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二十四章 涸辙鱼

第二十四章 涸辙鱼
夜色渐浓。

不知何时,星月都藏进了云缝里,天空仿佛巨兽张口,将人间的光线都吞进喉咙。夜幕沉得仿佛一块铅,脚下是一片漆黑的土壤,远方则隐没在晦暗之中。

柳红枫走在黑暗中,心种却如鼓擂一般紧张,素姨的喃喃低语还在他的耳畔回荡,他像是个无意间偷听到秘密的小孩子,满腔惶恐却无从倾诉,藏在心里的话仿佛要炸开了似的,迫不及待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

这时,他看到了密林中的人影。

一行人有八个,都是天极门弟子,这时候出门,一定是去寻找段长涯的。他们都穿着同样制式的白衫,然而,却像是不同的两支队伍,敏锐的直觉让柳红枫立刻发现了异样。后面的三个,正在有意识地追赶前面的同伴。

白色在密林中格外醒目,柳红枫被他们甩在后方,距离很远,甚至听不清他们的脚步声,只能远远地看着,从声色辨别形势。

在柳红枫的注视下,队尾三人追上最近的同伴,不约而同地拍动同伴的肩膀。被拍肩的人转回头,面带诧色,然而,三道闪电般的银光撕裂黑暗,也撕裂了他们的胸膛。

三个人就这样被同伴刺穿胸口,白衣上开出血红的花,甚至来不及惊呼,身子便失去支撑,如稻草人似的倒了下去。

柳红枫不禁屏住呼吸。

走在最前方的两个人尚未察觉身后的变故,仍在埋头前行,直到发现背后的脚步声少了几重,才停下脚步,回头确认。

等待他们的是另外两道闪电。

短短一盏茶的功夫,五个天极门弟子先后毙命,死于自家人之手。几乎同时,更多的人影从黑暗中冒了出来,围向变故发生处。

新来的人并非天极门打扮,而是一群穿着各异的武者,柳红枫眯起眼睛仔细辨认,认出其中几张面孔,是东风堂的精锐,决战清光涯的那一夜,他们曾在木雪的带领下,组成北斗阵,与蓝田寺无相功吆吆最后的传人抵死相搏。

眼下的局面,大约是东风堂吞并天极门后,又一场权力的交割。

密林中的会面很快结束,行凶者扛起死者的尸身,原地折返,往天极门的方向走去,而余下的东风堂弟子则继续往山下进发。

柳红枫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们的目标是杨柳坡上的市镇。

镇子已经陷入沉眠,商铺闭门,酒馆打烊,就连往日里徜徉街头的醉汉乞丐,也都找到合适的地方躲藏起来。蜿蜒的街道上,只有东风堂弟子借着墙影树影潜行,从晦暗的街巷深处,竟又涌出更多他们的同伴。

柳红枫不寒而栗,这是一场计划缜密的搜捕,这些人早就潜伏在四面八方,仿佛蜘蛛张开纵横交错的网,等着可怜的小虫落入囹圄。

若想赢过他们,唯有先一步找到小虫的踪迹。

天地茫茫,寻人谈何容易,柳红枫逐条街道,忽地停下了脚步。

他在墙角看到一张倒扣的面具。

面具很是简陋,是将蜡笺纸糊在竹片上,像扎风筝似的扎制而成,表面只有薄薄一层,两耳之间拴着一段光秃秃的线绳,大约是哪家小孩丢弃的玩具,可怜兮兮地躺在墙壁投下的阴影里。

柳红枫将面具拾起,翻过来,拿在手里打量,面具正面画着一只花狐狸,凸起的鼻尖被石头撞歪了,一侧的脸颊掉了漆色,额头上沾满灰尘。

如此滑稽可笑的玩物,既不能遮蔽声音,也不能盖牢容貌,唯一的用途,大约只是遮住他心中的芥蒂,给他带来一丝勇气。

他掰正狐狸的鼻梁,拂去额头的灰尘,将面具戴在脸上,透过两眼的孔洞重新审视周遭的天地。

天地仍是那片天地,但他的心情却冷静不少,佩上一层陌生的面庞后,他终于可以专注思索。

段长涯究竟身在何处?

东风堂如此执着地在镇上布网,想必有充足的证据证明此人就在附近,只是尚不知晓具体方位。瀛洲岛实在太小,没有一个场所是绝对安全的,而段长涯也绝不会将危险嫁于旁人,所以,他一定会选择无人之处。

赌坊?客栈?亦或者是空置的民宅?废弃的庙宇?

柳红枫逐一想着,然而,双脚却不由自主地选择了一个方向,踩着松软泥泞、凹凸不平的土壤,往旧巷深处溯去。

莺歌楼外。

这里是他与段长涯初次相遇的地方。

前厅连接着后院,曾经觥筹交错、声色犬马的场所,如今只剩下一片死寂,桌椅凌乱地散在厅堂中央,阻住了人的去路,琉璃屏风横倒在地上,屏风中所绘的花团锦簇、鸾凤金光,都已化作数不清的碎片,旖旎的红纱像破布似的堆在旁边,印着三三两两的脚印。

莺歌楼笼罩在深沉的黑暗中,根本没有一丝生者的气息。

但不知怎地,柳红枫觉得段长涯就在这里。

他借着夜色的保护,将自己的气息遮蔽,小心翼翼地穿过院子,路过崭新的坟冢,终于迈上寝楼台阶。

木制的台阶悬在楼外,就算抹得去脚步声,也抹不去木板震颤时扑簌抖落的灰尘。

柳红枫猛地抬起头,视野前方忽然一亮。

冷剑划过剑鞘的声音实在太过熟悉,他立刻攀至台阶尽头,扑进二楼的走廊。

段长涯就站在走廊尽头,天极剑已经出鞘。

柳红枫没有提剑相迎,而是一把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天极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而他赤手空拳,全无招架之力。

他听见自己说:“我不是来伤你的,我是来警告你,有人要杀你,而且是很多人。你最好……”

他的后半句话居然梗在喉咙里,没能说出口。

任谁也想不到,巧舌如簧如柳红枫,竟也会有语塞的一天。

因为他看到了段长涯的脸。

一片晦暗之中,近处的视野反倒变得愈发清晰,段长涯就站在咫尺外,面颊坚毅犹如雕塑,只有睫毛微微扇动,乌黑的眸子仿佛会呼吸似的,一明一灭,分外鲜明。

只是短短一眼,便将柳红枫积攒整晚的勇气一股脑抽了个干净。

他僵在原地,却听见段长涯问道:“你是谁?”

他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还戴着一张面具。

面具挡着他的脸,也挡回了一半的语声,声音在他的颅腔中震颤,使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他的喉咙擅自发出声音,用问询般的口吻回答道:“狐狸精?”

*

段长涯的嘴角抽动了一下。

柳红枫盖在面具底下的脸颊也发起烫来。他再一次感到这只面具实在太薄,太简陋,就算拿去送给小千,恐怕都会被嫌弃。

给小孩子用的玩具,大概只能骗过傻子。

段长涯显然不是傻子,哪怕落荒而逃,他仍旧整洁得可怕,他机警地守在黑暗中,稳稳拿着剑,目光如炬,浑身上下竟没有一丝颓靡之相。

但柳红枫仍能看出他的变化,他的目光在游走,似乎刻意躲避着什么,迟迟不敢落定。

需要这张面具来换取勇气的,并不只是柳红枫一个人。

段长涯拿着天极剑,而柳红枫抓着段长涯的手腕。两人隔着一层形同虚设的伪装,静静地望着彼此。

时间在流逝,留给他们做出抉择的功夫并不多。

一支羽箭射了进来。

柳红枫几乎是扑向段长涯,将后者从站立的地方推开。

羽箭擦过段长涯的鬓角,贴着耳廓飞驰,钉进背后的墙壁,发出嗡的一声震鸣。

二楼的走廊狭窄,段长涯的背胛也贴在了墙壁上。

更多羽箭接踵而至。

这一次数箭齐发,一串哨声划破夜空,连成一段高亢的旋律,迫不及待地要夺取两人的性命。

几乎与此同时,柳红枫扳过段长涯的肩膀,两人贴着墙壁翻滚,惊险躲避箭矢的轨迹。

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最后一支羽箭扎入墙壁,发出吱呀一声,是扎进了门扉与墙壁间的缝隙。

