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南天星
远处的天际浮起一抹霞光。
镶金的云层翻滚好似波浪,将天尽头推得更远,更高,也将瀛洲岛挤衬得更加狭窄,更加渺小。可便是这样一片不起眼的土地上,仍有人头攒动,暗潮汹涌。
夜色尚未降临,躁动不安的气息便在人群中四处弥漫。
晏千帆走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躲避着铸剑庄护剑使的四处搜寻,几经迂回辗转,才终于摸到回川畔的磨坊。
离开之前,他将磨坊中的情形牢牢刻在脑海,再度推开门的时候,除了漏进窗棱的日光更加倾斜之外,其余都与他记忆中的模样相吻合,并无异状。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招手唤赵潜呈一同进门。
赵潜呈初次到访,脸上隐隐浮起兴奋之色。这一路行来,他醉醺醺、病恹恹的颓态改善了许多,像是一口枯井里突然有新泉涌出似的,两眼泛起凛凛波光,一面东张西望,一面催促道:“你将宝贝藏在哪儿了?”
晏千帆不敢怠慢,即刻答道:“你稍后片刻,我这就去找。”
他虽叛门出逃,但仍是一身锦衣缎袍,为了找剑,非得俯身蹲在角落里,半个身子埋进草垛之中,很快便沾满了满头满身的枯杆与尘灰。
赵潜呈站在一旁,抱臂旁观,嘴角难以遏制地向上扬起。对生于瀛洲岛的百姓而言,晏氏本是一堵高不可攀的墙壁,然而此时此刻,晏家的二当家却对他言听计从,百般客气,叫他如何不得意洋洋。
晏千帆终于起身,将藏在最深处的冷铁攥进手心,徐徐提起,道:“你看,这便是莫邪剑。”
赵潜呈凑到他面前,低头观看。
数月之前,莫邪剑由东风堂堂主宋云归从南疆的石矿中掘出,继而送来铸剑庄品鉴真假。剑鞘与镡柄已经经历一番打磨,凸出的棱角处由于打磨次数偏多,漆色有些褪去,而凹陷的缝隙处则是相反的情形,因为磨石难以触及,还残留有深红色的锈迹,细密的锈斑挤作一团,好似冬日里窗上的冰霜花。
与沐浴光华从炉中脱生的新剑不同,莫邪剑毕竟是前朝旧物,在战事中遗失,深埋入土,由时光所烙下的痕迹,凭借凡夫俗子的手很难轻易抹去,更不用说仿制出一模一样的赝品。
内行人只消一眼,便能看出此剑的真假。
可惜赵潜呈只是个外行,毫不识货,瞧见剑身上有色褪斑生之处,当即露出鄙夷之色:“你这破铜烂铁怎地就算是名剑了,该不会是骗人的吧?”
晏千帆微微皱眉,露出不悦之色,但仍用和善的口吻答道:“你若是看鞘不明白,那么看一眼锋芒便该明白了。”
话毕,他抖动手腕,将剑心从鞘出抽出少许。
饶是剑鞘表面被时光侵蚀,然而,收拢在鞘中的剑心却不曾有半点折损。名剑出鞘,就连声音也非同凡响,冷铁划过内腔,仿佛划过一块光洁的鹅卵石,“哗”地一声过后,激起一片清冽明亮的水花,是剑锋上跳跃的碎光。
习武之人都知道干将莫邪的故事,这剑出生时便失了爱侣,命途多舛,忍辱负重,就连锋芒也有着沉甸甸的分量,好似凛寒而立的战士一般,凌厉与厚重并存。
晏千帆到底是晏家人,对名剑的喜爱仿佛刻在骨子里,目睹这般盛景,打心底里由衷赞叹,发现对面的人一直沉默不语,便主动开口道:“你瞧见了吧,这才是莫邪剑真正的风采。”
说罢,他将持剑的双手举得更高,几乎凑到赵潜呈的眼前,盼着对方的赞同。
赵潜呈仍是不答,反倒攒起眉毛,嘴巴抿成一条线,露出奇妙的神色,叫人猜不透所以然。晏千帆这才想起此人本来不会功夫,又怎会懂得品鉴兵刃,他沉下视线,露出几分索然之色,道:“既然你不用剑,也难怪识不出真假。刀剑是凶煞之器,往后你也不要碰的好。”
说着,便要收剑入鞘。
然而,他没有听到剑镡上那一声轻响,却先听到耳畔如山崩一般猛烈的嗡鸣声。
嗡鸣是假的,是体肤的痛楚所引发的幻觉,痛楚来源于腕上,他的半条手腕像是突然麻痹了一般,骤起的剧痛冲上脑门,使他两眼发白,喉咙深处一阵反胃。
有外敌!——他的本能如此叫嚣着,片刻的头晕目眩后,他定睛环顾,然而,门仍旧好好地关着,窗口之外也没有任何可疑的影子。
又一次刺痛传来,沿着手背漫遍全身。这一次,饶是不愿相信,他也不得不承认,暗算他的人正来自他的眼底。
颈侧的脉搏凸起如柱,牵带着整张脸颊都扭曲了。他睁大了扭曲的眼睛,凝向咫尺外的赵潜呈。
赵潜呈的手里拿着一根雪松针。
晏千帆对雪松针再熟悉不过,这本就是他的发明,西岭寨的功夫以枪术为主,注重近身,但却不善远攻与暗计,于是他便借着铸剑的本领,仿用高山雪松的枝叶形状造出一种掷物,轮廓如扇,芒刺如梳,平日里可以藏在袖底,作防身暗器而用。
他不知道为何赵潜呈会拿着雪松针,更不知为何针尖会啐了毒,不偏不倚地扎进他的手背。
“你要干什么……?”
