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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伏诛三

第三百章 伏诛三
眨眼之间,长安城内火光四起。

因城内多为木质建筑, 又被事先泼洒油料, 几乎是遇火即燃。又遇北风刮过, 更助火势。

大火结成长龙,整座长安城都被笼罩在火光之中。

烈焰吞噬掉整条里巷, 浓烟弥漫,呛得人睁不开双眼。

顾不得收拾行李,百姓纷纷从家中逃出。有人以湿布掩住口鼻, 尚能保持清醒。有人慌乱之下全无防备, 没跑出多久就咳嗽连连, 双眼刺痛,最终倒在地上。

正混乱时, 有穿着皮甲的私兵冲入人群, 口中高喊:“殿下有命, 城中人一个不留, 祭祀先帝!”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雪亮的刀锋已然落下。

惨叫声四起, 雪光飞溅。

接连有人栽倒在地, 都是一刀毙命, 下手毫不留情。

见此情形, 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手足无措,又惊又惧。不敢相信秦氏兄弟会下这种命令,然证据在前又不得不信。

“一个不留?真的一个不留?”

“这是要屠城?!”

“殿下下令?哪位殿下?”

惊恐之中, 无人会想到事有蹊跷,是有人栽赃嫁祸。生命受到威胁,第一反应都是转身就跑,拼命逃开落下的长刀,逃出城去!

私兵追在人群之后,不停挥舞着长刀。无论男女老幼,皆是举刀就杀,没有半点怜悯。有妇人为护住孩子,不惜以身挡刀,恶徒犹不干休,将孩子从死去的妇人怀中拽出,一刀穿透胸腔。

死去的人越来越多,血光弥漫,人群陷入彻底的恐慌。

伴着火光不断逼近,众人的恐惧达到极点,惨叫声、哀嚎声和稚儿的啼哭声响成一片,恍如人间地狱。

冲向城门时,遇到救火的百姓,更是连声高呼:“殿下要屠城,还救火作甚,快逃命啊!”

面前人不明所以,仍是挑着扁担,提着水桶,愕然的看向众人。

“殿下下令屠城?哪有这回事?”

见对方不相信,又立在路中间,逃命的百姓顾不得许多,冲上前将人撞开。

男子不提防,被撞个正着,扁担落地,水桶倾倒。来不及起身,就被人群踩踏而过,瞬间没了声息。

“大郎!”

见此一幕,惊呼声骤然响起。

见到亲人陷入险境,男子的家人立刻冲上前,还有一同救火的邻居,和撞人的纠缠在一起。

“放开!”

一方拼命想要逃出城,一方死命拦住,“害了人命还想走?!”

愤怒和恐惧的情绪交织,双方很快撕扯在一处,竟有搏命的架势。

私兵混在人群中,举刀乱砍,不忘高声喊道:“殿下要屠城,祭祀先帝!快跑啊,跑出去才能逃命!”

“拦着不让走,他们必是帮凶!”

这话毫无道理,根本是前后矛盾,经不起推敲。可是人群早已失去理智,压根不会去分辨,局面陷入彻底的混乱。

火势蔓延,流言四起,混乱丛生,恐慌的情绪不断攀升。

恐惧到极点,众人陡生一股怨恨,寻不到发泄渠道,逼得双眼通红,逐渐失去理智,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之下,有形成暴乱之势。

更有宵小趁机不法,四处劫掠打砸,抢得金银藏在身上,凭借着熟悉路况,又无人看守坊门,迅速赶往城门,想要趁乱出城,南逃或是西行。

城头的战斗已经结束,以夏侯鹏为首的叛军或战死或被擒。

遇城内火起,单看起火点,就知是有人故意纵火。

秦璟当机立断,命士卒赶往城中救火。未料想,火中生乱,有人趁机散播流言,更举刀杀人,百姓陷入恐慌,竟酿成一场暴乱。

“张廉、染虎。”

“仆在。”

“率人往南城和西城救火,凡生乱之人,立斩不饶!”

“诺!”

非常时行非常法。

即便会有错杀,第一要务却是平息暴乱,避免乱局越来越大,以至于不可收拾。

“城头托付于阿兄。阿弟,你去东城。”

话落,秦璟迅速步下城墙,从甲士手中接过缰绳,跃身上马,亲自率人扫清北城。

秦玓站在城头,目送两个兄弟离开,视线转到夏侯鹏身上,见他同样面带惊愕,并无半分得意之色,不禁冷笑道:“夏侯将军为何惊讶,这不是将军的计划?”

夏侯鹏先是一愣,明白秦玓话中所指,不由得勃然大怒。不顾肩膀上的伤口,就要起身大骂。被甲士按跪在地,犹自挣扎不休,大声道:“我起兵造反,逼死秦伯勉不假,我的罪我认!但我非是畜生,不会火烧长安!”

“不是将军下令?”秦玓冷笑挑眉,并不相信。

以夏侯鹏的所作所为,这种反驳很是苍白无力,并不足以取信于人。

“你!”

夏侯鹏暴怒,脸色涨得通红。

他知自己必死无疑,三族血脉都将断绝。既如此,何必在此事上撒谎?!

周飏被生擒之后,始终瘫坐在一旁,脸色惨白,不言不语。听到秦玓和夏侯鹏的这番话,似乎被触动,猛然抬起头,沙哑道:“王皮。”

“周尚书说什么?”秦玓转过头。

“王皮,员外散骑侍郎王皮。”周飏喃喃的念着,声音突然拔高,“放火的是王皮!一定是王皮!他该死!该死!”

夏侯鹏最先反应过来,立即高声道:“是他,一定是他!”

王皮?

秦玓拧紧眉心,想到夏侯端给出的口供,以及审讯王休得到供词,没有犹豫,立即命人赶往城内,寻到秦璟和秦玒,言明城头之事。

“告知阿弟,务必要拿到王皮!”

甲士领命,飞速跑下城头,策马扬鞭而去。

此时,秦璟正在北城平乱,亲手诛杀两名引起混乱的私兵,令士兵高呼“有贼匪趁机生事,莫要为其所趁”,其后安抚百姓,集中全力救火。

有人仍不相信,口中高喊着,撺掇众人,拼命想要往外冲。

秦璟脸色一冷,策马拦住去路,枪尖抵在带头人的额心,一字一句道:“屠城非我之令!尔等急欲生事,实是出于何心?”

察觉男子神情有异,下意识住腰间。枪尖登时下落,划开男子的短袍。

一阵金银落地的响声,众人定睛一看,发现男子藏了什么,瞬间大哗。

“这是贼!”

“这些都是贼!”

“殿下所言确实!”

“咱们被骗了!”

跟着男子起哄的几人见事不妙,想要后退,立即被人群堵住。

面对一张张愤怒的面孔,几人心知不好,想要开口辩白,不等半句话说完,脸上就挨了一记重拳。

“打,打死这些该死的贼!”

积聚的愤怒和恐慌终于有了发泄口,几个贼子很快被愤怒的人群包围,拳脚加身。

惨叫声由高到低,直至全无半点声息。

待到人群散开,地上只有一滩滩血肉,早看不出人形。

情绪得到发泄,众人渐渐恢复理智。看到一身玄甲的秦璟,纷纷面露惭色,伏身下拜。

“殿下恕罪!”

“免,救火要紧。”

众人应声,争先拿起水桶,抢出木盆,往各处舀水灭火。

数年前的一场大火,几乎烧毁半个长安城。为严防火患,秦策下令在四城里巷凿井,无井则挖明渠并备大缸储水。

火起时,不是私兵趁机生乱,百姓取水自救,火势绝不会蔓延如此之快。

看到被烧毁的房屋,众人也是后悔不迭。

“早就该想到,殿下爱民,岂是会下令屠城之人!”

“就是!”

“如今说这些有何用,快些救火,好歹能救出几件家什来。”

有士卒在一旁组织督促,众人起初有些混乱,很快就变得井然有序,该担水的担水,该灭火的灭火。

实在提不动水桶,端不起木盆,就在各处清理明渠,确保水道不被堵塞。或是尽己所能,在水井旁帮忙。

北城的混乱渐渐平息,百姓陆续加入灭火的队伍,火势迅速得到控制。

南城、东城紧随其后,西城稍慢。

或许是西城胡人较多的缘故,控制局势不是那么容易。好在派去的是染虎,本就是鲜卑贵族,早年曾追随慕容评,对如何压制胡人自有一套办法。

随着城内混乱平息,火势开始得到控制。兼有秦璟和秦玒亲自出面安民,屠城的流言亦是不攻自破。

秦璟得甲士禀报,知晓起火的源头,当即派骑兵搜寻王皮。

“严守长安城门,未拿到王皮之前,不许放一人出城。”

“诺!”

骑兵飞驰往各处传讯,长安北门和西门同时关闭。东门和南门损毁较大,则有重兵把守,并安排见过王皮的叛军认人,如能立功,可免除一死。

城门皆被严密把守,严格限制出入,王皮插翅也难飞。

傍晚时分,冷风忽起,天空降下一场小雨。

雨水由小变大,淅淅沥沥落下。冷风打着旋,卷着雨水,驱散城中最后几缕烟气。

救火的百姓齐齐舒了口气,放下扁担水桶,仰头站在雨中,张口接着雨水。更有人直接坐到地上,一把抹去脸上的黑灰,痛快的高叫几声,吼出堆积在胸中的浊气。

士卒开始清理战场。

早有役夫赶制薄棺,战死的同袍被妥善安葬。叛军则是拖去城外,火焚之后挖坑掩埋。城内的医者陆续受到召集,尤其是擅长治疗外伤和正骨的,全部被带到军营医治伤兵。

得知营中药材不足,刘皇后和刘淑妃换上布裙,带人返回桂宫,从宫内运出伤药和粮食。

伤药交给医者,自不用提。

粮食则有其他用处。

“取城头大锅,架柴煮粥,分于百姓。”

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可将城中百姓分批聚拢,如有叛军藏于其间,必会马上被揪出,令其逃无可逃,无所遁形。

“早年间,坞堡没少混入奸细,想要揪出来,手段怎么能少。”

刘皇后和刘淑妃亲自安排,确保不出任何差错。一旦忙起来,两人无暇再想其他,身体固然疲累,精神却好了许多,悲伤亦被冲淡。

夏侯鹏和王皮万万想不到,备在城头的大锅,如今有了这个用处。

稻粥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并有炙肉洒在粥内,使得香气更甚。

骑兵分散到城内,广告百姓到城门处取粥。

先是战乱,又遇大火,众人的精神和身体都是疲惫不堪,哪有心思生火做饭。听到此事,都感念皇后和淑妃恩德,纷纷聚集到城门前,排队等着领粥。

贾科在城内有秘库,因挖在地下,侥幸躲过大火。

想到桓容的吩咐,知晓今后未必能在长安久留,干脆再结一个善缘,将存粮全部取出,无偿赠给秦璟,熬粥分于长安百姓。

“是贾掌柜!”

有人认出贾科,见其驱车送粮,不由得心生感念,纷纷赞其大善。

贾科逐一还礼,笑着拱手,道:“诸位无需如此,长安遭此大难,某不过是略尽所能罢了。”

夏侯鹏举兵造反,不肯从贼的豪强尽数被杀,随其造反的都被拿下,如今正押在城头。以至于送粮的仅贾科一人,一个长安本地的豪强都没有。

临近午夜,人群仍未全部散去。

骑兵分散在城内搜寻,有百姓带路,很快寻到王皮的藏身处,将他和两个老仆一起抓了起来。

王皮本想自尽,事到临头又下不去手。

视他人如蝼蚁,轮到自己却格外惜命,何等讽刺。

被骑兵揪出藏身处,绑在战马的屁股后边,一路拖行到城门前,王皮更是心生恨意,兀自破口大骂,对于自己的恶行,完全是理直气壮,没有半分悔意。

对这个人,秦璟半句话都不想多说。

“带下去,明日斩首,祭祀先帝。”

王皮被堵住嘴,带去城外大营,同王休关押到一处。

看到本该逃走的兄弟,王皮终于现出一丝惊恐。

“阿兄,”王休转过头,满面脏污,嘴角咧开,现出一抹奇怪的笑,“此处再见,阿兄可曾料到?”

王皮口中的布条已被取走,看着王休,不信道:“你怎么在这?四弟在何处?”

“何处?自然是死了。”

王休笑得愈发诡异,缓缓向王皮靠近。因双手被反绑,一端系在栅栏外,能移动的距离有限,最终停在距王皮半步处。

“阿兄,想过今日没有?”

王皮没出声。

“王氏没了,没了。”王休喃喃念着,多日的关押,又目睹夏侯端的惨状,精神早被绝望和恐慌侵蚀,人开始陷入疯狂,此刻眼神迷乱,哪有平日里谦和的样子。

“阿弟……”

王皮不出声还好,突然间开口,仿佛按下某种开关,王休瞬间赤红双眼,不顾绳子绷紧,手被勒得发白,嘶吼着扑向王皮,一口咬住他的右耳。

“啊!”

剧痛袭来,王皮发出惨叫,拼命挣扎。

王休已然陷入疯狂,死活不肯松口,到最后,生生将王皮的耳朵咬了下来,嚼碎了吐在地上。

“是你害得家族绝灭,我恨不能喝你血、食你肉!”

剧痛之下,王皮踉跄后退。不过几步,腰间忽然一痛。

原来他没留意,恰好退到周飏的两个儿子身前。两人的疯态不下王休,见王休咬人,纷纷仿效,抓住王皮的袍角,狠狠咬在他的腰侧。

“啊!”

“放开!”

栅栏里的动静引来士卒注意。

火光扫过,看到王皮在地上翻滚,耳边和腰间血流如注,士卒立刻就要打开栅栏。

“先等等,不用那么着急。”士卒被伍长拦住,只听对方道,“少几块肉死不了。要我说,这样的祸害就该千刀万剐,一刀咔嚓太便宜他!”

想到王皮所为,思及战死的族兄,士卒脸色一沉,没有打开栅栏,而是冷冷的站在门后,听到栅栏内的一声声惨叫,只觉得无比痛快。

第三百零一章 决定

太元七年,四月

秦氏兄弟率兵攻入长安, 夏侯鹏在城头被俘, 夏侯硕战死。王皮、周飏等尽数被擒。

战后清点, 凡从贼的官员和豪强,或死或降, 无一漏网。

夏侯氏叛乱就此告一段落。

秦策死于城前,尸身被收敛。因帝陵尚未修建,只能暂停长安宫中。停灵期间, 秦璟令术士卜笄, 敬告先祖, 择吉日送其归葬西河祖地。

对于这个决定,长安上下均是不解。

帝王驾崩, 该择山川吉地建造帝陵, 妥善安葬才是。秦策身为开国之君, 陵寝的建造更为重要, 绝不可等闲视之。

如今却抛开这些,直接送先帝归葬祖地, 说是能说得过去, 可终究令人觉得怪异。

事情传出, 城内众说纷纭, 莫衷一是。即便是秦璟麾下的将领和谋士, 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怀揣满心疑问,始终猜因由。

知道众人的反应后, 刘皇后和刘淑妃沉默良久,姊妹俩对视一眼,终是摇头叹息。

“该将先帝的遗命告于天下。”

秦策被软禁在光明殿期间,曾秘密写下一道诏令,立秦璟为皇太子,待他百年后继承帝位。并在圣旨中明言,在其驾崩后不得劳民伤财,不可大规模修建帝陵,归葬西河祖地即可。

“朕在位七载,做下太多错事。使得父子离心,君臣猜疑,有功之臣远走,奸佞之辈当道,终酿成这场大祸,累及苍生。

一步错、步步错。

唯归祖地,告罪于先祖。

如不知悔改,安寝于帝陵,死后亦愧对秦氏之名,无颜见先祖于地下。“

圣旨不长,写在一张绢布上,盖有天子金印。

逃出密道时,由刘皇后贴身携带。如今叛乱平息,叛贼即将伏诛,秦策和冯氏、赵氏的尸身即将入葬,刘皇后取出遗命,交给秦璟三人。

“经过这场兵祸,朝中文武去了大半,城中高门十不存一。阿子登基建制,朝中必当空虚。”

刘皇后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陆续有人名闪过脑海,最终又被逐一抹去。

“何人将入三省,阿子可有计较?”

“儿已命人飞驰各地,由刺使太守举才。”

听闻此言,刘皇后仍是皱眉。脑子里闪过数个念头,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如此也好。”

母子叙话之后,秦璟告辞离开。

刘皇后冷声道:“夏侯鹏该死!”

如不是他,阿峥岂会如此为难!

