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墟里人
翌日清晨。
习习朗风从海面的方向拂来,驱散了晨间的朦胧雾气,刚天亮不久,瀛洲岛西南角的码头便挤满了人。
人群是被船影吸引来的。
船影有前后两艘,都是双帆的大型福船,船身宽阔稳健,首尾上挑,风帆足有三层楼宇的高度,帆桅尖端的长杆上挂着官旗,迎风鼓起,衬着湛蓝的天色,飘扬得格外起劲儿。
沉寂了数日的大海终于重新苏醒,对于身心俱疲的武林人,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一大清早,人们便闻讯而来,等待着乘船离开这贫瘠的岛屿,回到陆上好好逍遥一番。
西岭寨众也混在人群中。年轻的齐顺第一次瞧见如此敞阔气派的大船,不禁张大了眼睛,,极目远眺:“这些船是来接我们回去的吗?”
齐顺身旁的张独眼抱着手臂,答道:“当然是了,不接人,难道还来兜风不成。”
张独眼的臂上还缠着纱布,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往日里敦实的身子消瘦了一圈。南天塔下决战的那一夜,他为保护安广厦,和铸剑庄的护剑使恶战一场,受了重伤,经过两日的休养,才总算恢复一些元气。
齐顺像条尾巴似的跟在张独眼左右,追问道:“这不是官府的船么?”
“是吧,除了官府,谁还有这样的大手笔。”
“这些天岛上发生许多命案,官府该不会找武林人算账吧?”
“算账?怕是算不过来的。岛上的官衙老爷早就死了,案宗也没人记录,只要一口咬定自己是清白的,官府总不能不讲道理吧。”
“哦。”齐顺应了一声,但脸上仍蒙着一层着疑色。
眼前这大张旗鼓的阵仗,委实令他感到心颤。
周围人的心思与他差不多,疑惑和担忧都写在脸上。武林与官府打交道的经验本就不多,今日的场面更是绝无仅有,众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谁也不敢大声讲话,但谁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期待,只能愈发向前挤,望眼欲穿地注视着码头上的局势。
远远看去,平南世子候在长堤尽头,翘首期盼官船靠岸,背影颇有些急不可耐的意味。充当他护卫的是东风堂与天极门并派后挑出的精锐之师,就连宋云归也陪侍在他身边,态度毕恭毕敬。
头船在众人的瞩目中缓缓靠了岸,另一艘紧随其后,次第落了锚,候在长堤畔,庞大的船身将空旷的海岸线填得满满当当。从船上涌出一群官兵打扮的人,停在世子与宋堂主面前,用众人听不清的声音交涉。
齐顺垫着脚尖,东张西望,没头没脑地问道:“对了,怎么没见到枫公子。”
张独眼道:“人家已是东风堂的上宾了,肯定不会跟我们混在一路。”
“可是宋堂主身边也没瞧见他。而且仔细看去,就连段家大少爷也没了踪影。”
“哎,人家自有出路,你就少管些闲事吧。”
“哦。”
齐顺年纪尚轻,性情老实,被长辈一骂,便闭上嘴不出声了,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
许久过后,宋云归终于转过身,对近侍一通耳语,后者离开队伍,往喧嚣的人群方向走来。
来人正是金泽。
金泽停在长堤与滩岸相接处,目光扫过黑压压的人群,高声宣布:“诸位,官家的船已经准备停当,这便接各位离岛。”
人群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前方的队伍已经蠢蠢欲动。
但金泽却摆摆手,示意众人停住,而后不急不慌道:“近日瀛洲岛争端不断,血案频发,每一桩人命,官府都需要逐一审查,记录在案宗中。还请各位配合官府,登船之前,务必先来宋堂主面前,报上门派出身,姓甚名谁,这些天的所作所为,查明无误之后,才能放各位登船。”
“还真要查啊?”人群生出一阵骚动:“恶徒早就铲除了,留下来的都是好人啊。”
金泽提声道:“诸位放心,宋堂主一向主张公正,绝不会无端冤枉好人,但也不会轻易放过一个罪人。各位若有罪责加身,务必如实交代,若能举证同党,提供线索,戴罪立功,官府便会酌情减免刑罚。但若有所隐瞒,避而不报,却被查证出来,便要加倍咎责。还望诸位弘扬道义,协助东风堂除奸扬善,重振武林威风。”
一片哗然声中,齐顺皱着眉头嘟囔道:“举证同党?是要逼着我们互相举告罪状么?我从未听说江湖中还有这样的事……”
张独眼瞥了他一眼:“反正你又没杀人,没放火,问心无愧。反倒是我们几个老糊涂,听了冯广生的鬼话,做了亏心事,怕是难过此劫了。”
齐顺怔住了:“怎么会呢?你们可是保护少当家的功臣啊。”
张独眼冷笑了一声:“还少当家呢,西岭寨早就没啦,我们不过是一群只会乱吠的丧家犬而已。”
齐顺东张西望:“这可怎么办才好……”
张独眼在齐顺背上用力一拍,道:“你带大伙儿先去吧,你们这些天来严格自律,从未作恶,不怕查证,倘若宋云归还讲道理,很快就会放你们登船的。”
“那你们呢?”
“我们几个再想想别的法子。”
齐顺终于理解了张独眼的意图,用力摇头道:“不成,我们怎能将你们抛下。”
“不然怎么办?”
“我……我去找宋堂主理论,这样是不对的。武林中人因志气而聚,本该是互相信赖的,但如今却要互举互害,武林精魂恐怕就此散了。”
张独眼叹了一声:“你这傻小子,武林哪还有什么精魂,早就散得一滴不剩了。”
他的口吻沙哑,语调低沉,在一片哗然声中,并未引起几人的注意。唯有齐顺呆呆地看着他,神色之中带着几分迷惘,几分悲凉。
西岭寨的同伴看到眼下的情形,也凑到齐顺面前,低语道:“老弟,既然几位大哥好意成全,我们就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果然,在齐顺迟疑的当口,他身边的人已如泉水般涌向码头,争先恐后地抢夺脱离苦海的机会。
福船泊于岸边,安稳如山,偌大的身影笼罩着蝼蚁似的人群。
齐顺终于走了。带着一脸茫然,没入庸庸碌碌的人潮中。
张独眼眯起眼睛,目送他的背影远去。人潮终会挫平他尚未长成的锐气,磨平那些不够坚熟的棱角,将他变得圆滑而精明,抿然于众。
每一颗在江湖中浮尘的石子,都难以避开同样的宿命。
“独眼哥,咱们怎么办啊,莫非离开这鬼地方之后,真的要进天牢?”
与张独眼一同留下的五个人战战兢兢地看着他。
张独眼不禁撇嘴:“瞧你们这点出息,当初的骨气呢?”
“唉,少当家不在了,早就没什么骨气了。要不我们干脆躲在岛上,别出去了……”
“难道你想躲一辈子不成?”张独眼摇了摇头,从衣袋里抽出几根麻烟,依次递给昔日的同伴:“来,拿着,先壮壮胆。”
五人诚惶诚恐地伸出手:“这……这是从哪儿来的?”
“宋堂主送的,想不到吧。”
“宋堂主?宋云归?他怎会跟咱们扯上关系?”
张独眼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点燃麻烟,深深吸了一口,而后目光扫过其余五人,徐徐开口道:“我就问一个问题——你们是想就此沉沦,还是做一番大事?”
*
码头上人头攒动,仿佛与波光粼粼的水面连成一片。水面上忽明忽暗,不时有鱼影闪过。
谁也没有注意到,在鱼影之中,还藏了两个隐蔽的人影。
这两人一直潜伏在长堤下方,在武林人聚集在渡口,恭候福船靠岸的时候,他们便叼着秸秆,傍着木桩,像游鱼似的潜入波心,悄声匿去呼吸,静候良机。
庞大的船体靠向堤岸,在海面投下一片黑漆漆的晦色,那两个人便借着阴影的掩护,一路绕到船脊背侧,抓着龙骨倒攀而上,直至接近船身。
船身很高,甲板呈现狭长的形状,上方是帆和舵,下方则是横隔舱,前后左右共有四间,以木料彼此分离,用蜡封死,严密防水,只在靠近船身一侧开有窗户,供透气之用。
白昼时分,窗口大敞着,两人便顺着窗户爬进横隔舱内部,销匿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最后掀开头顶的舱口,顺着梯子攀上甲板。
从甲板出来的时候,这两人已经脱下了滴水的衣服,换上一身船夫的装扮。
两人用头巾裹了鬓发,下颚挂着一层胡茬,脸上刻意用炉灰抹出脏兮兮的痕迹,头发蓬乱,上身被海水沾湿一半,黏答答的,别说是旁人,就连他们自己都快不出自己的模样,只能从对方的称呼中确认彼此的身份。
一个是段长涯,一个是柳红枫。
福船身躯庞大,驾驭起来绝不简单,每条船上,光是掌舵掌帆的船夫便有十余人,都是官府临时雇来的百姓,彼此之间并不相熟,也不像官差那么秩序井然,此时此刻,眼看官老爷下了船,船夫们便趴在船沿上,挤到最好的位置,居高临下地看热闹。
攒动的人头恰巧成了天然的掩护。柳红枫扯着段长涯,混入人群边缘,躲进船帆的阴影里。
确认处境安全后,柳红枫总算敢开口。第一句便毫不客气,问道:“你怎么还跟着我?”
段长涯道:“我并未刻意跟着你,只是碰巧与你想到了同样的法子。”
柳红枫翻了个白眼:“我是孤魂野鬼一条,横竖无处可去,死马当做活马医,才胆大包天潜入敌阵,你呢?”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道:“你就当我也是死马一条吧。”
柳红枫摇了摇头:“你是良驹,还是活下去的好。”
段长涯道:“你也一样。”
柳红枫心中一颤,匆忙将视线移开。
码头上喧嚣声一浪高过一浪,但武林人却挤在长堤入口,仿佛一滩凝滞的水,无法向前挪动。
他们是被生生拦住的,东风堂弟子与衙门的官差联手,分列在道路两侧,勒住了长堤的入口,连一只蚂蚁都不放行。人群被迫排成长队,逐个来到官差面前,呈贡自己的罪状。
从福船靠岸已经过了个把时辰,然而通过查证、获准登船的人,用十根手指头便能数得清。
本来,经历一场噩梦般的浩劫,武林中已不剩几个全然清白无罪之人,但若说每个人都罪大恶极,却也不至于。人们的罪行大都模棱两可,有小过而无大失。但宋堂主偏偏要他们互相举证,甚至奖励举证之人。于是,身怀罪状的为了脱罪,不惜编造谎言也要拖旁人下水。平日里有磕绊的仇敌,更是首选的诬陷对象。
为了自保,为了私利,人们不停地放大彼此的过失,互枉互害。证言真真假假,难分难辨。远远地,只见宋云归站在侍卫身后,负手而立,眼底尽是轻蔑之色。
柳红枫不禁感慨:“宋云归这般作壁上观,不动一刀一枪便逼得武林人就范,实在是精明得很。”
段长涯道:“精明么,他本就是个商人,不是武人,恐怕早就将一切玩弄在股掌中。现在没了天极门,没了铸剑庄,再也没人能制衡他。”
可不是么,混乱的局面愈演愈烈。平日挂在嘴边的侠义信善,统统被抛在一旁。兄弟反目、手足结仇的好戏轮番上演。谁都可能背叛,谁都可能负心。口舌之争愈演愈烈,终于有人忍不住亮出刀剑,很快被东风堂弟子以武镇、、、压,新罪叠着旧错,好容易消弭的血光,又在众目睽睽下现形。
举目尽是不堪入眼的颓败之象。
柳红枫怔怔地看着,仿佛面对一张荒诞的画卷,只觉得束手无策,怅然若失。
宋云归这只野兽,是他亲手放出笼子的。
他一意孤行,自以为打破了武林的陈规。然而,他所创造的崭新秩序,便是眼前这幅模样。
大仇得报,江湖也被搅成一滩浑水。
他偷瞄段长涯的脸,恨不得这人当即扼住他的脖子,取走他的性命,同时带走他的痛苦。
然而段长涯并不戳穿他的谎言,只是沉默着跟随他,清正笃定的神色中,带着几分置身事外的漠然,一次次闯入他的视野,反复折磨着他。
只有将互相亏欠的债还清,他才能心安理得地离开。
他没头没脑地问道:“段少爷,你听没听过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故事?”
