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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夜梦

第三章 一夜梦
渡口位于瀛洲岛西南角,与浙省之间隔开一条海峡。晴天时,隐约能看到对岸的峰峦城郭,犹如仙山一般浮在淡淡的雾气中。不过赶上这样的雨夜,仙山早就杳无影踪,海对岸只剩一片空茫而寂寥的黑。

除了仙山外,夜色中还少了一些东西,一些理应停泊在渡口的东西。

船。

三条码头,本来泊着三艘渡船,都是敞阔的双层船,上层纳人,下层运物,岛上来往客货,都靠这几艘船运输。海峡中湍流复杂,驾船的是一队经验老道的船夫,就住在渡口边的雀背坞里,亲如一家。

率先发现异状的是个酒鬼,这人喝得烂醉如泥,在雨里四处乱走,来到海边,发现船不见了,雀背坞也空了。酒鬼一阵大叫大跳,将附近的人都引到了渡口。

众人赶到时,海滩上散落着许多木片,勾连着湿漉漉的绳索,数量多得不寻常,显然是渡船的残骸被风浪卷上岸来。

眼看坚固的大船变成残破的碎片,人群一片哗然。

柳红枫和段长涯便是被他们的哗呼声引来的。

段长涯问道:“这渡口是不是出入瀛洲岛唯一的路?”

柳红枫答道:“是啊,既然你我都没有插翅,除了乘船,还有什么法子能够过海。”

“现在这唯一的出路已被人毁坏。”

“看来是这样。”

段长涯皱眉,快步往码头上走去,踏过湿漉漉的船坞,瞧见半截船索残留在木桩上,另一头被人切断了。船索本是刚硬的铁,切面却像镜子似的齐整。

削铁如泥,没有几手内家功夫的人是决然做不到的。这人显然削断了船索,任由船飘到海里,撞上远处嶙峋的礁石,以致粉身碎骨。

船夫又在哪里?

段长涯拨开人群,在一片瞠目结舌的注视中找到那名酒鬼。

酒鬼坐在石头上哭号,浑身上下已被雨淋透,好像是在水里泡过似的,他与雀背坞里的船夫本是酒友,今日本来带了一坛陈年佳酿,可惜酒坛子已砸碎在脚边,酒浆已被雨水冲走。

他在段长涯的追问下断断续续地哭诉:“雀背坞里的汉子个个精通水性,平日里就算风浪大,行不成船,他们也能在浪里翻泳,决不会随随便便淹死的,他们一定是叫人害了……”

船没了可以再造,船夫遇害才是真正无可挽回的祸乱。

人群里传出惊呼声:“你们看那边是什么?”

出声的人带着满脸惊恐,抬手指向清光涯。

清光涯在渡口以西,大约百丈开外,是瀛洲岛海岸线的转角处,正迎着东方的阔海,每日清晨,海上的第一缕旭日便从这里登岸,灿灿朝辉洒满水面,清光粼粼,故而得名清光涯。

不过此时此刻,清光涯只是一片黑黢黢的影子,凸石嶙峋,浊浪滔天,浪头拍案的声音从百丈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在崖底的阴霾中,隐约能瞧见几个浅淡的影子,远看像鱼漂似的,被浪头卷起,打在嶙石上,又沉回水面。

仔细看去,那些影子似乎被一条铁索卷着,铁索附近的海面似乎泛着斑斑的殷红。

柳红枫露出惊色,道:“那些影子莫非是人影?”

“人影?!”酒鬼从石头上蹦起来,“你说他们是……是……”

柳红枫定睛凝神,透过雨幕竭力远望,他的眼力原就比普通人更好些,能从一团团模糊的影子里分辨出头身和腿脚。那些影子毫无疑问是人,只是衣衫已被海水泡烂,五官模糊,很难辨出原来的样貌。

他叹道:“是人不假,只是溺在那么大的浪里,恐怕没救了。至于他们的身份,还是等雨停之后,到近处探查一番,再做定夺。”

酒鬼的眼睛瞪得大如圆豆,听了他的一番话,哭号得更加厉害,拳头不住地往石头上砸。

酒鬼的嗓音嘶哑而低沉,回荡在黑暗中,好似一只粗粝的锯条,将每个听者的心挫得血迹斑斑。

在一片沉默中,段长涯开口道:“我要将那些人尸身带回来。”

柳红枫大惊:“现在就去?”

段长涯点头:“现在就去。”

“现在海水涨得正高,岸上根本没有路,你怎么去?”

“踏着礁石去。”

“太危险了吧!”

“船夫都是无辜之人,就算是死,也该有个全尸。”

没等柳红枫反驳,段长涯便将手中的伞推给他,道:“你在这里等我。”

柳红枫怔住了,这是段长涯第一次开口对他提出要求。

但他还没来得及回答,段长涯便已抛下他,独自步入雨幕中。

“……好么,连个舍命陪君子的机会都不给我。”柳红枫自言自语,一面目送段长涯的背影远去。

段长涯踩着礁石,施展轻功,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掠行,身形轻盈而稳健,像是一条黑背雪腹的燕,在暴雨中穿梭,向着漆黑的山崖扑去。

风雨愈是飘摇,柳红枫便愈是移不开眼。他的心也随着那身影一起浮沉,不由自主地想象着走在海面上的人是自己,每次段长涯的动作发生偏差,都使他提心吊胆,担惊受怕。

他平生第一次如认真地凝视一个人。

若非他凝视得足够认真,他绝不会发现黑暗中异样的一闪。

银光从身后的人群中钻出,以飞快的速度掠过水面。柳红枫心下咯噔一声,那分明是暗器的寒光。

二十载出生入死,一条命悬在鬼门关上,押给阎王爷做赌注——这样一个人,对天底下的暗器可谓了若指掌。

他几乎是本能地纵身跃起,跃至最近的礁石上,落地的同时张开手中的伞。

岸边的众人纷纷露出惊色,他们只看到红衣的青年人忽地开伞,像一团火似的降落在海面上,刚好隔在段长涯与人群之间。

谁也没能看清那一瞬间所发生的事,除了柳红枫自己。

柳红枫用双手擎住伞柄,一阵剧烈的冲击落在伞面上,将他的手腕震得生疼。他将内劲倾注手心,使伞柄迅速旋转,在周遭卷出一只看不见的漩涡,如此才挡住飞蝗般密集的攻势,避免了人和伞双双被扎成筛子的结局。

方才的须臾间,他所挡下的针比挡下的雨还要多,这些银针倘若落在身上,每一根都足以致命。

唐家暗器,一夜梦。

以箭翎为形,将千根银针收拢在筒中,一经射出便在空中散开,细如发丝,使人无法察觉,无从躲避,就像梦境一样了无痕迹。但一根箭翎只能使用一次,因为银针极软,完全仰仗发针的劲力维持动势,只能支撑短短顷刻,一旦错过良机,便与废铁无异,仿佛一夜梦过,梦中的情境便再也无法寻回。

