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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 谢华披着斗笠走在路上, 打扮像个普通的农夫。他来到一座府邸附近, 只见府里的人正忙碌地进进出出, 搬运着东西。他连忙退到路边观察了一会儿, 这才向府邸的大门口走去。

第三百章

谢华披着斗笠走在路上, 打扮像个普通的农夫。他来到一座府邸附近, 只见府里的人正忙碌地进进出出, 搬运着东西。他连忙退到路边观察了一会儿, 这才向府邸的大门口走去。
走到大门口, 他微微抬起帽檐,露出自己半张脸。守门的侍卫仔细看了看,认出了他,忙低声道:“公子是来找全将军的?”

谢华点了点头。

侍卫道:“公子请稍等,容我进去通报一声。”

谢华将帽檐再度压低,道:“去吧。”

过了不多会儿,那侍卫通报完出来了, 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公子请进, 全将军在后院候着了。”

谢华不慌不忙地朝府里走去。

他进了后院, 全禹果然站在那里, 见他来了, 有些生硬地扯出一个笑,招呼道:“谢公子今日怎会忽然造访?”

谢华笑了笑,道:“我听说全将军最近快速变卖了一批货物,这是要准备出征了?不知这回要去哪儿啊?”

全禹无奈道:“谢公子的消息果然灵通, 这还不到两天的时间,谢公子就已听说了。”

谢华道:“我本以为我与全将军交情深厚, 可这么大的事,全将军怎么也不通知我一声?莫不是还想瞒着我吧?这可真是叫我太伤心了。”他说话时语气不阴不阳,隐含了几分威胁的意思。

全禹忙道:“哪里的话!这不是这两日临时接到调兵的命令, 我正忙得不可开交么?因此还没来得及通知谢公子……”他舔舔嘴唇,赔笑道,“别站着了,我们坐下说话吧。”

两人走到亭边坐下,谢华问道:“全将军,这回你要带兵去哪里?”

全禹道:“徐州。”

谢华暗暗吃了一惊,问道:“徐州!你们要去征讨淮南军吗?”他也知道前不久马束率领淮南军打下了徐州的事,没想到朱瑙这么迅速就决定反击?朱瑙这么重视徐州吗?

全禹没有立刻作答,眼珠转动,似乎这件事情另有隐情。谢华忙从怀里摸出两锭金子塞到全禹的手中。

全禹掂了掂金子的分量,撇撇嘴,似乎对这点好处并不满意。

谢华忙道:“将军放心,我今日出来匆忙,身上没带太多。倘若这消息值得,好处绝少不了将军的。我的为人将军难道还不清楚?”

顿了顿,又冷下脸道:“但倘若将军不说实话,把我谢某当成是好糊弄的,呵呵……那可就别怪我不讲交情了。”

数月前,谢华找人牵线搭桥联系上了全禹。全禹乃是谢无疾手下的部将,一向贪财,谢华便通过贿赂的手段收买了他,从他这里得到了一些蜀军的情报。

他先前买到的情报其实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只不过成功用这种方法成功把全禹拉下了水。现在他手里掌握着全禹收受他贿赂的证据,一旦全禹不听他的话,他把这证据交出去,必然让全禹吃不了兜着走。

不过他也并不一味采取威胁的手段,以免全禹心怀抗拒,出工不出力。因此他还是采取了威逼利诱相结合的手段,威胁之余,对全禹出手也十分大方。

全禹得了他的保证,这才金子收进怀里,叹气道:“好吧。此事事关重大,是绝顶机密。谢公子回头可千万别把我卖了。若让人知道你从我这里知道的消息,只怕我项上人头保不住。”

谢华听了这话暗暗一喜:看来还真有重要消息!

他忙道:“将军放心,万一将军出了什么事,难道我又逃得了?赶紧说吧,你这趟去徐州究竟有何目的?”

全禹压低了声音道:“谢公子可知道前不久你们江南的那位建武将军带兵攻占了徐州?”

谢华连连点头:“我知道。”

全禹道:“原本田将军投降后,这徐州就该一起归附于我们蜀国。可那位建武将军突然起兵作乱,致使徐州生变,我们陛下很是不满。可陛下又是个爱才之人,他听说了马将军的事迹后,认为这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直接剿灭可惜了,若能够收归己用才好。”

谢华暗暗吃惊:朱瑙还真有收降马束的心思!

他忙问道:“那你去徐州,难道是要去说降建武将军的?”

全禹摇头道:“我一届武夫,怎会让我去说降?陛下早派人去了,听说那位马将军似乎也确实有意归顺,只是条件还得再谈谈。”

谢华呼吸一窒。马束已经有意归顺蜀军了?!这个可恶的奸佞之徒!!

他强忍住咬牙切齿的冲动,问道:“难道全将军是带兵去威慑他的?”

全禹再度摇头:“不。我这趟出兵,是为了做给陈国的朝廷看的。”

谢华皱眉:“做给陈国朝廷看?这话怎么说?”

全禹道:“既然这马将军和淮南军早晚都要归顺,陛下希望他归顺的时候手里能多点本钱。于是派我们过去迷惑陈国的朝廷,让陈朝以为我们打算和淮南军硬拼。如此一来,陈朝必会全力支援淮南军,要钱给钱,要粮给粮,要人给人。而他们给的钱、粮、人马以后就都能随着淮南军一起收入我们囊中。陛下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大大削弱陈国的实力。”

谢华听了这话,不禁勃然色变:这朱瑙和谢无疾真是好生阴险,竟能想出这等奸计来!

如果让江南的权贵们相信马束要跟蜀军全面开战,那他们无疑真的会鼎力支持马束的!毕竟马束在徐州坚持的越久,权贵们在江南就能偏安越久;马束将蜀军消耗得越厉害,那他们以后跟蜀人谈条件的时候也越容易!是真的会要钱给钱要粮给粮啊!

朱瑙竟然猜透了他们的心思,用马束和淮南军来钓鱼。这要真让他钓成功了,对陈朝的打击绝对是巨大的!

先前为了支援梁国抗蜀,陈国已经拿出大笔钱粮来了,结果却都打了水漂。如果再让马束骗走一笔军费,就算富裕如陈国也是大出血了。

更糟糕的是,这个奸计一旦得逞,钱粮损失都在其次了,对陈国人心的打击才是最致命的。要知道梁国被破、陶北自尽的时候其实陶北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他手里还握有几万兵马呢。可他直接放弃了抵抗,因为他知道人心已经散了,强行打下去只会让自己走到众叛亲离的地步,是以他认输了。

如果陈国将希望寄托在马束身上,最后却被马束背叛,那陈国原本就不高的士气只怕是瞬间就土崩瓦解了,朱瑙轻易就做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

谢华想到这里就吓出了一身冷汗,暗暗庆幸自己早就收买了全禹,提前知道了这个消息。现在他必须赶紧将消息传回去,以免江宁府的人们上了朱瑙的鬼当。

全禹摩挲着手指道:“谢公子,我把这消息告诉你,我可是已经豁出去了。你看……”

谢华忙道:“全将军放心,你出征前,我一定会把谢礼送到,保管教你满意。”

他心里却不由暗暗鄙夷:这全禹真是贪财如命,早晚会被钱害死。

“全将军,若有任何新消息,请务必尽快告知我。我还是那句话,交我这个朋友,绝不会让将军吃亏。”他一通许诺后,因急着回去传递消息,还要准备钱财,便没再久留了。

很快,他离开了全禹的府邸。

将谢华送走后,全禹望着他的背影先是嗤笑了一声,摸出怀里刚收到的两锭沉甸甸的金子,不由真的笑逐颜开。

他爱财是真,不过他也不是什么钱都敢赚的。早在谢华第一次找上他门的时候他就禀报给谢无疾和朱瑙了,今日这番说辞也是谢无疾让他准备的。

他要向徐州出兵是真,但收降马束却是假。他们要让马束以为他们要不惜代价剿灭他,马束情急之下就一定会请求朝廷援助,可他们又让陈国朝廷以为马束早就和他们勾结上了,朝廷就会对马束冷眼相待。如此一来,马束与世家权贵们的矛盾将会被进一步激化。

马束和朝廷的斗法会引起陈国的内耗,会影响陈**的士气,也会让人心越来越离散。等到那时候,朱瑙收复江南的阻力就会小得多了。

至于谢华拿来收买全禹的这些金银,谢无疾早就批准全禹自己留下当军费了,这叫全禹怎能不心花怒放呢?

=====

另一边,洛阳城。

一支全副武装的兵马缓缓从皇城行到外城门口停了下来。

队伍的中间,一辆马车的车帘被揭起,露出坐在里面的朱瑙的面庞。他的脸一半被光照亮,一半仍在阴影里,使他的笑容不如往日那样明朗。

他不舍道:“就送到这儿吧……”

一旁骑在马上的谢无疾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

近日朱瑙要回汉中去了。先前他是为了御驾亲征才从汉中出来的,虽然随行带了不少官员,但蜀国的朝廷机要目前仍留在汉中。他需要回去主持大局。

朱瑙见谢无疾垂着眼只盯着马背看,道:“我会尽快办好回来的。”

谢无疾又“嗯”了一声。

朱瑙这次回汉中,其实也是为了一件大事——他要迁都了。

之前之所以将都城定在汉中,是因为蜀地才是他的大本营,他要收服天下不能留在交通闭塞的蜀府内,却也不能离蜀太远,所以汉中比较合适。

可是如今占据中原后,再把都城留在汉中就不合适了,那里既不够发达,也不方便他治理北方。

他和他身边的官员们为究竟把新的都城定在河南还是关中讨论了一段时日,最后还是决定重新将都城迁回河南洛阳。

关中地处四塞之地,固然较为安全,但交通相对不够便利。洛阳更为开阔,更易辐射四周,而且眼下江南尚未平定,洛南距离江南更近。不管从短时间还是从长远来看,洛阳都更适合作为新的都城。

至于马束和徐州的事,朱瑙的渔网已经布下去了,只消等着收网就是,不必他再费太多心思。

朱瑙靠在车窗边,仰头望着谢无疾温柔地笑:“谢将军,等我回来。”

谢无疾低声应道:“好。”

他从马上跳下来,走到马车边。这下他比马车矮了不少,换作他要抬起头才能看向朱瑙。他伸手拉住车窗,朱瑙顺势握住他的手。

他抬眼定定看着朱瑙:“你快些回来。我不怕等得久,只怕一生不够久。”

朱瑙眼波一荡,呼吸凝滞了片刻,叹道:“真是美色误国啊……这叫我如何舍得走?”

谢无疾:“……”美色个头啊!

他又好气又好笑,转身骑回马上,道:“你去吧,这里的事我会处理好的。”

朱瑙回去准备迁都事宜,他在河南也不能闲着。他要监视徐州,要把洛阳附近不安分的势力都处理干净,还要筹措人马准备修复皇城,也有一大堆事要忙。

朱瑙深深看了他一眼,轻快地笑了笑,这才向禁卫军吩咐道:“走吧,我们出发。”

301、第三百零一章

江宁皇城内, 权贵们围坐一堂, 讨论着最新打听到的消息。他们的脸色大都不好看, 有些人更是异常激动。

“可恶, 那奸贼果然投敌了!我早看出他心术不正, 没想到他竟无耻到了这等地步!”

“他非但勾结蜀人,竟还敢联合蜀人算计我们!若不是我们,他如何会有今天?真是个不忠不义、吃里扒外、狗猪不如的畜牲!”

“无耻,卑劣,可恨至极!!”

众人义愤填膺声讨着的人便是马束。而席上也有几个人面色尴尬,默不作声。他们都是柳家子弟。马束毕竟娶了柳家的女儿,若不是攀上柳家这门亲戚, 他根本连当上建武将军的机会也没有。眼下他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虽然没人敢指责柳家, 可柳家自知他们脱不开干系。

韩如山也暗暗叹气, 微微摇头。先前他听说马束打下了徐州, 还以为此人或许真能成为陈国、成为他的一道保命符,却没想到,保命符这么快就变成了催命符。

今日,江南的权贵们都知道了蜀军正在往徐州增兵的事。看起来似乎是马束夺取徐州惹恼了他们, 因此他们派兵来想要强行夺回徐州。可根据陈国安插在蜀人那里的耳目们打听回来的消息,事情却并非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听说马束已经在私下里和蜀人达成了某种交易, 蜀人的进兵就是给他们这些江南权贵看的。蜀人想要利用马束和淮南军作为一个诱饵,骗取陈国的大量钱粮和兵马!

江南的权贵们听说了这个消息,全都吓出一身冷汗来。难怪朱瑙能打败梁国, 他可真是阴险至极,竟还能想出这种主意来!

而虚惊过后,他们很快就变作恼羞成怒了。

蜀国是敌人,敌人算计他们也就罢了。可马束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江南人,是他们陈国的官员。一直以来不服管束也还罢了,如今竟要勾结外敌来对付他们!简直无可饶恕!

一人拍着桌子道:“我们立刻派人去徐州,抓捕马束,就地问斩,接手淮南军!我倒要看看,马束死了,朱瑙打算怎么办!”

这主意听起来很解气,又能铲除叛徒,又能接管军队,可是实行起来的难度却也不小。

有人担忧道:“马束既然敢勾结敌军,必会极为小心。我们想要正大光明地抓捕他,只怕在他的地界上是做不到的;若派人暗中行刺他,也不容易,他身边护卫绝不会少。何况淮南军是他一手建立起来,就算我们除掉马束,能顺利接管军队吗?”

这一串疑问问得众人面面相觑。第一个建议的人反问他道:“那你说怎么办?”

那人也说不出来。提出问题容易,解决问题却不容易。

又有人道:“马家人还在江宁,我们若抓捕了他的家人为质,是否能逼他就范?”他不敢提用马束的妻儿来做人质,毕竟牵扯到了柳家,因此只能从马家下手了。

仍然有人感到担忧:“姓马的能做下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怕是不会在乎几个家眷,否则他早将家眷一并带走了。我们以他家人相逼,也未必能威胁得到他,反有可能让他直接撕破脸皮……”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该怎么办?”