段长涯挑起眉毛,问道:“什么意思?”
柳红枫道:“我们在瀛洲岛上度过的数日光阴,简直像是一辈子那么长。你觉得在这几日之内,岛外又会变作怎样的光景?”
段长涯打量他:“你不是不记得了吗?”
柳红枫微微笑道:“正因为不记得,直觉说不定比你更准一些。我觉得出了瀛洲岛之外,还有更多麻烦在等着你。”
“是么?”
“现在逃回去,或许还来得及。你最大的敌人相信你已经死了,索性留在岛上,换个名字、换张脸孔生活,不是轻松得多么?”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道:“我生来便是这幅脸孔,即便涂上更多的泥灰,也换不掉的。”
“可你并不能选择生来的脸孔。”
“正因为如此,我只能选择脚下的路。”
柳红枫怔了一下,目光短暂与对方相触,仓皇地避开了视线。
海面上弥漫着一层潮湿的雾气,叫人看不清对岸的情形。木雪和安广厦奉命出海之后,直到现在还没有露面。
两人究竟是留在了岸上,还是遭遇了更大的麻烦?
他长吁了一声,道:“好,既然你如此坚决,那我们便一起等吧,也不知这查证要持续到几时。”
话音刚落,背后便传来一阵沉甸甸的脚步声。
来人是掌舵的管事,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两脚将甲板跺得咣咣作响。敦实的脚步在柳红枫面前停住,毫不客气地发问:“你们是新来的?”
*
段长涯的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在他开口之前,柳红枫已经揽过他的肩膀,笑嘻嘻应道,“是啊,我叫大壮,这是我老弟二壮,头一次出远门,没见过世面,让大人看笑话了。”
管事眯起眼睛,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连。
柳红枫偷偷从背后捏了捏段长涯的手臂,后者肩膀一僵,便也学着对方的样子,在脸上堆出假惺惺的笑容,一面点头哈腰,一面吊着嗓子,细声细气道:“让大人见笑了。”
柳红枫用余光瞥见这人说话时的表情,差点笑出声来。
好在他忍住了,管事没瞧出什么名堂,终于收回目光,粗声粗气地命令道:“你们去检查一下船帆,把该拴的都拴牢了,别想着偷懒。”
“是,这就去。”他一把拉过身边的人,忙不迭地迈开脚步。
船在水里左右摇晃,两人的脚步也晃得厉害,直到离开管事的视野,段长涯的脸上仍有些发懵。
柳红枫终于笑了出来:“我猜得没错吧,你以前肯定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
段长涯道:“并不曾养尊处优。”
“那果然是少爷了?”
“如今已经不是了。”
他像是并不将柳红枫的话放在心上,只是自然地撸起袖子,伸手去扯帆绳。
福船的风帆高且沉,帆绳堪比手腕粗,三根麻绳凝成一股,表面挂着一层硬邦邦的毛刺,寻常至少要两三个人齐心协力才能扯动。但他一个人便包办了全部,而且毫不费力。他的掌心被毛刺刮过,很快便透出血色,他也不甚介意,像是全然不知道痛似的。
他干起重活时手脚麻利,动作娴熟,的确不像是养尊处优的少爷,反倒比寻常人还要从容一些。倘若脸上的表情再灵活几分,话再多一些,一定可以彻底伪装成船夫,绝不会被发现。
从前柳红枫总是觉得,这人生于名门世家,享着无上恩宠,倘若流落到了江湖上,一定得有人辅佐,前后打点,方才不会陷入窘境。
如今想来,却也未必如此,这人饶是独自身处陌生的境遇,也决不会束手就擒。
本是兀然傲立的孤峰,一旦落入俗世,却也能化作涓涓流水,沿壑而行。
就算没有天极门撑腰,就算没有柳红枫作陪,段长涯依旧是段长涯。
柳红枫望着他弯腰揽绳的模样,不知为何,心下愈发焦躁不已,索性向前一步,从他手里扯过绳索道:“我来吧。”
“这有什么可抢的。”段长涯面露困惑,但还是挪开少许,将位置让给对方。
柳红枫终于接过沉甸甸的重量,然而,他的身体终究中毒未愈,早已使不出太多力气,手指忽地抽搐,帆绳一松,贴着他的掌心向外滑,速度越来越快,在肌肤上留下一阵火辣辣的痛楚。
团簇在桅杆顶部的帆布也随之松懈,跟着帆绳的节奏下坠。
管事听到动静,猛地回过头,脸上浮起愠色。
在他破口大骂之前,段长涯绕到柳红枫背后,一把将帆绳稳稳抓住。
两人间的距离在一瞬间消弭于无形,胸膛贴着后背,距离不能再近。
段长涯急着将帆布重新拢起,无暇顾及柳红枫的感受,双手抬起又落下,交替着扯拽帆绳,用了很大的力气,手臂不断擦过后者的肩胛。
柳红枫缩着肩膀,低着头,竭力藏起自己的脸色,实在不愿透露半分到对方眼底。然而,段长涯的呼吸仍旧不时洒进他的颈窝,胜似严刑拷打,使他的意志崩离瓦解,溃不成军。
帆布重新停稳,段长涯的动作也终于止住。但一只手仍旧落在他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绕过他的耳侧,顺势往码头的方向一指,道:“你看,那小鬼怕是在找你。”
“谁?”他心下一惊,然而,答案已经兀自闯进他的视野。
竟是柳千。
他并没有依照柳红枫的意思,留在瀛洲岛上,正相反,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竟独自闯进人群,在拥挤中摇摇晃晃,站不稳脚跟,尽管如此,他仍旧扬着脑袋,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尽管竭力做出从容镇定的样子,可他终究只是个小孩,单薄的身影没进人群,仿佛一滴水坠入海面。
码头距离太远,他的脑袋只有一个小小的点,尽管如此,柳红枫却像是触到了他的视线似的,飞快低下头。
那么单纯无垢、生机勃勃的人。
“我不认识他。”
段长涯却道:“你应该认识他的,这个小鬼救过你的命,也被你救过,你们本来十分亲近,就像是真正的兄弟。”
柳红枫将视线转向对方,道:“你的武功或许很高强,但你说话的本事却差极了。”
段长涯皱起眉头,嘴唇微微上翘,神情竟显得有些委屈:“我虽不会说话,但我说出的一定是实话,总好过无端扯谎,自欺欺人。”
柳红枫无言以对,只能移开了眼。
段长涯接着道:“小鬼往长堤的方向去了,看起来也打算登船,倘若宋云归刁难他,你打算怎么办?”
柳红枫道:“堂堂官府,就算再玩忽职守,也总不至于刁难一个小鬼吧。”
话虽如此,他仍旧忍不住追着柳千的身影,密切地注视着码头上的风吹草动。
他在心中默默祈求,老天最好不要再考验他。
万幸的是,盘问没有持续太久。这些天来,柳千数次救死扶伤,武林中不少人都受过他的恩惠,加上他年纪尚轻,也不曾拉帮结派,所以众人奇迹般地没有为难他,很快将他放了过去。
他背着一只鼓鼓的行囊,在官差的指引下,快步穿过长堤。
段长涯道:“他往这儿来了,看来这艘船上容纳的都是无罪之人,你真的不打算见他吗?”
柳红枫摇摇头,道:“我要走了。”
段长涯不解:“你要去哪儿?”
柳红枫指了指船舱的入口:“去小鬼找不到的地方。”
段长涯意图阻止,然而柳红枫却像泥鳅似的,逃得飞快。他也只能摇了摇头,转身跟上。
海上风声瑟瑟,云团在头顶积聚又散开,海潮渐渐涨起,水面迫近长堤,托着船身徐徐摇晃,谁也不知道,这庞然大物究竟会去向何方。
*
查证持续了数个时辰。
齐顺跟随西岭寨的同伴,夹在潮水般的人群里,注视着眼前的一片乱象。
官差们擎着刀,堵在仅有的一条单行道上,青白的刀光衬着清一色的紫缎官袍,好似冷月悬在夜空中。
虽然此刻正值白昼,天空一片晴朗,可是,齐顺眼里的景象却比夜晚还要黑。
齐顺对官差充满憎恶,当初,便是这群人闯进西岭寨的废墟中,将安广厦掳走。他们虽穿着柔软熨帖的紫缎,但所作所为却与强盗毫无分别。
齐顺诞于西岭雪山的严寒中,安广厦便是他生命中的一团火,是他在世上最敬佩的人,是义气,是侠魂,是他幼时所憧憬的江湖的象征。然而,安广厦离开的时候,却被挂上镣铐与枷锁,每走一步都沉甸甸的,好像从空中坠落的鸟。
那一天,他不顾一切地挣脱兄长的手臂,冲到官差面前,拦住对方的去路。
他已经十六岁了,生得比安广厦还要高大,可他就像个撒泼胡闹的孩子,涕泪横流,哇哇乱叫。
“你们凭什么抓走少当家,他做错了什么?”
回答他的是冷漠无情的声音:“安广厦将捭阖图拓本泄露给外濮国,致使中原疆土遭到进犯,此乃叛国通敌之重罪,罪无可赦。”
齐顺呆住了,他问道:“西岭寨镇守南疆百年,从外濮盗匪手中保卫百姓的安全,你们难道看不见吗?”
官差冷冷道:“笑话,镇守南疆的是朝廷钦点的戍边大军,皇恩浩荡,和你们这些草寇有何相干。”
好个皇恩浩荡。
齐顺呆在原地,他平生第一次察觉,原来即便倾尽所能磨练武艺,仗剑行侠,到头来,却只换得一个草寇的蔑称。西岭寨人用性命捍卫的道义,在官宦眼中却不过是一场闹剧。
人间多得是不近情理之事,世道之混沌,又岂是一腔热血所能冲淡。
他的手牢牢攥着枪杆,然而,稚嫩的五指止不住颤抖。
官差眯起眼睛看着他:“怎么,你也想叛国吗?天牢里的空地多得很,你也要来试试?”
