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人生岂草木
离开紫金山、上道观习道的日子到了。这一日草木芊蔚,漫山安石榴花红艳如火。祝阴背起笈囊,牵起神君的手,清风如一叶扁舟,载他们飞向远方。
他们在袅袅柔风里穿云破雾,下方雾水犹如老翁华颠,白茫茫的一片。不知过了许久,两人终至朝歌,落在一道苔莎色净水旁。
举首望去,山奇巘绝,满眼碧溪绿杨。一条石径蜿蜒而上,没入云雾,攀上山顶。祝阴望着高山,忐忑地道:“神君大人,我将入的道观便在这上边么?”
神君点头,“此处是朝歌黎阳天坛山,山上有一道观,名唤‘无为观’。待会儿看到了,你别嫌其敝败,观中如今有三洞剑尊坐镇,你随着她习剑,定会进益颇多。”
祝阴仍不死心,可怜巴巴地道:“神君大人教我不便成了?何必跑这山长水远之处习道?”
神君笑着摊手:“你要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教你剑法?莫要笑掉我大牙了。”他摆摆手,示意祝阴踏上石阶,“快去罢。”
祝阴抹着泪别过身,可方踏上石阶一步,便听得身后的神君道:“慢着。”
红衣少年回过身来,看见神君背着手。忧思犹如乌云,重重叠叠地堆在他脸上。“你莫要挑食,若观中有白饭、白蒿菜,你便随着他们一块儿吃。别吃些蛙子、蝈蝈了。”
祝阴点头,回身又在石阶上踏出一步,这时又听得神君说:“等等。”
“夜里入睡时记得盖好寝衣,莫要踢翻了,感了风寒。”
祝阴点了点头。他每踏上一道石阶,便听得神君嘱咐一句。
“记着需尊师重道,师父授予你的道法、口诀需每日熟诵,牢记于心。观里人人皆能做你师父。”
“雨天地滑,你慢些行,少溅些泥水在身上。”
“山中时有水鬼、鳖怪出没,你仔细些,别与它们缠打。”
叮咛声伴了一路,祝阴在石阶上走走停停。他终于忍不住再度回头,愁眉泪眼地对神君道:“神君大人,不如您也与我一齐进了观里罢!”
树影婆娑,犹如一片碧沼。神君一身寒酸的麻褐草屦,拘谨地站在阶下。见他回首,苦涩地一笑。
神君没再叮嘱他,望着他的眼里藏着浅淡的怀恋与哀伤,最后只道。
“再见,小蛇。”
霁天如洗,槐疏影寒。祝阴忽而鼻头一酸,他伸臂向神君用力挥舞。
“神君大人,我很快便会回来看你的!”祝阴信誓旦旦地说。他怕自己又要难看地落泪,赶忙紧了笈囊,三步并做两步奔上石阶。心里像盛满了酸浆,他抹着泪花,飞奔向无为观山门。
无为观果真如神君所说的一般,地狭人稀,几间荆梁屋尘头大起,风雨飘摇,似老汉嘴里将掉未掉的牙。
迎祝阴进山门的是个瘦削青年,一张脸骷髅似地包着肉,眼圈极黑,似被烟熏出来的一般。那青年道:
“欢迎,欢迎,祝师弟。听闻你是文家的文坚公子举荐而来的,他早些时候与师父打过招呼。请随我来。”
原来神君的名字叫“文坚”。祝阴想,悲伤忽如一道细丝,密密匝匝地缠在心头。他一直不知此事。
穿过西落的昏光,暮色窅冥,天穹透出苋菜似的紫色。两人穿林而过,来到斋室之前,那青年道三洞剑尊正在室中盘坐。
祝阴方才得知那青年名唤“迷阵子”,平日极是勤恳,夙兴夜寐,观中杂务皆由一手操办,一人能顶上五人的活儿。也正因如此,迷阵子劬劳非常,连观中师父也时常劝他及时休憩,生怕他真会劳累而死。
别过迷阵子,祝阴踏入斋室。竹摇清影,树色如苔,一白衣女子正坐于壁下,盘着两膝。
见了那女子,祝阴吃惊得合不拢口。他认得此人,是街角矮墙边坐着的那女乞丐!
那女子见了他,倒也不觉惊奇,只吩咐了他几句,要他每日卯时便需来诵早课、坐圜堂。观中共有两位师父,她授剑,另一位授丹道。
“我道号天穿。”那女子最后道,霞光如瀄滵洪流泻来,似为她的面容施上艳丽红妆。“你可叫我师父,亦可唤我‘天穿道长’。”
祝阴战战兢兢地听着,罢了,他忍不住问道:“师……师父,咱们是不是……在何处……见过?”
那女子笑了一笑。“人生百世,一世即三万余日,交游逢离,怎说得清见过还是不曾相识?”