两人也终于贴近门边。

寝楼是给莺歌楼的女子招待客人的地方,共有三层,每个房间独立分隔,木制台阶从中央贯入,走廊沿着台阶的入口铺开,左手与右手两侧各有四个房间。每一层共计有八间。

段长涯背抵着门板,趁着羽箭停歇的功夫,手肘用力后叩,将门闩撞开。柳红枫的重量压向他,失去了背后的支撑,两人一起跌进房间,滚落到地板上。

这是二层左侧走廊尽头的第一间。

夜色顺着门缝涌进室内,室内隐蔽而幽晦,窗扉极狭,用纱帐遮起,仿佛藏得住世间所有下流不堪的秘密。

慌乱之中,两人谁也不敢怠慢,当即抓着彼此的肩膀,侧身往房间深处滚去,直到身影避开门扉,没入黑暗中。

有了墙壁的庇护,羽箭暂时伤不到他们。

但他们仍旧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惹出更大的动静。柳红枫被段长涯压在身下,两人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段长涯的味道闯进他的鼻子,混合着一丝潮湿腐朽的气息,使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

但下一刻,段长涯便从他的身上撤开,用天极剑撑起身体,方才他扑过去的一刻,锐利的剑锋险些割断他的脖子。在黑暗中,他听到长剑入鞘的声音,紧跟着是段长涯的厉声责问:“你就这么不怕死么?”

柳红枫眨了眨眼,在面具的遮掩下,他不清楚对方是否真的能看见他的动作。他翕动嘴唇,道:“你应该不会杀我,不然昨天早就动手了。”

段长涯没有作答,显然同时想起了昨日段府前那一场比试。若不是在那时消耗了太多的精力,此刻他们大约会表现得更从容一些。

四面八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莺歌楼已被团团围住。

但柳红枫竟有些庆幸,在寻找段长涯的较量上,终究是他赢了,是他先一步来到段长涯身边。

他问:“你交给宋云归一枚假印,自己拿走了真的,是不是?”

段长涯露出诧色:“你怎么知道?”很快又沉下脸来,道,“此事与你无关。”

柳红枫发出一声轻笑:“你果真和以前一样,完全不会撒谎。”

段长涯没有作答,但脸色仍旧僵硬冰冷。武林早已物是人非,他们又怎能回到从前的时光。

世间美好之物大抵都是脆弱的,一旦破碎,便再难恢复如初。

柳红枫抬手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蜡纸的触感似乎为他带回一丝勇气,他接着道:“我去天极门找你了,但天极门已经开始内、、、乱,我在来寻你的途中,看到被东风堂收买的弟子残杀同伴。”

听到有人丧命,段长涯的脸色更沉了。

柳红枫接着说了下去:“你私自叛门出逃,宋云归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抹黑你,就连残杀同伴的账,也可以一股脑赖在你的头上。”

段长涯道:“一山容不下二虎,我若是待下去,也一样会被赶尽杀绝。”

柳红枫不禁皱眉:“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段长涯的脸上竟浮现出茫然之色,道:“我还不清楚。”

柳红枫倒怔住了,他本以为段长涯带走父亲的私印之后,一定有了详细周密的计划。然而,这人却是在束手无策的情况下,硬着头皮逃离家门,独自躲来莺歌楼的。

他凝着黑暗中过于苍白的脸庞,瞧见那一条紧皱的眉心之中透出的苦涩,心下不禁浮起一丝愧意。段长涯之所以落入今日的境地,都是他一手招致的结果,是他亲手将天极门推进深渊,使段氏家破人亡。但他不能忏悔,因为段氏正是他的仇敌,倘若此刻乞求段长涯的原谅,便等同于背叛了亡故的母亲,不孝至极。

段长涯也望着他,目光虽凝重,却没有妥协的意思。

哪怕近在咫尺,四目相对,然而,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墙壁依旧坚硬如初。

莺歌楼是他们相遇的地方。

然而,不得善终的悲剧从相遇时分便已注定。

柳红枫的喉咙在黑暗中滚动,嘴角泻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下一刻,段长涯却俯身下来,脸颊将狐狸的鼻尖压得更弯,嘴唇贴在他的耳畔,道:“不论怎样,先甩开外面的人。”

狐狸的歪嘴晃了晃,底下传出柳红枫的声音:“你要与我联手么?”

段长涯点点头:“除非你想给我当陪葬。”

狐狸微微一僵,道:“罢了,我还是想死得清净一点儿。”

段长涯翻身站了起来,随后向他伸出手。

仿佛隔了一辈子之久,柳红枫再一次触到段长涯的手指。他来不及回味,一股力量便将他拉起,重新站在坚实的地面上。

窗外的脚步声逼近了。

敌人已经攀上台阶,迫近走廊尽头。

*

走廊很窄,只有一人多宽。就算东风堂不乏人手,在攻上寝楼二层时,也不得不排成一列,逐个通行。

走在最前的是金泽。

金泽也是东风堂精锐之一,但和其他同伴相比,他的心境更为迫切。因为几个时辰前,宋云归曾对他许下一个诱人的承诺。

“其实,我有意将天极门交予你来管辖。”

金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交给我?不是木师姐吗?”

宋云归摇摇头,道:“木雪还有别的任务,况且……这话我只与你讲,木雪武功再强,终究只是女流之辈,心性不够坚韧,时常感情用事,不足以委以重任。”

这句话点燃了金泽蛰伏多年的野心:“堂主,您是说真的吗?”

宋云归皱起眉头:“我几时有食言过吗?”

“当然没有,”金泽立刻露出谄笑,“堂主向来一言九鼎,令我佩服得很。”

和宋云归一样,金泽也出身落魄,家境贫穷,从小便受尽欺辱,他在东风堂创立之初便拜入师门,辅佐宋云归度过了最初那段艰难落魄,一文不名的时期,是毋庸置疑的开派元老。可他的风头却被木雪抢了去。

木雪加入东风堂比他晚得多,但却比她更优秀,更出挑。他实在不能忍受被女流之辈压制,于是便在暗中拉帮结派,处处给木雪下绊。然而,不论他如何表现,宋云归始终漠视不理。

许多年来,这是宋堂主第一次在他的面前明示意旨,长久的煎熬终于到了尽头,他仿佛看到了明亮的前途,心下雀跃不已。

但宋云归话锋一转,道:“不过,东风堂虽然顺利吞并天极门,却还留了一个极大的麻烦。”

金泽心领神会,道:“您是说段长涯吧?”

宋云归点点头,勾起嘴角道:“不愧是我看中的人,果真聪慧,段长涯今日未经允许,便私下离开了天极门,之后平南世子派人去寻他,可他却将派来的同门残忍杀死。恐怕他是生出了叛逆之心,打算造反。”

“造反?”

“倘若不出意外,明日官府便会钦派船只,送武林人出岛,到时候,段长涯一定会阻挠我们平安撤离。所以若是想除掉他,今夜是最好的机会。你尽管带人去,带多少都无所谓,只是务必要确保成功。”

“我明白的,”金泽重重点头,“我一定不会让他活过今夜。”

今夜已然过去一半。

金泽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躁。

今夜供他差遣的东风堂精锐有十五人,几乎将杨柳坡翻了个底朝天,总算锁定了莺歌楼这处目标。为了以防万一,他将八个人安排在楼下,手持弩箭,稳稳把住四个方向,就算段长涯破窗而逃,也难免落入东风堂的箭雨之中,被箭簇扎成筛子。

布置好防备后,他带着余下七人,次第攀上寝楼的台阶。

贫瘠艳俗的风月之地,处处散发着惹人厌恶的气息,若非亲眼看到段长涯的身影出现在此处,他绝不会靠近半步。

他迫不及待地穿过晦暗的走廊,一脚踹开左侧尽头的门扉,闯入房间中。

出乎他的预料,房间里空无一人。

方才射出的冷箭还扎在门上,方才他分明看到段长涯钻进左侧走廊尽头第一个房间,身边还跟着一个同伴,眼下,两人居然都没了踪影。

他千辛万苦架设牢笼,好似猎人逼近陷阱里的猎物,可是,猎物却在猎人的眼皮底下凭空消失了。

怎么可能?

