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感情线50%
葛乔的偶像是钟名粲。
这位偶像拥有一个出其不意的灵魂。
所以,很多年以后,当他们再次回想起来2018年最后一个月的倒数第二个周末,葛乔依旧会觉得当时的状况匪夷所思,依旧想扒开钟名粲的大脑看看里头装的究竟是些什么,而钟名粲依旧对此浑然不觉,反而还会趁着葛乔意识不太清醒的时候像个孩子似的邀功请赏。
约好周日见面,钟名粲让葛乔呆在家里,自己开车来接他。其实这个时候葛乔已经有了预感,只怪他太相信钟名粲那副无辜纯良的面孔,没有坚持自己的直觉。后来他反思过,哪怕当初坚持己见,提议花一天时间逛个商场或者开着车从平京跑去沪海,都比钟名粲当年的那个奇思妙想省时省力。
两个人甚至还为此吵过架。
葛乔总是抓住机会翻旧账:“我差点累死在那个破屋子里!”
钟名粲只觉得无奈:“你这人怎么这么不浪漫啊!”
尽管如此,在这件事上,两个人倒是也有一点心照不宣。葛乔嘴硬脸皮薄,从来不会说自己当年看着灰头土脸的钟名粲确实一瞬间心动到电闪雷鸣,所幸钟名粲是个优秀的男朋友,绝不让人失望,他还是从葛乔隔三差五就要把这件事捞出来念叨一番的举动上品出了这个人说不出口的缱绻爱意。
到后来,葛乔的口是心非成了小两口之间的生活情趣。
不过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周日上午九点,阳光正好。
公寓里一片寂静,葛乔乖乖的呆在家里,等着钟名粲来接自己上路。
钟名粲考虑的非常周全,知道葛乔不喜动,所以带他去正式开启一整天的奇妙行程之前,需要先来点什么好处来转移他的视线。钟名粲从早上七点多就开始忙这忙那,泡好一壶祁门红茶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冰冷的昏暗驱逐不散,热气氤氲着不甚明朗的锅碗瓢盆的轮廓,他的嘴角不自觉带起弧度,静悄悄的房子里也因为这壶热茶的香气而带上了暖意。
送上一杯饱含诚心的手工奶茶,大概能让葛乔多忍受上几个小时。
葛乔自然是不知道钟名粲心里打好的小算盘,就这么兴高采烈着左手捧一个保温杯,右手捏一块冬蓉酥,毫不怀疑地钻进了钟名粲的贼车。
车都已经开上了大马路,葛乔才想起问:“要去哪儿?”
为了兑现那个用夹娃娃机赢来的愿望,钟名粲带着葛乔来到红星路上一条隐蔽而荒凉的巷子里。
葛乔看着面前这个略显阴暗的破败院落,脚步钉在了原地:“你这是真打算把我卖了?”
钟名粲回头看着他笑起来,又用手指指里面:“这里头是间木艺工作室,我经常来,趁着这次机会,带你来看看。”
葛乔认真的听完最后一个字,接着转身就走。
钟名粲早就料到葛乔会是这个反应,他抬手一拦,拽着葛乔的胳膊就把他往里面拖。葛乔见识过钟名粲的力气,知道自己不可能挣开,只好退而求其次,以嘴取胜。
“敢情刚刚那些吃的都是你准备的‘最后的晚餐’啊?!就是想抓我当苦力呗?!怪不得这么贴心,还亲自兑了奶茶!我就知道,你丫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白切黑’……“
他还没嚷嚷完,就看到从院子里走出一位大约有六七十岁的银发老人,背着手悠哉悠哉踱步过来,神色凌厉,精神矍铄。
葛乔登时噤了声。
老人的目光轻飘飘地从他身上扫过,转眼看到钟名粲,立即露出了笑容,岁月留下的沧桑皱纹瞬间磨尽了他刚刚浑身裹挟着的锋利气场。
老人的声音中气十足:“小毛头来啦!”
平时钟名粲被这么叫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但今天葛乔站在旁边,他忽然有些羞赧,回身就想跟葛乔解释这其实只是句沪海方言,并不是他的乳名。
但葛乔似乎并不好奇这个称呼,小声问道:“你们很熟啊?”
钟名粲回答:“嗯,我的木工师傅,从小就认识,和亲爷爷一样亲。”
葛乔了然,点了点头。
这时,老人又看了葛乔一眼,笑意微敛,话语间还带着警惕:“带朋友来的?”