朝中无人可用,旧部新臣都得安抚,北边的胡贼又在蠢蠢欲动,稍有不慎,又将是一场大祸!

刘淑妃推开漆盏,握住刘皇后的手,比任何时候都用力。

长安大火虽然熄灭,城内损失依旧不小。

桂宫西侧受到波及,需得召匠人重建。

此外,秦策停灵期间,夏侯鹏、夏侯端、王皮、周飏等被陆续推上法场,宣读罪状,斩首示众。

死后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依秦策城头口谕,夷夏侯氏、王氏及周氏三族。

行刑时,城内百姓齐聚法场,每宣读一条罪状,就伴着众人愤怒的叫骂。

有人在战乱中失去亲人,见到夏侯鹏和王皮等人,控制不住怒火上涌,险些冲开甲士进了法场。

整个过程中,夏侯鹏始终木然表情,仿佛听不到也看不到,周围的一切都和自己无关。麻木的望着膝前土地,一心只求速死。

夏侯端被绑住多日,挖去膝盖,敲断指骨,手脚俱已残废。不是被刽子手抓住后领,此刻必定瘫软在地,跪都跪不住。

王皮浑身染血,没了一只耳朵,三根手指。手臂腰侧都是被咬出的伤口,有的深可见骨。跪在法场上,心中毫无悔意,更狠毒想到,早知如此,该安排更多人手,拉更多人给自己陪葬!

王休跪在王皮身边,自始至终扭曲着表情,嘴里发出“呵呵”声响,显然已经疯了。

周飏是唯一表现“正常”的。

被刽子手按跪在地,禁不住的瑟瑟发抖。再看跪在身边的两个儿子,见到对方神志不清的样子,想到家族血脉断绝在自己手里,更是后悔不已,脸色一片惨白。

如果早知如此,他绝不会和王皮一起鼓动夏侯鹏造反!

如果早知有今日,他定会在夏侯鹏生出反意前上禀天子!

如果知道有今天,他不惜手刃王皮,以期保住周氏,避开这场大祸!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大错已经铸成,天理昭昭,一切都是报应。

“报应啊……”

周飏低声念着,忽然仰头大笑,笑得涕泪横流。

“时辰到,斩!”

张廉负责监刑,夏侯岩没有到场,远远避开了这一切。

刽子手赤裸上身,猛然举起长刀。

刀锋落下,数颗人头同时落地,顺着斜坡滚落,包裹上黑色尘土。无头的身子向前栽倒,断颈处喷出鲜血,染红了整个法场。

“好!”

“逆贼该死!”

“杀得好!”

夏侯鹏、王皮和周飏等人伏法,百姓目睹行刑,无不拍手称快。

贼首伏诛,紧接着就是三姓族人。

夏侯鹏起兵窃踞长安,死在他手中的豪强两个巴掌都数不过来。曾有整整一个月时间,法场上血流成河,人头堆成小山。

现如今,风水轮流转。

三家的血染红法场,祭奠死去之人,惨死在叛军手下的冤魂终于能够瞑目。

诛杀叛贼之后,秦璟下令厚葬不愿从贼、战死于城头的裴远等人。有的寻不到尸身,便立衣冠冢,以缅怀忠义之士。

忙完这一切,已是五月初。

经历一场叛乱,长安朝廷极度缺人,各地举贤入朝,亦有大半官职空缺。

不提其他,单是三省就有太大的缺口,许多谋士被赶鸭子上架,暂代官职处理朝政。撑过这段最艰难的时期,朝廷总能得到补充,脱离无人可用的窘迫境地。

为何不召各州刺使和太守归京?

真这么干了,朝廷勉强能走上正轨,却会引出更大的乱子。

无他,镇守地方的大佬离开,留下的位置谁来填补?

再者言,长安战乱刚平,此时召各地刺使入京,必定有人心生疑虑,以为秦氏兄弟不信任西河旧部,打算明升暗降,借机削弱各人手中的权利。

不能怪人心多疑,实在是夏侯氏开了个坏头。

夏侯氏追随秦氏数年,予世人的印象始终是忠心耿耿。这样的家族都能造反,逼死追随多年的旧主,秦氏还能相信谁?

君臣互不信任,民间必会流言纷纷。长此以往,王朝的根基恐将动摇。

自汉末以来,一代而亡的政权并不鲜见。尤其是战火丛生的北方,动辄灭国,都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对此,秦璟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夏侯氏叛乱虽平,留下的隐患着实不小,短期难以消弭。又有唐公洛的例子在前,众人心思难定,短短一个月期间,竟有五郡太守挂印,有的甚至举家南逃。

这些人要么同夏侯氏等人有旧,要么就是在夏侯鹏起兵时做壁上观。虽没有实际参与叛乱,却也没有旗帜鲜明的站在朝廷一边。有的还曾暗中资助夏侯氏,为其送粮送钱。

说白了,从犯不足,帮凶有余。

秦璟兵入长安,反贼尽数伏诛。担心秦氏兄弟翻旧账,一家老小都要遭殃,不尽速南逃更待何时?

问题在于,他们有意投靠桓汉,桓汉却未必肯收。

“朕的确求才若渴,但是,不是什么‘才’朕都会收。”

桓容撂下这句话,无异于是关上大门,断绝这些人的南投之路。

如唐公洛这般,桓容自是敞开大门,来一个收一个,陆续加以重用。对于这些两面三刀,爱好骑墙,没有半点忠心信义之人,必定伸脚踹回去,用足十成力气。

“官家有旨,凡南逃的北地官员,查明实情,同长安叛乱有关,一概不许入境。”

这个时候南逃,不是心中有鬼才怪。

如果真的忠于秦氏,得知秦璟入长安,该拊掌庆贺才是。不庆祝且罢,反而挂印离去,拖家带口往南边跑,明显和秦氏不是一路。

对于桓容的这个决定,建康朝廷有不同的声音。

多数人支持天子,也有少数人以为不该将事做绝。

这些人举家南逃,必定同秦氏彻底决裂。借他们之口,可以对长安有更多了解,今后说不定有更大的用处。

“此言差矣。”

不用桓容开口,贾秉慢悠悠开口,“此等无信无义之徒,今日能叛长安,何言他日不会叛建康?”

如果是仰慕桓汉之名,真心投靠,留下亦是无妨。

这些人的本意却是保命。

与其冒着和秦氏立刻开战的风险留下他们,不如直接撵走,还能卖长安一个人情。

为统一南北,长安建康早晚要开战。

两国开战,该是锣对锣、鼓对鼓,正经摆开架势。如果因为这些鬼蜮小人起争端,实在是得不偿失。

如果被有心人挑拨,将建康同夏侯氏谋反扯上关系,使得天子背上污名,冤不冤?

贾秉三言两语将事情挑明,之前反对的文武全部哑火。

桓容坐在龙椅上,表情十分严肃,似是一心听取群臣意见,事实上正一心二用,中途开始走神。

日前从北边传回消息,进入五月,北地依旧少雨,幽州和并州又有大旱和蝗灾的迹象。并且,秦璟带兵返回出长安,秦玓暂时离开三韩,边境出现空虚,乌孙、高车几部和残存的高句丽势力又有些蠢蠢欲动。

今年的北边注定不太平。

他该怎么做?

借机北上,还是……

桓容越想越深,眉心越蹙越紧。冕冠垂下的旒珠轻轻晃动,神情愈发显得严肃。

哪怕不是故意,见到这样的天子,文武群臣都不免感到压力。尤其是之前出言的几名侍郎少卿,此刻都是脸色微变,颇有几分惴惴不安。

退朝之后,桓容回到内殿,换下衮服,摘去冕冠。换上长袍玉带,用过一盏茶汤,信步走出殿门,打算到廊下吹吹风,理清一下思绪。

走着走着,迎面遇上刚刚拜见过太后,正要离开的司马道福和王法慧。

见到桓容,两人福身行礼。

“陛下这是要去长乐宫?”

司马道福时常入宫,遇上桓容不是一次两次。

早年间清瘦的少年,如今已经长成,凤骨龙姿,鹄峙鸾停。每次见到桓容,司马道福都难掩眼底的惊艳,免不得要多看几眼。

好在她晓得分寸,并未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实事求是的讲,司马道福绝没有什么旁的心思,不过是和建康城的女郎一样,见到美郎君,驻足“观赏”而已。

桓容笑了笑,简单寒暄两句,径直往长乐宫行去。

目送他的背影,司马道福发出一声叹息,被王法慧轻轻推了推,愣了一下,旋即摇头失笑。

“怎么,官家不美?”司马道福挑眉笑道,“每次官家出宫,建康城都是好一阵热闹。难得有机会,自然要多看上两眼,免得今后后悔。”

王法慧不知该说些什么,干脆什么都没说。

但她必须承认,司马道福有一点说得没错,每次桓容露面,在建康城都会引起“轰动”。

今年上巳节,桓容兴致起来,乔装出宫,跑去青溪里参加曲水流觞,如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正巧谢玄从西域归来,王献之和桓伊等人都在,一曲新笛,几幅新字,数篇新诗,美景引人惊叹,才情晕染春日时光。

潺潺溪水中,荷叶托着羽觞轻晃,舞者踩着古调,腰肢款摆,水袖轻扬,在悠扬的曲声中醉了岁月,缠绵了风情。

谢家玉树,王家郎君。

俊逸潇洒,不羁狂放。

桓容身在其间,做不得新诗,连饮数觞,终是挥笔写下一行字,引众人争相观瞧,沉默少许,爽朗的笑声直冲云霄。

原来,桓容笔下的仍是咏春的诗句,一样出自诗经,同数年前受谢玄相邀,初次参加曲水流觞时一般无二。

“陛下的字又进益不少,只是诗才还需磨练。”

面对王献之的调侃,桓容微微一笑,举起羽觞一饮而尽。

“子敬所言极是,我认罚就是。”

临近傍晚,托着羽觞的荷叶早顺水流走,不见踪影。各家郎君尽兴而归,结伴离开青溪里。

穿过篱门,经过秦淮河岸,岸边垂柳依依,河中行船穿梭而过,几艘大船上彩灯高挂,隐隐传出乐声。

遇到车驾出现,等候已久的小娘子们挽手而歌,绢花彩帕如雨。

有绢花落于水中,在晚风中轻轻摇荡,伴着水波流淌,载浮载沉,结成朦胧的彩影。

那一日,桓容借着酒兴击节而歌,各家郎君纷纷应和。

清凉的晚风中,鬓发轻扬,长袖鼓起。

歌声悠扬,郎君俊逸洒脱,飘然如仙。

其结果,车驾足足困在河边一个多时辰,不是桓祎“救驾”及时,估计再过一个时辰都没法脱身。

回宫之后,桓容开始反省。

潇洒固然好,可也要分时候。恣意太过的结果,就是被小娘子们的热情淹没。

从今往后,行事必须谨慎。

上巳节后,北地的情报不断送回,长安的局势一日紧张过一日,两国边境也有些不太平。桓容再无心思宴饮,一心扑在朝政之上。

让他没想到的是,长安叛乱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夏侯氏虽平,战争的阴影却没有彻底消失。稍有不慎,战火又会熊熊燃起。

纵然不会回到群雄割据的地面,边境也不会如之前太平。

他该怎么做?

于情于理,身为一国之君,他都该抓住时机,挥师北上,完成中原一统。

可是……

桓容忽然停住脚步,眺望碧蓝的天空,许久一动不动。忽有冷风平地而起,鼓起玄色衣袖,飒飒作响。

第三百零二章 语出惊人

太元七年,五月

秦氏兄弟带兵攻入长安, 战乱平息, 反贼夏侯氏、王氏、周氏尽数伏诛。从贼之人依罪状惩处, 或斩于法场,或流千里戍边。

惩治过罪人, 城内坊市重开,人群穿梭其间,商队恢复往来, 店铺陆续挂起幌子, 恢复往日热闹。

四城之内, 遭遇火焚的痕迹犹在。

倒塌的房屋被清理,新屋立在旧址之上, 百姓重归家园, 青壮运送木料, 妇人忙里忙外, 孩童追逐打闹,街头巷尾开始有了欢声笑语。

秦策停灵结束, 归葬西河祖地, 谥号武烈皇帝。

冯氏和赵氏追封淑仪, 随葬先帝。

秦璟兄弟亲自护送棺椁, 秦玖秦钺父子出城五十里相迎。秦玚、秦玦、秦玸等闻讯, 仅带百余护卫,急匆匆动身,赶往西河奔丧。

入葬当日, 天空阴云密布,狂风平地而起,飞沙走石,吹得人睁不开双眼。

然而,乌云盘踞头顶良久,自始至终没有半滴雨水落下。

西河百姓追念秦策早年功绩,感念秦氏恩德,家家挂起白幡,人人缟素加身。送灵当日,天未亮就候在路边,等着送秦策最后一程。

秦氏兄弟送灵出城,秦玖在前,秦玚、秦玓、秦璟等分立于左右。棺椁之后有部曲护卫,皆着玄色皮甲,臂间缠绕白布。

队伍经过时,百姓齐齐跪送,抑制不住悲痛,哭声震天。哭声中,有人大骂逆贼该死,都该千刀万剐,以慰秦策在天之灵。

西河祖地是历代秦氏家主和儿郎埋骨之所。自秦氏坞堡创建以来,不知埋葬多少英灵。

秦策依祖制归葬,并不循帝王礼仪。

在他的墓室内,留有皇后的位置。冯氏和赵氏虽然陪葬,却不能进入主墓室,而是葬入左侧耳室。右侧空空荡荡,是刘淑妃的身后之地。

葬礼之后,秦氏兄弟难得齐聚。

历经数年,彼此难得一聚。再见时,早已是物是人非,兄弟几人都是一番唏嘘。

“想当年,我在这棵树下练刀……”

秦玓站在一棵老树下,用了拍了拍树干,试着寻找幼时留在树干上的刀痕,可惜找来找去,始终是遍寻不着。

秦玒站在兄长身边,抱臂仰望树冠,微微眯起双眼,神情中带着怀念。

“阿兄想找,怕是要爬上去。”

“爬上去?”

听到秦玒的话,秦玓竟是摩拳擦掌,颇有几番跃跃欲试。

秦玦和秦玸席地而坐,指着不远处的石台,给秦珍秦珏讲述当年的趣事。

“我像阿弟这么大时,跟着三兄和四兄习武。三兄好说话,并不十分严格。四兄却极是严厉,要是不听话,鞭子当场抽过来。虽然没抽在身上,也着实是吓人。”

“四兄十几岁就上战场,还曾独自猎杀狼王。”

“对了,那张白狼皮现在在哪……”

正室内,秦玖和秦璟对坐手谈,秦玚在旁侧观棋,手中端着一盏茶汤,偶尔饮上一口。习惯清淡的味道,对于加了葱姜的茶汤,总觉得不太好入口。

雕窗半敞,秦玦几人的的说话声不时传入,有的模糊,有的清晰,听了片刻,只觉得别有趣味。

棋局到了中途,白子优势尽显。

秦玖凝眉思索,良久之后,终究丢开手中黑子,摇了摇头。

“这局是我输了。”

“阿兄承让。”

秦玚从沉思中转醒,探头看一眼棋盘,纵然不擅棋之人,也能轻易看出胜负、

“阿弟何时动身回长安?”秦玖没有召唤婢仆,而是挽起长袖,亲自清理棋盘,一颗颗收起棋子。

“三日之后。”秦璟一边说,一边动手帮忙。

“这么急,可是朝中有事?”秦玚放下漆盏,插言道。

秦璟点了点头,道:“长安的事貌似过去,实则隐患不小,国内未必太平。”

秦玖捻起一粒黑子道,叹息道:“已经是五月末,依旧没有一场雨水,今岁怕又会是灾年。”

此言一出,室内登时陷入沉默。

兄弟三人不再说话,许久只有袖摆擦过矮榻,棋子相击的轻响。

“阿弟可有计较?”秦玚打破了沉默。

“大灾恐难避免,唯有设法应对。”秦璟实话实说,“近岁以来,国内大旱蝗灾频发,几乎未曾断绝。我日前令人清点国库,并上报各地府库存粮,实是不容乐观。”

秦玖和秦玚同时皱眉。

“去岁歉收,前岁则有数州绝收。百姓无粮果腹,盗贼必生。况且……”

“什么?”

“幽、并两州有大旱迹象,临近的草原又将如何?”秦璟叹息一声,“今年的边境不会太平。”

秦玖和秦玚微凛,不由得心生担忧。

“阿弟是担心,草原诸部会趁机南下?”

