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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破天光

第二十六章 破天光
许久以来,柳红枫第一次直呼段长涯的名字。

在话语吐出口的瞬间,连他自己也怔住了。

两个简单的音节,却变成一条杠杆,撬开了他一直以来封存的心声。

不是昨夜相拥于火海的时刻,也不是方才协力渡水的时刻。

偏偏是在诀别前夕,他胸中的情绪骤然卷起千层浪涛,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他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拗着,被迫转回头,凝向咫尺外的人。

段长涯的脸上湿漉漉的,水珠源源不断地滚过颧骨突出的棱角,又顺着尖利的下颚滑入黑暗。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凌乱的发丝贴在颊上,显得有些颓败。但他眸子始终明亮澄澈,就像他蓬勃昂扬的魂魄一般。

柳红枫无数次地想,老天怎会造出这样一个生灵,独闯江湖十载,他也曾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庸庸碌碌的人群从他的眼前经过,留下一条条相似的影子,无外乎善与恶,贪与欲,情与痴,他曾以为俗世中的风景不过如此,直到段长涯闯进他的视野。在一片云烟浩海中,唯独这人与众不同,独一无二,令人捉摸不透,预料不及。

不论是冰冷刺骨的水,还是弥天盖日的火,都无法使这人染上浊色,你若是只看他的眼睛,决无法想象他究竟背负了怎样沉重的命运。

柳红枫终于承认,从第一次看见段长涯时,他便已被深深吸引,再难移开视线。

原来藏匿爱意,比忘却仇恨还要更难。他柳红枫是个胆小鬼,只有在诀别前夕,才能直面自己的心。

在诀别将至的时刻,他心中的郁结终于释开,他不再同自己角力,在与段长涯的较量中,他心甘情愿承认失败,缴械投降。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变得温和,就连口吻也透着柔意:“我走了,你保重,可别被你那野心勃勃的外公抓了去。”

话毕,他慢慢转过头,将被磁石牵引的视线竭力移开。

然而,段长涯却不肯放过他,像是征服者宣告胜利似的,迅速伸出手,一把握住他的腕。

柳红枫挑起眉毛看他:“干嘛?你该不会跟那小鬼一般见识,不敢一个人呆着吧?”

段长涯道:“我与你同去。”

柳红枫立刻摇头:“不成,如今只有你能护得印鉴安然无恙,若不想我们的努力功亏一篑,你还是乖乖听话,好好躲在这儿吧。”

段长涯没有否认,却也没有松开手,只是凝着柳红枫的眼睛,问道:“你为何总是如此任性妄为,总能说出一堆道理,却从不考量旁人的心思?”

柳红枫皱起眉头,撇了撇嘴,神色似有些委屈:“方才不是说过了么,我柳红枫就是这样的性子,无情无义,负心薄幸,我辜负过的人用十根手指都数不清,你段长涯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段长涯却摇头道:“你分明又在说谎。我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柳红枫不禁一怔,哑然失笑。

事到如今他总算有些明白,他究竟招惹了怎样一个人。

四目相对,两人在黑暗中僵持着,柳红枫只觉得要被对方的目光灼穿,不得已露出满心狼狈。在那之前,他叹了一声,道:“我跟你认识也不过几天的功夫,也算萍水相逢一场,眼看就要生离死别了,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吗?”

这次倒是段长涯愣住了,隔了一会儿才说:“我并没有为难你的意思。”

柳红枫道:“那就放过我吧,你有一颗铁石心肠,我可没有,你再说下去,我就要伤心了。”

段长涯怔怔地望着他,大约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能在尴尬中沉默着。柳红枫心知肚明,指望这张嘴巴吐出甜言蜜语,大约比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还要困难。

于是他眨了眨眼睛,道:“在我走之前,能不能笑一个给我看看?”