无需此问,莫邪剑已从他的掌心滑脱,像个背叛了主人的使役似的,迫不及待地奔入赵潜呈的指间。
他的耳畔再一次响起流水击石般的出鞘声,而后,至为锋利的上古名剑便彻底摆脱剑鞘的束缚,展露出夺人的锋芒。
锋芒的尖端恰巧抵在他的喉底。
赵潜呈道:“果然是一柄好剑,看来你没骗我。”
晏千帆大惊失色,背后生寒,莫邪剑是如此锐利,抵得他下颚泛起阵阵凉意,饶是对方持剑的手法稚嫩生疏,毫无章法,但以眼下的态势,只要简单翻动手腕,便能轻易抹断他的喉咙。
可他还不能死,他挣扎着,忍耐着毒剂带来的不适,竭尽全力伸出双臂,用颤抖的五指扳住赵潜呈的肩膀,竭尽全力往外推。
两人如小儿一般扭打成一团。
晏千帆质问道:“你从哪儿拿到的雪松针?你莫不是暗算了冯大哥?”
赵潜呈不答,只是卯着眉头与他角力,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从喉咙深处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姓晏的!你的宝贝归我了,你去死吧!”
*
晏千帆的脸上浮起震惊之色,像是不敢相信自己遭到背叛。他在抵抗的间歇大声道:“放开我!我不会害你,我是为了救你啊!”
但赵潜呈回答他的只有冷笑:“你当我傻吗?解药只有一份,就算你拿到手,也绝不会留给我。我已经被姓晏的利用了一次,绝不会再上第二次当!”
“你误会了!”晏千帆竭力争辩,“我从来没打算独占解药,我是要把幕后黑手揪到台前来,我要救你们每个人!”
赵潜呈像是听了个精彩纷呈的笑话,哈哈大笑出声。
晏千帆趁他松懈的片刻,一把抓向他的手腕。
雪松针上的毒药并非上乘,虽然瞬时效用强烈,但后劲儿很浅,他暗中运功调息,臂上的力量已经恢复七成,对付一个不通武艺之人,也有七成的把握。
于是,他不顾危险,毫不犹豫地出手反击。
赵潜呈虽不尚武,但反应足够机敏,很快便察觉到自己的劣势,在手腕被抓住的前一刻,果断向后撤开,放弃了杀人的念头,转而提起莫邪剑,不顾一切地转身,迈着莽步朝门口奔去。
晏千帆扑了个空,踉跄着站稳脚跟,发现对方已经逃走,急忙驱策轻功,健步疾追。
赵潜呈的手触到门扉,立刻将门闩拍掉,用力拉开,这个动作迫使他原地停顿,顷刻的功夫,晏千帆的影子已经追上他的头顶,他只觉得眼前一黑,肩膀一热,从背后伸来的手好似虎钳一般,将他的肩胛牢牢锁住。
不通武艺的外行人就算侥幸拿了剑,也敌不过真正的武林高手,晏千帆如拆卸货物一般,用麻利的手法卸下赵潜呈的力气。赵潜呈的肩背痉挛,一手松开门把,另一只手放开剑鞘。莫邪剑再一次从他手中滑出,剑鞘带着剑心,哐当一声摔在地上。
晏千帆一边用脚底踩住剑身,一边扳过赵潜呈的肩膀,麻利地将他扑倒在地,而后骑跨在他身上,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衣领。
门扉失了控制,借着方才的余劲儿,吱呀呀地绕轴摇晃着,门缝时宽时窄,使得漏入磨坊的光线一明一暗,仿佛有一盏烟花在头顶炸开,闪烁不止。
赵潜呈被压倒在地,皱紧眉头,剧烈咳了几声,脸上浮起一片痛苦之色。晏千帆居高临下地瞧见他的神态,立刻放松了手上的力量,道:“你不要再胡搅蛮缠,乖乖听我的话,我不想伤你。”
“呵……呵呵……”赵潜呈挣脱一只手臂,用手背抹了抹脸颊上的灰尘,从鼻根处发出讪笑的声音。
他的眼睛半闭着,眼睑却闪过一片凌杂的影子,门扉处的光线原就明灭交叠,此刻又平添了一层扰动,仿佛有一双手伸进清池,将池水搅得一片纷乱。
远处有人来了。
赵潜呈勾起嘴角,轻笑了一声,忽地仰起脖子,脑尖冲着门缝敞开的方向,高喊道:“来人啊,晏二庄主动手杀人啦!”