“是。”秦璟没有隐瞒。

“我离开朔方城前,暗中派人往漠南,探听漠北诸部消息。”

“如何?”秦玚问道。

“据悉草原已生灾情,牛羊大批饿死,更有不知名的疫病蔓延。漠北诸部寻不到草场,多往漠南迁徙。高车首领和乌孙昆弥暗中联络,互遣使者,很可能联合起来,大举进犯边境。”

夏侯氏举兵,长安突生叛乱,秦氏兄弟带兵平叛,边境兵力变得空虚。

战乱平息,秦策入葬祖地,兄弟几个齐齐返还西河,难免留给人钻空子的时机。

加上夏侯氏叛乱留下的隐患,长安人心不齐。旧部心生猜疑,新投的豪强生出他念,隐患着实不小。

这种情况下,草原诸部大举南下,纵然不能攻入中原,也会给秦氏造成不小的危机。

“如大举调兵戍北,南边怕会趁机出兵。”秦玖开口道。

秦璟没说话,秦玚蹙眉看向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终究没有诉之于口。

“北有胡贼,南有桓汉,若是两面同时起兵,怕是不好应对。”秦玖声音渐沉,“幽、并等地又有大灾迹象,军粮都难凑齐。”

此言不假,句句指向要点。

如果边境燃起烽火,桓汉再趁机发兵,局势对长安相当不利。

腹背受敌之下,如何才能取胜?

秦璟手下的确有强兵,可将兵再强也要吃饭。

尤其是诸胡联合的万余骑兵,之前以战养战,每次出征都能是获利颇丰,自然战意十足,连战连胜。

如今却不然。

草原遭遇大灾,高车和乌孙等部损失巨大,自己都吃不饱,根本没有油水可捞。相反,为了熬过灾年,诸部不顾秦璟的凶名,悍然联合起来南下。

两支军队遭遇,固然能够取胜,可胜利后的问题同样不小,甚至可以说相当大。

“阿弟……”

秦玖是真的忧心。

没有妥善的处理办法,长安面临的近乎是一个死局。

向桓汉递送国书?

秦玖和秦玚对视一眼,明显是生出同样的念头。眼前短暂一亮,又迅速暗淡下去,摇了摇头。

千载难逢的时机,建康朝廷岂会错过。

阿弟同桓汉天子交情匪浅,可在国家大事之上,这份交情也要退一射之地。

“阿兄,待归长安之后,我会亲往荆州一趟。”

“往荆州?”秦玖面露诧异。

“对。”秦璟点头,眼帘半垂,看着棋盘上纵横的纹路,微微有些出神,“桓汉天子二度巡狩,借此时机,我有意同其当面一晤。”

这个时候去见桓容?

秦玖和秦玚都是一愣,不明白秦璟作何打算。

“阿弟,此事还需从长计较。”秦玖劝道。

“阿兄无需担心,此去并非交恶,而是结好。”秦璟抬眼笑道,“何况,阿兄也说今岁恐有大灾,想要大批市粮,这样更为便宜。”

如果桓容下令,拦截往北地运粮的通道,不许商队往北地运粮,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纵然有西域和三韩之地补充,终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事实上,秦璟早就想到,北方缺粮是个致命的弱点。

奈何苍天不怜,北方各州轮换着遭灾,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建康盯准这个弱点,只要卡死粮道,再断绝西域商道,就能给长安致命一击。

秦璟常年镇守边界,扫清漠南,震慑诸胡,也是试图打破困境。

虽有一定效果,终究无法从源头上掐灭隐患。

桓汉在西域的经营不是秦氏能比,几年下来,西域诸胡几乎唯建康马首是瞻。

桓嗣牢牢把持姑臧,城内诸胡受利益牵绊,早没了反叛之心。彼此之间生隙仇杀,反而要求到治所门前,请桓汉官员主持公道。

谢玄和王献之南归,留下的大军不容小觑。

高昌、焉耆尽归汉土,龟兹向桓汉称臣,鄯善倾向长安,却一样要受桓汉的辖制。

要破这个困局,不是不可以。

最直接的办法,发兵攻打姑臧,灭掉桓汉留在西域的军队,彻底占领西域商路。可那样一来,商路怕会再次断绝,一切又会回到原点,必将得不偿失。

“唯今之计,先从桓汉市粮,补充朔方、西海等地。并从各州调兵,严防胡部南下。”

高车和乌孙未必有称霸中原野心,九成是打算抢一回就走。如此一来,行事自然无所顾忌,必会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如果防备有疏漏,派兵不及时,不能将这些部落彻底挡在国境之外,边州恐将生灵涂炭,重现早年间胡贼肆虐的惨景。

“阿弟已经考虑清楚?”秦玚问道。

“是。”秦璟颔首,“秦氏祖训,驱逐胡贼,保中原百姓为先,璟时刻不敢忘。”

秦玖和秦玚没有再劝,只叮嘱秦璟,行事务必小心。

“阿弟今为一国之君,不比早前,行事需得谨慎。”

秦玖几番叮嘱,总觉得疏忽了什么。想到“一国之君”四个字,表情中闪过恍然,开口道:“大君丧期之后,阿弟该成亲了。”

“对!”秦玚一拍巴掌,似被秦玖提醒,接言道,“阿岢都要定亲了,阿弟身边无人,实在是说不过去。”

“纵然不立后,也该有几个嫔妃。”秦玖补充道。

“如果必要,可迎桓汉宗室女。桓汉天子没有亲妹,几个庶姊业已成亲。桓氏族中女郎不少,阿弟可仔细斟酌。”

秦国境况不妙,同桓汉结亲的确是个办法。

然而,秦璟并不想这么做。纵然要迎桓氏女郎,也不该是他。

“阿兄,阿跃已是舞勺之年,可以禀报阿母,为他向桓汉求娶。先定亲,及冠后成亲。”

秦玖瞪眼。

明明说的天子后宫,怎么三绕两绕绕到自己儿子身上?

“阿兄,我不打算成婚。”秦璟吐出实言,“此事阿母早知。”

“为何?”秦玖皱眉,“莫非是因为术士之言?阿弟,这些都是早年间的事,听听就罢,不可全信。纵然不为国君,也当娶妻成家绵延子嗣。”

秦璟仍是摇头。

秦玖还想再劝,被秦玚拦住。

“阿弟莫非心中有人?”秦玚试着问道,“只是不好求娶?”

秦璟没说话,已然是默认。

“不好求娶?”秦玖眉心紧蹙,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是南边的王谢士族?

秦玚似有顿悟,脑中闪过一道灵光,问道:“是赠阿弟鹁鸽之人?”

秦璟没有否认。

“阿母可知道?”

“知道。”秦璟道,“阿母曾代我送鸾凤钗。”

“对方可曾收下?”秦玚继续问道。

秦璟点头。

沉默两秒,秦玚拍了拍秦璟的肩膀,颇有几分同情之意。

真是他想的那位,这事还真不好办。除非两国开战,打赢了把人抢过来,要不然,阿弟真得“光棍”一辈子。

纳美人?

阿弟愿不愿意两说,那位至今单身,身边连个嫔妃的影子都没有,态度已是足够明显。要是长安宫里突然多出几个美人,即便只是摆设,事情怕也难善了。

秦玚和秦璟相处时间长,综合种种迹象,对事情有一定了解。

知晓秦璟心仪之人,难免对兄弟心生“同情”,更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纵观古今,天下两分不是没有,但是,一次出现两个单身的皇帝,一南一北,身处同一时期,当真的绝无仅有。

秦玚有了答案,秦玖依旧摸不着头脑。

见他满头雾水,秦玚好心,低声解释几句。

不料想,秦玖太擅长脑补,由桓汉宫廷、地位尊贵和鸾凤钗联想开去,得出答案之后,瞬间冒出一头冷汗。

“阿弟,不行!此事万万不可!”

秦璟皱眉,不发一言。

秦玚则是满脸不赞同,阿兄怎能如此武断!

“阿弟,桓汉李妃纵有倾城之名,实与阿姨同龄,绝对不可!”

秦璟:“……”

秦玚:“……”

不小心听了一耳朵的秦玓和秦玒:“……”

压根不知道前因后果的秦玦和秦玸:“……”

还很单纯的秦珍和秦珏:“……”

秦氏兄弟九人,除了秦玖之外,齐齐陷入沉默,可谓历史性的一刻。

秦钺陪坐在室内,亲爹和叔父说话时,始终不发一言,充当背景。在亲爹语出惊人,几位叔父集体陷入沉默时,少年叹息一声,无奈的仰头望天:大君如此不着调,该如何挽救?

第三百零三章 南北天子一

太元七年,六月

秦璟从西河启程, 日夜兼程返回长安。

秦玚、秦玓接到急报, 同样没有久留, 隔日就启程离开,分赴西海三韩, 迅速调粮征兵,防贼备边。

乌孙高车部落达成一致,各部首领盟师漠北, 杀牛羊奴隶上百, 以血祭告上天。

号角声中, 骑兵纷纷上马,挥鞭向漠南进发。队伍经过因大旱枯黄的草原, 马蹄声犹如奔雷, 瞬息卷起黄沙漫天。

高车乌孙诸部大举南下, 先入漠南, 后窥中原。沿途经过,仿佛蝗虫过境, 无论汉胡尽皆遭殃。

朔方、雁门、广宁、上谷、渔阳等郡先后升起狼烟, 遇到贼兵来袭, 当地太守披坚执锐, 亲自登上城头, 组织起将兵防御,打退来犯之敌。

朔方和广宁太守主动出击,追出敌兵十余里, 杀敌三百。不想遭遇埋伏,不慎陷入包围。若非雁门和上谷察觉情况不妙,迅速派出救兵,恐将为敌所趁,遭遇不幸。

察觉胡贼来者不善,且军中很可能有谋士,边境各郡愈发谨慎,不敢再莽撞出击。

太守写成战报,遣人飞送长安,同时张贴告示,派人广告郡内:胡贼来犯,边界诸郡县不稳,征召青壮加固城防,助将兵戍卫边州。

为防边民在外遇袭,各郡太守先后下令,召集散落在外的边民,或是赶往城内,或是前往边堡。

“田地荒芜可再垦殖,人命如果没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散吏奉命奔走,一遍遍说着相同的话。连续数日,终于将多数边民召入边城。实在离得太远,验明身份之后,散入士卒戍卫的边堡。遇战事起来,亦可作为补充力量,助将兵戍卫边防。

此言并非无的放矢。

除开荒之外,边民多擅打猎。遇青黄不接时,常结伴入山林。

只要人数充足,遇上狼群都能一战。

有的边民主动放出诱饵,就为诱野狼前来。猎得一张好皮子,能从商队手里换来不少的粮食和海盐。

这种生活方式,注定了边民体质强悍。

闲时为民,战时为兵。上阵杀敌,凭人头领取赏银,是边州青壮习惯的一种养家方式。

此番高车乌孙大举来犯,起初仅是试探,派出小股贼兵骚扰。一旦探明边界诸郡的虚实,就要大举进攻。

这种手段,更验证雁门太守之前所想,贼兵中有谋士!

战报一封接着一封,陆续飞入长安。

秦璟升朝会,召集群臣,当殿下旨开国库,并调并州、中州兵增援边郡。

调兵尚且好说,粮食实在难寻。

六月中旬,幽州又起飞蝗,刺使太守亲率将兵灭蝗,并依长安旨意,当众架起大祸,当着百姓的面烹食蝗虫。

无非情况紧急,又有天子派来的使臣,幽州刺使未必愿意这么做。

想到见底的府库,面对一张张饥民的面孔,思及州内已有盗匪的苗头,刘刺使当下心一横,将烤得酥脆的蝗虫送进嘴里,嚼了几下,几乎没尝到什么味道,就囫囵个的吞进腹中。

有刺使带头,治所官员岂能落后。

于是乎,甭管愿意不愿意,众人都要尝一尝蝗虫的味道。

有人实在忍受不了,背过身去干呕;有人则是心生诧异,觉得味道还不错,伸出筷子又夹起一个。

无论如何,有当地官员亲自示范,带头吃起蝗虫,幽州百姓终于相信,告示中不是虚言,蝗虫的确可食。

纵然过不去心中那关,自己不吃,大量捕捉亦能换粮。

蝗灾的消息传出,陆续有商队从南边赶来,如前次一样,以物易物。当地百姓捕到蝗虫,都可向商队市换粮食、海盐和布匹等。

既有朝廷组织,又有市粮的途径,当地百姓纷纷行动起来,扑灭蝗虫的劲头十足。

不出半月,商队带来的粮食就被一扫而空。

“数日后会有粮食送来,诸位父老大可放心,无需着急。捕来的蝗虫可晒干磨粉,方法不难,市价比鲜货高上两成。”

圣旨下得及时,治所方法得当,有将兵带头灭蝗,又有商队运来的粮食,幽州的灾情迅速得到缓解。

知晓商队北上,此间有桓汉天子的授意,幽州百姓由不信到感念,赞颂之声不绝。

“都是汉家百姓,官家如何不忧心?”

这样的话一传十十传百,治所官员都有耳闻。

王刺使很快察觉这种变化,却是无计可施。

哪怕知晓情况不对,也无法强令百姓,更不能驱逐南地商队。如果一意孤行,甚至会引起民乱。

幽州灾情迅速缓解,貌似安稳下来。

实际上,从刺使以下,州郡县官员都有预感,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借这次灾情,桓汉正在慢慢渗入北地,凭借手中的粮食争取民心。

对方做得光明正大,当地官员无可奈何。

拿人?

以什么借口?

对方市粮,不安好心?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眼见商队四处活动,传播桓容的仁厚之名,桓汉的仁政逐渐深入人心,当地官员始终无可奈何。

说一千道一万,他们还要靠着南边的粮食救命。

近年不是大旱就是飞蝗,幽州已经连续三年粮食歉收乃至绝收。边界又面临兵祸,长安必要先筹备军粮,未必有余力赈灾。

真将南边的商队逐走,州内百姓要么拖家带口逃荒,要么就只能活活饿死。

作个爱惜百姓的好官,对商队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忠于朝廷、坚持作个忠臣?

刘刺使从不知道,自己会面对这样一个难题。

无论当地官员怎么想,百姓对桓汉天子的好感不断攀升,民心所向,不是强硬的手段就可以拔除。

太元七年,七月

长安递送国书,新帝欲同桓汉天子当面一会。

国书送至长安,桓容本就准备巡狩,觉得并无不妥。

朝廷上下则意见不同。

有人表示赞同,以为长安遭遇难题,此番必有事相求,处置得当,建康必能占据优势。

有人坚决反对,甚至还想劝说桓容,秦帝真意如何,实在难以预料。陛下万乘之尊,绝不能轻易冒险,最好连巡狩都取消。

朝堂上意见不统一,双方都是有理有据,谁也说服不了谁。

桓容不想浪费时间,目光直接转向郗愔。

郗丞相没有让他失望,很快给出肯定意见,支持天子巡狩。

“会面之地需得谨慎。”

北地常年不太平,边界告急,又有大旱蝗灾,在郗愔看来,秦璟此行九成是为求和。既如此,见一见又何妨?

如果操作得当,能为朝廷争取不少好处。

纵然不能一举拿下长安,一统中原,却能进一步了解北地虚实,为今后起兵做出准备。

双方都是汉家政权,秦氏兵强马壮,奈何粮草不济,内忧外患不绝。桓汉兵力稍逊,然上下一心,且两年粮食大熟,国库府库充裕,优势和劣势互相抵达,可谓旗鼓相当。

如果立即开战,双方胜负难料。

得知高车和乌孙联合起兵,有南侵劫掠之意,朔方等地陆续告急,郗愔和谢安的意见相同,不宜在此时同长安起干戈。

汉末以来的教训太过深刻,中原被铁蹄践踏,汉家百姓被胡贼蹂躏,惨烈的一幕幕犹在眼前。

当下要务,是将高车和乌孙挡在中原之外。

如果任由胡贼南下,再次占据北方,他们都将成为汉家的罪人!