“……”

卢清辉也坐在席上听众人的议论,他面色复杂,微微摇头。

想当初马束来找他,他曾劝马束去归降蜀国,或许在马束听来那是他的讥讽,实则他当真觉得这对马束而言或许是一条出路。可他低估了马束的野心,没想到马束真动了归蜀的心,却又怕自己一穷二白地投奔过去会被人小瞧,竟然生生拉出了一支军队,还打下了徐州!

卢清辉并不愿见战火又起,因此他不免自责起是否当初使他说错了话,才导致了这一切发生……

正当他走神之时,他身边忽然有人凑过来问道:“卢二,这事儿你怎么看?”

卢清辉这才恍然回过神。他在同辈兄弟中行二,因陈国多由世家掌权,同姓官员多,子弟们关系又不错,因此就用姓氏加上排行来称呼人更为方便。

卢清辉犹豫了片刻,照实道:“我觉得此事有些蹊跷。”

众人顿时都向他看了过来:“蹊跷?什么蹊跷?”

卢清辉道:“若马束当真已与蜀人勾结,此事必然是绝对机密,一旦泄露,尤其是泄露给我们,蜀人的计划就落空了。既然如此,蜀人一定会严加保密,按说只该有极少数高官权贵才能清楚原委。缘何我们派出去的耳目却这么容易就打探到了消息?”

众人皆是一愣。

有人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觉得,蜀人是故意放出消息给我们的?这是障眼法?”

卢清辉道:“我也不敢断言,只是觉得蹊跷罢了。”

他了解马束的为人,他并不是怀疑马束不会降蜀。相反,他很清楚马束折腾这么一出戏很可能就是为了给自己投入蜀营增加筹码。可正因为如此,他觉得马束的野心应该更大,而不是这么快就已经和蜀人达成了协定,毕竟现在马束手里的筹码还不够多。

况且,如此机密会轻易传出来,也确实古怪……

有人反问道:“这消息可是我们派出去的密探花了许多代价才打听到的,而且不止一个探子打听到了相同的消息。这还能有假吗?”

他们派出去的耳目当然不止谢华一个人,也不是所有人都打听到了明确的消息,有人只听到一些风声,有人了解了部分经过。他们是把众人送来的消息汇总到一起,才能确定就是这么回事。

卢清辉道:“不止一个人得到消息,那就更奇怪了。这么重要的消息,竟然能被很多人知道?蜀人也太不小心了吧?”

席上顿时沉默了,众人惊疑地互相对视。这难道真是蜀人在挑拨离间?马束到底勾搭上蜀军了没有?

谢无尘想了想,道:“卢二,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如果这真的是障眼法,蜀人应该会直接往外散播消息,生怕不能传到我们耳朵里。可事实上,这些消息都是我们的探子下了大功夫才打听到的,而且我们的探子收买蜀人官员、打听消息可都不是一天两天,而是经营很长时日了。难道说,朱瑙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天?”

不等卢清辉回答,他又道:“更何况,马束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心里都很清楚。他做下这等事,我并不觉得奇怪。”

谢无尘承认卢清辉的怀疑有道理,但是如果这些消息是假的,意味着朱瑙和谢无疾必须早就知道他们派出的多名探子的身份,知道那些探子收买了哪些官员,并且他们一直不揭穿,一直假意逢迎,就为了这一天给他们下这么一个套。他实在不敢相信两人有这么大的本事。

更重要的是,他和卢清辉一样认为马束早就有心降蜀,只是卢清辉认为时机还没到,谢无尘却觉得马束已经心想事成了。

卢清辉想再说什么,犹豫了一阵,却不知该怎么说。

他仍然怀疑这消息的真实性,他不觉得蜀军的纪律会差到随便泄露军机,否则蜀军怎会一路势如破竹战无不胜?至于谢无尘认为朱瑙和谢无疾不可能早就发现了他们的多名探子……卢清辉却觉得,这事放在别人身上或许匪夷所思,可是如果是朱瑙……或许,还真不好说。以朱瑙的能力和手段,做出什么来也不奇怪。

但他要是这么说,未免太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况且这也只是他的猜测,他没有绝对的把握,更没有证据,因此他没再说下去了。

“咳,”柳惊风轻轻咳嗽了一下,开口道:“卢兄的担忧有道理,况且我们要在徐州除掉马束确实不易。我想,或许我们可以想办法将马束调回江宁,仔细查证他究竟是否与蜀人勾结。若他的确通敌,将他五马分尸都不为过;可若这是蜀人的离间计,我们也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

席上再度陷入沉默。

众人都听得出来,柳惊风这话还是想保下马束的。他身为柳家子弟,虽然不喜欢这个妹夫,但他与妹妹的关系却着实不错。他不支持直接下黑手除掉马束,而是先把马束弄回江宁,到时候别的不说,柳家想留下马束一条命总是有办法的。

不过一来看在柳家的面子上,二来卢清辉的质疑也有道理,他们确实不能偏听偏信探子们打听回来的情报,而该先听听马束的说辞再下定论。

于是有人问道:“那我们该如何将他召回来?下旨征召,就怕他不肯应召。”

所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直接下旨要求马束回京,马束是一定不会同意的,他不可能轻易撇下自己的军队。

柳惊风想了想,道:“我们去找他家中的兄弟给他写信,就说他父亲病重,骗他回来探望父亲。只要他一离开军队,我们就找机会把他扣下,押回江宁!”

想当初放马束走的时候是让他领了皇命大大方方出去的,才过了短短半年时间,为了召回这位将军,这些权贵们却不得不采取行骗的手段,可见陈国朝廷已孱弱到了什么地步。

然而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韩如山道:“那就依柳爱卿所言吧。倘若此计不成,我们再想其他办法……”

=====

散席后,卢清辉上了马车,往自己的府邸赶去。一路上,他都心事沉沉的。

马车在府邸门口停下,他从马车上跳下来,正欲进府休息,府上的管家凑上来道:“卢公,方才府上来了一位客人,说是卢公的故交,特来拜会卢公。他出手十分大方,送了不少礼,我一时拿不定主意,就请他到西厅暂且候着。”

卢清辉微微一怔。他的故交?他忙问道:“那人叫什么名字?”

管家道:“说是姓陆,单名一个甲字。”

卢清辉呼吸一窒。他听到故交的时候,就怀疑是朱瑙派人来找他了,再听名字,果然如他所料!

管家见卢清辉神色复杂,小心翼翼道:“卢公要去见他吗?还是让我把他打发走?”

卢清辉深吸一口气,调头道:“我去见他。”

……

很快,卢清辉来到西厅外。他冲管家使了个眼色,管家忙将附近的仆从全部叫走了。等人都离开后,卢清辉才迈步向厅内走去。

厅内有一个男人正坐着拨弄椅子的把手,他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卢清辉,顿时露出惊喜的表情:“卢公!”

他猛地站起来,快步上前,向卢清辉行了个参拜长官时的礼:“属下参见卢公。”

卢清辉忙伸手托住他的胳膊,摇头道:“如今你我各事其主,如此……不妥。”

陆甲忙道:“卢公当年待我恩重如山,在我心中,卢公永远是我的长官!”

卢清辉心情复杂,也不知该说什么。

陆甲是从前卢清辉在成都府时的旧部,且是十分看重的心腹。想当初朱瑙在阆州刚刚崭露头角时,卢清辉还曾派陆甲去阆州试图打压过朱瑙。后来袁基录倒台,卢清辉独身一人离开了成都,就没再与自己的昔日旧部有过联络了。

朱瑙倒也大度,不计前嫌地任用了许多卢清辉的旧部,陆甲就是其中之一。

如今再见陆甲,卢清辉心中不免十分感慨,虽明知道陆甲来此目的不纯,绝不可能只是简单地探望。但他还是与他叙起旧来。

两人聊了聊从前发生的事,又聊了会儿这些年各自的经历,又找回了几分昔日的亲近。

最终还是卢清辉开门见山道:“你今日来此,是蜀帝派你来的么?”

陆甲笑容一顿,老实承认了:“是。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卢公。”

卢清辉失笑。朱瑙把陆甲派来,这目的也太明显了,他想装不知道都难。

他问道:“蜀帝有何打算呢?”

陆甲却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小心翼翼地一面观察着卢清辉的脸色一面道:“卢公当年与陛下之间颇有些误会。其实陛下他仁和宽厚,勤政爱民,早已深得民心……”

没等他说完,卢清辉就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

这下倒轮到陆甲愣住了。

此番朱瑙派陆甲来做说客,陆甲心里其实颇为忐忑。他担心的不是他与卢清辉之间的情义不够深厚,让卢清辉不愿听他说话,而是他怕卢清辉的心里始终对朱瑙有成见。

陆甲可比谁都清楚卢清辉当初在成都时有多讨厌朱瑙。在朱瑙还只是个阆州牧的时候,卢清辉就想尽办法打压他,结果非但没压下去,还让朱瑙青云直上坐上了成都尹,反把他这成都府少尹给赶走了!他要是卢清辉,他跟朱瑙之间算是有不共戴天的大仇了。后来朱瑙还顺风顺水地当上了皇帝,这不是要活活把人气死吗?

可现在看卢清辉的态度,竟然丝毫不见恼火,还挺心平气和的……

陆甲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摸了摸头,讪笑起来。

卢清辉皱眉不解道:“你笑什么?”

“没、没什么……”陆甲其实想说卢清辉比当年在成都时成熟了不少。当年卢清辉人并不坏,只是气性太大,性子太倔,为此得罪了不少人,导致他即使他贵为少尹也吃了很多亏。不过这不算什么好话,因此陆甲也就不说了。

实则陆甲不知,在卢清辉还没有离开成都的时候,当他看见朱瑙处斩了袁基录时,他对朱瑙的看法就已然有些变化了。只是当年一来他拉不下脸面,二来蜀地大乱,朱瑙篡权上位,并未得到朝廷的认可,他也无法与朱瑙为伍,这才离开了成都。

而这么多年天下风起云涌,卢清辉都看在眼里。朱瑙为人如何,能耐如何,名声如何,他都看得清清楚楚。倘若天下只有一个朱瑙,他或许还没有那么深的感慨。可他身在江南,眼看着陈国的皇帝是什么模样,隔壁的梁国又是什么人在掌权,他纵使想亏心地说一句朱瑙算不上明君都不好意思说出口。正所谓人比人,气死人,便是如此了。

不过即便如此,卢清辉的心里也很纠结。

他愿意看到朱瑙统一天下恢复朝纲,但陈国的权贵们显然不可能乖乖配合。而他身为江南人,也不愿做吃里扒外的事,更不想看到自己的故土陷入战火。所以直到如今,他还是尽心力地为着陈国办事,旁的他无能为力,至少做好他自己的事。

卢清辉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对了。你们当真已收降了马束,还是故意放出风声,挑拨离间呢?”

陆甲愣了愣,摇头道:“这我可真不知道。我是文官,战场上的事我不清楚。”

卢清辉看他神色茫然,料想他说的也是实话。

“好吧……”他又问道,“那蜀帝找你来,有何目的?——我先与你直说,两面三刀,背信弃义的事我做不了。你若有此打算,就趁早离开吧。”

陆甲听了这话又是一怔,旋即不由喜出望外!卢清辉拒绝两面三刀,不会为蜀军做传递假消息迷惑陈朝的事,但他这话的潜台词却是在说,他并不反感蜀国,也愿意为朱瑙做其他不违背他原则的事!

陆甲忙道:“卢公放心!卢公的为人我与陛下都清楚,绝不会让卢公做任何违心之事的!”

卢清辉道:“那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陆甲道:“卢公,如今天下疲敝,民生困苦,陛下已不愿再穷兵黩武,只想尽快恢复江山社稷。据我所知,陈国境内亦有不少厌战主和之人,只是他们各自为伍,且心怀顾忌,不愿发声。倘若卢公能代为说项引荐……”

卢清辉顿时明白了。江南的豪强权贵们确实主张并不相同,有些人是愿意尽快投诚的,有些人则想抗争到最后一刻,有些人则左右摇摆,观望风向。目前最大的两个世家是谢家和柳家,他们不愿轻易投降,而其他世家的力量比不上他们,也就顺势而为了。

蜀人在江南缺少说得上话的人,因此希望由他出面,笼络凝聚所有主和派的势力,或许能形成一股压到以谢家柳家为首的主战派的力量。

卢清辉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如此能使江南和平收复么……”

陆甲郑重道:“这亦是陛下的希望。”

卢清辉又默然良久,长叹道:“我明白了……待我考虑几日,我会给你答复的。”

302、第三百零二章

汉中。

朱瑙正坐在殿上批阅奏折, 一名宫人小步跑了进来, 通报道:“陛下, 徐丞相来了。”

“哦?”朱瑙搁下笔, “请他进来。”

很快, 徐瑜走上殿来,手里拿着一份名单,上前递给朱瑙:“陛下,这是最近几日谈妥的人。”

朱瑙从他手上接过名单,看了起来。

他回到汉中后,立刻筹备起迁都的事来。迁都并不是一件小事,需要说服大量官员和大量势力一起随都城搬迁, 而人们大多是不愿离开故土的。当地豪强大族往往也不愿都城从自己的家乡迁走, 这意味着他们将远离权力的核心, 因此他们也会施加诸多阻力。

好在汉中本身不是龙气所在之地, 想当初朱瑙把都城从成都迁出来的时候, 他本可以在汉中和关中之间做选择。关中也是几朝古都,按理说更适合做都城,但他却选择了汉中,用的是汉中离蜀更近的缘由, 实则也是给自己留好了一条后路。

如今想要离开汉中,他们遭受的阻力就比从关中离开要小得多了。人人都知道汉中不适合当天下的心脏, 只是个临时的都城而已,所以从一开始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且当地的豪族势力远比关中要小得多,摆平起来也更容易。

再加上徐瑜为人八面玲珑, 最擅长平衡各方势力,一些难解决的势力就派徐瑜亲自出马,他总能想到办法说服。现在,他们已经和朝中最重要的官员、势力们谈妥了。迁都大事至此已没多大阻力,接下来的便是许多细节与杂务了。

朱瑙看完名单,赞扬道:“爱卿辛苦了,又为朕解决了一桩烦心事。”

徐瑜忙道:“都是臣该做的。”

朱瑙笑了笑。蜀国能有今日,除却他本人外,就属徐瑜居功至伟,一直为他将后方操持得井井有条。更重要的是,徐瑜从不居功自傲,一直脚踏实地地做事。否则他大权在握,但凡有不臣之心,都会给朱瑙造成巨大的麻烦。

朱瑙道:“徐丞相,这些年多亏有你在。”

徐瑜没想到朱瑙会忽然说这样的话,顿时有些无措。他受宠若惊道:“这……陛下……臣……”

片刻后,他镇定下来,先是付之一哂,又郑重道:“臣所立不过尺寸之功。能得陛下提携,是臣三生修来的福分。”

在跟随朱瑙之前,他早已在官场摸爬滚打十数年,是靠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从底下爬到成都府少尹的位置上。正是那十几年的经历,让他明白朱瑙是多难得明君英主,也让他明白,他今日所拥有的一切皆是拜朱瑙所赐。若不是朱瑙给了他这样好的一个局面,他在汉中又怎能如此顺风顺水呢?