“闭嘴,不要喊!”晏千帆在慌张中伸出双手,两只手心叠在他的唇上,拼命压紧,仿佛他的嘴巴变成了船底的豁洞,不堵住便会招致灾祸,沉入水底,万劫不复。
赵潜呈使出浑身解数拼命挣扎,张大嘴巴,牙齿好似野兽一般,毫不留情地往晏千帆的手指上咬。
落在两人身上的影子愈发凌乱,门扉的摇动已经止住,可纷杂的脚步却全无停止的迹象,反倒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有人要来了。
来者何人?为何而来?该如何应对?
晏千帆心下已慌张到极致。他将脚边掉落的莫邪剑提起,抖开剑鞘,用锋利剑尖抵住赵潜呈的脖子,命令道:“将你的秘密告诉我,我就放你走。否则……”
“否则?”赵潜呈反问道:“有本事你就杀了我啊?”
持剑的人声音颤抖不已。
被剑锋胁迫的人却面色从容,嘴边甚至浮起一丝笑意。
“你不敢死,却也不敢让别人死,晏千帆,你还真是个懦夫。”
晏千帆僵住了。生来懦弱,左右摇摆,无处可归,他何尝不曾恨过。
远处的人影已经逼至门口,听取脚步声,少说有十数人。交叠的影子将漏进门缝的日光彻底遮住。
晏千帆多想刺下这一剑,而后转身逃走。
现在还来得及。
可是他的手却不听使唤,无论如何也无法越过这一寸的距离,夺走赵潜呈的性命。倘若善良即为懦弱,他比剑下之人还要弱小得多。
磨坊的门被撞开了。
他感到一阵绝望,煞地抬起头,跃入眼帘的却是冯广生的脸庞。
“你在做什么?”
他的眼底浮起一丝希望:“冯大哥,你帮帮我,他……他……”
没等他说完,冯广生便已冲至他的身边,熟悉的体温随之贴上他的肩膀。他长舒一口气,紧绷到极致的身体缓缓放松,大口地呼吸,多年来,他早已习惯与这人并肩共战,生死相护,他甚至没有细思为何冯广生会出现在此处,只是遵循本能,将悬着的心放下。
仅存的一只眼睛被汗水模糊,在时明时暗的视野中,他看到赵潜呈似乎望着冯广生,嘴唇动了动,仿佛说了什么话,下一刻,他便觉手上骤然一沉。
赵潜呈突然抽搐,僵硬的四肢抬起又落下,像是草扎的娃娃从高处摔向地面。胸膛处漫出一片红色,好似一朵绽开的花,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腥烫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像极了晏千帆曾经在战场上、在火海中嗅过的味道。
莫邪剑插在赵潜呈的胸口。
上古名剑锋利如斯,即便撕开人的胸膛,竟也没有留下太过艰涩的触感,好似斩断的并非血肉之躯,而是绵软的云朵,稀松的泥土。
可剑锋过处,涌出的却是鲜血,是鲜活的生命。
晏千帆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赵潜呈的面颊渐渐扭曲,那样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脸庞因为痛苦而拧成骇人的形状,瞳孔涣散,渐渐失去光彩,好似墙壁上的污点,而眼白却像是要夺眶而出似的,蔓延得格外远。
仿佛看着另一个自己在镜子里死去。
晏千帆睁大了眼睛,而冯广生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他身边,站在一旁,指着他的鼻子,问道:“你……你为何要杀人?”
杀人?是他杀了赵潜呈?
