地往墙壁上砸了一拳,带着对自己的憎恶与恼怒,快步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