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他一直想走的。
遇到魔修后他自觉无颜再见叶雪涯,对师门中人又无眷恋,故而不想回到惊鸿峰。
后来与叶雪涯重逢,就当是为了替叶雪涯完成师命、就当是如叶雪涯所说的“师恩难忘”,他勉强答应回去,想着回到惊鸿峰便就此闭关,再不见旁人——
偏偏又在叶雪涯面前发作了药性,徒增难堪。
他不想回去了……他再也不想回惊鸿峰了。
他想离开,想寻一处无人问津的地方,躲避仙骨觊觎,忍耐药力发作,无论如何他再也不想和任何人有瓜葛。
而现在叶雪涯不在,安锦暂且消失,知道他身怀仙骨的人也大半留在城主殿。
他若要销声匿迹,眼下便是最好的时机。
——他要离开。
这念头一旦成型,便是不容忽视的强烈。
方河握紧相思,俶然起身,五位弟子一惊,不知他要做什么。
“叶雪涯之前说让你们在此等他,但情况有变,此刻城主殿精英云集也难御心魔,你们修为泛泛恐怕更难招架。等他一个时辰,如果他不回来,你们自行去往镜心城渡口吧。”
“下了镜川……或许你们可另寻一个地方等候叶雪涯,但我劝你们直接返回惊鸿峰,一刻也不要多留。”
话语未尽,方河手已扶上门框。
“你要去哪?”
方河回首,对上数道目光,其中或猜忌或惊慌,并无半分关切。
他笑了笑,带着些许薄凉讽刺:“去救叶雪涯,你们信么?”
“你……你真的能救大师兄?该不会……你只是想趁乱逃跑?”
方河摇头失笑,留给他们一个背影,举起相思当是作别。
“就当是你们想的那样吧,替我转告师父,我不回去了。”
嘭,他猛然推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
会馆之外,守卫镜心城的白衣侍者终于出现,排成队列疏散人群,另有一队黑甲侍者,自城中各处汇集,赴往城主殿的方向。
到底是“第一仙城”,混乱只是一时,如今已在整备战力,集结消灭心魔。
方河无心再顾镜心城的动静,只想尽快到达渡口,临出行前想到他仙骨身份已被揭露,他担心人群中混有自城主殿内逃出的修士,便另寻了条小路,匆忙离开。
城主殿内,黑雾几近凝成实质,数点红芒于黑雾中僵滞徘徊,赫然是被心魔蛊惑的修士。
嗤。
一声穿刺闷响,镜心城主拔出佩剑,冷眼看着倒下的修士,甩去剑上血珠,复又抬步朝黑雾更深处走去。
雾气的另一端,忽有银白光芒闪烁不定。
叶雪涯左手鲜血淋漓,右手堪堪握住鸿雁,面色苍白如纸,眼神却终归清明——
他以剑气划伤左手,方借痛觉抵住心魔幻象。
幻象消失,他却不敢放松警惕,心魔既已落成,早晚会卷土重来。
他已站在悬崖边界,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缓步朝殿外走,一路鲜血滴答,纯白灵光自血迹上逸散,化作零星光点,又被黑雾吞噬殆尽。
咚。
近在咫尺的黑雾旁,俶然传来清晰的倒地声。
叶雪涯下意识望去,但见此间黑雾突然消散,近处一道灵光大盛,隐隐竟有耀如旭日之态。
这光芒只要见过一次便再也忘不掉——那是仙骨!
方才被凡人城主得到的仙骨,历经一场动乱,现在又在谁的手中?
叶雪涯神色紧绷,垂袖盖住负伤的左手,鸿雁上灵光吞吐,已显凌厉杀意。
“年轻人,不必惊慌。”
光芒最盛之处,忽地传来一道熟悉的浑厚嗓音。
黑雾越发稀薄,露出一张富态祥和的脸,那人一手执剑,另一手举着仙骨丹药,目光痴迷眷恋,身姿从容不迫,若非剑上鲜血淋漓、脚下尸横遍野,叶雪涯几乎以为镜心城主只是在赏鉴仙药——即便这太不合时宜。
“……”
这场面太过诡异,叶雪涯退开一步,提起十分警惕。
镜心城主见他戒备,却只是轻笑一声,兀自喃喃:“……当初他留给我仙骨,说日后定然会派上用场,我还以为是他有意助我飞升……”
“偏偏又有封魔战役……偏偏他要告诉我只有仙骨才能克制天魔……”
“到头来,还是要靠他的预言。”
叶雪涯乍一听闻仙骨消息,心间大震,他竭力掩饰表情,沉声道:“你要做什么?”