段长涯也眨了眨眼,显然也没料到对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请求。但还是遵从了柳红枫的性子,微微抬起嘴角,露出一个笑容。

笑容很淡,被苍白的唇角衬着,很快消融在沉郁的夜色里。

但柳红枫却像着了迷似的,抬起悬在半空的手,又一次伸向段长涯,像做梦似的,慢慢靠近那一抹近乎与无的淡笑。

终于,他的拇指触在柔软的唇上。

指上的触感微弱,他索性加大了力气,指肚沿着上唇垂直向下,经由起伏的唇尖,一路擦过下颚。

在他的轻抚下,段长涯的嘴巴微微张开,与惊讶的眸子一起,勾勒出一个颇为迷离的表情。

柳红枫也笑了,带着笑意的声音道:“你这张脸真是造孽,叫人见一次就忘不了。若不是当着小鬼的面,我现在就想亲你一口。”

段长涯的瞳孔骤然放大,嘴唇尚未来得及合拢,面带错愕地看着他。

但柳红枫已经挪开了手,将余温残留的拇指撤回面前,在自己唇上点了一点。

温润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牵起一抹淡淡的愁绪,好像离水时的露珠,很快便被风吹散了。

“行,这样就算亲过了,从今往后,咱俩谁也不再亏欠谁。”

他挑起眉毛,甚至吹出一声口哨,而后便转过头,在意志动摇之前,迅速抽身。

从段长涯的视野中逃离之后,他终于重获自由,双脚重新变得轻盈,踩在浮木上,沿着拴在浮木尽头的锚链,驱策轻功,纵身而起。

绷紧的锚链像一座桥,引着他攀上甲板的方向,离开他所眷恋的世界。

脚下的路虽是上行的,可他却生出一种错觉,仿佛正投向一片万丈深渊。

他感到背后有一阵风掠过,似乎有一只手伸向他,然而,指尖终究没能碰到他的衣摆。

他想,他柳红枫本来就该是摸不着,触不到的。独行独往,从容随心,如一片红叶掠过人间,或起或落,任谁也别想绊住他的脚步,使他裹足不前。

许久以来,他第一次昂首挺胸,将所有的光抛在身后,一心迎向前方。

虽无来世,亦不悔此生。

*

跃上甲板的时候,柳红枫终于看清了宋云归的脸。

与此同时,他的手心压住了腰间的剑柄。

这剑是宋云归亲手交给他的,几经辗转藏匿,几度险遭遗失,却又一次次奇迹般地回到他的手中。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瀛洲岛上所发生的一切皆因此剑而始,当初,宋云归从南疆矿中偶得上古名剑,继而游说天极门与铸剑庄联手举办比武大会,自己则躲在暗中推波助澜,搬弄是非,将武林搅得天翻地覆,为平南王谋逆大业铺路奠基。

他知晓真相的时机太迟,迟得只剩下眼前的一线希冀。

剑收在鞘中,却微微震动,发出低沉的鸣响声,仿佛在催促他尽快赶赴战场。

莫邪之剑,为复仇而蛰伏十数载,终于如愿以偿砍下楚王的头颅,成为江湖中家喻户晓的传奇。但楚王的死却不是终点,名剑与暴君玉石俱焚,葬入荒冢,从此楚国大乱,引得群雄竞相劫掠欺逐,诸侯并起,硝烟弥漫,一场快意恩仇,却使天下陷入战火,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倘若人间果真有宿命,那么阻止当初的乱世重演,便是柳红枫的宿命。