换成七年前,郗愔不会立即做出决断,至少会犹豫一下。

但是,随着某只蝴蝶扇动翅膀,想方设法推行施政理念,有空子就钻,各种潜移默化,从郗愔到谢安,再到郗超、谢玄和王献之,或多或少都有了变化。

哪怕是王蕴等前朝外戚,遇上牵涉到胡人之事,都会深入考量,不单以家族利益衡量,不计较一时得失,开始放眼全局。

对于这种变化,桓容自是喜闻乐见。

当然,有高瞻远瞩的,自然也会有顽固不化的。

对于这些人,桓容的态度十分明确,并没有一刀切,该用的还是会用。

在某件事上想不开,不代表没有其他才能。

例如前岁选官的几名庾氏郎君,对桓容的施政理念抱持怀疑,照样不妨碍他们在财政和军事上有所作为。即使对天子的某项政策不满,该完成的工作一样完成,高标准严要求超规格,十足令人惊叹。

遇上此类情况,桓容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就当这些都是“偏科”人才,大手一挥,全部安排到合适的岗位上,尽量少让他们接触“不该接触”的,自然不会生出太多的烦心事。

再者说,朝中有郗愔谢安诸位大佬,这些新人再蹦高,照样掀不起多大的浪花。

不是桓容爱好找虐,想给自己找不自在,而是朝中需要不同的声音。

他制定的政策就一定对吗?

出于好意的施政理念就一定能惠及万民吗?

这些都需要时间来考验。

历史上,好心办坏事的例子并不鲜见。他需要时刻警醒自己,告诫自己,不能在权利中迷失,更不能过度膨胀,以致失去本心。

出于以上考量,桓容用人的范围不断拓宽,选才的数量不断增多。大中正忙到天昏地暗,首次知道,做个“印章”也如此累人。

士族高门得到好处,对天子推行的多项制度不再那么抵触,见到其中的好处,更设法加以改良,主动推行各州。

最显著的例子就是学院。

几年过去,范宁桓秘开办的学院闻名遐迩,建康幽州之外,扬州、江州、荆州甚至是宁州都有了分院。

两人依托关系,三顾茅庐,请出隐居山林的多位名士大儒,分别往各地学院坐镇。

去岁,宁州刺使上表,州内豪强愿意出钱,请在州城再建一座学院。

桓容觉得稀奇,他当真没想到,早年有“贪暴”之名的周仲孙会如此重视教育。

不过,多建书院是好事,派人查过宁州实际情况,桓容大笔一挥,宁州成为继幽州和扬州之后,第三个拥有两座学院的治学之地。

除此之外,周仲孙另有秘奏,自去岁以来,宁、交两州出现大量的僧人和沙弥,各处宣扬佛法。

“其皆西来,肤黑类猿,非汉土之人。”

“非我族类,不得不防。”

看到周仲孙的秘奏,桓容嘴角直抽。

他佩服古人的脑洞,却对这种“匮乏”的形容很是无语。

西域胡发瞳异色,类猿;极西之地来的商人,丑陋多毛,不识礼仪,完全不用说,继续类猿。至于表书中的僧人,不出预料的话,七成来自于后世的天竺和东南亚,一样是肤黑类猿。

总之,凡异邦之人,不识礼仪教化,多数类猿。

这不是他信口胡诌,关于类似的记载,史书上都能查到实据。

换成后世,绝对有一场口水仗可打。如今却是认真的记录,不觉有半点不对。

随着入建康朝贡的队伍日多,史官的笔也是越来越忙。

每次看到类似语句,桓容都忍不住嘴角直抽。两次憋笑憋得难受,引来史官奇怪一瞥,心中怀疑,陛下这是怎么了?

不管可不可乐,周仲孙的秘奏很快引起桓容的重视。

经过慎重考虑,并询问过郗愔谢安等人的意见,桓容下旨,不许这些僧人沙弥入境,已经进来的,发现一个撵一个。

还是那句话,他对宗教没有任何意见,只是以目前的情况,国家想要进一步发展,在统一后继续扩大版图,有些苗头还是不要出现为好。

太和七年,八月

北地战火燃起,秦玦秦玸带兵增援朔方,鏖战两个日夜,挡住高车大军。

秦玖接到旨意,率西河兵北上雁门,再次横刀立马,临阵杀敌。

秦玚镇守西海,牢牢挡住乌孙骑兵,未让敌兵踏入西海郡半步。

秦玓返回三韩,亲自率军剿灭高句丽残余势力,在高句丽、百济和新罗的旧土上过了两遍筛子,又立起五座京观。

秦璟收到桓汉国书,将长安暂托秦玒,点文武二十余人,伴驾同往荆州。

双方的会面地点定在襄阳,为确保安全,桓冲离开姑孰,率部曲先奔襄阳,从侄子手中接过当地防务,做出万全布置。

长安亦调遣精锐,在秦璟到来之前布下重重防护。

沿着边界线,双方摆开架势,立起营盘,刁斗森严,旌旗招展。

知道的,这是两国天子会晤。不知道的,八成会以为长安和建康一言不合,正准备开战。

小小一座襄阳城,聚集了天下目光。

无论长安和建康,此时都绷紧了神经,准备迎接一切可能到来的变化。

相比他人的紧张,桓容则十分放松,从建康登船,过豫州后改行陆路,恰遇八月好景,沿途放慢脚步,心情十分不错。

秦璟没有太多赏景的心思,快马加鞭感到襄阳。抵达后方才得知,桓容尚在途中,想要当面一会,至少还需数日。

看着盘旋在半空的苍鹰,以及跟在苍鹰身后,无论如何甩不掉的鹁鸽,秦璟拉住缰绳,打出一声呼哨。

发现秦璟,苍鹰立即高声鸣叫,从半空俯冲而下。

举臂接住飞落的苍鹰,秦璟的嘴角掀起一丝笑纹,漆黑的双眼映出光影。

晚有何妨,他等着就是。

第三百零四章 南北天子二

秦璟在襄阳城外等候,桓容于途中接到消息, 一番衡量之后, 放弃欣赏美景, 下令队伍加快速度,日夜兼程, 比预期提前两日抵达目的地。

正逢八月中旬,天气酷热。

正午时分,略微在日头下站上片刻, 就会热出一身大汗。时间长了, 甚至会将人晒得脱皮。

北地遭遇旱灾, 幽、并两州数月间滴雨未落,溪水河流干枯, 又有飞蝗肆虐, 倾尽全力扑灭, 控制住灾情, 粮食歉收也是铁板钉钉。

相比之下,荆州和洛州稍好, 进入七月后, 时有阵雨, 加上百姓提前凿井开渠, 在河边立起水车, 日夜看守田边,确保麦苗不会枯死,勉强可保粮食生产。

然而, 有经验的农官看过天候,走访乡间,请教过积年的老农,乐观的情绪很快消散。

“这样的年月,端看老天是不是给饭吃。如果不生变故,上田能收五十石,下田不好说。蝗虫不喜食麻豆,收成倒是能多些。”

荆州也有蝗虫出现,只是数量不多,很快被扑灭。加上同桓汉相邻,彼此有丹水相连,常年有商队往来,捕得的蝗虫当天就能换来粮食。

很多半大的孩子结伴捕虫,或多或少为家中添些口粮。日子依旧不甚宽裕,好歹不会像早年间一样吃不饱,全家饿肚子。

荆州的州城位于上洛郡,该郡北接咸阳,南邻魏兴,往来交通十分便利。因靠近都城之故,郡内建有坊市,规模不及长安建康,行走市货的商队着实不少。

城内既有南地的商人,也有北地的豪商,还有远道而来的西域胡和草原胡,甚至有从三韩之地赶来的高句丽行商。

上洛城面积不大,在氐人统治时期,仅作为边界重镇,郡内多建兵营,商贸实属一般。

秦氏入主长安之后,上洛的性质开始出现变化。

从太元二年至今,南来北往的商队络绎不绝,城内的商铺不断增多。虽然繁华不比盱眙等城,但凭借独特的地理位置,发展的前景十分值得期待。

几年时间内,上洛逐渐从军事重镇演变为交通商贸枢纽。唯一不变的是,郡内始终有重兵把守,比前朝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次会面的地点选在襄阳,属桓汉境内。长安之所以点头,概因襄阳同上洛比临,如果事情有变,随时可以调兵南下,反戈一击。

同样的,有上洛城在,也可向建康展示长安实力。

至少要让桓汉文武知晓,北地固然遭灾,粮食连年歉收,不代表长安穷得响叮当,更不代表秦国一点底气没有,养不起十万强军。

秦国不肯示弱,桓汉亦然。

从表面上看,双方貌似和气,并没有起干戈的迹象。事实上,都是连续调兵,从上至下憋着一口气,誓要想方设法争个高下。

营盘立在边境,将士往来巡逻,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铠甲鲜明,杀气腾腾。擦肩而过时,目光相对,矛尖相抵,稍有不对,随时可能擦枪走过,直接撸袖子打起来。

在这种气氛下,桓容的车驾终于抵达。

城内百姓闻讯,纷纷往路旁迎驾。

遇天子大辂经过,山呼万岁声不绝。更有年轻的女郎和少年载歌载舞,献上美酒羔羊,迎接天子入襄阳。

魏晋时期,尚存先古之风。

歌舞并非小娘子的专利,无论士族高门还是庶人百姓,年轻的郎君都能舞上几曲。没有几样拿得出手的本事,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出身高门。

对此,桓容深有体会。

去岁宫内设宴,王谢等高门郎君齐聚。宴会中途,几名郎君抚琴弄笛,在月下舞剑,恣意、豪迈、潇洒,尽显慷慨男儿之气。

时至今日,桓容依旧记得清清楚楚。每次回想,都会有新的感触,仿佛画面就在眼前。

只不过,这份记忆并非完美无缺。

当日,众人豪情勃发,郗愔、谢安甚至是大病初愈的王坦之都下场活动过筋骨。

几名老帅哥很是洒脱,长袖翻飞,飘然欲仙,引得竹帘后的女乐面颊绯红,春情萌动,甚至忘记了鼓乐。正经诠释出什么叫俊朗,什么叫潇洒,什么叫帅得天昏地暗,让人头晕目眩。

让桓容咬牙的是,几人潇洒不算,还要请天子“同乐”。

要是没有对比,他的“身手”也不算差,可以下场舞上一回。

奈何美玉在前,和这样不是人的“同乐”,他是鲁班门前比划木工,找虐还是找虐?!

短暂的走神之后,桓容收回思绪,令典魁降慢车速。遇耆老候在路边,手捧美酒,不顾天子之尊,直接跃下车辕,从老人手中接过漆盏。

见到这一幕,人群先是一静,旋即爆发出更大的热情。

没有建康城内的绢花彩帕,也没有能将车板砸出窟窿的金马,唯有最淳朴的歌声,最质朴的舞蹈,最真挚的情感,犹如湍急的河流,无形之中,将一行人裹入其间。

见此一幕,随驾的文武不由得心生感慨,陆续走下马车,跟随天子步行入城。

桓冲站在城门前,见到被百姓簇拥而来的天子,不由得面露惊讶。

“陛下。”

距离有五十步,桓冲迎上前,躬身行礼。

“阿父快请起。”

桓容抢上前两步,托起桓冲双臂。

“劳阿父久待,是朕之过。”

“陛下着实有些鲁莽。”桓冲起身后,见百姓没有上前,而是遵照府军的指示,在十余步外站定,方才开口道,“今时不同往日,城外驻有秦兵,臣亦不能保证万全,稍有不慎,后果实是难料。为国朝社稷,陛下万万谨慎,不可再如今日疏忽。”

桓冲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凡事有备无患。

襄阳城属桓汉治下,却同秦国相邻。

秦国天子抵达数日,文武俱在大营之中,如有人心生歹意,意图混在人群中行刺,实在是防不胜防。

未知对方真意之前,还是谨慎些好。

桓容也知道自己的举动有些冒失,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对桓冲保证:“阿父放心,朕不会了。”

两人说话间,桓谦和桓石生上前见礼。

“阿兄快起来,又非朝堂之上,无需如此多礼。”桓容道。

“陛下,礼不可废,规矩不能破。”桓谦正色道,“臣等身为宗室,更当以身作则,不令宵小非议。”

桓容眨眨眼。

好吧,果然是桓嗣的兄弟,这份认真劲,简直是一模一样。

桓石生性格爽朗,起身之后对桓容笑道:“上次陛下巡狩,未在荆州多留,这次机会难得,可要多留几日。”

这番话让桓冲和桓谦皱眉,却让桓容笑了。

“自然。”

桓容喜欢桓石生的性格,和他说话时,不免想到坐镇汉中的桓石秀,领兵在外的桓石虔以及扎根秦州的桓石民。

兄弟几个行事不同,性情却是一样的爽朗,让人乐于亲近。

桓豁有二十个儿子,最大的已是而立,最小的刚牙牙学语。从大到小排起来,不得不让人感叹桓豁的龙精虎猛,超出常人。

出发离开建康时,知晓桓豁又多了一个儿子,桓容过于惊讶,一时没注意,当着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的面说出一句:“叔父真伟丈夫也。”

来报喜的桓石康不知该如何应对。

代父谢恩,还是当做没听见?

好像哪个都不对。

等桓容意识到失言,南康公主和李夫人早笑得花枝乱颤。殿中伺候的宦者宫婢都是表情扭曲,嘴角抖动,分明是想笑不敢笑,憋得很是辛苦。

桓容只能故作严肃,转过身摸摸鼻子,亲娘和阿姨的笑点太低,真心不怪自己。

转念又一想,桓大司马年近耳顺尚能有子,郗愔的小儿子刚刚舞勺,横向对比,叔父好歹还年轻几岁,自己的确有点大惊小怪。

桓容一行入城,秦璟很快得到消息。

因身份之故,纵然距离不远,想要见面却并不容易。

两人都是一国之君,身系社稷,行事自然不能冒失,更不能无所顾忌。

凡事必要遵循规矩,哪怕再不愿意,该走的过场也不能省略。如之前一般月下对坐,秉烛夜谈,抵乃至足而眠,只能在脑子里想想,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

不打招呼就上门,十成被当做“轻视”,肯定会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桓容表示不介意,文武群臣却会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故而,哪怕桓容浑身不自在,也得暂时留在城内,等城外高台搭建完毕,方才换上衮服,戴上冕冠,登上大辂,摆出全副仪仗,由府军开道出城。

期间的种种繁琐,桓容真心感到头晕。实在弄不明白,干脆闭口不言,照着程序走就是。

身为一国之君,某些时候的确是身不由己。

见面当日,秦璟亦是衮冕加身,腰佩宝剑,难得没有骑马,而是立于华盖之下,由骑兵开路,前往襄阳城外。

队伍迎面相遇,相聚百余步停住。

号角声和鼓声响起,手持方天戟的桓汉甲士站定,身披重甲的秦国骑兵翻身下马。

两驾大辂缓慢前行,桓容和秦璟正面相对,隔着旒珠,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刹那之间,竟然有几分陌生。

鼓声渐停,双方各有甲士迈步上前,手持长兵,虎目圆睁,彰显威武。

襄阳城外建有高台,为两国天子会面场所。

木台高过两米,除了撑起的华盖,四面空空荡荡,没有半点遮掩。

望一眼通往高台顶端的木梯,桓容不禁挑了下眉,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幸亏天气好,无风无雨。如果中途下场雨,还谈什么威严威武,通通都要变成落汤鸡。

为确保安全,两国文武可谓是费尽了心思。

从最初的城中会面改到城外帐篷,再到舍弃帐篷搭建高台,双方都是绞尽脑汁,确保三百六十度无死角,不给任何人暗中下手的机会。

这且不算,高台搭建完毕,更按照五行八卦在高台周围布置机关。在此期间,擅长布阵的高岵等人遇上对手,使出浑身本领,和秦国武将斗得旗鼓相当。

桓容之前身子城内,对城外诸事仅是耳闻,并没有实际概念。今日亲眼目睹,唯两个字可以形容,震撼!

看到布置在高台四周的机关,桓容毫不怀疑,若是没有人带路,贸然间闯入,百分百会迷失其间,没等回过神,就被四周涌来的甲士拿下。

“请!”