镜心城主放下仙骨,再抬头时眼中只余肃然冷静。
“用这根指骨封印殿中心魔,惊鸿峰的弟子,你可愿助我?”
小路曲折,巷中空荡,方河绕过一处拐角,未留意前方竟还有人,一时止不住脚步、直直撞了上去——
熟悉的馥郁香气,再度扑了满怀。
方河下意识退开,这次却顾不得行礼,惊愕看向来人。
竟是莲池夜宴上的少女!
她为何独自一人出现在这里?
少女被他撞到,踉跄倒退两步,身形僵硬凝滞,头颅低垂,如同提线木偶。
“你……”
明明才隔一日,少女气质已然大变,若说昨日尚是生机灵动,今日便只余阴郁死气。
方河心中不安陡生,相思悄然滑入手中,他慢慢朝小巷外退去,低声道:“你是谁?”
少女终于稳住身形,颈骨以一个极诡异的姿势扭曲着,她慢慢“转”过头来,露出一张姣好的笑脸。
那其实是一张非常亮丽的少女面容,只可惜眼中血色太盛,仿佛血海滔天翻涌,嫉恨、仇怨、暴虐、杀意,无数阴晦情绪蕴藏其中,沉淀为纯粹的恶毒。
被那双眼盯上的刹那,方河立时头皮一炸,从未有过的惧意与惶恐顷刻席卷心头。
——他几乎可以断定,他从未遇到过如此危险的人物。
海上秘境的幻象不至于如此阴毒、安锦不至于如此残暴、燕野不至于如此无情……
从前种种生死危机,此刻在这诡异少女面前都不值一提。
方河足下一顿,似乎踢到了石子,这一点感知令他俶然回神,运起浑身灵力向身后劈出一道剑风,紧接着奋然发力,意图朝巷口奔去——
“跑什么?”
少女开口,却是低沉飘渺的男声。
她一手略微抬起,纯白丝绦自她袖间疾射而出,轻易挡开那道剑气,再如蛇一般死死勒住方河手脚与颈项。
“你知道燕野的下落吗?”
她缓慢收紧丝绦,将动弹不得的方河一点点扯过来,冰冷至毫无温度的手抚上方河侧脸,再轻柔点住他的眼睛。
“我……并不知道……”
方河牙关都在颤抖,却不得不同少女血色的瞳眸对视,他像是被浸到数九冰窟里,深重的寒意甚至足够封冻魂灵,彻骨的冰寒与深切惧意吞没一切神思,只能无意识地回答少女的问题。
“那他为什么来镜心城?”
“为了……打听魂修……”
“魂修?为什么他要找魂修?”
“不知道……”
“啧,”少女猛力收紧丝绦,浩荡魔息自缕缕丝线渗入血肉,方河脖颈立时显出数道骇人的勒痕,“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几百年了,他还是那么谨慎。”
似是终于放弃,少女骤然松手,丝绦如水一样流回袖中,方河得以捡回性命,捂住喉咙跌坐在地,一时连咳嗽都办不到,只余短促的喘息声。
“出来,”少女悻悻地回头一望,“人留给你了。”
小巷另一侧,悄然走出一个佝偻身影。
漆黑衣袍、宽大兜帽、枯草般凌乱的碎发、苍白尖瘦的下颚……
方河勉力抬眼,见到安锦出现,忽然生出“果然如此”的念头。
果然是这样、果真是如此,他能被魔修所救,为何安锦不能被魂修所救?
只可惜眼下燕野不在,而安锦带了魂修,找他寻仇来了。
魔修屠城虽非他所为,但他也难脱干系。
他不想替自己多揽罪责,却挡不住旁人将怨恨倾泻于他。
丝绦虽已离去,四肢麻痹的感觉却愈演愈烈,昏迷前的最后一眼,方河只能看到安锦掀开兜帽,双眼血色浓郁。
血色弥漫浸染万物,五感渐失,方河身形摇晃,终是彻底晕了过去。
安锦见他倒地,走到少女身前单膝跪下,声调颤抖难掩狂热:“谢过主上……谢过主上!”
少女嗤笑一声,旋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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