唐家世代研究暗器毒蛊,虽为江湖正道所不齿,却积攒了深不可测的实力。一夜梦是唐家最精密的暗器之一,需要独门内功配合方能驾驭,所以,驱使它的一定是唐家的关门弟子。

有唐家的人潜伏在人群中,试图用一夜梦暗取段长涯性命。

段长涯也感到了背后的杀机。

他猛地回过头,刚好瞧见柳红枫开伞,一片鲜艳的红衣翩然而落,落进他的眼底。

他被惊涛和暴雨包围,像是陷入一座巨大的囚笼,水声漫天遍野,充斥着他的耳朵,使他听不见任何其他响动。他只能远远地望着那抹鲜红的影子舞动,好似注视着一页纸,一张画,一场遥远模糊的梦。

梦中之人微微转回头,越过迷离的雨幕,怔怔地望向他。

他的心弦剧烈悸动,好似看不见的手搅动了一潭死水,将他的心搅乱。

柳红枫没能凝他多久,很快便转回身,因为第二次攻击已经来了。

一掷三翎。

柳红枫将伞面收起,捻着伞柄甩出一条回旋,伞尖和伞尾依次擦过一根翎的轨迹,将它们从空中扑开。

他听到一夜梦骤然散了形貌,次第落进海面所掀起的细密的轻响,好似一串徒劳的脚步声。

但只有两次而已。

第三根翎贴着他的脸颊飞过,往更深的夜色中扑去。

他大惊失色,回身高喊道:“段公子当心!”

他的语声快不过暗器本身。

柳红枫眼睁睁地看着银光撕开夜色,锋芒犹如一道闪电,在一瞬间迸起漫天火树银花,往段长涯的周身疾驰而去。

段长涯站在一块孤礁上。

他已无处可躲。

*

段长涯并没有躲。

在瞧见柳红枫开伞的顷刻,他便明白自己无处可躲。行凶者动用精锐暗器,等待天时地利,赶在此时此刻出手,为的就是置他于死地。

遇上这样的敌人,他还能往哪儿躲。

但他并不慌乱,他自幼武修,熬得半生清苦,摒除万般杂念,锤炼出一颗坚韧的心魄,为的便是应付眼前的局面。

躲不过便战。

千钧一发之际,他将手伸向背后的剑匣。

佩剑如行云流水一般鱼贯出鞘,横在他的身前。

这剑身极长,长过了常人所能驾驭的极限,若是常人耍弄它,别说杀敌,就连避免自伤都不容易。

但他的身法大开大阖,剑在手底舞动,犹如一条灵动的银鞭,哪怕脚下仅有方寸的立足地,仍无法压抑他的剑势。

剑势如虹,他已辨出暗器的轨迹,在侧身的同时扬臂递剑,就在翎筒散开的前一刻,长剑的剑锋划出一条弧,刚好抵住其尖端。他抬起另一只手,在剑镡处一弹。

震动顺着长剑扩散开,好似黄昏时分城楼里的钟鸣,在疾雨中荡出壮阔的波澜。他周遭的空气被压紧又迸开,好似弯弓放矢,将暗器的轨道生生地弹了回去,重新向岸边驰去。

一来一去,不过发生在须臾之间。一夜梦已失了控制,银针散落满天,骤然亮起的银光像蛛网似的罩在人们的头顶。人群登时惊呼连连,作鸟兽状四散,争先恐后地避开银光落下的地方。

只有一个人的脚步慢了。

那人置身于众目嘈杂处,本来并不起眼,现在人群四散奔逃,只剩下他还站在原地,面色苍白,胸口剧烈起伏。

他的身上看不到一处外伤,但却像是刚刚遭受了一次重创。

柳红枫一惊,即刻纵身而起,掠过水面,跃至那人身边,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将他从银针落处推开。

那人被他冷不丁地一推,仰面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银针悉数落进岸边的砂砾中,很快便被雨水盖过,不见了踪迹。

那人突然从地上跃起,手底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剑,径直刺向柳红枫的喉咙。

柳红枫侧身一闪,同时抓住对方手腕:“兄弟,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你就这么报答我的恩情吗?”

那人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挣动手腕,从柳红枫的钳制中抽身,再次提剑刺来。柳红枫即刻出手,在咫尺外拦下他的攻势。

掌功对剑法,两人出手极快,转眼便过了十数招,剑刃的锋芒在柳红枫的五指间交错闪动,数次贴着他的指根划过,只要稍稍偏离少许,便能将他的手指割断。

然而,柳红枫平日里总是翘兰花的尾指此刻突然争起气来,灵巧地翻动,一面躲闪一面佯攻,那人从未见过这般掌法,愈发落得下风,终于手心的穴道被对方戳中,登时五指一麻,短剑滑脱,转眼便到了敌人的手里。

柳红枫将剑锋转了半圈,抵住对方侧颈的死穴。

那人偏头瞪他,满面尽是凶光。

柳红枫道:“唐兄弟,你说你糊涂不糊涂。”

“你怎知我姓唐?”

“你的暗器是一夜梦,你的功夫是唐家独门心法,你若不出手害我,或许我还没有实证,但你已经对我出手,还指望我又聋又瞎吗?”柳红枫说着,将手里的短剑压得更狠了些,在那人颈上压出一条红痕,“顺便提一句,唐家擅远攻,弱近战,你在我面前没有胜算的。我要是你就老老实实回答问题,你是不是将唐家的蚀骨散卖给一个黄杉的娼妓?”

唐家子弟露出惊色,但神色很快恢复如常,道:“不错,是我卖给他的。”

“敢问那姑娘是哪路人?”