另外两名东风堂弟子紧跟着他步入房中,他命令道:“相五,梁七,你们把灯点起来。”

他生怕黑暗中藏着什么埋伏,于是便指使两个小辈去点灯,自己则躲在门边静观其变。娼妓的房间里只有粗大艳丽的红烛,相五和梁七别无选择,只能掏出火折,然而,光芒亮起后,房间里仍旧空空如也,只有三人各自的影子盘踞在脚边,随烛火摇曳。

这房间没有遭到破坏,还残留着淫逸的气氛,微风吹起帷帐,床榻乱做一团,仿佛有一抹倩影在其中沉浮。

相五和梁七看傻了眼,直到金泽怒斥道:“你们两个莫要懈怠,抓紧功夫找人啊!”

相五委屈道:“金师兄,段长涯人在哪里?我真的没看到啊。”

金泽更是不悦:“我方才分明看见他进了这个房间!而且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你们的眼睛难道是拿来当装饰的吗?”

两人都不说话了,只是将幽幽的目光投向金泽:“抱歉,师兄,只有你瞧见了段长涯,你说该去哪儿找,给指条明路吧。”

金泽偏偏指不出,只能拂袖一叹,道:“先退出去,他们一定使了什么把戏,否则难道插翅飞了不成。我们有七个人,分出两个守好楼梯,连一只蚊子都不能放过。”

众人重新回到走廊上,队尾的两个依着金泽的吩咐转身离去,退守到楼梯边。这时,金泽赫然发现眼前只剩下相五和梁七两人,另外两个则像是蒸汽一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晦暗的夜色中。

梁七也发现了异样,尖声问道:“董家的兄弟哪儿去了?!方才分明还在我背后来着。”

金泽凝神细观,发现从左侧数起,第二间房的房门是半敞的。

方才他带着相梁进入第一间的时候,董家兄弟也进入了第二间。

然而,第二间房里一片寂静,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相五和梁七像是受到了惊吓,站在原地不敢动弹。金泽瞪了他们一眼,索性自己走过去,推开虚掩的门。

借着月色,他看到房间中央的地板上并排躺着两个人。

正是董家兄弟。

两人还有一息尚存,但都昏了过去,面色十分痛苦,脖子上有一条明显的印记,像是被绳索狠狠绞过。

相五的声音有些发颤:“师兄……你……你方才看到的真的是段长涯吗?真的不是鬼变的吗?”

金泽打断他道:“休得胡言!”

“可,可是……若不是鬼,怎么会打墙。”

金泽啐了一声,仰头四顾,忽然瞧见一抹白色从头顶掠过,顺着视野一角,消失在黑暗中。

他浑身一凛,高声道:“是房梁!”

四个房间本来彼此相隔,然而,他的敌人却将房梁破坏,凿穿阻隔,凭空上演了穿墙的本事。

若是放在白天,如此简单的把戏恐怕很难奏效,然而,高处在黑暗中很难分辨,比如相梁两人便全然没有察觉,仍在一旁发呆。

金泽焦灼难耐,顾不得同伴,当即拔出佩刀,夺门而出,钻进了第三个房间,仰头寻找目标。

他立刻便后悔了。

闯入视野的是一张狐狸面具。

简陋的面具正对着他,歪斜的嘴巴透出难以言喻的从容,满是戏谑之意,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

*

后悔已经太迟了。

在金泽的眼中,狐狸脸孔骤然放大,与此同时,从头顶骤地压下一片阴霾,是那人跃下房梁,向他扑来的身影。

敌人的模样彻底浮现在黑暗中,同时亮出的还有一柄古朴的佩剑。

修长的剑鞘比夜色更黑,而那其中若隐若现的锋芒,仿佛躺在襁褓中的婴孩。

它要饱饮多少鲜血,沐浴多少生命,才能横空出世呢。在出世的一刻,自己会不会成为第一个献上魂魄的祭品。

金泽如此想着,仿佛听到利刃斩断脖颈的声音。

但长剑没有出鞘,反倒调转方向,横于中空,最为钝重的剑镡部分瞄准他的脑后,不由分说地击落。

金泽眼皮一翻,好似泄了气的皮球,俯身倒地,额头磕碰地板,发出一声钝响。

与此同时,那狐狸面孔的敌人也落在他身边,用半蹲的姿势着地,柔软的发丝飘到背后,随着抬头的动作,一起微微上扬。

金泽趴在地上,忍耐着铺天盖地的眩晕,死命撑开双眼,拼命往亮光的地方看去。

在一片模糊的视野中,他看到两个人影闯入房门,脚步慌乱,口中似乎在喊着他的名字。然而,在两人背后,还有第三个影子,如一面墙壁升起,将两人牢牢罩住。而后,抬剑瞄准两人的后脑勺。

金泽在一瞬间明白了,方才这人一定是躲在第四间房中,静候时机,待到他中计倒地,相梁二人紧随他撞入房间的时刻,从背后发起突袭。

敌人有两个,分别埋伏在两间未勘查的房中,不论他先闯入哪一间,结果都是一样。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

相梁二人各自挨了重击,敌人的劲力巧妙,刚好击中穴道,两人一声未吭,便像稻草人似的倒了下去。

金泽还想开口说话,然而,背后骤然一热,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指卡住他颈侧,施力一捏,他的头一歪,终于失去了意识。

柳红枫站起身,拍了拍酸痛的手。

面具上的狐狸神情依旧如初,乍看十分滑稽,但在这紧绷的情形下,反倒显得分外从容冷静。

段长涯越过两个扑倒的敌人,向他走来,道:“你竟没有下杀手。”

柳红枫答道:“难道你没听说过么,狐狸精只勾人,不杀人。”

东风堂的敌人抱着十足的杀意袭来,但两人却不约而同地手下留情,没有取走敌人的性命。

如今五个人已经倒下,而且倒在隐蔽的房间里,他们留守在外的同伴尚不知他们的下落,更不清楚房间里的形势。

这短暂的盲歇,正是两个人突出重围的良机。

段长涯往窗外瞥了一眼:“楼梯和院子都是敞开的,没办法隐蔽踪迹,恐怕只有硬闯一条路了。”

柳红枫怔了一下,道:“硬闯也不错,还能省去瞻前顾后的力气。”

久违的胜利滋味唤醒了他的斗志。

死亡近在眼前之时,他的心底却重新沸腾起来,汩汩冒出强烈的企盼,盼着能够平安度过今夜的劫难。

或许因为段长涯就在眼前,他竟不受控制地企盼着,再与这人共沐一次日出。

段长涯是他人生中一道难解的谜题,只要在这人身边,他便会脱胎换骨,变得令自己都感到陌生。

若非面具掩住他的容貌,他或许已经认不出自己的模样。

机会随着流逝,不能再等了。

段长涯先一步付诸行动,缓缓抽出了天极剑。他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走廊仍旧笼罩在一片死寂中。

守在台阶附近的董氏兄弟已经冒出冷汗。

他们全然不知道走廊中发生了什么,也不清楚同伴的死活,黑暗像一只血盆大口,渐渐吞噬他们心底的勇气。他们当然不会忘记,今夜围剿的目标是天下第一的剑术高手。当与同伴聚在一起时,他们尚能克服恐惧,但独自落单后,畏缩的念头便如雨后春笋,从脑海中冒出。

他们守在原地,听着风声划过耳畔。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将死寂打破。

两兄弟一直盯着走廊的方向,却没想到敌人会从后方而来。段长涯用剑击穿了第四个房间的墙壁,与柳红枫先后越墙而出,分别扼住了董氏兄弟的脖子。

两兄弟挣扎了几下,很快手脚瘫软,佩刀从指间滑脱,叮声坠地。

留守在楼底的人听到动静,立刻振臂高呼:“放箭!”

“慢着,会射中董家兄弟的!”

尽管有人抗议,但仍旧有人不顾同伴死活,提起手弩,射出冷箭。

柳红枫瞧见脚底银光一闪,暗自啐了一声,道:“你们东风堂便是这么对待兄弟的吗?”