朱瑙不再多言。对于徐瑜,他已无需用言语表达,他所给的绝对的信任和足够的权力已经说明了一切。

片刻后,朱瑙道:“汉中这里余下的事就麻烦爱卿继续操持了。”

徐瑜奇道:“陛下是急着要回河南去了吗?”

朱瑙摇头:“去河南前,我想先回蜀中一趟。”

徐瑜不由一怔。自从朱瑙出蜀南征北战后,就极少回蜀了。后来他称帝定都汉中,他更是没再回去过一次,迄今也有好几年了。这几年里,他只能通过书信与蜀中的那些人遥相交流,一直没机会见面。

片刻后,徐瑜道:“是,臣明白了。余下的事臣定会竭力操持,不负陛下所托!”

在汉中又待了几日,把所有大事处理完,朱瑙便带着禁卫军出发,向阔别已久的成都去了。

……

……

成都校场上,数千名士卒整整齐齐地排成方阵站立着。太阳高照,烤得每个人都汗津津的。不少人已有倦态,可他们仍站直了身体,仰头看着站在高台上的虞长明,等待虞长明的命令。

虞长明居高而下地审视着大军,过了良久,终于缓慢地、高声地开口:“我近日接到消息……”

全场鸦雀无声,等着他的后话。什么消息要把全军集结起来?莫不是又要开战了吧?

虞长明却故意吊人胃口似的,又过了好一阵才一字一顿道:“陛下——即将回蜀!一个月后将,陛下就会到达成都!”

全场仍旧安静,人们的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很快,人群出现骚|动。紧接着,像是一盆水泼进了滚烫的油锅里,人群开始欢呼沸腾!

“陛下、陛下要回蜀了?!”

“太好了,太好了!!”

“陛下已经多少年没回来过了,终于要来了!!”

“他会来看我们吗?会吗会吗会吗?”

“会的吧,一定会的吧!咱们可是陛下的乡亲,是陛下的亲兵啊!”

“啊啊啊啊太好了,咱们也能看见陛下了!”

虞长明望着下方欢呼的人群,不由绽开一个笑容。朱瑙已经出蜀很多年了,蜀中百姓对他的爱戴却依然不减当年。可见他当初有多得人心。

过了一会儿,虞长明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然而大军还沉浸在喜悦中,一直安静不下来。于是传令兵连忙敲起了鼓,数声鼓响后,人群终于渐渐恢复秩序。

虞长明高声道:“陛下回来后,将会视察全军。这一个月里,我们必须要加紧训练,让陛下好好看看我等风范!”

“噢噢!!!”人群再度欢呼起来。他们还真有机会亲眼看到陛下了!!

原本炎热的天气给士兵们带来的烦躁和倦怠一扫而空,每个人都变得精神振奋。

为了能在朱瑙面前表现出最好的一面,军队很快在虞长明的指挥下,开始了新一轮的训练。

=====

一个月后。

朱瑙坐在马车里,连日的赶路让他有些疲惫,他在车里睡了一觉。车身忽然颠簸了一下,将他震醒过来。他挪到车窗边,撩起车帘,看着车窗外的景象。

“公子。”惊蛰骑着马来到车窗边,控制马速,与马车同时前进。

朱瑙认得这里的路,道:“还有七八里路就能到成都了吧?”

惊蛰点头:“是啊,今天太阳落山前应该能赶到。”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一名负责路情的禁军从前方打马跑了回来。

“程将军!”他驰到马车边,见朱瑙也在,忙向朱瑙行礼,“陛下。”

朱瑙问道:“怎么了?”

那禁军道:“陛下,程将军,前方约一里外发现大量人马聚集,卑职已命令手下去前方查探情况了。”

朱瑙与程惊蛰对视了一眼。

程惊蛰道:“让队伍放慢前行的速度,查明前方情况后立刻向我禀报。”

“是!”

没过多久,被派出去打探情况的人回来了,还带回来了一名成都的守军。

“陛下,是城里的百姓听闻陛下回蜀,都出城来迎接了。人太多了,所以排了好几里地。”

朱瑙和惊蛰失笑。

惊蛰道:“这么多人,也不知成都的守军有没有足够的人手维持秩序……让陛下的车驾再走慢点,我先带兵过去主持秩序。”

朱瑙点了点头,惊蛰便先带兵往前方去了。

马车又慢慢走了一阵,果不其然,大路两旁人群熙熙攘攘,全是闻讯出来迎接朱瑙的百姓。男女老少齐聚,当看见朱瑙的车辇靠近,欢呼声震得城楼都在颤抖。

“陛下!!”

“陛下万岁!!”

“啊啊啊啊陛下!!”

朱瑙称帝以后还是第一次回蜀,也没想到成都的百姓竟会比从前更加热情。他原本想从马车里出来,倒是惊蛰等人被吓坏了,就怕老百姓们看见他本人变得更加热情,连军队都控制不住,于是赶紧又把他劝回车里去了。

城门也让不断往外涌的百姓给堵住了,军队花了好一番力气,终于恢复秩序清出道路,让朱瑙有惊无险地进城去了。

在城里停留了三日,朱瑙了解了一下这些年蜀中的民情,确认官员并无虚报,蜀地一切安好,百姓安居乐业,各大工坊也欣欣向荣。第四天,朱瑙才出了城,向不远处的军队驻地赶去。

……

军队的纪律远比百姓要好,虽然也早就听说了朱瑙今日要来视察的消息,军队并没有发生争先恐后夹道相迎的事。

当朱瑙的车骑来到军营附近,远远的便看见一队人马站在路上相迎,为首之人骑在高头大马上,英姿飒爽。

直到圣驾接近,那人才从马上跳下来,跪地行礼,朗声道:“末将虞长明,在此恭迎圣驾!”

他身后的士兵随着他的动作齐齐下跪,山呼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呼声地动山摇。

朱瑙从马车上下来,向前走去。他径直走到虞长明的面前,亲手扶起了虞长明,又眺望众兵,高声道:“诸位将士请起!”

众人再次齐声道:“谢陛下!”动作齐整地起身立正,千人如一,蔚为壮观。

朱瑙与虞长明已多年未见,两人对视片刻,尽付一笑。

虞长明道:“将士们勤加训练了一个月,就为了今日能在你面前表现一番。进去看看吧。”

朱瑙笑道:“进去吧!”

303、第三百零三章

校场上, 数千大军早已排列整齐。当虞长明带着朱瑙出现在高台上, 每个士兵脸上的表情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他们站得如松般笔挺, 直到司礼官员高声宣布“见礼”, 众人才齐刷刷地下跪行礼, 高呼陛下万安!

朱瑙站在高台上,将大军的队列尽收眼底,笑意不住地加深。

这些都是他们蜀中的大好儿郎啊……

当虞长明开始指挥,训练有素的士兵们立刻跟随指令开始跑动起来。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完全做到了令行禁止。这架势若让敌人看到了,只怕当下便要闻风丧胆,军心溃散了。

一通演练之后, 虞长明不无炫耀地向朱瑙问道:“陛下, 我军将士如何?”

“气吞河山, 锐不可当。有如此将士, 才使蜀境这些年来太平昌盛。”朱瑙停顿了片刻, 望向虞长明,“虞将军,这些年辛苦你了。”

朱瑙称帝后率先封的四征将军里第一位便是虞长明。不仅仅是因为虞长明跟他起兵最早,资历最深, 而是因为虞长明对于蜀国确有不可磨灭的功绩。

蜀府是朱瑙发家之地,虞长明虽然不曾出蜀征战, 但这些年正是有他在,才使西南的异族和蜀中的盗匪流寇不敢作乱,使蜀地能一直太平。但凡蜀地陷入混乱, 朱瑙的处境就会与陶北相仿,而无法成就今日霸业。

不仅如此,虞长明也为朱瑙练出了大量兵马,这些年若非靠着蜀地输出的军队与军粮,朱瑙亦无法在外施展拳脚。

更难得的是,虞长明与徐瑜一样,纵使朱瑙常年在外,也从无不臣之心。军队毕竟是虞长明带出来的,朱瑙回蜀后仍然能够深受士卒的爱戴,除却他自己得民心之外,虞长明在其中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是虞长明始终让军队效忠于朱瑙,铭记朱瑙的恩德。若不然,蜀军也不会如此忠心勇武。

视察完大军后,朱瑙和虞长明回到了军营。

进屋入座,虞长明命人奉上茶点后,率先开口:“陛下怎突然回来了?”

朱瑙道:“我准备往河南迁都,迁都以后回来的机会就更少了。因此趁这机会回来看一眼。”

虞长明沉默。片刻后,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时间过得可真快。没想到陛下能走得这么远……”

迁都河南这件事让他颇为失落。去了河南,就离蜀更远了,朱瑙确实更少有机会回来了。可他也知道,如今朱瑙早已不是成都府尹,而是皇帝了。蜀地固然富饶美丽,可却是个四塞之地。想要做好天下之主,不可能停留在这里。

朱瑙没有说什么,亲手为他斟了一杯茶。

虞长明问道:“陈国那里形势如何?我听说最近徐州被陈国的军队占领了。”

朱瑙道:“嗯。我们握有荆州,徐州倒也不那么要紧。我希望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只怕还要等一段时日形势方能明了。”

虞长明听朱瑙话语,似乎已有几分把握,顿时既欢喜,又有几分复杂。从太平年月到乱世是变化,从乱世到天下太平亦是变化。人在面对变化时,难免有些不适。

朱瑙似也明白他的心情,只缓缓喝茶,屋中又是一阵沉默。

最终还是虞长明先道:“你此番回来,除却看看蜀中的形势,应当还有别的事吧。”

朱瑙道:“是啊,我有事要同你商量。我想从明年起,就不再招募新兵了。”

虞长明点了点头:“如今梁国已灭,只剩下江南,战事不会那么频繁,确实没有必要再招募新兵。”

不等朱瑙开口,他又道:“如今蜀中的军队加上这些年你在外面收编的人马,也该有几十万人了。待江南平定后,是要裁军减税,与民休息了。”

当初朱瑙刚上任的时候便给蜀中百姓减过税,那时苛捐杂税太多了,他一口气减掉不少。不过随着后来战事频仍,兵马增多,税又逐渐加上了不少。好在他还有其他筹取军费的手段,才没使百姓不堪重负,却也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虞长明坦坦荡荡地主动提起了裁军的事,就像朱瑙坦坦荡荡独身一人走进他的营地一般。

朱瑙望着他道:“长明兄,你最明白。”

“是,我明白……”虞长明抿了抿唇,神色却并不轻松。裁军终究没有募兵那样简单,除了他自己手中的权柄将被大大削弱之外,他手下还有太多人的利益也将受损,必定会遇到不小的阻力。

虞长明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他郑重道:“我都明白,我会做好准备的……但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我希望等你准备裁军时,先从外面开始,最后再轮到我。”

最后一个裁军,意味着当天下各路兵马都开始减少的时候,唯有虞长明手里的人马最多,势力最强。倘若没有君主绝对的信任,谁也不敢把这项权利交给一位大将。

朱瑙没有立刻作答。屋子里异常的安静,唯有屋外的水漏缓缓滴着水。滴答……滴答……显得时间格外漫长。

朱瑙逐渐敛了笑意,认真地看着虞长明,缓缓道:“当初你是第一个为我募兵的。你手里的蜀军,我们蜀中的大好儿郎,才是江山稳固的保证。待要裁军时,你,当然会是最后一个。”

水漏声仿佛忽然变得轻快了。

虞长明脸上绽起一个笑意,道:“多谢。”

朱瑙但笑摊手:“纵使你不说,我本也是这么打算的。”

虞长明之所以提出这个不情之请,除却难免有为自己手下考虑的私心外,也是为了安抚蜀地的军民。纵使朱瑙要离开蜀境,定都河南,可他对蜀中百姓而言、蜀中百姓对他而言,仍是有情分的。

况且,虞长明手中的兵马也是朱瑙的子弟兵。这支人马留到最后,有他们在,其他的军队才不敢轻举妄动。发生乱局时,他们才有能力收拾。

虞长明举杯,以茶代酒,与朱瑙碰杯,一饮而下!

视察完军情,朱瑙又与虞长明促膝长谈了两日。两日后,他离开了成都,往东进发。

……

……

见过虞长明,朱瑙并没有出蜀,而是又去见了卫玥。

这些年虞长明驻守蜀中,卫玥则驻守巴中。与虞长明一样,他对蜀国后方的稳固有不小的功劳。

卫玥的兵马不如虞长明多,朱瑙给他招募兵马的权力有限,有不少兵是虞长明练好以后再给他送去的。不过卫玥由于才能特殊,他亦为朱瑙培养出了不少人才,像他的特勤营就为朱瑙立下了许多汗马功劳。

为了避免沿路官府劳民伤财、耽误农事,朱瑙离开成都后便不再声张,他一路低调地来到巴中。他没有去卫玥的军营,只提前命人给卫玥送了信。卫玥接到信后,连忙带了几名亲随出来接驾。

郊外,朱瑙的车马来到一座亭前,卫玥带着几人早已在亭中候着了。

看见朱瑙从马车上走下来,卫玥两眼一亮,满脸堆起灿烂的笑容,忍住了失礼的冲动,率领手下毕恭毕敬地向朱瑙行了个大礼:“末将叩见陛下,恭祝陛下万安!”