“她是哪路人关我屁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可知道她用你的毒犯了命案。”

“她出钱我就卖毒给他,她愿意杀谁就杀谁,我唐家的生意自古就是这么做的。顺便提一句,你口中的命案断然与我无关,因为若是我给人下毒,绝不会让你抓住把柄。”

那人说完,眼中凶光毕露。

柳红枫冷笑一声,道:“我以为唐家已在十年前金盆洗手,不再接伤天害理的生意,原来还留了一个不守规矩的叛逆小主。我看还是等段公子回来,再与你一起算总账吧。”

段长涯已经回来了。

他浑身已被大雨浇透,原本洁白的衣衫和浅淡的发丝上,都沾着殷红的血迹。他的怀里抱着一具尸身,左右肩各抬着两个,背后还驮着另外两个,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然将绑在铁索上的七个人全都带了回来。

死者一共七个,高矮胖瘦各异,都穿着相似的衣服,不过衣料都被铁索勒成了破布条,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他们的身上到处是伤口和瘀紫,没有受伤的地方被海水泡得发白肿胀,肚皮和脸颊都肿了不止一圈,脸上的五官血肉模糊,几乎无法辨出人样。

他们都是雀背坞的船夫,从死状上看,他们曾被绑在沉甸甸的铁索上,活生生沉到水里,清光涯底礁石密布,大浪滔天,他们被卡在礁石之间,手脚受缚难以脱身,在浪头的反复击打下,被活活拍晕淹死的。

死状如此,已经很难勘查出行凶者的线索。

尸身横铺在岸边,仍旧被雨水冲刷着,淌着深红的血。人群纷纷避让,只有酒鬼扑在尸体上嚎啕大哭。一个烂醉如泥的人,将自己哭得和尸体一样溃不成形。

柳红枫在唐家子弟耳边质问道:“你该不会说,这些人命也和你无关吧?”

那人道:“当然无关,我才不会用这么费劲的法子杀人。”

“我差点忘了你是个用毒的蛇蝎,你为何要暗算我的朋友?”

那人咬着牙根道:“因为他是段长涯。”

段长涯已来到两人面前,点头道:“我是。”

那人五官扭曲,脸上凝出一抹狞笑:“所以我非得杀了你不可,你一定想不到我还能回到你面前,但我既然回来了,便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悔不当初!”

这番话像是他咬破自己的舌头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含着血。

段长涯眨眨眼,只说了简短三个字:

“你是谁?”

*

瀛洲府府衙。

柳红枫押解着唐家弟子,跟随段长涯一路来到府衙,刚一推门便傻了眼。

公堂上空无一人,早先段长涯带去莺歌楼的衙役好似蒸发了似的,全都不见踪迹。从莺歌楼抬回来的三口木箱,歪歪斜斜地堆在墙角,无人问津。

段长涯快步踱到堂前,拿起桌上的公簿翻了翻,簿上哪有今日的案宗记录,最近的一行字还是三日前写上去的。

柳红枫啧声道:“这群趋炎附势的家伙该不会都跑光了吧?现在可好,偌大的公堂,只有三个死人老爷坐镇了。”

段长涯低叹道:“虽然对瀛洲府衙的腐败早有耳闻,但我没想到他们竟散漫到了这种地步,简直是目无法纪。”

“是啊,这些年他们白吃了多少的皇粮,应该叫他们一口一口吐出来。”

这番话倒并非只为附和,多少也是柳红枫自己的心声,如今国运倾颓,边乱连年不止,先帝辞世,刚继位的新皇势单力薄,面对内忧外患,力不从心,朝纲紊乱,黎民受苦,若非如此,江湖也不会兴盛至此。

实在是老百姓的日子太难熬了。

但武林也并非净土,一面是名门正道尊卑森严,高不可攀,一面是三教九流鱼目混珠,乱象丛生,江湖割裂由来已久,就像峥嵘山上的灯火和山下的浊流,泾渭分明,难以逾越。

柳红枫望向段长涯,后者面色凝重,像是把天底下的都塞到眉心里。

这人总是皱眉头,柳红枫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倘若用手指把他的眉心一寸一寸缕平,他的额头会不会变成两倍宽。

也只有柳红枫会对他抱有这般奇思妙想,在场的另一个人心思则简单得多,只想将他扒筋抽骨,生吞活剥。

段长涯来到那人面前,道:“我想起你是谁了,你是唐真,唐家掌门末子。三年前我随父亲到访蜀中,曾在宴席上见过你的面。”

“你终于想起来了,”唐真道,“我要杀了你,为我的表妹报仇。”

“我与令妹何仇之有?”

“你勾引她,使她鬼迷心窍,误入歧途,这难道不算是大仇吗!”

*

段长涯尚未答话,柳红枫便抢先开口:“勾引?唐兄弟,不是在开玩笑吧,你说他勾引你表妹?恕我心智贫乏,实在想象不出他勾引人的场面。”说罢便转向段长涯,“段公子,我怎么没看出你有这等才能,要不你勾引我试试?”

段长涯摇摇头,没有理他,只是对唐真道:“我与令妹不过一面之缘,路见不平出手相助罢了,谈何勾引。”

唐真满面怒容道:“好个路见不平,什么好事都叫你占尽了,凭什么!”一面说着,一面试图上前。

柳红枫还制着他的穴道,一面将他拉回来,一面道:“慢着慢着,我早知道段公子不会勾引人,你诓骗我的账我暂且不和你算,但听到你的鼎鼎大名,我忽地想起一件事来,半年前蜀中出了一个纨绔子弟,将自己的表妹绑在床上灌药奸杀,淫|辱尸身,获刑死罪,这人就是你吧?”

段长涯脸色一沉:“唐真,你竟做过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唐真的目光在两人身上轮番扫过,道:“我没有杀她!只是想要与她缠绵一场罢了,她本来就是我的女人,三岁起就许配给我,我一辈子不曾辜负她,可她却要离开我,我绑她在床只是为了将她留下来。”

“那灌药呢?”

“药也是颠鸾倒凤的快活药,是为了让她开心才给她喝下的,她若是乖乖听我的话,又怎么会闹出人命……”

没等他说完,柳红枫便抬手在脸上重重地掴了一掌:“你自己品品,你说的能算是人话吗?”

这一掌又狠又响,唐真捂着被冷不丁打肿的脸,怒道:“我是唐家的关门弟子,你这下贱货色也配打我?!”

柳红枫道:“我再下贱也是个人,可惜你是个禽兽,指望禽兽说人话,本来就是异想天开。”

“当今圣上赦了我的罪,罪不在我!”

“当今圣上不在这儿,你再多说一句鬼话,我保准让你死得彻彻底底,连全尸都留不下。”

柳红枫说到做到,刀刃一横,就要往唐真颈侧要害处抹。

“住手,”段长涯抓住他的手腕,喝止道,“圣上的确特赦了他,你我无权再治他的罪。”

柳红枫皱眉:“他方才可是要杀你啊!”

段长涯仍是摇头:“他方才并未得手,罪不至死。”

“那怎么办?我的好少爷,你该不会打算将他放了吧。”

“放也不妥,明日我将他押解到临安,交由官府再做处置。”

“明日?如今离岛的船已经毁了,雨还不知何时能停。”

“船毁了可以再造,若是世家的权利肆意滥用,殃及平民,后果才是无法弥补的。”

段长涯似叹似言,嘴唇紧抿,眉锋攒向眉心,竭力压抑着神情中的痛苦。

唐真对柳红枫嚷嚷道:“你听见没有,圣上了赦我的罪,你还有什么废……”

没等他说完,柳红枫便抬起空闲的手,往另一边脸上掴去。

一声脆响过后,唐真吼道:“你竟敢打我!”

