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枕黄粱
宋云归一句话,犹如一盆冷水泼在武林人的头上。人群不由得露出迟疑之色,窃窃私语道:“什么意思?难道还有埋伏不成?”
张独眼啐了一声,道:“你们怕个屁,船就这么大,人就这么多,哪儿有埋伏,不过虚张声势罢了,我看不如干脆将姓宋的扔进海里,省得日后麻烦。”
没等话音落去,他便感到一只手扯动他的肩膀,他不耐烦地转过头去,刚好迎上齐顺的视线:“你干嘛?”
齐顺像是白日撞鬼似的,脸色苍白,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指,声线也随之一起颤抖:“独眼哥,你看……那些不是山,是船啊……”
顺着齐顺手指的方向,那些沉睡在黑暗尽头的影子,竟缓缓动了起来。
张独眼也跟着黑了脸,原来那些幢影并非连绵起伏的远山,而是漂在更近处的活物,是浮在海面上的舰船。
整整一排舰船,参差连绵,好似山影一般。但仔细看去,却有着更加锐利的轮廓,高矮分明,漆黑的桅杆上,渐渐有风帆升起。
船队像是结束了整晚的安眠,在晨曦降临之前率先一步苏醒,带着惺忪的睡眼俯瞰人世。
武林人再难保持冷静,纷纷惊呼道:“那是戍海的船队,你们怎么敢动用戍海的船队,来对付自家老百姓。”
宋云归的回答从不远处传来:“况且你们算哪门子老百姓,不过一群暴、、、民狂徒罢了,一不守规矩,二不服管教,却偏偏自诩什么武林,什么江湖,真是贻笑大方。官府都希望你们早早死在海上,省得为害这太平盛世,我看你们不如顺应天意,自裁算了。”
众人怒道:“你放屁!”
宋云归只是摇了摇头,叹道:“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此刻不动手,待会儿可就没这么舒服了。”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似的,船队渐行渐近,轮廓从视野中浮现,变得愈发清晰可见。来者都是是真正的战船,铁包的龙骨,高悬的炮口,锐利的船尖劈开水面,掀起雪白的浪花,仿佛就连大海都露出畏色,为它们让出一条路来。
何等强悍的气魄,何等肃穆的威严。
本是镇守太平的仙身,却化身为张牙舞爪的厉鬼。
人世尚未苏醒,可是,一部分人的末日却已迫近。
宋云归的警告飞快应验,船队尚且距离很远,船沿上已是人头攒动。身披锦衣的官兵列成一行,擎起弓箭,冷矢撕开夜色,越过波涛,从四面八方向甲板上袭来。
早有准备的东风堂众从船舱里取出盾牌,结阵挡成一排,毫发无伤。但夺船的队伍却毫无防备,暴露在敌人的攻势下,任人宰割,全无还手之力。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啊?”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夺取一艘福船尚且如此费力,又怎能对付一支气势汹汹的船队。武林人浑然惊觉,他们的航程注定没有终点,官家的船队早就严守在海边,早就已经做好了阻截的准备,宋云归与他们周旋,也不过是为了拖延一些时间,他早就已经做好准备,要将所有异己一并铲除,如此一来,他便再也没有敌人,再也没有弱点,他便可以将侠义信善踩在脚下,倚仗权势,肆无忌惮,胡作非为。
天下将乱,在野心与阴谋面前,他们不过是一群微不足道的蝼蚁。
转眼之间,便有数人重剑倒下,幸存者提议道:“大家先跳到海里去!不要无端送死!”
武林人别无选择,只能放弃夺船的计划,转而跃入海水。宋云归站在船尾,注视着敌人狼狈逃窜的场面,面含笑意,转头对身边的人道:“金泽,你去将段长涯杀了,以绝后患。”
金泽不禁怔住:“堂主,您是要我一个人去么?”
宋云归反问道:“怎么,你不敢么?”
金泽面露难色,抿紧嘴唇,沉默了片刻才道:“说实话,若是一对一较量,我的本事与段长涯无法可比。”
宋云归却不以为然道:“若论武功高低,的确是段长涯更胜一筹,但他却有致命的弱点,他忌惮柳红枫的命,而柳红枫已然重伤难愈,无法再起战意,聪慧如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金泽怔了一下,但眉头仍旧皱成一团,显然还心存犹豫。
宋云归的口吻一沉:“你不是想要建功立业吗?只要段长涯死了,他曾经享有的地位往后便是你的。但他若一直活着……”
没等宋云归说完,金泽便高声应道:“我这就去!”而后便咬着牙关潜进黑暗之中。
冷剑从黑暗中钻出,以闪电般的速度吻向柳红枫的脖颈。
柳红枫已经失去往日的敏锐,犹如盲人一般,全无防备地暴露在剑锋下。
眼看偷袭就要得手,段长涯先一步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扑倒在地,而后又回身扳过柳千的背,将少年甩到背后,自己则转了半圈,挡在两个人面前。
段长涯的动作很快,但仍旧快不过金泽的暗剑,卑劣的偷袭者占尽地利,转眼之间,夺命的利刃几乎碰到段长涯的喉咙。
天极剑匆匆出鞘,从正面抵住对方的攻击,因为来不及蓄力,剑身承下过大的冲击,狼狈振动着。金泽怎会放过如此良机,当即挑起手腕,纵剑直贯面门,段长涯只能向后退却,佩剑在慌乱中不慎脱手,坠在脚边。
金泽冷笑一声,立刻飞起一脚将天极剑踢开。
甲板被雨水淋透,又湿又滑,天极剑被踢到船缘,像条蛇似的钻过破损的栏杆,跌进海水,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段氏的传家之宝,竟在生死关头抛下它的主人,遗失在茫茫大海中。
段长涯来不及追,便听到金泽呐喊着:“受死吧!”擎起手中的利刃劈斩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柳红枫竟挣扎着站起身,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拦在段长涯身前,拔剑出鞘,用莫邪剑硬生生挡下这一击。
这重重一击,将柳红枫彻底击倒在地。
他的内息全然紊乱,防御的本事像纸一样脆弱,饶是用上双手握剑,仍旧敌不过金泽的力道,狼狈地斜倒在地,四肢抽搐。
金泽看在眼里,忍不住大笑出声:“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般不自量力的蠢货。”
可金泽的笑容随即僵在唇边,因为柳红枫竟又站了起来。饶是肤色已经苍白如纸,发白的指节却仍旧紧紧握着剑柄。
金泽怔住了,在那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起自己的理智,他想,这人莫非真的是鬼神所化,真的不会死吗?
只有柳红枫知道,他的姿态不过是虚张声势,他的五指早已经失去知觉,像是木偶似的贴在剑柄上,决然无法抵挡下一击。他偏过头,模糊的视线里映出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他强迫自己开口,命令道:“段长涯,快走,带着小千逃走。”
柳千扬起脑袋,拼命摇头:“我不走!我不要抛下你!”
他苦笑道:“你傻啊,我身中剧毒,横竖都要死了,不差这一会儿。”
另一个高大颀长的影子却走向他,按住他的肩膀,道:“最傻的分明是你。”
而后,那影子便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
柳红枫的视线已经虚浮一片,好似盖了一层浓雾似的,他拼命眨眼,拼命凝向那个挡在自己身前的背影,几经辨认,才终于辨清其中的异样。
段长涯手里甚至没有剑,仅仅拿着一支空乏的剑鞘,便冲到了金泽面前。
金泽在盛怒之中发出怪异的尖声:“就算你是段长涯,仅凭一支剑鞘,又怎能赢过我?世上没有这么好的事!”