桓容秦璟在先,分别走下大辂,登上木梯。

两国文武在后,着赤、玄两色深衣,文臣服进贤冠,武将服惠文冠,文臣以梁数区分品位,武将的区别则在冠上金饰。

府军骑兵俱着玄甲,立于高台三面,以示威严。

台下一面,立有十余皮鼓,呈环形绕于台下,中间留出空地,为起舞助兴之所。

高台上,桓容秦璟同在上首,左右并排十数张矮榻,两国文武落座其后。

鼓声起,近百甲士走进场内,半数手持长戟,半数臂撑青铜盾,伴着鼓声,众人口中齐齐大喝,长戟击向青铜盾,发出铿锵声响,伴着雄浑的吼声,仿佛身临战场。

双方没有明言,但彼此心知肚明,两国天子此番会面近似于会盟。

这样的场合,不会有女乐和女舞出现。

桓容端起青铜爵,邀秦璟共饮。

两侧文武纷纷举爵,明明是在饮酒,却更像是彼此较劲。

文臣笑意不达眼底,武将彼此挑衅。

如郗超贾秉等人,言辞间貌似客气,实则字字句句都如藏针,能轻易扎穿人的心肺,偏又找不到发作的借口。

一曲结束,桓汉甲士退下,秦国将士列队入内。

百余人中,既有汉人也有胡人,无一例外,身着皮甲,手持长刀。踏着急促的鼓点,用力挥出兵刃,破风声不绝于耳,煞气仿佛有形。

双方都在展示力量,借机彼此试探。

鼓声中,将士的呼喝声愈发雄浑,凝聚在一处,直冲云霄。

高台上,酒过三巡,秦璟放下青铜爵,转头看向桓容,开口道:“敬道,此番相邀,实有要事相商。”

桓容愣了一下。

无他,这不在预定的“过程”之中。转念又一想,如果全部按照计划行事,或许就不是秦玄愔。

微微一笑,桓容正想出言,不期然对上秦璟双眼,刹那间有些恍惚。

并非是酒意上头。

经过多次磨练,他早已是千杯不醉。

事实在于,之前没有细看,如今近距离观瞧,秦璟身着衮服,头戴冕冠,煞气微微收敛,华贵之气尽现,实在是帅得让人心速飙升。

对视五秒,桓容勉强控制住飞升的心跳,默默转头。他绝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理智被风吹走,差点要不顾形象的扑过去。

再看一眼,发现秦某人似有所觉,嘴边掀起笑纹,颇有些意味深长。

桓容眯起双眼。

这算什么,美人计?

好啊,尽管来,他接着就是!

期待?

没有,坚决没有!

有他也不承认!

第三百零五章 酒宴

谈判进行得并不顺利,甚至可以说有些糟糕。

连续三日唇枪舌剑, 两国文武轮番上场, 撸胳膊挽袖子, 就差拔刀打上一架,奈何境况停滞不前, 仍有诸多事项未能达成和议。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市粮这件事上,双方的意见基本一致, 都无意拖延, 对彼此的条件大致能够接受。

北地着急储备军粮、赈济灾民, 时间拖得越久对国内情况越是不利,干脆主动提出, 愿以高于市价两成的价格定契。

作为交换条件, 定契之后, 运粮的队伍尽速北上, 以解燃眉之急。

长安主动软化态度,向建康做出让步。

建康自然投桃报李, 部分放款条件, 言明除金银之外, 绢帛、药材、兽皮、战马等皆可充作粮款。

如果可以, 桓容更想要人口。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 长安未必肯松口。和谢安桓冲等商议之后,只能改以战马牛羊。虽然遗憾,奈何形势如此, 总好过做无用功,平白浪费时间。

一方等着粮食救急,主动让步;一方探明底线,无意在细节上纠缠。谈判进行得十分顺利,当日即定下部分章程,上呈两位天子过目。

“稻麦数目巨大,如要全部凑齐,需开扬州府库。”

南地两年大熟,加上海贸和西域商路的补充,国库堆满,府库充裕,百姓家中多有余粮。但粮食再多,不代表没有穷尽。对于长安提出的数量,一时间也难以凑齐。

“无需一次给足。”放下竹简,桓容开口道,“数目如此巨大,长安未必能给出全部粮款,莫如分批市卖,为彼此留有余地。”

“分批?”郗超面露诧异,似没想到这点。

桓容点点头,不意外郗超的表情,继续道:“两岁大熟,今岁亦将丰产,然明岁情况如何,如今实难预料。”

灾自天降,谁能保证年年风调雨顺?

参考北地的情况,桓容委实不敢掉以轻心。如今的年月,粮食和人口至关重要。生意固然要做,可不能把自己搭进去。

“非必要,不能开扬州府库。可先自幽州筹集,待海船归来,又能得一批粮食。自能补足缺额。”

船队的粮食如何得来,桓容无心过问。

反正有粮就成。

说白了,桓祎做生意一向公平公道,当地的国主邦主为了金银绢帛加重税收、搜刮百姓,属于人家的“内政”,不该船队背锅。

“首批稻麦运至长安,护卫之人无需着急返还,可暂留该地替代贾科。”

不久前,贾科启程南返,留在北地的商铺依旧市货,搜集消息的途径却不好再用。

为弥补这个损失,建康必得另觅他法。

此次市粮是个机会。

“分批市粮,则有借口在长安久留。”

纵然长安有所怀疑,也不会立即将人逐走。毕竟还等着南地的粮食救急,抓不到切实的证据,毫无理由的逐走来人,实在是无礼至极。

“陛下之意,臣明白了。”细品桓容所言,郗超恍然,当即微微一笑。

明面上留出破绽,吸引长安的目光,暗中如何行动,他自会同贾秉商议。此事需要详细谋划,采用的手段不够光明正大,最好不过天子之耳,事成写成秘奏即可。

“中书令办事,朕放心。”

桓容笑着颔首,将事情全权委托郗超。

后者拱手领命,不久告辞离开,寻到刚自城外返还的贾秉,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解释一番,贾秉当场表示:善!

“此事可行,然需与诸位同僚商议。事成之前不能露出半点破绽。”

“自然。”

三言两语之间,郗超贾秉达成一致,联袂去见谢安。途中遇上王献之等人,干脆一并拉上,免得事后还要费力解释。

“分批市粮,留人于长安?”

谢安微有些惊讶,和桓冲互看一眼,都没想到此种办法。

仔细斟酌之后,认为此事可行,当场拍板决定,好,就这么干!

如何刺探北地情报,郗超贾秉没有名言。

在场都是聪明人,有匡扶社稷之能,折冲万里之才,透过只言片语,就能闻弦歌而知雅意,猜出背后关窍,自然用不着多说。

“如此甚好。”

众人颔首表示,此事可行,就该这么办。

不厚道?

南北并立,不可能永远持续。建康长安早晚将有一战,双方是敌非友,盟约随时都能打破。

换句话说,和平只是暂时,等到将胡贼的势力彻底碾碎,待到草原和西域胡再形不成威胁,就是南北举兵,决胜天下之时。

再者说,建康谋算长安不假,长安一样和“纯良”搭不上边。

建康想着往长安扎钉子,长安一样心心念念着刺探建康消息。

国与国之间的利益相争,必然是你死我活,彼此是半斤八两,谁也别指责对方不厚道。到最后,比的还是谁更心黑手狠,谁更有决心毅力,谁更得民心。

大框架定下,众人集思广益,开始填补细节。

是夜,谢安的厢室灯火通明,灯光整整亮了一夜,天明时分仍未熄灭。

即使一夜没睡,不少人眼底都挂上青黑,精神头却是格外的好,不见半点萎靡。

各自回房梳洗更衣,用过早膳,愈发显得精神饱满,斗志昂扬。出城谈判的时候,从谢安桓冲以下,全都是昂首挺胸,丰神俊朗更胜往日。

桓容坐在大辂里,见众人如此精神面貌,不免感到惊讶。

心中疑惑难解,命宦者召来贾秉,大致询问一番。后者微微一笑,道:“陛下英明,一言如醍醐灌顶。陛下之意,臣等深谙于心,今日必当有所计较。”

贾秉成竹在胸,笑着表示:陛下您放心,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桓容默然半晌,目送贾秉离开,无语望向车顶。

一切走在计划之中?

大可放心?

问题在于,他压根不知诸位臣工有何腹案,如何能够放心?

众人碰面的地点,依旧是之前搭建的高台。

因昨日天降大雨,今日天空仍有乌云未散,台顶张开数张木伞。

伞高两米,无需人力支撑,嵌入事先留下的凹槽即可。

别看凹槽不深,实则内藏机关,哪怕风雨再大,木伞始终屹立不摇,纹丝不动。遇有急情,开启藏于伞下的机关,伞缘木刺疾射而出,如万箭齐发,宵小瞬间扎成刺猬。

不用问,这样的手艺,百分百出自公输和相里。

对于相里兄弟的爱好,桓容即惊讶又感到佩服。

他早知相里兄弟擅长机关术,可万万没有想到,兄弟六人技艺精湛,信手拈来一件寻常物品就能埋设机关。

数年下来,相里兄弟带出十余名徒弟,各个身怀绝技,本领不小。出师之后,制出不少精巧的器物,全都摆在木器铺售卖。

这些木器铺是公输班的徒弟经营,双方都在磨练手艺,各取所长,完全是一拍即合。

桓玄和桓伟是木器铺的常客,会奔跑的木马,能在水中自行的木船,都是两人最爱。

不久之前,木器铺新造一种海船,成人手臂长短,类似于幽州造出的三桅船,可于水中自行。

仅是这样不算稀奇。

稀奇之处在于,木船甲板和船舱里的水手都能活动。开启藏在船底的机关,船工竟能升起船帆。

制造此类海船模型,需要的精力和时间非同一般。耗费整整两年,经过无数的试验,集合数人之力,方才成功造出三艘。

几人商议之后,没有再动手的打算,这三艘海船就成绝版。

最终,两艘收入宫内,成为桓伟和桓玄的生辰礼,一艘被高平郗氏市去,成为郗冲的珍藏。

其他人想要一睹实物风采,要么进台城,要么登门丞相府。

这直接造成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桓伟、桓玄和郗冲交友无数,炙手可热,成为最受欢迎的少年郎君。

等到好友们陆续长成,有机会登上真正的海船,对木船模型不再那么热衷,三人莫名觉得自己被用过就丢,交了假的朋友。

好在实情并非如此,少年们的友情始终未变,甚至好到彼此打掩护,试图跟着船队出海。

对此,各家家主都愁白了头,陆续找上桓容,要求天子给个说法。

桓容还是那句话:他也没办法。

锅有郗氏一半,郗愔不在了,郗融和郗超都在朝中,有能耐砸门去啊!

反正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人都跑没影了,吵翻屋顶照样没用。

无论桓容还是诸位家主,都不会想到,倾注心血培养的继承人,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撒丫子飞跑,留下一地烟尘,抓都抓不回来。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现如今,一切都在萌芽之中,盖子尚无揭开的迹象。

建康和长安的文武正齐聚一堂,就市粮之事定下契约,逐项完善条款,争取最大利益,顺便给对方挖坑。

桓容和秦璟没有参与讨论。

众人引经据典,洛阳吴地官话交织,你来我往,语速飞快,他们完全插不上嘴。

两人坐在上首,对视一眼,切实体验一回“吉祥物”的无奈。

谈到中途,宦者提醒用膳。

双方暂且“休兵”,一边享用美食一边推杯把盏,气氛相当和谐,丝毫不见之前的剑拔弩张。

待到膳食撤下,仿佛开关重启,现场的气氛登时一变。

之前笑容满面,此刻风霜利箭。

桓容知道吐槽不对,可他还是想说,这份变脸的本事,当真是世间少有。

好在双方都心怀诚意,临到傍晚,契约终于达成。

建康达到目的,长安也没有吃太大的亏。

并非后者一时糊涂,没有看出建康的打算。而是作为急需粮草的一方,本就处于劣势。想要尽快充实兵粮,赈济灾民,该让步的时候必须让步。

反正人到长安之后,有诸多办法应对,无需在细节上锱铢必较,反倒落了下成。

事情谈完,竹简当场写就,落南北天子金印。

秦璟忽然开口,言于大营设宴,请桓容赏光。

“玄愔诚心相邀,容自不会推却。”

桓容欣然应允,并无半点担心之色。

谢安和桓冲齐齐皱眉,郗超贾秉若有所思。桓谦和桓石生互相看看,同时上前两步,请随桓容一同前往。

是夜,襄阳城门不闭,府军巡视城头,并替代州兵看守城门。

相隔不远的秦氏大营中,篝火熊熊燃起,新宰的羔羊架上火堆,油滴滑过烤得金黄的羊腿,落入火堆,瞬间发出爆响。

炙肉的香气和酒香混合在一处,赤裸上身的壮汉立在火堆前,手臂上绑着不同颜色的布条,抱拳之后捉对厮杀,为酒宴助兴。

一名壮汉梳着索头,从颈侧到上臂布满青色图腾,高鼻深目,轮廓深邃,明显为慕容鲜卑。

几个回合下来,壮汉将对手牢牢制住,旋即抡起双臂,将近两百斤的重量,轻轻松松举过头顶,引来轰然喝彩。

秦氏久居北地,难免受胡风影响。

相比南地高门,北地豪强更多几分勇武豪壮。

有长安文武看得兴起,当即解开外袍,亲自下场,身手半点不弱,引来齐声叫好。

叫好声中,长安官员抱拳朗笑,转头看向建康诸人,目光中无疑带着挑衅。

“可敢一试?”

四字落下,立即有建康武将起身应战。

双方立在场中,半身被篝火照亮,染着汗水的胸膛和手臂硬如岩石,无不彰显出力量。

“喝!”

两人齐声大喝,迈步冲向对方,握住对方的手臂,脚跟用力抵住地面,仿佛蛮牛角力,脖颈鼓起道道青筋,完全是旗鼓相当。

“好!”

众人大声拊掌叫好,借酒意拍起桌案。

桓容放下羽觞,转向看向秦璟,不期然撞进漆黑双眸。

剑眉轻轻挑起,眸底清晰映出桓容的倒影。

半面脸颊映着火光,唇角的笑纹清晰可见,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

“敬道。”秦璟声音低沉,脸上的笑意不断加深,亲自执起酒勺,将桓容面前的羽觞注满,“请满饮此觞。”

看着面前的美酒,桓容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控制不住的心跳加快。

视线不断下移,最终落到矮榻之下——或者该说,借矮榻遮挡,不该出现在某个地方的那只手上。

众人的视线被场中吸引,没有注意到两人的举动。

桓容深吸一口气,握住秦璟的手腕,沉声道:“玄愔,请共饮。”

实事求是的讲,这种感觉不错,甚至有点刺激。

可场合不对,再刺激也不成。

若是把持不住,以致于当场失态,被史官记录下来,那可是大大不妙。

桓容不介意被后世视为暴君乃至昏君,但“这种情况”绝不在可承受的范围之内,一点不能有,必须彻底杜绝!

秦璟展颜,笑道:“敬道见谅,我有些醉了。”

桓容眼角直抽。

说谎好歹打个草稿,这位不说海量也不差多少,这才几觞不到,竟然醉了?

骗三岁孩子呢?

桓容不假辞色,双眼定定的看着秦璟,“玄愔说笑。”

话被当场揭穿,秦璟半点不见窘色,反而笑意更深,直至染上眼底。

桓容气瞬间闷,端起羽觞一饮而尽。

咽下美酒,腹腔中似有火焰燃起。

斜眼看向某人,桓容忽然翘起嘴角,当下执起酒勺,为秦璟斟满羽觞,借机拉近距离,长袖擦过,感受到掌心下骤然紧绷,再看秦璟略显僵硬的神情,不禁笑得更欢。

“玄愔满饮。”

来而不往非礼也。

不就是撩吗?

来啊,看看谁先撑不住!

第三百零六章 三问

夜色渐深,笼罩天空的乌云尽数散去, 明月繁星高挂, 璀璨银河悬于苍穹。

篝火熊熊燃烧, 赤光不断飞跃。架在火上的羔羊早被移走,焰心仍不时发出爆响, 刹那火星四散。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角力之人换了一拨又一拨, 酒宴间的气氛更加热烈。

推杯换盏之间, 祝酒之辞不绝, 酒勺碰撞,羽觞倾倒, 美酒的气息不断飘散。爽朗的笑声划破长空, 有人拔剑起舞, 有人已酩酊大醉。

桓容坐在上首, 数不清自己饮下多少盏,只觉得脸颊微热, 难得有了几分醉意。

秦璟侧身而坐, 大袖拂过矮榻, 一手举起羽觞, 向桓容示意, 旋即仰头饮尽。

或是有心,也或许是无意。

酒水未能全部入喉,有一线沿着唇角滑落, 牵连成透明的细流,缓缓滑过下颌,绵延过颈项,缠绕过喉结,一点点隐入领口,浸出颜色略深的暗痕。

不知不觉间,桓容的目光被吸引,无法移开,只能沿着酒溪滑落的方向移动。

从微翘的嘴角,到上下滚动的喉结,再到依旧紧束、隐隐透出禁欲气息的领口。

咕咚。

桓容咽了一口口水。

喉咙发干,浑身燥热,仿佛置身无边沙漠,纵然饮下满觞佳酿,也无法得到任何缓解。

桓容攥紧手指,视线扫过下方,似下定了决心,同秦璟低语两声,旋即站起身,离席大步而去。

两国文武貌似大醉,多数不胜酒力,实则都心怀警惕,始终维持一定清醒。

听到上方响动,见桓容起身离席,不由得神情微动。不等想明原因,又见秦璟起身,观方向,似行在桓容身后。

没有任何预兆,两位天子先后离席,难免有些奇怪。

“典将军,”谢安放下羽觞,蹙紧眉心,对典魁道,“此乃秦帝大营,不可不防,速去护卫官家周全,切切小心。”

“司徒放心。”

典魁应诺而去。为免生出误会,没有召集护卫,仅是紧了紧袖口,藏好随身的弓弩,单手握牢宝剑,只身前往。

典魁的身影隐入黑暗,谢安重将目光移回,同郗超贾秉交换眼色,都在暗暗琢磨,官家突然间离席,秦帝紧随而去,究竟是不是凑巧。

“长安此番有求于我朝,急等粮草救济,纵有所图谋,未必敢在宴上对官家不利,司徒无需太过担忧。”郗超低声道。

“希望如此。”谢安始终心怀忐忑,觉得有几分不妥。看向桓容离开的方向,眉心蹙得更紧。

两人低声说话时,贾秉垂下眼帘,始终不言不语,自斟自饮。被郗超问到跟前,方才微微一笑,道:“景兴没留神,我方才见到,官家离开之前,似同秦帝说过什么。”

什么?