“我为什么不敢?”柳红枫冷笑一声:“段公子地位尊贵,一言一行自然有诸多考量,可惜我是个下贱货色,没脸没皮惯了,我想打你便打你,有本事你叫皇帝老儿来打我啊。”

唐真脸颊发紫,不知是被打的还是被气的,抬手往段长涯鼻子上一指:“你敢私自用刑,他便是共犯。”

柳红枫道:“谁说我要用刑?公堂上的人都跑光了,这儿便是江湖,咱们用江湖的规矩解决,一对一公平比试,你敢么?”

唐真先是一怔,而后沉声道:“我若赢了,你就从我面前滚开,滚得越远越好。”

柳红枫道:“没问题,你若赢了,我立刻就走,保准不再多说一句废话。”

唐真的嘴角挤出一抹狞笑:“好啊,你现在放开我,我跟你比,可惜我的暗器不长眼,万一我失手杀了你这娘娘腔,你就滚回娘胎里哭冤吧。”

柳红枫连眼皮也没眨一下,只是淡淡道:“你急什么,规矩才说了一半而已。”

唐真道:“你快说。”

柳红枫忽然凑到他的面前,故意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道:“我若是赢了,便要打断你一条狗腿,将你绑在床上,挖掉你胯下的玩意,刮伤你这金贵的脸蛋,用烧红的铁棍捅烂你的屁股,让你也尝尝被自己瞧不起的人奸杀是什么滋味。”

这番话口吻太过狠毒,好像下一刻就要付诸实施似的。唐真听在耳中,竟不禁抖了一抖。

但柳红枫只是撤开短剑,两手一摊,道:“来吧。”

段长涯从一旁抓住他的手臂,凑到他耳畔,低语道:“这人手法毒辣,身上藏了至少十种暗器,你不必为我冒险。”

“没事,”柳红枫偏过头,脸上溢出一抹灿如春风的笑,与方才判若两人,“谁让我是个下贱货色,就跟林子里的孔雀一个样,遇到喜欢的人,总是忍不住表现一番。段美人,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段长涯:“……”

两人周遭的灯烛突然熄灭,府衙公堂陷入一片黑暗。

是唐真的杰作,公堂构造狭长,两面墙壁上少说排列着二十盏灯烛,唐真站在原地,寸步未移,只靠藏在指间的细镖,竟将二十根烛火同时打灭。

这人或许是个禽兽不如的败类,但唐家独门功夫却不容小觑。

唐家的内功心法皆为操控暗器而生,灭灯是他们常用的手法之一,环境愈是黑暗,对手便愈是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对他们越是有利。

他们常常穿深黑的衣衫,方便隐身遁形。在晦暗的天光中,柳红枫那一席红衣简直成了靶子。

打碎灯烛的细镖是特制的,比纸还要薄,比针还要细,如尘埃一样随疾风而动,名曰“风吹尘”。

下一簇风吹尘径直打向柳红枫的面门。

柳红枫挥起短剑,纵身格挡,一阵铿锵的撞击声过后,镖尖在立柱上扎成整齐的一排。

这短剑只是一柄普通的剑,剑刃极轻,便于突袭,但若是用于近战,长度远远不足以补齐全身上下的破绽。

唐真发出冷笑,他手中的风吹尘果真如尘埃一样取之不竭,反手便又发出一簇。

柳红枫果真抵挡不住,只能退守到立柱背后。此处距离墙壁已经很近,墙边摆着一座兵器架,大约是为了烘托公堂上肃穆的气氛,刀剑枪戟应有尽有,柳红枫从中抽出一把长刀,在黑暗中寻了一圈,耳朵敏锐地捕捉到唐真的脚步声,当即扬臂将长刀掷出。

唐真没想到自己的方位仍会暴露,先是一惊,但立刻侧步提腕,迎上呼啸的刀刃,五指往刀柄上抓去。

他的双手常年与暗器为伍,手上的速度比常人快出百倍,柳红枫的全力一掷,在他看来就像是飞蝇撞上苍鹰,慢得不值一提。

转眼间,长刀已到了他的手中。

柳红枫一惊,当即转变策略,将兵器架推倒。

玄铁架身撞击地面,发出沉甸甸的闷响,架上的兵器纷纷散落,带出一阵凌乱的响动,盖过了公堂上其余的声音。

唐真踩着铁架飞身跃起,长刀刚好勾向柳红枫的脖子。

此刻的唐真已不怕再暴露方位,全力而攻,柳红枫仰面躲避,长刀掀起一阵阴风,刀尖擦着他的喉咙结掠过。

唐真啐了一声,往刀身上瞥了一眼,只见锋利的刀刃前端微微有一条弯钩,不知是瑕疵还是刻意为之,方才便是因为弯钩处的细差,他才没能割断柳红枫的脖子。

但他仍占着有利的地势,踏着铁架的侧棱再度跃起,居高临下地披斩。他看见柳红枫挥舞短剑,试图将他的长刀格开,他勾起嘴角,忽地将长刀松开,转而抄起一柄银枪,借着落势压稳枪身,明晃晃的枪头往柳红枫的手心挑去。

铿锵一声,柳红枫的短剑已被迫离手。

唐真扔去长枪,扑倒在敌人的身上,从腰间抽出一枚短刺,径直刺向柳红枫的胸口。

*

柳红枫被唐真压在身下。

唐真跨坐在敌人腰间,将全身的重量压在上面,他的身材结实强壮,制伏一个如此清瘦的人简直不在话下。

他手中的刺呈深灰色,尖端淬过最乖戾的毒,隐隐泛着紫青,就像野兽用来撕咬猎物的利齿。唐家世代以暗器毒蛊为生,他从出生时起,学得便是见不得光的阴险功夫,旁人以剑为耀,博得众彩,他却要躲在暗处忍受屈辱,只有亮出獠牙的一瞬间,他才算真正地活着。

所以,他亮出獠牙的时候,便是猎物的死期,柳红枫也不例外。

唐真已看清自己的刺穿透对方胸膛的瞬间,毒会径直捣入柳红枫的心口,置他与死地,一击必杀,绝无避开的可能。

可柳红枫竟然避开了。

唐真甚至没有看清他用了怎样的法子,在那一瞬间,他竟变得像是红鲤一般灵巧而油滑,碍眼的红衣仿佛化作鳞片,从唐真的腿间中溜出.

一阵天翻地覆过后,唐真和柳红枫的位置已经调转,唐真成了被压在身下的那个。

与此同时,方才被长枪击落的短剑不知怎地回到柳红枫的手里,正不偏不倚地抵住唐真的喉咙。

唐真咬着牙关质问道:“你哪来的剑?”