他拔剑出鞘。

酣战双方纷纷露出惊色,柳红枫仿佛从黑暗中冲出,硬生生地砸进战局,谁也没有料到他会突然闯入,竟不约而同地呆在原地。

一片凝滞中,唯有他的动作快得惊人,身法轻盈宛如疾风过境,骤雨临门。

湿漉漉的足底踏过水淋淋的甲板,留下一串细如丝线的水迹。

白刃撕开黑暗,径直朝宋云归的喉咙滑去。

但东风堂弟子也不是等闲之辈,很快便回过神,收拢阵法,宛如铜墙铁壁一般矗立在他的面前。

阵有两重,前守后攻,在前排用刀剑拦住他的去路之后,后排的远攻手即刻拉紧弓箭,一射三发,箭矢以电闪雷鸣般的速度飞出,聚向他落脚之处。

双方距离不过数尺,箭矢扑面袭来,几乎没有给他留下片刻反应的机会。他唯有提起手腕,凭借本能飞快挥舞佩剑,送出一串连绵的招式。

罡风四起,将袭向面门的箭簇临空斩断,乱箭如雨,竟没有一根伤到他。

但他的速度却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

趁他喘息的功夫,前排持剑的敌人奋起直追,一齐围向他,在他的剑来不及撤回的当口,从四面八方扫来。

一招一式,都是天极剑法的精粹,就像许多个段长涯一齐缠上他,每一个都想取他性命。

他疲于应对,在密不透风的剑锋下被迫向后退却,退到另一方的队伍——夺船的武林人之中。

武林人中不乏熟悉的脸孔,柳红枫微微回过头,刚好对上齐顺的视线。

他随即想起,这是来自西岭寨的青年人,冲在人群前方。柳红枫几乎已经忘了他,可他看到柳红枫时,却满面热忱,欢呼道:“枫公子!原来你还活着!太好了!”

齐顺想要冲上前来,与柳红枫并肩迎战,然而,另一双手按住了他。

张独眼站在他身后,凑到他耳畔低声道:“傻小子,你忘了柳红枫是宋云归的帮凶么?”

齐顺怔了一下,问道:“但他现在不是站在我们这边儿么?”

张独眼却摇头道:“谁知道他是不是演戏,还会不会反悔。”

刻意压低的议论声,终究没能逃过柳红枫的耳朵。

过往逢场作戏、左右摇摆的经历,终究还是使他付出了代价。

柳红枫不再看齐顺的脸,只是沉默着望向自己的敌人。然而,宋云归却挑起眉毛,对他说:“太好了,原来你安然无恙,你突然不见了踪影,可叫我担心坏了。”

望着对方虚情假意的笑容,柳红枫胸中怒意萌生:“你对我下了杀手,自然想不到我还活着。看到我的脸,你一定恨得牙根痒痒吧。”

宋云归摊手道:“你是我最坚实的盟友,我仰仗你还来不及,怎么舍得对你下杀手。”

柳红枫冷笑一声,道:“我毕生所犯过最大的错误,便是当初信了你的鬼话。”

宋云归耸肩道:“所以你打算认错悔过?向你的江湖兄弟们央求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柳红枫摇头道:“不劳旁人出手,我一个人对付你足矣。”

他没有回头,没有去看背后的人群。来自武林人的苛责品论,统统被他视作无物。

他的心中再无旁骛,眼底只有一个目标,就在咫尺以外。

他抖动手腕,轻弹剑镡,使古朴厚重的铁器震出清脆洪亮的鸣响。刃上的水花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道甩起,如雨丝般飞溅,在空中划出一条凛然的彩虹。

是天极剑法。

他的手法之纯粹,技艺之精湛,仿佛师出正统。对面的敌人纷纷怔住了,就连宋云归也敛去笑意,用沉郁严肃的视线打量他。

从十岁时起,他便辗转五湖四海,偷师各家武艺,其中当然也包括天极剑的功夫。

没有师长提点,亦无同门陪伴,他从来都是独自一人,无数个汗泪交加的日夜,才撑起他瘦削的肩背。

他沉下心思,运功调息,摆出起势,便是在这时,一阵画面骤然掠过脑海,一些陈年旧事,毫无征兆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是多年前的黄昏,他曾攀上段府院墙,偷偷窥视天极门的宅院。然而,习武的学徒们早已四散而去,只剩下一个白衣的少年人,站在偌大的校场中央,独自舞剑。

少年人的身形尚且稚嫩,然而,夕阳却将他的影子描摹得异常高大,他一遍一遍重复着枯燥的动作,汗水顺着面颊的沟壑淌落,在地上汇聚成一汪水潭。他的眼睛被水雾浸湿,眼神却坚毅如常。