她说得含糊,祝阴也只得点头默认。
观里还有一位师父,几个零星弟子。那师父名叫“微言道人”,是个瘦巴干瘪的小老头儿,如一截枯木。手脚细细的,没甚么肉,像鹭鸶腿。微言道人教祝阴如何择友、择地、筑炉,炼五花八门的仙丹。祝阴吃了药饵,半夜变回一条吐得翻江倒海的小蛇。
微言道人极严苛,不爱笑,每回炼丹的赤土色鸡肝、薄酒、檞树皮斤两皆算得分分明明,且不准人撒谎。祝阴有些怕他,他手里的寿杖随时会变成打人的刑杖。
一日,祝阴坐在斋堂槛木上捧着瓷碗,埋头吃蕨菜拌饭。微言道人背手行过,忽而驻足,微微躬身。
祝阴心头一紧,见那只枯瘦老手攥紧黎杖,生怕自己犯了甚么大过,这老儿要来打他。此时却见微言道人起身,从地上拾起一枚饭粒。
“‘时人不识农家苦,将谓田中谷自生’呐。”微言道人念了一句诗,将那饭粒放进嘴里,凹陷的两只眼望向祝阴。“小娃仔,荒年离咱们不远,你需时时谨记勤俭,莫要奢骄。”
他又伸出瘦得皮包骨的两臂,道:“瞧见我这身排骨了么?皆是灾荒时饿出来的,咱们修道便是为辟谷,脱凡肉桎梏。”
祝阴捧着碗,好奇地问:“等咱们修得道成,不必再吃饭,那余出的大米应如何处置?”
微言道人微微一笑,露出一个鸡骨支床的笑容:
“自然是送予那些需进食的人。”
观里除却迷阵子外,还有一个女弟子。那女弟子叫左不正,虽是左家千金,却遭本家鄙夷。她平日里着一身褒摆缎秀深衣,两只脚裹得如荷尖,怯生生的,说话犹如蚊鸣。
祝阴路过鼓楼,却见檐墙角的阴影里缩着一人。左不正怯缩地探出一只眼,悄悄望着他。
祝阴对她打招呼:“你好!”
左不正吓得浑身一耸,从墙角后跳出,磕巴道:“我……我不好,不对,你……你好……”
祝阴说:“你是左师姊罢?我是祝阴,平日里少与你打照面,怠慢了礼数。”
左不正低着头,脚尖在地上画着圆:“不、不怠慢……”她支支吾吾了一阵,总算开口道:“我常遭左家冷眼,不必把我当那家中的小姐……”
祝阴歪着脑袋道:“师姊就是师姊,和左家有甚关系?”
他着实不明白凡人的家族、血缘一事,神君要他叫甚么名儿,他便叫甚么名儿。只是他说罢此话,便见左不正的两眼慢慢亮起,光芒像月牙攀上了柳梢。
“谢谢你,祝师弟。”她红着脸,垂下头,“你是个好人。”
除了人之外,观中亦饲着两只灵宠。一只三足乌,一只玉兔,都是贪吃的性子。它俩常去捉卫河里的小鱼,放在青瓦片上烧来吃。祝阴馋得口水滴答响,去与它们争食,不免得露出些做蛇时的性子。久而久之,三足乌见了祝阴,便会惊恐地大叫:
“冬瓜蛇来吃咱们了!”
祝阴和它们耍闹时亦不再装人,暴露一身蛇性。他趴在地上,动着肚皮,面露凶光地追着它们大咬,叫道:“把烤鱼交出来,我便不吃你们!”
无为观中的日子清静而安逸,众人感情交洽,一团和气。转眼间,一年光阴如流水而逝,祝阴随着天穿道长习剑,总被她打得四仰八叉。她的纸伞中宿元灵,可化五柄利剑,杀得他屁滚尿流。渐渐的,他能接下天穿道长一剑,继而是第二剑、第三剑……当他用剑斩落来犯的水鬼时,忽而发觉自己已有所成。
天穿道长亦十分满意,她撑着纸伞,在槐荫里看祝阴舞剑,微笑道:
“祝阴,我已将剑术倾囊相授于你了。”
微言道人见他开鼎取得碧绿光明之丹胚,那枯瘠老面亦盈满红光:“祝阴,你已习得文烹武炼,老夫再无所授啦!”
