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九章 两全法

第九章 两全法
金娥还在扬州城的时候,栖身的青楼名叫“寻燕坊”,坐落在市井深处,排场比莺歌楼要大一些。可惜这些排场与她并无关系,她只有一间小小的房间,位于三层回廊的尽头,房间里常年挂着艳俗的红帐,她接客在那里,起居也在那里。

娼妓是低微的职业,从寻燕芳里走出的女子,仿佛天生便挂了耻辱的标牌,首先要承接一轮鄙夷的视线、恶毒的嘲骂,才能顺利汇入人群。扬州城的街市比瀛洲岛热闹得多,但金娥并不经常出门,无形的束缚比有形的枷锁更严苛,一点点挤空她的容身之所,她住进挂红帐的房间,就像是宿进一间柔软的囚笼。

金娥与赤怜初遇,便是在这间囚笼中。

那是一年早春时节雨夕彖対,节日的余韵尚未散尽,十里长街上人头攒动,男男女女结伴涌到街边,在团簇的花丛中展露欢颜,而金娥只是守在窗畔,望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簇。

狭窄的窗牙上摆了一盆新鲜的蝴蝶花,是今日光顾的客人一时兴起的馈赠。蝴蝶花是早春四处可见的盆栽,耐寒易活,价格低廉,客人像是从满城春色之中,随手采摘了一份边角料施舍予她。尽管如此,对她而言仍旧弥足珍贵。

赤怜便是在这时到访的。

赤怜当然不是寻燕坊的客人,她走的甚至不是大门,而是三楼的窗口。

她从窗外撞入金娥的房间,身着一袭黑衣,不过那时候她的个头不比如今高挑,脸颊轮廓还带着些许孩子气。

她的腰上受了很重的伤,鲜血将半片身子染得通红,她不知从哪棵树冠上跃下,艰难地扒住窗牙,连滚带爬地跌入房间。窗叶被她撞断了几根,花盆也被她卷带着离开原位,滑坠到地上,可怜的蝴蝶花就这样摔进一滩碎瓦里。

碎裂的声音沿着回廊传出,一串脚步紧随其后,来到金娥的房门口。一双手毫不客气地将房门推开。

手是老板娘的手,身为寻燕坊的鸨母,她可以随性推开任何一个姑娘的房门,从来不需要获准。

进门的时候,她的神色很是不悦,板着脸嚷道:“一大清早闹腾什么?”

“对不起,”金娥双膝跪在花盆边,“我本想给花浇水,却不小心将花盆碰翻。”

她微微抬起头,手指上沾着新鲜的血迹,花盆附近的地面上也沾了一滩血。

鸨母啐了一声,道:“多大年纪了还笨手笨脚,像什么话。好好一盆花,就这么白白浪费了。”

“对不起,对不起,”金娥不住地欠身,“是我太笨了,不配养这么美的花。”

鸨母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行了,快把这一地的烂泥收拾干净。”

“我这就收拾。”

“动作利索点,手上的伤口也冲干净,用纱布包上,免得碍了客人的眼。”

“是,我明白。”金娥一直低着头,逐一应过。

鸨母将她数落了一通,终于转身离去,把门在身后掩上。

金娥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视线投向床下,一面卷动手指,一面低声道:“你可以出来了。”

血迹真正的主人从床下翻了个身,转眼便来到她的面前。

赤怜伤得很重,她半蹲在地上,将一只手撑在背后,如此才能撑住身体的重量,不至于倾倒在地。尽管如此,她的目光依旧咄咄逼人,直视着对面的人,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金娥显然受到了惊吓,视线时不时暼向赤怜腰间淌血处,嘴唇翕动,隔了一会儿才拼凑出字句:“你一个女孩子,伤得这么重,我不能不管。”

赤怜盯着她,半晌之后,终于将背后的手指松开。

原来,那只撑在地上的手并不只是为了支撑身体,手心里还藏了一件东西,指甲大小的小珠,有着泥球一般朴素的外表。

金娥不解道:“这是……?”

赤怜答道:“是暗器。”

“暗器?”

“只要一颗便足够烧掉你的脸。”

“什……”

“本来打算用来对付你,现在不用了。”

赤怜的语气平淡,金娥却已吓得面色土黄,险些昏过去。她抚着胸口,露出释然的神色,道:“还好你没有动手,我不会功夫,别说是暗器,就连一把小刀我也应付不来。”

她胸无城府,将所有的底细都和盘托出。在赤怜的暗器面前,她就像是一块醒目的靶子。

风从破损的窗叶中灌入,将床边悬挂的红帐拂起,赤怜带着满身伤痕,透过层叠的薄纱,望着摔碎的花盆、歪斜的花茎、和守在一旁的惊慌失措的女子。

两人的初遇,便是如此情形。

赤怜面如冰霜,身形瘦削,脸庞与娴熟温婉皆无缘,一头碎发蓬乱地系在背后,不像是女子,倒像是个落拓的男人。

就算有金娥在身边陪伴,她也依旧沉默寡言,惜字如金,一句话憋在肚子里,能憋上一整天。

金娥没有询问她的来路,也没有打听她为何会身受重伤,只是简单地问了她的名姓,然后擅自为她取了“小红”的绰号,打来水为她仔细濯洗伤口。

赤怜所受的不仅是外伤,割在她身上的刀刃大约淬了毒,使她的额头发热,浑身虚弱乏力,刀口附近的皮肉泛着青紫,久久不能愈合。

金娥不通医术,束手无策,只能将赤怜藏在房间里,接下来的几日,她将饭餐里的肉和精米挑出,悉数分给赤怜,每一日为对方更换绑带,拭去伤口附近的脓血。

赤怜无处可去,只能任由她照顾。甚至在她接客的时候,赤怜也躲在她的床底。

她的客人身份各异,年纪也不甚相同,年轻的下颚刚刚生出胡茬,年迈的眼角已挂满皱纹,但他们在床榻间的喜好却大抵相似,都以粗暴居多,仿佛将身下的女人视作一块沃土,耕耘得多用力,便能证明自己有多伟大似的。

赤怜躺在冰凉潮湿的地板上,听着床脚嘎吱摇晃的声响,还有比那些更加刺耳的、从女人口中吐出的、迭起不断的呻吟声。

待男人心满意足,整好衣衫,拂袖而去。金娥便独自站起来,带着满面潮红,双腿微微打着颤,俯身整理被褥。

空气中还弥漫着粘腻的味道。她的神色疲惫,呼吸还很短促,凌乱的鬓发尚来不及梳理,红妆在苍白的脸上胡乱晕开,使她看上去分外狼狈。

这就是娼妓的工作,或许那些名楼中的头牌常有琴曲傍身,有诗词助兴,坐拥无限旖旎风光。但像金娥这样平凡的娼妓,与一切旖旎都是无缘的。她的生命中只有单调的光景,就像床板摇动的声音,就像捣入躯壳深处的钝痛,日复一日,叫人习以为常,直至陷入麻木,忘却悲喜。

但赤怜还没有习惯。

她很愤怒。

在客人走后,她破天荒地来到金娥面前,主动开口质问,道:“你真的那么享受吗?”

金娥怔住了,似乎从未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她不过是一介玩物,有谁会在意玩物被玩弄时的心情。

她将别到而后,轻声道:“当然不是,只是为了让客人开心罢了。”

赤怜的怒意更胜:“如此装腔作势,逢场作戏,出卖自己的身体与尊严,你不觉得可耻吗?”

*

金娥的动作僵在半途,手指扯着红帐慢慢攥紧,在柔软的缎子上揉出凌乱的褶皱。

赤怜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好像刀子一般锐利。

她沉默了许久,才道:“卖身为妓的确可耻,不过我实在不懂别的谋生法子,若想靠自己活下来,便只有这一条出路。”

她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只是低着头,面对尚未整理停当的床榻,将手摸索着伸到枕边。

枕边的布料上尽是皱纹,还没有来得及掸平,皱纹上铺着她长而柔软的发丝,发丝旁边还摆着几粒亮闪闪的东西,是碎银。

她将银子拿起来,攥在掌心,慢慢贴向胸口,道:“今天的客人很是大方,额外给了我赏钱,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一趟药铺。”

“为何要去药铺?”

“这些天我四处打听,听说有一种金创药专攻外毒,便想买来给你试试。”

赤怜一怔,立刻沉下脸,道:“我不用你的药!”

