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他们自生死归来
烛火长明,窗外飘雪,清苦茶香浮动,本该是风雅地,却被霸道辛辣的酒气浊了清茶。
柳长诀瞥了眼那伏在案上一杯杯灌酒的男人,冷冷道:“窝囊。”
梅庚冷笑一声,顺手便将刚倒好的酒泼过去,柳长诀躲得快,可酒却溅到了茶盏内,毁了杯好茶。
他重生两个月前,楚策便已同柳长诀相识且联手,虽然不知那小殿下是如何发现他身份的,但梅庚肯定,从他主动寻柳长诀的那日起,楚策定然什么都知道了。
西平王矜贵地抬起眼,微醺也掩不住怒意,“皇室没一个好东西。”
什么三殿下五皇子,都是一丘之貉。
谁料柳长诀面上的阴郁忽而淡了些,刹那又是那个霁月清风不染凡尘的风月公子,跟着颔首附和:“对,皇室没一个好东西。”
梅庚:“……”
您也是皇室血脉来着。
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又嫌恶地偏开脸,相看两厌。
梅庚扶着额,轻轻叹了口气,他不敢回王府,也不敢见楚策,思前想后,觉着柳长诀这混账前世今生都跟着楚策一起算计他,便提着酒壶过来,大家都别好过。
其实不过是无处可去。
柳长诀大抵是受够了浑身酒气的男人,他深吸了口气,便问道:“我不明白你们在闹什么,他来寻我时,连杯水都喝不下,随时会倒下似的,开口便唤三哥,威胁我要查当年西北之战军饷贪墨一案,即便是对你有所隐瞒,却从不曾伤你,你又何至这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你哪儿瞧出我委屈的?”梅庚愣了愣,没心没肺似的笑出了声,思绪却有些缥缈。
楚策那时食不下咽,前世从未有过,他大抵猜得出是因为什么。
被生生剥了皮而死,哪里还能吃得下东西。
临漳时他对南国细作施以酷刑,楚策竟吓成那样,夜夜惊醒,他颤抖着求他:不要那样对我。
分明怕成那样,还固执地依偎着他,梅庚心一疼,仰首又是一盅烈酒,借着辛辣灼烧纾解浓郁又悲伤的绝望。
“总归不是正常反应。”柳长诀抿了抿唇,“你既倾心于他,得知他暗中为你做的事,更该感动才是。”
也有些道理。
梅庚未答,垂着眼,却道:“为君者,大势已去,受敌威胁,为保百姓而舍弃将士,你以为如何?”
“不如何。”柳长诀张口便答,“左右都要对不住一方,只看如何能得利,本就是对错模糊之事,如何做都是错,如何做都是对,被牺牲的一方总会怨恨,被救下的一方感恩戴德,世间本就难得两全。”
梅庚忽而如鲠在喉,艰涩苦笑:“被放弃的人,就活该被牺牲了?”
“你为何执着于这个?”柳长诀淡淡地望了他一眼,他心思通透,片刻又了然,“你自己非要钻这个死胡同,便莫要在我这胡闹,出去。”
寒风骤雪,凌冽刺骨,无理取闹的西平王被扫地出门。
早过了子时,白日里的繁华长街,此刻安静得了无生机,梅庚醒了酒,冷风如刺骨刀刃,割得心都跟着疼。
他是在钻牛角尖,前世那些刻骨铭心实实在在地发生过,他与楚策之间除了血,便是仇,梅庚忽而低下头,翻过掌心来,瞧着纷乱掌纹,一时出神。
得知真相时,他险些再次杀了楚策。
想杀了他,结束这一切,最极端又懦弱的选择。
可听闻楚策的苦衷后,他并非不心疼,彼时的大楚几乎穷途末路,连他与将士们都决意以身殉国,能拖几时是几时。
而楚策却在为大楚算计着最后一搏,他不是好人,但也称不上十恶不赦。就如柳长诀所说,总要有人牺牲。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梅庚站在漫天风雪下,回想的却是楚策的一生,躬于政事,恭俭爱民,竭力减免赋税,整治朝堂,最终落得那般不堪的下场。
风雪如刃,刀刀见血般的疼,梅庚伸手缓缓遮住了脸,掌心颤得厉害。
那是他的心上人,是大楚的皇。
他自以为持枪护山河,却不知楚策身居金殿,被这万里山河和无数性命迫着、逼着,以命做局。
“王爷。”黑衣劲装的秦皈踏雪而来,瞧见梅庚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一怔,想说的话也哽在了喉间。
梅庚抬起头来,不似以往的锐利或是内敛,他仿佛是个失了生机的空壳子,茫然无神道:“怎么?”
秦皈先是沉默了片刻,抿了抿唇,语调冷硬:“淮王殿下晕倒了,属下来找您回去瞧瞧。”
如此生疏,可见他动了怒,今日他还以为是五味做了什么触怒梅庚,结果却从五味口中得知,梅庚竟是冲着淮王去的,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说完转身就走,结果还未走两步,身侧便刮过一道墨色的风,秦皈顿了顿,叹了口气:“这么在乎他,何必呢。”
西平王府灯火通明,不仅陆大公子被揪出来替淮王殿下看诊,连王太妃都被惊动前来探望,榻上的少年昏昏沉沉,闭着眼却又一大颗一大颗的泪珠自眼角滚落,他一动不动,也并不清醒,却悄无声息地哭得伤心。
陆执北叹了口气:“药喂不下去,人也不清醒,梅庚到底去哪了?”