莫邪剑还在他的手心。
他的手僵在原地:“我,我没有……”
凌乱纷杂的脚步声终于止住了,摇摆错动的影子也随之停下来。
他的目光茫然四顾,越过冯广生的肩膀,触到了一张意料外的面孔。
安广厦。
*
安广厦目光如炬,落在晏千帆的身上,将后者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灼烧成灰。
晏千帆像石头一样僵在原地,他仍跨坐在赵潜呈的身上,手中仍旧执着剑,剑尖仍旧埋在对方的身体里。
赵潜呈已经不再说话了,嘴唇已蜕变作紫青色,唇间泄出一注脓血。
西岭寨众接连涌入,很快将这间偏僻的茅屋塞满大半,脱缰的水车轮仍在窗外飞转,卷起哗哗浪涛,冯广生的声音夹在其中,听上去也比平日更加慌乱:“大哥,方才我瞧见晏千帆带着一个人从赌坊出来,行踪诡秘,当时就觉得蹊跷,没想到果真叫我猜中了。”
安广厦瞥了冯广生一眼,而后快步上前,在赵潜呈面前蹲下,一双手按压胸膛,喉咙,最后摸到鼻底,像是在竭力挽回此人的生命。然而,半晌过后,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摇头长叹。
人群中传来一声呜咽。
紧随安广厦而来的,还有镇上开馄饨铺的赵氏夫妇。一双年过半百,发色苍苍的老人,忽地看见儿子胸口插着剑,倒在地上,当场吓丢了半条魂儿。听到安广厦的宣判时。虚弱的老太头一歪,昏了过去,同样瘦矮的老头则卯足了力气,不顾一切地冲向死者的尸身,中途被冯广生抱住了肩膀。
“大爷,危险,您不要过去……”
“呈儿,我的呈儿啊。”凄惨的哭声回荡在低矮的屋檐下,“救救他,求你们救救他……”
晏千帆呆然望着眼前的乱象。
他认出这个恸哭的老人的脸庞,这人原本有一双慈目,煮出的馄饨滋味香甜,使他忆起往昔快乐的岁月。此时此刻。低哑憔悴的哭声却化作一只利爪,穿透他的胸膛,将那些闪光的回忆撕得七零八落,鲜血淋漓。
西岭寨众纷纷露出愤然之色。
冯广生指着他的鼻子:“晏千帆,这位姓赵的兄弟与你无冤无仇,只因为与你长相接近,就要替你去投牢顶罪,如今好容易活下来,你却还要杀人灭口,难道晏家的名誉比人命还重要吗?”
“杀人……灭口?”
“人都已经不在了,你还有什么可辩?!”
晏千帆踉跄起身,退了两步,面带茫然,目光从赵潜呈的尸身上移开,刚好对上安广厦的视线。
他在安广厦的眼底看到汹涌的心绪——不解,猜忌,痛恨,苛责——这般猛烈的情感使他几乎使他忘记,自己不惜代价奔走劳碌,以身涉险,为的便是挽救这个人的性命。
昨日抵背而立,今日针锋相对,明日又将踏上怎样的殊途。
老人挣脱冯广生的手臂,趴在尸体上大声哭号,为凄苦的命数而哭,也为无处可讨的公道良识而哭。眼泪如沙漠中的河,干枯又浑浊,淌过爬满沟壑的脸颊,最后顺着下颚滴落,刚好落在沾满鲜血的剑上。
布满斑纹的手缓缓伸出,五根手指颤抖着,想要握住那柄剑。然而衰弱乏力的手腕实在撑不起它的分量。
冯广生上前一步,代替老人将莫邪剑握进手心,发力提起。
剑尖从赵潜呈的胸口拔出,划出一道血弧,晏千帆怔然地看着,而冯广生已来到他身旁,手腕一抹,将长剑倒置,而后横臂疾推,将剑柄当做枪身,使出一招枪法中的“龙回首”,剑镡化作枪尾,不偏不倚地击中晏千帆的后颈。
冯广生用力如此之大,像是将满腔怒火倾注在手上,毫不留情面,钝重的铁器仿佛一枚铁锥,钉入晏千帆的骨缝。
晏千帆只觉得眼前一黑,回过神的时候,双膝便已触及地面。
他跪在曾经的同伴面前,浑身的力量都被抽干,取代以耻辱的印记。
他无法抬头,因着众人鄙夷的目光纷纷落在他的身上,背上,好似山巅滚落的巨石,压得他几近窒息。
他的发丝从发冠中散落,胡乱垂在额前,脸颊埋在发丝垂下的阴影中,辨不清脸上的神情。
他听到冯广生愤慨激昂的声音:“堂堂西岭寨,怎地出了你这样一个败类,今日不劳大哥动手,我来替诸位兄弟清理门户。”
清晰中正的嗓音裹含着熟悉的气息,他想,这个声音的主人曾与他称兄道弟,在西岭寨最高处的屋顶促膝长谈,在山巅的风雪中像小孩子一样大吼大叫,往昔种种犹在眼前,眼前的现实倒更像一场噩梦。
晏千帆尚未从梦中苏醒。
冯广生已高高扬剑。
“慢着!”阻止剑落的是另一个熟悉的嗓音。
发声的竟是安广厦。
“大哥!”冯广生抢过对方的话头,“难道你打算宽恕他么?他今日若是不偿命,如何对得起二位老人?”
安广厦道:“我只是叫你莫要冲动。就算杀人偿命,也要官府来判,西岭寨不得擅用私、、、刑。”
冯广生一怔:“西岭寨就算比不得官府,也有门规不是!门下弟子作奸犯科,岂能坐视不管”
安广厦的口吻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晏千帆并非西岭寨中人,他手中的莫邪剑多半是偷窃所得,至少应当将他交给晏庄主处置。”
这时,一直伏在尸身上的老人抬起头,踉跄着站起身,抓住安广厦的胳膊,道:“不能交给晏庄主,他让我无辜的儿子去给自己的弟弟抵命……他根本不曾把我们这些百姓放在眼里……若是交给了他……他转眼便会忘了我们……”
安广厦无言以对。
这一次不等冯广生开口,西岭寨众便纷纷开口道:“名门正派都是狗东西,但我们西岭寨不一样,我们是讲公道的!”