金娥有一瞬的畏缩,但很快抬起头道:“放心吧,那间药铺只是价钱贵了些,但老板很讲信誉,从来不掺假,我听你昨夜呼吸很重,伤口一定很疼吧,用了金创药,说不定康复得更快些。”

说罢,她便匆匆地转过身,将凌乱的床帐放在一旁,一只脚往门边迈去。

赤怜在她背后追问:“你要赶我走吗?”

金娥的脚步一滞,微微抬起头,道:“当然不是,我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好容易有人同我说话,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赶你走呢。”她一面说着,一面回过头,像叮嘱熟悉的妹妹似的叮嘱道,“小红,你乖乖等我回来,不要叫旁人发现了踪迹。”

她转回头时,脸上那惶然无措的神色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笑容。

她的笑容很浅,很淡,像是雨后天边若隐若现的一丝虹影,模糊近乎透明。但色泽却是极鲜丽,极真诚的,不同于她在客人面前浮夸的媚态,反而隐隐透着疲倦,嘴角勾起的时候,眼角也跟着挤出细长的鱼尾纹,在红帐轻漾的室内徐徐游动。

赤怜对金娥的这幅神色感到陌生,她还太年轻,尚且读不懂刻写在皱纹中的故事,她只觉得那些狭长弯曲的皱纹仿佛没有尽头似的,就像是一条路,一条河,在常年的冷风吹拂、流水砥磨中,渐渐失了棱角,变得柔软又淡漠,绵延伸向远方。

不知不觉间,赤怜已被它们所吸引,在路上走出很远。

那一夜,赤怜的痛苦果真减轻了许多。

她敷下金娥带回的金创药,剧痛便不再如尖针一般悬在她的左右,一刻不停地拷问她,取代疼痛的是久违的倦怠,睡意向漩涡中的浪花,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将她裹挟在中央渐渐下沉。

她仍睡在金娥的床底。

床底本不是睡觉的好地方,但金娥用一双巧手将腐朽化作神奇,在冰冷的地板上铺了柔软新鲜的草席,又在草席旁边摆了一支熏香。赤怜睡在其中,就像被早春的气味所环绕。

熏香也是用金娥的赏银买来的。

赤怜睡得很沉,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晨曦已洒满房间,她率先看到金娥的笑容,紧跟着是冒着热气的汤粥菜饭。

金娥坐在窗边,尚未涂胭抹脂,长发披在肩上,发丝被清风拂起,又被一双纤手拢回耳后,未经妆容修饰的脸庞有些苍白,但唇边却挂着淡淡的笑意,被金色的阳光晕染得一片柔和。

窗牙上早已已没有了花盆,然而,这张脸庞却比花还要好看得多。

赤怜平生第一次察觉,不论是光荣的银子,还是可耻的银子,一样能够填饱她的肚子,治好她的伤病,令她安眠入睡,将她温柔唤醒。

金娥虽出卖身体,放弃尊严,却用赚来的银子救了自己的命。而自己却靠着出卖金娥的同胞,换取虚荣的地位与财产。

究竟是谁更可耻?

她收敛了傲慢的态度,在金娥的手指落在她的身上,为她涂抹创药时,她的神情不自觉地变得局促,脸颊也隐隐发烫。

金娥的生活依旧如常,每一天依旧将客人领入红帐,竭尽所能地摇动床榻,发出让他们心满意足的忘情的喘吟声。赤怜依旧躺在床下,在泛着青草味的铺席上屏气凝神,咬牙忍耐,任由这些声音撞进她的耳朵。

她虽不曾与男人共枕,但却仿佛能够体会到金娥的感受,仿佛她们天生便心灵相通,无需赘言一句,那些男人断然理解不了的痛苦,她却能够通晓透彻。

她依旧憎恶这声音,但心中却萌生出一些截然不同的念头。在他们冲撞着金娥的身体时,比愤怒还要强烈的情感,也在不断冲撞着她的神魄。

这声音本该淡淡的笑着,有些无奈抱怨着,或是带着些许倦意叫自己的名字。

她人生的根基,都被这红帐中漫无止境的晃动所撼摇了。

在金娥的照料下,她的伤势日渐好转,气色日渐红润,与此同时,金娥的异状也渐渐引来周遭的瞩目。

金娥变得常常出门,越来越频繁地出入药铺,尽管本人声称身体不适,每日的餐食消耗却比先前还要多。以往她在寻燕坊中,是极乖顺的一个,鲜少招惹事端,然而,最近就连鸨母也频频向她投来狐疑的目光。

尽管赤怜一直小心谨慎地隐藏行踪,但长此以往,必定会叫人察觉。

狭窄的红帐,终究不能长久容纳另一个人。

终于,在一个黄昏,赤怜对金娥道:“我该走了。”

金娥坐在赤怜对面,沉默了许久,赤怜以为她会出言挽留自己,但她最终只是摇了摇头,道:“对不住,我实在没本事长久护着你,你还是走吧。”

她的脸上仍旧挂着淡淡的笑容,但眼底却有氤氲浮起,她拼命忍耐不让泪水涌出,泪水之中蓄满了无处倾注的悲伤,一瞬间便淹没了赤怜的心。

赤怜伤是她治好的,心也是她治好的。现在,刚刚愈合的伤口再一次被看不见的手撕开。

临别之前,赤怜第一次主动握住了金娥的手。

赤怜她的手心是热的,可说话的声音却很冷。她说:“我之所以受伤,是因为我在为血衣帮做事,被官府抓到了把柄。”

“血衣帮?”金娥愕然道,“那……那不是……”

赤怜替她答道:“是专门出没花街柳巷,欺凌娼妓的一伙渣滓败类。”

金娥沉默良久,几乎让赤怜自惭形秽。不过,她却没有抽回被对方握住的手。

她终于问道:“小红,你为什么要替血衣帮做事?”

*

赤怜的手指颤抖,心中的动荡透过牵在一处的手,毫无保留地传递给对方。而金娥望着她,耐心地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开口道:“因为仇恨。”

“仇恨?”

“我的家便是被这间寻燕坊拆散的。我的父亲被娼妓交好,抛弃母亲转而娶她为妻,母亲心灰意冷,对我也日渐冷漠,我成了没人要的累赘。所以,我曾经想要报复那个蛊惑人心,横刀夺爱的狐狸精。”

“小红……”金娥的眼中流露出怜惜之神色。

赤怜凝着金娥的脸,这人明明该是她所憎恨报复的对象,却慷慨地救了她的性命,这张脸颊不够妩媚,不够娇艳,神色却永远剔透真诚,如清泉般灌濯她的眼眸。反倒是记忆中父亲的脸庞,与红帐中的客人渐渐重叠,他们满面春光,猥靡而又狂妄的模样,使她生出阵阵厌恶。

天底下没有哪个女人真的能学会蛊惑人心的邪术。加诸于她们的污名,无非是负心人为自己铺设的退路罢了。

她就算要恨,也该恨那个自私自利,始乱终弃的父亲。

赤怜只觉得不可思议,曾经万般痛苦,竟在不知不觉间解开了。

她望着金娥,道:“那些都是旧事,不必再提,往后我不打算再为血衣帮做事了。”

金娥睁大了眼睛,嘴角渐渐扬起,神色由畏惧转作欣喜,就像是两人第一次相遇时,她听到暗器不会烧毁自己的脸,所露出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她重重地点头道:“如此我便安心了。”

“安心什么?”赤怜忽地凑到她的面前,凝着她的眼,“我明明再也不会见你,你为何要替我担忧,替我高兴?”

金娥冷不丁被吓住,顿时慌了神,说话也有些语无伦次:“你可以再来做客,下次不必从窗户进来,也不必躲躲闪闪,你……你可以扮成男子,指名要我。”

赤怜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脸上浮起奇异的神色,放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姐姐,我就算想要你,也绝不会假扮成男人,用银子来占你的便宜。”

金娥又是一怔,随即皱起眉头:“不然我们还能怎样呢?青楼有青楼的规矩,我也没有别的法子……”

“我不管这劳什子的规矩,”赤怜打断她的话,道:“我会回来见你的,请你等着我,我一定会光明正大地回到你的面前,带你离开这间牢笼。”

“离开这儿,又能去哪儿呢?”