他将董兄的身子松开,推到一旁,同时拔剑出鞘。

莫邪剑今夜第一次崭露锋芒,如水银泻地一般,冲垮了沉闷凝滞的黑暗,也斩断了迎面驰来的箭矢。

眼看敌人亲手抛开了挡剑的屏障,楼下的伏兵大喜过望,立刻放出更多的箭矢。更有人按捺不住,往台阶的方向攀去。

毕竟,宋云归收买的人心可不止金泽一条,今夜参与围剿的东风堂弟子,每个都想抢到段长涯的命,回去邀功寻赏。

柳红枫一面使出浑身解数,飞快地舞出剑风,一面催促道:“你再不快点,我就要变成串烤狐狸了。”

话音刚落,段长涯便回过头。

两人面前的台阶发出一声吱呀的响动,像被砍去根基的大树,缓缓歪斜,牵着二楼走廊的地板一同猛晃。

台阶嵌在楼外,与楼宇相接的部分只有两处,方才被段长涯用快剑逐一斩断。

段长涯突然抱住了柳红枫的肩膀,而后纵身跃起,双脚离开走廊。

台阶坠落的同时,他以末端作为踏板,施展马踏飞燕的步法,跳得比方才更高。

莺歌楼位于巷子尽头,高墙之外便是一条泥泞的小路,再走不远便是镇外的树林。

段长涯的脱身策略,便是生生跳出去。

东风堂众也察觉到他的计划,然而,偌大的台阶从头顶压下,众人只能闪避,一时无法出手。但躲避前放出的箭矢,还是有一部分穿过台阶的间隙,追向两人。

柳红枫在半空中屏住呼吸,感到自己的肩膀被拧着转了半圈,背朝着墙外的方向,而段长涯则背向墙内,任由冷箭擦着肩膀飞过。

生死关头,这人竟还在袒护他。

万幸的是,没有一支箭矢射中目标,台阶坠入地面的时刻,两人也在高墙之巅落脚。

高墙光秃秃的,没有可供攀爬的设施。只要跳到对面,墙内的人便非得绕路才能追上,借着敌人绕路的功夫,快速遁入树林,便能利用树木的遮挡,保全性命。

眼看胜利在望,柳红枫却愕然睁大了眼睛。

他看到寝楼三层的台阶尽头赫然站着一个人。

金泽。

*

柳红枫慌了神,若不是脸上还有面具盖着,他仓皇的模样恐怕已经落入敌人眼底。

他实在想不到,金泽居然会醒来。

方才他心慈手软,没有取这人性命,只是将其击昏,不料手下败将竟如此顽强,不仅在短暂的时间里恢复意识,而且登上了三楼的台阶。

木楼摇摇欲坠,金泽站在最上层,居高临下,俯瞰着院墙上两个毫无防备的人。

金泽的手里拿着一支铁杖。

铁杖又粗又沉,是娼妓寝楼中的常备品,往往藏在门后隐蔽处,只有自己人才找得到。风月之地常有争端发生,每每遇到不守规矩、寻衅滋事的客人,堂卫便会冲进房间,找出铁杖,给不速之客一些教训。

铁杖没有明刃,不至于将人当场打死,但钝重的棍棒打在身上,伤害力并不比刀剑逊色。堂卫往往将闹事者打到半残,而后丢出院门,扔到街边,任由其自生自灭。这样既能驱走麻烦,又不至于背上人命,被官府纠责,实在是明哲保身的好办法。

在这混沌的江湖上,有的是形形色色的生存之道。虽然习武之人常常将侠义信善挂在嘴边,可真到了危急关头,武艺却像这铁杖一样,只用来护己傍身。

名门正派如此,三教九流亦然。因为自私本就是人之根性,实在很难移改。

段长涯目视院外,背对寝楼,一时没有发现金泽的身影。

他只是短暂地停了片刻,便揽过柳红枫的肩膀,再一次纵身跃起,迫不及待想要跃至院外。

院墙虽高,但对于习武之人来说算不得威胁。

距离胜利只差一步,但柳红枫的心却猛地一沉。在腾空的刹那,他分明看见金泽露出一抹狞笑。

两人一旦越过院墙,院子里的人便无能为力,可是,金泽站得更高,从上方有的是瞄准的机会。

金泽挥起手臂,使出全力将铁杖掷出。

粗重的金属在空中旋转,滚动,像一只失控的车轮,在所过之处碾出呼呼的风声,又像是扑向猎物的饿狼一般,往两人交叠的身影扑来。

时间忽然变得很慢,周遭的一切都陷入停滞,柳红枫的视野被骤然划过的冷光填得满满当当,他眼睁睁地看着铁杖逼近,就连附着在金属表面的锈蚀都看得一清二楚。

千钧一发的时刻,柳红枫突然加重手臂的力气,不由分说地按住段长涯的肩膀,推向一旁。

段长涯手脚腾空,全无防备,低呼了一声,在着地前一刻失去平衡,滚落在泥泞的土地上。

柳红枫也落地了,落在距离段长涯一步开外的地方,后背着地的刹那,他的面颊扭曲得不像样子,然而,狐狸面具掩住了他的脸,也藏起了他的表情。

一根铁杖掉在他的脚边。

“怎么回事?打中你了吗?”段长涯问道。

柳红枫摇了摇头,快速站起身,对段长涯比了个手势,指尖朝向远处的树林,高呼道:“快走!”

段长涯怔了一下,弯腰将铁杖拾起,沿着来时的轨迹,竭尽全力抛回了院子,而后才转过头,跟随柳红枫往树林的方向奔去。

金泽正抓着栏杆,半个身子探出楼外,翘首勘查自己的成果,夜色太浓,地面一片晦暗,叫他全然看不清敌人的情形,倒是突然飞来的铁杖打乱了他的思绪。

他忙不迭地闪避,铁杖擦着他的耳朵飞过,落在他身后,竟将走廊地板凿出一条豁口。

这半悬的走廊挂在楼外,被天极剑斩去一截台阶后,本就摇摇欲坠,又冷不丁吃了一记铁杖,终于不堪重负,主梁从中央咔嚓折断,像是被剪了根的麦秆似的,拖着沉重的脑袋坍向一侧。

金泽再无处落脚,迫不得己跳下高楼,虽未受伤,但姿势堪称狼狈。

万幸的是,东风堂众顾不得看他,目光都落在那一幢摇摇欲坠的楼上。

失去了走廊的寝楼残破不堪,除了悬在楼外的木架之外,就连门板和窗框也被生生扯了下来,原本隐蔽的房间也暴露在众人眼底,方才金泽在二楼点起的烛火,此刻还在悄无声息地燃烧,将房间里的红帐红烛烘得幽亮,旖旎淫靡的色彩与夜色搅在一起,显得不伦不类。那些矫揉造作的粉饰,看了只使人由衷觉恶。

金泽转向目瞪口呆的同伴,怒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追啊!”

柳红枫已经钻进了树林。

愈发稠密的树木带给他一丝安全的感觉,然而,他的腿上却像是灌了砂砾,越来越沉的分量拖得他疲惫不堪。

他渐渐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足底仿佛踩着棉花,只是凭借本能在跑,耳边有嗡鸣声源源不止,不知是来自森林里不眠不休的虫,还是来自他心中的幻觉。

但嗡鸣终究被喧嚣声盖过了,他听到追兵迫近的讯号,东风堂弟子实在比他想象中还要难缠,杂乱无章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围向他。他不知该逃往何处,眼前只有一片昏黑,掠过视野的树影好似囚笼的栅栏,令他背后发寒。

在敌人出手之前,他便先一步陷入囹圄,画地为牢。

视线摇晃得愈发厉害,天地间所有光芒都在离他而去,他想,这次若是睡过去,怕是便再也不会苏醒了吧。

一片茫然中,他仿佛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柳红枫。”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面具还好端端地挂在耳朵上。奇也怪哉,有了面具的遮挡,旁人本来不该认出他的真面目才是。

“柳红枫——”那人又喊了一次,用他极其熟悉,又极其怀念的声线。

下一刻,他便觉脚下一轻,整个人好像被风托起,漂浮在空中。

但他很快感到下颚抵上了什么,阵阵触感随着沉浮的节奏传来,他的脑袋清醒了几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飘着,而是趴在另一个人的肩上。

那人背着他在林中穿行。

只要多背一个人的重量,脚步就会变得迟缓。连柳红枫也能感觉到漂浮的速度慢了下来,于是他说:“你放下我。”

对方没有回答。

他又说:“这么下去我们都要完蛋。”

回答他的仍旧只有沉默。

他想了想,而后微微抬起头,在颠簸中贴近对方的耳朵:“其实狐狸精会法术,你放下我,我马上就能遁地而逃。”

那人没有放下他。

他倒是觉得身子一空,整个人往低处坠了下去。

*

莫非林中有陷阱?