朱瑙上前扶起卫玥:“我让你低调前来,便是不想声张。若让附近的官员知晓我来此,免不了要纠缠一番。”

卫玥起身,上下打量着朱瑙,忍不住嘿嘿直笑。

朱瑙道:“你笑什么?”

卫玥挠了挠头头:“你当了皇帝……好像和从前看起来也没什么区别。”

说完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又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末将是说,陛下看起来还是这么英姿飒爽,风度翩翩!”

朱瑙好笑道:“你做了将军,也仍与从前一样。”

“这陛下可有所不知,”卫玥挺直腰板,骄傲道,“我如今在手下面前可威风着呢!”

卫玥到底也是统帅万人的将军了,若无一套服众的手段,自然坐不稳这位置。只是到了朱瑙面前,他又如何摆的起架子?不知不觉间,便回到了从前的模样。

朱瑙道:“进城找个地方坐下说吧。”

众人进了附近的城池,找了间生意热闹的茶馆,朱瑙和卫玥入雅间坐定,其余卫兵则在雅间外和茶楼附近守卫。

卫玥打量着茶馆,忍不住想起当初他第一次见到朱瑙时,便是在茶馆里。那时他还是个无家可归的盗匪,带着一群流寇四处偷盗,若非不幸被惊蛰捉住,他也不会落到朱瑙手里。那是他还以为见了官自己就死定了,谁料想他非但活了下来,还活成了这副模样。

他看了看站在门口的惊蛰,又看了眼对面的朱瑙,心中不由感慨万千。

“老大……”他问道,“我记得你从前最喜欢茶馆,你到中原以后,还常去逛茶馆吗?”

朱瑙摇头道:“年景不好,没多少机会。”

卫玥笑道:“哎,年景也快好起来了……”

他停顿片刻,问道:“你特意到巴中来一趟,是有事找我么?”

朱瑙端起茶盏抿了口茶,开门见山道:“我来是想告诉你。待我收复江南后,便要着手裁军了。”

卫玥端茶的手顿时僵在半空中。他似乎有些吃惊,却又似乎在意料之中,神色颇为复杂。

过了好一会儿,他几番张嘴又闭上,终于纠结地问道:“要裁多少?”

朱瑙道:“会用几年慢慢来,最后留下四分之一足矣。”

卫玥登时倒抽一口凉气。只留四分之一!

历朝历代都是募兵容易裁军难,数十万的普通士卒要解除军籍回乡务农,若不能妥善安置,必出大乱;而比士卒更难安置的则是各级军官。军队一解散,军官们的权力与地位自然也就随之消失了。这其中有不少立下过功绩的人,他们一旦失权,难免会产生愤恨,认为君主卸磨杀驴。

卫玥的手下有一大批亲信,他们与卫玥情义深厚,一旦裁到他们头上,卫玥也不知该如何安置他们,更不知该如何向他们交代。莫说他人,纵使卫玥自己,又何尝舍得呢?

他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道:“老大,陛下,这,非要裁军么?要不咱换一种方法,把他们改编成厢军,一样分配田地,无事种田,有事再征召……再或者,换其他法子也成,没必要非得遣散不可吧……”

卫玥出的主意,是希望能将军队的架构保留,纵使士兵不再训练作战,可架子留下了,军官们的地位也能留住。这样一来军官们的不满自然也就小了。

朱瑙并不说话,只平静地看着他。

两人对视片刻,终究还是卫玥先败下阵来。他懊恼地直绞手指。

史书他读过,道理他也明白,天下平定后总要裁减军队,一则为了安抚民生,二则就是要削弱那些军官的权柄。否则纵使眼下太平,却终究是个隐患。三五年后,三十五年后,权柄还在,人却早已换过一两代,那时手握大权的人们仍能心向朝廷吗?而时间拖得越久,只会越发难以削减。因此换汤不换药地更改名目是行不通的。

卫玥舔舔嘴唇,又开始了讨价还价:“那,只裁四分之一,留下四分之三行不行?……好好好,裁一半,留一半总行了吧!”

朱瑙依旧没有开口,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卫玥不由抓耳挠腮。在他心里,朱瑙总是笑眯眯的,仿佛没有脾气。可一旦朱瑙不再笑了,他甚至无需发怒,就能教人不寒而栗。

他最后挣扎道:“虞长明已经答应了吗?”

朱瑙拨了拨茶盏,无声反问:你说呢?

卫玥又问道:“那,谢将军呢,谢将军也答应么?”

提到谢无疾,朱瑙脸上又有了几分笑意。

卫玥看他这般神色,便知这问题已不需再问了。

僵持良久,卫玥肩膀脱力似的松懈下来。他苦笑,涩声道:“我不是不愿意,我只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朱瑙没有出言责怪,只是伸手轻轻按住他的胳膊:“你会为难,也是人之常情。”

卫玥心中一软,鼻子有些发酸。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搓了一把脸,低声道:“多谢陛下愿意当面告诉我这件事……”他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郑重地承诺道:“陛下放心,我会以大局为重的!”

若朱瑙只是以书信告知,或许他仍会有侥幸之心;若朱瑙不曾见他,他或许会生出各般猜忌。可朱瑙贵为君主,却亲自跑到巴中来,当面向他提出裁军。他明白,这件事并非针对他,而是大势所趋;他更明白,此事绝无回寰余地了。

纵使他有不舍与不甘,可若无朱瑙,又岂有他的今日?终究这一切,都是朱瑙给他的。而朱瑙贵为君主,他要照拂的,不止是一二军官,而是天下苍生。

朱瑙将他神色变幻尽收眼底,温声道:“我会定好妥善安置大军的计划。军队虽要裁撤,可如今百废待兴,各地官府却极缺人手。倘若你军中有才干出众之人,大可向我推举,若有真才实干,我必加以重用。”

卫玥已然打定主意,心情也终于轻松了一些。他挺起胸脯,又开始厚着脸皮吹嘘:“我手下可没有一个庸才,全都是人中龙凤!我向陛下推举,只怕陛下用不过来!”

朱瑙笑道:“只要你敢举荐,便没有我不敢用的人。”

卫玥当下也不客气,饮下一大杯茶,拉着朱瑙介绍起他军中的各位英才来……

……

两日后,朱瑙离开巴中,一路北上,回河南去了。

304、第三百零四章

与此同时, 徐州练兵场上, 马束正在加急训练新军。

他颁布强制征兵令后, 很快就从淮南又征调了不少人手来, 使得军队规模扩充, 足够让他在徐州布防了。然而人虽多了,麻烦却也同样多了起来。

眼下,新兵们正操练着变换阵型。传令兵不停地击鼓,士卒们在校场上依照命令跑动着。可人群却稀稀拉拉的,总有人跟不上队伍或是弄错指令。这样的阵型简直到处都是漏洞,一旦上了战场,用不了多久就会被敌人撕得粉碎。

“停下!停下!”马束看不下去, 黑着脸下令。

传令兵连忙停止击鼓, 校场上的士兵们满脸茫然, 你看我, 我看你, 都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

“归位!”马束道,“重新再来!”

无奈,在军官们的指挥和呵斥下,士卒们不情不愿地回到原位, 重新开始训练。

如此这般又操练了几遍,士卒们的表现非但没让马束感到满意, 他的脸色反而越来越难看了。也不知是新兵们的体能耗尽,还是耐心丧失,竟然没有丝毫长进, 甚至一次比一次更加散漫!

“重新来!”

“再来!再来!”

“继续!如果还是这个样子,今天就谁都别回去休息了!”马束一遍又一遍地下令。

就连边上的亲兵都看不下去了,小声劝道:“将军,还是让他们休息一会儿吧。毕竟都是亲兵,再这么练下去,人都要累坏了。”

马束牙关咬得咯咯作响。

他也知道,或许是他的要求高了些。可现在他们根本没有时间慢慢来,敌军就在铜山与他们对峙,随时有可能向他们发起全面进攻!如果他不赶紧将新兵练出名堂,守不住徐州,他之前的所有努力就全白费了!

而且,他之所以不甘心地一遍又一遍操练新兵,除却他自身的急切外,也因为他看得出来,新招募来的这些士卒压根就没尽全力。

——这些新兵大都是被强制招募来的,根本就不情愿当兵,更不愿意上战场,所以对于训练总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如此消极的情况下,又怎能练得好呢?

这种情况让他极为不满,必须给这些新兵点颜色看看,让他们懂得军队中必须令行禁止,没有商量的余地!

终于,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训练下,新兵们大都已跑不动了,人们气喘吁吁,精疲力竭。

一个又一个人累倒在地,“噗通”一声,又有人猛地栽倒在地,陷入昏迷。

人群开始哗然!

“建武将军,真的不能再练了!”负责操练的军官都急了。士卒们的哗然声越来越响,只怕再逼下去,他们就要造反了——如果他们还有力气造反的话。

马束冷眼打量了人群一会儿,终于松口道:“让他们回去休息吧。”

场上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军官们开始组织新兵回营,并将晕倒的士卒送去医治。

眼看着人群慢慢疏散,马束扭头向亲兵吩咐道:“去通知军需官,晚上多杀几头牲畜,犒劳新兵。另外,明日暂停训练,卯时让新兵在校场集结,我有话对他们说。”

马束治下还是颇有一套手段的。他知道一味严厉是行不通的,打一棒子还得给一枣子。因此招募到新兵后,他在饮食用度上很舍得花钱,一定保证新兵每天能吃饱甚至吃好。要不然,这些兵很快就会偷偷逃走。

至于他要对新兵们说的话,还是那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说辞,他要让新兵们相信蜀军很快会来占领他们的土地,抢夺他们的财物和妻女,只有这样,才能让与世无争的江南人愿意为他拿起武器。

亲兵赶紧去传令了。

……

半个时辰后,马束正在营中休息,忽然有人进来通报:“将军,吴牵在外求见。”

马束微微一怔。吴牵是军中的军需主官,负责管理军中的粮草、兵器与财物。他忙道:“让他进来。”

很快,吴牵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马束一看吴牵的脸色,就猜到他为何而来了,顿时也跟着脸色一沉。他问道:“怎么,粮草快不够了?”

吴牵点头,苦哈哈道:“建武将军,军中又多了千余人,每日的粮草耗用大大增加。如果还按照将军制定的配额,恐怕只能撑半个多月了。”

马束皱着眉头道:“我前两日不是已经让人去筹措粮草了吗?怎么没筹到?”

吴牵道:“将军有所不知,这淮南府怕是真没钱了,当地的富户也逃了好几家。还有两家派人去京中通了关系,京里送了信来,说是让我们不得滋扰,我们也就没敢再向他们征粮……”

马束自己拉出一支军队来,当然需要大量钱粮。他获取钱粮的方法,一是直接向官府讨要,二是向淮南的富户征收。刚开始他因为有韩如山的命令,一切还算顺利。可后来他要的越来越多,已经从征收变得和明抢差不多了。淮南府收上来的税几乎全被他拿走了,富户也不堪其扰。家败的败,逃的逃,还有些有门路的,赶紧去京中求了保命符来。

若是手里不缺钱的时候,马束还会卖京中权贵一个面子。可现在形势迫人,他当然不管这些了。

马束道:“管他京中谁写了信来,我让你们去征,你们就大胆地去征!不管怎么样都得先保证军队能填饱肚子!有什么事我顶着!”

吴牵忙道:“是、是……”

可就算把淮南所有富户的家底全掏空,这几千人的大军也供不起多久。吴牵小心翼翼道:“将军,要不也削减些每日的配额吧。每天都让士兵吃得肚皮滚圆,实在消耗太大了……”

“不行!”马束立刻否决道,“必须让他们吃饱,绝不能削减。就算要削减也不能是现在!”

现在一来战局紧张,二来又多了很多新兵,不能让人填饱肚子的话每天的逃兵数量都会多到不可想象。所以再困难他也要硬着头皮解决。

说到底,还是他错估了形势。原本他以为梁蜀政权交替,徐州军必然茫然失措,从而在战场上也会节节溃败。可徐州军败是败了,却并没有失去主心骨。

最让人头疼的是,徐州军就在边上跟他僵持,既不退也不进。要是退了,他就能轻松很多;要是进军,大家早点分出一个胜负,也免了他提心吊胆。可现在这样的形势让他一口气也不敢松,只能拼命增兵练兵。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就不能再往后退了……

马束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就照我的命令办事,其他你不用管,我会想办法的!”

吴牵无法,只能道了声“是”,出去给大军发今日的粮食去了。

吴牵走后,马束倒回椅背上揉了揉眉心,沉声吩咐道:“去把刘信给我找来!”

刘信是军中负责与京中联络的官员,马束的亲兵领命后很快就把他带到了军帐前。

马束蓦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刘信面前,质问道:“京中还没消息吗?我让你派急使去催,你催了没有?”

刘信被他的气势所迫。不由哆嗦了一下,哭丧着脸道:“建武将军,属下已连派了三道急使去催促,可京中一直没有回音,属下也没办法啊!”

马束拳头捏得咯咯直响,忍不住通骂道:“那群该死的混账!”

他派人去京中,当然是去催要粮饷的。淮南军组建至今,朝廷只在最开始拨了一笔数量不大的钱下来,后来的一切全是他自己筹措的。他本以为他建成了军队,夺下了徐州,那群世家既会忌惮他,又要仰仗他。毕竟他进可抵御蜀军,退也可挥师攻打江南,那群世家一定会低下他们尊贵的头颅来哄他。可他既错估了徐州军,也错估了陈国的权贵,都到了这个份上了,他们竟然还敢无视他!!!