柳红枫勾起嘴角:“剑一直在我的手里啊,你方才击落的只是个烂铁片罢了,连这都没看出来,你的眼力未免也太差了。”

“你……你竟使诈!”

“你一个唐家关门弟子,嫌我使诈,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唐真哑然失语。

两人交手的位置靠近墙壁,附近有一扇天窗,夜色如墨,但屋里更黑一筹,黯淡的光透过天窗漏进来,刚好洒在柳红枫的头顶,将他脸颊的轮廓勾勒得格外深刻。

他勾起嘴角,明晃晃的利刃抵在唐真的颈上。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从刀俎变成鱼肉的唐真感到片刻的失神,他忽地想起了表妹的死状,想起那时候她是如何在床榻间蹬动双腿,摆扭腰肢,晃动脑袋,嘶哑的喉咙泄出一阵阵尖叫,当时的情形宛如一场噩梦一般,待唐真回过神的时候,双手已将她的脖子掐得通红。

她在唐真的手里断了气,任凭唐真发疯似的将腿间的硬物插入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可尸体仍旧迅速变冷,变得僵硬而丑陋,再也没有活过来。

“现在怕了?”柳红枫冷笑道,“我平生最恨欺凌弱小的败类,你简直是败类中的精粹,从尖儿一直败到根里,连一丁点渣滓都没剩下。”

“你敢动我……”唐真仍不甘落败,目光胡乱环视,不意间瞧见柳红枫肩头的伤。

方才柳红枫虽闪过一刺,但刺尖擦着他的肩膀划过,划破了他上臂附近的衣衫,在他的细皮嫩肉上留下一条狭长的伤痕。

唐真的眼里重新放出光彩,狞笑着道:“我的刺上有毒,一炷香的功夫就会奏效,你若敢动我,世上便没有第二个人来给你解毒救命。”

他说得斩钉截铁,哪知柳红枫却不为所动,只是淡淡道:“一炷香的功夫,足够我将你的腿打断了,可惜找不到床来绑你,不如我先割了你腿间的大宝贝。”

唐真的脸色登时变得唰白:“你别动我!我告诉你,就算我不出手,那段长涯也绝活不长,我和其他获赦的死囚,都是得了授意才到瀛洲岛的,我们都是为莫邪剑而来,而且决不能够失手,姓段的全家早晚都要死……”

他的话还没说完,脸颊上便又挨了柳红枫一记掌掴。

“你说话太难听了,还是闭嘴吧。”

他甩了甩头,再度张口道:“这个秘密还没有人知道,你放了我,我就告诉你——”

他的这句话依旧没能说完。

不过这一次,使他沉默的却不是掌掴,而是口中一阵浓郁的血腥味。

他先是一怔,很快便睁大了眼睛,因为他平时用来说话的舌头,此刻已不在自己的口中。

他的舌头竟被利刃割断了,他几乎不敢相信,直到他看到柳红枫手里的短剑正在滴血。

血是从他舌根处染上的,此刻再度滴回他的嘴里。

他大张着嘴巴,发出难听的咿呀声,很快被柳红枫的语声盖过。

“你的秘密根本就不是秘密,你想说的话我早就一清二楚。”

唐真的嘴唇含着血沫翕动,口型似乎在说:“你……你——”

“我?我和你是一样的,”柳红枫的嘴角扬起,下颚高挑,纯真无邪的笑容里里竟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气,“这么说你总该明白了吧,就算你不是唐真,为了我自己的命,我也绝不会放过你。”

唐真已没有功夫惊讶,因为柳红枫已提起滴血的刀,往他的下身探去。

唐真在冰凉的地上拼命挣扎,想要保住胯间之物,他口中的舌头已经连根断了,若是下面的舌头再被割断,实在是难以承受的屈辱。

然而,他知道柳红枫绝不会停手,既然他们是一样的,那么便只有拼个你死我活,绝没有第三条出路。

须臾间,生死已成定局。

他翻起眼皮,瞧见背后的长枪,那正是他方才扔下的一柄,枪尾卡在两截铁架之间,尖端微微翘起。

他吼了一声,猛地蹬腿,仰面向枪尖扑了过去。

锋利的枪尖从后颈穿入,从下颚钻出,将他的脖子穿了个窟窿。鲜血从喉咙处涌出,沿着侧颈淌到背后,和枪身上的红缨沾在一起。

唐真已翻着眼白,彻底断了气,脖子插在枪上,脑袋以不自然的角度向后垂着,像是熟透了的果实即将从枝头坠落。

柳红枫站起来,将短剑扔在地上,掸了掸袖口,低声喃喃道:“还算有几分骨气。”

公堂重新亮了起来,是最近处的一盏灯泛起淡光,给晦暗的室内重新带来光明。

灯是段长涯点的。

他匆匆地点起一盏灯,然后快步往柳红枫身边走去。孤火在他背后跳跃,地上长长的影子也跟着摇晃,一直晃到柳红枫的面前。

柳红枫抬起头,刚好看到一张端正的脸庞,神情严肃地望着自己,白衣湿淋淋地贴在肩背上,湿漉漉的发丝间好像藏着雪。

真是一幅美景。

这样一个人,竟完好地活在浊世上,从未受到中伤与玷污,想到此处,他的心中不禁浮起几分怨妒。

但细微的心思很快被殷勤的笑容所盖去。

他扬起脸,笑嘻嘻道:“感谢这盏灯,总算让我重新看清了美人的脸。”

段长涯并未理会他的胡言乱语,只是急匆匆道:“你没事吧?”

柳红枫冲他笑道:“不好意思,这厮输不起,我还没想动手,他就先一步自行了断。”

段长涯一怔,瞧见地上扭曲的尸体,隔了一会儿才道:“如此便好,我担心你遭他暗算,所以……”说到此处便止住,轻叹一声,改口道,“是我方才太优柔寡断,像唐真这等恶徒,应当立刻诛杀才是。”

柳红枫的目光一直凝着他的脸,问道:“我若是没赢呢?你是不是担心我,打算为我破规矩啊。”

段长涯道:“你救过我一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你遇险。”

柳红枫的眉毛挑得老高:“段公子,我没听错吧?我这心血来潮的一救未免也太值了,我实在是喜上心头,甚至被快乐冲昏了头脑,眼前怎么冒气金星来……”

他的语气越说越是虚弱,说到最后,身子一颓,便要倒下去。

段长涯大惊,立刻上前将他接住:“你这是怎么回事?”