柳红枫起初如此认为,然而,他下坠的地方似乎比陷阱还要深得多,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倒在泥泞的地面上,像木桩一样打转,枯枝败叶不断拍打额头,大大小小的石子碾过身体各处。他想,这次难免要头破血流了。

然而,身边的人却向他伸出手臂,绕过他的侧颈,用掌心托在他脑后,在狼狈滚动的过程中,将他压向自己的肩窝。

山石的棱角因此避开了他的脑袋,没有留下伤害。

不知过了多久,滚动终于停住。周围黑暗而阴湿,他的身上沾满了泥浆,衣服几乎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不知名的虫子沿着他的腿脚爬行,留下阵阵粘腻恶心的触感。

“我这是遁地了么?”他用虚弱的声音问道。

身边的人拉着他坐了起来,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尽管浑身泥泞,但那张脸还是再熟悉不过,是他所认识的段长涯。

下落的时候,两人几乎抱作一团,他方才枕的便是段长涯的手掌。

段长涯的体温尚未散尽,还残留在颈侧,在这处堪比阴曹地府的泥潭里,令他眷恋不已。

“我遁地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跟着下来了。”

他说话时翕动嘴唇,随即感到唇尖顶住了什么。原来那张破破烂烂的面具竟奇迹般地留存下来,依旧挂在他的脸上。

他用一只手撑着不远处的岩石,试图站起身。然而,肩上传来一阵剧痛,使他两眼发白,浑身脱力,又一次倒回泥泞中。

他的另一条胳膊沉甸甸地垂在身侧,没有一丝知觉,好像被人生生切断了根,只剩下一层皮肉,虚虚地挂在肩膀上。

他终于意识到,原来这条胳膊才是痛苦的源头,方才他几近意识模糊,便是因为这个。

段长涯一直看着他,直到他咒骂出声,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你干嘛抓我?”

“你受伤了。”

“哪有受伤?你看错了吧。”

段长涯叹了口气,手指顺着他的腕部向上爬,悬在大臂附近,轻轻一捏。

他立刻疼得嘶呜出声。

段长涯接着道:“方才那根铁杖,是你用肩膀为我挡下的吧。”

他眨了眨眼:“什么铁杖?”

段长涯眉头紧皱:“柳红枫,你不要胡搅蛮缠了,你以为我想欠你的人情吗?”

他又一次怔住了,没想到竟会从对方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脸上的面具只有薄薄一层纸,被他小心翼翼地护着,生怕哪一角被风掀起,露出破绽。然而,段长涯的话却像根针似的,毫不留情地捅破了纸面。

原来他们间的关系,就只剩下互相亏欠而已。

不论他如何胡搅蛮缠,他所守着的,也不过是一张徒有其表的空壳罢了。

一片寂静中,他似乎听到微弱的水声,原来他栖身的地方是水边的泥沼,几步开外便有一滩死水,狭窄逼仄,透着一股发霉的味道,水面上不知浮着什么小虫,在夜里泛起 微光,幽幽地照亮了他的视野。

借着小虫的光,他终于看清了段长涯的表情——嘴唇抿成一条线,每一处肌骨都紧紧绷着,就连睫毛都在颤抖,深沉的眸子里荡漾着诸多心绪,像是要将人吸进去似的。

便是这个了——他暗暗地想。他们不能原谅对方,却也无法承认自己有罪。

这江湖中哪有什么对与错,黑与白,只有新仇旧恨,恩恩怨怨,纠缠难分,横亘在他们之间,是一条永远跨不过去的坎。

相见不如不见。

他凝着段长涯的眼睛,反问道:“柳红枫是谁?”

段长涯一怔,随即攒起眉心,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浮起一条青筋。他倾身向前,一把扯掉对方脸上的面具。

可怜的狐狸彻底撞歪了鼻子,脸朝下沉入泥潭。

段长涯望着柳红枫:“你再说一次?”

柳红枫说:“我真不记得了,其实方才那根铁杖刚好敲中我的后脑勺,将我敲得失去了记忆。”

段长涯:“……”

四目相对,段长涯目光如炬,直勾勾地柳红枫,仿佛在用眼神拷问对方似的。

但柳红枫的视线却像抹了油似的迅速移开了:“少侠,能不能别总盯着我看,我们很熟吗?”

对方有多擅长追逼,他便有多擅长躲藏。

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段长涯终于发出一声低叹:“好吧,总之你先别动,你胳膊脱臼了,我先帮你接回去。”

“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这幅模样,只有瞎子才看不出来。”

柳红枫哑然,他自以为遮掩得很好,结果还是没能逃过这人的眼睛。

除了肩伤之外,他埋在心里的其他思绪,是否也一样也逃不过这人的注视。

他非得给自己戴上一张面具,否则,他甚至没有勇气站在这人面前。

段长涯向他靠近,他本能地向后躲藏,可对方却不给他逃生的机会,伸出手臂扳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则垫在他的背后,像钳子似的,将他牢牢固定在原处。

他肩膀脱臼、浑身虚浮乏力,全然不是段长涯的对手,只能闭眼认命。

“少侠,手下留情,我怕疼。”

段长涯的声线依旧平静:“你数到三,保证不疼。”

柳红枫一面缩脖子:一面低声数着:“一、二……”

第三个数字没能滚出喉咙,便被一声哀号取代。

骨节处传来咔的一响,响声大得令人难以置信。接骨瞬间的钝痛,几乎使他当场昏过去。

段长涯松开他的肩膀,从他身边撤开,留下他一个人,像猫似的弓着腰,直喘粗气:“好么,你竟骗我……”

“我是在帮你。”

柳红枫无力再与他争辩,只能静待呼吸平复后,抬头环顾四周。

将胳膊接好后,方才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终于离他而去,视野也渐渐变得清晰,眼睛适应了周遭的黑暗,隐约能窥见头顶的天光。

他下坠了大约有三层楼的距离,这里是一处裂开的谷地,入口被林中的藤条掩埋,不太容易分辨,形状像是一只壶,内部比入口稍宽敞一些,但也只有一间普通院落的大小。

方才神志不清的时候,他已经被段长涯拉着,贴近了岩壁一侧,纵横交错的枝叶盖在头顶,刚好挡住了上方的视线。这漆黑的夜色里,从外面恐怕很难看到他们的身影。

这里的确是一处天然的藏身之所。

他转向身边的人,问道:“少侠,你怎么……”

哪知话说到一半,便被对方打断了:“在下段长涯。”

柳红枫兀自翻了个白眼,接着道:“段少侠,你怎么知道树林里还有这种好地方?”

*

段长涯的神色有些僵硬,沉默了片刻才答道:“我小时候常来此处玩耍,对这一带的地形还算熟悉。”

柳红枫挑起眉毛:“哦,原来你住在瀛洲岛上?本狐狸怎么从来没见过你。”

段长涯摇了摇头:“……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待会儿我们还要设法出去。”

柳红枫心下一沉,道:“想从这里出去,怕是也没那么容易。”

在两人窃窃私语的时候,头顶有一阵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兴奋的语声:“你们快看啊,地上有脚印,他们一定是从这里掉下去了。”

“这谷底有多深啊,人还活着吗?”