他几乎要酿成大祸,然而,却是安广厦亲口阻止了他。
安广厦对他说:“你不必为我鸣不平,过往所作所为,我无一后悔。只望我死后,西岭寨仍有精魂不灭,浩气长存。”
这句话使他收了手,他想,即便安广厦不在了,他也要守住这人所珍视的浩气与精魂。
便是凭着一股不屈的意志,他来到瀛洲岛,挺过数日的腥风血雨。
然而,他的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
在严苛的查证审讯面前,人人为求自保,早就抛弃了当初了情与义,就连西岭寨的同伴也不例外。
在他踟蹰不决的时候,他的同伴已经来到官差面前,朗声道:“西岭寨之中,除了冯广生以外,还有六名通敌叛国的罪人。捭阖图泄露的罪责,与他们脱不开干系。”
说罢,那人便抬手指向昔日的兄弟,张独眼及其党羽。
齐顺顺势望去,只见张独眼站在众人对面,默默地承下指责,并未开口反驳。沉默反倒助长了对面的气势,西岭寨众纷纷点头附和:“没错,他们早就背叛西岭寨,早就与我们形同陌路了。”
官差之中,领头的是一名李姓捕快,听了西岭寨众的控诉,便下令道:“好啊,将这六人拿了。”
一群官差便涌上前去,将张独眼绑了起来。
六个人早已伤痕累累,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束手就擒。
齐顺目送他们被押进另一艘福船,落拓的背影与记忆中的安广厦慢慢重叠在一处。
换了境遇,换了时空,可是,映在齐顺眼底的却是同样一段噩梦。原来他所向往的江湖早已干涸崩解,在这狭长的堤岸上,摇荡的水光中,失了义气,失了侠情,只剩下一具无魂的傀儡。
齐顺想要大叫,但他的父兄牢牢捂住他的嘴巴,扯着他的胳膊,催促他说:“快走啊,再不走就没机会了。”
他只好咬紧嘴唇,越过人群,承着艳羡与憎妒混杂的视线,低头向前走。
因着举证有功,西岭寨一行人通过盘查,被领向另一艘福船,是无罪之人栖身的地方。
只要乘着它,他们很快便能重返陆地,重获自由。
然而,齐顺脚下却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海浪将堤岸冲得左右摇晃,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同伴的脊梁上。他想,这就是成为叛徒的感觉。西岭寨早已不复存在,他也终于也变成了卖友求荣的无耻小人。安广厦若是看见他此刻的模样,一定会失望透顶。
他紧闭着眼,但仍止不住泪水夺眶而出,灼热的泪洒在海里,被腥冷的波浪吞没,很快便消失了踪迹。
走过这条路,他的魂魄便已死过一次。
登上这艘船,他便成为一个崭新的人。
海浪时轻时重,水花偶尔卷过肩膀,拍打在他的脸上。他眯起眼睛,隐约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号令:“斩立决。”
他心下一惊,立刻回头去看。
下令是那位李姓捕快。
被判斩的是三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而不是张独眼。齐顺暗自松了口气,却又不禁忧心起那三人的命运。
根据众人的陈词,三人都曾趁乱危害无辜百姓,或残杀弱幼,或奸淫妇孺,起初三人矢口否认,拒不认罪。无奈知情举证者越来越多,很快便将锋芒集中到三人身上。三人无可奈何,只能低头认了罪。
齐顺尚未登船,只是站在船身投下的阴影中,听见身边的船夫低语议论:“这位捕头名叫李青。据说以前是个文武双全的才人,官儿都当到了京城里,不料顶撞了朝廷钦差,惨遭贬黜,最终只能投靠临安府衙,当个捕头。别看他没官职,在衙门里却备受器重,威风可盛了。”
齐顺定睛望去,这李青刚近而立之年,脸庞英气夺人,面相中带着威严,不论旁人如何劝解,始终坚持己见:“我的船装不下那么多废物,立刻斩了。”
于是,那三个罪人便被押至沙滩,面朝大海,三人不愿跪地就范,拼命反抗,几乎挣脱官差的钳制。然而,宋云归身边的金泽挺身而出,带着几个东风堂弟子,将三人重新押了回去。
李青转向宋云归,抱拳一敬:“多谢宋堂主出手相助。”
宋云归微微笑道:“哪里,这是我们东风堂应当履行的职责。”
谈笑风生中,钢刀落下,三颗人头便滚落在滩岸上。
*
齐顺看到血溅沙滩,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仿佛那钢刀正砍在他自己的脖子上。
他像是被看不见的尖锥钉住似的,浑身僵硬,怔怔望着远处明晃晃的刀光。
在他身旁,福船正中的仙门打开,一条木板从门边垂下,恰巧与堤岸相连,组成一条倾斜的悬桥。西岭寨众蜂拥而至,迫不及待地攀上甲板,只有齐顺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齐顺的兄长齐祥已经迈上悬桥,眼见弟弟被落在队尾,便又折了回来,一面叹气一面道:“你这傻小子发什么呆呢,还想不想走了?”
齐祥一把扯住齐顺的胳膊,这才发觉后者紧攥的拳头正在微微发抖。
齐祥深吸了一口气,耐着性子道:“你怕什么,方才处死的三个都是罪人,干了杀人放火的坏事,被砍脑袋也是活该。”
齐顺愣了半晌,终于张开嘴唇,用颤抖的声音问道:“大哥,你有亲眼见过他们行凶吗?”
“那倒没有,不过有那么多人举证,总不可能是假的。”
“倘若有朝一日我们也做错了事,走错了路,官差手里的钢刀是不是也会落在我们头上?”
齐祥渐渐失去耐心,道:“嗨,你真是个榆木脑袋。我们与他们不一样,我们出身武林正道,一向恪守规矩,不徇私不枉法,不会被砍头的,你看,这船不是来接我们回去了么?”说罢,便拽起齐顺的胳膊,将他硬生生扯上了船。
直到双脚踏上甲板,齐祥才终于舒了口气。甲板上空空荡荡,他索性原地躺平,伸展手脚,大口呼吸。
海面上的空气咸腥潮湿,海风的势头也更凌厉,黄昏邻近,水位渐渐上涨,卷起的帆叶悬在桅杆顶端,左右摇晃。
齐顺也跟着席地而坐,听到兄长在他身旁道:“等回去之后,咱们也投靠东风堂如何?”
他又是一怔:“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宋堂主是个明白人,识时务,会变通。这武林正道都倒了两个,只剩下东风堂一家独大,往后只要跟着他,便不至于像从前那样吃苦受累。”
齐顺急了,道:“我觉得从前很好。”
齐祥又叹了口气:“你觉得好也没用啊,安广厦都不在了,我们总得为前途打算,你听听其他人是怎么说的?”
齐顺举目四顾,只见昔日的同伴仿佛变成一群陌生人,三五成群,谈论着陌生的话题,有的说要去酒馆一醉方休,有的说要去花街寻欢作乐,还有一些在商议投奔的去向。他们像是全然忘记了过去,迫不及待地奔向前方的迷雾。
齐顺的身后还背着西岭寨的枪杆,可脊梁却说不出的冷,他将长枪取下,抵在掌心轻抚了一会儿,与陌生的言语相比,枪杆上的木料才是他所熟悉的,温润笃实的触感仿佛早已刻进他的掌心,与肌肤绵延的纹路融作一体,化为他的一部分。
齐祥发觉他不出声了,便从旁搭话道:“说来,你的枪法是我们同辈之中最好的,比我都强上一些,往后若是得了宋堂主青睐,可别忘记我这个兄弟。”
齐顺却忽地站起身,道:“不,这枪我不要了,我这便扔到海里去!”
齐祥惊住了:“慢着,你胡乱折腾什么!好端端的枪,干嘛要扔!”
齐顺的胸口本来便堵着一团郁结,听了兄长的话,心下更是酸楚。往常他总是淳厚木讷,从未反抗长辈,但这一次,意气却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化作一声呐喊:“西岭枪便是西岭枪,绝不会用来讨好别人!”
话毕,他便快走几步,将枪杆扔进海中。
齐祥匆忙追上他的脚步,手臂越过栏杆,奋力捞取,但终究迟了一步。眼看雪亮的枪头被波涛吞没,他只能摇摇头,叹道:“唉,算了,一杆枪而已,回头再锻新的便是。你将它扔进海里,除了浪费银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西岭枪再金贵,也不过只是一件兵刃,天下之大,很容易便能寻到替代。
枪杆里并没有精魂寄宿,也不曾再晦夜里亮起光辉,在寒风中擎起火种。
齐顺盯着银枪入水,仿佛看着自己的一部分被漩涡拉走。他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似的,猛地睁大了眼睛。
从船上向下望去,海面笼罩在船身的阴影中,竟不再是碧蓝的,反倒呈现一片深黑的色泽,犹如雪山中突兀的裂谷,翻涌的怒浪在船身周遭拍打,激荡,水底是深不可测的极渊,仿佛连接着另一片寰宇。细长的枪杆坠入其中,停留不过一瞬,便被崭新的怒浪盖住,再也看不见了。
一切发生得太快,齐顺甚至没有看清银枪消失前的样子。他怔怔望着水面,视线拼命搜寻,只为寻找一抹残影,藉此慰藉自己的心魄。然而,留给他的只有一片苍白的水花。
齐顺只觉得冷,拂面的海风凛寒彻骨,使他脚底倍感虚浮,四肢倍感乏力。他终于失了气力,像是被抽去筋骨似的,颓然滑坐在地上。他将肩背倚着栏杆,目光投向远处的岛屿,眼前的风景渐渐扭曲,倒错,滑向一片无垠的深渊。
*
直到一天过去大半,查证才终于告一段落。头船甲板上已经站满了人,熙熙攘攘,好似大年初一的市集一般,这些人被判为无罪,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次船上则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光景。获罪的囚徒被官兵押解着,虽站在甲板上,却被束缚手足,不能只有行动。这些人纷纷低头沉默,脸色铁青,即便平安离开瀛洲岛,等待他们的也只有冰冷的牢狱。
头船与次船都装得满满当当,吃饱了水,拉满了帆,起锚后缓缓漂离海岸,驶入汹涌的波涛中。
从船上眺望,瀛洲岛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终于缩成一个点。数日来的流血杀伐,陡宕变故,也随之一同远去。
齐顺趴在船沿上,看着层云在天际翻滚,将海面笼罩在一片铅灰的色泽中,层云之中隐隐透出一抹夕色,好似帷帐里的烛火一般朦胧,福船陷在天地间的帷帐里,仿佛停滞不动似的。
半晌过后,齐顺才注意到,福船真的停滞不动了。
出海之后,海浪骤然变得很大,飘忽莫测的风好似许多手臂,从四面八方撕扯船帆,船身仿佛陷进泥沼似的,在原地摇荡。因着吃水太深,浪头眼看就要越过甲板。
只听管事扯着嗓子道:“风向骤变,赶紧将帆收起来!”
船夫们得了令,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不通水性的武林人只能缩在角落,听天由命。
风帆收起后,船身摇荡的幅度总算减轻了许多,避免了当场倾翻的下场,然而,却也无法继续前行,只是绕着曲折的轨迹在原处打转。
齐顺满面慌乱,他的兄长宽慰他道:“海上的风浪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看,那边不是已经能看到陆地了么?”
齐顺闻声远眺,只见天色又暗了一些,阵阵阴风中,隐约能窥见天际一片黑压压的影子,好似泼墨晕染的痕迹。
忽地听到一个高喊声:“老大,老大,不好了!要撞过来了!”
*
喊话的是个船夫,本来站在桅杆下方,和其他同伴一起,七手八脚地收帆。他的眼神天生很好,看得比旁人更远,只见他往海面上瞥了一眼,登时露出惊惧之色,忙乱之中,帆绳从手心滑脱,收到一半的船帆顺着桅杆重新展开,帆面兜着风左摇右摆,引得船身又是一阵跌宕。
甲板上的乘客也跟着慌了神,纷纷站起身,却又不知该往哪儿跑,像一群没头苍蝇似的乱撞。
只听管事喊道:“别急,都站稳了别动!哪个不要命的想死在海里,我现在就将他扔下去!”
声嘶力竭的呼声总算短暂镇住了场面。不愿葬身鱼腹的人们纷纷停下脚步,杵在原地四下张望。
只见船底怒涛滚滚,响声犹如雷动,摄人心魄。在这苍茫的天地间,人的心思早被求生的本能填满了,胆量缩得比麻雀还小。饶是昔日的武林豪杰,此刻也闭上了嘴巴,不再做声。
一片沉默中,管事问道:“怎么回事?撞什么撞——?”