柳红枫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好在脑壳没有砸到冰冷的地上,反倒垫在温暖的臂弯里。他艰难地睁开眼,道:“那厮的刀口淬过毒,我被擦到一点……”

“伤口在哪儿?”段长涯将他护在臂弯里,慢慢蹲下身,使他半躺在地上,而后迅速检查他的浑身上下,最后目光停留在肩上,手指将他染血的衣衫从肩头扒开,“在这儿?”

衣衫是红色的,就连沾了血也不甚明显。只有扒开后才能瞧见伤口,像一条狭长的蜈蚣趴在皮肤上,两侧泛着骇人的青紫。

柳红枫脸颊苍白,额头沁出薄汗,一边低喘一边道:“嗯……是个小伤口,但毒得快点取出来……不然还真是不太妙……”

“别动,”段长涯命令道,将他左肩附近的衣衫拉开,顺着小臂褪下去,赤裸出臂膀,而后低头从自己的腰间解下一条深黑色的束带,从他的腋下穿过,捆在手臂的根部,牢牢地勒紧。

“你……干什么?”

柳红枫的话还没说完,段长涯已俯下身,将嘴唇贴在他的肩膀上。

*

柳红枫万万想不到,自己百般勾引段长涯不成,对方却主动投送怀抱,将又湿又暖的嘴唇贴到自己的手臂上。被毒药侵蚀的伤口顿时释放出一阵愉悦的信号,迫不及待地想要从麻痹中苏醒,以便好好享受此刻的销魂滋味。

天之骄子的嘴唇,果然和普通人不一样。

当然,柳红枫对投送怀抱的定义也和普通人很不一样。他半躺在地上,看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埋在自己肩窝里。段长涯的神色很是专注,因为腰间的系带少了一根,他的衣衫有些散乱,领襟向外敞开,露出紧实的微微凸起的胸膛,整齐的头发有几缕从发冠中跑出来,顺着肩膀垂到胸前,一下一下地蹭着柳红枫的锁骨。

柳红枫像是被蜜罐浇灌的蚂蚁,不安地躁动着,脑海里闪过无数不可告人的下流念头。

段长涯倒是没有任何下流念头,一心一意埋头务实。他是个急性子,有了想法便立刻付诸实施,很少犹豫。他绑住柳红枫的胳膊,是为了防止毒性沿着血行继续扩散,用嘴唇吸吮伤口,是为了把脓血从里面吸出来。

脓血粘稠而顽固,他不得不数次抬起头换气,再低下头继续吸吮,吸出的血泛着紫黑色,吐到一旁,很快汇聚成一滩。

他的发冠随着肩膀起伏而晃动,唇上不住地发出吸吮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长厅中,甚是响亮。

长厅只有一盏灯,他的影子埋在柳红枫的影子里,暧昧地融作一团。

柳红枫没有作声,一颗心却快要跳到房梁上,他垂下眼,刚好瞧见段长涯的后颈,从洁白的领口露出,肤色竟隐隐泛红,仔细看去,他的脸颊也带着相似的红晕,不知是吸吮得太久太用力,一时气亏,还是出于别的原因。

他的手抵在柳红枫的肩上,牢牢地压着,若非如此,柳红枫真的不敢保证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随着脓血渐渐离开身体,中毒带来的痛苦也渐渐减轻。

许久,段长涯终于抬起头喘气,伤处的血已变成普通的鲜红色,而他的薄唇上也沾了同样的色泽,看上去比平时还要艳丽饱满。

柳红枫怔了一下,似乎有一瞬失神,迄今为止瀛洲岛上发生的各种是非都在他的预料之内,只除了眼前这一部分。

他的血沾在另一个男人的嘴唇上。

而那人的手搭在他的肩上。

他忽然倾身向前,啄吻上那人的嘴角,将舌尖贴在染血的唇上,飞快地舔了一口。

而后,他迅速撤回原处,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胳膊撑着身体,从冰凉的地板上坐起来,向段长涯露出微笑。

事情发生得太快,而他的表情一片灿烂平和,段长涯凝着他许久,脑袋微微歪着,几度欲言又止,像是在怀疑自己方才的经历。

这就是赤裸裸的耍流氓了。

柳红枫笑而不语,任由段长涯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改口问道:“你觉得好点了么?”

柳红枫摇头道:“还不太好。”

段长涯脸色一沉:“怎么回事,莫非身上别处也有中毒?”

柳红枫抬起一只手,手掌往自己的胸口一捂,睁大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道:“我这儿中了相思蛊,终日不得解脱,得你亲我一口才能好得彻底。”

段长涯:“……”

柳红枫眼看段长涯要走,急忙将对方的胳膊一把扯住,道:“我开玩笑的,我已经没事了,相思蛊不解也罢,今日段公子为我宽衣解带,亲自献上芳唇,我当真受宠若惊,天大的毛病都好了,正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段长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一直等他说完一长串话,才叹道,“你这个人怎么如此油嘴滑舌?”

柳红枫还撑坐在地上,仰起头,咯咯地笑道:“因为漂亮的姐姐告诉我,舌头要油滑一点,才会讨好男人的喜欢。”

唯一一束火光从侧墙投下,落在他的身上,他一侧的肩膀半裸着,半湿的红衫盖着另一侧,散乱的长发铺在上面,泛着柔软而又饱满的光泽,随火光轻轻摇动,使他看上去好似一支燃烧的红烛。

……看上去好像随时会将自己燃烧殆尽似的。

段长涯摇摇头,甩开脑海中奇怪的念头,冲他伸出手:“快起来吧。”

他怔了一下,随即攀上段长涯的手臂,刚要发力,便感到肩上一阵抽痛,五指一松,屁股跌回到地上,脖子缩到肩窝里,龇牙咧嘴地发出嘶声:“莫非这好毒跟好酒一样,入口浅,后劲儿足……”

段长涯露出惊色,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道:“你且在这里稍候,不要妄动。”

柳红枫点点头,偏过视线审视左肩的伤处,毒虽已经被段长涯吸走,但伤口太长,又处在关节附近,稍不留神便会被拉扯影响,委实有些麻烦。

他皱着眉,寻思是不是找柳千给治治,奈何那死小子只懂得查验尸体的法子,却从未医过活人,一身本事尽往歪了长,关键时刻派不上半点用场。

这时,段长涯已端着一盆水,晃悠悠地回到他面前,除了清水之外,手里还拿着一只青色的小瓶。

段长涯在他身边蹲下,将瓶中粉末倾倒在手心,边倒边说,“会疼,你忍着点,”说完顿了片刻,又补充一句,“不会亲你的。”

柳红枫的嘴角抽动:“好个言简意赅循序渐进的箴言,不愧是读过书的世家公子,哎呦哟哟疼疼疼……你这药是不是南疆的?”