“江湖之大,哪儿不能去?天高海阔,总有你我的容身之处。”

金娥不由得怔住了,她从未想过离开青楼,自从家破后,她便独自流落,疲于奔命,连眼前的路都看不清,哪里还有心思眺望远方。

江湖二字,落在她的眼里,只有一个淡淡的轮廓,就像是雨后的一抹彩虹,高悬天际,模糊缥缈。

赤怜的神色却是明晰笃定的,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像是要攀上那一抹彩虹,平步到天边似的。

但她的身影是那么单薄,脸庞还带着稚气,在金娥的眼里,她不过是个小姑娘,即便是一句竭尽心力的承诺,落在这偌大的人世上,仍旧没有太多分量。

金娥心下带着犹疑,但却不忍让对方伤心,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应道:“好。”

得了这句应允,赤怜才站起身,脚步顿了顿,转身离去。

她来得很突然,走得也很决绝,漆黑的背影再一次消失在窗棱对侧,不留一丝痕迹。

春风从空荡荡的窗棱之中灌入,将红帐轻轻拂起,一如两人初遇的情形。

那天之后,金娥常常顺着窗口眺望楼下的空地。

空地上,矮树抽芽,花团盛开,车辙往复,云影徘徊,然而,赤怜的身影再也没有出现过。

春日过去,金娥短暂的异状也恢复如常,不再引来旁人的瞩目,她依旧是寻燕坊里最乖顺的一个。

紧跟着便是难耐的盛夏,草叶打蔫,花骨垂头,虫鸣声昼夜不止,太阳将窗棱晒得发烫,红帐之中的时光更加痛楚难耐,她的身上常常沾着客人的汗水,那一股粘腻霉朽的味道如影随形,仿佛怎么也洗不净似的。

金娥的世界里没有江湖,只有一片苦海,漫漫无边,而赤怜只不过是一叶孤舟,偶然经过,渐行渐远,很快便没了踪迹。

她渐渐遗忘这段短暂的春日插曲,就连眺望楼下的习惯也渐渐疏淡。而后又是数月时光飞逝,秋去冬来,先帝辞世,新皇待位,朝堂纷争不断,天下喧嚣不止,因着逃难的旅人太多,扬州城里也闹起罕见的灾疫,家家户户闭门不开,街市一片萧条。终于,病魔将寻燕坊的鸨母取走,也将金娥仅有的容身之所冲垮,坊中的姑娘们陆续被卖至别处,金娥由一群堂卫带着,几经辗转,踏上瀛洲岛。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渡海,站在船头,她隐约想起赤怜曾说过的“天高海阔”,然而,猛烈的海浪很快便搅碎了她脑海中多余的念头,她只觉得腹中酸楚难耐,似要将五脏六腑呕出来。很快她便站不稳,只能蹲伏在地上,海面波光粼粼,好像是一团团燃烧的火,裹着太阳的燥意,将一切蒸腾殆尽。起伏的浪头上哪里还有高与阔,只有无穷无尽的颠簸折磨。

空缺的位置总会被流水抹平,金娥很快便忘了赤怜的话,连带着临别时的誓言一同忘却,远远抛至脑后。

但赤怜并没有忘记她。

在那个短暂的春日,她在匆忙中施舍的一次袒护,改变了另一个人的轨迹。

尽管人们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的性情与念想绝不会轻易更改。但正是因为有这样难能可贵的相遇,人世间才有奇迹,才能从一片荒芜中拔生出希冀的种子。

就像她在黑夜中点起的一团黯火,一盏孤灯,光芒虽微弱,却一直跳耀在另一个人的眼中。

就算世间有无数纷扰,那个人仍会认出这一团火,仍旧会跨越所有困顿疾苦,回到她的身边。带着狂喜与她重逢。

一双渴求的眼,决不会辜负一颗真挚的心。

*

赤怜归来的时候,金娥正在院子里。

她的脚边摆着三根蜡烛,整整齐齐地列成一行,烛头尚新,是她方才点亮的。

蜡烛摆在墙角处的坟冢旁,冢上插着简陋的木牌,牌位上的墨迹也是崭新的,还泛着淡淡的味道。

赤怜踱步到金娥身边,问道:“这是谁的坟冢?”

“翠姨和孙老大,”金娥答道,“是这间莺歌楼的主人。”

赤怜脸色一沉,道:“他们昨夜才刚刚给人杀了。”

“是了。”金娥点头道,“清晨才刚刚入殓,今晚是头夜,所以我要为他们把烛送魂,不然若是错过了今夜,他们便只能化作冤鬼,留在人间徘徊了。”

赤怜定睛暼了一眼,坟上的新土还是湿的,牌位也很简陋,她虽不认识翠姨和孙老大其人,但她心里清楚,做这行生意的人决不算什么正派人士,平素一定少不了作威作福,欺压门下的姑娘。想到此处,她的语气中不由得透出几分轻蔑,道:“若是他们化成冤鬼,这里岂不成了凶宅。”

金娥露出惊色,很快摇头道:“他们不是恶人,只要好生为他们饯别,他们便不会害人的。”说罢,她便在坟前小心翼翼地跪了下来,双手合十,低声道:“翠姨,孙老大,二位生前受了许多苦难,还望到了九泉之下能够平安享乐,长长久久,金娥送你们一程。”

赤怜低头看着她,眼色仍旧带着几分倨傲,不以为然,这时,却听对方向身边一指,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名叫赤怜,是个很好的姑娘,今夜要在此处借宿,有劳二位照顾。”

赤怜一怔,道:“倘若这两位真的化作冤鬼,就算你诚心恳求,人家也未必听得见,白费力气罢了。”

金娥缓缓答道:“这我也明白,但我总想试一试。我比不上你,不会刀枪功夫,既然寄人篱下,便只能如此……”

她愈说声音愈小,头也渐渐低下,脸颊因为羞愧而发烫。

赤怜沉默了片刻,做出了一件令她始料未及的事——弯曲膝盖,在她身边跪下,学着她的样子,将双手合十。

金娥不禁呆住了。

赤怜阖上眼,在死者的墓前屈膝,但她却终究不擅长乞求他人,只能皱起眉头,脸颊绷得紧紧的,艰难地说了句:“有劳了。”

金娥望着她,眼中渐渐浮起笑意。

简单的三个字,犹如一股暖流淌进金娥的心中,简直比刀剑相护还要令人安心。

三个字里已透露出她的心意,她与金娥本来相隔甚远,不论年龄还是经历都不相配,但她却试图向对方靠近。不是高高在上的掠夺,施舍,侵占,颐指,而是试图追上对方的步伐,比肩而行。

正因为如此,即便心中不屑,她也愿意学着金娥的模样,低头为死者送行。

她的手指很长,在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白皙,金娥怔怔地看着,在她的指肚上看到深深浅浅的伤痕,有的是被利器割出的,有的是由火苗撩烧的,想来是她驱使暗器、练就一身武艺的代价。

金娥不禁道:“小红,你一定受了很多苦。”

赤怜只是摇头,将目光从坟冢旁移开,重新移回金娥脸上,淡漠的视线再次变得迫切:“我只恨自己吃的苦还不够多,没能早点赶到你的身边。”

一番话说完,赤怜的神态已全然变了,不仅眸子变得锐利,嘴唇紧紧抿着,就连合拢的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她还年轻,心中尽是充沛的情感,平素盖在面纱下,不予示人,却在金娥的面前满溢而出,全然无法遮掩。

金娥迎上她的视线,道:“现在还不晚。”

这句话落在赤怜的耳中,像是一句恩赏似的,她终于放任自己倾身向前,一把揽过金娥的肩膀,将对方的手指裹入掌心,细细摩挲,起先用力很重,透出她心中的急躁,但很快力道就变轻了,像是生怕伤到对方似的。

她的个头高挑,肩膀也比寻常女子更结实一些,金娥靠在她的肩上,脸颊竟有些发烫。

从未有人如此珍重地抚过金娥的手,就算是曾经背弃了父亲的未婚夫都不曾有过,那些来去匆匆的客人更不会费心。金娥明明已经历无数云雨,此刻却像是个未经人事的少女一般,心潮不由自主地漾动。

她低着头,急急挣开对方的怀抱,道:“走吧,这里凉,我们回去屋里。”

赤怜点头应过,顺从地松开她的肩膀,但手仍然牢牢地扣在她的腕上,好像抓着平生唯一的宝贝,一刻也舍不得放开。

两人回到房间里,金娥远远地看到桌上缀着一抹淡紫色,色泽鲜亮,生机蓬勃,竟是一株清丽的花。

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

“是蝴蝶花。”赤怜替她答道,语气轻快昂扬,透着炫耀的意思。

蝴蝶花的花期已过,但岛上常年气候湿润,加上浇灌及时,眼前这一株仍舒展着花瓣,在凉夜中兀自怒放,凌寒傲物,用一身光华将周遭万物衬得黯然失色。

金娥隔了半晌才开口:“你从哪里找到的?”