橘色的晚照中,他仿佛觉察到身后的动静,忽地回过头,与柳红枫视线相触。

原来,他们早在那时便已相识。

原来,他的命数虽辛楚,却并不孤独。

陈旧的记忆如海潮般涌起,掠过一双疲惫的脚底,温柔的水花卷带着时光的碎片,如棉花一般裹住伤痕累累的身躯,驱走痛楚,拂去绝望,送来无穷无尽的力量。

柳红枫微微扬起嘴角,纵剑上前。

*

甲板不算大,像是一条矗立在海上的长廊,宋云归就站在船尾,距离柳红枫不过数步之遥。

但他的追随者立刻围了上来,堵住柳红枫的去路,将短短数步的距离变成天堑。

摆在柳红枫面前的难关比方才更加艰巨,方才他还可以出其不意地偷袭,此刻,他却已成为众矢之地。

东风堂引以自傲的剑阵在他面前张开,试探地引诱着他,而他偏偏像是不怕死似的,独自闯入阵中。

数不清的利剑抵上他的脖颈。

船身还在颠簸,漫长的夜晚像是没有尽头似的,弥天的风雨中,他独自被包围在一片冷锋中央,好似掉进蛛网的可怜虫蚁,孤单无助。

双方的差距实在太过悬殊,以至于每个观战的人,不分敌我,都难免为他捏上一把汗。

东风堂也卯足了劲头,企图在这一战中彻底摧毁对手的气焰,他们都相信,若能在武林人的面前将柳红枫置于死地,杀一儆百,那么这夺船之役也可以就此告一段落。

剑影纷飞,柳红枫的身影渺小单薄,摇摇欲坠,若非短柄相接的铮然声响灌入耳朵,他一定会被当成一缕烟丝,从观战者的视野中消失。

烟丝若隐若现,细若无物,但却奇迹般地浮在一片刀光剑影中,始终没有消弭。

黑暗不仅蒙蔽了观者的视线,也酣战双方陷入困顿,双眼像是被蒙上一层黑布,难以看清瞬息万变的形式。师出名门的武者习惯了在万众瞩目下一较高低,但却不习惯雨中的穷境。他们只能凭借本能而动,依靠声音揣测同伴的招式,依靠记忆维持阵法不溃。

黑暗却给破阵之人带来可乘之机,柳红枫在密不透风的攻势中挣扎,一面躲开致命的杀招,一面与敌人纠缠。

张独眼和其他人一样,目不转睛地凝着雨中的酣战,不禁感慨道:“柳红枫的运气也未免也太好了,若换做是我,恐怕早就已经血溅当场。”

一旁齐顺却摇头道:“不,绝不是运气,他一定是靠本事支撑到此刻。”

“是么,”张独眼望着剑阵中央跃动的影子,“可他看上去倒是很从容。”

齐顺也望向前方的黑暗,喃喃道:“没有谁生来就得天独厚,枫公子也不过是凡人,唯有抛却生死,断却后路,才能卸下重担,变得如此轻盈从容吧。”