段长涯短暂地停下为他敷药的手,抬起头问道:“你怎么知道?”

柳红枫道:“江湖人都知道令堂出身南疆,是平南王的爱女。”

平南王的出处要追溯到先皇开国之初,彼时南宫大将军助先皇攻破南疆,平定叛乱,立下军功赫赫,被先皇招作驸马,赐婚于平南公主,并获封平南王。从此,南宫氏便常驻于南疆,镇守边藩,藩王的位置也顺理成章地代代袭传下去。

到了这一代,平南王育有一子一女,爱女南宫裳是举国难觅的大美人,由当今圣上亲自做媒,嫁入段氏,与段氏家主、天极门掌门段启昌完婚。这桩皇亲与庶民间的婚事,是当时轰动江湖的大消息。

然而,南宫裳却在诞下一子不久后病逝,噩耗传千里,江湖之中人人皆知。

段启昌爱妻心切,不曾再嫁娶,一心抚养遗子。那个从小没娘的孩子,便是段长涯。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点头道:“不错,这药的确是母亲留下来的,治外伤很是奏效。”

柳红枫意识到自己的失言,立刻改口道:“瞧我这乌鸦嘴,哪壶不开提哪壶,实在是对不住。”

“无妨。”

“老实说,想要一直保持油嘴滑舌,还真的不太容易。”

段长涯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那便不要保持了,多说几句真话,于人于己都是好事。”

柳红枫眨了眨眼:“好,那我就说句真话……我能不能问问,你和那唐真的表妹究竟是怎么回事?”

段长涯道:“我没勾引过她。”

“这我当然相信。”柳红枫轻笑一声,偏过头望着唐真死状凄惨的尸体,神色又沉下来,“只是,人是死在我手里的,总得有个像样的缘由。”

段长涯微微露出惊色,目光落在他身上,隔了一会儿才说:“唐真是唐家掌门最小的儿子,却也是最有天赋的一个,深得掌门宠爱,本来是下任掌门的人选,然而唐家以暗器毒蛊维生,常年酿出诸多命案,朝廷终于不堪忍受,但又不方便直接干涉江湖事务,便派遣段氏代为清肃。”

柳红枫道:“这事我有耳闻,段氏当真雷厉风行,利用世家的威望,未动一刀一剑,便迫使唐家关闭了所有生意,从此半衰半隐,鲜少再过问江湖事。”

段长涯点点头道:“那是三年前的事了,当时我随父亲一道去蜀中拜访,无意中在武馆见到他的表妹。那姑娘是分家的侧女,从小许亲给本家当儿媳,这是世家之内常有的事,但唐家所说的‘许亲’却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陪武。”

“陪武?”

“唐家的内功心法大都以毒蛊为催动,剑走偏锋,修行时也有诸多凶险,所以本家的弟子常常需要分家人做陪武。”

柳红枫撇嘴道:“原来如此,说得好听,其实不过是试毒试蛊的工具。”

段长涯点点头,很快又皱起眉心:“然而唐真的表妹年纪尚小,修为并不到家,唐真又急于冒进,让她受了许多不该受的委屈,那一日我看到她被毒虫噬咬,半条手臂都青了,实在看不过,便出手砍了那毒物,顺便将清肃唐家的事由告知与她,劝她摆脱唐真的控制,重新考虑婚娶之事。可是我没想到,后来唐真竟对她做出那般禽兽行径……”

“我明白了,”柳红枫道,“你做得并没有错,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见过光明的人,如何还能够回到黑暗中去。

段长涯的眉头紧紧皱着,面露苦色:“那时我尚且年轻,不知道原来一个人想要摆脱出身的桎梏,竟是世上最困难的事。我若早些觉察她的处境,她便不会惨死了。”

柳红枫凝着他,沉默了一会儿,道:“遇到你之后我才发觉,原来世家公子也有诸多难处。可惜你虽然身正,却改不了旁人眼斜,将诸多冤罪加诸于你。”

段长涯道:“若是我的责任,我承着便是。”

“你的责任?”

“有道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生来便有天命优厚,自当竭力匡扶弱小。”

柳红枫望着他平淡的侧脸,惊讶道:“可是旁人看不见你的好,只追究你的恶,你不觉得委屈吗?”

段长涯道:“旁人的好恶本就与我无关,我与旁人互不亏欠,只求问心无愧。”

柳红枫道:“可惜这世上大多数牵绊都是从互相亏欠开始的,你总是如此超脱,未免活得太冷清。”

段长涯露出不解的神色。

柳红枫道:“譬如若是我疯狂爱上了你,就恨不得让你多亏欠我一些,最好叫你永远偿还不清,如此你才会留在我身边,永远不会离开,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段长涯一怔。

柳红枫也怔住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许是周遭的灯火太幽暗,飘摇的冷夜中,他竟看不清自己的心,辨不清自己口中吐出的是心声还是遮掩。

本来事关情爱,世上从来没有一套道理能说得清。

好在段长涯并未追究他的话。这个天之骄子的面庞依旧是冷峻的,内敛的,像是从来不会因为任何人而动摇似的,不显高傲,却显疏远。

柳红枫还想说什么,这时,公堂的大门被推开了。

*

疾雨顺着大门扑进狭长的走廊,好似一群冲锋陷阵的武士,在地板上砸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紧随其后的是一阵脚步声,从走廊尽头的黑暗中快步接近,带起一阵疾风,使墙上的孤灯为之一晃。

段长涯迅速站起身,手掌压住剑柄。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对面浮起:“长涯,是我。”

段长涯收了剑,诧道:“世子殿下,您怎么亲自来了?”

那人已迈入灯烛照耀的范围,披着一身金色锦袍,甚是显眼,他在段长涯面前停下,道:“你我本是一家人,见了我不必如此拘谨。”

段长涯迟疑片刻,改口道:“舅父。”

那人脸上露出笑意,在段长涯肩上拍了拍。

柳红枫也站起身,理好衣襟,侧目望向来人。他知道此人的身份,平南王育有一男一女,南宫裳是长女,下有一个年幼八岁的弟弟,名曰南宫忧。

世子南宫忧出生时,王妃不甚感染风寒,生出的儿子也是个病秧子,身子骨一直不太硬朗。南宫裳嫁给段启明的那一年,十三岁的南宫忧便随姐姐一同拜入段氏天极门,习武强身。

不过从他弱不禁风的身形来看,这二十余年的修行大约是打水漂了。

南宫忧今年三十过五,年纪并不算老,但比外甥瘦出整整一圈,在对方的衬托下,脸颊窄而消瘦,眼角眉间的皱纹甚是明显,看起来透着几分沧桑疲倦之态。他拍着外甥的肩膀,问道:“你怎么淋成这幅样子?”

