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兄弟(2)
远远的,隔着门缝偷窥的两个机器人对视一眼,对眼下的局面罕见地束手无策。
安德鲁给D3发电磁波:“怎么办?”
“我不知道。”D3试着想了个答案,“先给杨先生一杯热可可吧。”
今天发生的事情,对两个机器人来说不过是个巧合,安德鲁甚至算出了事件的概率——虽然极低,但也是可能的。
他们到底是理解不了对于当事人来说,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过了一会,安德鲁按照D3的建议,给杨州端来一杯热可可。他的指令者看起来还算镇定,除了脸色苍白一点,气息紊乱一点之外,没有表露出过分激动的情绪。他甚至还跟安德鲁说了声谢谢。
安德鲁不知该走还是留,于是退到一边,一动不动地垂手站着。
杨州喝了几口热饮,突然问他今天的日期。安德鲁回答了,杨州极轻地“嗯”一声,片刻后,又追问:“真的吗?”
安德鲁捕捉到他的微表情,迟疑了一秒才回答:“真的。”
如果我是人类的话,他想,刚才那一刻一定叫做于心不忍。
杨州一动不动地坐着,两个小时之后,窗外阳光慢慢西斜,一寸寸地挪到他的脚背上。他看了眼手表,突然站起来,“我先上楼了。”
“或许我们应该搬出去。”安德鲁脱口而出,自以为想出了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
杨州扭头望向书房那扇厚重的红木门,神色厌厌,最终没有回答。
虽然已经立了春,外面仍旧很冷,气温长期保持在零下。太阳已渐落山,从远处的沙漠吹来一阵寒风,无声地宣告夜晚的来临。
“你别跟着我了。”陈坚停下漫无目的的疾行,转身对方行说。他浑身的戾气已经收敛,眉宇间刻着难以掩饰的倦怠。
方行跟了他一路,对下午发生的事情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但每每想到杨州和陈坚竟然是同母异父的兄弟,心中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发出惊叹。
这真是命定的机缘,连老天爷都在帮他!陈坚总说他们是兄弟,现在看来,他和杨州才应该被这个词分开!
“去我家吧,外面这么冷。”
陈坚心烦意乱,连说话都嫌浪费力气,耐着性子说:“我想一个人待着。”
“不行。”方行罕见地在他面前强硬,“你这样我不放心。”
陈坚很深地皱了下眉,鼻子里发出烦躁的哼声,然后转向方行家的方向,迈开脚步。
他走得很快,内心的焦躁一览无遗。方行体贴地没有开口,默默跟在他身后。
进了家门,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陈坚的脸色柔和了一点,紧绷的肩膀也终于有了放松的迹象。
“你住那间吧。”方行指着采光和视野最好的客房,“以前你落在这的衣服也都还在。”
陈坚根本无暇注意他话里的细节,点点头进了客房,“咔哒”一声反锁了房门。
“你想聊聊吗——”方行尴尬地站在空荡荡的客厅,感到一阵挫败。
卧室里,陈坚拉紧窗帘,躺在柔软的床铺上,把手臂挡在眼前。这是个防御的姿势,可惜并不能缓解他一丝一毫的痛苦。
之前发生的那一幕幕,杨州说的那些话,好像慢镜头一样,在脑海里循环播放。
杨州怎么会是“那个女人”的儿子?那个生下他却抛弃他的人,一个不合格的母亲和妻子。
周芸……这个名字和程北冥一样,已经十分遥远了。在小的时候,陈坚也曾像那些矫情又愚蠢的孩子一样,扒着父亲的膝盖问“为什么我没有妈妈”。程北冥——那时候已经改叫陈北民了,总是笃定地告诉他,妈妈只是暂时离开,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陈坚一开始心怀向往,他还趁父亲熟睡,偷偷打开他手表里珍藏的照片看过那个叫做周芸的女人。在他模糊的概念里,那应该算作漂亮。
等再大一点,长到九岁多,陈坚已经不再相信父亲的谎言了。基地的孩子都成熟的早,既天真又恶毒。有一天一群孩子骂他“婊|子生的”,他气疯了,不要命似的冲上去和对方打架,揍得他们满头是血,自己则断了两根肋骨。
从那以后,陈北民就不再提周芸这个名字了。年复一年的等待也消磨了他的信心,他的性格变得古怪而沉默。但他对儿子依然无微不至,他炖排骨汤给陈坚喝,哄他“吃血补血,吃肉补肉”,还向他许诺:“妈妈不回来没关系,爸爸不会离开你的。”
