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鸳鸯错比翼
易情在左家安顿下来了。
那叫左不正的千金小姐说得不错,他果真过上了顿顿吃白米饭的快活日子,非但有白米饭,他每顿还能吃甜丝丝的落生糕、十只大馒头。夜里他便睡在铺着云罗锦缎的拔步床上,绸缎柔软如水,他躺在其上时,仿佛在湖面上飘荡。
他过得很是满意,那左小姐也不来睬他,只吩咐了几个丫鬟贴身伏侍他。只是这吃了睡、睡了吃的美日子过了段时候,他心中竟生出隐隐的不安来:祝阴如今却在何处?会将自己的画摊子给拆了么?
于是夜里睡觉时,他偶发狂梦,梦见祝阴凶相毕露,变成一条二尺长的冬瓜蛇,砰砰跳着来咬他,大叫道:“师兄,你逃不掉啦!”
易情从梦乡里猝然惊醒,赶忙搂紧怀里暖热的物事,哆嗦着道:“三足乌,鸟儿,救救我,我那臭师弟来抓我了!”
可低头一看,却发觉自己怀里抱的不是甚么三足乌,而是一只裹着毡套的紫铜手炉。
他翻了个身,继续睡,可一入梦乡,却又见那冬瓜蛇样的祝阴接着跳过来,磨着牙,险毒地微笑:“师兄,你以为你逃出梦乡,祝某便捉不着你了么?祝某会在这里一直候着,等你睡着,便会赶上来,狠狠咬你屁股。”
易情又被吓醒,惊出一身冷汗。他摸了摸身边的毛团,轻声道:“怎么办,玉兔,我师弟要来咬我屁股,我俩会不会被他吃掉?”
可他将那毛团从褥子下拎出时,却见是一只羊裘枕垫。他身边没有三足乌,也没有玉兔,没有那破烂漏风的竹棚与掉了围子的罗汉床,只有在梦里追着他狂咬的祝阴。
似是从这时起,日子便过得分外寂寞起来。易情夜里辗转反侧,思考着一个问题,为何他吃饱穿暖了,却过得没以前开心?后来他仔细一想,约莫是以往他愁的是如何苟且度日,如今饱食暖衣了,所欲却更多,愁的也更多。
白日里起来时,他索性去左家书斋里读书,方从书架子上取下一卷《荥州实录》,便有几个褥裙女侍前来邀他去湖心亭。易情跟着她们走,邀他的女侍里有一个小小的女孩儿,看着不过八九岁,却扎着桃心髻,着一件金丝刺绣裙,颈上挂一串八珍璎珞,眸子乌黑。
那女孩儿抱着个挑花羊布偶,慢慢地在易情前头走着,脚步趔趄,像是方才学步。她没甚么表情,像个精丽的偶人。
走过游廊时,她像是站不稳了一般,扶着朱柱缓步前行。湖面宁静如镜,枯萎的芙蕖杆儿垂在水上,像细细的蛛腿,寒风里送来凋败的气息。小女娃忽而低低呻吟一声,身子向一旁歪倒,竟从阑干间隙里摔了出去,眼看着便要跌进湖里!
易情心头一颤,一个迈步上前,伸手抓住了她臂膀。一旁的女侍惊叫:“三小姐!”
原来这给他引路的小女娃不是甚么下人,也是个左氏的千金,大抵是左不正的妹妹。易情暗暗心惊,将那小女娃拉回游廊上,要她站稳。那女孩儿摇摇晃晃的,两只漆黑的眼里云遮雾罩,依然没有半点表情。
一位女侍慌忙拢手躬身,对易情道:“公子,奴婢引您去湖心亭,小姐已在那处候着。”
易情却摆手:“无事,我等会儿便过去,先看看你们三小姐如何了。”
他将那女孩儿抱到靠椅上,拍了拍她衣裳上的灰,轻声问:“好些了么?有没有伤着?”
仔细一瞧,这女娃娃生得和左不正似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看来她俩确是姐妹。只是左不正锋芒毕露,可这女娃娃却神色空洞,像一具空壳。
小女娃盯着他抓着自己臂膀的手。易情讪讪地放开,却发觉她云袖底下的腕子上淤青遍布,竟全是伤。
易情惊异,可还未等他发问,小女娃便倏地转过头,两只漆溜溜的眼直直望向湖中。经方才这一跌,那挑花布偶从她怀里滑落,掉进了湖水里。毂纹荡漾,布偶在水上愈漂愈远。
“捡,”她缓缓地动起了唇,“回来。”
她吐字磕绊,仿佛牙牙学语的孩童,只是却僵冷得可怖。
“捡,回来。捡回来。捡回来。”小女娃慢慢地说了许多遍,望着那布偶,执拗地重复。
女侍们很是惊惶,仿佛知道她一旦开口,便永远不会停下来。有红裙女侍赶忙道:“三小姐莫急,婢子这便去寻竹竿来,将您的物件捞回……”
这时却听得另一位黄裙女侍急道,“管事的前些日子拿那竹竿去捅蚂蜂窝,不慎拗折了。若是要再寻一条竹竿,约莫要费半个时辰的功夫。”
“捡…回来。”小女娃固执地指着水上漂的布偶。
红裙女侍挽起裙摆,心急火燎地道,“那怎么办?我下水去捞!”