段长涯答得却很平淡:“你不妨试试看。”
*
金泽望着段长涯,目不转睛,眉头皱得很深,眼角因为绷得太紧而显露出许多皱纹,使他看上去仿佛苍老了十岁,倘若目光可以杀人,段长涯恐怕已经死了上百次。他就这样死死地盯着对方,仿佛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健全的人,而是一只畸形的怪物。
只要这怪物还有一息尚存,他的恨意便永远无法纾解,他从牙缝里挤出凶狠的字句:“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杀了你。”
伴随着宣誓般的话语,金泽终于出手了,他倾尽全力,毫无保留,送出一段疾风骤雨般的剑招,将段长涯逼得连连后退,一直退到柳红枫和柳千面前。
柳红枫越过段长涯的肩膀,凝着咫尺外的敌人,他猛然察觉,原来金泽所使的招式竟是天极剑法。
明明出身东风堂,但金泽却将天极剑法运用得极其纯熟,一招一式都像是深思熟虑的结果,都针对段长涯的弱处设计,仿佛已经操练过无数次,只等着此刻施展威力。
柳红枫忽地想起了金泽的来历。
江南一带曾有一间经营丝绸的商行,商行老板姓金,是个儒雅素秀的君子,金氏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之家,但在远近一代小有名气。然而,这位金老板却受到友人撺掇,做了一件错事,他将所有家财全都换成丝绸货物,运往南疆边塞,打算在异国他乡大赚一笔。不想前往南疆的商队却遭到战事阻隔,货物在耽搁途中被盗匪劫掠一空,商行陪光了全部财产,从此走向没落。
悲剧发生在大约十年前,花街柳巷之中,处处都在谈论金老板可怜的运气。金老板膝下有一独子,与柳红枫年纪相仿,他将后半生的希望寄托在独子身上,将独子送往天极门习武。他坚信金氏的衰落是因着护镖不利,于是希望独子能够习得精湛武艺,藉此重振家业。然而,这终归只是父辈的一厢情愿。天极门集结了许多名门望族的年轻人,竞争自然也很激烈,金氏的独子既无根基,又无天资,更没有吃苦耐劳的毅力,才华始终泯然于众,没有出头露面的机会。
金氏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便是金泽,他在天极门里蹉跎度日,荒废岁月,几年过后,父母郁郁而亡,他便离开天极门,拜入东风堂。意外得到了同为生意人出身的宋云归的器重。
金泽对段长涯的妒恨,从十年前便已播下了种子。段长涯天资过人,备得恩宠,高高在上,金泽毕生梦寐以求的一切,他生来便已享有。
想到此处,柳红枫便愈发觉得金泽实在可悲,这人双眼赤红,已不再掩饰自己的丑态,将满腔的怨恶倾泻在段长涯的身上。
与金泽相比,段长涯实在无辜,明明毫不知情,却要承下陌生的妒恨。习武修道的境界,贵在臻如极致,超然外物。但人活在俗世江湖,如何能真正摆脱外物束缚?一路荣光背后,究竟还藏着多少阴影,恐怕连段长涯本人也难以尽数。他别无选择,唯有背负孽障,孤独前行。
柳红枫凝着他的背影,他擎着残缺的兵刃,一面要应付对手穷追猛攻,一面要分心保护身后的人,不可谓不吃力。
柳红枫头一遭感到胸中溢满了悲哀,不为自己死期将至,而是为段长涯的遭遇。他失去了亲族,失去了家园,就连自己也要离他而去了。从今往后,泱泱俗世,又有哪个人能看到他的苦处。
不觉间,柳红枫的眼睑变得滚烫酸涩,热泪不知从何而起,却填满了眼眶。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冲掉了笼罩在视野中的薄暮,在那一瞬间,他的视野忽然变得极清晰。
他看到了段长涯出手的一瞬。
段长涯手里的剑鞘乌黑沉炖,没有附着锋芒,然而,却在那一瞬骤然亮了起来。
剑鞘之所以亮起,是从金泽的剑上借来了光芒。
双剑交错的时刻,金泽露出茫然的神色,显然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声脆响钻入耳朵,是段长涯手里的剑鞘从正中央断开,崩作两截。
金泽几乎要呐喊出声,他终于粉碎了对方的兵刃,终于可以迎来酣畅的胜利,但他的胸口却剧烈作痛,使他的瞳孔收紧,面容扭曲,神情由困惑转为震惊。
他的剑锋擦过段长涯的小臂,钻入黑暗,落得一场空,而段长涯手里的半截剑鞘却抢过他的锋芒,闪耀着划出一道厉光,尖锐的一侧径直刺入他的胸口。
左胸与心脏相连,是致命的位置,崩断的剑鞘好似一并宽刀,从前胸没入,一直穿透到背心,伸出一截红色的钝刃。
心脏被冷铁洞穿,就算是神仙也难免一死了。
“凭什么……凭……什么……”
金泽哀叹着,悲鸣着,然而终究失去力量,仰面倒了下去,手脚扭曲成怪异的形状,从背后淌出更多的血,涂满了附近的甲板。
他的死状实在又可悲,又可怜。
芸芸众生,皆有苦处,活在人间绝非易事,但若不能战胜自己,便只能死得卑微而粗陋。
宋云归目睹了一切,恼羞成怒,向身边的一干弟子命令道:“你们一起上!务必要取了段长涯的命!”
然而,东风堂和天极门的精锐,曾经信誓旦旦对他发誓效忠的一群人,却在关键时刻露出迟疑之色,踌躇推诿,裹足难前。
段长涯并没有惯常的白衣加身,被雨淋湿的姿态亦不优雅,但他的身影却宛如鬼神一般,矗立在飘摇的天地间,使人不敢近前。
在那一刻,就连宋云归也感到一丝畏惧。
他想,这人莫非是杀不死的。哪怕失去亲生父母,家园被毁,无处容身,哪怕一次次被逼上绝路,烈火焚烧,大浪席卷,可段长涯仍旧站在他的面前,时刻准备夺走他所赢来的一切。
宋云归几乎要要亲自冲上前去。
然而,他尚未动身,段长涯的影子便已消失不见。
段长涯抛开折损的剑鞘,一面抱起柳红枫,一面提起柳千,飞快地跳进海里。
柳红枫几乎是被砸进海水。
海水很深,咸涩的味道瞬间侵入喉咙,一晚上没有喝过一口水,唇齿间却呛满了涩苦,他只觉得五脏六腑仿佛要燃烧起来。
他竭尽全力将脑袋露出水面,半是自言自语道:“我都快要死了,为什么还得……受这份罪啊……”
下一刻,他的肩膀却被段长涯狠狠抓住了。
“你不能死,我们已经渡过了那么多难关,你怎能抛下我一个人。”
*
柳红枫不禁睁大了眼睛,像是瞧见了千载难逢的奇观似的。
他分明看到段长涯的脸上浮起一片慌乱之色,目光闪烁,嘴唇绷成一条线,陌生得像是换了个人。
柳红枫一面打量他,一面问道:“你真的是段长涯吗?你该不会跟小鬼置换了身子吧?”
段长涯皱眉,一双乌黑的眸底浮起愠火:“当然没有!”
柳红枫只觉得浑身乏力,但段长涯的手指偏偏扣在他的肩膀上,使他的四肢更加僵硬,他不禁挣动肩膀,抱怨道:“你先放松点,我还在喘气呢,又不是立刻就没命了。倒是你捏得我使不出力气。”
段长涯一怔,这才卸下手上的力气,转而四下张望道:“我们先找个地方落脚。”
柳红枫吃力地点点头。
两人夹着一个半昏半醒的小鬼,花了一些功夫才摸到方才栖身的桅杆残骸。段长涯竭力扒着圆木,将奄奄一息的柳千托上去。
柳千被浪头砸晕了,浮在海面上一动不动,万幸小孩子身子轻,被两个成年人协力一托,大半个身子离开睡眠,挂在圆木上,胸口微微起伏,嘴里吐出几口海水,眼珠在眼睑下滚动了几圈,嘟囔道:“呛……呛死我了。”
确认柳千没有溺水的危险后,段长涯立刻转过头,查看柳红枫的情况。
柳红枫一只手抱着圆木,迎上段长涯的视线,分明看到眼底血丝弥漫。他想,就算是铁打的人儿,在如此惊心动魄的夜晚过后,也难免会累的。
他轻叹一声,道:“看来你是真傻,为了救一个快死的人,把天极剑都丢了,实在划不来啊。”
段长涯毫不犹豫地答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柳红枫摇了摇头:“你怕是忘了,我已经身中剧毒,毒入膏肓,就算你不想让我死,恐怕也没用啊。”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道:“有的事情,就算明知没用,也忍不住要做一做的。”
这次轮到柳红枫怔住了,他眨了眨湿漉的眼,拱起嘴唇,道:“学别人说话很好玩吗?”