然而,话问口的时候,他便已看到了答案。
不远处,被烟波遮蔽的海面上,另一艘船影迅速浮出阴晦,暴露在众人眼底。
甲板上的每双眼睛都看清了,原本被他们甩在身后的次船,此刻竟鼓满了风帆,向头船的方向撞来。
船帆还是张满的,在这骤然腾起的阴风里,仿佛伸出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推着船背,迫使其冲破水面,载着近百人,疾速驰来。
“快停船!!听见没有!要撞上了!”
对方并没有理会头船上的大喊大叫,速度反而越来越快。船帆投下的黑影在海面上迅速扩散,船尖仿佛化作一柄利刃,斩开混沌的海面,掀起巨大的水花。翻涌的白色泡沫在两翼激荡,好似利刃上的光芒跳耀。
“收帆!你们不要命了吗!快收帆啊!”
眼看次船越来越近,管事大声道:“咱们也张帆!先避开要紧!”
一干船夫得了令,一齐涌向桅杆,七手八脚将帆绳松开。然而,头船还来不及鼓风,便被次船迎面追上,好似羊入虎口一般。
一排副浆下水,却也于事无补。船夫惊呼着:“太晚了,避不开了!”话毕,纷纷弃了浆片,抱头蹲在原地,迎接即将到来的撞击。
次船乘着风,长驱直入,径直捣进头船的船体,将船身侧面正中央的仙门撞得粉碎。
倘若这头船是一个活人,此刻已经被利剑刺穿了肚皮,血溅当场。
虽然福船不会流血,但却像是被折断骨骼一般,粉碎的木屑横飞,落得到处都是,甲板上的乘客惊叫着闪避,但终究迟了一步,靠近仙门的几个人因着冲力太大,整个身体飞了起来,越过毁坏的栏杆,失足跌下海面。
海面波涛汹涌,因着大船的激荡,卷出数不清的漩涡,四人高喊着“救命”,“救命”,拼命拍动水面,可是船上的人无暇自保,哪里还顾得他们的安危。可怜的武林人好似狂风卷走的落叶一般,在广袤的海里兜兜转转,四肢被拉扯得扭曲,脸上了失了血色,不过片刻的功夫,便被浪头彻底吞没,接二连三消失了踪迹。
然而,真正的噩梦还在后面。
两艘船一横一竖,浮在海上,次船的船尖如楔子一般,嵌进了头船的侧腹。在翘起龙头背后,竟有一群人影涌了出来。
头船的乘客发出惊呼:“你们这些罪人!恶徒!你们是要造反不成?”
“说得没错!现在不造反,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作答的竟是张独眼。
乘上次船的人,大都是被判作有罪的武林人,他们不甘沦为阶下囚,竟联手掀起反抗,挣脱了镣铐绳索,抢走了官兵手里的兵刃。胁迫船夫拉满风帆,故意冲撞头船。
原本栓在他们身上的绳索,镣铐,竟然变成了钩子,鞭子,借着两船相撞的动势,勾住了头船的船桅。
只听张独眼用粗粝的嗓音振臂高呼:“不想蹲大牢的兄弟,都跟我走!去他娘的官府,去他娘的王法,只要夺下这船,咱们便自由了!”
一呼百应,武林人纷纷施展身手,从摇晃的甲板上驱策轻功,借着绳钩铁索的帮助,如潮水一般,涌向另一艘船。
“都站住!”
伴随着一声震吼,东风堂终于露面。宋云归在一群属下的簇拥中,拄着手杖,怒视着冲在前面的武林众。
原来在结束漫长的查证过后,他便也携着麾下弟子,与李青捕头一起钻进了次船。只是一直呆在船舱里,没能第一时间觉察甲板上的异状。
发现有人趁乱造反,他即刻与李捕头赶到甲板上,指挥着自家弟子站成一排,擎起弓箭。
“都停下脚步!否则我便放箭了,是蹲大牢还是葬身鱼腹,你们自己想清楚。”
他所派出的都是武艺精湛的心腹,饶是在颠簸中,持弓的手仍旧稳而不乱。
然而,张独眼并没有被宋云归的话慑住,反倒挤出一抹微笑,振臂一挥。他的同伴便在他身前列作一排。这些人并非独自挺身而出,而是成双成对,每一个手上都挟持着另一个满面惊恐的人。看打扮竟是驾驭次船的船夫。
囚徒众将船夫当做人质,挡在队伍前方,而后继续肆无忌惮地向头船进犯。
只听张独眼哈哈笑着,道:“若是官府枉顾无辜之人的性命,尽管放箭过来吧,大不了我们一起死,也算死得不亏!”
他的笑声之中透着视死如归的豪迈,然而被他挟持的船夫都是普通百姓,虽然见过大风大浪,却没见过真刀真枪,谁也不想无辜送命,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胡乱呼救道:“李大人救命!宋堂主救命!”
东风堂弟子纷纷震怒,转向宋云归,情愿道:“堂主,让我们放箭吧,这些狂妄之辈早就抛弃了尊严,行径与地痞流氓无异,今日若不制伏他们,武林颜面何存?”
宋云归眯起眼睛,目光扫过船头簇拥的人群,皱起眉头。
在他发话之前,李青却先一步伸出手,拦在他的面前,摇头道:“不成,官府不能坐视无辜百姓牺牲,还请各位不要轻举妄动。”
*
箭在弦上,却不能发。对习武之人而言,没有比这更令人挫败的事。
眼看造反的囚徒一路高歌猛进,半数都已经越过海面的阻隔,跳上另一艘船。因着人数减少,重量变轻,船尖翘得更高了,弓箭手们站在船尾,不得不将弓弦举得更高,只觉得手臂愈发疲累,视野愈发动荡,瞄准起来愈发困难。
宋云归替他们发话,向李青捕头请示道:“大人,若是再不动手,恐怕就来不及了。”
“妄动不得。”李青坚持道。
次船上除了囚徒,还有押解囚徒的官差,他们方才遭到激烈反抗,经历一场恶战,一时间溃不成军,直到李青露面,才稳住阵脚。不过,忌惮于无辜船夫的性命,官差们也不敢轻易出手,只能站在远处,紧密注视着船头的情形。
张独眼也看着他,眼看同伴们纷纷跳到头船上,剩下的只有几个心腹,各自劫持一名船夫,慢慢后撤,撤到船头边缘。
只听李青高声道:“大胆狂徒,快将人质放了!”
张独眼冷笑一声,道:“好啊,反正老子的船上也盛不下这么多闲人,放了这些废物也无妨。只是我怕你李大人不讲信用,出尔反尔,所以我要先同你许个约,我放一个人,你便扔一张弓,如何?”
李青偏过头去,与宋云归交换了视线,而后转向张独眼,点头道:“我答应你。”
宋云归挥挥手,命令离他最近的东风堂弟子弃弓。
那人满脸不恁,但宋云归态度坚决,他也只得乖乖听令,将手中拉满的弓缓缓收起,扔到脚边。
对面,张独眼也抬手下令,放了一个船夫。
重获自由的船夫立刻从囚徒阵中逃离,脚底飞快,途中被帆绳绊倒,脸朝下摔在甲板上,鼻子都摔歪了,却像不知道疼似的,站起来继续跑,一直跑到李捕头身边,才喘着粗气停下。
李青在他背上轻拍,宽慰他道:“不用怕,你已经安全了。”
张独眼继续下令,接二连三将船夫放走。作为交换,宋云归也不停地收箭弃弓。双方的筹码很快便用尽了,最后一个船夫被释放的时候,最后一张弓刚好铿然落地。
张独眼挥了挥手,转身要走。
不必再顾虑人质的安危后,东风堂众立刻奋起直追。然而,想登上高翘的船头,难度宛若顶着风暴登山,待他们终于接近目标时,囚徒们早已离开原地,在张独眼的带领下,纵身跃起,驱策轻功,踏着绳索,如过桥一般荡至对面的甲板。
头船成了他们的新领地,重获自由的囚徒们回过头,将方才借助夺船的绳索逐一斩断。而后聚拢在仙门旁,齐力扳起船头往外推。
次船的船尖原本楔进头船侧部,被众人一推,相嵌的部分重新错开,次船轰隆一声落回水面,激起千层浪。
东风堂弟子站在浪头一侧,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侧的甲板缓缓飘开,飘出他们所能触及的距离之外。
只听宋云归的声音从后方传来:“罢了,回来吧,不要追了。”
头船上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声。
被官差强行分成两批的武林人,此刻又聚拢在同一条船上。其中不乏昔日的同僚,兄弟,亲族。可是,双方却并未享受重聚的喜悦。与之相反,重聚后的武林人乱作一团。
欢呼庆贺的声音都来自夺船的一方。本来乘在头船上的乘客都吓破了胆,因为福船的载荷有限,方才已经装得满满当当,满转眼间又迎来几十名不速之客,船身进一步下沉,庞大的身躯带着刚刚扯裂的伤痕,往大海深处陷去。
管事的脸已经白得像纸,他望着夺船的队伍,惊呼道:“一艘船装不了这么多人!你们快回去!回去!”
入侵者却哈哈笑道:“老头,你别傻了,我们既然来了就没打算回去。”
管事顾不得理会对方的傲慢态度,急道:“如此下去,船会沉的!”
对方却答道:“放心吧,你尽管掌帆便是。我们不走,自然会有人走。”
“什么?”
像是为了用行动来回答问题似的,张独眼突然转过身,一把抓住最近处的武林人,冷不丁抗在肩上。
他所站的位置靠近甲板边缘,而他身后的栏杆已经在方才的撞击中损毁大半,他用力一甩,一扔,竟将肩上的人扔出船外。
眼看那人扑通一声坠入海面。周围传出一阵惊呼:“你疯了吗?”
张独眼转向人群,眯起眼睛,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庞:“我清醒得很,这厮方才举证过老子,老子可是记得一清二楚。”说罢,他又转向左右手边的同伴,振臂高呼道,“你们呢?你们被谁冤枉过,被谁出卖过,你们可都记得清楚吗?”
“清楚!当然清楚!”
夺船的队伍在他的鼓舞下暴起如雷。呼喝着冲向自己的仇家。
“疯了,都疯了……”管事怔怔注视着哄乱的人群。
原本走上歧路的人们,如今又重聚在怒涛中,查证时结下的仇怨,此刻变本加厉地爆发出来。昔日的情谊荡然无存,曾经越是亲近的手足同袍,如今厮杀得愈是激烈。落败的人们接二连三被丢入大海,殒命于波浪中。
西岭寨众也打作一团。被抛弃的六名干事,如今摇身变作仇敌,气势汹汹地发起攻势,要将乘上头船的人置于死地。
武林人并不怕死,只怕死得冤屈,死得轻浮,死得不足为惜。
死于同伴之手,实在是最丑陋的一种死法。
齐祥并不想死,他在乱战中抓住齐顺的胳膊,一面逃窜,一面抱怨道:“都怪你要扔了长枪,如今我们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齐顺却摇头道:“扔与不扔又有什么关系。我绝不会用西岭枪来伤害西岭寨人。”
齐祥跺着脚:“唉,你是真的傻啊!人家可是等着要你的命呢!”