左师姊教他如何戴星巾、理霞袖,教他如何用澡豆洗脸,用绫带束发。当他衣冠齐楚、仪表堂堂地立于她面前时,左不正欢欣地抚掌,笑靥如早秀梅花般嫣红,道:“祝阴,你瞧起来可真俊俏呀!已能去讨女孩儿欢心了。”
迷阵子教他如何相宅墓,如何卜筮,祝阴乖巧地提着小铲儿,在林中随他一齐挖墓坑,将水鬼尸首抛入坑里,再填上土。三足乌叼来街中买的画册,带他览天廷玉京宫、阴府嶓冢山,于是他知天地广袤,他与凡人不过其中一蜉蝣。
玉兔羞怯怯地爬到他跟前,说:“祝阴,观里的其余人皆教了你许多事儿,可我不知要教你甚么好。思来想去,只有一事我略比你熟几分。”
它叼出一卷画来,挪动着小脚摊开。祝阴凑过去看,脸却登时烧了起来,雪白的躯体交叠在一起,两个人扭得似蛇,在行人事。
玉兔忸怩地搓着爪,道:“我甚么也不会,只能教你这个……”
年华流转,花谢花开,不知觉间,祝阴在天坛山上已度一年半有余。
月色流遍寒山,萤火如金屑,盘桓于漏花窗间。
每天夜里,祝阴点起铜胎画灯,趴在金漆供桌上,给神君写书札。他写:“文昌宫第四星神君钧启……”遂不知如何落笔,咬着笔杆发愁。但终究是大起了胆子,写出几个狗爬似的字来了:“拜别尊颜,星霜流换。求道天坛,某增心养性,获益良多。夫子同侪,点拨教化,虽不可自矜,却略有所成。”
他一面想一面写,天穿道长授他以剑术,微言道人教他丹道。迷阵子传风水之道,左不正点拨他仪态。三足乌让他窥得天下之大,玉兔……
祝阴咳了一声,红着脸搁了笔。月色钻过藤萝,碎裂在信纸上。他小心地移开纸,仿佛怕那光玷了这信笺。
在信末,他索性不再斟酌辞句,郑重其事、一笔一划地,拿歪歪扭扭的字儿写道:
神君大人,我想念你。
——
隐忧像野草一般在祝阴心中丛丛簇簇而生。过去的日子里,他一日手书一封尺素,却始终不敢寄出。如今他终于敢系于令鸽腿上,将书信送出,却久久不得回音。
神君大人收到信了么?还是他已忘却了自己的事?神君性子温和宽仁,是不是如今已收留了其余妖物,把自己抛却在了这天坛山一隅?
祝阴如坐针毡。清早,他踩过晓霜,决心下山。
他先与天穿道长告了假,继而欲运起清风飞回紫金山。可流风却稀稀散散,像缠绕指间的柳絮。愈是动用宝术,肚子便愈痛。祝阴痛得满地打滚,他想起前一日微言道人要他试炼出的金精丹,他吃了后曾上吐下泻了半日,是那玩意儿碍了自己发用宝术!
着实没法子,祝阴只能靠自己的双腿。渺远空烟里,他发足飞奔。荆草割伤了腿脚,他变回蛇形,拼命在树丛中爬行。还未下天坛山,他的心已飞向天际。
神君大人,你可还安好?你曾说过不论何时皆会等我,你还记得我么?
思念如丝线,缠挂心头,将他牵往远方。前路迢遥,日升月落。第一日,他穿过杳杳山林,泛舟寂寂卫水。第二日,他奔过骑楼画廊,不顾锣鼓喧阗。第三日,他入了金陵,绿水逶迤,朱楼迢递。第四日,他到了紫金山脚,晚树玉立,瑞莲将凋。他灰头土面,带着灌了铅似的身子爬上石阶。
他一路急吼吼地赶来,却在此时情怯。他怕上了山后,自己再寻不到神君踪迹,怕神君已然离他远去。
忐忑像影子,伴了他一路。祝阴穿林拨叶,拾级而上。夜幕垂临,月淡风清,秋蛩沙沙而唱,如一曲孤寂弦音。
琅玡榆林里,夜色如未磨浓墨。祝阴沿着石阶爬了许久,忽而眼前一亮,他望见月色如幔,缓缓自林中铺下,紫红的杜鹃花、雪白的玉兰、艳红的曼珠沙华……斑斓的芳花犹如虹彩,开满阶旁。在这初秋的夜里,他被鲜花簇拥,引向前方。
而在不远之处,青瓦小院静静矗立于夜色中。一个人影提着铁提灯,一手拈着信笺,安静地倚着门,等待着他。
祝阴的心忽如飞鸟般连翩而起。他像一支离弦的楛矢,奔向那人。
那人如往时一般清减,一身素袖羽服,在窈冥深夜里便似一片洁白飞雪,垂落林间。祝阴以流风探过,令鸽两日前已至,而那人的肩头栖满落叶,恐怕是在此候了两日。
一年过去,他身量渐长,剑法纯熟。但在神君面前,他仿佛又变回了那条懵懂的小蛇。
脚步未至,泪水却先夺眶而出。神君并未将他忘却。祝阴扑向神君的怀中,神君轻轻接住了他。
“你是在等我么,神君大人?”他泪流满面。
那怀抱熟悉而温暖,明明是微寒秋夜,他却似扑进了一片和煦春光。于是一年的辛酸孤寂登时随风化去,他听见神君清亮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像淅淅沥沥的春雨,悉数落入心田。
“是,我在等你。”神君展颜一笑,“从分别的那一夜起,我便在等你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