段长涯摇摇头,道:“我不同你开玩笑,你省点力气,别像那小鬼一样昏过去。”
柳红枫也的确没剩下多少力气,他不再说笑,转而闭目吐纳,调整呼吸,在体内的灼意渐渐平息后,他才恍然察觉,原来段长涯一直在水底托着他的胳膊,动作就像前一夜置身火海时一样,甚至比那时更加温柔,更加细腻,小臂绕过他的腰腹,五指紧紧收拢,撑住他的重量,却又不敢嵌得太深,仿佛害怕将他握碎了似的。
腰间的感触极其陌生,却又令人眷恋,柳红枫想,他被人憎恨过,嫉妒过,利用过,依赖过,却从来不曾被人如此珍视过。
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将他的命看得如此郑重。
他所在的地方刚好位于福船正下方,船身上宽下窄,像半个兜口似的,暂时将他们保护起来,不论从上方还是远处,都难以看清他们的行踪,难以发动攻势。
除了他和段长涯之外,还有一些幸存的武林人散落在周围,各自抱着浮木,凭借福船的掩护,得以喘息片刻。
然而,官家的船队渐渐逼近,不急不慌地缩拢包围圈,如此下去,他们早晚要暴露在对方的视野中,早晚要变成瓮中之鳖,束手就擒。
几经挣扎,几度反抗,他们终于还是走上了穷途末路。
柳红枫也渐渐睡去。
“别睡。”
“可我困得不行了。”
段长涯迟疑了片刻,道:“我可以陪你聊天。”
柳红枫挑起眉毛:“我没听错吧?你要陪我聊天?一个字一个字的聊么?”
段长涯轻叹了一声,眼底似乎闪过一瞬的迟疑,但他很快便再度开口:“关于我的狂病,你不愿将真正的病因告诉我,不过我已经猜到了。”
柳红枫心下一颤,不禁敛去笑意,问道:“你猜到了什么?”
段长涯道:“我的病因并非与生俱来的血脉,而是中毒。给我下毒的人,便是我的外祖父。”
柳红枫在一片晦暗中瞪大了眼睛,他想,段长涯果真没有食言,果真驱散了他的困意,他在震惊中沉默了半晌,才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段长涯的语气有些低沉:“我只是突然想起,在我幼时的印象里,外祖父一向严厉冷峻,不苟言笑,但我住在平南王府的那段时日,他却一反常态,主动给我糖果。”
柳红枫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想编造一些借口来搪塞段长涯,无奈搜肠刮肚也编不出,只能摇头叹道:“唉,你何必要想起来。”
段长涯动了动嘴唇,却没有立刻发出声音,他也终于哽住了,像是用尽了意志力才继续说下去:“还有一个证据,能够诱人丧失心智的毒,决不是常见的毒药。我的外祖母出身于巫觋氏族,本是平民布衣,因为天生容貌清丽秀美,受到平南王垂青,才嫁入王府作妃。如今想来,外祖父真正想要的大约不是美人,而是天下罕绝的南疆巫蛊毒方吧。”
柳红枫彻底无言以对。段长涯所猜测的缘由,也正是素姨所道出的真相,素姨当年不慎听到平南王与宋云归的密谋,出于忠心,一直缄口不言,眼看段氏家破人亡,才终于忍耐不住,将埋藏心底的秘密坦白于口。
段启昌迎娶平南公主后,便将祖上血脉怀有隐疾的担忧告知于平南王。不想平南王却以南宫瑾怀有净秽之血为理由,主动鼓励夫妇两人诞下一子。段启昌做梦也想不到,爱妻的父亲却是个冷酷的野心家,为了有朝一日夺取天下的大业,就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出卖。
彼时,段氏所执掌的天极门贵为武林第一名门,不仅在江湖中享有盛名,甚至得到朝堂的信赖。平南王与宋云归结盟后,便利用段启昌爱子心切的弱点,迫使其犯下罪行,凿开这面完璧。
段长涯见柳红枫沉默不语,便反问道:“看来我猜对了?”
柳红枫终于叹了一声,道:“没错,你的外祖父十年前便和宋云归结盟,想要借你之手,不动声色地毁去段氏的信誉,继而扶植东风堂,取代天极门的地位。他没想到段氏的地位太过稳固,竟有本事湮灭罪证,将血衣案一手压下,于是,宋云归只能继续蛰伏,一面拓展东风堂的势力,一面伺候良机,直到武林大会,天时地利,他便重施故技,借着同行赴宴的机会给你下毒,的只是恐怕连他也没有料到,你能凭借自己的意志清醒过来。”
段长涯终于赢得对方的肯定,却没有表露出半点欣喜,反倒垂下头道:“但我醒的终究还是太晚了。”
乌黑的眸子蒙上一层阴霾,坚毅如雕塑般沉稳的脸上也终于浮起一片黯色,鼻尖抽动,嘴唇颤抖,像是在拼命忍耐泣意。可是,仍旧有一滴泪水逃离掌控,擅自滚出了眼眶。
柳红枫看呆了。
他当然记得,自己曾费了很大功夫,才终于将这个不善喜怒的人逗笑。
他更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亲眼看到这人哭泣的模样。
严密的心田终于裂开一道罅隙,生命行至尽头,壮志难酬,所有希望都化作泡影,在这样一个长夜里,段长涯终于淌下不甘的泪水。
泪水比笑容更加稀贵,只淌出一滴便止住了。
段长涯紧咬牙关,将汹涌的情绪吞回肚子,那唯一逃离掌控的眼泪,沿着刚毅的脸颊轮廓坠下,刚好落在柳红枫的手背上。
滚烫的温度,几乎要将手背灼出一个窟窿。
*
一时间,柳红枫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能信口吐出一串花样百出的俏皮话,却从来不懂得如何安慰一个哭泣的人。
独行的时日太长,他已然忘了如何拥抱取暖。
编造的谎言太多,他已然忘了如何交付真心。
若说段长涯蹉跎一生,他又何尝不是如此。他花费十年光阴向段氏复仇,到头来却为别人做了嫁衣。
段长涯所淌下的泪,也在同一时刻湿润了他的眼眶。
他的脑袋随着四肢一起冻僵,不再转动,他只是凭借本能抬起手,向咫尺外的人探去。大约是被泪水灼烧的缘故,他的手掌不住颤抖,声音也是如此:“老天爷不肯奖励你,是他太没眼光。”
段长涯微微怔了一下,问道:“那你奖励我吗?”
柳红枫也愣住了,随即微微歪头,道:“可以啊。”
段长涯思虑片刻,又改口道:“但我要的并非奖励,只是报酬。”
柳红枫轻笑一声,道:“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都听你的。”
他抿了抿冻僵的嘴唇,而后倾身向前,凑近咫尺外的脸庞。
下一刻,段长涯便捧住他的后颈,不由分说地压下肩膀,消灭了两人之间最后一丝距离。
他的脸颊被捧着,唇尖被骤然袭来的鲜明触感占据,再也无暇思考其他事。
过往的记忆好似倒灌的河水,不受控制地涌进他的脑海,莺歌楼的那一夜,他们也曾靠得如此之近,连呼吸都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那时候,他们的肌肤虽然贴在一起,心思却南辕北辙,但现在却不同了,交错的肋骨咯得生疼,埋在胸口下方的东西剧烈跃动着,发出怦怦的响声,渐渐踩上同样的节律,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绑住,共享同样的欢愉,同样的痛楚。
柳红枫闭上眼,允许自己迷失在黑暗中。
他的眼前似有火花迸溅,星辰散落,他仿佛脱离了病躯的束缚,挣脱了灼烧五脏六腑的折磨,飘得很高,很远,轻盈而自由。
他想,倘若这便是死前的光景,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虽然一败涂地,两手空空,但他至少抓住了身边的人。
不料那人却咳了一声,从他的面前抽身,因为呛住喉咙而皱眉,脸上浮起痛苦之色。
他不禁动了动嘴唇,这才发觉口中还留着一股血腥味,原是血从喉咙深处涌出,随着缠绵一吻而分享给了对方。
上一次伤痕累累,这一次毒入膏肓,柳红枫不禁摇了摇头,道:“唉,你枫哥哥自以为几分姿色,也想让你爽一爽,可你每次都挑最烂的时候,我的面子该往哪儿搁。”
段长涯用手背在唇上一抹,抹得极豪放,而后斩钉截铁道:“我不介意。”
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话似的,他再一次扳过柳红枫的脑袋,主动贴过去。
又是一段令人窒息的缠绵。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柳红枫一面喘着粗气,一面抬起眼皮,窥视对方的模样。面色不稳,眼底蒙了一层氤氲,不过,这些都不及那一抹血色沾在唇上的模样。
原来木雕似的段长涯,竟有如此风情。
柳红枫不禁勾起嘴角,道:“你倒是得寸进尺,真当自己是霸道少主吗?”