“只要用心找,总能找得到,”赤怜回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碰翻了你的花。这一株是偿还给你的,你喜欢就好。”

“从前的事,你竟然还记得?”

“当然记得,当初我没有本事偿还给你,但往后就不同了,我不仅要加倍偿还,还要给你更多。”

“从今往后?”金娥的眼底闪过一丝困惑。

赤怜重重点头:“既然莺歌楼已倒,你便是自由的,只要离开这瀛洲岛,天高海阔,我们哪儿不能去。”

金娥微微一怔,脑海中竟回忆起两年前的承诺,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面前这一颗赤诚的心竟没有丝毫更改。

但她很快垂下视线,道:“眼下我们都被困在岛上,谁也走不了。”

“我会想办法的,”赤怜双手抓住她的肩膀。赤怜明明比她高出许多,却刻意躬下身,自下而上地望着她,道,“你先在这里坐一会儿吧,我去煎药。”

金娥被对方按着,在椅子上落座,望着黑衣的背影急急地闪进厨房,终于轻叹一声,将视线转回到桌边的蝴蝶花。

花株的确是仓促采来的,斜斜地插在一只旧瓷瓶里,瓷瓶侧面有几道裂纹。底部沾满泥土,倒和周遭的一片狼藉很是相称。

莺歌楼里一片破败,冤魂还在院中徘徊,空气里还弥漫着淡淡的焦味。

只有这株淡紫色的花不曾沾染萧索的气息,在这残缺破败、不尽如意的人世上执拗地盛开着,拼命挺直腰杆,简直就像赤怜的缩影。

她的人生,决没有她所说的那般轻松。她是如何独自挨过两年的时光,如何切断与血衣帮的联系,如何攒下钱财,又是如何获罪,在天牢中遭受了怎样的折磨……

金娥越是思索,脑袋便越是沉重,眼眶又酸又涨。眼泪不自觉地涌出,被她用手背迅速抹去。

她几乎要憎恨如此软弱的自己。

这时,她听到砰的一声响动从后厨的方向传来。

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她心下一紧,顿时间,脑海中的昏涨都烟消云散,她立刻站起身,往后厨的方向跑去。

*

后厨没有遭袭的痕迹,也看不见入侵者的影子。倒是金娥慌慌张张的模样将赤怜吓了一跳,面带惊色地转过身。

赤怜的脚边是一滩碎片,呈深褐色,泡在四溅的药汤里,还在滋滋地冒着热气。金娥花了些功夫才辨认出那些碎片的原型,是放在柜架中的松纹泥壶。

灶台中的火也被浇灭了,灶膛里只剩下几块热炭,表面烧成白色,烟灰飘得到处都是,有几抹落在赤怜的鼻头上,好像是沾了雪花。

金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没想到你也有笨手笨脚的时候。”

“让姐姐见笑了,”赤怜嘟着嘴道,“我再找找别的炊具。”

金娥踱到她身边,再度审视地上的碎片,道:“你方才拿的那种泥壶没有经过高温烧制,不够结实,受热久了便会裂开,只能盛些冷汤,不能拿来煎药的。”

“哦。”赤怜点头应道,声音有些发干。

金娥莞尔一笑,道:“看来你不曾下过厨吧?”

赤怜一怔,很快答道:“是没下过,但可以学。”

金娥道:“这次还是罢了,你去坐着,我来煎药。”

赤怜立刻摇头:“那怎么行,本来药就是为你备的,怎能反过来劳烦你?”

金娥往灶台上瞥了一眼,歪过头道:“但是你若再摔上一回,药就被你洒干净了,到时候我们就只能煎水。”

赤怜皱起眉头,将手中的炭叉放在身旁,低下头,露出黯然的神色。

赤怜的眼睛不大,眼形也不算好看,眉毛颜色浅淡,未经石黛勾画,单调得像是冬日里的枯木枝桠。但她的睫毛却很长,将她的眼眸衬托得异常生动,只有凑到近处,才能瞧清个中奥妙。

金娥瞧在眼里,心底像是被那浅淡柔软的睫毛勾住似的,隐隐悸动,脸上露出笑容,柔声道:“没关系,我闻过蝴蝶花的香气,精神便恢复了许多,身上也不觉得难受了。”

赤怜只是摇头,口中发出自嘲般的轻笑声:“花又不是药,哪有这般奇效?”

“本来是没有,但有你一番心意灌注其中,便不一样了。”

赤怜抬起头,神色骤然一变,突然抓住对方的手。

金娥被她的动作惊到,不知不觉间,五指便已被赤怜拢在掌心,两人在院子里才牵过手,但那时赤怜刚刚从室外归来,手上还带着凉意,手指有些发僵,与此刻截然不同。此刻她的手指被炉火熏得发热,掌心沁出一层微汗,好似胶水似的,将两人的肌肤粘得更紧。

金娥觉察到她的指尖在颤抖,问道:“小红,怎么了?”

话音未落,金娥便觉得眼前一暗,是被骤然接近的身影挡去了光,紧跟着肩上一热,是被一双手臂牢牢地箍紧。

她的额头贴上赤怜的肩膀,感到对方的呼吸灌入耳朵,裹挟着几百个昼夜里积攒的热度,如此迫切,每一次吐息都像是在倾诉着心意。

“姐姐,我早已迷上你。你知不知道,你与那些男人同床的时候,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们。”

金娥只是摇头,喃喃道:“你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赤怜高声道,“我想得很明白,男人能给你的东西,我一样都不缺。”

金娥怔住了,过往累积的痛苦本已尘埃落定,却被这一番话再度搅乱,纷然扬起,漫天飞舞的尘埃钻入她的眼睛,使她眼底涌起阵阵酸楚。

她低声道:“男人不曾给过我什么。”

赤怜低下头,忽地勾起嘴角,与方才带着羞涩的笑意不同,嘴角高高牵起,很是张扬,很是狂妄,眼睛也眯成两条线,乌黑的眸子像是锁定猎物似的,牢牢地盯着金娥的脸。

她的面容已全然褪去了孩子气,金娥望着她,没来由地想,尽管她的唇上没有涂抹胭脂,但任何一个男人看到她此刻的模样,一定会被她掳去心神。

可是她的眼里没有男人,只有自己。

许是她的视线太过炽热,令金娥感到一阵惶恐,不禁挣动肩膀,试图离开她的臂弯,但下一刻,她的声音却贴在耳畔响起:“如此正好,往后你所要的,都由我来给你。”

话毕,她低下头,不由分说地贴上怀中人的唇。

金娥在愕然中睁大眼睛,望着视野中骤然放大的脸庞,睫毛几乎贴上自己的眼睑,她的唇齿被对方撬开,探入口中的舌头像是有了生命似的,宛如一条灵蛇,紧紧地勾住她,在她的齿间游走肆虐。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呼吸也愈发急促,这个意料外的吻实在太过热烈,太过赤诚,不仅纠缠她的唇舌,也将她的心神侵占得满满当当。

她很快便喘了起来,起伏的胸口也牢牢与对方抵着,在挤压中变得更加敏感,她只觉得双腿发软,藏在鞋里的脚尖都要蜷缩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赤怜终于放开她的唇,但手臂仍旧牢牢地揽着她,垂下视线,露出笑意。

她的呼吸颤抖着,用断断续续的声音道:“小红……你我都是女子,我们不能如此……”

“为什么不能?”赤怜反问道,“男人都是废物,只顾自己开心,只有女人才能让另一个女人快活。”

金娥仍是摇头:“这……这未免太伤天害理了……”

赤怜凝着她,一字一句地辩道:“谁是天,谁是理,我们一样生在这世上,一样受苦受难,为何女人的活法却要听男人摆布?若是老天爷这样说,我便要扯开他的胸口,看看里面是不是装了一颗黑心肠。”

这番质问与控诉,像是亲手将过往的苦难撕开,淋漓地呈至对方眼前,结痂的伤口还渗着血,挂着腐朽的烂肉,但赤怜心意决绝,没有半点畏缩。

金娥却已不敢再看,她移开视线,道:“小红,你还年轻,你此刻糊涂,往后怕是要后悔。”

“我等了五百个昼夜,但我没有一刻后悔过。自古有多少男人让女人不幸,我与他们不一样,我一定会让你幸福。”