东风堂弟子聚集在林中,七嘴八舌,将谷地的入口团团围住。

柳红枫眯起眼睛,再度打量周遭的情形。谷底的空间呈现狭长的枣核状,北侧高,南侧低。北侧的地面上有一片浅潭,看起来不比段府院子里的花池更大,水面浑浊,飘着一层油腻的藻类,潭水上方是一块弧形的山岩,像是被铲子挖过似的,底部向内凹陷,水边的灌木被山岩压着,斜斜地生长,像个佝偻肩背的老人。

北侧的山岩浑然一体,完全封闭,南侧倒是由几块岩石互相挤压而成,底部有一条狭缝,水流便是从缝里渗出去,流向下游,但是缝隙太窄,只有脑袋那么宽,鲤鱼尚且可以游过去,活人是断然无法通行的。

一言蔽之,这片谷地是一处死穴,倘若被追兵发现,无异于瓮中之鳖,逃生乏术,只能束手就擒。

不过,因着情形诡异,东风堂弟子也不敢贸然下来抓人,于是纷纷站在入口处试探。有人拿起一块石子,顺着树叶的间隙投下。

然而,这山谷底部常年被泉水浸润,是一片松软的泥沼,石头落进泥里,像被一只手裹住似的,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上方的人陷入困惑,更多的石头被扔了下来。

柳红枫盯着从天而降的落石雨,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肩背。下一刻,他感到嘴巴被另一只手捂住。他回过头,发现段长涯正站在他身后,对他摇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站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呼吸。

很快,头顶便传来语声:“这底下也太深了……深不见底啊。”

“若是深不见底倒好,那两个人怕是也摔死了。”

“又没有亲眼看见,你怎么能确信?”

“不要吵了,”金泽高声打断了众人的话,“要保证他们死在里面,方法倒是有的。”

“但宋堂主的命令……”

“宋堂主的命令是除掉叛徒,可没说一定要捉活的。”

一言既出,众人纷纷怔住,就连躲在谷底的柳红枫也不禁心惊。

方才他心慈手软,留下金泽的性命,不出一会儿的功夫,便被反咬一口,赶尽杀绝。

江湖中人争名夺利,从来都没有公平信誉可言,名门正派狠辣起来,比三教九流更甚。

他早该料到的。

金泽的口吻中没有一丝愧意,反倒得意洋洋:“你们立刻去拾柴,要干柴,越多越好,谁身上还有火折,都拿出来。”

东风堂众立刻领会金泽的意图,纷纷去往林中捡拾柴火。

适逢秋季,树林中的枯枝败叶堆叠成山,可燃之物取之不竭。

柳红枫听着头顶窸窸窣窣的声音,将视线转向段长涯,道:“方才我说会遁地,是骗你的。”

段长涯道:“本来我也没信你的话。”

“那你说,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倘若冒险出谷,便要以一敌十,柳红枫方才受过伤,段长涯的体力也消耗了大半,两人没有百分胜算,只能拼上性命,搏个你死我活。

倘若留在谷底,便要面临火海的煎熬,未必比死在刀光剑影里更舒服。

给他们做出抉择的时间并不多。

枯枝败叶很快便铺满了上方的狭缝,织成一张网,将仅存的一线天光遮蔽。在网的孔隙之间,一丝橘色的亮光闪动,是点火的迹象。

谷底的虫蚁仿佛嗅到空气中的焦味,纷纷振翅而起,试图逃出升天。

留在谷底的人却没有翅膀。

天空开始燃烧,发出毕毕剥剥的响动,头顶仿佛顶着一盏太阳,阳光愈发灼眼。

东风堂众不停地添加柴火,像是要将这片小小的空间填满似的。火势越来越大,成团的黑烟滚滚升空,就连附近的石头都被烧得发烫。

金泽的眼睛牢牢盯着火苗,手上不停地向火中加柴,嘴上不忘嘱咐同伴:“这两个人诡计多端,要确保他们死透了,不能掉以轻心。”

话音刚落,背后便传来问询声:“有两个人?”

一个影子缓步从树林中走出,竟是拄着手杖的宋云归。

金泽见状,立刻欠身行礼:“堂主,您怎么亲自来了?”

宋云归摆摆手,道:“我放心不下,横竖也睡不着,不如来为你们助阵。”

金泽的眼底闪着兴奋的光:“无需您亲自出手,段长涯就在这下面,逃也逃不掉了。”

宋云归向熊熊燃烧的大火投去一瞥,又问:“你说的另一个人是谁?”

金泽道:“柳红枫。”

宋云归挑起眉毛:“你果真没有认错?”

金泽答得笃定:“绝没有,那人虽然戴着面具,却使着莫邪剑,而且一路都在袒护段长涯。”

宋云归点点头:“其实我早就料到了,这两人本就沆瀣一气,早晚会勾结起来忤逆我们,顺手将他除掉,可谓一石二鸟。”

都是东风堂的精锐,四下没有闲人,说起话来便也没有了遮掩。

金泽与同伴交换了视线,问道:森森森“堂主,您所说的千秋大业,果真能成?”

“当然了,”宋云归的神色依旧平稳,“你想一想,这数月以来,我们颠覆了蓝田寺、扳倒了西岭寨,逼退了铸剑庄,终于吞并天极门。敢问这般丰功伟绩,除了我们东风堂,还有哪门哪派做得到?”

“没有了!”金泽答道,目光灼灼地凝向宋云归,眼底映出火苗的影子,泛着红光,“明日待木师姐回来,我们是不是就能出发了?”

宋云归却微微一笑,道:“忘了木雪吧,她不会回来了。”

金泽面露诧色,小心翼翼地问:“莫非她……有背叛之举?”

“不然我为什么坚持要她独自出海?”宋云归反问道,“其实她还不知道她留在瀛洲岛的这些天,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待她知道的时候,恐怕也晚了。”

金泽张大了嘴巴,顿了片刻,才道:“宋堂主果真高瞻远瞩、神机妙算。”

宋云归将木杖提起,在地上点了点:“不用恭维我,毕竟她也是个漂亮女人,若非迫不得已,我也不愿对她动手,可惜啊可惜。”

他一面叹着气,一面用目光扫过眼前的心腹:“你们可都是我的左膀右臂,决不能与女流之辈一般见识。”

“明白!”金泽答得响亮。

*

天空在燃烧。

柳红枫几度仰头,都被扑面而来的热浪灼得疼痛不堪,迫不得己缩起脖子,眯起眼睛。

他想,幼时听过的神话故事里,祝融与共工在天上打架,撞断不周山的柱子,惹得天火流泻,引燃大地,大约便是眼前这幅景象了。

他立足的大地只有区区方寸,好像一个微缩的世界,熊熊炽焰在头顶燃烧,汇成一片红色的海洋,枯枝败叶的碎屑簌簌掉落,夹带着数不清的火团,接连坠入湿泥潭中,在火团滚烫的炙烤下,就连泥里的水分都被榨得干净,地面渐渐褪成一片焦黑色。

比大火更难捱的是烟尘,尘嚣四处翻飞,火苗无法触及的地方被浓烟侵占,浓烟翻滚着钻进鼻子,不由分说地将新鲜空气挤走,只留下令人窒息的呛味。

柳红枫之所以还有一息尚存,全仰仗角落里的一滩水。

他站在齐胸深的水里。

水的表面浮着厚厚一层苔藓,泛着一股腐败的味道,里面不知还藏了多少看不见的污垢,叫人浑身发毛。

他将外衫扯下来,用水沾湿,捂住口鼻,那股难闻的腐味因此渗入鼻腔,和着胸口的挤压感,简直像活活被埋进坟冢似的。

但和肆虐的大火相比,这一滩水反倒成了最温和的东西。柳红枫别无选择,只能一次又一次沾湿衣衫,捂在鼻子上,他在呼吸的间歇抱怨道:“哪个畜生想出点火的馊主意,莫非是想把我们生生焖熟吗。”

段长涯在他一旁道:“你少说几句吧。”

柳红枫摇了摇头:“我若是不说几句话,便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

段长涯却道:“放心吧,死不了。”

段长涯的信心并非空穴来风,尽管火势汹汹,但在这片狭窄的水底居然有一口泉眼,泉水很细,安静无声,就连涟漪也被水藻盖住,倘若不是亲自其中,根本无从察觉。

但这一缕涓涓细流,此刻却成了对抗大火的法宝,水流渗入泥土,将那些烧焦的部分重新沾湿。躲在水里的人也得益于泉眼的恩惠,身体奇迹般地与火海隔开,避免了生生焖熟的结局。

柳红枫和段长涯躲在水里,因为水面实在很小,他们不得不像水边的灌木一样低着头,缩着肩。

但他们比不上树木纤细,所以只能背抵着背,像是被胶粘住似的,牢牢地贴在一起。

过于亲密的距离折磨着柳红枫的心神,他迫切地想要转移注意力,于是用干燥的嗓子说:“你的运气真的很好,跳进水里,刚好碰上一口泉眼。”

段长涯却道:“不是运气,我早知道这里有泉水。”

“为什么?”