段长涯摇头道:“已经不是了。”
两人相视而笑。
一副浅淡温倩的眉目,融化在一双乌黑炯亮的眸子里。
盘亘在两人之间的深重的恩仇,也在这一笑里抿开了。
天光渐渐亮起,两人各自沉默着,等待死亡缓慢降临的脚步。
柳红枫只觉得自己已经等不到敌人迫近了,他的眼皮开始打架,浑身像是灌了铅似的沉,他用含糊不清的声音嘟囔道:“长涯,我困得不得了……”
段长涯浑身一凛,道:“别睡!”
柳红枫微微摇头,道:“事到如今,便让我睡一觉吧,我们已经做尽了人事,现在总算可以听顺天命了吧……”
段长涯揽过他的肩膀,架在臂弯中竭力摇晃:“别睡,有人来了!”
柳红枫的肩膀被捏得生疼,他瞥起嘴巴,抱怨道:“就算你想让我多陪你一会儿,也犯不着扯谎啊。”
他实在太疲乏,以至于差点忘了,段长涯根本就是个不会扯谎的人。
他枕在熟悉的臂弯中,费力撑开眼皮,模糊的视野中,有一片亮眼的白色斑纹,在晦暗的天幕中浮浮沉沉,若隐若现,好似成群的白鸟舒展羽翼,穿梭于层云之间,自由翱翔。
他喃喃道:“原来回光返照是这般模样啊……”
段长涯还贴在他耳畔,提声道:“柳红枫,你清醒一点,这是船帆,有人来了。”
突然被叫到名字,使他不禁打了个激灵,重新睁大眼睛。原来,他方才迷迷糊糊地枕在段长涯的臂弯中,仰着脑袋向后看,天地的景象是颠倒的。他所看到的层云,是海面上粼粼起伏的波光,而层云中穿梭的白鸟,则是乘风破浪的白帆。
一支从未见过的船队自瀛洲岛的方向驶来,大约有七八艘,沿着福船的来路飞快接近。
与饱经风雨的福船不同,这支队伍中的船形更小,每一条只能乘上十几人,崭新的帆面泛着亮眼的白光,沿着天海边界翱翔而过,轻快迅敏,好似一群不知疲倦的孩童。
什么人,究竟是什么人会在这个时机露面?
柳红枫抹了抹眼睛,白帆又驶得更近了,他已经能够辨认出油毡布迎风抖动时生出的涟漪。
打头的船上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长发简单地束在脑后,也和帆布一样在风里飘起又落下。
柳红枫当然记得这个影子,这人与他邂逅于瀛洲岛,在一天之内便迅速熟识,像是生来便抱有默契似的。
若是这人没有落入宋云归的圈套,遭受昔日同伴的毒手,在南天塔重伤不醒,他本来可以回到富贵之家,继续当他的名门二少。
柳红枫不禁睁大了眼睛,唤道:“千帆?”
段长涯却摇头道:“你仔细看,来人是铸剑庄庄主。”
柳红枫难掩诧色,再一次定睛细观,转眼之间,船队的距离又近了许多,足够他看清来人的容貌轮廓。
他终于发现,那人并不是晏千帆,而是晏月华。
*
晏月华脱下深色的鹤氅,换上一身轻便的便袍,烟青色的布料格外亮眼,乍一看去,果真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柳红枫细细打量他,果真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晏千帆的影子。除却眼角的细纹和消瘦的面颊之外,他和他的弟弟竟然如此相像。
他们本来就是亲生手足,本该长着近似的脸庞,拥有近似的脾气,只是过往的经历将他们隔得太远,血缘的维系被外力生生扯断,使他们终究成为两个截然相反的人。
柳红枫不敢小觑晏月华的城府,皱眉道:“铸剑庄不是宣称退出江湖了么,为何会在此刻现身?”
段长涯道:“我们很快就知道答案了。”
船行如飞,星星点点的白帆仿佛真的变作羽翼,载着意料外的来客闯入疆场。
宋云归显然也惊讶极了,从船尾露出脸来,与来者遥遥相望,问道:“晏庄主,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许诺不再参与武林纷争,莫非打算食言不成?”
晏月华也抬起头,迎上对方的视线,反问道:“先食言的难道不是宋庄主您么?”
他的口吻一反常态,狂妄乖张,全然盖过了对方的气焰,只见宋云归脸色一沉,皱眉道:“所以晏庄主是打算跟我作对喽?恐怕不是明智之举吧。”
晏月华冷笑一声,再度反问:“难道宋堂主夺下武林靠的是明智么,恐怕不是吧?”
宋云归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不见,沉声低语道:“自寻死路。”
晏月华的面色依旧从容,全然不像是为寻死而来,只见他抬手一挥,白帆背后便齐刷刷亮出一排人影,每一个都手持弓箭,严阵以待。
海战之中,弓箭算不上新鲜的兵器,但晏月华准备的弓箭却非同寻常,箭簇上不是冷铁,而是烈火。
在这满天纷飞的雨丝中,他竟打算发动火攻。
水火一向不容,就连宋云归也不敢相信,竟然真的有人能在雨里点起火来。然而,晏月华的队伍有如神助,燃烧的箭矢全然没有受到雨势的影响,在离弦时分,膨胀的火团竟发出呼呼的鼓躁声。
这火团的秘密不是神明相助,而是南天塔上的灯蜡,精心采颉的头蜡经过炼制,饶是在风霜的磨练下,仍能孕育出至纯的火种,孜孜不倦地照亮瀛洲岛上孤寂的长夜。
晏月华也在长夜里重获新生,像是从不曾痛失手足、败丧家业似的扬着头,乘着洁白的羽翼而来,意气风发,坚韧决绝。
飞驰的箭簇越过海面。
快攻迅战之中,偌大的船身倒成了劣势,宋云归的船队回避不急,眼睁睁地看着羽箭钉入船舷,角度极其刁钻,简直像是长了眼睛,刚好避开了包铁的部位,钻进木料的罅隙之间。被烧至融化的蜡油淌入细缝深处,也将火舌引得更远。
不知不觉间,就连雨势也变小了,眼看脚底腾起层层黑烟,训练有素的士兵们也终于失了冷静,纷纷抛弃弓箭,七手八脚地钻回船舱中,忙不迭地扑火。
晏月华眯起眼睛,注视着跳耀的火苗,他的生命几乎被这艳丽乖张的红色填满了,他在火里失掉家业,失掉兄弟亲族,他一直缄口屈膝,沉默忍耐,直到今日,他终于亲手掀起一场火。滚烫的红色为他而起舞,仿佛在祭奠他所丧失的一切。
望着敌人手足无措的模样,他像是个阴谋得逞的孩童一般,嘴角浮起得意洋洋的微笑。
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此时此刻,他的神采实在像极了晏千帆的模样。
柳红枫的脸映在火光中,微微扬起,望着晏月华的方向,但滚滚浓烟模糊了他的视线,没过多久,他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宋云归所乘的福船也烧了起来,幸存的武林人本来躲在船底,眼睁睁地看着火舌吞噬了藏身之所。段长涯咬紧牙关,第一个松开了手中的浮木,其余的幸存者纷纷效仿,慌张放开双手,任由浪头将自己推远。
失去凭依的人们只能飘在水中,虽然远离了烟尘铺面的痛苦,却被起伏的浪头反复摔打,很快变得七零八落。
放眼望去,只有段长涯手里还抓着两个人。
离了树枝的败叶就算勉强团簇在一起,也难以对抗秋风的扫荡。柳红枫深谙其道,于是使出剩余的力气,试图掰开对方的手指。