这般笃定的口吻终于将金娥撼动,后者终于不再辩驳,只是微微仰起头,有些木然地看着对方。

赤怜勾起嘴角,再度将她拥进怀里,而后将脸埋进她的颈间,洒下灼热的吐息。

金娥很快发现了赤怜的意图,理智叫嚣着想要抵抗,但颈间却传来阵阵酥麻,被热气吹拂之处犹如点燃了火,烧得她浑身发烫,腿脚瘫软,只能靠向对方。

赤怜像是得了鼓励,顺势一把揽过她的腰肢,几乎将她半抱起来,靠在灶台边。金娥发出一声低呼,下一刻,贴在腰间的手向下滑落,滑至腿侧,熟稔地找到裙摆的岔处,探进去。掌心温热的触感是如此鲜明,几乎使她惊呼出声。

她对这番伎俩太熟悉不过,只是过往总由她去迎合,但这一次她却被对方的膝盖牢牢顶着,陷在对方的怀里,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任由对方挑逗。

修长的手指愈发贴向隐蔽处,终于使她不堪躲闪,发出低吟声:“小红,你怎么懂得这些……”

赤怜贴在她耳畔道:“我在你床下躲了那么些时日,可没有睡过去。只可惜那时我胆子小,若让我回去,欺负你的男人便没有一个能活命。”

金娥的呼吸一滞,拼命扭动身体,推搡着对方的肩膀道:“你先停下,不行……”

出乎她的意料,赤怜的动作真的停了下来,一只手仍旧撑在她的身侧,额头与她互相抵着,眼眸低垂,湿润的嘴唇微微喘息。

方才还是那么冲动,那么蛮不讲理的脸庞上,此刻反倒流露出几分愧意。

“姐姐,我知道你天性温柔,我和那些男人不一样,从来没想过要占你的便宜,你若是厌恶,我绝不会强求于你,也绝不会怨恨你分毫,你只当我是个不懂事的妹妹,我也绝不介怀,只求你别赶我走,让我好好护着你。”

*

赤怜的口吻近乎央求,方才那股蛮横之气已荡然无存,她躬下肩背,将自己摆在极卑微的位置,手臂轻轻抱着对方的肩膀,一双眼自下而上地仰眺,安静地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她已将所有真心倾注在方才的一番话中,就像是商人倒空了钱袋,武者折尽了刀剑,她将自己毫无保留地敬献给对方,她的心魄也因此变得极剔透,好似澄澈的净湖,所有冗余的念头都已荡空,只留下最纯粹的念想。

这便是情爱的伟大之处,哪怕她在飘摇的江湖里不过是个小人物,没有显赫的门第,没有牢固的靠山,甚至没有卓越的智谋,没有精绝的武艺,唯有这片心意,任谁也不能战胜。

心意无高低贵贱,萤火之光犹能照亮长夜,正如此时此刻,她照亮了金娥的眼睛。

金娥呆然地看着她,面前这人的情动是真的,情至深处,无关男女,无关年纪,无关出身,只是一片浑然真心,如璞玉一般,无需雕琢,天生便有着摄人心魄的美丽。自古以来,有多少人被这样的光芒所温暖,在困顿疾苦中寻到希冀与慰藉。

金娥的神色也渐渐亮起来,像是被火团所引燃的细小的残烛,拼命抖出一团鹅黄色的光晕。在她灼热而赤诚的目光中,金娥渐渐忘记了自己所受过的苦,所荒废的时光,即便此刻即是生命的尽头,亦不觉得恐惧。

倘若此刻即是终局,倘若天地崩塌,星野垂暮,人世将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所有桎梏都卸去之后,自己会不会拥抱她?

若是能够与她相拥,是不是连死亡的滋味都会变得甜美?

金娥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赤怜已经等候许久,时光在一片寂静中流淌得格外缓慢,但她的眸子仍旧神采奕奕,热忱不改,倒将她的脸色衬得分外憔悴。

灯火愈是明亮,蜡炬便消融得愈快,垂下愈多的汗水。

她已竭尽全力。

金娥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道:“我怎么会厌恶你,只怕是你看错了我,我其实并不温柔,只是软弱罢了。我沦为娼妓,只是因为没有胆量独自闯荡人世,我救你的命,只是害怕你会出手杀了我……”她越说便越慢,眼角有泪水涌出,匆匆用手背拭去,很快便又涌出新的,她低下头,道,“你看,我明明比你年长,却哭成这幅样子,你看了之后,会不会对我失望透顶。”

没等她说完,赤怜突然倾身凑上前来,以舌尖触碰她的眼角,用至为轻柔的方式拭去她的泪水。

金娥浑身一僵,本能地向后缩,但后颈又落入对方的手掌深处。

她枕在赤怜的掌心,眼睑如蝉翼一般翕动,睫毛轻轻擦过对方的唇瓣。

赤怜缓缓扬起嘴角,道:“你照顾我的那段日子,不管你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在为我敷药的时候,你就只会微笑。”

“是么,”金娥眨了眨眼,“我已不太记得了。”

赤怜点点头,道:“你习惯在人前摆出笑脸,我是明白的,但你的笑容有时就像面具一样僵硬,勉强,真正关心你的人看了,决不会感到快乐,只会感到难过。”

金娥再一次僵住,红帐深处,多少人来人往,与她肌肤相亲,却又何曾有人触碰她的心。

她的鼻根再次涌起一阵涩意,眼眶又酸又烫,很快便被热泪充盈,她羞愧难当,本能地抬手去擦拭,手腕却在半途被对方抓住,硬生生地挪到一旁。

赤怜一面禁锢的手,一面莞尔笑道:“你知道么,你的眼泪是甜的,我恨不得再品尝一些。”

说着,她便以身践行,再一次探出舌尖。

金娥躲无可躲,被对方舔舐过的地方留下阵阵凉意,她的脸颊泛着绯红,小声道:“这么说来,难道要我天天伤心落泪不成。”

赤怜轻笑出声,道:“人不只有伤心的时候会落泪。”

更多的泪水为快乐而流,情至深处,狂喜不禁,泪水也更甘甜,更美妙。

金娥的脸颊绯红,好似宣纸上晕开的丹砂,一直漫至到眼底,连眼眶都泛着桃色。她透过模糊的视线凝着对方,道:“我实在不值得你如此珍重。”

“值不值得由我说了算。”赤怜揽过她的肩膀,“你尽管软弱,尽管依靠我。我可以扮作男人,你就当我是你的夫君。”

“不,”金娥立刻打断对方的话,“你就是你,你不是男人的替代品。”

赤怜微微一怔,道:“世上会对我说这句话的,就只有你。”

她们再次拥抱,这次的情形便与方才不同,金娥不再躲闪推拒,赤怜的动作也不再急躁粗鲁。她们摸索着接近彼此,饱含深情,极尽缠绵,赤怜怀抱满腔热忱,以指尖为火引,挑起对方身上冷寂已久的炽焰,而后撬开心上人的唇舌,尽情吸吮那饱满甘甜的果实。

爱意是最好的催情剂,金娥平生第一次如此沉醉,浑身的骨头都化作春水,揉进对方的怀中。

今夜云月相缠,漫天皎辉时明时暗,如碧波流转,透过窗棱,倾洒在空寂的房间中。炉膛里的炭火已彻底熄灭,而两人心中的火焰才刚刚点起,仍在熊熊地生长。

赤怜以额头抵上金娥的眉心,道:“姐姐,随我走吧,我们现在就离开这间屋子,离开这个充满痛苦的回忆的地方。”

两个人的淡影落在地上,交融不分彼此,一直绵延出很长的距离,通往天涯海角的坦途,像是从那里开始。

但金娥却忽地怔住,摇了摇道:“我还不能走。”

“为什么?”

“我还在等一个人。”

“什么人?”

“……柳千。”

金娥吐出这个名字,便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

“柳千是谁?”赤怜的神色一滞,声音也变得低沉严肃,“是男人的名字?”

