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未明回屋的时候,一推门便见到傅剑寒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下。他脑袋一懵,三魂仿佛去了两魂;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整个人扑过去趴在他身上,先探鼻息、再摸脉搏,颤抖的双手解开血衣,一寸寸寻找着伤口……结果摸着摸着,地上的人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个混蛋!”
未明僵住了,随后控制不住地低吼一声——可惜脸上眼泪鼻涕混成一团,实在没什么气势。
“未明兄,对不住对不住。”傅剑寒举起双手,抵抗着低下来想掐死他的同伴。“傅某不是故意的,方才只是……有点原因……”
冷静下来的东方未明粗喘着气,站起来检查了一圈门窗,将厚重的石门用桌子抵住。傅剑寒从地上坐起来,脱下来被血水浸透的外衣。
“方才傅某下到了后山崖底,看到一些很像我们以前见过的药草——就是能提炼出那个什么极乐散的药草。此时忽然有人偷袭傅某,用的是一种绿色的水液,沾上一点就像被火烧到一样——”
“腐尸烈焰水。”东方未明奇道。“还有极乐散?奇怪,这里明明是天龙教的总舵……莫非……”
“交手数回合,我见此人招招狠毒,只得不留余地,刺死了他。但傅某身上也溅上了少许毒水,皮肉烧得生疼。我想起两年前某次未明兄和一个紫皮怪人交手后,说全身沾上了毒液,首要之事便是以清水冲洗;崖底虽找不到水,但到处都是积雪,我就赶紧在雪地上打了几个滚。不过此时那个死者的血刚好流了一地,因此衣服才被血浸透的。” 傅剑寒说着伸出一只手,手臂上果然有烧灼般的伤痕。
东方未明忙道:“那你现在感觉如何?除了皮肉伤,身体还有别的不适吗?”
“不知道,头晕晕沉沉的。我怕毒力入心,便点了自己的穴道,躺下不动。”
“做的很对。你身上带着五毒珠,只要不强行运转真气,便不至于毒发。” 东方未明从怀中掏出一枚生生造化丹,塞进他口中。“——服下这个。我再以内力再帮你驱毒。”
他盘腿坐到傅剑寒身后,双掌抵上背心,开始运功施为。屋内一时间只有绵长的呼吸声,倒是屋外风雪的咆哮时近时远,尖锐怪诞,有时鬼魂嚎泣。傅剑寒感到汗水渐渐从额头沁出,身体却松快了许多,便知道毒力渐缓。这时只听东方未明长叹一声。
“剑寒兄,我错了。”
“什么?”
“我以前不该在你面前装神弄鬼,隐瞒很多事情。”东方未明缓缓收了手,“被人吓到心惊肉跳的感觉,我算是体会到了。”
傅剑寒赶紧转身过来面对他。“傅某不是故意……罢了,你知道也好。”
“我以前喜欢故弄玄虚,有时是因为不够信任他人,有时则是因为不够信任自己。”东方未明揉了揉眉心,坦诚道,“我很怕出错了叫人取笑,所以没有十成把握的推断,便不愿明说。但有时越这样,越是钻进了死胡同。”
傅剑寒笑道:“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傅某就做那个补上一失的愚者,如何?”
“不必自谦,剑寒兄的头脑,我一向十分佩服。很多江湖事,你都看得比我透彻,更可贵的是,你总能保持清醒,不会像我这样容易被冲昏头脑。”东方未明抓住他的手,热切道:“这次见过师叔之后,我也突然有了种奇怪的推测——与其说是推测倒不如干脆说是想象吧。这次我会全部说出来。不论我猜到多少,猜得对不对,只要沾上一星半点儿关系的,都说给你听。”
“有趣,未明兄又知道什么大秘密了?”
东方未明身子倾向他,这次在耳边倾诉了很久,很久。久到桌上的油灯闪出最后一刹微光,随后熄灭了。
黑暗中,傅剑寒沉思着抚弄着手指,“已经过了那么多年,这种毫无根据的事……但不知怎么的,被未明兄这么一说,傅某好像都要相信了呢。”
“说实在的,之前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在胡说八道。”东方未明轻笑道,“本来的确是毫无根据,可是今日你所遭遇的一切,反而让我有点相信这种推断了。”
“……就算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眼下天都峰四处戒备得紧,咱们要如何将消息传到天王那边呢?”
“你现在是自在天,而我要应付师叔,我们两个都没办法传讯。所以只能像你以前说的那样,托付给别人了嘛。”
“别人?未明兄在这天都峰上,还有朋友?”