“你带着小千先走……晏庄主是来对付宋云归的,只要跟着他,便有活下去的希望……”
他的话被海水呛去一半,断断续续。段长涯权当没有听进耳朵,仍旧咬紧牙关,丝毫不松开手上的力道。
柳红枫还想继续劝说,在一片天旋地转之中竭力睁开双眼,然而,映入脸颊的却是段长涯近在咫尺的侧脸。
这人的嘴唇已经咬到发白,青筋从额前凸起,沿着鬓角一直蔓延到颈侧,浑身上下每一部分都绷紧了,不遗余力地维系着臂弯中的重量。
明明濒临死亡的是柳红枫,可段长涯却像是害怕被他抛弃似的,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开手。
生离死别的苦楚,只要经历一次便足够撕心裂肺,可段长涯却已反复品尝多少回。
柳红枫的心尖被狠狠地戳出一个窟窿,万千心绪顺着豁洞淌出,填满他的胸口。他甚至生出一丝自私的念头,倘若当初没有将解药拱手赠人,今日的境遇是否会有所不同……
万幸的是,白帆终于近在咫尺。
从飘摇的船板上伸来一只手臂,只听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道:雨夕彖対“快,抓住我。”
柳红枫只觉得声音分外熟悉,想也不想,便攀着那人的手臂,将自己和同伴一并扯上了船。
帆船制式窄小,没有甲板,只有凹状的船身和凸起的船篷。他的双脚刚刚踩上船板,便觉得双膝一软,趴倒在船沿上,半个身子探到船外,将灌入嗓子深处的海水悉数呕了出来。
待到呼吸缓慢平复,耳边的嗡鸣也消失不见,他终于听到那个熟悉的语声再度响起:“太好了,看来我们来得不算太迟。”
他抬起头,不由得抹了抹眼睛。躬腰站在他面前的人,竟是西岭寨的安广厦。
晏月华就站在安广厦身后,指挥随行弟子七手八脚地救人。
这两个本已决裂的死敌,竟出现在同一条船上。
柳红枫的脸上浮起不可思议的神情:“你们怎会联手,是千帆的主意吗?”
安广厦摇头道:“千帆还未苏醒,尚且留在铸剑庄中休养。”
“那你们怎么……”
晏月华收回视线,望着柳红枫的眼睛,答道:“千帆虽然尚未苏醒,但从今往后,我会遵照他的意志,代他活下去。”
*
柳红枫委实惊讶不已,毕竟晏月华一向谨小慎微,实在不像能说出这般豪言壮语的人。他不禁发问:“你公然与宋云归为敌,万一失败,不怕他日后刁难晏家,连累千帆么?”
晏月华微微一怔,但很快问道:“原来在枫公子眼里,我是这般贪生怕死的无能之辈。”
柳红枫忆起自己被囚入府牢的经历,不禁苦笑道:“说实话,我确实生出过这样的想法。”
晏月华也轻叹了一声,道:“说实话,我自然是怕的,但若千帆醒来,却发现我缩头缩脑,见死不救,怕是更要失落。身为兄长,我已辜负他半生,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他失望了。”
听了这番话,柳红枫更难掩饰脸上的诧色,于是便将征询的视线投向安广厦:“你究竟是如何说服他的?”
安广厦摇头道:“并不是我的功劳,连我也没有料到,在我走投无路时,晏庄主居然如此慷慨地收留了我。”
柳红枫道:“昨夜你跟随木姑娘出海送信,莫非被宋云归察觉了么?”
安广厦仍是摇头:“恐怕宋云归提防的不是我,而是木雪姑娘本人,他早就察觉木姑娘有二心,佯装派遣她去送信,实则要杀她灭口,我们好容易接近码头,却遭到一群官兵伏击,还好我们早有准备,佯装被乱箭击沉,偷偷将那小船翻扣过来,躲在船底,才逃过一劫。”
脚底的船板飘摇不止,柳红枫也听得惊魂未定:“既然逃过一劫,又为何还要折返回来?”
安广厦道:“因为我们听到那些官兵在暗中密谋,要将武林人全部置于死地。”
没等柳红枫作答,晏月华便从旁道:“正是这句话说服了我,那时我便意识到,宋云归早在武林大会前夕便已经布好了局,设好了圈套,将武林人玩弄于鼓掌中,不论我们如何挣扎,也不过是他网中的蝼蚁,只能任他宰割。但我不愿看他阴谋得逞,我要咬破那天罗地网,从死局中挣出一条路来。”
柳红枫望着晏月华的神色变了,顿了片刻才道:“你与千帆果真是兄弟。”
晏月华怔了怔,缓缓勾起嘴角,常年愁容笼罩的脸上露出一抹淡笑。
柳红枫又转向安广厦,问道:“木姑娘可还平安?”
安广厦道:“放心,她没事,只是劳累过度,又受了些外伤,便暂且留在铸剑庄歇息了。”
“谁说我留在铸剑庄了?”
说话的竟是个船夫,然而,嗓音却清亮得全然不像是船夫。
船夫掀去斗笠,竟露出木雪的脸。
安广厦大惊道:“你怎么不听我的劝告?”
木雪道:“不过是一些外伤罢了,用不着休养。”
“但你要亲自对付宋云归,总归有些不便……”
听了安广厦的话,木雪立刻摇头道:“你未免太小瞧了我,就算我曾经倾心于他,如今也早就放下执念。如今宋云归只是我的仇敌,别无其他。”
她说得慷慨激昂,但安广厦的神色竟有些局促,他将视线转向柳红枫,问道:“枫公子昨夜也遭了宋云归的暗算,是不是?”
柳红枫点了点头。
安广厦道:“难怪我们昨夜四处寻你无果,不得已才去铸剑庄求援。”
柳红枫哑然道:“昨晚我在水坑里躲了整夜,差一点就没命了,实在没想到还能绝处逢生。”
安广厦凝着他:“当初你将一线生机托付给我,我自然会竭尽全力回馈你的信任。”
信任两个字,令柳红枫不禁扬起嘴角。
他虽已满身狼狈,命悬一线,但眼睛却弯成两条月牙,眼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
这是历经困顿,终于释然的笑意,在这黎明将至时分,他心中的迷惘终于散去,他终于笃信,将解药交给安广厦实在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信赖得偿的滋味,实在比阴谋算计要美妙百倍。
从噩梦中醒来的不只有他一个。
白帆乘着风,映着漫天飞舞的火光,轻盈的身躯劈开绵延的浪花,也劈开沉甸甸的残夜,转眼之间,便将幸存者救出海面。
幸存者之中,便有齐顺的影子。
齐顺早已精疲力竭,魂不守舍,饶是踏上了坚实的船板,脚底仍是颤颤巍巍,好似喝醉了一般,左摇右晃。
他走了几步,撑着船篷坐下身,却猛地看到一件熟悉的器物,当即高呼道,“那是我的枪!西岭枪!”
安广厦转向他,点头道:“不错,是你的,枪杆上还刻着你的名字。”
齐顺凝着安广厦,嘴唇不住颤抖:“可我……可我已将它丢进海里。”
安广厦道:“是我从海中拾来的。”
齐顺又发出一声惊呼,终于将那银枪捧起,拿在手里,反复摩挲:“我还以为再也找不回来了……”说着说着,眼中便又涌出热泪,沿着脸颊沛然流淌。
安广厦见他喜极而泣,便走到他身边,揉了揉他的头顶:“这次好好拿着,可不要再弄丢了。”
齐顺仰起头,五指从枪杆松开,在颤抖中徐徐抬起,握住了安广厦的手腕:“少当家,你不走了吗?你愿意回来重振西岭寨吗?”