其余女侍慌忙拦住了她。青裙女侍道,“姊姊,万万不可!这湖深不见底,能淹死人!咱们水性皆不好,得寻个熟水性的汉子来才成…”
一个声音却道:“不必。”
女侍们循声望去,却见那随在她们身后的少年站起身来。易情笑吟吟地道:“我有法子。”
他伸出手指,指尖在空中一划,荡开一道道墨色的涟漪。女侍们惊奇地掩口,她们不曾见过这样的宝术。易情望着湖中飘着的布偶,指腹如翩飞蝴蝶般在空中游弋,流溢的墨迹不一会儿便排布出了那挑花布偶的模样。
易情手腕一晃,墨迹四溅,一只羊偶突而出现在他手里。女孩儿无波无澜的两眼里忽而似是泛起了涟漪,透进了一丝雾蒙蒙的光。
“给你。”易情蹲下身来,将那挑花布偶递给小女娃。
小女娃犹豫了半晌,接过那布偶。她往湖中一望,除却萎落的水芝外,却不见先前那落入水中的布偶。她再抬头一看,只见眼前的少年向她莞尔一笑,露出一口白露似的贝齿。
原来易情方才动用了“形诸笔墨”的宝术,将湖里的布偶画出。正因他画甚么物件皆要付出些代价,因而若是想要画出一只挑花布偶,便要以湖中的布偶为代价。如此一来,那布偶便凭空落到了他手里。
年幼的女孩抱着布偶,定定地望着易情半晌,良久,突而伸手指着易情,道:“好…人?”
她说起话来时,都是几个字几个字地从口里往外蹦。易情却摇摇头。见易情摇头,女娃娃露出失望神色。易情却笑道:“我不是好人,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
一行人继续前行,待到了湖心亭上,只见得金黄的马褂木叶落满亭台。亭中置一四仙桌,桌上置一红泥小炉,正烤着茶饼。一个少女正坐在桌前,跷着二郎腿。她着件玄色襌衣,足蹬云纹绣花靴,英姿焕发,顾盼生辉。在她身旁,一个痴肥人影挤在圈椅里,七齿象王头扎金环巾子,脸覆铜面,牡丹锦衣金光闪闪。
见他们前来,左不正微微一笑。小女娃见了左不正,两眼里像是亮起了璀璨的星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左不正抱起她,将她放在椅儿上,亲热地叫道:“三儿,你来啦。”
待将那小女娃安顿好,左不正又抬首一望,对易情莞尔一笑,唤道:“噢,脓包,你也跟着来了?”
易情几乎无言以对,他拉开月牙扶椅,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摆出一副强横的姿态,交握着两手,道,“不是你请我来的么?”
那叫左不正的少女道:“我请了你么,好像没这回事罢?”
她伸手拿过瓷碗,将炙烤得红烫茶饼勺到碗中,慢条斯理地捣碎。过了片刻,方才笑着抬首,那笑意凛冽如刀锋,几乎教易情浑身一颤。
“是我‘命令’你来的,这样说才对。”
易情又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儿来。不过他如今是寄左家篱下的一条米虫,每顿要吃上人家十只大白馒头,因而只得在她面前低声下气。
他的目光移向桌边坐着的臃肿男人,从方才起,这男人便一言不发,支着颐,颇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七齿象王笑呵呵道,“侄女婿,你莫怪我这贤侄言辞尖利。她无法无天惯了,早是这副性子,任谁都拗不动她的舌头!”见易情没说话,他又笑道,“侄女婿是第一回 见我的面罢?我是左氏当家,卑名不足挂齿,叫我七齿象王便好。”
易情僵硬地道:“不错,是第一回 见你。”
他只是坐在那扶椅上,也不行礼,也不用谦辞客套,教七齿象王好生奇怪。寻常人见了左氏象王,定会脸色煞白,汗出如浆,哪怕是平日里倚财仗势的权贵,在他面前也只得奴颜婢膝,不想这一个街边的小叫花子竟丝毫不惧他。
可易情却记得这名儿。他曾是天廷神官,对何事都是一览成诵。他记得过去曾有一个低卑胥吏在他门帘外叩首,说自己要入凡间,要易一个凡人的名字,就叫“七齿象”。
看来,眼前的这位姑丈人还是他府中的一位下官。对面那臃肿男子约莫也没想到,以前的上司如今入赘进了他家,还做了个叫人瞧看不起的侄女婿。
“姑丈人,你…呃,您曾是天廷神官么?”易情试探地问。
七齿象王呵呵一笑,“不错,不错!侄女婿果真好眼力,许久以前,太上帝曾除我天记府一职,命我在府中做拟写文书一职。”
易情微笑,“噢,那敢问姑丈人,您任的是甚么职?”