剑花在四面八方绽开,稠如雨丝,却始终无法扑灭一缕闪烁的微光。

这微光便是柳红枫的缩影,在他轻佻的言辞,狂妄的行动背后,却是将余生的每一刻都压作筹码,毫无保留的气魄。

他将这一战,当作是人生的最后一战。

莫邪剑在黑暗中穿梭,如行云流水,不知不觉间便将敌人引向四面八方,像是解开一团乱线似的,徐徐拆散了蛛网般的剑阵。

剑阵之中,终于有人察觉形势倾斜。

他们早已被漫长的拉锯磨光了耐心,伴随着一声号令,一齐向柳红枫扑来。

这是捕食者终于收拢蛛网,亮出獠牙的时刻。

便是在这个时刻,柳红枫也将所有的力量倾注于指间,纵剑而起。

山河冷夜,是勘破天光的一剑。

剑气好似惊雷落地,在一瞬间撕破了敌人精心编织的网。他明明是一条影子,却像是忽地燃烧起来似的,以明澈的火焰驱散了遮云蔽日的阴霾。

那是燃烧生命所点亮的光辉。

若非亲眼所见,任谁也不敢相信,柳红枫凭借一己之力,竟冲破了一干精锐所结成的剑阵。

柳红枫的面前终于只剩下宋云归。

他甚至无暇回味自己的胜利,更无暇思索下一步的策略,他只是一厢情愿地,将肉体凡躯化作一道闪电,将残存在四肢百骸中的力气全部挥霍一空,注入上古名剑之中。

剑气如虹。

可他终究没能碰到宋云归的喉咙,他的脚步突然刹住,剑锋悬在半空中,差之毫厘,却毫无征兆地戛然而止。

一根铁索从黑暗中窜出,缚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脚底也被另一根锁链缠绕,身体像是被吊起似的,失去支撑,缓缓瘫软下来。

铁索摇动,禁锢他的手足,仿佛将一只翱翔天际的雄鹰缓缓拖入泥潭,坚硬的锁节彼此相撞,叮当作响,发出的尽是卑劣的声音雁序。

东风堂众松了口气。

他猛地转过头,刚好看到李捕头的笑容。他即刻理解了事态,素淡的脸颊上罕见地溢起怒容,继而盯向罪魁祸首,眼底似有熊熊火焰,目光锐利得令人退避三尺。

可是李青却不以为然,只是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道:“你不必恐吓我,我不是江湖中人,也不会跟你讲什么武林道义。我只是要挑选最合适的时机捉住你罢了。”

原来李青手下的官兵早就埋伏在船舷两侧,躲在黑暗中隔岸观火,直到最后一刻,在柳红枫毫无防备的时候,才出手突袭,用对付重犯的镣铐将他的步伐扳住。

柳红枫的唇边露出一抹苦笑。

他并不后悔,因为他早就料到潜伏在暗处的威胁,只是他已没有余力提防。若想取到宋云归的命,他唯有不计代价赌上一局。

可惜他的运气实在不好,他赌输了,输在距离目标不过几寸的距离中。

区区几寸的距离,却像是天涯海角一般遥不可及。

宋云归也望着他,面带笑容:“你看,你若是放下剑,继续当我的盟友,便不会落入这般狼狈的境地了。你如此聪明,何必要自掘坟墓。”

柳红枫没有作答,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反驳对方的话,就连平日里一双如簧的巧舌也无从施展威风。

他的脸颊苍白,嘴唇发青,残存在他体内的戾毒毫不留情地撕扯他的肺腑。

他的生命已是一捧无源之火,一旦熄灭,便再也无法重新燃烧了。

莫邪剑从他的指间滑脱,掉在他的脚边,尖端插进甲板,牵起沉闷的响动,好似一声无谓的叹息。

他的手脚失了力气,膝盖一软,缓缓地滑跪在地上。

*

随着莫邪剑铿锵坠地,甲板上陷入一片死寂

武林人一时看呆了眼,他们实在不敢相信,柳红枫以那般刚勇决绝、无畏无惧的姿态殊死一搏,却输得如此憋屈,如此狼狈。

柳红枫的对手没有高强的武艺,也没有过人的毅力。只是凭借卑劣的手段,用拴锁囚徒的铁链,夺去他的自由与颜面。那勘破天光的一剑,却成了一出使人发笑的滑稽戏码。

作为这场较量的胜者,宋云归的神色依旧稀松平常,即便柳红枫倒在他的面前,他也没有表露出太多快乐,仿佛他的胜利是囊中之物,根本不值一颂。

他的嘴边含着笑意,将不加掩饰的傲慢写在脸上。

黑暗中,数不清的视线集中在他的身上,武林人打量着他,像是第一次看清他的真面目,他本是东风堂堂主,是享誉江湖的名门世家,可是,他却在攀上巅峰后,将武林人的尊严踩在脚底恣意践踏。