“未必是现在的朋友,说不定是将来的朋友呢。”东方未明神秘地笑了笑,接着马上招供了:“是八部护法之一的,阿修罗。”
“阿修罗?”傅剑寒诧异道,“你若说夜叉或者摩呼罗迦,尚且都有些微缘故,可为何——”
“阿修罗好战嗜血,唯我独尊,生平却有一个最大的弱点。”东方未明解释道,“你可能也听说过,她和天龙教前护法的任前辈本有一段前缘,结果却闹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我已偷偷地将一根迦楼罗金翅鸟的翎羽和一枚信号烟花藏进她的房内。见到这片羽毛,她必会心神大乱,以为生平最大的‘对头’就在天都峰附近,约她相见;而她也定会瞒着教主,挑个隐秘的地点点燃信号,将人引来。我要传给天王的消息,就藏在那根羽毛中空的管子里。”
“可那信号烟花,不是任天翔前辈给你救急用的么。这样的话任前辈不就……”
“现在便是危急之时,不得不用。我相信她不会真的杀了任前辈的。实在不行任前辈可以一把抢过羽毛,跳上鸟背就跑嘛。”
傅剑寒苦笑道:“……未明兄真是不能得罪啊。”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不是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吗?”东方未明狡黠地眨眼,态度却愈发郑重,“他人待我一分,我必十倍报之;不过——只有,只有剑寒兄,我欠得实在太多,这辈子怕是还不清了。”
“未明兄说笑了,你何时亏欠过傅某?倒是傅某也被你救过好几次——”
“你在这里,便抵过十次二十次的救命之恩。”东方未明与他十指相握,本想认真地说出这话,不知怎地嗓子却哑得不得了。“剑寒兄,我想说,那个,有友如此……”
“……夫复何求。”
*****
“少庄主,前方二十里便是丹霞镇了。”
任剑南挑开垂帘,伸头向外眺望。此地偏僻荒凉,数里不见人烟,只有他们一行的车轮和马蹄,在积雪中艰难地犁出一条道路来。拉车的马匹喷出沉重的鼻息,连身上的汗水都渐渐结成了薄冰;护剑使们个个身着皮帽棉衣,仍是须发霜白,双颊冻得通红。不远处天色灰沉,山峦高耸入云,烟笼雾锁,更令人胸中烦闷,几近窒息。
铸剑山庄一行从烟雨绵柔的江南出发,赶往风雪冷峭的塞北之地,已是两个月前的事。临行前,任剑南孤身前往忘忧谷,在谷口奏了一曲“卧龙吟”,随后将绿漪留下,只摘走了琴边的一束轸穗。
一路上,任剑南沉思之时,手指总是忍不住摩挲那一缕柔软的流苏。
那一曲,弹得着实差强人意……不知仙音前辈,是否还会挂念这个不成器的学生呢。
任少庄主本与护剑使们并辔而行,可惜刚过晋、陕之交便染上小疾,只得在车内静养。尽管如此,他们仍分毫不敢拖慢赶路的速度。过了平凉县,他们便在车顶插上一面黑底金丝镶边的三角小旗——正是天龙教毗沙门天的召集令,也是铸剑山庄上下,以及中原许多门派的燃眉之急。
从山庄带领车队出发,并说服父亲留在家中的那一刻起,任剑南便下定了决心。不管玄冥子派给他如何千难万险的差事,哪怕有意地刁难折辱,他也必须应承下来。
为了父亲。为了那些从小照看他、护着他的叔叔伯伯。为了那对在父亲发火时替他把琴藏起来的小姐妹。为了……自己的性命。
尽管不愿反复回忆,眼前却时常浮现出铸剑山庄大难那一日,平日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的父亲,在天龙教徒的威逼下老泪纵横的样子。
“铸剑山庄……铸剑山庄……老夫又岂是在乎这几百里地,几进几出的房子?”
“姓任的怕的不是断送铸剑山庄百年的基业……也不在乎什么任家的香火。只是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面前罢了。”
当时他的白晶剑距离荆棘的咽喉不到一寸,而荆棘的魔刀也架上了他的颈侧;背心还抵着不知哪个天龙教徒的钢爪。
任剑南总是想,如果从前的自己不那么任性,习武再努力一点,再拼命一点,会不会有所不同?