就在他怒火中烧之际,刘信磕磕巴巴道:“将军不召我,我也正要来向将军禀报。就在今晨,我收到了您家兄送来的家书……”

马束顿时一惊:“家书?拿来我看看。”

刘信忙从怀中取出一封并未拆封过的信,毕恭毕敬地双手奉与马束。

马束连忙接过,拆开信封读了起来。

他读了没两行就勃然色变,快速看完,惊疑道:“我爹得了重病,命不久矣?!”

刘信和帐内的新兵听了这话都吓了一跳,顿时连大气都不敢喘。

然而马束又把信来回看了几遍,随后在帐内来回走了几圈,脸上狐疑的神色越来越重。

这封信里说他父亲近日罹患重病,大夫说恐怕没有多少日子了,请他尽快回去见最后一面。他仔细检查了字迹,确实出自他的兄长没错,可他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他本就是个做事很小心的人,要不然也不能凭一己之力爬到现在的位置。他自己城府深,心思重,因此对别人也不会完全地信任,哪怕是他的亲生兄弟。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别说他父亲病重了,就是天王老子病重,他也不可能离开前线、离开自己的军队。他的兄长应该了解他的为人,怎会叫他回去呢……

再想到朝廷一直对他请粮请饷的要求视而不见,他心中有了一个猜测。

他转身招来两名亲兵,神色凝重地吩咐道:“你们二人立刻回江宁一趟,扮作平民百姓,悄悄进城,去我家中看看我父兄如何。记得一定要快,速去速回,不可被谢家、柳家那些人发现。”

两名亲兵忙道:“是,将军!”

305、第三百零五章

数日后, 江宁府。

一间开满桃花的院子里, 谢无尘与柳惊风正坐在树下对弈。

谢无尘专注地看着棋盘, 分析完棋局, 谨慎地落下一子。然而他等了一会儿, 始终未等到柳惊风走棋,不由抬头向对面看去。

柳惊风也在看着他,甚至看到了出神的地步,因此根本就没有注意棋局。

谢无尘微微皱了下眉头:“你怎么了?”

柳惊风道:“我在想,若是等我们老了以后,还能像这样就好了。”

谢无尘微怔,沉默了片刻, 道:“怎么忽然说这个?”

柳惊风也不知该怎么说。最近天下大势变化得太快了, 他心里不安, 生怕这样的日子持续不了多久, 才忽然生出这样的感慨。可这话不吉利, 因此他只是摇了摇头,笑道:“只是忽然觉得很高兴……希望什么都不会变就好了。”

谢无尘没有接话。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该你下了。”

柳惊风却仍然没有看棋盘。他忽然伸手抚上谢无尘的发丝,谢无尘下意识地向后仰了些许, 又没有完全躲开。随后,柳惊风从他发间摘下了一瓣桃花, 那是被风吹到他头上去的。

柳惊风欲言又止,终是道:“老七……你三哥也走了这么多年了,你跟谢十二的仇当真没法解了?”

谢无尘今日本是难得柔和的, 听了这话,眼神却猛地一厉。他冷冷道:“这话是你自己问的,还是你们柳家让你问的?”

柳惊风忙道:“是我自己问的。我只是……”

话还没说完,院子外匆匆走进来一人,两人忙止住了话头。进来的人走到谢无尘身边,行了个礼,道:“谢公,柳公,淮南的张家派了人来,说有急事求见。”

“淮南张家?”谢无尘与柳惊风对视了一眼。

谢无尘道:“把人带到观竹堂去。”

淮南的形势也是他们目前正密切关注着的,加上两人今日已没了棋兴,于是将未下完的棋局暂且搁下,一起往观竹堂去了。

很快,一名张家的子弟被带到他们面前。

那张氏子弟一见两人,连忙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二人面前,哭惨道:“谢公,柳公,求二位念在亲戚情分上,务必救救我们全族啊!”

谢无尘与柳惊风一怔,忙问道:“出了什么事?”

那张氏子弟道:“那建武将军马束自打到了淮南后,便横行霸道,鱼肉乡里!他们非但扣押了官府的税粮,还不停向乡间稍有些家底的人家强行征收钱粮,不给就强抢!我们半年前为了息事宁人,曾给过他们一笔,谁料想他们贪得无厌,竟然月月上门!我们也不过是小富之家,家里有诸多人口要养。那受得了他们这般掠夺?”

马束在淮南的作为谢无尘与柳惊风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了。这个张家是淮南当地的大户人家。跟谢家和柳家都能攀上远亲,因此两三个月前他们就已经来告过一次状了。

柳惊风道:“我记得前两个月我了你们一块令牌,也给军中去过书信了,让他们不得再对你们进行滋扰。难道建武将军没有理会?”

张氏子弟道:“先前承蒙柳公大恩,那些恶霸军确实消停了一段时日。可最近他们又在乡间强行征兵,征走了千余男丁!他们征了兵又缺粮,可乡里的许多人家因受不了他们的欺压都已跑了,我们也曾想过逃走,可毕竟家中人口众多,迁徙不便,因此没来得及搬离。谁料想十天前,他们竟然带了上千士兵围了我们的田庄,逼我们交出庄上八成的粮食!”

谢无尘和柳惊风都吃了一惊。张家家底殷实不假,可庄子里要养活大量人口也是真的,马束一下要走八成粮,简直太心狠手辣了,完全不给别人留活路。

张氏子弟哭道:“他们如此欺压良民,我们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我们给他们看了柳公给我们的令牌,也说了我们乃是柳公、谢公的亲眷,他们不能如此对待我们。可谁料想那些恶霸军抢走了令牌,还大骂我们说,他们只知道有建武将军,不知有谢公、柳公。”

谢无尘和柳惊风的脸色都变得凝重了。这些话淮南兵又没有真的说过他们不知道,也许是这张氏子弟编出来激他们的。但马束横行霸道,目中无人,这显然不是张氏子弟编的。

张氏子弟又道:“我叔伯们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粮食都抢走,让我们族人活活饿死。因此组织了几百庄民反抗。可那些恶霸军竟然不管不顾地闯进庄里杀人抢粮!我们族中多人惨被他们杀害,我的几位叔伯也被他们抓走了,至今生死不明!谢公,柳公,求求你们一定我的族人们啊!”

谢柳二人倒吸一口冷气。

“荒唐!”谢无尘猛一拍桌子,蓦地站了起来。“这马束,果然是要造反了!”

这马束不光无视了他们的命令,还对他们已经下令要回沪的张家下此狠手,焉知此举是不是故意做给他们看,要下他们的脸面?

柳惊风亦十分恼火,可又隐约觉得不太对劲,迟疑着没有作声。

张氏子弟跪在地上重重叩头道:“求二位为我们张家主持公道,救救我的家眷族人吧!”

谢无尘冷声道:“你放心,马束目无王法,居心叵测,此事我必不会善罢甘休!”

那张氏子弟得到了谢无尘的保证,顿时喜上眉梢,又碰碰叩了几下头:“多谢谢公,多谢柳公!”

柳惊风只是尴尬地笑了一下,仍未作声。

命人把张氏子弟待下去安置,谢无尘马上召来数名下人,让他们去给京中的各大权贵送信,要与众人通报马束在淮南为非作歹之事。他又让人去备了车马,准备进宫去找韩如山。

然而在谢无尘出发之前,柳惊风拉住了他。

“老七……我总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

谢无尘皱着眉道:“哪里蹊跷?”

柳惊风道:“先前我们不是都以为马束已经和蜀人勾结上了么?即便他们要联手作戏给我们看,那蜀人总该给淮南军提供些粮草吧?马束却为了筹措粮草,不惜对淮南的百姓下此狠手。感觉他不像是装的,倒像是真的穷疯了……”

谢无尘不由一怔。

的确,扣押官府的钱粮也还算了,但是强行向老百姓征收粮草,这是一件很败名声的事。甚至闹到了要动用军队杀人抢劫的地步,如果不是穷疯了,马束不应该做出这么极端的事来。

难道说,他已经暗中向蜀人投诚是蜀人故意放出的假消息,用来挑拨离间的?马束是真的在抗蜀?

谢无尘冷冷道:“那你说怎么办?难道我们真去给他提供粮草?”

柳惊风一时失语。马束现在又是抗命又是抢劫,他们要是还去哄着马束,那就成绥靖了。问题是要除掉马束也不容易,陈国不是没有军队,而是由于世家掌权,募兵的方式一开始就与梁、蜀两国不同,后来陈国的军队更是成了顺理成章地成了世家们的私产。谢家手里有军队,柳家手里有军队,其他一些世家手里也多多少少掌握了一些兵马。但是这些军队姓谢、姓柳而不姓“陈”。不到死生之地,谁愿意把自己的私兵拿出来为国效力?

良久,柳惊风无奈道:“但愿马家人能把马束骗回来吧……”

这似乎是他们太平解决马束这个刺头的唯一指望了……

……

……

与此同时,距离马家的府邸不远处,一名男子躲在一条阴暗的小巷子里,警惕地观察四周。

很快,他听到了很轻的脚步声,探出头一看,果然是他的同伴回来了。

这两人正是马束派回来的亲兵。

“怎么样,你打听到消息了没?”一人问道。

另一人严肃地点头:“我听附近的人说,前天还看见马老出府,他根本没有病。而且他每次出府,身边都会有几名卫兵跟着他。说是为了保护他,我看很可能是朝廷派来监视他的人。”

先说话的那人道:“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附近有很多人在巡逻监视。肯定也都是朝廷的人!”

事到如今已经很清楚了,所谓马束的父亲病重,请他回来见父亲最后一面完全是个陷阱。一旦马束回来,立刻就会被朝廷的人马控制起来!

这附近也并不安全,两名亲兵害怕待久了会被人发现,当下不敢多加耽搁,连忙离开马府附近,回淮南找马束报信去了。

306、第三百零六章

另一边, 卢清辉正在孙家的后院里, 与孙家的家主孙昭平一起品茶聊天。

卢清辉端起茶盏, 轻嗅杯中的茶香。那沁人心脾的茶香让他享受地眯了眯眼睛。他饮了两口, 放下茶盏缓缓道:“伯父上次与我提的事, 我已托人去办了。我托人找到了几家商行,他们对伯父的茶与文房四宝很感兴趣。”

孙昭平顿时眼睛一亮:“贤侄,此话当真?”

卢清辉淡笑道:“我难道还会骗伯父不成?”

孙昭平忙问道:“那,他们能收多少?”

卢清辉道:“都是大商行,想必伯父积压的货物他们都能吃得下。只是价钱上……毕竟时局不好,恐怕不如往年的价钱。”

孙昭平登时呼吸一窒。他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虽然心中按捺不住的狂喜, 面上却还较为镇定。他想了想, 问道:“价钱好商量。就不知是哪里的商行?他们难道不在蜀国的管辖内?”

卢清辉拨弄茶盖的手停顿了一下, 轻声道:“不。他们正是蜀商。”

这下孙昭平没忍住, 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什、什么?是蜀商?”

这孙家在江南是仅次于谢、柳两家的大世家, 族里有不少子弟在陈国朝廷做官,手中也握有一些兵马。孙昭平虽然不在朝中任职,但他总管家中的产业,是陈家真正的家主。

孙家是巨富之家, 家中的产业涉及方方面面,最大的两项是茶叶与文房四宝。江南的龙井与白茶都是闻名天下的好茶, 徽州的砚台也是天下四大名砚之一。光靠这两项产业,孙家每年进帐就数以万计。

然而自从马束攻占徐州后,蜀国虽然没有立刻对陈国进军报复, 却对江南几大世家的生意开始了排挤和打压。孙家的货物在江南只能卖出不到一半,剩下的一大半是要卖往天下各地的。可现在除了江南的陈国之外,天下其他地方都已被朱瑙收服了,至少商路都被朱瑙控制了。朱瑙一声令下,不许各地商贾与陈国商人交易,顿时让孙家大半的货物都被积压下来了。

最近孙昭平心急得很,四处找人通关系,希望以前合作过的商行能看在昔日情分上继续帮他售卖货物。可惜那些人都不敢担风险,全都把他拒绝了。这对陈家来说是个极大的打击。

前阵子他在卢清辉面前抱怨了几句,卢清辉说自己在外面有些人脉,或许可以帮上忙。他原本倒也没对卢清辉有什么指望,只随口感谢了一下卢清辉的好意,没想到卢清辉竟还真找到门路了!

可是,蜀商……

孙昭平当然不会对把货卖给蜀商有所不满,他只要能赚钱就行了。他顾虑的是,蜀商真敢买他们孙家的东西么?这不是在天子眼皮子底下犯法么!这会不会是蜀人下套坑他们呢?

卢清辉似乎也看出了孙昭平的顾虑,忙道:“伯父放心,我数年前曾在蜀地为官,有不少故旧门生。此事也是委托他们办的,都是很可靠的人。”

他便简单向孙昭平讲了讲那两家准备收购茶叶与文房四宝的商行的背景,果真都是大商行。他又说了交易的规矩,对方有办法瞒天过海洗干净孙家货物的出处,价钱虽要压得低一些,可交易的方式听起来并不会让孙家吃亏。

孙昭平听完后疑虑打消了不少,感慨道:“贤侄……此事若真能办成,伯父可真不知道怎么谢你!”

卢清辉道:“卢家与孙家乃是世交,此乃小侄分内之事。区区小事,谈何谢字?”

孙昭平道:“贤侄何必谦虚?你也知道,我们家大业大,操持不易,蜀帝一道禁令,可真叫我们吃了大苦头。”

其实江南如此富庶,普通百姓足够自给自足,大世家们也不愁富贵。只是忽然间进项被迫减半,任谁都会觉得焦虑。

卢清辉叹道:“都是无妄之灾啊……若能早日结束战乱,天下承平就好了……”

孙昭平听了这话,不由心下暗暗一惊,偷眼瞧了瞧卢清辉的神色。

孙家是做正经生意的,不发战争财,战争只会破坏他们的生意,因此孙昭平也希望早日结束战乱。可卢清辉后面那句“天下承平”就有些令人寻味了。他真的只是随口一句感慨,还是别有所指呢?陈国想要平定天下,谁都知道不可能,江南人也没这野心。那这句天下承平,指的岂不就是让蜀人结束江南的割据,一统江山了么?