“对,这是葛乔,我朋友。这位是万师傅,这间工作室的主人。”
葛乔一听,原来这位就是自己的“买主”——不对,是这间工作室的主人——立马扬起笑脸,眼睛弯了起来,看上去格外乖巧:“爷爷您也是沪海人哪?”
老人怔愣一下,忽然两眼放光,笑得明显比刚才真心实意许多:“咦,你也是沪海人?”
“对呀,我也是从那边来的。”
“小朋友来这边多久了哇?”
“五年多吧,大学一毕业就过来啦……”
“哟,不短了呀,我已经来这边四十多年咯!老家话都快忘光啦……”
葛乔跟在万师傅半步之后,用沪海方言套起近乎,两个人吴侬软语你来我往,边说话边朝着后院方向走,甩下钟名粲一个人在身后,他们说的那些话在钟名粲这个土生土长的平京人听起来如同天书一样,搞得他云里雾里。不过,他倒是有点欣慰,没想到葛乔竟然这么快就适应了这个地方,之前还非常担心万一葛乔与万爷爷相处不来的话怎么办来着。
这才刚放下心来,谁知等到走进正厅,葛乔又定在原地不动弹了。
满地的木材废料,旁边几个大机器在照明灯下闪着不近人情的金属光泽,墙角边放置了几块已经抛好光的完成品木板,看数量和大小应该是用来做大件家具的。
一切的一切,仿佛都在叫嚣着一句话:今天注定是懒癌晚期宅男葛乔的受难日。
他当着老人的面不好发作,扯着嘴角摆出微笑的弧度,暗地里对着钟名粲咬牙切齿:“做板凳还是桌子?!给老子说清楚!让我死的明白点!”
钟名粲看着葛乔的反应,觉得特别有趣,不知不觉也起了玩心,想再逗逗他:“你觉得做哪个容易些?”
“我觉得做了你容易些。”葛乔翻了个白眼。
钟名粲忍笑忍得肩膀都开始抖,他把脚下的木头碎屑和电锯缆线往边上踢了踢,回头拽着葛乔的袖口,轻声道:“跟着我,小心别踩到这些。”
葛乔就觉得自己是那砧板上的鱼肉,完全没了自由,可他都来不及可怜自己一番,只听万师傅对钟名粲说:“继续做你那把吉他?”
“对,辛苦您了。”
老人潇洒一挥手:“嗐,跟我客气啥,想好啦?这回不用桃花心木了,改用沙比利[注]?”
“想好了,就用这个吧。”
“你这个小弟弟哟,玩的乐器可真是越来越贵!”
钟名粲屁颠屁颠跟在万师傅身后走到已经切割好的红色木材旁边,看了一眼堆在地上备受冷落的废弃板料,收回视线跟万师傅撒起娇来:“如果买的话会更贵呀,幸亏我还有爷爷您,技艺高超,做出来的乐器比大牌还好用!”
“就你嘴甜……”
葛乔将自己隐遁在角落,脑中飞速分析着当前状况,他是十万个不情愿帮钟名粲做什么桌子板凳,但如果是帮他做吉他这样的物件,倒也不是不行。
他清了清嗓子,有点别扭地插进他们爷俩儿的对话:“那个……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钟名粲回答得一点儿也没犹豫:“你什么也帮不了。”
葛乔一哽,疯狂腹诽,那你他妈带我到这里逛商场来了?