“讲公道!杀罪人!”
“以命偿命!为民除害!”
晏千帆仍旧低着头,嘈杂的声音没有灌入他的耳朵,纷乱的画面也没有跃入他的眼帘。他累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周遭的世界仿佛陷入永远的黑暗中,日月失色,天地无明。
直到他感到一股微弱的力量推着他的膝盖。
他跪在僵硬的青石板上,负着千钧重担,双膝干涩生疼,几乎要失去知觉。
可那阵力量却如一股微小的潮水,轻微但却执着,一下一下地冲刷着他体肤。
他睁开眼睛,跃入眼帘的竟是赵潜呈颤抖的手指。
*
晏千帆不敢相信,赵潜呈竟还活着。
但所谓活着,不过是存着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赵潜呈甚至无法睁开眼睛,浑身能活动的地方只有手肘以下的部分,能触及的范围也只有晏千帆的身侧,于是便伸出僵硬好似木偶的手,竭尽全力地推着对方的膝盖。
晏千帆凝着他,只见他嘴唇微微翕动,两只唇瓣弯成一个圆,仿佛在反复说着一个字。
“中……中……”
他想说什么?是没能坦言相告的秘密吗?
晏千帆终于抬起头,视线草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冯广生的身上。
冯广生站在他背后,手中擎剑,望着眼前群情激奋的场面,嘴角挂起一抹隐蔽的笑意。
晏千帆像是再一次遭到重创,后颈带着痛楚,脑袋却又极其冷静。他终于从噩梦中醒来,第一次直面冯广生的脸,他想,这个人曾被他视作手足兄弟,却终究出卖了他,一面蛊惑赵潜呈,一面将其诛杀,只为上演一桩嫁祸的戏码。他想,这人已不再是自己所认识的冯大哥,而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就算挥剑斩落他的脑袋,也绝不会流露出一丝悔意。
赵潜呈的动作停下来,手仍然悬在空中,缓缓伸出食指,指节无法伸直,只能带着蜷曲的角度,微微抬起,指向他的背后。
他逆着光,背后是窗口,磨坊的窗口比民宅更加狭小,被竹帘覆盖着,竹片的缝隙间隐约露出水车轮的一角。
夕阳在陈旧的木器表面镀上一层金红的辉光,水车轮像是变成了一只火轮,甩出的水花仿佛熊熊燃烧着,高高抛起,又重重摔进河水之中。
河水哗哗流淌,金色的波澜激荡不息。
晏千帆看着,听着,膝下仍旧冰冷刺痛,可心底却感到一丝热意,是冷寂的死灰被一盏火苗再度照亮。
赵潜呈蜷缩的指尖仿佛在说着——希望,还有希望。
希望是这个世上最坏的东西,明明他已精疲力尽,空乏犹如一具空壳傀儡,可是,希望却仍旧扼着他的脖子,逼迫他向前跑,不准他停歇一时半刻。
赵潜呈的手终于落了下来。
而后,他像蛤蟆似的翻了个身,双脚蹬着地面,一跃而起。
他的胸膛几乎被剑穿透,背心浸在血泊中,衣料染红了大半,因着失血太多,肤色变得苍白泛青,谁也没有料到他还有一息尚存,还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
他往冯广生的方向扑去,一把抱住后者的腰。
“你这个骗子……你……不得好死……!”
他破碎的嗓子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嘴唇翕动,似乎在吐出诅咒的字句。
冯广生被他毫无征兆的突袭吓了一条,低下头,便迎上一双充血的眼睛,眼底燃烧着憎恨的火焰,竟使他感到一阵发乎本能的恐惧。
本该落下的剑也因此慢了半刻。
便是在这片刻之间,晏千帆从剑下脱身,一把扳过他的胳膊。
濒死的赵潜呈身上没有力量,但晏千帆却不同,竭尽全力的一击将他打得措手不及,手腕处咔嗒一声钝响,竟被对方生生掰得脱了臼。
莫邪剑也因此落入晏千帆的手心。
他怒吼一声,将赵潜呈的尸身推开,后者像块绵软的豆腐似的,坠回地面,脸朝下,手脚扭曲成奇怪的形状。鼻梁一歪,再也没有动上一动。
变故来得突然,众人纷纷愣在原地。
冯广生往尸体上瞥了一眼,短暂的回光返照,换来的是更加丑陋的死状。他想象不出这般死法有多痛苦,这个蹉跎一生,一无是处的废物,却放弃了最后一丝顺遂平安,只为增添他的麻烦。
他转动脑筋,提高声音道:“赵兄弟大仇未报,含冤难以瞑目!大家快抓住晏千帆啊!”
晏千帆像是重新活过来似的,将崭新而充沛的生命力注入腿脚,带着撞南墙不回头的气势,绕过磨盘和草垛,往窗口的方向飞奔。
冯广生大叫:“快,别让他跑了!”