眼看着张独眼的目光向自己投来,齐祥终于松开齐顺的胳膊,一个人飞快躲进船帆的阴影中。
他在寻找通往船舱的门,然而,躲进船舱的人们早就将入口封死了,彻底切断了最后一条逃命的路。
茫茫海上,他所能栖身立足的,便只有眼前这片方寸的天地。
然而,这片天地早已黑白颠倒,善恶倒错。
齐顺还留在原地没有跑。
他望着张独眼那一只独眼中锐利冷酷的目光,默默地想,这便是因果报应了,那柄看不见的钢刀,终于要砍到自己的头上。
“独眼哥……”他听见自己的嗓子发出低哑的声音。
“对不住了,你去死吧。”
张独眼留下这句话,将齐顺推下了水鱼西犊家。
海水浮起一片鲜红色。
*
在头船艰难挣扎的时候,次船却从容地浮在风浪中。
船上一下子少了几十人,重量自然也减少了许多,变得更加容易操纵。饶是海面上怒涛汹涌,水雾翻腾,船身反倒比方才更平稳了,将帆半收在杆头,轻盈地乘于波心,起伏飘荡。
天上竟落起雨来,本该是黄昏时分,但夕阳却被厚厚的云层彻底遮蔽,海面上黑得好似夜晚。堆叠成团的乌云背后,传出轰隆隆的雷声。
宋云归却眺着远处,感慨道:“真是个好天气。”
他身边的李捕头露出诧色:“宋堂主该不会在说笑吧,这般阴邪的风雨,怎能叫做好天气?眼下船行不便,眼看天色又要黑了,我委实犯愁该如何夺回头船,阻止那些狂徒继续作孽。”
宋云归的神色仍是一片悠然:“我想李大人是多虑了,用不着追,也用不着出手,头船早晚会沉入海中的。”
李青露出惊诧之色:“倘若如此,我们更应该即刻追上去。”
宋云归却摇摇头,道:“李大人,还请允许我冒昧一言,官府苦于武林争斗,也有很久了吧。知府老爷派您来探查瀛洲岛的状况,也不过是公事公办,他老人家并不会将武林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况且眼前的恶果,完全是由于武林人尔虞我诈,冤冤相报,就算全军覆没,也是自作自受,算不得李捕头的疏忽。”
李青沉着脸,望向宋云归,问道:“宋堂主的意思是要我坐视不理喽?”
宋云归的脸上浮起笑意:“这茫茫风雨里,他们一个都不会剩下,不必担心留有后患。况且那群乌合之众,就算活下来也成不了大事,真正对大人有益的同伴,都已经被我揽入麾下,此刻都在这艘船上。”
李青眯起眼睛,打量着宋云归身边的精锐之师。因着身份之便,从前他便常常受到知府委派,处理与武林相关的案子。眼前的人群中,不乏有他所熟悉的老面孔。只是,这些面孔过往或从属于天极门,或效力于铸剑庄,然而,天极门在短短几日内覆灭,铸剑庄也宣告退出江湖,此时此刻,他们都成了宋云归的心腹。
宋云归凭借一己之力,便将东风堂送上武林之巅,这般运筹帷幄,笼络人心的本事,委实令人望而生畏。
哪怕宋云归在他面前毕恭毕敬,他也绝不敢小觑对方的城府。
在他暗中忖度的功夫,对面传来一阵喧嚣,东风堂的队伍从后方分开,为来者让出一条路。
来人竟是平南世子南宫忧。
南宫忧身体孱弱,到了海上,更是难以适应颠簸的航程,所以一直呆在船舱里休息。
眼下他虽然露面,但脸色依然苍白如纸,脚步虚浮,显然并未从萎靡中恢复,只是强打着精神来到甲板上。
雨水在风中横飞,就算有人为他擎着伞,纷乱的雨点还是打湿了他的衣裳。
世子身份尊贵,李青不敢怠慢,即刻上前迎道:“殿下,颠簸还要持续一阵子,你还是回船里休息吧。”
南宫忧摆了摆手,敷衍地答了一句:“无妨。”而后便来到宋云归面前,径直凝着后者的眼睛,板着脸道:“你方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
宋云归并未辩驳,反倒转向一旁,指挥属下为南宫忧披上狐裘,才不紧不慢道:“船上的事由我和李大人处置,殿下就不用操心了吧。”
南宫忧凝着宋云归,神情说不出地复杂,他不顾对方的阻拦,接着问道:“倘若头船不沉呢?夺船的队伍为了活命,势必会将同伴赶下船,一番厮杀过后,最后活下来的一定是穷凶极恶之人,坐视这些人逃走,才是真的后患无穷。”
宋云归道:“殿下多虑了,头船是一定会沉没的,就算现在把所有人都扔下去,只剩一艘空船,也一定会沉下水去。”
南宫忧神色一凛:“你怎么知道?”
宋云归耸耸肩膀,道:“殿下若是不信,不如我们驶到近处看一看。”
船夫得了令,将风帆调整,往头船的方向靠去。
晦色之中,渐渐浮现,果不其然,已经慢慢下沉。往一个方向歪斜。
不只是南宫忧,就连李青也露出困惑之色:“敢问宋堂主何以料到这番情形?”
宋云归答道:“说来也简单,因为在头船出海之前,便有人在船上做了手脚。将船底的仓板凿开缝隙,将桐油铲去,替换成软泥,经过方才那般激烈的冲撞,船底的缝隙势必会裂开,导致海水倒灌,而福船内部的船舱又是彼此相隔的。待到甲板上的人发现船底漏水,恐怕已经来不及修缮了。”
李青更是困惑:“这两艘福船是由戍守海疆的陈将军亲自调派,你怎么会动得了它?”
宋云归面含笑意,问道:“李大人可还记得,这位陈将军出身何处?”
李青不禁一怔:“戍海的船队去年在抗倭役中受损严重,由平南王出了一大笔钱来修缮,后来,一部分舰船便交由平南王推举的陈将军管辖。”
宋云归点头道:“不错,陈将军出身南疆,是平南王麾下的爱将,而我与世子交好,也是平南王的朋友。”
李青眉头紧锁,问道:“你们究竟有什么打算?”
宋云归道:“其实李大人心里已经有数了吧?当初在朝中,你之所以出言不逊,顶撞要臣,便是为了揭发平南王谋逆的企图,不料平南王协助戍军平定外濮侵略,凯旋而归,讨得先皇欢心。于是先皇便发难于你,将你贬黜到弹丸之地,与我们这些不入流的江湖人打交道。想必你对这昏庸无度、是非不分的朝廷,已经失望透顶了吧?”
“莫非你们真的打算谋反?”
“平南王卧薪尝胆,悉心筹备,花费了数十年的心血,我们不过是略尽微薄之力,帮助他扫清一些障碍罢了。”
面对这番出乎意料的宣言,李青失了冷静,高声道:“宋堂主,谋逆可是砍头抄家诛九族的大罪!”
宋云归只是微微点头,道:“这世上的规矩,便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倘若我输了,就算要掉脑袋,我也无话可说。不过这一次,我的确有赢的把握。”
话毕,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金缎锦囊,将包在其中的一枚印鉴拿了出来。
李青面带疑色,接过印鉴仔细辨认一番,才道:“这是天极门掌门段启昌的私印?”
宋云归点头道:“不错。李大人此刻一定在怀疑,区区一个武林人的私印,何以动摇天下大势。但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剑拔弩张只会打草惊蛇,反倒是一根不起眼稻草,能够成为四两拨千斤的法宝。”
李青迎上宋云归的视线,在那双眼底看到笃实充沛的信念。
他所带来的官兵,方才遭到囚徒一番顽抗,早已失了斗志,溃不成军,反倒是宋云归的队伍仍旧精神抖擞,势在必得。
他终于点头道:“我愿与宋堂主一同谋事。”
宋云归露出笑容,向他伸出手:“平南王素来求贤若渴,惜才如命。李大人往后再不必担心遭到冷落了。”
李青点点头,但随即露出疑色,问道:“我只怕那段启昌的儿子还活着,会坏了大事。”
“放心吧,昨晚他已经死在火海里,除非借尸还魂,否则便再也无力回天了。”
*
次船载着宋云归一行人,渐渐向头船靠近。
天色已经黑了,风雨却没有缓和的趋势,海面犹如一片漆黑的洞穴,肆虐的波浪拧成漩涡,仿佛要将世间万物卷入其中。
除却风声雨声之外,黑暗中还夹杂着阵阵厮杀声。
头船上的乘客还在竭力挣扎,宛如困兽倦鸟,于绝望的境遇中互相撕咬,争得头破血流,不死不休。
听着他们发出的不堪声响,宋云归忍不住扬起嘴角。
李青也将目光投向远处,隐约看到几个人扒着船沿,仿佛在翘首期盼什么似的,拼命挥舞双臂。他们的身影浮在数丈开外的甲板上,随着海浪激荡不止。
李青转向宋云归,道:“那船上似乎有人在向你招手。”
宋云归连看也没有看一眼,便答道:“是我按插的人手。”
李青挑起眉毛看着他:“莫非夺船的主意也是你教唆的?”
宋云归点头道:“不错,李大人可听过西岭寨的名号?”
李青道:“自然听过,西岭寨中集结了一群自发戍边的义士,本来在武林中小有名气,只可惜因着一部分人与外濮勾结,犯下通敌叛国之罪,从此身败名裂。”
宋云归道:“你说的那一部分人,正是我按插的人手。我要他们夺下头船,尽可能将异己除尽,而后,我便会将他们夺下的舰船并入陈将军的船队,助他们东山再起,大展宏图。”
李青怔了一下,点头道:“原来如此,任谁也不能拒绝如此丰厚的诱惑。”
宋云归微微笑道:“自然不能。”
“但是他们并不知道,那艘船底已被你动过手脚。”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
说完这句话,宋云归竟将手杖松开,随意丢到脚边,而后迈着稳健的步伐踱到船舷处,扶着栏杆眺去,仿佛在欣赏那艘庞然大物堕入穷途末路时的模样。
李青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原来宋堂主的腿疾也是假的。”
宋云归道:“我的腿确实一度受伤,不过早就痊愈了,在受伤的时日里,我却领悟到一个珍贵的道理。只要我拿着手杖,江湖人便会低估我的本事,不将我放在眼里。他们越是藐视我,我的顾忌便越少。所以我才一直留着这支手杖,直到他们都倒下为止。”
他的口吻就像足下的船板一样轻盈。而在不远处,头船愈发倾斜,沉重的身躯有大半没入海水。两船的距离进一步拉近,近得足够他看清船上的乘客。张独眼慌乱无措的陋态尽收眼底,活像是一只被火烧屁股的猩猩。
李青问道:“如此说来,宋堂主是不打算救他们了?”