清光涯边流淌的热血,南天塔下抛洒的热泪,西岭山间燃烧的烈火,莺歌楼前倾注的冷雨,在他的眼里都卑如尘埃,不值一提。

侠与义,信与善,怎么盖得过利欲熏心,权势遮天。

他的脸上写满了嘲弄,而后对身边人使了个眼神。

金泽即刻领命,来到柳红枫面前,弯腰将莫邪剑拾起,拿在手里掂量。

“你说说你,花了半辈子卧薪尝胆,究竟有什么用呢,到头来还不是被我踩在脚底。”

四周一片黑暗,远处的人看不清两人的举动,也听不清他们的对话,金泽愈发肆无忌惮,像是刻意要激怒柳红枫似的,俯下腰贴在后者的耳畔,压低声音道:“你知道么?当初前来瀛洲岛的路上,将你的眼睛蒙住,为你灌下毒药的,便是在下。”

出乎金泽的预料,柳红枫并未对他动怒,直到他的话音落下,才漫不经心地抬起头,一双浅淡的眸子从黑暗中浮起,嘴角勾出一抹冷笑。

“你可真是年轻有为,剑法粗糙不精,漏洞百出,当走狗的本事倒是练得炉火纯青,无人能及。”

金泽怔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厉声道:“你跟我逞口舌之快也没有用,如今我要杀你,还不是轻而易举。”

柳红枫淡淡答道:“请吧。”

金泽倒被他的态度激怒了,索性递出剑尖,用锐利的锋芒抵着他的喉咙:“你若是求饶一句,我便让你死得痛快一些。”

冰冷的剑身挑起柳红枫的下巴,使他被迫抬起头,嘴唇缓缓张开,却没有吐出求饶的话,反倒啐出一口唾沫。

唾沫星里夹杂着血丝,以惊人的力道扑在金泽的脸上。

金泽慌忙抹脸,却怎么也抹不净残留的秽物,正恼羞成怒的时候,却听到身边传来一串朗笑。他气急败坏道:“死到临头,你竟还笑得出来?”

柳红枫道:“为何笑不出来,天王老子来要我的命,我照笑不误,你又算什么东西。”

只是那一咳用了太大的力气,他愈笑便愈是虚弱,肩膀难以自遏地抖动,从喉咙深处咳出更多的血丝,在脚下汇成浓稠的一滩,就连雨水也冲不散。

金泽看出那是中毒不浅的征兆,不禁问道:“堂主不是已经将解药给你了么?”

柳红枫像是没听见对方的话,只是闭目调息,待到颤抖慢慢平复,才用沙哑的声音道:“关你屁事。”

金泽盯着柳红枫,方才玩味的心思荡然无存,好似盯着一个异样的陋物,心下又怒又怕,不愿再多看一眼,不愿将这怪胎再多留于人世片刻。

于是,他提起莫邪剑,向后柳红枫的后颈斩了下去。

柳红枫没有躲,甚至没有瑟缩,只是如同入眠一般阖拢双眸。

漫长而崎岖的一生,终于要走到尽头。

只可惜尽头并没有怡人的风景,闭上眼的那一刻,他在道路的尽头看到一个瘦削孱弱的少年,跪在一盏血棺前嚎哭,指缝里沾满泥浆,面容被泪水模糊。

他缓步走近,少年朝向他抬头,跃入眼帘的却是自己的脸庞。

他凝着自己的眼睛,眼底尽是悔恨,尽是不甘,仿佛在质问他,所求不过一纸正义公允,为何十载蹉跎,费劲心机,耗空劲力,他的双足却仍旧在原处打转。

他不畏惧死亡,然而,含恨落败的下场,终究使他淌下悔恨的泪水。

一根羽箭掠过他的耳畔。

生死攸关的时刻,箭尾卷出的一阵风拂过面颊,竟透出几分令人眷恋的味道。

箭簇虽小,却裹着不由分说的力道,不仅撕开了黑暗,也将束缚他的冷铁击穿,敲成数不清的碎片。

他只觉得脚下一滑,身子不由自主地瘫软,然而,一双手及时撑住了他的肩膀,拉着他重新站立,立在这片风雨飘摇的地上。

“段长涯?”