安广厦挑起眉毛,反问道:“倘若我不回来,你便不打算重振西岭寨了吗?”
齐顺立刻摇头,一面敲着自己瘦弱的胸口,一面道:“不是的!西岭寨一直都在我心里,我再也不会轻言放弃了!”
一番话毕,他才发现原来船上的人都停止交谈,一齐看着他。
他涨红了脸,羞愧地低下头,嘴角却仍旧忍不住上扬,难以掩去满面喜色。
他此刻所享受的快乐,是最单纯、最真挚的快乐。
瞧见齐顺的神色,每个人都忍不住扪心自问,从前那些困于恩怨情仇,尔虞我诈,蹉跎度过的时日,究竟有多么愚蠢可笑。
不论是死里逃生的西岭寨众,还是慷慨赴战的铸剑庄弟子,每一个人都怀有同样的思绪。两派的盟约始于十年前,却始终貌合神离,直到今日,他们才终于凝聚在一处,为了同一个目标而战。
晏千帆豁出性命而做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宋云归将江湖搅得天翻地覆,七零八落,他断然想不到,愈是在绝望的境地中,人们便愈发团结一致。
困顿、危难、挫折、败溃,种种耻辱的经历终究会化作力量,融进武林人的心魄。
武林人或许鲁莽无慧,或许愚昧易骗,或许是俗世间最傻的一群人,但他们与生俱来的傲骨,却没那么容易折断。
柳红枫眯起眼睛,虚虚地望着身边的人们。
视野中的面孔大都陌生,但却裹带着亲切熟悉的气息,在他面前来来往往,留下哐哐的脚步声,就连足底的泥浆都洋溢着生命力,令人不禁动容。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能看到这样的光景,实在是一件无上幸运的事。
只是,他的躯壳也在渐渐脱离他的掌控,力气像破罐中的水似的,一滴一滴漏干。
段长涯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便低声对他说:“你再撑一会儿,很快就到岸上了。”
柳红枫点了点头,道:“好。”
他在暗中攥紧拳头,手心已是一片冰凉。
*
福船上的火,没过多久便被扑灭了。
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官兵,明明踩在颠簸的浪尖上,却从容不迫、如履平地。他们经历过比今日更大的风浪,见过龙王殿,闯过生死关,区区几枚涂着蜡油的羽箭,又怎能折了他们的威风。
晏月华也深知敌人的本事,单凭一支东拼西凑的队伍,断然无法与精锐的水师抗衡,于是他毫不恋战,趁着敌人忙于灭火,无暇动手的功夫,率领自己的船队,将风帆满满鼓起,迅速从宋云归面前逃离。
他说:“各位放心,不论如何,我也要将你们平安送到码头。”
但安广厦的面色仍旧凝重:“就算平安到达码头,也未必就能放心。我们被困在岛上的时日,外面也发生了大事。”
齐顺闻言,迫不及待追问道:“怎么了?外面怎么了?”
安广厦眉头紧锁,道:“我也不确信自己有没有听错,昨夜我躲在船底时,听到几个官差议论,说西南边疆出了大乱子,外濮人的军队大举进犯中原,来势汹汹。”
齐顺脸色一僵,愕然道:“外濮人不是上个月就被阻拦下来么?虽说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但也让他们退却了啊。”
安广厦道:“他们的确暂时败退,但不知为何又发动攻势,听说已经攻破了南疆散城,就要接近要塞。我不知道和宋云归的阴谋有什么关系。”
众人正困惑的时候,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我猜到宋云归的打算了。”
插话的竟是段长涯。
段长涯一路沉默不语,一开口便说出如此惊人的言语,立刻引来满船瞩目。
晏月华代替众人发声,问道:“宋云归要做什么?”
段长涯道:“在确信之前我不能妄言,但我有法子制止他。”
众人都望着他,等待他进一步解释,他却缄口不言,脸上的神情犹如雕像一般肃穆,叫人全然看不透他的心绪。
段长涯虽陷入沉默,柳红枫却动了起来。
柳红枫本来蜷在角落里苟延残喘,但看到眼下的情形,还是撑起身子,晃了几步,来到段长涯面前,道:“他的法子是最后的杀手锏,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他不愿说,也是为了保护你们。”
晏月华望着他,轻笑一声道:“枫公子,不论在什么情境下,你总能编出一套看似正确的道理。”
柳红枫怔了一下,还想继续争辩,可脑海里却只有一片空白。面对武林人审度的视线,他只觉得疲惫难堪,力不从心。
但他还是动了,因为他分明在段长涯的眼底瞧出一丝焦躁,一丝不安,除他之外,旁人断然无法察觉。
他抬起冰凉的手,拦在段长涯的面前,像是要竭力保护对方似的:“就算没有道理,我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他的辩解从未如此苍白乏力。
但他的心绪却从未如此充沛饱满。
晏月华望着他,半晌之后,忽地勾起嘴角,道:“就算你不说服我,我也打算相信段少侠的话。”
柳红枫没有料到晏月华的反应,不禁睁大了眼睛,将惊讶两字写在脸上。
晏月华接着道:“扪心自问,为维护铸剑庄的地位,晏氏祖辈也做过许多错事,若是摆在台面上论罪,恐怕并不比血衣案更轻。我既将家业一把火烧尽,便打定心思忘却前尘,一心向前,段少侠的心思恐怕也是如此,若是用先人的罪行来审裁他,未免太不公平。”
安广厦也上前一步,道:“我也愿意助力,虽然我与段氏算不得相熟,但我不会因为自己曾经遭受背叛,就抛弃信任之心。”
木雪抬起头,轮番望向两人,道:“我一向不擅权谋,也曾错信过人,为宋云归出过许多力,这次出手帮忙,就算作赎罪吧。”
柳红枫凝着众人,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他不只身体僵硬,就连嘴巴也变得迟钝不堪,他所擅长的巧言诡辩,全然失去了效用。
直到肩上一热,他才恍然回过神来。
段长涯将手掌搭上他的肩膀,用眼神代替言语,将疑虑和阴霾从他眼底驱散。
侠义信善或许会变作谎言,但罪孽之中也能生出希望。
长夜将尽。
东方的天空渐渐浮起亮色,嫣紫的霞光为白帆镀上一层淡淡的光晕,轻便的舟船宛若候鸟一般舒展羽翼,引吭而鸣。
在候鸟的护送下,一行人飞快接近码头。
码头上早就聚集了一片人影。影子黑压压的,刀剑枪戟却异常明亮。
船中的语声不约而同地停下来,诸多视线一齐投向段长涯、柳红枫两人。
晏月华道:“无论如何,我们会为你们挡住这些官兵。”
安广厦道:“你们尽管冲过去,只要我们还站着,便绝不会让他伤你们分毫。”
木雪则抬手指了一个方向:“此处往前半里开外,官道旁边有一间马棚,你们只要夺到马匹,便能用最快的速度脱身。”
留下这些话后,武林人便转过身去,像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诺言似的,一个个昂首挺胸,直面前方的劲敌。
船头撞上堤岸,激起一片疾浪,人们嘶吼着,呐喊着,在枪林箭雨中跃上堤岸,留下一片决绝的背影。
柳红枫将昏迷的柳千抱入船篷,托付给留守的伤者。刚一抬起头,便迎上段长涯的视线。
段长涯凝着他,问道:“你随我一同去吗?”