宋云归道:“当然了。他们枉顾侠义信善,为了一己私利将昔日同伴扔下海,他们实在应该得到如今的报应。”
李青望着他的侧脸,道:“原来宋堂主打算替天行道。”
宋云归却摇摇头:“李大人,你误会了,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至于天道?苍天本就无道可言,否则,又怎会纵容人世朽堕至此。”
他说得无比笃定,因为他过往的人生便是坚实的例证。他的人生根植于烂泥腐壤,倘若苍天有道,又怎会允许一条蝼蚁沿着肮脏的轨迹爬上江湖之巅。
一路上,他见了太多丑陋。
他看到方无相跃下清光涯,泥塑的佛身沾染罪业,从此再难轮回往生。
他看到赤怜葬身烈火,以薄命红颜滋养蚀骨冥蝶,将仇人的鲜血涂满黄泉路。
他看到晏千帆殒于月下,孤注一掷挽回旧日盟约,却只换得铸剑庄铜门紧闭,西岭寨崩离瓦解。
弃而不可追,失而不可得,倘若苍天有道,又怎会坐视热血冷却,韶华凋零,精魂夭折,壮志辜绝,怎会坐视执剑问天的佼佼者空怀满腔希冀,却落得可悲可笑的下场。
苍天不悯情义,人间亦容不下一片无垢的江湖。
所以,他变得铁石心肠,奸猾狡诈,江湖中的名门世家,或忌惮先祖遗威,或忧心后世荣华,难免束手束脚,不能尽兴。而他宋云归无祖无后,孑然一身,生死不畏。饶是行遍天下穷凶极恶,也全无顾虑。
他将视线投远,眼看头船还飘在海上,只剩一息尚存,在浪尖上飘摇,却迟迟没有翻覆,他身边的属下已渐渐失去耐心,问道:“堂主,那船好像停住不动了。”
眼看头船的甲板上已经空空如也,除了噤若寒蝉的船夫之外,其余武林人都被扔下了海,但船身还在不断下沉,想必张独眼一行人正在绝望中饱受煎熬。
宋云归道:“金泽,你去将船尖上的木鞘卸了吧。”
金泽迅速会意,点头应了一声,便指挥船夫将包在船尖的木料卸去。
两片活木之间,竟夹着一段钢刃,足有一人多高,紧贴着龙骨,在晦暗的夜色中闪闪发亮。
本来在水战之中,福船会在侧舷搭载火炮,以便应敌。但两艘福船毕竟打着救人的旗号,终究不能太明目张胆,所以,他便退而求其次,将玄机藏在船尖。
过往,在炮尚未问世的年代,人们便凭借船尖上的利刃彼此交锋,一争高下。
这些知识,都是平南王传授给他的。
平南王甚至答应他,大业既成,便将南宫忧一并交给他。
皇亲国戚于他而言本是尊贵难攀的云端之人,更何况异袖之癖不为俗世礼法所容。他与平南世子之间,本来隔着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不过,只要度过今晚,他便可以不再顾忌世人的妒讳,尽情将南宫忧拉入俗尘,据为己有。
他已等不及这一刻的到来。
次船再一次鼓满风帆,骤然加快速度,向着头船驶去。
南宫忧就站在他的身边,双手撑着栏杆,紧咬着嘴唇,面带痛苦,清瘦的身躯在风雨中挺直,宽大的衣衫沿着肩胛鼓起,好似一双虚弱的羽翼。
他露出笑容,揽过对方的肩膀,靠在自己肩上,将羽翼拢束在臂弯之间。
他的心中腾起一阵快意,甚至低语道:“从今往后,你便只有依靠我了。”
南宫忧发出微弱的气音,仿佛在叹息。
细小的声响飘至半空,很快便消失不见。
然而,乘风破浪的利刃却像是被这声音勾住似的,戛然停在半途。
*
意料外的遭遇来得太过突然,宋云归一时陷入迷惑,竟不知发生了什么。
他脚下的船身像是被缝住了似的,停滞在原处,任由波浪翻涌,却无法再向前一步,只是无谓地上下颠簸。
眼看钢刃只差毫厘,便楔进敌人的心腹。
然而,冥冥中仿佛有天意作祟,从未怜悯人世的苍天,却在漆黑的夜里探出手臂,轻轻护住对面摇摇欲坠的福船。
宋云归望着眼前难以置信的景象,竟像是忽地丢了魂儿似的,呆然愣在原地。
直到金泽的声音将他唤回。
金泽扒着船舷边的栏杆,俯身下探,随即发出惊呼:“有人!水里怎么有人!!”
在他的视野前方,次船的船底,竟浮着一只空木桶。几个人影扒在木桶周围,随着疾风的节律,在海水里颠簸浮沉。
浪条时而翻卷,时而拧动,使咸涩的海水高高跃起,又重重落下。汩汩的白沫盖着大大小小的漩涡,血肉之躯落入其中,并不比一块破布更结实。
可是,水中的人却像是不怕死似的,甩去满头水花,高高仰起头。
金泽在惊愕中睁大了眼睛,他已经察觉到异状,这群人是有备而来的。他们中的一个手攥绳钩,细长的钩爪恰巧勾在船侧的凸梁上,绳子在水中绷紧,使木桶始终贴着船身而动,不至于被浪推开。而余下的几人则齐心协力,竟将悬在船侧的铁锚拉了下来。
船锚被人落下,难怪船滞在水中不再前行。
从上方看去,原本悬挂铁锚的绞盘早已空空如也,只有一根粗粗的锁链从绞盘中央伸出,径直坠入海面,在水流的拉扯下绷得笔直,好似一柄利剑插进海水深处。
数丈长的锚链一直展至根部,全无保留,船身被铁索牵得喀喀作响,发出令人心惊胆寒的摩擦声。想必在水面之下,目不能及之处,铁锚已经卡进乱石缝里,任由暗流肆虐,却固执地不肯继续前进。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有着怎样的意志力,竟能顶得住如此狂躁的风浪,在凶煞的大海中搏动拳脚,以肉胎凡躯拖住一艘庞然大物的步伐。
金泽还在震惊之中,而他身旁的李捕头已经回过神,大声命令道:“放箭!快放箭!”
其余人如梦初醒,不论官差或是武林弟子,听到这声号令,当即提起手边的箭矢,不分你我,一齐奔至船舷处,手臂探过栏杆,便要拉弓。
箭矢从高处瞄准低处,轻而易举便锁定了目标。海里的人犹如笼中之鸟,饶是插了翅膀,也难以脱身。
可是他们仍旧仰着头,脸上非但没有畏惧,反倒透着一股兴奋的劲头。
金泽很快便明白了缘由。
在他们拉弓之前,忽地有一阵箭雨从后方的黑暗中钻出。
银色的箭矢撕破夜色,宛如天降奇兵一般,直袭腹背,一瞬便逆转了战势。
次船上的人们全无防备,接连中箭,一个个捂着胸口,在惨叫中倒下。就连风向也在无意中助力,推着箭矢飞得更快。
东风堂众不得不扔下弓箭,伏在地上,躲避从天而降的横祸。
只剩下一个人还站着,竟是世子南宫忧。他像是不畏死亡似的,任由飞驰的银光擦过耳朵,直到宋云归扑向他,压着他的肩膀,强迫他蹲下身,躲进桅杆的保护中。
他偏过头问道:“你方才不是说对方已经全军覆没了。”
宋云归沉声道:“他们的战力所剩无几,不过是回光返照,垂死挣扎,成不了气候。”
南宫忧却摇了摇头:“是么,我看水里倒是藏了很多人。”
宋云归面露诧色,定睛往头船船底的方向窥去,只见将沉未沉的船底附近,居然飘着一片人影。
这些人臂弯里都系了绳索,一个绑着另一个的肩膀,依靠血肉之躯围城一个圈,竟没有被风浪卷走,反而安然无恙地浮在船身周遭,接二连三冒头呼吸。
在他们头顶,船舷侧板上接连敞开几扇窗口,不断有人从船舱中将浑圆的东西递出,定睛看去,竟是一只只盛满水的木桶,而浮在船外的人则伸手接过,将木桶推向茫茫大海。
这些桶本来空置在船舱中,是平日用来运送货物的容器,此刻却装满了海水,重量惊人,入水时激出大片浪花,声音响得堪比石头。
随着水桶不断被抛出,本来濒临沉没的大船,竟像是甩掉了一身赘肉似的,缓缓地浮起来,浮得比次船还要更加稳健。
重获自由的头船慢慢向次船靠近。借着晦暗的天光,宋云归终于看清了张独眼的脸。
这人的脸上已经全然看不出一丝慌乱,在漫天飘飞的雨丝中,他居然点燃了一支麻烟,举到唇边,陶醉地啜食。
宋云归眉头紧皱,满面怒容地望着他。
他像是觉察到对面的视线,紧跟着抬起头,开口道:“宋堂主,你不用找了,船底的破绽在出海之前就修补好了。”
宋云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怎么知道船底有破绽?”
张独眼冷笑一声:“宋堂主,你不是答应要赐我们荣华富贵的吗?谎话连篇,出尔反尔,可不像是武林正道的所作所为啊。”
听了他的话,宋云归的神色更加冷峻,就连声音都变得格外低沉:“你没有遵从我的命令,便别再指望我出手救你。”
张独眼勾起嘴角:“哼,还好我没有信你的鬼话,还好我找到了比你更有信用的人。”
宋云归不禁怔住,目光四处搜寻,终于发现张独眼的身后除了几个东风堂主事,还站着另一个船夫打扮的人。
那人穿着船夫的粗布衣衫,浑身被风雨打湿了大半,发丝沾满汗水和海水,黏答答的贴在额头上。
尽管形容狼狈,可他的眉眼却透着说不出的锐气。
金泽也慌了神,指着那人惊呼道:“他怎么还活着?昨晚我的确已经杀……”
说到一半,便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为时尚晚,那人的目光已经越过黑暗,落在他的脸上。乌黑的眸子里仿佛有火焰燃烧,像是要将他烧成灰烬似的。
那人竟是段长涯。
*
本该在前一夜死在火海里的人,此刻却安然无恙地站在对面的船上。
若非冷雨还在拍打脸颊,金泽简直以为自己正在做梦。
不出意料,东风堂的队伍里也传出窃窃私语声,他们之中不乏并派前的天极门弟子,对段氏总归有一些感情,他们只是听说段长涯抛下昔日同伴,弃门出逃,背离武林,积重难返,却全然不知道他被宋云归追杀的真相。
像是为了释开他们的疑问似的,段长涯道:“你想杀我,将我逼进山中的谷地,偏偏那谷底有一汪水源,看来是天意不让我亡。”
这番话像是一记巴掌,狠狠扇响了东风堂的颜面。
段长涯沉默寡言,与世无争,并不意味着他会忍气吞声,抛却武人的尊严,纵容旁门左道的恶行。
在那一双张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竟也浮起一丝酣畅淋漓的快意。
金泽惊住了,将视线投向宋云归,却发现一向冷静沉郁的堂主也面露异色,将惊诧与妒恨写在脸上。
是什么时候潜入船上,什么时候和张独眼勾结,又是如何演出,骗过众人的眼睛。
宋云归已经无暇追究,他只是紧锁着眉头,道:“就算你们联合起来演戏又何妨,以为真的能逃出去吗?”
没等段长涯开口,张独眼便已经按捺不住,骂道:“你这没良心的混账东西,老子今天就算死在海上,也要拉你陪葬。”
宋云归摇了摇头,道:“可惜我不打算给你当陪葬。”
在他身后,金泽竟提起一只狭长的炮筒,扛在肩上。
炮筒以黄铜浇筑而成,口径有小臂一般粗,长度则比得上一个十岁孩童的身长,分量惊人,是大军攻城略池才用到的兵器。
就连李捕头也惊住了:“你究竟有什么打算?竟在船上藏纳这般危险的东西。”
宋云归只是冷冷一笑,道:“若想成就前无古人的大事,便不能怕危险。”
头船上的武林人也看清了他的杀手锏,张独眼的声音都变了调,高呼道:“快拦住他!别让他得逞!”
众人再度拉满弓弦,然而,敌人已不像方才那般慌乱无措,东风堂最擅长的便是阵法,立刻有数十人迎上前来,提起手边的重物,结成一张盾阵,将炮手护得严严实实。与。熙。彖。对。读。嘉。
两艘庞然大物在苍茫空旷的大海中对峙,炮手没有立刻瞄准对面的甲板,而是踱到船舷边。他很清楚敌人的弱点,漆黑的镗口毫不迟疑地对准了飘在船底附近的木桶。
火光一闪,转眼间,第一发炮弹划出镗口,坠向海面。
浸在海水中的人们仍旧仰着头,仍旧没有躲避的意思,然而,仅凭赤手空拳,又怎能与攻城略池的重器相抗。
伴随着一声轰响,水面腾起一阵浓密的烟雾。方才扒在凸梁上的铁钩也在撕扯中挣断,末端连着半截绳子,颓然垂落。
烟雾散尽后,海水中的人也没了踪影,甚至连惊呼声都没来得及留下,便被大浪卷走,悄然无息地消弭在黑暗中。
宋云归望着水面上残留的硝烟,从喉咙深处吐出四个字:“莽夫之勇。”
张独眼也怔住了,他的目光拼命搜寻,企图寻到同伴的踪迹,却终究无功而返。
自告奋勇深入敌阵的义士共有五人,是今日第一批牺牲者。
在此之前,所谓夺船不过是逢场作戏,被他扔下水的武林人随即得到了救助,进一步配合他的计划,伺机而动,就连水中泛起的红血,也不过是刺穿鱼腹造出的假象。
但眼前的牺牲却是真实的,炮火重击之下,再也没人能挽救败局,五个鲜活的生命在一瞬间化为乌有,放眼望去,只有几片褴褛的衣衫在白沫中沉浮,和木桶的碎片混杂在一起,像是划过夜空的一群陨星,又像是坠入山涧的一捧流火。
宛如污垢似的斑驳痕迹,是逝去的生命留在人间的最后一抹光亮。
一缕残光,点燃了燎原烈火。
船上的人,海水中的人,从四面八方发出呼喝声:“杀了这个狗娘养的!大不了一起死!死也要报仇!”