金娥先是点头,很快又摇头,道:“是男人不错,不过他还只是个孩子。”

“孩子?”赤怜更加困惑。

金娥从对方怀中退开少许,凝向窗外的夜色,半晌过后,终于深吸了一口气,答道:“……是我所诞下的孩子。”

*

她的房间狭窄,红帐陈旧,室内常年点着廉价的熏香,就连枕头都沾上一股俗不可耐的香气。这一切从前使赤怜厌恶至极,但此时此刻,却成了独一无二的美景。

一切都是因为帐中之人。

金娥已精疲力尽,脸颊还带着潮红,眼底的氤氲久久未散,湿润的眸子里溢出满足的神情。

让她满足的不是惯常的男客,而是她身边的女人。

能让女人满足的只有另一个女人——现在金娥总算彻底相信了这句话。

赤怜不仅带给她欢愉,而且在欢愉过后也没有匆匆离去,依旧守在她的身边,将肩膀留给她依靠,甚至分出一只手,将纤长的五指伸进她的长发间,慢慢梳理那些被热情的汗水浸湿的鬓发。

夜色渐深,红帐中的情热终究抵不过夜的凉薄,渐渐冷却下去,而赤怜的怀抱则变得愈发温暖,愈发使人眷恋。赤怜的神色很是陶醉,一改平素的内敛与谨慎,乌黑的眸子里透出几分骄傲。

她的确有理由感到骄傲,她不仅享用了心上人如火般的热情,也陪伴对方度过寒冷萧索的时光。她感到自己的臂弯中生出一根无形的丝线,绵延到金娥的身上,将两人紧紧勾连在一起,共享同一段命运。

对于沉湎在爱中的人而言,这是何等甜蜜的感受。

赤怜并不是唯一动情的人,被对方揽入怀抱的金娥也是一样,她的衣衫已褪去,像初生的婴孩一般蜷缩在床帐中,紧贴着咫尺外温暖的身躯,她的鬓发凌乱,脸颊还带着潮红,半睡半醒地陷进赤怜的臂弯,享受着紧贴头皮的轻轻抚摩。

在如此舒适的情境中,她的眼眶又一次湿润,泪水又一次顺着脸颊淌落,带着滚烫的温度落向胸口。

今夜她已不知哭了多少次,虽然她被赤怜称作姐姐,却已全然没有了姐姐的威严。

她不仅敞开了身体,也敞开了真心。

她素来没有什么城府,敞开真心的同时便也敞开了话匣,就算对方不问,她也会主动倾诉,恨不得将心中所想悉数讲给赤怜听。

赤怜也借机问出了心中最为挂念的问题:“你的孩子是与谁所生,莫非是那个背弃了你的夫婿?”

金娥摇摇头,道:“并不是他,说来真是可笑,我的家第虽算不上名门大户,但父亲也是阔绰的生意人,我虽算不上大家闺秀,但也是体面人家的女儿,我从前恪守礼道,从不与男人亲近,即便父亲待客时,我也是只在房中守着,被传唤才能露面,我那未婚夫是旁人说的媒,我们的喜事尚未操办,所以我与他也不曾行房。直到沦落青楼,堕入风尘之时,我仍是处女之身。”

赤怜抚着金娥发丝,接着问道:“那么小千的父亲就是你的客人了?”

金娥不禁咬了咬嘴唇,才道“是啊,但我并不知道是哪一个,刚刚入行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卖身也并不是那么简单,须得通晓房中之术,以妩媚之态讨客人欢心,又得保护自己不染疾病,不留孕种。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每日挨骂受罚,招惹祸端,所以没什么朋友,也没有人教给我接客之后要煎服麝香的事,我糊里糊涂便怀上身孕,几个月接不得客人,差一点叫老板娘赶出去。”

赤怜停吧,眉头已紧紧锁住,脸色凝重,但手上的动作却愈发温柔,轻抚着怀中人的发丝,耐心地等待对方说完,才道:“但那时候,你应当有办法不要这个孩子。”

“真是瞒不过你,”金娥苦笑道,“这我早就知道,鸨母请来的郎中甚至为我抓了药,但我实在没有勇气舍弃腹中的生命,服下那副药就像杀人放火一样艰难,所以我偷偷将药汤倒掉,在冷眼中将孩子生了下来。”

赤怜的手指短暂停下,轻声笑道:“你看,你也有顽固的时候。”

金娥只是摇头:“不,我有自知之明,我是一个没本事的人,就算顽固也是笑话一场,我将他生下,却没办法好好养育他,老板娘日日嫌弃她,其他的姐妹也冷眼瞧着我们,我只能独自照料他,白天要待客,夜里也无从入睡,我的房间很小,你也见过的……”

讲到最为伤心处,金娥终于止不住抽噎,赤怜不忍再看,便贴向她耳畔,柔声道:“你若不愿说,便不必再提了。”

金娥却摇了摇头,抚着胸口,直到呼吸慢慢平复,便再度开启话匣。

她虽说得很慢,声音很轻,但却一直没有停下。

“后来待他长到两三岁,却仍旧只能同我住在一起,客人来的时候,我只能蒙上他的眼睛,将他藏在柜橱里……我不希望他以这种方式长大,更不想他看到我丑态毕露的模样,我宁可他离开我……”

金娥的话语再次迷失于哽咽中,在她泫然欲泣,无法开口的时候,赤怜收紧手臂,垂下头,在她的额前印下一吻。

她像是得了勇气似的,抬手抹去泪水,动了动嘴唇,缓缓启口道:“……刚好,先前为我开药的郎中师傅正在四处收徒,郎中师傅姓侯,已年过六旬,耳朵和眼睛都不太好使,收徒怕是为了养老,我知道我的孩子给别人做徒弟,要吃许多苦,受许多委屈,但能够学到一技傍身,总好过跟着我,一辈子受屈受辱,当个废物,叫人瞧不起。所以,我便将他送给了侯师傅。”

赤怜轻吻着她的眼睑,柔声道:“你的心里一定很痛苦,很不舍。”

金娥点了点头,又叹道:“只有你会这么说,别人只说我无情无义,竟然抛弃自己的亲生骨肉,但我心里知道,我不是无情,而是无能……在这世道上,无能比无情的罪过更深一等。”

赤怜没有反驳她的话,只是问道:“时隔多年,你又是怎么认出他来?”

金娥的眼神不自觉地变得柔和:“我临别时将一块对蝶玉佩留给他,希望能佑他平安,昨日,我在柳千的身上再次看到它。”

赤怜微微皱眉,道:“天下间的对蝶玉佩还有许多,或许你看到的并非原来那一只。”

金娥却摇头道:“一定是那一只,因为我那时太过贫困,花光积蓄也只能买来一只瑕疵品,两只对蝶并不匀称,一大一小,我决不会认错。”

赤怜不再追问来由,因为金娥的神色使她不忍再问。她虽不介意做一个男人,但金娥却是十足的女人——温柔,深情,软弱,爱哭,而且,深深眷恋着自己的孩子。

她转而问道:“你想要与柳千相认吗?”

金娥的眼睛突然睁大,立刻摇头道:“不,不想,我亏欠他太多,实在没有脸面与他相认。我只是想再看看他,希望他能平安而已。”

赤怜点了点头:“我懂你的心情,因为我对你也是一样。不论你愿意等谁,我都陪着你。你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

在凉夜深处,她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许下一个至为温柔的诺言。

金娥的神色被她的诺言点亮,再度溢起喜色:“你一定会喜欢他的,他是个很懂事的孩子。白日我与他共处,旁敲侧击询问了他的经历,老郎中过世之后,他被枫公子好心搭救,如今和枫公子在一起。”

“枫公子?”赤怜挑眉道,“你是说柳红枫?”

金娥点了点头:“你识得他?”

赤怜沉默了片刻,答道:“识得,他虽不是名门子弟,却是市井间很有名的人物。”

金娥道:“是啊,他不仅武艺高强,而且有情有义,对小千很是照顾。看到小千与他在一起,我就放心了。”

赤怜微微笑道:“看到你释怀,我也放心了。”

金娥怔住了,抬起一只手轻抚对方的脸颊,道:“小红,你还不曾告诉我你的遭遇,这两年间你都去了哪里,离开血衣帮之后你靠什么维生,又是因何入狱?”