他苦笑着摇摇头。听少临兄说过,海上若有漩涡,那么越大的船只,越容易被拖下去。铸剑山庄时至今日,不是一个人能够扭转的。
忽然,他注意到前方的道路出现了一些异状。
“丁叔,拜托让马队先停一停。”
任剑南跳下马车,提剑跑出几步。不知为何,大约百步开外的积雪凭空消失了一大块,露出底下坚实的黄土,仿佛被人刻意清扫过了似的。他用手指拂过地面的薄土,发觉指尖被染红了。
“此地发生过一场恶战。” 任剑南辨识着地面依稀可见的剑痕。“不是一两人,而是许多人同时出手。光使用的刀剑便有七种以上。可究竟是何人在此……”
被唤作“丁叔”的管家道:“少庄主好眼力。从情理上推断,正月这个时候,会经过此地前往丹霞镇的,应当同我等一样,是因为唯我独命丸之故被天龙教召集的人吧。”
任剑南沉吟道:“玄冥子在密信上写得明白,召集各派是为了让我等替他做一件大事。既然他缺的是人手,为何奉命赶往天都峰的门派,会在半路上遭遇偷袭呢。”
“或许……那魔教之中,亦有几方势力内斗不休。有些憎恶玄冥子的教徒,不愿见他羽翼渐丰,便想着先下手为强,除掉我等不得不听命于他的人。”
“丁叔说得在理。” 任剑南握紧了剑鞘,仰头望向远处的山脉。“只怕此行,凶多吉少啊。”
晌午过后,铸剑山庄一行人行至镇上,打算在一间事先约定过的客栈打尖。从门外往内窥看,只觉这客栈内部颇为宽敞,大堂却没摆放多少副桌椅,几乎是空空荡荡。写着“凤翔客栈”四字的牌匾不知何故落到了地下,还有被人踩踏过的痕迹。
任剑南率先跨过门槛,只觉一股强烈的酒气扑面而来。他扫视大堂四下,只见客栈连掌柜和跑堂都带着骷髅鬼面,客人却寥寥无几。只有三五个带着斗笠和面纱的人挤在角落,桌面上勉强摆着些酒菜。
虽然早听说西北天龙教势力颇盛,可也不料到了如此张扬的地步。
一名跑堂的迎上前来,面具之后透出冷静又有些沉闷的声音。“客官里边请。”
任剑南吸了口气,握着白晶剑鞘的手心微微渗出汗水,面上仍是一派波澜不惊。他常年练琴,耳力颇精,已听出楼上亦埋伏着十余人。他们是玄冥子派来接应的部下?还是有意致他们死地的其他魔教中人?
他很清楚,此时的一个判断,便关系到身后几十人的性命,甚至铸剑山庄上下数百口人的存亡。
“这位兄台,敢问可是天都峰的信使么?” 任剑南微笑着做了个手势,手中的剑鞘巧妙地一推,将两面门板在背后关上。“少庄主!!”铸剑山庄的护剑使们想要扑过来,木门却严丝合缝,内部的门栓也插上了。
“丁叔,梅伯,请各位守住车马,勿让人靠近。”任剑南隔着门高声下令道。
客栈角落里坐着的一桌人中,传来些许窃窃轻笑。“铸剑山庄的……好胆色。和先前的……完全不同。”
“什么人?” 任剑南捕捉到了话中的一丝轻蔑,却并非敌意。“掌柜的,此店先前还招待过与在下同路的人么?”
“同路人?不知少侠与何人同路,又去往何方?”
掌柜的意有所指地道。从嗓音听来,似乎是位年事已高的老者,然而中气十足,显然内功深厚。
“……天都峰。”任剑南知道此时已无需隐瞒,便答道。
“可有令旗?”
“令旗在此。” 任剑南将黑色金丝小旗在手中展开。“我等既然奉命前来,不知教主派诸位中途拦截,所为何事?”他话中刻意提起龙王的名目,而不提玄冥子。即便对方是玄冥子的对头,或许仍有商量的余地。
一名身材矮小的跑堂的忽然擦身而过,想要一把夺过旗子,被任剑南不着痕迹地避开。但那人还是凑近看到了旗子正反两面。“这令旗背后,绣有‘毗沙门天’四字。召集诸位的,究竟是教主龙王,还是玄冥子?”
“毗沙门天尊使本来便是龙王座下亲信;教主事务繁忙,他代教主发号施令,难道不是一回事?” 任剑南反问道。
“哦?那就是一回事,一回事。” 那名跑堂的轻轻笑道。
“诸位。”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后厨的方向大踏步走来。此人面上也戴着面具,但身上穿的却不是黑衣,而是一件青色的短打。他做了个手势,客栈四面的木窗也被木板遮住。有人拿来了几只粗大的蜡炬,将屋内照亮。“不必吓唬任贤弟了。”
青衣人将面具取下,面上挂着歉意的微笑。这可把任剑南吓了个喜出望外。
“谷大哥?!!”