粗鄙的喊声夹杂着风声,雨声,好似一道无形的光,刺透浓厚凝滞的云层。
黑夜依旧漫长,暴风雨依旧狂躁迅猛,可是,有什么东西自人们的胸中释开,迸发出激昂的力量。
“杀了宋云归!灭了东风堂!夺回我们的武林!”
头船张满了帆,借着风势助力,径直向次船撞来,尽管船尖上竖立着一丈高的利刃,可头船的速度没有减缓半分。
两艘庞然大物的尖端撞在一处,掀起巨大的水花,剧烈跌宕中,头船的船身几乎被撕裂成两半,可船上的人们却如飞蛾扑火一般,往对面的甲板跳去。
宋云归做梦也想不到,这些三教九流、贪生怕死之辈,竟能团结在一起。他们之间的猜忌与背叛,隔阂与仇怨、像是在一夕间被填平了似的,为了一股意气,他们竟将性命置之度外。
他高声命令道:“拦住这群疯子!别让他们过来!”
金泽手里的炮筒已经烫得发红,将他肩膀上的衣料烧出豁洞,他的手掌被灼出一层血泡,尽管如此,他仍不敢放下手里的武器。
火炮轰隆鸣响,落在武林人的脚边,接连炸开。
耸立的桅杆摇晃着倾倒,好似一个不幸殒命的巨人,硕大的身躯轰然砸进海水。木制的甲板也遭到摧残,碎片四处迸溅。毫无防备的人们像稻穗似的,被高高抛起,随即重重坠落,断手断足横飞,血沫如雨而降。
转眼间,武林人死伤无数,空旷的海面化作一片人间地狱。
段长涯睁大了眼睛,望着前方被炮火点燃的天地,他几乎要冲进人群之中,然而,一只手牢牢地拉着他的胳膊,将他禁锢在原地。
是柳红枫的手。
柳红枫站在摇摇欲坠的甲板上,望着前仆后继的人群,道:“让他们停下来吧,如此顽抗,和送死有什么分别?”
段长涯却道:“倘若换做是我,我也不会停下,性命固然重要,可世间的确有一些事,就算豁出性命也要去做。”
柳红枫望着他:“你也想去么?”
段长涯点了点头:“想。”
柳红枫却捏紧了他的肩膀:“谁都可以送死,但你不行,你要活下去。”
*
段长涯转向柳红枫,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情:“我生来便负着祖上的罪,为了维系我一个人的命,许多无辜之人都死不瞑目,可我的命并没有那么贵,更不值得用别人去换,比起苟活,我还是死了更好。”
说完这番话,他便抿紧了嘴唇,尽管竭力压抑心绪,可他的脸上每个细微的动作都透着痛苦。
骄傲如段长涯,实在很难说出这样一番话,若不是在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或许永远不会选择坦白。
他的生命好像一条打了死结的路,四面八方都没有出口。可他偏偏不愿低头,仍旧拖着疲惫的双脚走了很久。
可是,没有人能永远忍受看不见终点的行程。
他像是为了避开自己似的,微微偏过头,将视线投向不远处的人群。
但柳红枫却不由分说地扯起他的领子,强迫他收回目光。
“你想得倒美,既然已经背了罪,便别妄想能死得轻松自在,世上没有如此便宜的事。”一只手压在他的胸口,手指按着他藏匿在怀中的印鉴:“别忘了你还拿着它,你还要用它对付宋云归。”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道:“我们的船眼看就要沉了,若想对付宋云归,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同归于尽。”
柳红枫仍是摇头:“不成,你不能死,就算船沉了,你也要用一双手脚游到对岸去。”
段长涯皱眉道:“我又不是鱼,怎么游到对岸,你分明是强人所难。”
柳红枫勾起嘴角,缓缓露出一抹苦笑:“我当然明白,活下去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段长涯道:“比起赴死,活下去实在要麻烦得多。”
柳红枫道:“可惜我偏要给你找麻烦,不论你想复仇,还是想赎罪,你都要留下这条命。哪怕我死了,你也不能死。”
段长涯不禁怔住。
也只有在生死关头,他才能从填满谎言的口中听到一句真话。
这只有这样一句真话,才能唤醒他的头脑,点燃他的心绪,才能拨开冰冷的余烬中,露出新生的火种。
段长涯猛地转过身,抓住柳红枫的肩膀:“你要我活下去,难道你就可以轻掷生死了么?”
满腔话语堵在喉咙,尚未来得及说出口,段长涯便觉脚底一空,身体被剧烈的撞击抛起,失去支撑,随后便往黑暗中疾速坠去。
撞击来自另一艘船,方才一阵激战,终于将次船上的锚锁挣断了,重获自由的巨兽被浪头托起,咆哮着撞向另一只同类。
以钢刀为楔,次船终于将头船彻底劈成两半。
来不及登上对面甲板的人,便随着倾覆的船板一同滑了下去。
段长涯也在其中,他一手攀住距离最近的桅杆,另一只手则牢牢抓紧柳红枫的衣领。一阵天旋地转过后,他扑通一声扎进水面。冰冷的海水刺痛骨髓,冻僵了他的手脚。浑身的筋骨都在抽搐,四肢百骸仿佛脱离了他的控制,以毫无章法的方式胡乱挣动。
都是惊呼声,哀嚎声,还有溺水后拼命拍打的声音。在一片混沌中,他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将冻得发疼的胳膊竭力伸长,终于抓住了一根粗粝的绳索。
那是一条帆绳,从桅杆顶端垂下。桅杆落水后,很快便横漂起来,变作一根浮木。他用力拉动手中的绳索,借力扒住桅杆,总算找到依托,避免了被大浪卷走的危险。他深吸了一口气,偏过头查看柳红枫的状况:“你还好么?”
柳红枫被他拉扯着,也用一只手攀住浮木,从水中冒出头来。
四目相对,两人尚未开口,柳红枫忽然睁大了眼睛,抬起下颚,望向头顶的黑暗。
段长涯也怔了一下,随后立刻转回头。电光火石之间,几支冷箭迎面落下,银色的锋芒在视野中骤然放大。
下一刻,他便觉得肩膀一沉,柳红枫竟压着他后颈,攀上他的后背,用半个身体将他覆住。
他被压得弯下腰来,半张脸浸入海水,但他还是听到了箭簇刺入木板的几声钝响。
与此同时,柳红枫从近处拉了一块浮木,举过水面,用箭尾撑着,刚好挡在两人斜上方,形成一扇盾牌。
确认暂时脱离危险后,柳红枫发出一声长吁,卸下力气,从他的身上挪开。双眼仍然眯成两条线,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段长涯却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为什么要挡在我面前!方才的箭簇若是再偏上一寸,你便没命了。”
柳红枫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我好心保护你,你却要责备我,你这人怎么不讲道理。”
段长涯的眼底浮起愠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主意么?你让我活下去,自己却想一死了之,图个轻松自在,你以为我看不出么?”
柳红枫的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他伸出舌尖舔了舔苍白的嘴唇,却因着咸涩的海水皱起鼻子:“段少爷果真明察秋毫,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碎木板撑起的遮蔽所不过方寸,两人额头贴在一处,水滴顺着额间的缝隙滑下,模糊了两人的视线,也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们像是变成了两个不同的人,柳红枫低垂着头,视线四处躲闪,段长涯却穷追不舍,托着柳红枫的脸颊,强迫他抬起头,态度前所未有的执拗:“你想独自赴死,从此摆脱一切烦恼,置身事外,是么?”
柳红枫沉默着。
段长涯将手指收得更紧:“你编造一个失忆的借口,便想将我搪塞过去,你真的以为我猜不到么?”
半晌沉默过后,柳红枫用低哑的声音道:“我不是搪塞得挺成功么?”
段长涯立刻打断他的话:“到此为止了,你休想再故技重施,我既然救了你的命,便不会让你再死一次。”
柳红枫低着头,半个身子泡在水里,脸颊泡皱了,就连心也跟着皱成一团,他盯着手边的白沫和水草,道:“可惜你并不知道,我就快要死了。”
段长涯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我知道,昨晚你半昏半醒的时候,都说出来了。”
柳红枫不禁一愣,猛地抬起头,额前的水花甩在对方的脸颊上,留下一串亮晶晶的痕迹。
“既然你都知道,却还要强迫我?你的心眼是有多坏?”
段长涯不躲不避,只是凝着他,一字一句道:“你是我的仇家,我不会放过你的,就算你想去投奔阎王,也要先过我这一关。”
柳红枫眨了眨眼,沉默许久才开口:“段长涯,你几时学会了花言巧语的本事?”
段长涯答道:“近墨者黑罢了。”
四目相对,两双眸子在黑暗中闪烁,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恩仇,忽然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就连一直蒙在脸上的面具,似乎也被海水冲散了。
四野茫茫,黑暗好似一块密不透风的幕布,遮盖了整个世界,两人仿佛回到了初识的雨夜,在绵延不绝的水声中,共同走过一段漫长而泥泞的道路。
他们都是习惯孤独的人,但在那个奇迹般的夜晚,他们却不约而同地想,原来身边有人同行,是如此令人振奋的事。
可惜,他们已经无法重头开始了。
纵然武艺精绝天下,意志坚硬如铁,可在辽阔的天地面前,他们也不过是区区蜉蝣,艰难挣扎,庸碌求生。
不管胸中有多少豪言壮语,他们同时在心底意识到,活过这场劫难是一件多么艰辛的事。
倘若苍天有道,又怎会设计如此弄人的造化。
柳红枫凝着段长涯的眼睛,道:“你与我若是不曾结仇,若是早些联手,必定会成为天下无敌的一对,哪里还轮得着奸人兴风作浪。”
段长涯也凝着他,口中再也吐不出什么花言巧语,只是慢慢铺开眉间的褶皱,舒展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从十年前沉积至今的仇怨,终于在这一抹笑容中泯释。
此时此刻,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们的思绪终于落在一处。
*
可惜乍现的灵光并不能驱散眼前的黑暗。
单凭一抹微笑,也无法抵御彻骨的严寒。
头船倾覆后,海面上一派凋零破败的景象,破碎的船身碎成大大小小的木片,楔在海浪中,疙疙瘩瘩,好似一层灰褐色的皮癣,间或有人的尸首飘在木片之间,被海水冲打着,衣衫拦路,面貌模糊,已经全然分辨不出身份。
方才落水前,段长涯与柳红枫侥幸抓住帆绳,凭借桅杆的保护,才躲过风浪和箭雨的连番追击,其他人却没有他们那般幸运。有些在落水的刹便被大浪卷进海里,再也没能冒出头,有些勉强抓住浮木,却被从天而降的铁簇夺去性命。
水中浮起斑驳的殷红色,是鲜血的颜色。
柳红枫举目环顾,试图借助黯淡的天光搜寻幸存者,然而,周遭只有死亡的气息,他飘在一片静谧之中,身上的温度渐渐流逝。
大海无情,仍在一刻不停地汹涌着,激荡着,残存的福船只剩下一艘,浪头拍打在船沿上,很快又携着更大的力量弹回,将水中的残骸推向四面八方。
眼看手底的木片越漂越远,段长涯道:“我们若想活下去,须得攀住那艘船,就像出海前一样。”
柳红枫道:“你说得倒是轻松,没有着力之处,怎么攀上去?”