“我小时候曾在附近玩耍,见过这片水潭,和现在看起来几乎没有变化。倘若是死水,过了十年,绝无法保持当年的样子。所以我猜到,这里应该有水源存活。”

“原来是这样,原来你是个聪明人,看你的长相,还以为你一定是个呆子。”

柳红枫一面说,一面侧过头,余光恰巧瞥见对方皱紧眉头的模样。经过火光的勾勒,眉心的褶皱显得格外深刻,很显然,段长涯对他的鬼话充满抗拒。

他倒没指望对方会相信,事实上,就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这装失忆的把戏能撑到几时。

有时候,谎言并不是为了欺骗别人,而是为了欺骗自己。

燃烧的声音漫长而响亮,数不清的细屑在火舌的卷舐下纷然爆裂,噼噼啪啪绵延不止,隐约可以听见头顶的人在交谈,但全然无法分辨讲话的内容。火光盖过了天光,将头顶染得宛如白昼,但谷底却像是被关进了永夜,不知道能否迎来下一个黎明。

柳红枫泡在水里,只觉得脚底渐渐发虚,身子不由自主地瘫软,眼睛盯着漂浮的水藻,目光愈发模糊。

段长涯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在发抖。”

他眨了眨眼,道:“是你在发抖吧。”

这人实在太过敏锐了,他想,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对方身边挪开,于是在水里向前迈了一步。可他的身上仿佛套着一根看不见的缰绳,举步维艰。他皱起眉头,脚底用力一蹬,不料足尖陷入软泥,踉跄了一步,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水花四溅,他没有倒下,反倒是陷进对方的臂弯,脑袋贴住了对方的肩膀。

段长涯揽过他的肩膀,动作有些强硬,带着几分埋怨的意思。

两人变成了面对面的姿势,段长涯的手掌不由分说地贴上他的额头。

“好凉啊。”他战栗着抱怨了一句。

段长涯却道:“不是我凉,而是你的额头太烫了,你分明是在发烧。”

柳红枫不禁一怔,他不过只是受了点外伤,本不至于露出虚弱的一面,但残留在他体内的毒在作祟,将力量渐渐剥离他的身体,将尊严也一并抽了去。

面对段长涯审视的目光,他愈发不甘,于是冷冷道:“你若是刚接完骨头,又被人追着跑了很远,掉下泥潭,然后站在水里被火烤,你也会发烧的。”

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变得仿佛擂鼓一样激烈。

他深知时间所剩无几,在死之前,他或许应该抛弃可笑的谎话,放下廉价的尊严,将他从素姨口中听到的真相完完整整地告诉对方。

现在不说,往后便没有机会了。

但下一刻,段长涯却做出了令他始料未及的举动。

段长涯竟张开双臂,在水里抱住了他。

柳红枫一惊,立刻挣扎着企图脱身,然而,对方却像是刻意与他过不去似的,加大了手臂上的力气。

“你干什么?”

“救你。”

“不必了。”

水潭太小,两人的距离太近,鼻尖眼看就要贴在一起,柳红枫只能垂下眼帘,藉此避开咫尺外过于凌厉的视线。

段长涯的嘴唇贴着他的耳朵:“你不是失忆了么,既然不认识我,何必如此抗拒,我看起来很像是坏人么?”

“不像,”柳红枫咬着牙根,从齿缝里挤出零散的字句,“你简直是枕着圣贤书睡觉的正人君子。”

他的口吻充满了讥讽,可段长涯却没有动怒,只是淡淡答道:“既然如此,便安下心来。”

在半是水、半是火的割裂的世界里,段长涯将他纳入臂弯之中,将珍贵的体温分给他。

*

柳红枫的头脑一片混乱。

大约是发烧时脑壳也一并烧化了,从前引以为傲的理智,此刻全然派不上用场,身体仿佛脱离了控制,在一片模糊中,仅凭着本能擅自行动,将重量压向对方的肩膀。

柳红枫恨透了这一具孱弱又卑贱的身体,他的意识仿佛漂浮起来,浮在上空,静静地看着自己出丑时的样子,满心焦灼,却无能为力。

段长涯像是等待很久似的,待柳红枫有所示意,立刻分出一只手,搭在后者的背上,用力一压,将这人与自己的胸膛压在一起。

柳红枫的脑袋枕着段长涯的肩窝,脸颊时不时蹭过对方的耳廓,而自己的耳垂也被对方的嘴唇擦着。

来自敏感处若有若无的触碰,令他不由自主地陷入痴遐。心底残存的最后一丝尊严拼命掐断了他的念头,阻止他继续想下去。段长涯是他的世仇,是害死他母亲的元凶之一,是十年前曾深深伤害了他,十年后又被他残忍背叛的人。就算他曾与这人同床共眠,然而,那也是欺骗的一环,与此刻的境遇全然不同。

此刻,他距离死亡仅有一步之遥,不论结局有多狼狈,他也想为自己存下一丝体面。

他一次次地将道理灌入心间,竭尽全力与本能相抗,尽管如此,仍旧藏不住身体的懈怠。他的思绪有多痛苦,贴在胸前的体温便有多惬适。他终究只是个庸人,就连如此浅显赤裸的诱惑都无法拒绝。

他被两股思绪撕扯着,仿佛要裂成两半,一片混沌中,他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意识仿佛遁入深海,无影无形……

偏偏在这时,段长涯开口道:“别睡,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你最好保持清醒。”

这番不痛不痒的话,在他听来刺耳极了,他咬着牙道:“你这不是强人所难么?”

段长涯露出一丝窘色,隔了一会儿才道:“你若是忍不住犯困,我可以陪你说话。”

这才是真正的强人所难。

柳红枫暗自笑了一声,脸上却装作不懂的样子,道:“好啊,那你说吧,我洗耳恭听。”

段长涯抿起嘴唇,柳红枫用余光瞧不见他的脸,只能瞧见侧面的鬓发与耳廓。耳朵被嘴唇牵动,微微抖着,仿佛一个笨拙的仆佣,不经意间泄露出主人拼命压抑的心事。

这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柳红枫虽然贴着段长涯的胸膛,但却全然无法揣摩这人的思绪,他只能漫无边际地想,倘若将两人的位置调换,此时此刻,他一定有无数问题想要付诸于口。

——为什么要欺骗我?为什么要害我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来到我身边折磨我?

这些问题,他一个也答不上来,所以,在段长涯面前,他只能谎称失忆,用拙劣的借口来掩饰心中的空虚。

他的伪装破绽百出,像是飘在半空中的皂泡,只要一根手指就能戳破。

但出乎他的预料,段长涯并没有提出任何问题。

段长涯只是用一贯平淡而冷清的声线说:“以前你不是这样的。”

“以前?”

“以前你的话特别多,不论我说什么,你总要与我争执一番,我没有一次能说过你,所以我宁可闭嘴。”

牵着思绪,不受控制地忆起过往。

“是么,我代以前的自己跟你陪个不是,他大约是个混蛋,嫉妒你的长相比他更英俊,所以有意来找你的麻烦。”

段长涯轻笑了一声,随即又摇了摇头,微小的动作里透出几分淡淡的无奈。

本来,经过这一番狼狈逃难、殊死挣扎,段长涯的白衫早已沾满泥浆,发丝也被汗水浸成一缕一缕,末梢还沾着土屑,脸颊更是像被煤炉灰糊过似的,青一块灰一块,尽管如此,他的气色中却全然没有肮脏的印记,即便在火焰遮蔽的天底,仍旧清朗如皎月。

大约因为这人的心总是干净的,再厚重的俗尘也只能抹黑他的外貌,而无法侵染他的神采。

段长涯的鬓发蹭着柳红枫的脸颊,柔软的触感伴随着说话声的节奏,反反复复,流连忘返,不断撩拨着后者的心神。

柳红枫的呼吸变得有几分急促,不禁在对方怀里挣动。

“怎么了?”段长涯问道。

柳红枫低咳了一声:“我方才突然想起来,我是喜欢男人的。”

说完这句不经脑子的话,他即刻便后悔了。所谓自掘坟墓也不过如此,为了弥补失言,他立刻换了个严肃的口吻,义正言辞道:“你还是离我远一些,以免我占你的便宜。”

“你连站都站不稳,还能占谁的便宜。”

段长涯说着又笑了,肩膀微微颤动着,经由两人紧贴的肌肤,每个细微的动作都毫无偏差地传递给对方。

柳红枫心怀不甘,争辩道:“此一时彼一时,劝你不要以圣贤之心度混蛋之腹。”

“你以前经常占人的便宜,也不见你与人商量,更不会说这样的话。”

“你该不会已经失身与我了吧?”