万师傅看看钟名粲,又看看葛乔,站在旁边嘿嘿笑,冲钟名粲摆了摆手,意思是让他“带着朋友自便吧”,拿了几块木材转身就进了后院。钟名粲这才对葛乔招招手:“跟我来,咱俩有别的事做。”
说着,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那十几根长木条,抱在怀里,对葛乔扬了扬下巴,将他的视线引到身边的桌子上:“那里有手套,你先带上。”
葛乔叹了口气,彻底妥协了,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不如听他的话,看看这个人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他找了一副看上去比较干净的手套给自己戴上,又继续挑挑拣拣出一副也还算干净的拿在手里。
钟名粲抱着那堆木条走到一张堆满了各式各样器械工具的桌子前,略一思索,把木条哗啦啦摊在桌子上,手撑着桌子边缘,陷入沉思。
葛乔用手肘捅了捅他,把手套递过去,仍抱有侥幸心理:“我看这里也没什么别的事,要么你就去帮帮万师傅,我在这里随便逛逛……”
钟名粲直接打断了他的幻想:“咱们不能用电动的工具,怕伤着你,这里有手锯,你拿着,帮我把这些木条都锯成一样长短,小心手。”
一听这是真的要开始干活了,彻底躲不掉了,葛乔瞬间蔫了下来,他望着手里那把泛着银光的凶器,把那些木头块当成了泄愤对象,一边恶狠狠地来回推拉,一边想着从此以后绝对不跟别人打赌,更不会再去碰那个破夹娃娃机。
什么玩意啊,简直就是个大坑货。
虽说他被赶鸭子上架充了回苦力,可该干的活还是认真干了,锯完那十几根木条,已经累出了一层汗。葛乔脱了外套,正准备随手一扔,钟名粲忽然停下手里的动作,一把捞过那件快要和大地亲密接触的厚衣服,放到桌子的另一头,远离了撒得到处都是的渣子碎屑,叠得整整齐齐。
葛乔眼看着钟名粲绕着桌子整整走了一圈,咧开嘴笑了。
还别说,干这种不费脑子的力气活真挺爽的。
葛乔忽然觉得心情有了微妙的好转,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好多人会喜欢拳击、跑步等折磨自己身体的解压方式,像这些完全不需要动脑子的机械运动,好像确实可以有放松心情的效果。
因为参悟了这一点,开口时声音里还透着一点亢奋:“快快快,还有什么需要我锯的?”
钟名粲一直在埋头刨着木屑,却也很快察觉到了葛乔心情的变化,他笑出了声,为葛乔终于体验到了木工的乐趣而开心,他说:“没什么要锯的了,你手边有个白罐子,你看看上面是不是写着白乳胶,等我切完面,你把这些木条拼成一块木板,用胶水粘起来吧。”
葛乔:“……”
他感觉自己刚刚从锯活中燃起来的热情又快熄灭了,他开始耍赖:“你到底要做什么啊?不说我就不做了。”
钟名粲刨完了木屑,将它们小心翼翼地拢成一团,侧头看到葛乔撂了手锯,叉着腰,满脸写着“我要一个解释”。
他并没有理会葛乔的赖皮,只是回问了一句:“你知道音乐是怎么做出来的吗?”
葛乔虽然莫名其妙,但觉得这个问题不难回答:“用乐器和电脑?”
“还有呢?”
“还有……呃,爱与热情?”总不会是这么矫情的答案吧。
钟名粲只是笑着摇摇头:“你知道吗?其实有很多声音是一般的乐器和电脑都做不出来的。”
“比如?”
“曾经有一位歌手,她想创作一首歌,希望每当下雨的时候人们就会想起它,所以她专门等到一个下雨天打着伞站在外面录了一段雨声,没有经过任何处理和加工,直接放进了音乐里,当了前奏。后来,她真的成功了,人们总是会在下雨天的时候想起那首歌,无论是站在公交车上还是走在路上,无论是坐在办公室里,还是窝在家里。”
“其实音乐的本质并不是旋律,而是共情。音乐制作人们总是想方设法把自己的生活细节塞进音乐里,他们并不是想要炫耀,而是希望能有第二个人听到他们的声音,听到他们想说的话,并且由此获得共鸣,最终真正爱上自己的生活。这才是音乐的本质。”
“音乐只有声音,而我们能改变的只有人们的五感。”
钟名粲忽然望向葛乔,笑容变得格外温柔,他探身把那罐白乳胶拿了过来,放到葛乔的手边,不疾不徐继续说道:“那位歌手是幸运的,她想到了一个最有效的办法,让人们直接听到了她的生活。但是呢,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份敏感细腻的情绪,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时间去等待一个完美的契机。所以,我们需要其他的替代品,能迷惑住你的感官的替代品。”
葛乔仍然似懂非懂,他低着头沉吟良久,像是在思考着钟名粲的那番话,他的手仿佛失去了控制,默默地抓起了那罐胶水,拧开了盖子。
钟名粲还在给他吃定心丸:“听话,你的任务就是把他们粘成一块木板,剩下的就全都交给我了,你一会儿可以去找万师傅聊天。”
为了给木条定好形状,钟名粲把葛乔割好的木条抱到推台锯上,滋滋啦啦三下五除二切好了面,动作一顿,俯下l身,伸手拔掉表面上突起的几个小刺,又把这堆木头抱回了葛乔面前。