段长涯四下张望了一圈,从水中拾起一根箭簇,又从桅杆顶端拉来一截帆绳,将二者系在一起,竭尽全力往几丈开外的船身掷去。
倾注全力的手掌宛如拉满的弓弦一般,将箭簇笔直地送出,扎进木片的缝隙中。段长涯随即拉紧帆绳,带着桅杆一起向前移动。
两人逆着海浪的方向,每挪一寸都要付出艰辛的努力。然而走到半途时,帆绳忽然一松,从羽箭上滑脱,绳头失去支撑,坠入水面。
手系的绳结终究不够稳固,好容易扳回的一点距离,很快便被浪潮重新填补。
段长涯正皱眉,只见身边银光一闪,柳红枫也拾来一根羽箭,如法炮制他的行动。
“我同你一起。”
两人交替轮流,用极其愚笨的办法,凭借着双手的力气牵动身体,一寸一寸接近目标。
经历无数次反复挫折,他们终于看清了船舷上的木纹。
然而,更加令人震惊的画面也跟着跃入柳红枫的视野。
船身一侧的舷窗半敞着,隐隐透出一片火光。
朦胧的火光中,他竟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从窗口探出半个身子,向他招手。
他顿时慌了神,匆忙摆手道:“别动,别下来!”
然而对方没有听到他的警告,瘦小的身体挤出窗棱,像条鱼似的扎进水里。
水面上溅起一串浪花。
柳红枫匆忙游过去,一把捞起那小鬼的肩膀,怒斥道:“你不要命了吗?好端端的船不坐,偏偏自己往海里跳,世上哪有你这样的傻子。”
“我这不是为了找你吗。”小鬼一面抹脸,一面发出聒噪的声音。
饶是那声音呛着水汽,含糊不清,可听上去仍是十二分地熟悉。就算闭上眼睛,隔着一条街,柳红枫也能辨得明明白白。
只是,熟悉的声音在意想不到的时刻响起,非但不能带来慰藉,反倒在他心里点起一把无名火。
他盯着泡在水里的柳千:“非要找我干什么,自己一个人晕船不成?”
“当然是为了帮你啊!” 柳千从水里伸出手,手里竟握着一截铁链。
方才落水的时候,他竟从水里捞出半截锚链。锚头大约是在挣动中断在了海底,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根铁索。铁索另一端嵌在船舷上,比起两人凭空投掷的帆绳和箭簇,实在要稳固得多。
段长涯接过锚链,栓在浮木尽头。
眼看漂浮的桅杆在水里稳住,柳千终于长舒一口气,卸下浑身的力气。
他终究只是个小鬼,在大浪中死死抱着木板,瘦小的身躯像根稻草似的浮浮沉沉,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上,鼻根皱成一团,嘴唇因为寒冷而抽动,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柳红枫的心软了,伸手将他拉到面前,道:“你保住自己的命就够了,犯不着操心别人。”
柳千倒是毫不客气,一靠近柳红枫,便伸出拳头,狠狠地敲在对方的肩上:“你干嘛一声不响就跑了?当我是累赘吗?我可是帮了你一个大忙!要不是有我传信,你们能骗过姓宋的老狐狸吗?”
面对连珠炮似的质问,柳红枫竟一时无言以对。
倒是段长涯在一旁淡淡开口:“他若不是为了躲你,潜入最下层的船舱,也不会发现船底被人动过手脚,所以他躲你也不见得就是坏事。”
柳千看了看段长涯,又将目光挪回柳红枫脸上,眼睛眯成两条缝:“哦?原来你还想躲我?你要我帮你这么大的忙,却连见我一面也不肯,只留个字条给我。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功夫才混进另一艘船么?你这……这负心薄幸的家伙。”
柳红枫听得直皱眉:“小孩子家不要学大人说话,什么叫负心薄幸,你懂么?”
柳千反驳道:“这有何难懂?隔三差五就有人指着你的鼻子骂你负心薄幸,我怎会不懂?”
柳红枫:“……”
虽然泡在冷水里,他的脸颊却隐隐发烫,脸上一阵白一阵绿,他不由得偏过头,望向段长涯,后者也在看着他,感慨道:“你过往的人生还真是劣迹斑斑。”
柳红枫一怔,立刻争辩道:“小孩子的话你也信?”
段长涯点点头:“没有人比小孩子更可信了。”
柳千的目光本来在两人之间流连,听到段长涯为自己说话,当即仰起头,附和道:“我说的没错吧!都是他不对,你快叫他给我赔不是!”
段长涯毫不犹豫点头应过,而后转向柳红枫,道:“你给小千陪个不是吧。”
柳红枫:“……”
他断然想不到,在如此晦暗无望的绝境中,面前的两个人会结成这般奇异的联盟。
两双乌黑的眸子一齐望着他。
柳红枫忍不住想,莫非眼前的两个人,便是他生命里两道迈不过去的坎儿。
屈服于两道灼灼的视线,他只能低下头,道:“对不住,是我不好。”
柳千将眉毛挑得老高:“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计较。”
柳红枫哭笑不得:“我上辈子是不是得罪了你们?”
柳千眨了眨眼,没有作声。倒是段长涯开口道:“我不信人真的有上辈子,我只要好好活过这一生,心中便无憾了。”
*
大约是段长涯的口吻太过沉重,他身边的两人也相继陷入沉默。
三人躲在船身的庇护下,暂时远离了危险,但甲板上的喧嚣声却源源不断地灌入三人的耳朵。
夺船的激战还在持续。失去栖身之处的武林人,将所有的希望都押在眼下,前仆后继,拼了命地厮杀。
他们的对手也不简单,一半是东风堂弟子,一半是朝廷官差,结成密不透风的剑阵,像一堵铜墙铁壁似的,拦在他们面前。
对方不仅武艺更胜一筹,就连兵刃也更加齐整。与之相比,武林人的攻势散乱无章,好似一群不知好歹的飞蛾,硬着头皮扑上去,却被熊熊炽焰烧断翅膀,落得粉身碎骨。
但他们之中,竟没有一个人退缩。
他们实在被压抑得太久了,在瀛洲岛度过的短短数日间,多少人割舍尊严,遗失荣耀,犯下令人不齿的劣行。此时此刻,面对真正的罪魁祸首,他们像是终于从噩梦中苏醒,终于寻回了骨子里的骄傲。
他们来自天南地北,在常人眼中,不过是一群莽夫刁民,像是一滴滴浊水,各具丑瑕,难与俗世相融。他们需要的是一片澎湃的活水,一条奔涌的洪流,唯有被托上风口浪尖的时刻,他们的灵魂才终于被泽阳光,熠熠生辉。
江湖在何处?眼下这首孤船,便是他们共同拥有的江湖。
然而,他们的江湖落入奸人之手,若想夺回失物,便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激烈的厮杀中,不断有人殒命当场,带着一身伤痕跌下甲板,坠入脚下的冷海。
柳千浮在冷海上,看到有人坠落,本能地伸手去救,然而,一个孩童的手臂太短,实在触不到人间种种悲哀,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影被怒涛卷走,一个鲜活的生命被碾成碎片。
柳红枫不得不紧紧捏着柳千的肩膀,藉此保证这小鬼不会步入逝者的后尘。
柳千缩起肩膀,低下头道:“我不想再看到有人被杀了。”
他的手指在打颤,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在瀛洲岛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在目睹了残酷的死亡后,他也曾不顾一切地扑进柳红枫的怀里,像个真正的孩子似的瑟瑟发抖。
柳红枫看在眼里,不由得抬起手,搭在柳千的头顶,试图安慰他。
可是,柳千却躲开了柳红枫的掌心,抬起一只手,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像是下决心要将脆弱的面目抹去似的,而后,他再度仰起头,道:“倘若宋云归谋逆得逞,死的人只怕会更多。”
他的话令段长涯呆住了:“谋逆?你说谁要谋逆?”
柳千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方才躲在船舱里,听见宋云归与那个姓李的捕快勾结,说要一起帮助平南王谋逆。”
段长涯更是诧异,凝着柳千,一字一句问道:“你真的没有听错么?南宫氏历代家主曾数次带兵平定边乱,立下赫赫战功。故而才被册封为平南王。谋逆的罪名,可不是随便就能扣上去的。”
许是段长涯的神色太过肃穆,柳千吓得缩紧了肩膀,但他还是点点头,道:“我真的没听错,千真万确。他不仅说了谋逆的事,还提起什么什么印鉴。”
段长涯又是一怔,立刻扳过柳千的肩膀,问道:“印鉴怎么了?”
柳千一面摇头,一面道:“我也不太懂,他只说那印鉴是四两拨千斤的筹码。”
段长涯缓缓放开柳千,但眉心的褶皱却更深了一层。
柳红枫试探地问道:“莫非你有头绪了么?”
段长涯道:“没有具体的线索,但天极门素来与朝廷交好,许多守城戍边的武将,都曾是父亲的亲传弟子。”
柳千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流连,像是被两人如临大敌的态度感染,也跟着绞紧了手指,问道:“那岂不是很糟么……?”
柳红枫苦笑道:“糟得很,他怕是要将天下人一同卷入战火。”
柳千怔了一下,立刻摇头道:“打仗不好,若是真的打起仗来,我每天都要医很多人……难道就没有阻止打仗的法子么?”
柳红枫望进柳千的眼睛,心下忽地感到几分恍然。在沉默中,他听到头顶的甲板上传来厮杀声,叫喊声,似乎夹杂着许多熟悉的声音。他想,又有多少熟悉的性命将在这个夜晚陨落。
良久过后,他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终于点了点头,道:“有。”
话毕,他便撑起手臂,半个身子离开水面,打算攀上浮木。
柳千睁大了眼睛,几乎本能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别走,你又打算抛下我不管吗?”
柳红枫停下动作,短暂回过身,悬在半空的手掌迟疑了片刻,终于落在柳千的头顶:“小鬼,你留下来,与段长涯共同进退,你一定保护他平安到达岸上。因为你说的四两拨千斤的筹码,此刻就在他的手上。”
柳千怔住了,隔了半晌才问:“那你呢?”
柳红枫勾起嘴角:“你不是想阻止宋云归吗,我这就去给他点颜色瞧瞧。”
柳千仍没有放开手,咬着牙关,艰难问道:“……非得你去不可么?”
柳红枫眨了眨眼,道:“因为我也曾是他的帮凶,我的心思太狭隘,才让他如愿以偿,逍遥至今。只有偿清这些过失,我这辈子才算没有白活。”
他的话音刚落,段长涯便开口道:“我随你一起去,我也与你一样有罪。”
柳红枫凝着他的眼睛,道:“你的罪是什么?是段氏祖上因着修习剑术走火入魔,在血脉中留下了狂病的种子。你的父亲是这么告诉你的,对么?”
段长涯点了点头。
柳红枫却只是摇头:“你父亲上当受骗了,所谓血脉中继承的狂病,不过是无稽之谈罢了。”
“什么?”段长涯难掩惊色,愕然地看着对方,“是谁骗了他?如何骗了他?”
柳红枫凝着那双乌黑的眸子,许久没有作答。
一向沉默寡言的段长涯却主动追问道:“倘若狂病是假的,我失手伤人又是怎么回事?”
柳红枫垂下手,手指轻轻爬上对方的脸颊,道:“真正的理由你不必追究了,你只要知道往后绝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我没有骗你,长涯,你一定要信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