段长涯低头看了看身上,又抬起头道:“我遇到一些麻烦。”

南宫忧叹了一声:“我就知道,我见你迟迟未归,远远又看到渡口喧嚣,便带了一些弟兄下山来找你。”

他所带来的天极门弟子也随他一起迈进公堂,此刻都在他背后等着,目光都投往同一个方向,便是唐真横暴在地上的尸体。

世子方才一直关心外甥,没有留意周遭的状况,此时觉察到气氛有恙,也往唐真的方向一看,当即发出一声低呼:“啊——这是……”

“殿下当心——”

段长涯的警告尚未落下,南宫忧已捂着额头,原地踉跄了几步,一副要晕倒的模样。

柳红枫离他不远,施展轻功,一个健步扑到他身边,稳稳地扶住他的肩膀:“世子殿下,当心脚边。”

南宫忧在慌乱中攀住柳红枫的胳膊,总算没有摔得太难看,他扶着额头,一面揉太阳穴,一面站稳脚跟。

柳红枫从近处看他,他的五官颇为方正,睫毛很长,眉眼低凹,鼻梁高挺,容貌和段长涯颇有几分相似之处。不过段长涯的神态常常冰冷严峻,拒人千里之外,实在浪费了南宫氏的美人胚子。这位世子就耐看多了,慈眉善目,温润和煦,就连眼角眉梢的皱纹都备显亲切。

若想攻陷段长涯,不妨先从讨好他的长辈做起。

想到此处,柳红枫笑得更加卖力,一脸人畜无害,阳光灿烂道:“殿下,我扶您去休息吧。”

南宫忧冲他摆摆手道:“没事,我就是天生见不得血……我口袋里有定神丸,劳烦你帮我拿一粒出来。”

“这就来。”柳红枫迫不及待地效劳。

南宫忧服下定神丸,脸色终于红润了些,重新站稳脚跟。柳红枫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刚好挡在他和尸体之间,挡住他的视野。

南宫忧睁开眼,望着他道:“对不住,让你见笑了,请问阁下是?”

“在下柳红枫。”

“莫非柳少侠是东风堂的弟子?”

“不是。”

“那一定是铸剑庄的学徒了?”

“也不是。”

“那是……”

柳红枫耸耸肩:“其实我本来不属于任何门派,闲云野鹤,来去无牵,非要让我说一个出身,我应当算是花柳帮旗下。”

言至此处,南宫忧的脸色唰地一沉。

柳红枫并不奇怪,毕竟花柳帮这名字实在不怎么好听,名门中人最重视来路尊卑,而他从来都不算什么正道人士。

这时段长涯上前一步,道:“舅父,这位枫公子是我的朋友。”

南宫忧大惊:“你竟然有朋友?”

柳红枫在一旁差点笑出声。

段长涯道:“他出手救我,与我并肩为战,我们……”

“我们当然算是朋友。”柳红枫立刻答道,继续笑得阳光灿烂,罪恶的手爪子搭在段长涯的肩上,不安分地捏来捏去。

南宫忧皱起眉头,但很快释然道:“我明白了,你放心,我不是你爹,不会对你的朋友说三道四,而且你好容易才有个年龄相当的朋友。柳少侠,我这外甥本性忠厚和善,可惜不善言辞,不懂人情世故,多有亏欠,还望包含。”

“哪里哪里,世子殿下言重了,我与他一冷一热,正好投缘,何来亏欠一说。”柳红枫忙不迭献殷勤,全然忘了自己方才同段长涯说过的话。

段长涯无话可说,只能清了清嗓子,道:“父亲和两位伯父还不知道山下出了事吧?”

南宫忧点头道:“对,三家家主如今都集中在晏家的大宅中,他们虽不知山下发生的事,不过,今夜山上也出了一件大事。”

段长涯脸色一沉:“何事?”

“有人擅自攀爬峥嵘阁。”

连柳红枫也露出惊色。峥嵘阁位于峥嵘山巅,是瀛洲岛的最高峰,也是晏家藏剑阁所在。

上古名剑莫邪,就保管在峥嵘阁中。

段长涯皱眉道:“峥嵘阁外有天堑阻碍,如何能够攀爬?”

南宫忧叹了一声,道:“岂止有天堑,更有机关陷阱无数。那人试图从外墙攀爬,爬到一半便被羽箭射穿,背上都是洞,从墙壁上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柳红枫也不禁皱起眉头,峥嵘阁地势险要,墙壁高耸,这人被羽箭射成筛子,再摔上硬邦邦的山岩,不用想也知道死相有多惨烈。

南宫忧道:“晏家家主大度,打算将莫邪剑赠予武林新一代的青年才俊,才主张举办这次比武大会,可是此人却不识抬举,偏要擅自盗剑,不是鬼迷心窍又是什么。难道真的如江湖传言所说,这莫邪剑有邪气不成?”

段长涯问道:“殿下,你有没有看那人的屁股?”

“屁股?”南宫忧脸色一变,“人都死了,为什么还要看屁股?”

——不仅要看,还要脱下衣服来看。

这番话对段长涯而言,实在难以启齿了些。

柳红枫瞧见身边人的耳根一阵红一阵青,不由得心花怒放,暗自偷乐一阵,才敛正神色,道:“殿下莫急,还是由我来说明吧。”

他先指挥天极门弟子将唐真的尸体敛了,同三个棺材箱子一起搬入后院,简单埋下。

趁此功夫,将这几个时辰之中发生的变故逐一讲出。

南宫忧听过,脸上的忧色更深了一层:“原来是这样,有死囚混入岛上,图谋不轨,才搅出诸多事端。我们得尽早想出应对的法子,长涯,你先同我返回山上,拜见三位掌门,”说罢转向柳红枫,道,“柳公子,今日多谢相助。”

柳红枫看到南宫忧的脸色,当即领会对方的婉拒之意。他并非世家子弟,没有资格同段长涯一同上山,两人同行的路便到此为止了,继续胡搅蛮缠,只会自讨无趣。

他倒不急,抱拳一让,道:“若有什么消息,还请告诉我这个朋友。”

段长涯点头道:“一定。”

柳红枫目送着两人的背影没入黑暗,走到门口,迎上飘摇的雨。

段长涯刚刚擎起伞,便被一个跌跌撞撞的人撞了个满怀。

那人个头只及他胸口,一路从雨里跑来却没有打伞,半条裤筒都在泥浆里泡过,浑身上下滴着水,活像一条落水狗。

他低头辨认,不由得露出惊色。

——那人竟是柳千。

柳千被他撞得有些发懵,后退了一步,抹了抹鼻子,目光环视一圈,看到柳红枫的脸,眼前一亮,高声道:“禽兽,我总算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