尽管一年后陈北民也食言了,但陈坚心里从未停止过对他的期盼。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每天下午站在城门口等父亲,一直到太阳下山。后来西蒙博士告诉他“等你爸爸回来,一定不希望看见你这个样子”,陈坚这才放弃徒劳的等待。此后他像一株失去庇护的幼苗,在狂风暴雨中迅速成长起来。
后来的一天他仔细收起父亲的所有东西,放进了一个秘密的箱子里。当握住父亲的手表时,他没有再打开看一眼。就在那天他决定要恨那个女人,他甚至不许自己记住她的名字和相貌,他要纯粹地恨她,咒骂她,祈祷她万事不如意。
或许是他怨念太深,命运忍不住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十几年后,陈北民没有回来,却来了个杨州,他漂亮又拒人千里,陈坚第一次见面就被他吸引,他们互相算计又互相靠近,曾经一起抓捕连环杀手,也一同看日出日落,那些无形中酝酿出的旖旎、暧昧,还没来得及烧成一把燎原的火,如今都荡然无存。
陈坚不愿相信他对“那个女人”的儿子动了心。他麻木地想,或许杨州从某个途径得知了程北冥这个名字,故意设局支开自己。他已经发现了书房的秘密,也许是为了寻找机关……
他要回去!他要戳破他的伎俩,看他露出沮丧又不服输的倔强表情。一定是这样的,他不断告诉自己,这才是真相。
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餐厅里的方行匆忙跑出来,温声道:“正要叫你吃饭呢。”
“不吃了。”陈坚嗓子有些哑,闷头往玄关处走。
“你去哪?”方行不顾满手的水,一把拽住他的袖子,“冷静点陈坚!现在事态比之前还复杂,我们要好好商量一下。”
“回家。”陈坚的暴躁情绪上来了,几次挣脱不开,便粗鲁地扯开方行的手,大步朝门口走去。没一会他又停下,扭头对方行扯了扯嘴角,声音低沉,“我没事,别担心。”
方行望着他的背影,牙关紧咬,一拳捶在桌子上。
屋外夜幕已经降临,三两颗星点缀着墨蓝色的天幕。这段路不远,陈坚越走越慢,最后他站在回廊上,盯着门口散发着红光的对联,迟迟不愿再进一步。
家里愁眉苦脸的两个机器人早就感知到他的存在,D3沉不住气,跑出来问:“陈先生,你怎么不进来呀。”
陈坚觉得心中一酸。他在D3的顶盖上温柔地拍了拍,露出一个真心的、稍纵即逝的笑容。到最后,也许只有机器人才是永远忠实、值得托付的。
“他呢?”他问。
“杨先生上楼去了,晚餐也不吃。”
听到不用打照面,陈坚轻轻呼了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错觉。
他走进客厅,安德鲁迎上来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或许是因为下午发生的事,他对陈坚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陈坚谢绝了两个机器人的好意,绕到楼梯背后,推开了收藏室的门。
这里搁置着许多属于过去的东西,连空气中都有股陈腐的味道。他走到房间最深的角落里,拨开堆叠的昂贵丝绸和老式衣帽,看到了一个久违的金属保险箱。
陈坚摩挲着冰凉的箱体,在回忆汹涌而来之前,快速地输入了密码,并覆上了指纹。
“嗒”的一声,箱盖从正中裂开,缓慢缩进了两边的凹槽里,露出箱底的光景——一部老式手机、一只手表、一条织了一半的围巾、一张身份证。
这么多年过去,陈坚不再是午夜梦回时哭着叫爸爸的小孩,记忆中父亲的相貌也已经模糊。可当他捡起那张身份证,看到年轻的陈北民冲他微笑时,终是眼眶一酸,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呼。
他的手一个劲发抖,身份证跌回箱子里,撞到旁边的手表上。
陈坚直觉自己应该就此离开,可他着了魔一般,一把攥住了那只手表。
三十年前那种仿怀表式的手表很流行,表上有个可以掀开的透明盖子。平时透过表盖看时间,打开后在盖子内侧有一层极薄的液晶屏,可以显示存储在芯片中的照片和文字。
手表是陈北民的宝贝,因为是一个特别的人送的礼物。他曾把陈坚抱在膝上,温柔地望着里面的照片,自欺欺人地说她会回来的。
多年以后,陈坚又摸到了那个小小的按钮。他心乱如麻,脑海中嘈杂的声音汇成了一条决堤的河流——别,别开!
陈坚用力一按,生锈的手表发出老迈而刺耳的声响,表盖迟钝地弹开了,露出一张久远的照片。尽管图像已经暗淡,但女子秀丽的轮廓依然隐约可见。
陈坚盯着那个和杨州五六分像的女人,一颗心坠向无底深渊。
他泡沫般的希望终于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