听闻此言,饶是郗超也不免面露惊讶,酒意登时去了三分。

“秉之是言,此乃官家之意?秦帝不过……”依言而行?

但是,可能吗?

纵然交情莫逆,也不该如此,实令人匪夷所思。

贾秉仍是笑,没有进一步解释。

挽袖舀起一勺美酒,缓缓注入羽觞,听着美酒滴落的声响,看着略有几分浑浊的酒液,不免怀念起幽州出产的佳酿。

论起美酒,还是南地出产最佳。

“秉之,此真为官家之意?”郗超追问一句。

“或许。”贾秉端起羽觞,回答似是而非。

或许?

郗超和谢安都是一顿。

这是什么解释?

说了等于没说。

建康文武心存疑虑,隐隐有几分不安。长安群臣同样心中忐忑,彼此低声交流意见。

“官家出于何意?不会……”对桓汉天子不利吧?

一名武将心存担忧,面上带出几分,

就算相对桓汉下手,也不该在此事。

高车乌孙联合叩边犯境,非大军不足以抵挡,所需军粮着实不少。国库府库存粮有限,短时间还能支撑,若是战况胶着数月,没有建康救急,大军怕要饿着肚子打仗。

再者,幽、并两州百姓还等着赈济,这时同建康翻脸实在不智。

“不会。”一名文官道,“官家不会行此举。”

“可……”武将仍是担忧。

“官家英明睿智,非是无脑的莽夫,岂会如此莽撞?”又一名文官插言。

武将先是点头,随即有一愣。

怎么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好像是意有所指?

武将拧紧浓眉,思来想去,脑中闪过一道灵光,明白同僚在暗指什么,登时怒火狂燃,险些拍案而起,怒斥一声:把话说清楚,谁是无脑的莽夫?!

不提宴上众人,典魁循两人身影,行到一座帐篷后,突然被甲士拦住。

“官家帐中议事,无要事不得打扰。”

没有见到桓容的面,典魁以为事情不妙,当场就要发作。

一方要硬闯,一方竭力阻拦,闹出的动静实在不小,很快引来帐中人注意。

桓容掀起帐帘,见是典魁立在帐前,长剑出鞘,同染虎等人对峙,并不感到意外,笑道:“伯伟无需如此,朕有事同秦帝相商,方才离席至此。”

见桓容无碍,典魁略松口气。

听其所言,知道天子一时半刻不会归席,帐中除了秦璟并无他人,利落的收剑还鞘,和染虎等人同守帐前。

自始至终圆睁虎目,手按宝剑,一人的气势压过数人。

纵然是身经百战的鲜卑猛将,也不得不赞一声“伟丈夫”。

确定几人不会再起干戈,桓容放下帐帘,转过身,看向立在屏风前的秦璟,不由得微微挑眉。

对视良久,两人都没说话。

最终,是桓容上前几步,双手拽住秦璟的领口,用力吻上他的嘴唇。

两人都没有闭上双眼,气息变得急促。

嘴唇相抵,不像是吻,更像是撕咬,是一场无声的战斗。

桓容的手愈发用力,秦璟微微俯身,有力的手臂环在桓容腰间,掌心覆上他的背,热度似能穿透衮服,熨烫在肌肤之上。

气息纠缠之间,牙齿磕碰的声音清晰可闻。

更多的是刺痛,却让桓容感到真实。

眼前一切,并非是午夜梦回,消失在黑暗中的一场美梦,也并非是天明之后,叹息中埋葬的奢望。

有屏风遮挡,影子变得朦胧,帐外的人并不能探知,帐中人正在做些什么。

桓容始终告诉自己,不能彻底放纵,必须保持最后一丝清醒。

奈何现实总是比理想骨感。

带着枪茧的手指擦过下颌,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际,腰间的手臂愈发用力,几乎要将肋骨压断。

浑身似着了火,理智全部烧成飞灰。

此时此刻,脑子几乎成了一团浆糊。

维持清醒?

压根是天方夜谭。

咔哒一声钝响,是宝剑落地的声音。

桓容勉强从迷糊中挣脱,发现秦璟衣襟凌乱,衮服被扯开,正一瞬不瞬的看着自己。漆黑的瞳孔仿佛藏着漩涡,能让人一点点陷入其中,再也无法挣脱。

这样的秦璟,桓容不是第一次见,却每次都能感到新奇。

能让煞气铸就的杀神失控如此,当真该值得骄傲。

不过……

脑子里突然闪过某个念头,桓容收起笑容,再次抓住秦璟的领口,对上漆黑的双眸,一字一句道:“还有谁?”

秦璟有瞬间的愕然,似不明白桓容在问些什么。

“还有谁,见过你这个样子?”

独占欲突然冒头,瞬间似野火燎原。

桓容承认,这并非是个好现象。

可他不能控制,也不想控制。只要想到某种可能,就似有烈火在皮肤下燃烧,整个人被火焰吞噬,烦躁的情绪难以遏制,近乎有拔剑杀人的冲动。

他从不知道,自己也会有这样激烈的情绪。

激烈到自己都感到害怕。

终于明白话中含义,秦璟没有任何退缩,反而笑了。刹那之间,似夏花绽放,绚丽的色彩,让人彻底迷失其中。

“没有。”

“没有别人。”

“从来没有。”

每说一个字,就有一个吻落下。

从额头到眉心,再从鼻尖到嘴唇。

触感很轻,仿佛柳絮拂过。散落的鬓发滑过脸颊,冰凉顺滑,犹如最上等的丝绸,缓解不断攀升的燥热。

桓容看着秦璟,一瞬不瞬。

确定对方说的是实话,终于勾起嘴角,环住秦璟的后颈,手指探入漆黑的发间,反客为主,加深落在唇上的吻。

长袍摩擦间,玉带坠地。

屏风突然后移,钝响压过骤起的喘息。

在恣意中忘情,于放纵间沉沦。

桓容猛地仰起头,松脱的乌发滑过肩头,如水波流动,荡起阵阵波纹,又似展开的黑绸,披散开来,遮住刹那间迷失的表情。

帐外,两位天子离席,气氛稍显凝滞。

因桓容秦璟的行动过于突然,两国文武都忘记了“酩酊大醉”。被对方看出破绽,戏自然没法继续演下去,干脆实打实拼起酒量,分不出胜负,再次捉对下场,赤膊角力。

帐篷里,急促的喘息渐渐放缓,激烈的情感慢慢沉淀,慵懒的气息萦绕四周。

桓容枕在秦璟肩上,故意朝着对方的颈窝处吹气。不意外感到一阵僵硬,好心情的笑出声音。

得意不过两秒,察觉某种变化,桓某人随之僵硬。

这一次,笑出声的换成秦璟。

“不成。”桓容低声道,闭上双眼,握住秦璟的手腕,“该回去了。”

秦璟没出声,沉默良久,托起桓容的后脑,轻轻触碰他的嘴唇。

这个吻过于轻柔,同方才近乎是天然之别。

没有激烈的情感释放,却让桓容隐隐颤抖。黑色的睫毛轻轻颤动,双眼紧闭,遮住微红的眼角,不愿让对方看到眼底浮现的湿意。

感到桓容的情绪,秦璟无声叹息,双臂环得更紧,低沉的声音敲击着桓容的耳鼓,有一瞬间,几乎让桓容以为是错觉。

“容弟。”

熟悉的称呼传入耳中,蕴含着非比寻常的意味。

“十年之约,容弟可还记得?”

桓容慢慢抬起头,望入秦璟的眼底,慵懒的气息瞬息消散。

“自然记得,从不敢忘。”

“践诺之期将近,璟有三问,容弟可能实言以告?”说话间,秦璟退后寸许,拇指划过桓容的下唇。

“请讲。”

“其一,他日华夏恢复,南北归一,可能许宗室归田,善待天下百姓?”

闻听此言,桓容心头剧震。猛然攥紧手指,指尖近乎扎入掌心。

许多话涌上喉头,最终仅凝成一个字:“能。”

“其二,可能摒弃南北之分,以才选士?”

“能。”

“其三,”秦璟顿了顿,深深的凝视桓容,一字一句道,“可能开疆拓土,屏胡族于外。不为仁义所拘,犯疆贼寇尽诛,佑华夏万民?”

“我能。”

秦璟问得平静,桓容的回答也格外平静。

得到想要的答案,秦璟长舒一口气,轻轻点头。欲要收回手,却被桓容一把握住。

“秦兄三问,容已尽答。我有三问,秦兄可能诚实以告?”

“好。”

“其一,秦兄所言之事,我尽能做到。反之,秦兄可能?”

“能。”秦璟斩钉截铁,没有半分迟疑。

“其二,他日江山一统,可能择良策,不分南北,海陆并举,开疆拓土?”

“能。”

“其三,”桓容忽然停住,手指更加用力,用力到手背鼓起青筋,“十年之约,言出必行。如是我胜,秦兄可能活着?”

“容弟不欲取我人头?”

“我改主意了。”桓容凝视秦璟,一字一顿,字字铿锵有力,“我要的,是秦玄愔。”

他知道,实现的可能性很低,但他还是想试一试。

许久,久到桓容以为不会得到回答,久到他手指麻木,不得不放松力道,帐中突然响起一个字:“好。”

桓容用力咬牙,确定不是错觉,生怕秦璟反悔,迅速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大丈夫言出必行!”

“好。”秦璟拉开桓容的手,大手扣在桓容腰间,轻松将他托起,笑道,“我应下,容弟可是一样?”

“一样?”

“如是我胜,‘桓容’归我,彻彻底底,如何?”

“好。”

仿佛有阳光照进胸口,驱散所有的黑暗和阴云。

桓容笑弯双眼,手臂撑在秦璟肩上,低头吻在他的额心。

“好。”

第三百零七章 不觉有异

两人重新露面,宴上紧绷的气氛顿时一松。

面对文武带着探寻的目光, 桓容尽量镇定情绪, 做到目不斜视, 谈笑自若,不露半点破绽。只是在目光下移时, 稍显刻意的侧过身,整了整领口,试图掩去几点可疑的红痕。

当时在帐中, 意乱情迷之间, 压根没时间多想, 也没太多的心思留意。

等到桓容发现不对,“后果”已经酿成, 压根挽救不及。好在两人都穿着衮服, 衣领拉起足够遮掩, 轻易不会被发现端倪。

要是穿着大衫, 追求潇洒,情况就会截然不同。

幸好他没这个习惯。

桓容颇为庆幸。

天子平安归来, 警报迅速解除。

桓汉文武放松紧绷的神经, 不再时刻准备救驾。长安群臣也松了口气, 松开了握在宝剑上的手。

然而, 警报解除不代表争强之意消失, 彼此推杯换盏,斗起酒量更是不留余地。

鲜卑勇士再次下场,邀战双方武将。

吼声中, 先后数名桓汉武将不敌,被高高举起,抛在地上。

典魁看得技痒难耐,终于放下羽觞,除下外袍,和对方一样赤着上身,大步走至近前,双手抱拳,大声道:“请指教!”

两人势均力敌,似蛮牛互抵,斗得难分难解。

每次拳头挥出,手臂上的肌肉都会隆隆鼓起。拳头砸在身上,发出声声钝响。桓容看着都疼,两人却丝毫不以为意,反而斗志昂扬,战得更为激烈。

场中酣战不休,观者都是大声喝彩,或是拊掌,或者以羽觞敲击矮榻,禁不住热血沸腾,恨不能下场一战。

桓容坐在上首,见众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落在身上的视线陆续移走,压力顿减,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笑容不再如之前僵硬。

端起羽觞时,视线扫过对面的秦璟,见其神情自若,自始至终没有半点紧张和不安,难免生出一股“郁气”,颇觉得不平衡。

事是两个人做的,压力也该两人承担。

他在这里七想八想,这位却是如此轻松,能平衡才怪!

“玄愔。”桓容开口,声音稍显低沉。

秦璟转过头,火光照耀下,脸上的笑容愈发清晰。黑眸湛亮,清晰映出眼前人的面容。

“敬道何事?”

“……没事。”

距离稍近,不小心看到对方领口处若隐若现的牙痕,桓容突然感到心虚,下意识移开目光。再扫一眼,确定方才没有看错,登时如泄了气的皮球,再没开口的底气。

单手覆上颈侧,桓容心里又开始打鼓。

应该不会被人看到吧?

从典魁的反应来看,似乎并没露出痕迹?

可谢安、郗超段数之高,岂是典魁能比。更不用智力超群,非寻常人的贾秉。

稍有蛛丝马迹,这几位就能顺藤摸瓜,一切大白于天下。

该庆幸位置离得较远,又是夜宴,场内仅有篝火照亮,看得并不分明。如若不然,百分百会当场露馅。

虽说总有那么一天,可如今的情况,事情最好保密,并不适合揭开。否则的话,引起的麻烦绝对不小。

不是桓容危言耸听。

他和秦璟所处的位置决定了,两人的一举一动都是关系重大,足以影响南北局势。故而,凡事绝不能掉以轻心。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想到这里,桓容下意识蹙紧眉心,神情间现出几分凝重。

“敬道。”

看出桓容的担忧,秦璟突然倾身,握住桓容的手腕。在对方愕然的注视下,递来一觞美酒。

“胜负已分,敬道何不同我共赐佳酿,以飨勇士?”

秦璟说得自然,动作更加自然。

桓容看看被握住的手腕,再看看送到面前的羽觞,眼角余光扫过众人,发现有一个算一个,都不觉得半点不对。

愣了两秒才终于想起,以时下风气,把臂代表友谊,握手象征和气。

他以为的“不妥”,在世人眼中根本不算什么。

果然,想得太多没好处。到头来不过是自己为难自己。

一念豁然,桓容当即放松心情,笑道:“自当如此。”

典魁和鲜卑勇士同时上前,抱拳行礼。

之前的搏力中,前者以微弱的优势取胜,博得满堂喝彩。后者虽不甘心,但输了就是输了,两国天子面前,不可能继续纠缠,强行再邀一局。

再者言,两人的实力在伯仲之间,再战一场,胜负依旧难料,并没有百分百取胜的把握。

“两位都是勇士,有拔山举鼎之威,力敌万夫之勇。”桓容笑着起身,先将羽觞递给典魁,后又亲持酒勺注慢一觞,送到鲜卑勇士面前。

“满饮此觞!”

“谢陛下!”

两人谢恩,举觞一饮而尽。

桓容之后,秦璟未取羽觞,而是命人送上两只酒坛,摆到典魁和鲜卑勇士面前。

此举正合两人心意,再次谢恩,大手拍开泥封,互道一声“请”,开始举坛畅饮。

“这是幽州酿?”认出酒坛上的标记,桓容转头看向秦璟,略显惊讶的挑眉。

“然。”秦璟颔首,笑道,“美酒赠勇士,宝剑佩英雄。”

酒坛很快见底,两人抹去嘴边酒渍,大呼一声痛快。

当然,砸酒坛的行为不会有。真敢这么做,无异于藐视天子,当场就会被拉下去。

“谢陛下赐酒!”