柳红枫将莫邪剑扬了扬,道:“看你那楚楚可怜的眼神,我也舍不得将你丢下啊。”
段长涯的眼神并不可怜,反倒笃定而热烈,像是将残余的魂魄当做燃料,掷入熊熊燃烧的火焰。
这样一个人,仿佛在凡俗的躯壳中藏了无穷无尽的力量,若是高山挡住前路,他便将土坷一块块搬开,若是汪洋阻隔去向,他便将海水一滴滴抽干。只要尚存一线希望,他便会不息不止地奋战到最后一刻。
柳红枫将莫邪剑递到他的手心。
上古名剑铮然出鞘,光芒如一道瀑布,从天边流泻而下,将凝滞的黑暗劈斩开来,露出新生的一轮旭日。
旭日的辉光洒在柳红枫的肩上。
柳红枫忘了时间,忘了自己身处何方,忘了日月流转,星辰往复,只是在一片混沌中迈开双腿,紧紧跟随段长涯的脚步。
直到一声马嘶灌入耳朵。
他撑开疲惫的眸子,抬起僵硬的脖颈,看到段长涯坐在马背上,勒紧缰绳转了半圈,向他伸出手。
“上来。”
他想要听从对方的话,但双足却像是铅块一样重。
段长涯抬眼望向身后的追兵,眼底浮起一片焦躁之色,道:“快上马,我带你一起走。”
柳红枫摇了摇头,道:“我实在走不动了,你还是一个人去吧。”
*
话音刚落,一阵凉风拂过,柳红枫不禁缩紧了肩膀。
在两人身后,不断传来武林人的怒吼声,粗俗鄙陋的话语在寒冷的杀阵中沸腾,好似冰天雪地里的一团火,不遗余力地挥燃己身,将污秽与沉垢一并烧尽,才终于在烂泥潭中开辟出一条通往远方的道路。
柳红枫便站在这条路的一端。
他的周遭尽是荒芜的田野,远处隐隐显露出城郭的轮廓,脚下的泥土松软潮湿,被马蹄踏得稀烂。飞溅的泥浆覆住他的鞋靴,泥里的断叶与草根也沾在他的脚上。
明明是腐朽之物,却泛着新芽似的青涩气味,裹带着勃然的生机,不由分说地闯入他的鼻底。
生与死,荣与枯,盛与衰,便如这泥浆里的草叶一般,在天地间长久纠缠。
琳琅万物面前,一介凡夫俗子的性命更显得卑微渺小,不值一提。
尽管如此,柳红枫依然想要活下去。
在过往的人生中,他不曾品尝过半刻真正的快意,他行于江湖,却背着沉重的罪业,他戏谑嬉笑,却笑得像是一张徒有其表的皮囊。每个被噩梦惊醒的凉夜里,他总是反反复复地咀嚼同一个念头,他想,只要大仇得报,他便可以追随逝者,安心离开这满目疮痍的人间。
但他断然想不到,在死亡真正降临的时刻,他竟生出了畏惧。
段长涯还停在他的面前,任由马儿跺脚抬尾,摇头晃脑,始终紧紧勒着缰绳,目不转睛地凝着他。
于是,他开口催促道:“你还赖着不走么,我平生最讨厌胡搅蛮缠的男人。”
他分明看到乌黑的眸底闪过一丝受伤的神情。
他想,段长涯已然家破人亡,众叛亲离,就连赖以傍身的天极剑也遗失在茫茫大海中,再难寻回。这人在世上已经失了归宿,行囊中的宝物也所剩无几。
可是,他还是要将段长涯狠狠推开。
他非得狠下心不可,因为他们还有事未竞,还有罪未赎。他们的性命不只属于自己,更属于那些因为他们而逝去的无辜者。
段长涯的肩膀总是挺得笔直,饶是千钧的重担,也能稳稳地挑在肩上。
柳红枫再一次开口,问道:“你还记不记得龙吟泉下的吊桥?”
段长涯怔住了,显然对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充满疑惑,但他还是如实点头:“记得。”
柳红枫接着道:“你与我就像是走在吊桥上的两个人,因为脚底无根,天摇地动,身边只有彼此,所以才会生出互相思慕的错觉。其实我全然衬不上你的期许,只是你被困在局里,没的可选罢了。只要你往前走,越过这座吊桥,你很快便会忘了我。”
段长涯却摇摇头,道:“不会的。”
简单明晰的三个字,驳倒了满腹长篇大论。
柳红枫再也找不出更多说辞,他甚至有些懊恼,有些怨恨,他怨段长涯实在太过执拗,即便到了最后时刻,仍不愿赐予他一条体面的退路。
但若失了这颗执拗的心,段长涯也就不再是段长涯了。
他们在错误的机缘中相逢,走过漫长的歧路,却在尽头寻到了正确的答案。
段长涯是他生命中的奇迹,那张紧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巴,如果告诉他太阳是从西边升起的,他也会信以为真。
他的声音哽住了。
不知不觉间,他的脸庞已被泪水沾湿。
他说:“等我死后,我会让小千将我葬在家母长眠的地方。到时候你若还没忘记我,就来看看我吧。”
他虽噙着热泪,口吻却异常轻快,仿佛在邀请对方一同游山玩水,喝酒谈天,寻欢作乐。
段长涯点了点头,道:“好。”
柳红枫的眸子眨了眨,补充道:“最好带上一束槿花,我喜欢槿花的香味。”
段长涯答道:“好。”
然而,段长涯的手还悬在半空,还在徒劳地等候他的回应。
柳红枫一动也不敢动。
他怕一旦递出手,便再也无法收回,一旦将对方抓住,便再也不舍得松开。
毕竟他从小便目睹了残酷了死亡,那是乱坟岗的棺木,是满身的脓血,是丑陋枯萎的脸颊,是溃烂腐朽的手脚。
他的心里住着一个懦弱自私的野兽,恨不得用甜言蜜语将眼前人留在身边,抛却道义荣辱、家国天下,陪他一起躺入坟冢,化作泥土,不分彼此,永世缠绵。
但他不能这么做。
段长涯是注定要活在光芒下的。
他不敢触碰咫尺外的手,只能偷偷向前挪了一小步。
朝阳尚斜,将两人的影子拖得很长,因着他的一小步,灰蒙蒙的影子末端终于贴在一处,模糊的边缘微微粘连,好似在亲吻似的。
他的余光瞥见影子的形状,于是缓慢扬起嘴角,满足地笑了,就像是真的尝到了唇边的温暖与甘甜。
然后,两条影子分开了。
段长涯撤回手臂,勒马转身,灰色粘连的部分被缰绳生生扯断。
决然远去的背影,像是将他的一部分魂魄也带走了。
四野寂寥空阔,他的胸中亦然。东方的天际,一轮旭日殷红似火,燃烧生命的辉光将人间照亮。
槿花一日自为荣。
短暂而平凡的生命,得以窥见这般美丽的壮景,就算是无憾了。
风穿过他空无一物的胸口,发出无声的恸泣。
“枫公子,你还好吗?”
身后隐约传来关切的呼声,他微微侧过头,木雪的脸庞撞入眼帘,却只剩一片模糊不清的轮廓。
他用低哑的声音喃喃道:“我已将段长涯平安送走。”
木雪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的嘴唇微微起伏,却没能吐出下一句话。
崎岖的道路前方,一团孤绝的背影愈行愈远,一次也没有回头。
如此便好,他想,他终于可以安心休息了,他消瘦的身躯已被戾毒蚕食殆尽,生命尽头的陋态,段长涯最好永远别看见。
似乎还有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但他已经听不清了。
他微微仰起头,像是最后一次亲吻落在唇尖的阳光,而后,他终于阖上双眼,好似倦鸟收拢羽毛似的,任由周遭的世界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最后在他耳畔回响的,只有若隐若现的马蹄声。
*
在宋云归的心目中,所谓俗世,便是大大小小的条框规矩。贱民不能挡了官家的道,这是规矩。奴仆要给主子屈膝跪叩,这也是规矩。规矩就像筑墙的砖瓦,将这城池宫阙垒砌得庞大恢宏,皇亲国戚立于高阁之上,惬意言笑,孰不知压在阁底的贫贱百姓要抗下多沉的重量。
宋云归也曾是砖瓦中的一块,奔波于市井,不分寒暑昼夜辛勤行商,总算攒下一些积蓄,却被边疆的战事连累,赔得一文不剩,险些横死街头。嶼;汐;獨;家。
若不是那一日,南宫忧对他伸出手。
从那一天起,南宫忧的面庞便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他天性喜好男色,也曾出入花街柳巷寻欢作乐,但尊贵如平南世子,断然不可能与他苟且厮混,这也是人间铁打的规矩。
倘若恪守规矩,他一辈子也别想如愿以偿,所以,他非得将规矩踩在脚下,当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当然,饶是大胆如他,也未曾料到平南王竟会主动找上门来,轻描淡写地将亲生儿子当做筹码,摆在他的面前。
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疯癫之人如何才能避免自取灭亡,唯一的办法便是让天下一齐陷入疯狂。这便是他协助平南王谋逆的理由。他对芸芸百姓没有恻隐之心,也不贪图江山社稷,他的一刀一剑,都只为私欲而动。
早在十年前,早在东风堂白手起家的时候,他便切断了身后的退路。
长夜尽头,他追着白帆的踪迹,终于登上堤岸。
然而,他设在岸边的伏兵却没能拦住段长涯的脚步,幸存的武林人仿佛不要命似的,与守军殊死相搏,落得两败俱伤,尸横四野,血流遍地。
一片狼藉中,唯独不见段长涯的踪迹。
宋云归寻了一路,心中愈发焦躁,索性咬紧牙关,快步冲进驿站马棚。
清晨时分,马槽中的牲畜都还在昏睡,然而,黑暗中却矗着一个突兀的人影。
人影异常单薄,脚底仿佛浮在半空中似的,令人不寒而栗。
宋云归怔住了,直到人影向他走近,他才终于看清对方的脸庞。
那是他最为眷恋的一张面孔。
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悬着的心也放松下来,他踱到对方面前,道:“殿下,你怎么跟来了,快去歇息吧。”
南宫忧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问道:“你要去哪儿?”