“贤弟,收声。” 逍遥谷大弟子将一根手指举到唇上。任剑南这时再环顾四周,一位位都是相熟之人,甚至有不少年高德勋的老前辈:少林寺的无色、无惠两位禅师在二楼轻宣佛号,而冒充掌柜的竟是武当派的古叶道长。华山派的曹掌门和几位得意的弟子脱下斗笠,从角落的桌边站起身来,而跑堂的大多是丐帮的兄弟。客栈中的气氛一下子松快了许多。
“各位,前辈,你们……”
“还是请谷盟主为任少侠解释吧。”丐帮的李舵主笑道。
“不敢当。”谷月轩拱手道。“此事说来也简单。我等在华山会盟之时,突然得到消息,说龙王计划召集诸位在初七这天上天都峰议事。在下与各位前辈商量之后,决定事不宜迟,干脆趁此机会,一举攻上天都峰,令魔教教主措手不及。”
若是往日,这等决议任剑南必然会全力支持,可时至今日再听见这话,却叫他浑身发冷。
“谷大哥,这……”
“贤弟不必心急,听我一言。”谷月轩拍拍他的肩,安抚道。“谷某与各位老前辈都慎重考虑过了。天龙教的总舵位于天都峰之巅,各处都是悬崖峭壁,易守难攻。若是率领武林盟的各位兄弟强攻上山,必定损失惨重,甚至铩羽而归。但有件东西,却可以助我们通过魔教众人的岗哨,直达龙王座前。”说着他握住了任剑南右手上拿着的那面令旗,“便是此物。”
“原来你们打算——” 任剑南恍然大悟。
“不错,若是任贤弟同意,我等想和铸剑山庄的各位交换行头,以护剑使的身份上天都峰。” 谷月轩收了手,坦言道:“我知道任贤弟担心令尊服下的那枚药丸。不过不必担心,家师对玄冥子惯用的毒药颇有些研究,加上神医前辈与医仙妹子都在日夜钻研,近期定能做出玄冥子所下之毒的解药。真正危险的——只有任贤弟本人。”
任剑南怔怔地盯着手中的令旗,突然将旗帜卷起,塞入袖中。“谷大哥,神医前辈能够制成唯我独命丸的解药,有把握吗?”
“有把握。”谷月轩点头道,“玄冥子之所以能练出唯我独命丸,靠的其实是一本书——一本来自苗疆的宝典。他当年为了抢夺那本秘笈,险些杀害了神医前辈的同胞兄弟,最终只抢下了其中几页残卷。而神医前辈兄弟手中的另外半本宝典,如今就在他的侄女手里——也就在忘忧谷。”
“也就是说,只要有了这本宝典——”任剑南沉吟道,随后点了点头。“多谢谷大哥,我赞同诸位的计划。”
“任少庄主不愧是豪杰之后,真是痛快!!” 丐帮的柯帮主大喜过望,抢先道,“老实说,老叫花子和诸位兄弟一早就拿下了这个魔教据点,就等着那些个拿着令旗要上天龙教的门派经过:什么唐门八卦门百草门天剑门绝刀门海鲨帮长虹镖局……都已经路过此地。老叫花子也知道他们受了魔教妖邪的威胁,并不会逼迫他们,就是好言相劝,希望他们看清形势与我等合作;但除了关总镖头、夏侯门主看在往日的情份上,捎上了几位先锋之外,那群无胆之辈全都拼命推诿,生怕叫玄冥子瞧出了破绽,会立刻毒发身亡。”
“什么毒药,全是借口。”一名丐帮弟子出言讥讽道。“解药明明很快便能到手,他们只是不敢与龙王一战吧。”
任剑南却道:“各位前辈、谷大哥,究竟是如何得到消息,知晓我等初七要上天都峰,以及行进的路线?莫非魔教之中,有人传递消息?”
“任大哥真是敏锐呢。” 柜台后方走出一名身材矮小、神采奕奕的少年,正是洛阳江天雄大侠之子江瑜。“正是如此。”
“这间客栈的酒气那么重……是因为大战之后,用酒冲洗了地板上的血迹?”任剑南缓缓道,“虽然有诸位老前辈出手,剿灭此地的魔教教徒不在话下;但如此轻易地叫人夺下了据点,却迟迟没有任何反应,这天龙教……似乎有些不对劲?诸位如何知晓,从天都峰得来的消息不会是某人故意引诱诸位上山的阴谋呢?”
“任贤弟尽管放心。此事绝不会是个陷阱。”
“谷大哥何以如此肯定?”
“这是因为……在下的师弟,如今就在天都峰上。”
谷月轩笑了一笑,神色有些复杂,“如此胡来,这一次,谷某可不能再纵容下去了。定要叫他回到师父面前,好好地倒茶认错。”
他万没有想到,此话一出,任剑南的表情变得更加难看了。
“……哪一个,师弟?”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