数不清的脚步声接踵而至,赵潜呈用生命争取的片刻功夫,很快就耗尽了。
他不敢回头,只能跑,膝盖僵硬酸楚,脑后被剑镡击中的地方钝痛不止,眼睛的伤口裂开,汗水和泪水轮番浸入眼底。他听见背后尖锐的呼啸声,是剑弩劈开风的声音,西岭寨中有几个用弩的高手,纷纷使出百步穿杨的绝技,疾驰着要夺走他的性命。
他的脚步摇摇晃晃,在接近窗边的时候,不顾一切地纵身跃起。
窗口狭窄,就算敞开也容不下一个人通行。他的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在窗叶上,勾带着附近的墙壁一同开裂,裂出一条豁口,竹片和碎木迸得四处都是,短暂地阻住追兵的脚步。
人人都懂得趋利避害,可他却无路可退,老天爷留给他的选择一向少得可怜,尖锐的断面划伤他的脸颊,划破他的衣衫,勾掉他的鞋子。他手中有剑,但却无从施展。
他跳出窗外。
磨坊临川而建,窗外紧邻着墙壁不足三尺之外,便是飞速转动的水车车轮。轮子顶端比磨坊的屋顶更高,底端则深深浸入回川水中,巨大的车轮像一堵墙壁似的横在眼前,晏千帆全然躲避不开,只能将剑高高举过头顶,迎面劈了下去。
两人高的水车轮被他当空斩断,旋转的力量尚未尽,反过来将他抛到远处,扑通一声,周身激起一片水花。
他像是不自量力的小虫,没入滔滔江浪中。
雨季的回川格外充沛,激流如飓风一般裹挟着他,拉扯他的腿脚和四肢,冰冷的水灌进他的喉咙,耳朵,鼻腔,将他的意识冲得七零八落。
残留在胸膛中的空气很快被挤得一干二净,他感到窒息,在水中翻滚身体,竭力扑腾,试图抓住头顶处跳耀的光斑,可是,一阵乱箭却从光芒中驰出,接二连三地钻入水面,击中他的肩膀,腰腹。
在水底,就连痛楚都是无声的。哗哗的流水盖过了一切响动。头顶的一线光芒中,似乎有熟悉的影子随波摇曳,时而是安广厦严肃却关切的脸庞,时而又变成冯广生,嘴角还带着一抹笑意,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
在一片朦胧中,他仿佛回到了过去,雪山脚下的冰湖畔,因着习武不顺,一时失意,赌气跳进了冰冷刺骨的寒水中。他想要摸一摸湖底挂着白霜的木头,可是湖水比他想象中还要更深,不论他如何奋力游动,始终无法触及那看似近在咫尺的美景。直到他用光了力气,透过水中的泡沫,看到岸边远远站着两个人影,并肩而立,弯着腰对他招手。他心里的郁结烟消云散,勾起嘴角,往水面光亮处浮起。
江湖水,滔滔的江湖水,不论多少鲜血倾注其中,也不过涤荡片刻,便化得了无踪迹。
数不清的泡沫裹着血沫从他身边升起,敲碎了记忆中模糊的影子。他的视野渐渐黯淡,所珍视的过往也和那些影子一样,渐渐看不清了。
他在冷寂的水底不住下沉。
*
磨坊中,一排手弩齐齐落下,放出的冷矢钻进回川,没入水面,只见水下的影子晃了晃,水面上隐隐浮起一片血色。
冯广生在一旁焦急地看着,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不知是腕上的疼痛所致,还是心下的紧张引起。
无奈晏千帆一剑将水车轮劈开,散落的木屑迸溅得到处都是,激起一片凌乱的水花,刚好掩盖了人影的去向,冯广生恨不得将眼珠挖出来扔进水中。浪涛不能满足他,血迹也不行,他非得看到晏千帆死在面前,才能把悬着的心彻底放下。
待到风平浪静后,水下的响动已经消失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冯广生眨了眨眼睛,目光再一次沿着回川搜寻,可是,眼帘却被汗水模糊了。
“阿生,你还好吧?”安广厦来到他身边,捏起他的手,关切地看向伤处。
“没事,只是……”
话音未落,他便感到两耳嗡的一声,痛觉迟了一步才涌遍全身,半条胳膊几近麻痹。
是安广厦突然发力,为他接上脱臼的伤骨,他一面咬紧牙关,一面抬起头,安广厦正看着他,眼中虽有关切,却并无歉意。
不论待己还是待人,安广厦从来都是这般严苛,这般不留情面。
“多谢大哥。”他违心地笑着,用袖子抹去额头上的汗,再一次眺向窗外。
晏千帆落水处,就连水泡都已不复存在,那人仿佛彻底融入回川中。若不是撞坏的窗框里呼呼灌风,水车破损的轴承发出刺耳的咔咔声,他几乎要怀疑方才的景象都是一场幻觉。
