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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孤舟尚泳海

第九章 孤舟尚泳海
雪峰崔巍,岑尖没云。
一条踏道扶摇而上,深深扎入天穹。那石阶上行着一人,似年高履艰的老妪,一步一停,仔细一瞧,却是个花容少女。
那少女名唤天穿道长,虽步态蹒跚,却似一阵无情秋风,卷上天门。行六千级时,她至玉虚宫,以元灵剑震裂百窗棂条,慑退星官天将,旁若无人地越阶直上。复行至两万级天阶,正临中天天门时,天罡星蒋光正恰镇守于此,亦被她剑风扫得屁滚尿流,如一只绿头乌蝇夹尾而逃。
天阶冷硬如冰,又似松烟墨般暗沉,像是这世间最残酷的刑具。每迈一步,便如在十八泥犁中滚过一遭。眼耳口鼻如灌热油,顶上如浇铜浆,天穿道长切齿而行,鲜血像红绸,在脚下织开。
每度摔下,她又会如木人一般爬起,再往上攀,每回皆能比上一回行得更远。
终于,羡天亦被抛于身后。那羡天如万花镜一般,又似空里浮着万万千千剔透冰棱,清莹秀彻。影子映在上面,像也裂成了千千万万瓣。朱鸟闯入镜中,火点如天女散花,在镜面映照下其数擢发难数。天穿道长召出皓灵剑,剑光似平湖倾泻,映亮每一片冰棱,覆住朱鸟之影,让一切重归风平浪静。
在天磴上又行两万级,此时她浑身披创,已如风中残烛。
远方现出从天天门的轮廓,台基耸起,墀头墙高突,日光在琉璃瓦上爬动,瓦片如镶了金。门前趴一对长尾符拔,生得似鹿。从天雪云簇拥,香雾满道。虽无金甲神人影子,却有一少女蹙眉坐于符拔背上。见天穿道长行来,她喝道:
“何人?止步!”
天穿道长拄着伞,浑身鲜血淋漓,神色狼狈却傲然。听那喝声,她并未止步,反急步走上。两枚神剑业已出鞘,在她身侧如蛱蝶纷飞。
“喂,你没听见我说话么?”那倚着符拔的少女柳眉倒竖,站起身来。她一身织金妆花罗衣,捻金纱裙,头插寒兰簪子,朱唇粉面,玉软花柔,身后灵光如水精映日,显是位神明。
“听见了。”天穿道长身上流血,神情却平静,前迈一脚。“可我不想停步。”
那神明少女两条秀眉似拧了结,怒得擂鼓似的跺脚。“不想停也得停!你可知这是何处?乃神灵座前!你可知你此时面见的是何神?”
天穿道长将那女孩儿上下打量了一番:“门神?”
那少女勃然大怒,挺胸道:
“——我乃主人子孙者,少司命!”
她这般发怒,却未教天穿道长眉头微蹙一分。天穿道长淡然地说:“你掌凡间子嗣,又非门神,我为何要惧你?何况,这阍人之职凭甚么要落到你身上?”
少司命脸庞熟红如柰果,两位少女形貌年岁虽近,可天穿道长却如鞘中霜刃,生生将神明气势压下一截。少司命垂首,低声道:“我方升天,天廷星官欺侮我人生地疏,打发我来这儿守门……”
“但我也绝不会放你过去!”少司命猛然抬首,目光像两柄小小弯钩,死死勾住天穿道长。“我既已应下守天门的差事,便定会履责!你是凡人罢?闯上从天来是为何事?”
“为了上至天廷。”天穿道长冷冷地道,“我要过去,让开。”
少司命打量着她,目光在她凄惨的模样上逡巡,口中啧啧有声,“我偏不让,你肉骨凡胎,又是一介女子,不过行至三重天,便已百孔千疮,往后又能在天磴上行得几步?上抵天廷,不过是痴心妄想!”
“凡人如何,女子又如何?”白衫少女仰首而视,目光似豪快兵锋,锐不可当,深刺入神明心底。“我有手足,想来便来,欲去便去。霄雿沧溟,何处不可旅?”
少司命哑口无言。她望着天穿道长的眼神愈发灼热,似烧起了炭火。
云海悠悠,青穹杳杳,白衣少女凌风而立,如傲视九州八荒。少司命瞳仁剧颤,胸腔似化作炉膛,怒火与屈辱之情漫上心头。她在想,这凡人为何可如此师心自任?
记忆像潺潺溪水,湔浣心头。少司命看着天穿道长墨黑的瞳仁,似望见了她最厌恶的黑夜。
成神之前,她是旗龙山芝屿派弟子。旗龙山巘幽凉,柳袅烟斜。山上有男弟子五名,女弟子九个,他们的师父玄悟真人一位。道派本由二徐真人开创,可百年过去,道派中所传仙经、宝录早已失散,道法式微,仅男弟子修剑道略有所成。
少司命那时的名字叫蕙兰,听着柔弱,其人却性刚执拗。玄悟真人予男弟子上好的精钢破邪法剑,却只予女弟子几柄粗粗削好的桃木剑。至于香火月俸,则也时时克扣。玄悟真人时常对她捋须微笑,道:“蕙兰,不是师父偏心,山中缺粮,你们修的符道需纸墨,何处不费钱?师父又要如何养活你们?待你们有些名气了,师父便将亏短你们的俸钱补齐,将你们向中土道门举荐,教你们如天上星月,大发明辉。”
蕙兰听了这话,咬咬牙,没日没夜地埋头书法符,手上肿起疙瘩似的小茧。可师父非但不对她青眼相待,反欲发苛责。金塘凝霜,落木萧萧,不知觉间,旗龙山上仅余她一人在埋头习法箓。
八位师姊到了夜里,便会敷上铅粉,画好黛眉,着浆洗好的青纱裙,像一群蝴蝶般飞入山房。蕙兰见她们前去,很是羡慕,揪住一位师姊道:“师姊,我何时也可入山房去修炼?”