淮王殿下生得精致温和,即便是苏婧也心生不忍,她强打着精神,忧虑显而易见,“淮王殿下昨日还好好的,这怎么……”
“不劳王太妃费心了。”五味脸色极差,手里端着半碗灌不下去的药汁,冷冷道:“淮王殿下病重,合该回宫请太医诊治。”
陆执北敏锐地察觉到五味的敌意,他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旋即摇了摇头,“请太医诊治也可,但淮王殿下此刻不宜挪动,还是得想办法叫殿下将药喝下去,否则太医院院判也只有束手无策的份儿,我早说过殿下身子弱,调养不好便是早夭之……”象。
最后一字还不曾出口,门便被狠狠推开,玄袍广袖的男人身携风霜寒气闯入,黑风煞气,满面阴寒。
五味一个激灵,手中的药碗掉在地上,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却死死挡在楚策身前,大有不许梅庚靠近的架势。
“滚。”梅庚脸色如雪夜般冷冽晦暗,气势凶悍地让众人噤若寒蝉。
五味固执地不肯让开,陆执北刚想笑着打个圆场,门外便传来秦皈一声冷哼,秦少爷慢条斯理地走进来,扯着五味便往外走,嘴里还嘀咕着:“让他自己看看他做的孽,你拦着干什么?”
陆执北:“……”
敢如此公然教训梅庚的,当真为数不多。
梅庚恍若未闻般,兀自过去坐在了榻边,伸出冰凉指腹去替少年拭泪,触手温热,又烫得很,如火舌舐手,他缄默了数息,才轻声道:“夜深了,这里有我,母亲回去休息吧。”
苏婧犹豫了片刻,还是依言离开,临走前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道了句:“莫强求。”
她瞧得出梅庚和楚策之间应当是发生了什么,尤其是五味警惕护主的意图那般明显,再想着当年梅庚向她坦诚心上人是楚策时的不容置喙,诡谲阴狠,也不知他到底是做了什么,竟将淮王殿下折腾成这般模样。
苏婧走后,刘管家默不作声地将一碗温热的汤药端来,陆执北见机便道:“梅庚,先想办法喂他吃下去,再这么下去恐怕会有危险。”
梅庚一震,进门时陆执北的未尽之言他听见了,一时怔怔地望着昏睡中还落泪的少年,也觉着眼眶干涩。
楚策向来是坚韧的,当年无论他如何羞辱折磨,硬是不肯服软,全凭一身傲骨任由他摧折,他那时抱了必死之心,将委屈悲伤藏得分毫不露,流血不流泪。
“到底怎么回事?”梅庚哑着嗓子问,从刘管家手里接了药碗,便试着喂给楚策一勺,结果全顺着唇缝流了出来。
秦皈冷哼一声,“你走以后他便杵在院子里等,站了四个时辰,冻晕了。”
梅庚顿住,空洞的双目泛起几分涩意,欲哭似笑地扯了扯唇角,他没作声,只是仰首将苦涩药汁一口口地用吻喂给了昏睡的楚策。
药喂到一半时楚策便止住了泪,他睁着眼,满眸的茫然无神,男人也不出声,轻轻蹭去那苍白唇角遗留的药汁,刘管家便眼疾手快上前去接下了药碗。
房中一时静谧无声,半晌,响起一声颤巍巍的轻唤:“梅……梅庚。”
梅庚没作声,他刚欲起身,却发现不知何时袖袍已被少年死死攥在掌心,楚策扬起唇笑了笑,微哑的声却携了哭腔:“你回来了。”
梅庚骤然顿住,这下想走也走不得了,榻上的少年借着拽他衣袖的力道起身,直撞进他怀里,放声哭了出来。
“我对不起你,梅庚,是我对不起你,你别……别走,梅庚,我错了,我……”
他语无伦次地道歉认错,因过于虚弱竟哭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埋在男人胸前止不住地抽噎颤抖。
两辈子加起来也没瞧见过楚策哭成这样,梅庚彻底愣住。
刘管家见势如此,当即悄无声息地退出,秦皈同陆执北交换个眼神,当即扯着五味一同出去。
灯烛明灭,映着一双纠缠人影,他们自生死归来,一个佞臣,一个昏君,都曾千夫所指,早已遍体鳞伤。
其实策儿已经做得很好了,滴水石穿非一日之寒,已经提到在西北之战前,也就是楚恒之还没当皇帝的时候,大楚就已经在走下坡路,前世南国暗中使坏,西北东北都盯着大楚,策儿接下来的是个烂摊子,他将自己置于必死之位,才好让柳长诀踩着他的恶名登基,为大楚最后一搏。他被命运推着往前走,从来都没有退路,但他本性就是如此,他善良但又狠绝,从不犹豫,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怎么做,其实可以看出来,即便他觉得自己错了,对不住梅庚,但他还是不后悔,再来一次还会那么做,这辈子,下辈子,楚策永远是楚策,就像梅庚明知楚策有苦衷,但还是放不下将士们的死一样,他不知该责怪谁,所以才会混乱,痛苦,立场不同,他也有自己的坚持。但甜文还是妖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