粘合木条是个需要耐心的体力活,葛乔专注地盯着手里的木条,被钟名粲修整之后,它们终于有了整齐划一的模样。他小心翼翼地给每一个切面涂上胶水,捻着指尖不敢松劲,生怕一个不小心把手粘上去。刚一拼好,还没来得及向钟名粲炫耀成果,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黑色油漆笔。
钟名粲的声音平平淡淡:“做的不错,为了证明这些都是你做的,选块木头签个字吧。”
葛乔伸手接过那支笔,一声不吭,埋头在木头上写自己的名字,他才不会那么小气,大笔一挥,连着三个硕大的“葛乔”出现在了刚刚拼接起来、胶水还没有干透的木板表面。
铿锵有力,十分霸气。
他静静站着,欣赏了会儿自己的笔迹,再抬起头时,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幽幽地开口道:“这个玩意儿你要不是拿来送给我的,你就等死吧。”
钟名粲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紧接着不着痕迹地往前迈了一步,麻利地把那个木板掰弯,卷成了一个圆柱体,把葛乔的签名藏在了里面。
虽说钟名粲承诺过他的任务到此为止,现在就可以去后院撒欢了,但葛乔还是选择站在一边,盯着钟名粲继续折腾手里的那个圆柱体。钟名粲跑前跑后,在各种大到足以把人吞噬的机械之间穿梭,滋啦轰隆的刺耳噪音充满了整个房间,甚至还震荡出阵阵回声。
葛乔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跟钟名粲对话,他也不敢说话,怕钟名粲走神会伤到自己,他只能安安静静地装木头,只有目光随着移动的身影转来转去。
那个圆柱体在一片不绝于耳的聒噪之中渐渐有了形状,被打磨得无比光滑,左右两侧还用圆形木块封了口。
拿着被车削过的木筒,钟名粲往上面钻出了无数个小孔,它们绕着柱体蜿蜒成线,接着,他用一些细小的木条堵住了那些小孔,又将一侧的封口捅出一个大洞,把之前刨好的木屑倒了进去。
长久的无言让葛乔有些不耐烦了,他又问了一遍:“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东西是什么了吧?”
钟名粲忙得热火朝天,外面还是严严寒冬,而他的额头与鬓角已经被汗水打湿了。葛乔看在眼里,想着他这么出门非得感冒了不可,不由得皱了皱眉,抬起手用自己的袖口把那颗快要落进他眼睛里的汗滴抹掉了。
钟名粲沉迷木工,对外界似乎毫无知觉。又过了一会儿,他舒出一口气,差不多快完成了,他一边给这个圆柱体做最后的抛光工作,一边问葛乔:“你上次说,不喜欢下雨,但喜欢听下雨的声音?”
葛乔想了想,点点头:“嗯,是说过。”
又是一阵嗡嗡乱响,夹杂着各种器械之间碰撞与摩擦声,打断了这场对话。
等噪音消失,瞬间的寂静让葛乔有些不自在,他忍不住赶紧打破这份沉默:“所以呢?”
又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你来试试?”
钟名粲把抛了光的圆柱体递给葛乔,重复了一遍:“把它竖起来,试试看。”
葛乔照做了。
窸窸窣窣,淅淅沥沥。
是下雨的声音,几乎一模一样。
花了几个小时,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声音。
葛乔原本只是惊诧,继而又觉得好笑。待那圆柱体发出的声音停止后,他“噗嗤”一下笑出了声,然后就止不住了,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最后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甚至话也说不连贯:“你……你就因为我随口说的一句话,做了……一个玩具?”
钟名粲也不恼,受到他的感染,也跟着有了笑意:“准确地说,这是雨声器,不能算玩具,是一种乐器。”
葛乔的笑声忽然变小了。
他继续说着:“你说过你喜欢音乐,又喜欢听下雨的声音,我觉得你应该很适合这件乐器。”
钟名粲伸出手指敲了敲葛乔手里新鲜出炉的木制品,发出“砰砰”地微响。
“送给你了,抱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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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沙比利(NATO):一种类似于桃花心的木材,有着和桃花心木相近的木材颜色和纹理。主要用于做高档的电吉他琴体和琴颈,也被大量的用于做木吉他的琴颈材料和琴体材料。
作者有话要说: 这程度就已经50%……其实百分比毫无意义……他们需要最关键的那一击!【接下来我即将进入期末季,更新会非常的不定时~ 抱歉啦~ 等我24号论文跟考试全都结束,就马上恢复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