那师姊咯咯笑道:“蕙兰还小,长大些便能一同与师父习道了。”
八位师姊入山房的时候,旗龙山像用黑布罩着了一般,没人点灯,看不见路。只有几声细细的猫似的哀叫,从槅扇缝里歪歪扭扭地挤出来。
约莫过了半年光景,玄悟真人终于找上她。蕙兰满心欢喜,捧着黄神越章印去山房。一入房门,却见里头并无科仪法器,却有一张木板床,上面盖着一红一绿的囍被,像是洞房。
玄悟真人坐在床上,笑眯眯地向她招手,蕙兰白了脸,想起每夜里那猫似的哀鸣。师父的慈眉善目在红烛光里妖魔似的扭颤。
“蕙兰,过来,轮到我同你成亲了。”
蕙兰没从,丢下符纸,惊恐地往外跑。逃跑的时候,她想清楚了许多事儿。师姊们入山房确是修炼,不过是同师父双修!玄悟真人抄起床边剑鞘,猛然一甩,剑气斩在背上,蕙兰觉得自己的脊背像是裂了,两脚软泥似的跪下去。玄悟真人淫邪地笑着,走上来,揪起她的发丝:“好徒儿,为何不愿同师父圆房?”
蕙兰瞪着他,“圆房?师姊们也同你……”
玄悟真人反笑道:“甚么师姊?分明是我的宠妾。”他凑近蕙兰,嘿嘿笑道,“你便是第九房。”蕙兰伸足踹他,可他身手灵便,膂力甚强,一下便将她按倒在地,同时破口大骂道,“你的八位师姊都从了我,为何你不肯从?你还真以为能修得道果,光耀道门?女人便是垫脚石,地上泥,生来便是教人轻贱的,一牡马能配十余牝!修道一事是万万不可指望,不如等你有喜,诞下子嗣,旗龙山才再起有望!”
蕙兰像发疯的豹子,咬下了他肩头的一块肉,爬起来,逃出了山房。
黑夜广袤无边,寥寥萤火像绿幽幽的鬼眼,凝视着她。那冷寂的黑如一笔洗不掉的墨,深深漆在她心头。那一晚她跑不远,又被捉回山房里,玄悟道人将她打得头破血流,又用剑斩断她手脚,狰狞地道:“你这犟性子,本派容不得你。明儿我便将你卖到郑家去,正好他们要召郊禖神,需人肉作脸,缝制降神肉身。”
罢了,他重重一挥剑,冰冷的剑光斩进骨节,激起凄烈得能撕破夜幕的叫喊:“你不配在山上做人,便下山去作祭肉去罢!”
少司命颤抖着睁眼,仿佛又变回了往昔的那个无助的女孩儿。
她的血肉被缝于请神的祭肉之上,经重重仪礼,长达数百年的脔割、缝合,最终成神。
云海苍茫,回忆如潮水退去。她看着天穿道长,尖利的言辞仿佛撕裂了嘴巴,一个劲儿地往外倒。少司命说,“你是不是以为攀上天磴,便能成神,好实现心中贪念?放弃罢,成神也没甚么好的,不过是从红尘的囚笼里跳到一个更高的牢笼。何况,一个凡人,一个女人能在天磴上走多远?色声香味触法,喜怒哀惧爱恶欲,任一件都能绊你步履,教你粉身尘泥。”
天穿道长不听她的话,仿佛那话像浮在空里的尘埃,是不足留意的。她抬脚,从少司命身边挤过,冷硬地道:“我修生神灭情道,世间再无一物能阻我。且我与人有约,一定要上天磴,铸得神迹。”
她抬步时摇曳,落下时却坚定,每一步走得都似宝剑插入了地里。少司命怒火大起,像有锤子橛着心口,恨恨地一伸手,叫道:
“宝术,枯木生花!”
指尖飞出一点鲜红的墨迹,像牵出一道红线,悠悠地钻进天穿道长的身躯。天穿道长一个激灵,提起伞剑便斩,那线却斩不断。她感到像有一点火苗在腹中燃起,暖暖热热,似是种下了一枚种子。
天穿道长回首,欲刺阻挠她的神明。少司命却已旋身避开,立在道旁,拈发轻笑,变回了年画里慈蔼的神女。
“我不拦你,且让你继续上天阶。”少司命说,目光残忍而阴毒。她看着天穿道长,仿佛看着一个自己艳羡却又永不能及的人影。“修了生神断情道又如何?我会教你明白你生来便是垫脚石,地上泥。生来便是蚍蜉,为何要惦记着撼树?区区孤舟一叶,怎能济海?”
神女挥手,温和地笑。
“走罢,凡人。我等你坠下天磴的那一日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