他不知道这人究竟如何凭空冒出,疾风骤雨般闯入他的视野,熟悉的面庞近在眼前,真切鲜明,就连眼角弯曲的纹路都清晰可辨,却仿佛是将死前的一场梦。

梦中人拔剑出鞘,乍泄的银光仿佛瀑布,将金泽逼退数步,一直退到宋云归身边。

“堂主,实在惭愧,我没料到这人会突然杀出来……”

段长涯没有追,只是缓缓放下剑,转向柳红枫,道:“看来我的速度比天王老子快了一些。”

柳红枫猛然惊觉,倘若是梦中之人,必定不会躲在暗处听他说话。

他沉下脸,露出连金泽都无缘得见的怒容,道:“你为何不听我的话,为何不留在下面?”

段长涯反问道:“若换做是你,你能留下来么?”

“能。”柳红枫答得毫不迟疑。

段长涯被他的脾气生生噎住,顿了片刻才道:“我与你主张不同。”

柳红枫哼了一声,问道:“有何不同?”

段长涯道:“若是我想要的东西,我一定亲手抢夺,绝不会交给别人。”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活着。”

柳红枫一时无言,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你想要的未免太多了。”

段长涯道:“我付出的也很多,难道不该取一些报酬么?”

*

柳红枫没有立刻回答段长涯的问题。

他不是不想答,而是被对方气得答不出,他实在不明白,为何这人的嘴巴吐不出甜言蜜语,却总能吐出令人恼火的歪理邪说。

段长涯从来都不是无欲无求的儒者,这人的心里自有一杆秤,坦坦荡荡地立在风雨中,不论外物多么飘摇,始终稳固如山,不着纤尘。饶是一双眸子看过许多冷暖是非,可眼底的黑与白仍旧泾渭分明。

这样一个人,根本不需要虚张声势的伪装,由里自外永远都是同一副模样,铅华洗尽,露出一颗赤子之心。

柳红枫忍不住想,段长涯大约真的是在充沛的爱意中长大,哪怕他的母亲早已辞世,但弥留的关怀仍在冥冥中呵护着他。

只要看着段长涯,任谁都会相信,原来爱比恨更加历久弥新,坚不可摧。

柳红枫心有不甘,虽然浑身虚弱乏力,撑着对方的手臂才能站稳,他还是撇起嘴巴,瞪圆眸子,毫不留情地将带刺的视线投过去。

段长涯被他瞪得浑身不舒服,难得主动开口道:“反正我已经来了,就算你现在把我扔回去,恐怕也没用了。”

柳红枫咬着牙根:“人若是被逼急了,就算明知没用的事,也要忍不住要做一做的。”

许是他的口吻太过凌厉,段长涯竟也瑟缩了一瞬,撇起嘴巴,道:“赶来救你可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

柳红枫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闷哼:“我早料到了,早知如此,我一定不准你跟那小鬼互相结识。”

段长涯道:“现在后悔也晚了。”

柳红枫:“……”

柳千就在段长涯的身后不远处,用余光便能瞥见一条矮小细瘦的影子。

夺船的队伍聚集在柳千身边,稚气未脱的少年人被刀光剑影围拢,竟也没有流露出畏色。反倒像是个大人似的,挺直了肩背,用脆生生的嗓音道:“你们帮助柳红枫,便是帮助你们自己,这么简单的道理,连我都能想明白,你们这些大人难道不懂么?”

有人反驳道:“从前柳红枫可是与宋云归一伙的,凭什么要我们信他?”

柳千反问道:“你们不也听了宋云归的话,举证兄弟同胞,难道你现在不后悔,不想争回这口气么?”