赤怜道:“都是些琐事罢了,我怕坏了今夜的气氛。”

金娥却摇摇头,道:“但我非得知道不可,往后我与你在一起,我也想分担你的痛苦。”

往后两个字眼落入赤怜的耳朵,犹如两根尖针似的,虽纤细,却使人作痛。

她的余光暼向窗外,暼向楼宇间的阴影,阴影中有一条狭长的影子,在她的眼底不住徘徊。好似日晷的晷针,无声地宣告着良辰的结束。

“往后我可以慢慢告诉你。”

她柔声道,不动声色地将一些药粉捻在舌间,而后俯下身,吻住心上人的唇瓣。

金娥乖顺地张开嘴,任由她的舌尖滑入,一吻过后,含着水汽的眼渐渐闭上,用甜腻绵软的声音道:“小红……对不住,我突然觉得好困。”

“睡吧。”她咬着金娥的耳垂轻声呢喃。

金娥闭上眼睛,像个纯真的婴孩似的,在她的臂弯中睡了过去。

*

赤怜将金娥抱起,臂弯中的身体依然很轻,很单薄,睫毛如鳞翅一般煽动,嘴唇随着呼吸微微开阖,在一夜的热情耗尽之后,睡容很是深沉,甚至显出几分憔悴的倦意。

赤怜小心翼翼地将金娥放回枕上,最后看了一眼枕中的脸庞,这张脸庞从前使她日思夜想、往后依然会令她寝食难安。她强迫自己将视线移开,而后,便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飞快理好衣衫,蒙上面纱,只露出一双狭眼,淡眉之下的眼神也是淡漠的。

她又变回了一夜前的样子,不再是温柔的小红,而是令人闻而生畏的“赤练”。

赤练是毒蛇的名讳,而她也是用毒的高手,与唐家繁缛错综的毒法不同,她的造诣并不深,但却极其实用,所有的功夫都花在一处,都只为了一个目的——夺命。正如被毒蛇咬过的人即刻暴毙当场,被她盯上的目标也绝不会有逃生的机会。

她的黑衣虽然简单,但你绝对不愿想象里面藏匿了多少毒囊暗器。这些暗器并不只为进攻,也为自保,为了不被敌人夺去性命,她时时刻刻都处在戒备之中。

她是个叛徒,还是个女人,每一重身份都是加诸在她身上的原罪,而她之所以能活下来,活过五百多个昼夜,靠的绝不只是侥幸。这五百多个夜晚,她甚至没有躺着睡过一次好觉。

今晚,她本来有机会守在心上人的身边安然入睡,若不是那条恼人的影子碰巧撞入她的视线。

就算她怠慢全天下的高手,也决不敢怠慢影子的主人,因为这个人正是她所背叛的对象,血衣帮的帮主,薛玉冠。

月亮已越过中天,向着西方的天空沉落,而她也将自己化作另一条影子,接近薛玉冠的身边。

她的脚步很轻缓,呼吸也很细小,就连墙上的树影也比她的动作更明显一些。但薛玉冠却像是早有觉察,相隔很远便开口道:“你总算来了,听你们讲了那么些腻歪的情话,我都快睡着了。”

赤怜不禁一怔,薛玉冠所站的位置距离莺歌楼很远,而她与金额说话的声音很小,可是,她们的话语竟让对方听了去。她冷冷道:“你偷听我说情话,就不怕我割下你的耳朵?”

薛玉冠却不以为然:“你的情话乏味得很,跟真正的女人根本无法可比,我才没有兴趣。我劝你多跟你那枕边的相好学一学,将嘴巴学得甜一些,明明就能过上更好的日子。”

“是么?我看你学了这么多年,狗嘴里照样吐不出象牙。”

对于她的冷言冷语,薛玉冠只是报以一笑:“你是血衣帮的叛徒,居然对帮主出言不逊。就不怕往后追杀你的人再多上一些,再将你送回天牢里去?”

赤怜脸色一沉:“你——”

“我可没有说笑,”薛玉冠耸肩道,“下次当今圣上可不会大发慈悲赦免你了。”

他的嘴唇始终微微上扬,但笑容却始终浮于表面,眼神仍是极冷峻的,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直教人浑身难受。

他的鬓发已微微发白,瘦削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窝显出几分老态,但他打扮得周正体面,一身丝绸锦缎,脸上甚至扑了一层脂粉,将眼角眉梢的皱纹不动痕迹地抹去。

他并无兵器傍身,倒是拿着一把扇子,信手敲着扇骨,全然不像是江湖中人。

但江湖中谁也不敢怠慢他,哪怕认不出他的衣衫,他的容貌,稍有经验的人,也能一眼认出他头顶的玉冠。

寻常的玉冠大都呈现翠色,而他的却是一块深红的血玉,内里有细纹盘桓交错,仿佛刚刚凝固的鲜血。

衣以冠为首,他戴了这样的玉冠,仿佛在昭告自己正是血衣帮的主人。更有传言说,连他的名姓也不是本名,而是由这顶玉冠得来。

薛玉冠还有一项人人尽知的怪癖,便是喜好男色,身边常有年轻男倌围绕,而对女人,他向来是踩在脚下,毫无怜悯。在他的调教下,血衣帮的成员个个都是欺压女人的好手,专挑沦落风尘的可怜女人作为目标,时而劫掠,时而勒索,时而收了富贵人家的钱,灭口消灾,为不幸遭到引诱的富家子弟“洗冤正名”,靠着一桩桩丧尽天良的生意,赚得盆体满钵,过上逍遥自在的日子。而受难者却因着身份低微,无处鸣冤,就连官府也不管不问,纵容行凶者一手遮天。

在遇见金娥之前,赤怜也曾因着对娼妓的仇恨,加入血衣帮中为虎作伥,靠着一身精湛的功夫,得到薛玉冠的重用。与金娥辞别之后,她与薛玉冠决裂,立刻成为血衣帮的敌人,被昔日的同僚处处相逼,终于走投无路,动手杀了追兵,即刻被官府降罪投牢。

因此,赤怜对薛玉冠的憎恶早已深入髓骨,溢于言表,她实在没料到对方竟也登上瀛洲岛,而且主动找上自己的麻烦。

冤家路窄,薛玉冠在深夜里找上赤怜,当然不是为了聊天叙旧。他略微回身,向暗处使了个眼色,巷子两头顿时传出一阵细微的动静。

赤怜眯起眼睛,余光在四周谨慎巡视,巷子两头都有刀剑的铮鸣声,首尾衔合,交相辉映,在头顶的围墙对面还有第三声,像是在为二者做旁缀。

在深沉的夜色里,看不见的利刃织出一首乐曲,准确无误地钻入赤怜的耳朵。

薛玉冠瞧着赤怜的颜色变化,挑了恰当的时机开口道:“这三位是我心爱的琴师,田宫、阮角、朱羽,不过奏琴用的不是弦,而是剑。”

赤怜心下一紧,但脸上仍不动声色,道:“管你是琴师还是药师厨师,尽管三个一起上,我一样有把握破得。”

薛玉冠将扇骨往手心一敲,又勾起嘴角,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道:“毒蛇赤练果真名不虚传,我心爱的琴师原本还有商洋、江徵两人,可惜都死在你的手里,说实话,若非江湖规矩,我实在不愿与你为敌,可是你毕竟是我血衣帮的叛徒,不与你斗一斗,我在江湖上可怎么立足啊?”

他所提及的两人,正是赤怜入狱的缘由,赤怜听出他在存心激怒自己,心情反而沉静下来,盖在面纱下的嘴角微微扬起,道:“既然已杀了两个,如今再来三个,我一样杀得。别忘了如今瀛洲岛已无官府制辖,就算我在此处大开杀戒,也不会有人给你撑腰吧。”

薛玉冠道:“咱们有话好说,何必张口闭口就要杀。这良辰佳夜,就算你有三头六臂,上天入地,可你总不想惊扰到楼里的佳人吧。”

赤怜眼中顿时闪过金娥熟睡时的侧颜,刚刚压下的怒火便又抬了起来,她问道:“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薛玉冠拢了扇子,将拳掌恭敬一推,道:“女侠,我想恭请你出手帮忙。”

赤怜眯起眼睛,冷冷道:“帮什么忙?”

薛玉冠道:“我这次来瀛洲岛,并不是为了找你的麻烦,正相反,我的目标是柳红枫,还望你助我一臂之力,为我对付他。若你愿出手,你我过往的恩怨便就此勾销,从此血衣帮敬你为宾,绝不再你叨扰你,不知你意下如何?”

赤怜没有理会他的花言巧语,只是皱眉道:“你找柳红枫有何贵干?”