而且这卢清辉居然能打通蜀商的关节,让蜀商不顾朱瑙的禁令与孙家做生意,他到底有什么背景?难道说……他已经被蜀人收买了?

可孙昭平旋即又想到,卢清辉当初可是被朱瑙赶出成都府的,据说还与朱瑙结下了很深的私仇,这种情况下他应该不至于愿意为朱瑙做事吧?倒是卢家和孙家一样有不少在外的生意,可能这只是卢清辉的真心话罢了……

孙昭平犹豫了一下,只作没在意方才那句话,也没有任何表态。

其实一直以来,孙家也都在观察形势。江南的割据对于他们这些当地的豪强世家而言是十分有利的,毕竟由中原势力来掌权的话,必会遏制他们这些世家进入官场,以免他们权柄过甚,尾大不掉,不服从朝廷的管束。但天下的分裂,也让他们生意受损,尤其现在蜀国独大,把他们死死压在江南,让他们受到许多掣肘。

究竟孰利孰弊,现在还不好说。孙家虽然没有在抗蜀这件事上表现出多大的热情,但也并不支持降蜀。毕竟割据专权的好处太大了,一旦放弃,以后就没这样的机会了。他们可舍不得。

卢清辉将孙昭平的表现看在眼中,微微皱了下眉头,也没再说下去了。

两人转开了话题,又聊了一阵,眼见天色已不造,卢清辉起身道:“伯父,小侄该告退了。”

今日卢清辉帮了一个大忙,孙昭平自然对他十分热情,忙起身道:“贤侄,我送你出去吧。”

“岂敢麻烦伯父?”

“哎,哪里的话!”

两人正推脱间,一名下人快步走进院子,来到孙昭平面前:“孙公,谢常侍派了人来,说有淮南军情向孙公通报……”

孙昭平与卢清辉皆是一愣,不由对视了一眼。

孙昭平道:“让他进来吧。”

卢清辉也不急着走了,又回到原位坐下。

很快,谢无尘派来的使者走进了后院——此人正是谢无尘与柳惊风派来向各世家权贵们禀报消息的人。

那使者如此这般将马束在淮南是如何横行霸道、如何与乡绅起冲突、又如何无视朝廷的命令强抢当地大族的的事情禀报给了孙昭平和卢清辉,言辞间还颇有些添油加醋。孙昭平与卢清辉听完都吃了一惊。

孙昭平沉下脸怒斥道:“这马束可真是个祸害!当初就不该让他去淮南!”

对于孙昭平而言,他当然不喜欢马束这样既是寒门出身又极不安分的人,更何况如今马束敢对淮南的豪强乡绅动手,那下一次,是不是就敢对他们动手了?

片刻后,孙昭平压下火气,又向使者问道:“谢常侍和柳校尉对此是何态度?”

那使者道:“建武将军目无法纪,强抢民财,柳公与谢公也十分恼火。至于该如何处置,还需明日上朝时与诸公商议再做定夺。”

孙昭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马束算是引起各大世家的公愤了,只怕这回就连柳家也不想再回护他了。可养出这么个毒痈来,权贵们谴责一番、怒斥一顿,最后很可能还是拿他没有办法——就像谁也不愿用自己的兵马去对抗蜀军一样,谁又愿意用自己的力量去收拾马束呢?

从前外无强敌之时,各世家们和平共处,互利互惠,为了能够互相平衡,还扶植了一个傀儡皇帝韩如山。那时的确是岁月静好。可外敌一来,世家们各自为政的弊端也便暴露出来了。江南没有一个强势的掌权者,人们遇事只会互相推诿。而蜀国又是如此强大,陈国究竟能够维持多久?

别说陈国了,强势如陶北和他的梁国,不也在蜀军的铁蹄下灰飞烟灭了么……

使者离开后,卢清辉再次起身道:“伯父,小侄今日就不叨扰了。”

孙昭平沉吟片刻,忽道:“贤侄,你在蜀地的那些门生故旧,若有机会,也为伯父引荐一番可好?”

卢清辉微微一怔,忙道:“自然可以!”

孙昭平与他对视一眼,露出了默契的笑容。陈国政权的弊端正在一点点显露出来,让孙昭平意识到,一直观望下去只怕也不是办法,终究还是要早点给自己留好后路才行。

他意味深长地感慨道:“或许这天下早日承平,的确对谁都好……贤侄,走,我送你出去!”

……

出了孙府,卢清辉坐上自己的马车。马车开动前,他又撩开车帘向富丽堂皇的孙府看了一眼。

“卢公,要回府么?”车夫问道。

卢清辉点了点头,放下车帘:“回去吧。”

先前陆甲为他带来朱瑙的口信,请他帮忙出面笼络陈国的主降派,他本以为这件事会极难操办。然而真正开始之后,他才发现此事比他想象的要容易许多——那是因为朱瑙给他的筹码也足够多。

他虽然同为江南的世家子弟,然而只凭借所谓的“交情”与“面子”,他自知绝无可能说动陈国的权贵们听他的话,他能做到的不过是有机会能与这些人说上话而已。而朱瑙一面打压,一面收买,一推一拉之间,立刻让他在权贵们面前说话的分量重了许多。

只是这些权贵们至今还未下定决心,他们还在观望事态的发展。直到有朝一日,他们发现陈国已经危在旦夕,朱瑙和蜀国才是天命所归,他们才会死心塌地。卢清辉不知道朱瑙对此究竟有何计划,但他已隐约察觉到,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朱瑙或许会让马束成为关键的那一步棋。

而他,也会陪朱瑙下好这一局棋,只当做是对朱瑙的报答。

——当初他离开成都府时,成都府分明已成了一个烂摊子。纵使袁基路是罪魁祸首,他这成都府少尹也终归难辞其咎。这么多年他始终对此心怀愧疚,午夜梦回,还常常梦到他离开时那个被乱军打成残垣断壁的成都城。

是朱瑙让成都府恢复了昔日天府之国的风貌,解了他心头的一桩憾事。

若说他如今还有什么心愿,便是希望江南与这天下一起,都能早日承平吧……

……

……

几日后,徐州。

两名被马束派往江宁的亲兵赶回军营,立刻前去找马束述职。马束听完两人的汇报,不禁勃然色变。

“我爹没有病?我的家人全被朝廷控制起来了?!”

“是,建武将军,我们亲眼看见,马府附近布置了许多兵力……”

“砰!”马束猛地用拳头砸了下桌子,额上青筋直跳。

其实朝廷控制了他的家人,他并不觉得诧异。别说他,任何将领带兵在外,朝廷都会以家人为质,以确保将领的忠心。他起事匆忙,也来不及临时转移家眷,再则若他真转移家眷,才会引起朝廷的警觉,因此他没有对家人做任何安排。

——要知道他本来也没打算那么快降蜀,他现在扮演的还是陈国的忠臣良将,他只是在快速壮大,然后待价而沽而已。

可现在竟然是陈国先在背后捅了他一刀!以他父亲重病为借口骗他回去,然后呢?然后当然是要褫夺他的兵权了!这淮南军是他费尽千辛万苦拉扯出来的,徐州也是他冒死打下来的!那些世家子弟压在他头上这么多年不算,如今还想不费一兵一卒就夺走他的一切!简直可恨至极!!

——他仍没有意识到,正是他的所作所为让他非但没能受两边器重,反而遭让他置身于两面不讨好的窘境了。

可无论马束如何恼火,眼下他的当务之急还是筹措粮草。否则他的军队根本支撑不下去。陈国权贵们已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他自知这条路恐怕走不通了,那就只剩下另外一条路……

良久,他咬牙切齿道:“组一队使者去洛阳,求见蜀帝……”

亲兵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马束的每一个字都满含着不甘心:“去与蜀人谈谈,如果我愿意带着徐州归降,他打算如何安置我?”

虽然这是他早就想好的路,可现在这一切与他当初幻想的却差了很远。他原本希望的是自己雄霸一方,让蜀帝朱瑙对他又爱又恨,刮目相看,主动派人来求贤纳良。而他既有兵马,又有才干,不愁将来不能青云直上。可眼下,他自知他虽然短暂地占据了徐州,却并没有站稳脚跟,手里可供他谈判的筹码也不够多。他却没有办法了,与陈国的提前决裂让他连带着军队生存下去都极为困难。

他只能寄希望于,朱瑙是个爱才之人,能看出他的不凡之处,仍会对他加以重用吧……

307、第三百零七章

洛阳。

自从朱瑙决定将国都迁回洛阳, 洛阳城又恢复了许多生气, 不少昔日逃离的的百姓闻讯后开始陆陆续续迁回洛阳, 而汉中和蜀中的人马也在逐渐往洛阳搬迁。

旧皇城脚下, 士卒们正忙碌地进进出出。皇城里不时传出轰隆隆的声响, 是旧日的宫殿楼阙被推倒时发出的动静。很快就有大队人马们搬运着一筐筐的残砖碎瓦从城内出来。

他们正在拆除前朝留下的旧皇城。

朱瑙虽然称帝了,但他与前朝皇族一样姓朱,起事时打出的也是皇室子弟的旗号,因此在外人看来,他并非开创了新的王朝,而是挽救了旧朝国祚,他是位中兴之主。出于此番考虑, 朱瑙迁回旧都后, 打算将宫殿继续安置在旧址上, 也免去了挑选新址腾挪土地的麻烦。

只是经过多年战乱, 旧皇城几次被匪军占据劫掠, 早已破败得不像样了。在汉中时朱瑙不大兴土木是为了不劳民伤财,但正式迁回洛阳,总不能还继续在穷酸破败的宫室里待着,朝廷的颜面总还是要维系的, 因此他们决定拆掉旧皇城以后在旧址上新修宫室。

为了能加快修建皇城的进展,暂时无需出征的军队就承担起了劳役, 谢无疾亲自坐镇指挥。此刻他就站在旧皇城的入口,却并未面向皇城内部,而是背对皇城, 望着宽阔破败的街景出神。

午聪打马过来的时候,就看到谢无疾站在皇宫大道的中央。他脚下满地都是残砖碎瓦,青石板路爬满青苔。谢无疾就站在一片废墟中,他的披风被大风吹得上下翻飞。这一幕让人产生了两种矛盾的观感:既苍凉,却又充满生机。

午聪来到谢无疾的身边,从马上跳了下来:“将军。”

谢无疾过了一会儿才收回目光。

午聪不由好奇地顺着谢无疾的视线向前看去。他不知道谢无疾看什么看的这么出神,街道上明明只是残破的建筑。可他看着看着,忽然想起,好像几年之前,他们第一次来到皇城的时候,那时还是十几路诸侯一起勤王。在一片混乱中,人们争先恐后地往皇城里涌,唯有朱瑙也站在这条大道上,站在这个位置上,眺望皇城外的景象。

谢无疾问道:“什么事?”

午聪猛然回过神来,忙道:“方才我收到消息,陛下已在来的路上了。大约七八日后就能到达洛阳。”

谢无疾轻轻颔首:“好。”

他没有再多表示,只是眼神柔和了许多。

午聪想了想,还是道:“陛下是从巴中来的。他此番去了蜀中与巴中……”

朱瑙这时候回巴蜀,显然是去见虞长明与卫玥的。而他回去的目的,午聪大概能猜到一些。

谢无疾看了他一眼,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

谢无疾这样的态度,午聪也不知该再说什么。片刻后,他向谢无疾行了个礼道,告退了。

……

……

数日后,朱瑙再次抵达洛阳。他回来的那天,谢无疾亲自带了一队人马到城门口去接。

到了洛阳后,朱瑙就不在马车里继续坐着了,他骑上坐骑,在卫兵的簇拥下与谢无疾一起进城,随便看看洛阳这几个月来的变化。

谢无疾问道:“这趟回去还算顺利么?”

朱瑙颔首:“顺利。先迁了一半人过来,能让朝廷先运作起来。待皇城修建出样子,再把余下的人都迁过来。”

他这次回去,选了几个朝廷的机关要部,第一批迁到洛阳来。剩下的人继续留在汉中善后,毕竟现在残破的洛阳也没有太多地方能给官员们办公。等洛阳修复得差不多了,两套班底就能合二为一了。

朱瑙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道:“我走了几个月,城里好像多了许多人。”

“是啊,”谢无疾道,“最近每天都有很多人进城。”

朱瑙离开不过四五个月的时间,这洛阳城就跟他离开时截然不同了。

城池的重建虽然也才刚刚开始,但城里已经展现出生机勃勃的一面。尚未修缮完毕的房屋开始有人入住了,街巷里也已有人摆摊做起生意来。城池里到处是叫卖声、砍价声和欢声笑语。

洛阳本就是沟通东西南北的要地,只要战乱停止,城池就如春日的草地般迅速复苏。而且不止城内,城池周边的各乡各县也多了很多人。有回迁的百姓,也有得知重新定都而急着来天子脚下占位的人。

朱瑙问道:“徐州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谢无疾道:“有。你回来的正好,昨日马束才派了使者来,说他们愿意率军队向你投诚,问你讨要官职来了。”

不远处的惊蛰听见了这话,惊讶地向谢无疾的方向看了一眼:这么快?!

其实昨天谢无疾得知使者到来的时候,也有和惊蛰一样的诧异。他们都知道马束打算待价而沽,却没想到,马束这么快就等不下去了。养兵绝不是件容易的事,它不仅需要主将强大的才能,天时地利也同样缺一不可。任何人胆敢恣意妄为,都一定会付出沉重的代价。

而马束会这么快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与朱瑙暗中的推波助澜也是分不开的。想当初田畴的旧部还打算强行夺回徐州,是朱瑙制止了他们,朱瑙让他们不断对徐州施压,却不让他们真的进攻徐州。这一招看似平平无奇,可其中高明之处,只有身经百战的将领才能够明白。

如果当初真的任由徐州军进攻马束,无论他们能不能夺回徐州,在强大的外敌面前,马束的淮南军也好,整个陈国也好,都会空前凝聚团结,共同抵御外敌,甚至陈国朝廷很可能会放下对马束的偏见全力支援淮南军;可如果让徐州军撤走也不行,在轻松的状态下,敌人就能够脚踏实地发展壮大。以后再想对付就难了。因此朱瑙既对徐州施压,又不压迫太过,逼着马束心急之下自己暴露破绽,也让陈国权贵们在摇摆不定中产生矛盾。

马束和那些江南权贵们甚至可能还没意识到,他们已经跳入朱瑙给他们挖的陷阱里了。

谢无疾问道:“如何?你打算见见马束的使者吗?”