对方明显被他戳中了痛处,脸上浮起愠色,肩膀微微颤抖。柳红枫从远处打量那人的侧影,如此精壮魁梧的身形,只消动动手指,便能将柳千的脖子扭断。

他忍不住要上前干涉,可段长涯却压住他的肩膀,道:“你该相信小千的本事。”

柳红枫急得跺脚:“相信他什么?他不过是个乳臭未乾的小鬼。”

段长涯道:“别忘了你也曾是个小鬼。”

柳红枫道:“我与他不一样。”

段长涯摇了摇头,道:“哪里不一样?难道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聪明伶俐,无所不能,其他人都是傻子么?”

柳红枫冷不丁被骂了一顿,竟哑然失语。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段长涯的眼里,四目相对,他们之间经历过争逐与猜忌,欺瞒与背叛,然而,这个被他骗得团团转的人,却要他相信自己。

他看不透段长涯究竟是太聪明,还是太傻。他只能遵从对方的话,打消出手的念头,留在原地。

只听柳千还在与众人周旋,语声夹在嘈杂中,显得分外渺小,像是用尽了十二分的力气,把每一个字都咬得又深又响,才终于突出重围。

然而,便是这样虫鸣般的细小声音,竟渐渐渗入众人的心,裹足不前的武林人,纷纷向柳千身边靠拢,甩开颓丧萎靡的面目,重新鼓振士气。

柳红枫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柳千已经转回头来,将视线投向他,脸上带着得意洋洋的神情,像是在炫耀似的。

黑暗浓郁迷离,可那双生机勃勃的眼却格外明亮。

柳红枫不禁摇了摇头,喉咙深处泄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用没人听得见的声调道:“你们一个个换着法子来逼我,如此下去,我都快舍不得死了。”

他的低语淹没在一片刀剑出鞘的铮鸣中。

夺船的队伍重整旗鼓,摆出进攻的态势,又一次冲了上去。

他们大都已经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他们的同伴有些已经被无情的海浪卷走,有些还躺在冰冷的甲板上奄奄等死,但他们阵势比方才还要盛大,还要勇猛。

他们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三教九流,拉帮结伙,入不了名门世家的眼,也被凡俗百姓所厌弃。他们没有高尚的品行,更不懂得圣贤礼教,终其一生,也不过随波逐流,贪图享乐,浑浑噩噩,得过且过。这样的一群人,哪怕脚步朝往同一个方向,心始终是散的,始终各自为政,处处提防旁人,难以齐心协力。

但柳千的话终于将他们唤醒,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终于放下放下彼此间的陈年旧怨,豁出性命,并肩而战。

倘若每个人都忌惮自己的性命,谁也不愿冒险,谁也不愿付出,那么,他们便将永远失去那片浑噩自由的天地,永远无法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每个人都是一滴浊水,不成气候,唯有汇在一处,才是一片江湖。

在震耳欲聋的呼声中,柳红枫用余光暼向段长涯的侧脸。

段长涯目不转睛地凝着前方,睫毛微微颤动,遥远天空中黯淡疏寥的星辉落在他的眸子深处,好灯芯上跳耀的火焰。

不可思议地,柳红枫的胸口也随之一齐鼓动,像是被这一抹星星之火引燃了似的,他挺直虚弱的肩背,抬起乏力的手臂,从嘶哑的喉咙深处吐纳气息,用奇迹般的力量,擎起莫邪之剑,跟在段长涯身后。

双剑合璧,势如破竹。

武林人殊死相搏,不计牺牲,如飞蛾似的前仆后继,终于将东风堂的剑阵逼得节节后退,退到船尾一侧。

船夫们眼看形势骤变,也跟着缴械投降,将掌帆的位置拱手让出。

武林人握住帆绳,发出庆贺胜利的吼声,他们已经隐约窥见远处陆地的影子。

雨势渐渐减弱,天边隐隐泛起一抹亮色,黑幢幢的山影连绵参差,浮在黑暗尽头,只要将帆绳握在手里,胜利便是属于他们的。

“能看到海岸了!我们马上就要自由了。”

面对人们的欢呼,宋云归却发出一声冷笑:“你们真的以为夺下这艘船,便能高枕无忧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