他回头暼向脚边,赵潜呈以扭曲的姿势趴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彻底断了气。
赵家的老妇不知何时苏醒过来,看到儿子的惨状,顿时面色惨白,纵身要往回川里跳,靠着西岭寨众人的拉扯与劝慰,才勉强打消了轻声的念头,蹲在尸身旁哭成一团泪人。
冯广生看在眼里,转头对安广厦道:“我这就去追。”
安广厦却摇头道:“你刚受了伤,还是不要妄动。”
他皱眉道:“可是晏千帆不仅人跑了,连莫邪剑也一起带了去,不能不追啊。”
安广厦仍是摇头:“先安顿生人要紧,稍后我去追。”
他往老妇消瘦的背影上瞥了一眼,才收回脚步,点头道:“好,都听大哥的。”
安广厦对他颔首,嘴角微微扬起,似乎想要做出一个宽慰的表情,可脸上的阴霾却始终驱不散,眼角皱纹横生,下颚紧绷成一条线。即便是在跳进泥潭,满身脏污的时候,这人也不曾流露出如此脆弱彷徨的模样。
纵然世间有千般苦难,也不会有哪一桩比遭人背叛更加残酷了。
冯广生从旁静观,安广厦却没有留意他的神情,只是低下头,从地上拾起莫邪剑的剑鞘,鞘上沉郁的色泽落在他的眼底,好似一层灰色的罩子,将坚毅果敢的光芒蒙住,取代以深深的阴霾。
冯广生在他肩上轻拍,道:“我听人说这上古名剑上宿有邪气,逾经千年而不散,执剑之人都会遭到邪魔蛊惑,变得暴戾阴暗,瀛洲岛近日的乱象便是由此而起。千帆或许也是因为这个,才走上歧路、不知悔改的吧。”
安广厦紧绷的神情终于松弛少许,百般辛酸在他的嘴角凝成一抹淡淡的苦笑:“道听途说罢了,哪有这样的事,一个人不论做什么,都是缘于自身的选择,怎能够归咎于一柄剑。”
冯广生长叹一声,道:“唉,千帆与你我也算兄弟一场,如今却落得这般境地,实在令人痛心。若是我能早点发觉,或许还有挽回的余地。”
安广厦摇头道:“并非你的过错。错都在于我。”说到此处,他的喉咙深处泄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用自言自语似的口吻道:“倘若我是个值得托付的当家,又怎会害身边人沦落到如今的境地。”
他细声的自白,只有冯广生听见了。
而后,他的脸色便恢复了平日的冷峻沉稳。他快走几步,来到赵潜呈倒地之处,脱下干净的外衫,仔细披在尸身上,盖住了背后被长剑穿透所留下的狰狞的伤口,也盖住了那张被地面压得变了形、却仍旧能看出惊恐与不甘的脸庞。
赵家的老夫妇站在一旁,透过婆娑的泪眼望着他。
屋里屋外,几十双眼睛,也在沉默中怔怔地望着他。
西岭寨已不复存在,可他却仍是这群人托付信赖的少当家。
他提声道:“各位,先带上逝者,离开这片是非之地吧。”
众人纷纷应声,献上自己的外衫,将赵潜呈的尸身裹住,将不堪的伤口用体面的方式裹起,而后抬在肩上。两个老人也在七手八脚的搀扶转身出门。
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黄昏时分,一行人穿过街市,声势浩大,引得岛上住民夹道驻足,其中有张癞子,也有李寡妇,每个人都沉默着,可每一双眼睛仿佛落在安广厦的身上,或幸灾乐祸,或伤感惆怅,仿佛在说,原来你也有做不到的义举,你也有无法兑现的承诺。
安广厦一路无言。
终于到了馄饨铺,沾满烟尘的招牌还在门梁上悬着,灶台里的柴火却早就凉了。
老妇在自家院门口停下来,却不进门,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兀自停下脚步,望向街边一棵槐树,喃喃开口道:“呈儿小的时候,总喜欢往这棵树上爬,那时候的树还是一株小苗,他也还没长大,还听我的话,玩够了知道回家,每次回家的时候,身上总是沾着槐花的香味……”
她的话语全无逻辑,声音很轻,絮絮叨叨着,绵长琐碎,毫无条理。可众人无一敢出言打扰。直到这院子的主人发出哽咽的呼吸,抹着眼角道:“老太太,你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老妇怔了片刻,布满皱纹的嘴唇颤抖着,又一次恸哭出声。
黄昏的风将树影吹得四处飘摇,好像这江湖中的纷争,此消彼长,无休无止。可对他们而言,人生已在此刻接近终点,像是站在桥中央,一眼便看到了尽头惨淡萧索的风景。
凄哑的哭声回荡在黄昏暮色中,显得格外空寥。
安广厦默默转过头。
冯广生敏锐地觉察到他的动作,立刻问道:“大哥,你要去哪儿?”