宋云归答道:“靠人不如靠己,我打算亲自将段长涯赶尽杀绝。”
南宫忧的脸色一沉。
宋云归顿了片刻,再度开口时,声音变得更加温柔:“放心吧,我一定会替你报仇的,不会再让他跑了。”
南宫忧的身形比宋云归矮小许多,在一片晦暗中抬起眼,幽幽地望着他,苍白的嘴唇缓缓开启,喃声道:“云归,我好冷啊。”
忽地被唤到名字,宋云归心下大喜,立刻张开双臂,将南宫忧抱在怀里:“不然你陪我一同去?毕竟段长涯是害死你姐姐的罪魁祸首,你若想亲手报仇,我一定成全你。”
“是么?”南宫忧缩在宋云归的臂弯中,仰起头,脸上的阴郁之色一览无余。他问道,“害死姐姐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家父和你么?”
宋云归顿觉背后发凉,手臂也僵住了,但他还是含着笑意道:“怎么会跟我扯上干系。阿瑾是为了给段长涯治病,才自尽采血炼药,你难道忘了么?”
南宫忧摇摇头:“根本就没有什么隐疾,是父亲同你联手给段长涯下了毒,然后诱骗段启昌,使他相信是祖上莫须有的血缘所致。”
宋云归的声音带着颤意:“是谁告诉你的……”
南宫忧道:“是素姨告诉柳红枫的。她宁可说给一个外人,都不愿说给我,可我偏偏听见了。”
宋云归箍紧了怀中人的肩膀,道:“她在故意扯谎,为的是搅乱柳红枫的心神,是我指使她说出这番话。”
南宫忧勾起嘴唇,露出一抹苦笑:“你说过的谎话实在太多了。十年过去,恐怕连你自己都忘了真相吧。”
一抹银光掠过宋云归的视野,他迅速意识到,那是南宫忧藏在袖底的短刀。
可惜他察觉得太晚。
刀刃又轻又薄,出手的力道也很虚弱,没有半点技巧可言,但偏偏是这样一柄不起眼的兵器,却径直没入他的侧腹,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毕竟他们距离那么紧,拥抱得那么紧。
他的肩膀抽动,喉咙里发出本能的呼声:“来人啊!救我——”
他的声音浑厚响亮,虽在马棚中响起,却传出很远的距离,但南宫忧像是没有听见似的,神色仍旧冷漠如常。
他瞪大眼睛望着对方:“你疯了么……你对我下手,东风堂和天极门……不会放过你的……”
南宫忧只是叹了一声,道:“东风堂弟子,还有衙门捕头,都被我收买了。”
“什……”
“你将忠孝仁义之士统统逼走,留下来的当然只有势利小人,如此简单的道理,你难道不明白么?”
南宫忧说着,终于向后退了一步,从宋云归的怀抱里抽身而出。
宋云归的手臂已经失了力气,像死物一般僵在半空。刀柄还留在侧腹,鲜血沿着刀口缓慢淌出,刀口未被血色浸润的地方还泛着冷光,好似一抹讥嘲的笑容。
他的生命,便在世间万物无情的讥嘲中,一点一滴被抽干。
他举目远眺,越过南宫忧消瘦的肩膀,隐约看到东风堂众的脸,昔日的弟子就站在远处,一动不动,漠视他走上穷途末路。
他的视线再一次落回到南宫忧的脸上,颤抖的声音里带了些哭腔:“你为何要这么对我?就算我骗了段启昌,也是为了你……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盼着能同你在一起,我的心里就只有你啊……”
南宫忧也凝着他,眼底似有水光闪烁:“为了我,你什么都可以做么?”
宋云归答道:“当然。”
南宫忧道:“那么便为我去死吧。”
话毕,他便握住刀柄,将刀身抽了出来。
鲜血从伤口涌出,如新鲜的泉水一般丰沛,宋云归的双膝终于失了力气,不受控制地弯曲,触及泥泞的地面。他保持着跪倒的姿势,双手撑着地面,拼命挣扎,却始终无法起身。
他实在没想到,自己百般谋划,千番算计,最终却落得和段启昌一样的下场。
半晌过后,他的手脚终于停了下来,他像是彻底放弃了求生,只是抬起头,用模糊的视线凝着咫尺外的人,道:“……你若愿意让我死,我便死给你看,我的心都可以割给你……”
可他的伤口里哪看得到心脏,只有滑腻的肠子被血水冲出腹部,像蛇似的垂到地上,丑陋难堪。
南宫忧不禁皱紧了眉头,脸上浮起不加掩饰的厌嫌。可不知为何,他却没有移开视线,仍旧死死地盯着宋云归身下那滩殷红色的血泊。
这一抹鲜艳热烈的红,是他生命中从不曾享有的色泽。他的生命是苍白的,宫阙中寡淡的日月,冷漠疏远的父亲,郁郁寡欢的母亲,形同陌路的兄弟……
他生命中唯一的亮色便是南宫瑾,他年长十岁的姐姐身上有母亲的温柔,亦有女人的妩媚。然而,她却像是盛开的槿花,短暂绽放,迅速凋零。
南宫忧低下头,凝着宋云归的身影,喃喃道:“罢了,天生就是废物的我,也就只配得到这样的馈赠。”
宋云归还在流血,死亡降临得太过缓慢,伤口的痛楚使他发出扭曲的呜咽声。直到他的唇间骤然一热。
不知何时,南宫忧竟蹲了下来,轻轻搂住他的肩膀,主动倾身向前,贴近他的嘴唇。
南宫忧洁净的衣衫很快被血色侵染,可他像是全然不在意似的,抬起一只手,贴上宋云归的脸颊。无数个长夜里,两人曾经贴得比现在更近。交换更加缠绵悱恻的亲吻。但这一次,宋云归在熟悉的口舌中尝到一丝陌生的滋味。
“是毒……你服了毒……”
宋云归睁大眼睛,用残存的力气将南宫瑾推开。
下一刻,他便如做梦似的呆住了。
南宫瑾跪在他的面前,与他距离不过咫尺,双唇沾满血色,好似涂抹了胭脂红妆。
无数个日夜里,这人曾穿着女人的华裙,扮作女人的模样,但却没有一次比现在更加美艳动人。
南宫忧像是看穿了对方的心思,慢慢提起嘴角,露出一个微笑:“我陪你一起死,你还不开心么?”
宋云归已经吐不出字句,只是用最后的力气扳住他的肩膀,将舌尖侵入他的唇齿。
两人一起倒在血泊中,嘴唇渐渐褪变成青色,俊秀的容颜也逐渐扭曲,变得丑陋狰狞。
但他们谁也没有看清对方的丑态,更没能看到这片神州大地被战火侵蚀,满目疮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