两人谢恩,分别归席。

桓容回身落座,秦璟仍立在席前,扬声道:“取槊来。”

未几,有士卒扛上一杆马槊,通体乌黑,泛着金属板的光泽。

槊柄由硬木制成,缠绕铁线,因年代久远,线圈已深深嵌入柄中。尾端有鐏,以青铜浇筑。槊首锋刃长近两尺,寒光闪烁,凝聚血腥凶戾之气。

“此乃先君所用。”

长槊本为秦策的兵器,为马战所用。

早年间,秦策手持此槊,率部曲冲锋陷阵,死在其手的贼寇不计其数。

因其独特性,非勇悍之士不可使。没有百夫之力,根本拿都拿不稳,遑论上马冲锋,与敌鏖战。

秦策驾崩之后,这杆马槊传于秦璟。

此番现于人前,不由得引起一阵惊叹。

随秦氏入主长安,秦策建制称帝,这杆马槊被藏入宫中,许多新投的豪强和官员压根见都没见过。对于秦策的勇猛,多是从他人口中闻听,始终未能亲眼得见。

相比之下,反倒是对秦氏兄弟的善战深有体会。

尤其是秦璟。

纵然没见过他同胡骑作战,总见过他在长安杀人。对于这位天子,无论是西河旧部还是新起的文武,都存有几分切实的畏惧。

正因如此,在秦策驾崩、夏侯氏伏诛之后,北地人心不稳,却没有再起一场叛乱。

秦璟的杀名悬在头顶,谁也不想做出头的椽子,成为天子儆猴的那只鸡。

马槊在手,秦璟迈步行至篝火前。

衮服大袖压根不影响行动,冕冠垂下的旒珠互相撞击,反为他更添一股威严。

嗡地一声轻响,马槊横扫而出,破风声迎面袭来,不少文武下意识挺直脊背,醉意消去大半。

秦璟毫不在意众人的反应,马槊横扫斜刺,每每带起一阵劲风,嗡鸣声不绝于耳。无形的煞气在空气中弥漫,在场之人无不屏息凝气,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伴着马槊横扫,秦风的铿锵之声骤起。自风中飞旋,声声敲击众人的耳鼓。

长安文武正身而坐,击节而歌,声音低沉浑厚,带着无尽的激昂慷慨。

高车乌孙联合叩边,骑兵大军南侵,北疆狼烟四起,战火熊熊燃烧,城头战鼓不绝,号角绵延不断。

国难当头,只要君王令下,无论平日里怀抱何等心思,都将被彻底抛到脑后。

出征的号角吹响,众人都将披坚执锐,策马扬鞭,奔赴大漠战场,同来犯之敌决一死战。

马革裹尸依旧不悔,战死英魂仍存,牢牢守卫国疆,不退半步。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劲风更烈,锋刃带起的寒光摄人心魂。

黑色的长袖被风鼓起,动作之间,似大鹏振翅,即将扶摇直上,破开苍穹,直冲九霄。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击节声,歌声,马槊的嗡鸣,焰心的爆响,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将人带至广袤的漠南草原,目睹铁蹄洪流,战阵森严。

耳边尽是冲锋的号角,激昂的战鼓,喊杀声不绝。

骑兵策马冲锋,刀刃彼此相击,铿锵有力。

喊杀声震天,最终淹没在隆隆的马蹄声中。

寒光闪过,刀锋划过脖颈,鲜血瞬息飞溅。勇士跌落马下,抓住最后的机会,拼着最后一丝气力掷出长矛,誓要与敌同归于尽。

黄沙被血染红,烈日烘烤整片大地,蒸干刺目的暗色。

死亡寂静无声,残酷而悲壮。

广袤的草原,漫长的边界线,又有几座边城燃起狼烟,又有多少将兵吹响号角,又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家园被熊熊的烈焰吞噬。

桓容握紧双拳,指尖攥进掌心,留下醒目的红痕。

凝视篝火前的身影,眼前浮现战场上的一幕幕,心脏似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越来越紧,几乎喘不过气来。

少顷,紧绷的感觉消失,失落骤然间袭来。整个人变得空落落,陷入一种无法言说的混沌和迷茫。

“岂曰无衣……”

歌声不断响起,一遍接着一遍,愈发高昂慷慨,壮烈铿锵。

马槊舞得密不透风,人与凶兵融为一体,仅被锋锐扫到,都觉寒意逼人。

伴随又一道劲风扫过,嗡鸣声戛然而止。

修长的身影伫立在场中,衣摆无风轻扬,目光扫过,犹带着掩不去的煞气。

歌声停了,唯有击节声未止。

一下接着一下,融入夜色之中,莫名的带着一股悲壮和苍凉。

乱世出英雄,山河存悲歌。

无论长安还是建康,无论是北地豪强还是南地高门,皆身处乱世之中,见过太多的凄惨,遭遇太多的无奈,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遥想秦皇扫六合,汉武驱匈奴,巍巍华夏,勇烈之士无数,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

汉末烽火起,熊熊燃烧百年,中原离乱,五胡内迁,尸横遍野,饿殍难绝。

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昨日,仿佛近在眼前!

许久,宴上寂静无声。

众人都没有出言,长安和建康文武同时陷入沉默。

桓容突然起身,打破这份寂静。

在众人的目光中,桓容舀起一勺美酒,缓缓注满羽觞,送至秦璟面前。

“饮胜!”

仅仅两个字,连称呼都被省略。

两人皆是衮服冕冠,立于篝火前。

不远处是赤焰飞跃,火星点点盘旋而起。

半面被火光照得通亮,半面隐于昏暗,仅有旒珠和衮服上的金线时而闪烁,溢出道道彩光。

秦璟反持马槊,猛然扎在地上。单手接过羽觞,仰头一饮而尽。

待羽觞见底,桓容突然拱手,沉声道:“愿秦军大胜,逐胡贼,斩贼寇,荡平草原!”

字字清晰,声声有力。

自一国之君的口中道出,更有另一番深意。

秦璟投桃报李,同样注满一觞酒,送至桓容面前,正色道:“借敬道吉言,请!”

桓容当场饮尽,佳酿滑过喉间,方才后知后觉,秦璟递来的羽觞,正是自己送出的那只!

两国文武不觉有异,受气氛感染,纷纷举杯相邀,不见之前的争强斗气,逐渐生出惺惺相惜之感。

秦璟托住桓容的手臂,握住他的手,邀他同归上首。

两国文武敬天子“深情厚谊”,不觉有任何不对,面楼赞许之色。

觥筹交错之前,气氛更显得融洽。

桓容回到席上,看一眼俊雅无双、压根不见方才煞气的秦璟,视线扫过下首被蒙在鼓里的群臣,最终抬头望向苍穹,忽然间发现,今夜的月色分外迷人,星光格外闪亮。

至于仍握在腕子上的那只手,则被选择性忽略。

第三百零八章 意外

夜色愈深,篝火熊熊燃烧, 火星不断飞散, 见底的酒坛堆成小山, 宴上众人多有些许醉态,豪情逸兴, 愈发有几分恣意狂放。

长安文武拊掌击节,先歌秦风无衣,后诵周南麟之趾, 颂秦帝英明善战, 秦军勇武豪迈, 征伐逐北,驱胡贼千里。

建康文武不甘示弱, 接以大雅公刘, 古老的曲调, 词句中饱含先民的质朴, 另有一种开创基业的豪情壮志。

“笃公刘,匪居匪康。乃埸乃疆, 乃积乃仓;乃裹餱粮, 于橐于囊。思辑用光, 弓矢斯张;干戈戚扬, 爰方启行。”

郗超击节, 谢安起调,贾秉扬声。

不比北地文武雄浑霸道,却有南地的丰饶和安民乐道。

“笃公刘, 于胥斯原。既庶既繁,既顺乃宣,而无永叹。陟则在巘,复降在原。何以舟之?维玉及瑶,鞞琫容刀。”

诗中赞颂先周时部落之长公刘诚实忠厚,不图安康享乐,带领部民开疆拓土,建立城池,种植渔猎,让部民安居乐业的丰功伟绩。

诗中既赞先民的朴实勤劳,亦颂公刘的仁厚诚恳以及为君之道。

“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锻,止基乃理。爰众爰有,夹其皇涧。溯其过涧。止旅乃密,芮鞫之即。”

比起秦风和周南,这首诗很长,曲调并不高亢,唱来十分平实,并不会予人奔赴战场,激昂慷慨,热血澎湃之感。

然而,比起无衣的所向无前、壮怀勇烈,公刘蕴含的本固邦宁、迩安远怀,在乱世之中更显弥足珍贵,更加令人向往。

古老的曲调,古老的诗词,悠长、质朴,交织在一起,随夜风飘扬。

听在众人耳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动。

无衣展示给众人的,是战场的壮怀激烈,是袍泽之谊,同仇敌忾;公刘传颂的则是开创基业,君笃臣诚,百姓安居乐业的和乐景象。

纵然部落间仍有杀伐,即使城邦之间依旧存在战争,在公刘的治下,依旧是国泰民安、人寿年丰。百姓能够丰衣足食,不必受外族侵扰,更无须遭受颠沛流离之苦。

之所以选择这首诗,并非是凑巧。

除为应秦风之曲,更是在向长安展现建康的实力。

秦帝固然英明神武,桓汉天子更能让百姓安居乐业。

秦国固然兵强马壮,能征善战,所向披靡,桓汉亦有气冠三军之士,军队照样能保卫疆土,摧坚毁锐。

勇悍固然可贵,然民为国本,粮为民本,桓汉收拢流民,开垦荒田,发展商贸,大力恢复生产,境内百姓多能安居,桓汉天子实为民心所归。

双方实力在伯仲之间。

他日一决天下,纵有精锐之师、熊罴之旅,没有足够的粮草供应,将兵炊骨爨骸,如何能有胜算?

在场都是聪明人,稍微想一想,就能体会出这首诗背后的用意。

长安文武神情不变,拊掌击节,随声附曲,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不服气,想要开口反驳,怎奈事实摆在眼前,实在无言可驳。

北地连年遭灾,大旱蝗灾不绝,汉时丰产之地,如今却是是两岁绝收。

长安的确没粮,商贸的发展速度也不及建康。遇上夏侯氏叛乱,财政更是雪上加霜。如若不然,也不会主动递送国书,请桓汉天子一会,向建康大批市粮。

歌到中途,有长安文武面现黯然,秦璟略微沉眸,举觞敬桓容。

桓容则是闹了个大红脸。

究其原因,被当面这么夸,带头的还是江左风流宰相,被视为魏晋风流标杆的谢安,不脸红才怪。

虽说夸着夸着就习惯了,可这样的场合,又是这首公刘,桓容实在有点撑不住。

羽觞递到面前,一言不发接过,送到唇边饮尽,无意的舔了下嘴角,察觉秦璟饱含深意的目光,桓容转过头,耳根热度骤增。

这一次,非是“夸赞”所致。

一曲公刘结束,建康众人酣畅淋漓,长安诸人是什么心情,就不是前者需要考虑。

篝火燃尽,酒宴已至尾声。

桓容起身告辞,建康文武尽兴而归。

秦璟率众人送到营前,目送桓容登上大辂,消失在夜色之中。

队伍缓慢前行,车轮压过土路,吱嘎作响。

沿途有府军打起火把,绵延成一条火龙,直通襄阳城门。

冷月高悬,漫天星光挥洒。

桓容坐在大辂中,遇夜风吹过,突然打了个机灵,仅有的一点酒意瞬息消散,荡然无存。

谢安和郗超等人心怀舒畅,见月色正好,干脆推开车门,随意敲着车板,一下接着一下,极富有旋律。

敲击的声音不断叠加,《大雅公刘》的歌声再次响起。

歌声传入耳中,桓容微微一愣,下意识看向身后。

月光下,马车前后相接,门窗俱开,车上之人皆是广袖高冠,不羁而歌。

声音或高或低,或低沉沙哑,或有几分清亮,有得更带着酒意,交织在一起,并不十分整齐。

然而,正是这份率性,这种洒脱不羁,才更加令人感动。

有一瞬间,桓容动也不能动,只能定定的看着谢安的马车。对上长者智慧的目光,一股情绪骤然间涌上,似潮水一般,瞬间席卷全身。

整个人被情绪淹没,身体快于理智,桓容站在大辂上,正色道:“诸公之意,朕定不负!”

“好!”

谢安拊掌大笑,众人皆朗笑出声。

笑声中,击节声变得急促,歌声更为高亢。

桓容的耳根又开始发红,但看众人表现,就知道都已经“进入状态”,不唱个过瘾绝不会罢休。

望天半晌,不由得失笑摇头。

既然停不下,干脆加入其中。

桓容放松的坐在大辂上,单手敲击车栏,与众人一同放声高歌。

幸亏换了一曲,若还是公刘,打死他也唱不出口。

魏晋风流,士人潇洒。

此情此景,早已深深镌入历史,后世无法复制,也不可能复制。只能在追忆中感怀,这是一个何等苦难,却又何等精彩的时代。

御驾回到襄阳城,知天子平安,城内守军和百姓全部松了口气。

队伍进城之后,城门立即关闭。

吊桥升起,城头守卫森严,至天明时分,火把依旧未熄。

桓容回到驻跸处,简单洗漱之后,换下衮服。见宫婢退下,阿黍捧着玉带迟迟不动,难免觉得奇怪。

“怎么?”桓容挑眉。

“陛下,这玉不是出自台城,绣纹也非建康工巧奴的手艺。您是……”阿黍手捧玉带,看着桓容,欲言又止。

桓容微微皱眉,拿起玉带细看,确定阿黍所言非需,手中压根不是自己那条,一念闪过脑海,脑袋登时嗡地一声。

心急果然容易出错!

他和秦璟都是衮服冕官,长袍不会弄错,玉带却是过于相似,匆忙之间,难免疏忽大意。当真该庆幸天色昏暗暗,文武都没留心。如若不然,乐子可就大了。

天子离席一回,腰带竟然换了?

情谊再深厚也不能如此!

可被阿黍发现,这事也没法解释。

抓着玉带,桓容的表情变了又变,话到嘴边,却不知该怎么说。

阿黍看出他的为难,和宦者对视一眼,后者行礼退到室外,顺便将房门带上。阿黍开口道:“陛下,此物可为秦国天子所有?”

事到如今,桓容还能说什么?唯有点头。

换成其他人,想想办法,还能勉强蒙混过关。阿黍陪伴自己多年,对自己十分了解,事情压根没法隐瞒。

“果然。”阿黍叹息一声。

“什么?”桓容眨眨眼,脸上闪过不解。

“陛下今后还需小心。”阿黍轻声道,“虽然太后已知,然事情终不好大白于世人。”

若是寻常贵胄也就罢了,偏偏是秦国皇帝。要是透出半点风声,事情都会不好收拾。

“阿黍,你知道?”桓容咽了口口水,试探问道。

“奴知。”阿黍十分坦诚,没有半点隐瞒之意。

“什么时候?”

“从……”

“不必说!”桓容突然抬起手,止住阿黍的话。事到如今追问并无意义,反而会让自己闹心。

“还有谁晓得?”

“除了奴,再无他人。”阿黍认真道,“太后殿下早有安排。有奴和平蚝在,陛下大可放心。”

平蚝是南康公主送到桓容身边的宦者,负责保卫桓容的安全,向来忠心不二。

听完阿黍的解释,桓容点点头,顿觉松了口气。至于南康公主作何安排,他无意去问。

亲娘不会害自己,这就够了。

“下去吧。”

阿黍应诺,行礼提出内室。

衮服冕冠同被捧下,唯有桓容手中的玉带被忽略,自始至终不提半句。

待房门合拢,桓容倒在榻上,突然又翻身坐起,寻到一只木盒,将玉带叠起放好,才重新躺回榻上。

行动之间,习惯性的摸了摸额心,一阵微光闪过,盒中的玉带变成两条。

沉默半晌,桓容失笑摇头。

遇上“重要”的东西,总是会忍不住“备份”,当年的竹简如此,天子金印如此,如今又是这样。

“算了。”

多一条就多一条。

等回到建康,立刻藏进私库,压根不会有人知道。

换回来?

桓容压根想都没想。

之前是一时慌乱,没能立刻想明白。等到平静下来,不难猜出,自己观察力不够强,没发现系错腰带,秦璟如何会疏忽?