段长涯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突然僵了一下。

柳红枫接着道:“所以说我以前的确是个混蛋?”

段长涯反问道:“不如趁此机会改过自新?”

一双有力的手绕过柳红枫的背后,贴着他的脖颈,轻轻揉动。

这只是个无意识的动作,不含任何下流的暗示。在这般水火交加,泥澡包围,逼仄难耐的环境里,大约只有真正的混蛋才会生出不合时宜的念头。

柳红枫只想痛骂自己。

他实在不能继续与段长涯呆在一起,只要这人在他身边,他就变得不再是自己,失了尊严,失了智慧,灵魂中的卑劣与胆怯全然暴露在外,一览无余。

他想逃跑,倘若此刻不逃,要不了多久,他便会被脑海里南辕北辙的念头撕扯成碎片。

然而,他不过是表露出一丝退却的意图,段长涯便轻而易举地施加臂力,将他拉了回来。

“柳红枫,你能不能稍微安分一点,你到底在怕什么。”

偏偏在这时叫了他的名字,严厉的口吻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的愠意。

方才还贴在颈后的手顺着肩膀滑下,停在手腕处,五指顺势一握,指肚抵着他的脉搏。

柳红枫顿时慌了神,生怕将最大的秘密暴露在对方眼中。

*

柳红枫差点忘了,段长涯或许是个不知变通、不喜妥协的人,但他绝不愚钝,正相反,他有着惊人敏锐的直觉。

他是个从不彷徨的人,从来遵循自己的意旨而动,就像一束光,不管面前有多少曲折,永远能找到最近的那条路。

这样的人若是成为同伴,想必是一件幸事,但若成为敌人,却是最难对付的类型。

柳红枫已经无力招架他的攻势。

两人在没有刀剑的战场上角力,谁也不愿退让一步。但段长涯很快便取得优势,他的手甚至比驱使剑术时更加迅敏,五指一捏,便将柳红枫虚张声势的伪装捏得千疮百孔。

“你的脉相很乱。”

“是么,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在哪里中了毒?”

“我不记得了。”

段长涯发出一声叹息,但并未放松手上的力道,正相反,他翻起手掌,以掌心为垫,将对方的胳膊稍稍托起,两指从下方绕到脉门处,与盖在另一个方向的拇指协同,将柳红枫的手腕禁锢在一只小小的圆环里。

柳红枫的手指微微抽动,感到小臂处有一股清流徐徐涌入,以脉门为途径,段长涯将自己的力量分给了他。

厚苔覆盖的水面荡起一层涟漪。

段长涯的身上也有一口泉水,深埋于体内,不动声色浸润着他。很快,柳红枫感到指节微微发胀,来自对方的一部分生命渗入他的肌肤,将冻得发僵的骨肉重新唤醒。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在打冷战,寒气盘踞在他的身体里,使他变得迟钝而脆弱,直到这一汪泉水令他复苏。

他说:“你不必在我身上浪费力气。”

段长涯却回答他道:“只是还你的人情,我不想亏欠你的。”

柳红枫微微一怔,忧虑的心绪缓和了少许,却又被接踵而来的失落填满。

除了互相亏欠,他与段长涯之间还剩下什么呢?

“段少侠,我猜你的武功一定很好吧。”

“的确不差。”

柳红枫轻笑了一声,惹得两个人相贴的肩膀一齐微微颤动。

段长涯面露困惑:“怎么了?”

柳红枫道:“我方才想到,这世上像你这般毫不谦虚的人,应当不多吧。”

段长涯沉默了片刻,道:“我不过是说出确凿的事实而已。你觉得谦虚也好,傲慢也罢,都是你自己的审度,是你的心思,不是我的。”

“我的心思?”

“你的心思太重了,你总是企图将所有的事情都装在肚子里,但一个人的肚子只有那么大,注定装不下的。”

柳红枫只觉得心里咯噔一声,他竭力维持语调如常,不动声色地问道:“装不下就该丢弃吗?”

“总好过被压垮,落得走投无路,只能自欺欺人。”

最后一句话里饱含着一丝怨怒,仿佛是在斥责他。

柳红枫觉得有些委屈,可他不能坦白,是他选择了自欺欺人,选择了用谎话掩盖真心,若想留在段长涯身边,他便只能将满心的委屈吞进肚子,将这场戏继续演下去。

他与段长涯仿佛站在黑暗两端,被同一根绳索牵着,两人全然看不清对方,只能拼命拉扯手里的绳头。

这样一场局,真的能分出胜负吗?

段长涯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很冷。”

“没……”

不等柳红枫摇头,段长涯便收紧了手臂,将他的身体所发出的每一次细微震颤都纳入怀中,而后断言道:“你很冷,外面的火势小了不少,我抱你出去。”

柳红枫这才注意到,头顶的火势已经渐渐落去。

大火仿佛燃烧了一辈子那么久,万幸的是,大约不相信谷底的人还能活下来,东风堂弟子早就走远了。

柳红枫终于放弃抵抗,将体重压在对方的肩上,任由一双有力的手臂环过他的腰,将他抱起,从水中托出,而后放在一旁的滩岸上。

他张开眼睛,头顶一片晦暗,纵横交错的枝桠被烧得焦糊,织出一张漆黑的网,残留的火星在网中跳跃,流连忘返,像是舍不得错过这夜色似的。

身下的土地带着不可思议的温度,暖意不动声色地渗入他的肩背,使他情不自禁放松下来。

段长涯的声音在身旁响起:“你若是困了就睡一会儿吧。”

“你呢?”

“我来守夜。”

段长涯的脸颊出现在视野一角,是大火肆虐的废墟中唯一存活之物,是这片焦黑的天地里仅存的一抹亮色。

柳红枫从下方凝着对方的脸,道:“段少侠,你虽劝诫我不要贪心,但你大约也是贪心之人,什么都不愿舍弃。”

段长涯眨了眨眼,答道:“或许吧。”

柳红枫道:“像你这般贪心的人,早晚会被人欺骗,遭到背叛,失去一切。”

段长涯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经历过了。”

柳红枫道:“是么,那骗你的人一定是个混账,就算你杀了他,他也没什么好冤枉的。”

漫长的沉默过后,段长涯道:“你说得对,明天天亮之后,若是能从这里逃出去,我便考虑一下去找他复仇的事。”

“明天么?”

“对,明天。”

待到天亮后,黑暗便再无法充当他们的掩护,初生的旭日中,他们注定要看清彼此的脸,注定要结束这一场艰辛的对垒。

但至少今夜,他们还能同舟共济。

今夜,段长涯在柳红枫面前,还能够装出温柔体贴的模样。

段长涯仍旧握着柳红枫的手腕,将残存的力气徐徐注入他的经脉。

柳红枫终于累了,他再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维持这场漫长的拉锯,他缓缓合拢双眼,感觉到眼眶微微发烫,有些湿润的东西在其中打转,随时可能决堤而出。

然而,另一只手覆在他的眼睑上,将积蓄的泪水轻轻拭去。

残余的火焰终于熄灭,方寸的洞天犹如经历了一场浩劫,在满目烟尘中归于沉寂,然而,在人们的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地底的泉水重新涌出,徐徐浸润干涸的土壤,像是要将支离破碎的一切修补如初似的。

泉水是那么孱弱,大约要过上几个月,几年,才能抹去这场大火所留下的伤痕。

然而,总会有那么一天的,今夜被肆虐的火舌吞噬而死的部分,将在遥远的未来重获新生。

在阖眼之前,柳红枫微微张口,自言自语道:“明天过后……不劳你动手,我就快要死了……”

他用轻不可闻的气声吐出这句话,而后,终于彻底失去意识,陷入沉沉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