对于谢无疾而言,既然马束已经主动来归顺,倒也未必不能收降。此刻马束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不敢再提什么条件,所以收降淮南军、收服徐州已经变得轻而易举。更重要的是,一旦马束投降,对于陈国而言会是一个极大的打击,会让陈国的士气愈发低迷。

然而他相信朱瑙会有更好的主意,因此并没有给任何建议。

果不其然,朱瑙摇头道:“不理会他们,打发他们回去。”

谢无疾微微挑眉。片刻后,他淡笑道:“好,那我让人去打发。”

或许,让淮南军自生自灭也能起到一样的效果。而且,此事也给全天下一个告诫,让第二个、第三个马束不敢再恣意妄为!

两人一面聊,一面进城去了。

……

……

黄昏时分,惊蛰安排完禁卫军的巡防,正要回去休息,正巧遇上了迎面走来的午聪。

惊蛰停下脚步:“午哥。”

午聪问道:“你这是要回去休息了?吃过东西了没?”

惊蛰摇了摇头。初回洛阳,一大堆事要忙,这时候才想起来他今天一天几乎未进过食。

午聪笑道:“去我那里坐坐吧?最近城西开了家店,是个百年老字号。掌柜前几年逃难出去了,最近听说都城迁回洛阳才刚回来的,一开张就排了长队。我早上才托人去那里买了几斤牛肉和黄酒,一起去尝尝?”

惊蛰忙道:“好啊,走吧!”

想当初朱瑙把惊蛰放到谢无疾的军中历练了一年,谢无疾军务繁忙,无暇顾及,倒是午聪对他照料颇多,两人的关系一直不错。只是后来惊蛰管了禁军,午聪一直在谢无疾身边,两人见面的机会兵不太多。

到了午聪的府上,午聪让人热了牛肉、烫了黄酒,又置办了几道下酒菜端上来。惊蛰本是不怎么喝酒的,因耐不住这酒确实香气逼人,也就要了一壶小酌。

两杯热酒下肚,又吃了几两牛肉,午聪与惊蛰聊起了前阵子朱瑙回蜀的事。

午聪道:“听人说,你们前阵子去了蜀中和巴中,见到虞将军和卫将军了?”

惊蛰点头:“是啊。”

午聪笑问道:“怎么忽然回去阅兵了?陛下是有什么安排么?”

惊蛰举箸的手登时在空中一顿。他没有作声,放下筷子,抬眼看向午聪。

午聪脸上原本挂着笑,在惊蛰的注视下,渐渐笑不出来了,

屋中的气氛沉默到令人尴尬,午聪喉结滚了滚,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门见山地问道:“陛下是打算开始裁军了么?”

惊蛰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嗯”了一声,又道:“没那么快。”

午聪舔舔嘴唇,端起酒杯一口喝下,被辛辣的酒呛得长长哈了口气。

他搁下酒盏道:“你别误会,这绝不是将军的意思,是我自己。我只是……只是想找你聊聊。我心里很不踏实。”

惊蛰默默看着他。

午聪道:“这些年,将军他得罪了很多人……很多很多人。如果不是有大军傍身,他可能早就被人害死千八百次了……你明白么?可能是我杞人忧天……但将军他没有退路……”

虽然谢无疾这些年也一直致力于让他的兵马效忠于朱瑙,但他的兵马大多都是在他加入朱瑙麾下之前就收编的,这些人仍然更愿意忠于谢无疾,而非朱瑙。因此一旦开始裁军,即便是为了王朝的安稳,这些兵马也不能留下。

而这么多年来谢无疾统率大军南征北战,他手握大权,势必会损害许多人的利益。就说当初他非要进京城勤王,便让全天下的诸侯都把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那些被他得罪过的人有些已在乱世中零落成泥了,有些却仍然手握权柄,因碍于谢无疾正如日中天,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可一旦谢无疾的权势有所动摇,就不知有多少人会迫不及待扑上来把他撕成碎片!

若换作旁人,或许还有家族作为支撑。可是谢家却是最巴不得谢无疾早点死的。午聪不敢想有一天谢无疾手中没有兵权的时候,他该怎么办。

午聪的这番话倒是激起了惊蛰早就有的一桩疑惑。他从前是不便问,后来则是没什么机会问了。

惊蛰问道:“午哥,谢将军他当初为何会与江南谢家闹翻呢?”

308、第三百零八章

这个问题让午聪微微一怔。

很多人都对此好奇, 谢无疾与谢家当年是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 才导致谢无疾离家出走?由于打听不到实情, 好事的人编排出了许多曲折离奇的故事, 有人说谢无疾看中了一名女子想要娶回家, 谢家却棒打鸳鸯,为了让谢无疾死心甚至不惜毒死了那女子,最终导致双方的决裂;还有人说谢无疾其实并不是谢家血脉,而是他母亲与人私通产下的小杂种,谢家顾全颜面不能揭穿,暗中找了个缘由把他赶出谢家。

其实那都是些无稽之谈,事实上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午聪道:“真要说起来, 也不是什么很曲折的事, 起因只是一场口角。只是当时定没想到会有今日……”

他顿了顿, 似在整理思绪, 过了片刻才缓缓道:“你记不记得, 有一年朝廷变法。那时朝廷应当也察觉这天下积弊已深,民生困苦,于是励志变革,颁布了多条法令, 想要清查天下富户的家产,向富户加税, 为贫者减税,以安抚民心,还可增加国库收入。”

程惊蛰神色茫然。他并不是富家子弟, 他完全不记得从前有减过税的事了。难道那时候他年纪太小,还不记事?

午聪道:“不过你也知道,这般变革想得虽好,办起来却不易。政令推行下去后,各地官府**贪污,并不照章办事。富者买通官员,继续瞒报家产,将税名全都转嫁到了贫者身上。朝廷的本意是好的,事情却没办成,反而愈发加重了百姓的负担。后来民怨沸腾,多地发生暴|乱,朝廷被迫废止新法,一大批支持变法的官员被查办。似乎就是打那时起,天子一蹶不振,何大将军与外戚开始轮番擅权。”

惊蛰沉默。这么一说他有印象了,他家中只是普通农户,并不关心朝事,有一年依稀是听说了朝廷在变法,结果就是苛捐杂税忽然之间多了许多,弄得民不聊生,大家怨声载道。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也是跟了朱瑙之后,他才知道,官不易为。为官者绝非下达命令便可万事大吉。政令要如何推行,如何见效,皆是天大的难事。想当初朱瑙刚任成都尹时也下令重制户籍田册,想弄清楚民间的财产。朱瑙也受到了极大的阻力,花大力气打压贪官污吏、安抚百姓,再加上当时蜀府遭逢大乱,各地盘根错节的关系已被打散了许多,他才最终完成这件事。

可这与谢无疾有什么关系呢?

午聪接着道:“当年将军似乎才十四岁,谢公送他进官学念书,本是想让他入朝为官的。”他口里的谢公,指的是谢无疾的父亲,也是当时谢家的家主。

“谢家当时就是徽州的豪族,早与当地的官吏有所勾结。朝廷的政令下来后,谢家轻轻松松将税赋转嫁了出去,并未受到任何影响。谢将军得知此事,又看见当地的贫者只有草屋片瓦,食难果腹,便与谢公起了一些争执。”

“将军以为,谢家家缠万贯,并不在乎那些赋税,缘何不照朝廷的旨意办事?谢公却觉得将军在官学里学傻了,钱财哪有嫌多的?况且一旦家财被朝廷知晓,往后朝廷就会想尽各种办法来收缴,谢家豪族的地位也将难保。”

“将军说,朝廷颁布如此法令,就是为了制衡豪族富户,倘若天下富户都如谢家这般,贫苦百姓无路可走,迟早天下大乱,谁也没有好日子过。谢公勃然大怒,说将军是谢家的子弟,应当一切以谢家为重。倘若他不能将谢家的利益放在首位,来日必是个祸害。”

程惊蛰怔怔地看着午聪。

午聪轻轻叹了口气,道:“伊始可能只是父子间的言语争执,可将军与谢公都是强势固执的人。不知怎么的,这件事竟然越闹越大,谢公甚至禁止将军再去官学念书了。”

“后来父子还是没能和解,正好徽州附近的驻军司马之职空缺。谢公就用了些手段,把将军送去了军中任司马一职。谢公当时只是想让将军在军中吃些苦头,他对将军说,将军早晚会明白,离开了谢家他就什么也不是!将军那时年少气盛,自然是不服的,也就真的去了……”

“后来直到徽州驻军换防,将军都再没回谢家,他就跟着军队流转。再后来就到了北方……”

再后来,就是天下大乱,谢无疾锋芒毕露,于乱世中脱颖而出。惊蛰也全都知道了。

事实并不像市井传闻中那样的骇人听闻,起因只是一场父子之争,当时谢家绝想不到谢无疾会有今日,恐怕谢无疾自己也没想到过。

而谢无疾与谢家本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当谢无疾在北方打出一片天地来后,谢家还曾想过要他回去。双方的矛盾激化,恰恰是因为谢家派出谢三,想要在谢无疾不听话时架空他,抢走他的军权,谢无疾察觉后果断杀兄立威,这才导致双方彻底反目。

而谢无疾之所以杀兄,也并非出于私心。世人都以为他身为大军主帅如何威风,实则也极为凶险。一步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而当时的谢无疾确实没有能力游刃有余地处理这样的危机,只能乱刀斩乱麻,斩杀首恶,稳定军心。

至于谢无疾杀舅舅……当年午聪也曾为此胆寒过。可时间久了,午聪也渐渐明白,其实天下大乱,朝纲败坏,虽是朝廷无能所致,可又何尝不是这些权贵勾结地方,只手遮天,架空了朝廷的权势,使朝廷的政令无法推行?不除薛家,当年的澶州就无法恢复太平。

谢无疾心中一直是有大义的人。只是天下太多的事有心难为,或是不得不为,使他遭人误解。他还曾一度被天下人视为匪军,被各路诸侯排挤。倘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幸好,他遇到了朱瑙。

听完谢无疾与谢家的恩怨,惊蛰心中感慨万千,亦不知从何说起。

午聪道:“将军这一路过来,真的杀了很多人,也得罪了很多人。我实在很怕有朝一日……”他说到此处就没有再说下去了。

惊蛰默了默,道:“公子定会妥善处置,善待谢将军的。”

午聪抬眼看向惊蛰。他缓缓道:“我知道。可将军他……他是谢将军啊。他总不能像后宫妇人般,将身家性命全系于天子之喜怒……”

惊蛰一时无法作答。他跟在朱瑙身边,自然清楚裁军的必要,过于庞大的军队是国之负累,也是不安定的存在,若不裁军,就不能让万民安生。可午聪的忧虑他也理解。至于朱瑙具体是如何打算的,他就真不清楚了。

他再次重复道:“公子会妥善处置的。”

午聪沉默片刻,自嘲道:“或许陛下与将军早有共识,反倒是我杞人忧天。我只是……唉!我心里很慌,不知该跟谁说。所以找你说说话,你听过就算了吧,别往心里去。”

说完往酒杯里斟满了酒,举杯道:“我敬你!”

惊蛰举杯与他相撞,一饮而尽。

……

……

数日后,徐州。

几名刚刚从洛阳回来的使者垂头丧气地站在马束的对面,连大气都不敢喘。马束则是满脸震怒。

“你们是说,蜀国的官员根本不肯见你们?!”

“是,建武将军……”

马束只觉不可思议。是,他现在确实缺少谈判的条件,可不管怎么说,他用半年时间拉出了一支军队,甚至从田畴部下手里抢走了徐州,也算是声名远播了。可蜀人竟然连跟他谈一谈的兴趣都没有?!

“真是没用!”马束怒斥道,“你们吃了闭门羹,然后呢?然后就灰溜溜地回来了?!也许蜀人只是故意给我们一个下马威,你们就这么走了?!”

他始终对于朱瑙会收他这件事情颇有信心,因此对于使者的话他并不相信。或许蜀人故意冷落他们,只是一种谈判的手段。而这些没用的手下在被冷落几天后竟然就傻乎乎地回来了!

“将军,真不是啊!”使者们连忙叫屈,“我们能找的门路都找过了,也花了许多钱疏通关系,可仍然没能见到蜀官!他们只说蜀帝是不会收降陈国的军队的,叫我们趁早死心……”

马束狐疑地打量他们。蜀人真的是这么说的?如果说出这种话,那确实是谈都不想谈的态度……可会不会是这些使者贪墨了他给的钱财,故意编出这种话来糊弄他?

马束心里也吃不准。这几个使者已算得上是他的心腹了,如果这些人都不可信,那他也不知道他还能相信谁。可他也同样不相信,或说他不能接受朱瑙对他和他的军队不感兴趣。毕竟他已经堵上了一切。

他并不知道,朱瑙早已开始筹备裁军之事了。如今天下各地也只有他的淮南军还在拼命扩张,甚至不惜强抓壮丁。

被马束狐疑的目光审视着,那几名办事不利的使者心里既委屈,又担心自己会受到责罚。

片刻后,马束再次开口:“那你们在洛阳都见到了什么人?你们说的那些话又是什么人跟你们说的?”

使者忙道:“我们进洛阳城时说明来意后,便被人带到了军卫所,那几日我们一直被留在军卫所里,我们见到的最高的官员便是一名姓赵的长史,那些话也是赵长史告诉我们的。我们本欲再多留几日想想办法,也是那赵长史命人把我们赶出了洛阳城!”

马束疑惑道:“军卫所?”