最可能的解释:故意。

故意拿错玉带,故意让桓容没机会发现,故意……

桓容垂下眼帘,手指滑过木盒的纹理,一丝笑意闪过眼底。不能否认,他喜欢这个意外。比起鸾凤钗,他更乐于收到此类“心意”。

一夜无话。

翌日,建康文武打起精神,再往城外高台,同长安诸人商定国事。

桓容打着哈欠,尽量严肃表情,坐在上首充当吉祥物。

秦璟坐在他的身边,视线有意无意滑过桓容的腰间,更让后者确定,昨夜的某个“意外”,果然不是意外。

接下来几日,两国文武陆续敲定多项协议,以竹简记录下来,呈送天子过目。

桓容和秦璟再没独处的机会,心思全部集中到商谈的内容中,抛开个人情谊,在利益上互相争取,寸步不让。

“粮价可低半成,秦兵抓到的战俘,我要三成。”

和谢安等人商议之后,桓容提出此议。

北边的战况不断传回,高车和乌孙集结大军,攻势始终未减。有斥候发现,来敌中有氐人和慕容鲜卑的影子,很可能是逃去漠北的残兵。

秦玚和秦玓率军出战,秦玸和秦玦死守边城,未让贼寇大举突破防线,却也无法避免游骑寻到突破口,在边界村庄烧杀劫掠。

交战中,广宁郡的坞堡被袭,守军和边民殊死奋战,终于打退来敌,留下百余具尸体。但己方损失同样惨重,没有援军及时赶到,战况一度陷入危急。

为确保边界不失,秦璟不可能在襄阳久留。

桓容同样不愿见贼寇突破秦国边郡,再度染指中原。

双方有心加快速度,提早结束谈判,选择彼此各让一步。

建康松口,主动让出部分利益,长安礼尚往来,愿意以战俘“交易”。

双方都知人口重要,但为尽快达成一致,不好有更多计较,在彼此都能接受的范围内,各自做出退让,最终取得“双赢”。

事情谈妥,一切尘埃落定,已近十月初。

边界战报不断飞至,秦璟决定不回长安,直接调兵飞驰朔方。

长安文武半数随驾出征,半数返回国都,稳定朝中局势。

第一批粮草已送至襄阳,清点之后,桓容大方送出百余粮车,供秦氏运粮之用。

在秦璟出发当日,桓容备下美酒出城相送。

“祝玄愔旗开得胜,凯旋长安!”

秦璟接过青铜爵,掌心覆上桓容手背,接触不过刹那,热度近乎将人灼伤。

三爵之后,秦璟飞身上马。

衮服冕冠早换做铠甲。

玄色的盔甲,玄色的战马,一杆银枪闪烁。伴着苍凉的号角声,战马人立而起,苍鹰盘旋在半空,嘹亮的鹰鸣响彻苍穹。

“走!”

战马过处,大军让出一条笔直的通路,分海一般。

桓容立在高台之上,目送旌旗远去,玄色长袖被风鼓起,刹那之间,仿佛同天地融为一体。

第三百零九章 困惑

离开襄阳城后,秦璟率领大军赶往洛州, 沿河东、平阳、太原、新兴、定襄等郡一路北上, 直扑雁门。计划同秦玖率领的州兵汇合, 共御高车和乌孙联军。

贼寇叩边以来,漠南的号角从未断绝。

游骑骚扰也好, 大军邀战也罢,守卫边界的秦兵终无惧色。

车无退表,鼓无退声。

守军同来犯之敌日夜鏖战, 重伤不能救, 必要拼尽最后一丝气力, 与敌同归于尽。

七八月间,胡骑和守军的尸体堆满城下。

有袍泽在的尚能入土, 如是守军尽数战死, 坞堡被大火吞噬, 尸身根本来不及收敛, 只能被野兽吞吃入腹。

大战之后,必有乌鸦盘旋高空, 停在折断的枪杆上, 发出刺耳的叫声。

入夜, 幽幽的绿光在草原中闪烁, 凄厉的嚎叫声此起彼伏。即便是习惯草原狼群的漠北勇士, 也不会孤身走出营地,独自面对未知的危险。

秦璟率军抵达当日,秦玖刚刚率兵出城, 剿灭一队两百人的高车骑兵,抓获为骑兵带路的奸细,绑住手脚,一路拖在马后。

奸细先时还能支撑,用尽全身气力奔跑,力求不被战马在奔驰中拽倒。

随着几声清脆的鞭响,战马撒开四蹄,速度加快。

奸细再也坚持不住,被手上的绳索带倒在地,一路拖行到城门前,短袍成了碎布,整个身体都是鲜血淋漓。尤其是前胸和大腿,完全找不出一块好肉,尽数已经磨烂。

此举固然残忍,却着实让人解气。

想起战死的同袍,思及死在贼寇手中的亲人,无论秦兵还是边民,无人生出半点怜悯,只觉得将军还不够狠,没有将此人千刀万剐,砍成肉酱!

“你我都是氐人的羊奴,不是官家出兵,至今仍住在羊圈!”

“官家厚恩,允我等开荒,许我等经商,只要老实交税,即能入白籍!”

“你竟为高车贼带路,屠了收留你的边村?!”

“畜生尚知报恩,你连畜生都不如!”

雁门郡既有汉民也有杂胡。

双方比邻而居,开荒种田,组织队伍往郡城市卖皮毛,从商队手中购买粮食,年深日久,在生活习俗上互相影响,逐渐开始通婚。

此次高车和乌孙大军来犯,敌众我寡,许多边民主动投军,凡是青壮都拿起武器,助守军击退来敌。

无论汉人还是杂胡,为守护家园,都不惜性命。

这一刻没有汉胡之分,只有城外的敌人和城内的袍泽亲人。

谁能料到,就在众志成城、拼死击退来敌时,竟有豺狼之辈为利益驱使,出城投敌,为游骑带路,绕过守军,入边村烧杀劫掠。

村中的男丁尽被杀死,孩童亦不放过。

妇人多被掳走,不肯屈从的,直接被长矛穿透,架在村口。

待守军见到浓烟,飞驰赶来,惨祸早已酿成,满目惨景,令人不忍卒睹。

奇迹的是,有一对兄妹被亲娘藏进地窖,上面压有陶缸,侥幸未被胡骑发现。兄妹俩被救出后,很长时间不能说话,只是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回到边城,经过数个时日,年长的孩子终于出声,第一句话,就是指认为胡寇带兵的内贼和奸细。

“我认得他,哪怕是烧成灰也认得!”

稚子声音沙哑,眼底尽是血色,双拳握紧,脸上是掩不去的仇恨。

“我要亲手杀了他,为阿父阿母报仇,为全村人报仇!”

身在乱世,生死都是常事。

然而,听到孩子这番话,在场之人无不心生悲意。

秦玖得报,连续派出三波斥候,终于找到潜入雁门的这支骑兵。安排好城内诸事,亲自带兵出击,几次交锋,将两百人的队伍堵在一处绝地,万箭齐发,彻底剿灭。

投贼之人命大,竟没有被乱箭射死。

秦兵打扫战场时,将他从尸体队中找出,查明身份,没有当场格杀,而是绑在战马后,以边地的规矩处置。

如此,才有了之前一幕。

“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

“对,把他吊起来,就吊在城前!”

秦玖拉住缰绳,立刻有部曲上前砍断绳索。

边民一拥而上,将瘫软在地的奸细抓起来,挂上立在城外的木杆,任由阳光曝晒。

期间,有几只乌鸦陆续飞来,停在木杆上,似在等着此人断气。

与之相邻的几根木杆上,早挂有五六具尸体,有的已成枯骨,有的刚刚开始腐烂。无一例外,都是出城投贼,被守军和边民抓到的内贼和奸细。

秦玖翻身下马,正要摘下头盔,忽闻一阵号角声传来。

众人同时一凛,以为是敌兵来袭。

匆匆登上城头,却见士卒手指向南,激动道:“是汗……官家的玄旗!”

士卒一时激动,险些道出“汗王”两字。

“官家?”

秦玖同样心情激动,极目远眺,果见大纛高牙、旌旗蔽日。玄色骑兵似滚滚洪流,正往郡城飞驰而来。

号角声再次响起,骑兵越来越近。

马蹄隆隆,掀起漫天沙尘。

五行旗烈烈作响,在队伍中愈发醒目。

认出队伍前的玄色身影,秦玖大喜过望,令城头士卒敲响皮鼓,大开城门,快步走下城墙,亲往城外迎驾。

兄弟相见,没有太多寒暄。

秦璟翻身下马,询问雁门一带战况,得知有一支三千人的胡贼逼近,已有斥候发现这支骑兵的踪迹,顾不得休息,再次跃身上马,令人吹响号角。

“阿兄且在城内,待我凯旋之音。”

话落,秦璟抓起长枪,脚跟轻踢马腹。

战马一声嘶鸣,当即撒开四蹄,马腹贴地而去。

空中出现两个黑点,一前一后穿过云层,在城头盘旋一周,紧随大军而去。

秦玖仰目观瞧,不由笑道:“是阿黑和阿金,许久不见,竟长得这么大了。”

似在回应他的话,两声嘹亮的鹰鸣先后响起,穿透号角,撕开鼓声,直击长空,仿佛在宣告一场大战即将到来。

御驾亲征,万余骑兵席卷漠南。

南下雁门的主要是两支高车部落,其中一支乃匈奴后裔,祖上曾为匈奴贵族。后被氐人击败,举部逃往漠北,先归柔然,后归高车,不断收拢匈奴和鲜卑残兵,成为草原上一股不可小觑的势力。

因有谋士相助,南下之后,大军并未遇上太大的阻碍。之前还曾成功伏击雁门太守,取得不小的战绩,很是出了一回风头。

部落首领采纳谋士的意见,用各种手段收买威逼,陆续找到数名“带路人”。

有人带路,大军几次避开秦玖派出的斥候,更没遇上秦玦和秦玓派出的骑兵。一路高歌猛进,逼近雁门郡,只待休整之后,大举围攻郡城。

想到战后能得的好处,上自部落首领,下至部民勇士,都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说笑之间不离粮食金银,汉家的绢布和美人,眼底尽是赤裸裸的贪婪。

不承想,人算不如天算,美梦做到一半,突有惊雷从天而降。

派出的探子飞驰回营,狼狈滚落马背,脸色惨白如纸,肩头还插着一支羽箭。

“秦国大军,过万!带兵的是秦国皇帝!”

道出最后一个字,探子白眼一翻,昏死过去。气息微弱,显然是救不活了。

部落首领正在帐中议事,闻听来报,不由得心头一沉。

谋士沉吟片刻,陡然神情巨变,大声道:“不好!”

“此言何意?”

“蠡谷,秦贼怕是故意放勇士归营!”

“什么?!”

首领大惊,经谋士出言解释,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的确,派出的斥候不下三十人,到头来,只有这一个回来,难免有些奇怪。

他未同秦璟当面,却听过对方的大名。如是这尊杀神亲征,岂会犯如此错误,让敌军的斥候跑回送信!

唯一的解释,对方是故意将人放走,为的是让此人带路,不费吹灰之力寻到高车营地!

“来人,传令下去,舍弃帐篷和一切辎重,退出营地,迅速西撤!”

营地是邻河道而建,视野十分开阔。

河水已经干涸,仅留干裂的河床和几条鱼类枯骨。

如果来者是步卒,己方尚有优势。但高车首领十分清楚,秦璟麾下九成以上都是骑兵,数年征战,驰名漠南草原。

论精锐,自己恐怕不能比。论数量,也是敌众我寡,没有太多胜算。

为今之计,只有放弃攻打雁门郡的计划,尽速向西奔逃,同乌孙军队汇合。

若是依旧抵挡不住,有乌孙人殿后,自己总能保存实力,以图他日再战。

不是高车首领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实在是秦璟的名声太大,在漠南草原留下的战绩过于辉煌,着实令人忌惮。

更重要的是,对方兵多将广,兵力数倍于己,仓促迎战只有死路一条。

这种情况下,不跑的是傻子!

高车首领一声令下,部落放弃搭建到一半的营地,影响速度的辎重全部丢弃。除了实在舍不得的金银,近日来掳掠的人口,以及抢到的牲畜全都被丢在身后。

上马之前,有高车人狞笑着挥刀,杀死数名羊奴,并仰头发出狼嚎之声,显然为引野兽前来。

其性凶残,其心险恶,令人发指。

“动作快些,莫要浪费时间,快些上马!”

有人伍长策马而过,催促动手之人。

被掳来的汉民和杂胡靠在一起,怒视举刀的高车人。

如果不是手脚被死死捆住,绳子的末端系在围栏上,若不是身上带伤,实在没有力气,就算是用牙齿咬,他们也要从贼寇身上咬下几块肉来。

高车骑兵的马蹄声远去不久,苍凉的号角声响彻草原。

玄色洪流席卷而至,看到熟悉的五行旗,面对长刀犹不变色的边民,忍不住当场滚下热泪。

“陛下!”

“官家来了!”

大军过处,高车人留下的帐篷尽被夷平。

受伤的边民被带下去包扎,尚有力气的主动要为大军带路。

“仆懂得些匈奴语,听到他们要往西走,那边有乌孙大军。”

秦璟当机立断,留下两百人收拾营地,护送被掳的边民返回雁门郡,大军继续启程,紧追在三千高车人的身后。

噍——

苍鹰和金雕飞向远处,很快消失无踪。

不到两刻钟,又前后飞回,似在为大军指引方向。

秦璟抬起左臂,接住飞落的苍鹰。见鹰爪上染着血迹,更抓着一丝布条,当即道:“追上高车人,不留战俘,所得皆归个人。”

听到这道命令,曾随秦璟横扫漠南的胡骑尤其兴奋,猛然拉起缰绳,发出一声声兴奋的嚎叫。

三千高车人疾驰向西,拿出吃奶的力气。奈何秦兵紧追不放,不将这三千人灭于刀下誓不罢休。

从正午跑到日落,高车人终于被追上。

慌乱之中,见到秦兵打出的火把,已经是心惊胆丧。仓促间调转马头迎战,如何能是上万虎狼的对手。

仅是一次冲锋,三千人就被冲散,逐渐被分割包围,如案板上的鱼肉,只能任由对手宰割。

混乱中,不少高车骑兵落马。

兵相骀藉,没有死在秦兵的手里,而是丧命在同袍的马蹄之下。

秦璟松开缰绳,仅以双腿夹紧马腹,长枪横扫斜荡,如臂指使。整个人似同兵器融为一体,马蹄过处,无敌兵能挡一合。

纵然两部首领合力,也没能挡住逼人的寒光。

见势不妙,一名首领想要转身逃跑。刚刚调转马头,胸口就是一凉,下一刻,整个人被长枪挑起,视线倒转,口中咳出两口鲜血,当场气绝。

首领战死,群龙无首,高车骑兵顿时乱成一锅粥。

秦兵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杀牛宰羊一般。

濒临绝境,意识到秦兵不打算留战俘,还活着的高车人忽然爆发,拼死冲杀,给秦兵造成不小的麻烦。

“放箭。”

秦璟收回长枪,任由血丝缠绕过枪杆,从枪尖滴落。

将士领命,互相配合,凭借兵力优势,将高车人挤压到一处。听到鼓声,立即策马后退。

在高车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破风声骤然响起,箭雨从天而降。

众人最后所见,是闪烁寒光的弩箭;最后感到的,是从伤口处袭来的锐痛;最后听到的,则是跌落马背时,骨头断裂的清晰声响。

三轮箭雨,一切归于寂静。

“清理战场,不留活口。”

天明十分,未免生出疫病,死去的高车骑兵被堆起,放火焚烧。

秦兵清理过战场,发现高车人带有不少金银饰品,有人肩头纹有野兽图腾,显然还留着匈奴部落的习惯。

稍事休息之后,号角声起,大军再次上马,向西疾驰而去。

这一次,秦璟的目标是乌孙大军。

从得到的情报看,乌孙联合高车,意图大举围攻朔方。

想要彻底解决这场边患,最终的战场就是朔方!

秦璟率兵扫北时,桓容回到建康,同样不得轻松。国事是一方面,长大的袁峰少年,以及叫嚷着要出海的桓伟桓玄,更加让他头疼。

再则,同南康公主商议之后,桓容打算早做准备,在从侄中选取皇位继承人,提前进行培养。

他已看好几个目标,时刻准备“下手”。

不承想,私信送出,不是石沉大海,就是碰上钉子。

桓嗣表示:皇太子之位关系重大,怎能如此轻忽?

表面上是提醒天子慎重,行事需当谨慎。实际是在暗示,他的儿子担当不起重任,还是算了吧。

桓石虔领兵在外,话说得稍显直接:他的儿子他知道,将来只能领兵,治国实在不成。陛下还是歇了这个心思吧。

桓石秀更加直接:儿子他有,不给。

桓石民回信表示:陛下是不是记错了,他成婚几年,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并无儿子。

桓谦、桓修、桓石康……

一封封回信读过,桓容半晌无语。

是他写信的方式不对,还是对方回信的方式不对,明明不是件坏事,怎么一个个避之唯恐不及?

遥想当年的桓大司马,桓容愈发感到困惑。

如此鲜明的对比,莫非是家族基因突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