他猜世人听到了“天廷”的名头便被吓软了脚,甭论象王在紫宫中是位胥吏小役,还是八府巡按。
象王哈哈大笑,良久,重重一拍四仙桌,将身子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道:
“我是…大司命!”
——
易情瞠目结舌。
他知自己虽只为文昌宫星君,但因司掌寿夭,因而可称在文官里执得牛耳。他会授命于人间王侯,会掌理九霄上下祸福生死,加之他先前着实年少轻狂,常教人误以为他不可一世。他也时有听闻,太上帝对他颇为忌惮,欲对他张机设阱。
七齿象王笑道:“侄女婿,我听左不正说过了,你曾是个在南街里摆画摊的破落乞儿,是罢?想必这一辈子你只餐风饮露过,不曾念过甚么书,也对天上的事儿知晓不多,不知这‘大司命’指的是甚么官,不是么?”
男人抚着手上的金约指,仰着面,几乎是拿鼻孔瞧着易情。象王对凡人最为鄙弃,更何况一个流落街头的小叫化坐在他面前。易情想了想,念了《礼记》里的一句话,“‘王为群姓立七祀,曰司命。’您说的是这位神官,是罢?”
象王看上去却很是吃惊:“你念过书?”
易情说:“我哪儿不像读书人了?”
他叠着手,臂膀倚在月牙椅靠上,含笑望向象王。不知怎地,象王竟隐隐觉得心胆发颤。仿佛从许久以前,自己便已对这少年北面称臣了。
左不正在旁哈哈大笑,不住地蹬着桌腿。象王却摆了摆手,神色凝重,道:“左不正,你带三儿到一旁玩儿去罢,我有话要同你夫君一叙。”
少女支着脸,似笑非笑,“他是我夫君,便算得内人了,有甚么话是不能教我听到的?”
她目光里似含着严霜,这话似是令象王也十分棘手,只闭着唇,许久没回话。一片死寂里,左不正忽而一笑,煞气如雪般融去了。“罢了,罢了,你们臭男人爱说甚么话,我又何必费心去听呢?死姑父,和你在这儿喝茶可闷死人啦!”
说着,她便双足一蹬,腾地自椅上站起,抱起三儿,一溜烟地便跑走了。
两个身影穿过游廊,消失在一丛芳樟林里。七齿象王开始放心地自吹自擂,从天下王侯敬奉司命星君说起,到地上万民如何对他崇敬拱服。易情听得目瞪口呆,一言难发。象王以为他是被大司命的丰功伟绩震慑,于是唇舌鼓摇更甚。
在漫长的叙说之后,七齿象王清了清嗓,道,“总而言之,卑人昔日在九霄之上已有丰功伟烈,不过如今却误入凡尘。因而卑人一直想铸得神迹,重归天廷。”
易情呵呵发笑,问道:“神迹?”
七齿象王笑道:“不错,正是神迹。若是铸得神迹,仙班便会迎列于天磴旁,不论是凡人还是罪神,皆能再入九霄,做个高高在上的神仙。世人听闻卑人是大司命后,人人都想改易命理,来左氏宅院前叩门踏槛,可惜他们只重名禄,无一人有真心。卑人在左家中试了数十年,可却无人能铸得神迹。可自左不正呱呱坠地后,我又瞧见了些微希望。”
“若有一人能铸得神迹。”男人道,“那一人必定是左不正!”
这粗重的男人两眼生光,神色激昂。易情却摇头,道:“我看却不然。”
“为何?”七齿象王敛了喜色,慢慢地将两只眼转过来,那眼里盈满了森然的暗色。
易情说:“在她之前,已有人铸成过神迹了。你没听过么?就是那个姓文的…嗯…文劳什子玩意儿。”他想了想,还是暂且将自己的名字隐下不提。他已经从天廷里跌下来了,着实太过丢人。
“你说的是文家的那位小公子罢?”象王笑道,却猛一拍桌,勃然变色,“可笑!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怎能同左不正相提并论?”
他见易情依然面色不改,脸色一暗:
“难道天廷大司命说的话,你都不信么?”
易情笑道:“不信。”
“为何?”象王咄咄逼人地发问。
“因为大司命是个大骗子,他连自己的话大抵都是不信的。”易情说,他垂下眼睫,话音里有低不可闻的叹息,“又为何能教别人相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