一名使者忙道:“建武将军,我们着意打听过,那军卫所在谢无疾的治下,赵长史也是谢无疾的部下……”

实则朱瑙回蜀时将监督重建洛阳的工作交给了谢无疾,洛阳附近的兵马名义上全都在谢无疾的治下,自不必说。这使者在此时却特意把谢无疾的名字点出来,乃是别有用意,想要撇清自己办事不利的责任。

马束果然也对这名字十分敏感,登时眉头一紧:“谢无疾?”

谢无疾与谢家的恩怨,马束从前也打听过。在他看来,这根本不是大是大非的问题,更像是父子间一时的意气之争,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根本无法理解。因此这么多年谢无疾虽为蜀国效力,马束却始终怀疑这也是谢家的安排,为谢家做两手打算

“所以,”马束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们觉得,是谢无疾有意阻挠,不想让我归顺蜀国?”

使者们对视了一眼,小心翼翼道:“建武将军,确有这个可能。”

马束耳朵里嗡的一声,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少顷,他大喝一声,抽刀猛地朝着木桌砍了过去!

砰的一声巨响,木桌被利刃斩成两半,轰然倒地!

“谢无疾……谢无尘!凭什么……凭什么!”

他只是想要出头人头,那些世家子弟一出身就轻而易举得到的东西,他已经费尽了千辛万苦去争取,为什么还要阻挠他,为什么!!

使者们噤若寒蝉,生怕自己说错一个字下场也会如同那样桌子一般。

就在此时,外面响起了亲兵通报的声音:“将军,吴牵求见。”吴牵,是淮南军中的军需主官。

马束缓缓收刀回鞘,寒声道:“让他进来!”

不多时,吴牵撩开帐帘,准备入内。他刚踏入一只脚,看到帐篷中央被切成两半的桌子,顿时僵住了。再一抬头,看到马束能杀人的目光,他吓出一身冷汗,暗道自己来错了时机。

然而来都来了,他也不能退出去,只能硬着头皮上前行礼:“……建武将军。”

“何事,说!”

“……”

吴牵压根不敢开口,马束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让你说!”

吴牵吓得一哆嗦,忙将怀里抱着的账目双手奉上前:“将、将军,这是属下整理好的账目……”

他们最近又强征了一些淮南和徐州的大族,总算筹措到一笔钱粮。但由于很多大族都已经跑了,没跑的也把能运走的都运走了、能藏的都藏起来了,所以清点完之后结果并不理想。吴牵甚至不敢说结果,只能让马束自己看。

马束拿起账本,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结果。然而看完之后,他没有发火,竟然低声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大声,笑得众人毛骨悚然,这才明白他是怒极反笑。

下一刻,马束将账本一合,狠狠扔在地上。

此刻他下了两个决心。第一,谁也靠不住,他只能靠自己,他必须让自己手里的筹码更多,才能让朱瑙无法无视他。

第二,谢无疾,谢无尘,那些谢家子弟,他要他们死!

309、第三百零九章

寿州。

黄昏时分, 农户大多已完成了今日的农活, 人们收起农具, 三三两两地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干完了一日的活, 虽然疲惫, 却也满足,他们很快就能回家吃到家人为他们准备好的食物了。人们有说有笑,还有人哼起了山歌。

就在这时候,远处忽然传来惊慌的喊声。

“军队来了!军队来了!!”

农夫们听清那喊声,露出了茫然的神色。军队?哪里来的军队?寿州一向太平,此地的百姓很久没有见过军队了。

众人还以为是什么恶作剧,只脚步停顿了一下, 没太放在心上, 继续有说有笑地往回家的方向走。

可没过多久, 远处的田野上竟真的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 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冲了过来!

农夫们定睛一瞧, 来的还真是阵型整齐的军队,士卒各个手里刀剑,凶神恶煞。他们不由大吃一惊,连忙四散到附近的农田里躲了起来。

好在军队的目的并不是他们, 大地震动着,气势汹汹的大军从田野间穿过, 一路直奔寿州官府所在的县城而去……

……

……

另一边,洛阳城。

上午,谢无疾打马来到皇城, 进入皇城巡视士兵与工匠们的工作。

他最近没有出征的任务,闲暇时候比较多,朱瑙又将新修皇城的差事交给了他。虽然大多事务都有人操办,他只需统筹调度即可,但他对此事倒也十分上心,一有空闲就到皇城里看看。

“将军。”

“将军。”

一路上的工匠与士卒见了他纷纷向他行礼。谢无疾亦微微点头向众人示意。

他身边只带了两名卫兵,一则他本就不喜欢过分张扬,二则皇城内的工匠与士兵都有名在案,闲杂人等混不进来,不必太过担心治安。

忽然,谢无疾注意到了一名工匠。那工匠手里提着锤子,正在敲打砖墙。工匠的脸色很不好看,今日的工作才刚刚开始,他的额上就已密布汗水,似乎身体不适。

由于谢无疾常来此地巡视,他看这工匠倒也有几分眼熟。于是他走上前去。

谢无疾打量着那工匠道,低声问道:“你病了么?”

当谢无疾走近,那工匠明显变得更加紧张了,肩膀微微哆嗦着,呼吸也变得愈发局促,额上的汗珠更多了。

谢无疾眯了眯眼,他的直觉让他发现此人今天不太对劲。

下一刻,那工匠忽然鼓起勇气,大喝一声,抡起手里的锤子,劈头盖脸地朝着他砸了过去!

谢无疾身边的两名卫兵根本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完全来不及反应,幸而谢无疾自己早有准备,脚步轻盈地向后撤出两步,避开了砸下来的锤子。那工匠见一击不中,抡起锤头又要砸,这回谢无疾不退反进,猛地一脚踢中他的手腕!

他动作极快,干净利落,出脚又准。只听那工匠一声惨叫,锤子脱手,猛地倒退了几步!

此刻卫兵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冲上来架住了那工匠!附近巡逻的士卒们闻声也纷纷冲了过来,把四周牢牢围了起来。

谢无疾皱眉打量那工匠。只见那工匠神色慌张、眼神闪躲,根本不敢与他对视。此人并未表现出恨意,看来不是在工事中遭受虐待而进行的报复。

谢无疾走到他面前,冷冷地问道:“是谁指使你的?”

那工匠浑身一哆嗦,眼神越发躲闪,不肯开口。然而他的沉默也证实了谢无疾的猜测——行刺并非他的本意,此人定是受人指使的。

谢无疾道:“把他带下去审。马上调查他的背景、他的家人!”

“是!”

数名士兵冲上来把那工匠捆起来带走了,又有几人连忙跑去向朱瑙汇报此事了。

……

……

“修城的工匠行刺谢将军?!”朱瑙正在批阅公文,听到此事,吃了一惊,立刻将手上的东西推开了。

他沉着脸问道:“谢将军情况眼下如何?受伤了吗?”

前来汇报的人忙道:“禀陛下,谢将军并无大碍,眼下正在城中卫所审问犯人。”

朱瑙起身就要出去,刚走了两步又停下,唤来惊蛰吩咐道:“立刻封锁城门,不准任何人出城!”他加重语气强调道,“任何人,都不行!”

虽然眼下还什么都不清楚,但修城的工匠在征用前都是调查过背景的,近来也并未听说工匠被苛待而有所不满,因此此事最大的可能是有人收买工匠行刺谢无疾。至于幕后主使眼下应该还在城内,毕竟他们要确定行刺的结果才敢离开。现在立刻关门打狗还来得及。

由于城池正在翻修,每日进出城门的人流是极大的。朱瑙却直接下令封锁,必会带来严重的影响。然而他仍然下了这样的命令,可见他对此事的重视。

惊蛰郑重道:“是,我这就去!”

他二话不说,点了一批人手,快马加鞭赶往各个城门传达命令去了。

……

……

一柱香后,朱瑙快马加鞭赶到城中的卫所。他步履匆匆地走进卫所,谢无疾就在里面坐着,见他来了,忙起身相迎。

朱瑙走到谢无疾面前,目光迅速地上下打量他。谢无疾微微一怔——他极少看到朱瑙皱着眉头的样子。

“放心,”他言简意赅道,“我没受伤——完全没有。”

朱瑙轻缓地吐出一口气,眉宇这才舒展开,又恢复了往日的镇定。

“行刺你的人说了什么?”他问道。

谢无疾道:“他的儿女被绑架了,绑架者给了他的妻子二十两银子,向他保证只要他能取走我的性命,会让他的妻子带着儿女离开一起去过好日子。”

审问那工匠并不难,把工匠带回卫所后用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就什么都交代了。所有参与工事的工匠平日都是集体吃住的,然而休沐日却可回家探亲休息一天。也就是休沐日那天,工匠回到家中,才发现自己的儿女双双失踪,妻子满眼含泪、战战兢兢,家中还多了一名不速之客。

那幕后主使倒也知道,行刺谢无疾是死路一条,所以他没给工匠不切实际的许诺,只劝他安心赴死,给家人谋个活路。至于行刺之后工匠的女儿到底能不能放回来……工匠也没得选,只能老实照办。

朱瑙问道:“指使者是谁?”

谢无疾摇头:“他也不知道,那人是上门找他的,没有向他交代身份。”

朱瑙又问道:“指使者哪里的口音?相貌如何?”

谢无疾道:“已命人去画像了。至于口音,那工匠是个洛阳人,分不出外面的口音,只知道不是河南本地人。”

朱瑙道:“那就找一群不同口音的人过来,让他辨认。”

眼下洛阳城内从军队到百姓有十几万人,他们只掌握这么点消息想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倘若能确定口音和相貌特征,找起来就容易多了。

朱瑙又道:“把其余的工匠集中起来。指使者未必只胁迫了一人,或许还有其他人也被收买胁迫。询问他们,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线索。”

眼下的当务之急的就是找出行刺谢无疾的幕后黑手,连城门都被封锁了,大量士卒都被召回来待命。朱瑙的命令层层下达,士卒们立刻分成两拨,一波开始盘查其余的工匠,另一波在城内寻找各种口音的人。

很快,士卒们将五湖四海的人都找来了,带去给那工匠辨认。

有过不多久,负责主审的午聪走出来向朱瑙和谢无疾禀报道:“陛下,将军,那工匠说,指使他的人的口音应是江宁一带的。”

朱瑙与谢无疾立刻对视了一眼。江宁?难道是陈国派来的人?

然而仅一个口音尚不能证明什么,终究是要找到威胁工匠的人直接审问才能真相大白。只是江宁口音无疑也让这件事情变得更复杂了。

朱瑙下令道:“酉时全城宵禁,调动所有军队挨家挨户地查,务必找出指使者!”

“是!”

……

……

夜风渐起,冥色四合,转眼,酉时已过。

安静的街上巡逻的士兵敲着响亮的梆子,一遍又一遍地高声重复:“宵禁时辰到!所有人回屋候察!再有出街者一律抓捕入狱!……宵禁时间到!”

城北的一间小院子内,魏合贴在门口听着外面的动静,曹严局促不安地来回走动。此二人乃是马束派来的心腹,也正是收买工匠行刺谢无疾的幕后黑手。

由于投诚被拒绝,马束把这桩仇记到了谢无疾的头上。但他不可能带兵打到洛阳来,甚至就连铜山外的徐州兵他都没把握击退,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也就只有暗杀了。

他希望暗杀了谢无疾,一来除掉了自己投诚蜀国的障碍,也替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二来谢无疾一死必会导致蜀国发生内乱,朱瑙手下缺人,很可能就会花心思拉拢他。而且天下越乱,他就越有机会。反而是蜀国太早统一,他出人头地的机会就小了很多。此诚可谓一箭双雕之计。

于是他便将两名心腹派到洛阳来替他完成此事。

这两名心腹做事也算可靠,来到洛阳后,很快就查清了谢无疾的动向。谢无疾行事低调,平日里除却在军中处理公务外,还会去皇城巡查工事,除此之外,他很少会在其他地方露面。

军中那是谢无疾的地盘,他们再怎么也不可能把手伸到军中去。唯一有机会下手的就是皇城。皇城的管束也很严,只有参与修城的士卒与工匠能出入,于是他们用威逼利诱的手段胁迫了三名参与工事的工匠,希望能来一招借刀杀人。

原本事情进行得是很顺利的,他们胁迫的三名工匠都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而他们也并没有因为策划此事而感到害怕——不说那三名工匠到底能不能成事,至少洛阳城这么大,住了十好几万人,就算事情失利,他们也能及时脱身离开,想要抓出他们几乎是不可能的。

正因如此,如朱瑙所料,他们安排完任务并没有离开洛阳城,他们还留在城内等着确认谢无疾的生死。可谁知事情才刚开始,就照着背离他们设想的方向发展了!

“怎么办……怎么办……”曹严已紧张得满头冷汗,不断在屋内徘徊。

今天得知洛阳城的几道城门忽然全部关闭时,曹严曾溜去城门附近观察了一下形势,他想知道封城令究竟严格到什么程度,还有哪些人能够进出,这样他也好想办法与同伴一起脱身。可谁知道就连往来城内运送食物和砖瓦的人都全部被拦了下来,军队极其严格地紧锁城门,禁止任何一个人出入。那时他就开始慌了。

紧接着,大量士兵开始来到街上巡逻,全城通报宵禁令,严禁任何人在酉时后上街,摆明是要挨家挨户彻查,这让他们更慌了。

显然,他们低估了朱瑙和谢无疾对此事的重视程度,更低估了蜀军的办事效率。从谢无疾遇刺到全城封锁总共不超过半个时辰,他们连工匠有没有动手都没来得及打听到,就已经被困在城内了。当晚又直接发动万人大军搜查全城,更是连思考对策的时间都不给他们。

“别慌……别慌……”魏合安慰曹严,也安慰自己,“城里这么多人,未必就能查得到咱们。查到我们,也未必就能确定是我们干的……”

曹严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但愿如此……”

魏合深深吸了口气,下定决心道:“万一……万一真的不幸找到了我们,我们就把事情推给谢家,推到谢无尘那混蛋的头上!”

一来,他们是马束的心腹,心里还是向着马束的;二来,把事情扯到谢家头上,也许谢无疾有所顾虑,能留他们一条性命。

曹严欲哭无泪道:“好吧,就这么办!”

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