薛玉冠笑道:“江湖人都知道枫公子一贯同血衣帮作对,是我不共戴天的敌人,现如今他竟勾搭上段家的少爷,试图向上爬,我怎么能忍过这口气呢。”

“你既视他作仇敌,为何不自己动手。”

“这个嘛,”薛玉冠不紧不慢道,“俗话说,术业有专攻,我这个人不喜欢亲自动手,只喜欢指挥别人动手。可柳红枫又嗜好男色,恬不知耻,万一把心爱的男人落在他手上,受了他的屈辱,我可要伤心欲绝。”

“那也是你自己的事,”赤怜冷冷道,“我与他无冤无仇,不会对他出手。”

薛玉冠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只是徐徐道:“我的身手虽然比不过你,但你若真的不念旧情,不帮我一回,我就只能找别人撒撒晦气了……比如,柳红枫身边的小鬼。”

*

赤怜浑身一僵,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的温度都被抽了去,只留下刺骨的寒意。

她与血衣帮打了许多次交道,早已摸出敌人的武功底细,薛玉冠引以为傲的“琴师”是帮中精锐,固然有些手腕,但她同样有应对的办法,她并不畏惧正面交锋。

她真正畏惧的是薛玉冠脸上的那抹冷笑。再高深的武功也有穷尽之处,但人心的恶却是无底深渊。倘若在此处动手,她至少有把握保护金娥的安全。然而,倘若对方拿远在天边的柳千做威胁,她便束手无策了。

她的本事亦有穷尽,就算竭尽所能,至多也只能护牢一人。

阵阵悔意涌上心头,她只恨自己方才在红帐中放松了警惕,说了不该说的话,才使金娥的秘密给薛玉冠听了去,平白将软肋送到敌人手中。

还好面纱盖住了她的表情,她强迫自己沉下脸色,道:“你想也不要想,你若敢对柳千出手,我非但不会帮你对付柳红枫,反倒会与他联手,将你们这群渣滓败类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哎呦,真可怕,”薛玉冠抚着胸口道,“世人都说女人最喜欢感情用事,这话果然不假。”

赤怜狠狠瞪他:“我可没有同你开玩笑。”

“当然,当然,我还不想死,更不想死在女人手里,受江湖人耻笑,所以我才亲自出马,诚心诚意与你交涉。你在红帐里颠鸾倒凤,好不快活,我却在冷风里站了几个时辰,看在我如此诚恳的份儿上,你真的不考虑与我结盟吗?”

赤怜,就算自己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她也不能将金娥作为赌注,倘若痛失其子,该是何等伤心欲绝,她不敢想象,仿佛用刀在割自己的心口。

她沉默了片刻,问道:“你要我杀柳红枫?”

“不必,不必,”薛玉冠摇头道,“你只管将他带到我的面前来,之后的事便不由你操心。”

“你要我抓活的?”

“正是。”

“你究竟有什么企图?”

“没什么企图。你应该知道我这个人素来小肚鸡肠,我只不过想要当面给他点教训尝尝,挫一挫他的锐气,让他从今往后再也不能同我抢男人。”

赤怜眯起眼睛:“你不惜拉拢昔日的叛徒,只为挫一挫他的锐气?如此粗劣的借口,叫我如何能够相信?”

薛玉冠轻笑出声,反问道:“为何不能够相信?信不信是你自己的决定,只要你愿意相信,我的话便是真的,既然你对我毫不关心,又何必给自己徒增烦恼。”

赤怜皱眉,沉默了片刻,道:“你该知道捉活人比杀人还要难。”

“说得对,”薛玉冠两手一拍,从袖底取出一件金光闪闪的坠饰,“所以我绝不会让你白白辛苦,还为你准备了丰厚的报酬。这金麒麟出自扬州城最有名的金匠之手,若是拿去卖掉,换来的银子足够你们两人买下十座院子,归隐田园,余生享尽清福。”

赤怜望着他手中之物,小小的麒麟泛着诱人的金光,将她积攒半生财富衬得犹如粪土。想到两人的未来,她的心中顿时涌起一阵渴望。

她将视线从金麒麟身上移开,低声道:“柳红枫不好对付,我需要严密观察,才能找到动手的机会。”

薛玉冠再次笑道:“机会我也为你找好了,就在明天。”

“明天?”赤怜终于忍不住露出惊色,“莫非你指的是明日的擂台?”

“不错,不错,明日的擂台由东风堂坐镇,而他们的主将在清光涯身受内伤,怕是使不出原本的实力,多半会中途退败,到时候又是一场混战。那柳红枫为讨段家的少爷开心,一定会出手。他一出手,你的机会就来了。”

“就算我出手,也没有把握一定能在擂台上赢他。”

薛玉冠扶着额头,长叹一声,才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可真是顽冥不化,谁说你一定要在擂台上赢他?你那一身暗器毒蛊,凭他有三头六臂也防不住,就算他在擂台上风光一时,下了擂台,他早晚落进你的手里。”

赤怜心下一沉:“原来你打的是这般阴险主意。”

薛玉冠望着她,一双眼冷如寒冰:“赤怜,你也不是什么名门正派,何必叫无谓的清高绊了手脚。像你我这样的人,生来便卑贱低微,就算为了逞一时之义,落得横死街头,也不会有人多瞧一眼的。可你若是死了,你挂心的人又该依靠谁呢?”

赤怜的呼吸不禁一滞,抿着嘴唇,攥紧拳头,艰难挣扎良久,终于开口道:“我答应你。”

薛玉冠立刻露出笑容,将金箔捧在手里,恭恭敬敬递给她:“多谢女侠抬爱。”

赤怜摇头道:“事成之后再给我不迟。”

“不必,不必,你尽管拿着,你虽背弃了我,但我依然相信你。”薛玉冠说完,见对方仍然面带疑色,又道,“你难道不想快点拿给她,先讨她开心,然后好好享受余下的良宵吗?”

赤怜迟疑良久,终于将金麒麟接到手心,指尖轻轻摸索着,又问道:“你呢?”

薛玉冠一怔,随后便哈哈大笑,道:“放心吧,我这就走,不会杵在这里继续煞风景,你尽管跟她说最肉麻的话,我绝不会再偷听。”

说罢,他勾了勾手,三个埋伏在阴影中的人便依次现身,往他身边走来。

这三人正是他口中的琴师,田宫、阮角、朱羽。每个都是年轻俊朗的男子,一个个都佩着刀剑,身姿挺拔,步伐轻盈,好似狩猎时的豺狼一般。

然而,他们簇拥到薛玉冠的身边,便纷纷收了刀,撤了剑,乖顺地低下头,从凶猛的狼变成驯服的犬。

薛玉冠轮番抚摸他们的头顶,道:“辛苦了,你们陪我挨了几个小时的冻,待会儿我得好好回报你们,将你们的身子暖上一暖。”

他一面说,一面将手滑落至腰际,依次把三个人往自己的身畔揽。而后偏过头去啄他们的嘴唇。

他的痴态太过露骨,就连赤怜也不禁移开了视线。

薛玉冠的唇停在三人之间,低声道,“你们不妨仔细看看这位小妹妹的脸,明日到了擂台上,你们还得助她一臂之力。”

三人之中最年轻的朱羽发出不屑的哼声:“居然要我们帮助女人。”

薛玉冠挑起朱羽的下巴,手心在他的下颚附近磨蹭,蹭着刚刚生根不久的、绵软浅淡的胡茬,道:“她虽是女人,却比其他女人要有用一些。为了我们的幸福,你们姑且忍一忍吧。”

“是。”朱羽低头应道,但很快又抬起头,问道,“那柳红枫是与当年的血衣案有关么?”

薛玉冠脸色一沉,语气也骤然变得冰冷:“不该过问的事便不要多问。”

“对不起,”朱羽立刻将头埋得更低,“是我错了。”

“知错就好。”薛玉冠露出满意的笑容,一把勾过他的腰,倾身去厮咬他的嘴唇。

四个人转身扬长而去,没走出多远,便已紧紧贴在一起,耳鬓厮磨,在夜晚的街道上发出极无廉耻的声音。

只剩下赤怜独自一人。

赤怜并没有重返莺歌楼,薛玉冠交给她的金麒麟,她只草草看了一眼,便收进口袋。

但她也没有离去,只是在屋檐下找了一处不近不远的位置,使她自己刚好能看到窗口的情形,窗中人却不会注意到她的动向。

而后,她便贴着墙根滑坐下来,静静地望着楼上淡淡的烛光,和昏黄的光晕中若隐若现的红帐。

她闻到淡淡的花香,正是她所采撷的蝴蝶花的香气。

她苦练过眼功,耳功,鼻功,不仅能看得远,听得清,嗅觉也比常人更灵敏。沁甜的香气搔弄着她的鼻子,使她既欣慰,又忧郁。

欣慰的是,这一株花束竟不畏寒夜,即便离开了生长的土壤,仍然顽强地散发着幽香。

忧郁的是,它的花根已被折去,插在稀松闭塞的壶里,至多只能挨过几天,便免不了枯萎凋零。

简直就像她自己一样,虽获大赦,却身中剧毒,不剩几个昼夜可活。

除非她抢到莫邪剑。

就算没有薛玉冠的嘱托,她也打算在明日的擂台上搏命。毕竟她的性命早已系在那青面獠牙之人的手上,即便面前是阴谋迷局,她也只有纵身一闯。

良宵仍有很长,她却只觉得冷,她在寒冷中蜷起膝盖,握紧拳头,在脑海中勾勒出那张婴孩一般天真无垢的睡颜,嘴角微微露出笑意,仿佛心上人真的来到了她的身边。

她低声呢喃道:“姐姐,我一定会活下来,一定会给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