安广厦抬了抬手中空荡荡的铁鞘,道:“去追回晏千帆,归剑入鞘。”
“我与你同去吧。”
“不必了,你方才刚受了伤,不宜再动,你将诸位兄弟安顿好,便也歇息吧。”
眼看安广厦要走,冯广生又追了两步,拍上他的肩膀,而后迎上他回眸的视线,道:“那你可要平安啊,西岭寨没了谁都行,没了你可不行。”
“我明白。”安广厦点了点头,目光似有些闪烁,沐在夕阳中,好似一池蓄满悲伤的水。
*
安广厦走后,冯广生的视线仍旧凝着前方,方才与他对视的那双眸子还停留在他的眼前。
安广厦的眸子很大,内外眼角很宽,有着画匠口中最为规整的三庭五眼,这人的面相虽称不上英俊,也没有修饰边幅的习惯,但眼睛却是极明亮的,坦荡得叫人仿佛一眼便能看到心里去。
冯广生默默地回忆,自己究竟是从何时开始记住这双眼睛。又是从何时开始,在对上这双眼的时候,心中汹涌的感情由喜爱变作憎恶。
他已经记不清了。
夕阳在他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这条影子从出生时便紧紧跟随着他。只是他一路朝向太阳而行,在阳光的照耀下,刻意不去留意罢了。
安广厦便是他生命中无法摆脱的太阳,他隐约记得幼时的情形,他的父亲一手揽着他的后颈,另一只手轻轻搭在神情严肃的少年肩上,道:“往后广厦就是你的大哥,你要豁出性命保护他。”
以命相互,曾是两人的父辈之间彼此交换的誓言,冯广生听母亲提起过,他们曾经一同出生入死,也因此缔结了牢不可破的情谊。
可是,出生入死的记忆并不属于他,这份挚情又怎么能够真正属于他。每个人在世上都是一座孤岛,爱与恨,忠诚与憎恶,并不能经由血缘延承下去。
可惜他的父亲是个粗人,直到死都不曾明白这些道理,父亲为保护安广厦献出生命,如愿践行了自己的誓言。这般纯粹的人生,就像墓碑上的刻痕一样,简单而又明晰,每条纹路、每道笔锋,都盈满了无尽的力量。
可他却经由闲人之口,得知为父亲立碑的人竟是晏千帆,他的人生,实在是一场曲折迂回的玩笑。
夕阳愈是美丽,他背后的影子便愈是夯实,好似一条沉重的枷锁,将他拴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不止一次地想,倘若他并非生在冯家,倘若他的面前没有安广厦这盏明亮的太阳,他的人生会不会有所不同。
可惜他从来都没有选择。
不知何时,一个人从院中负手踱出,来到他身边,他用余光瞥了一眼,瞥见来人低矮的个头和驼背的身姿,便知道这人是张独眼。
张独眼眯起眼睛问道:“少当家这是要去哪儿啊?”
冯广生没有直接作答,只是说:“他叫我们歇息,等他回来。”
张独眼撇了撇嘴:“有什么好歇的,我这一日根本没动一拳一脚,就瞪着一只眼睛从早看到晚,看得都快要闷死了。”
冯广生将视线转向他,挑起眉毛:“叫上你那几个兄弟,我有好东西给你。”
张独眼的独眼亮了起来,答了一个响亮的“好”字,便转身回到院子里。
院子里,西岭寨三十余人也各自卸下兵刃,有的分食干粮,有的打水来饮,有的濯洗衣物,有的干脆倒在铺盖上睡了下去。几日的风餐露宿过后,每个人都积攒了一身倦意,好容易有一处屋檐栖身,哪怕是柴房里的地铺,也变得仿佛棉花一般柔软。
张独眼进门转了一圈,便有五个“兄弟”跟了上来。
这五人并非他的亲生手足,而是行过烧香结拜之礼的义兄弟,六人年纪相仿,都已接近不惑,在寨中德高望重,是仅次于当家的主事。张独眼的性情豪迈不羁,人缘向来不错,如今虽然瞎了眼睛,武功大不如前,但其他人仍旧将他视作长兄,对他敬重有加。
几人随着冯广生一同来到回川畔,四下无人的空旷处,张独眼找了块凸石,一屁股坐上去。
冯广生在他对面站定,像变戏法似的从手中变出一簇褐色长筒状的东西,抽了一支递给他。
张独眼只是瞥了一眼,便张大了嘴巴:“麻烟?”
“好眼力,”冯广生竖起拇指。
“你从哪儿找来的?”
“我今儿个不是去赌坊找人么,顺道带了一点,给你们尝尝。”
麻烟是西域泊来之物,是用一种特殊植物的叶片晒干熏烘后卷成的,官家禁止农民种植这种作物,故而卷烟在中原很是稀少,价格当然也很可观。冯广生慷慨解囊,出手阔绰,给每人手里塞了长长一根。随后又抖出一只火折,凑到每个人手旁,挨个将烟头点燃。
张独眼夹起烟卷,凑到嘴边吸了一口,顿时眯起眼睛,唇间发出咂嘴的声音,脸上露出畅然陶醉之色,但这快乐只持续了片刻,便像指尖升起的青烟一样,晃晃悠悠消散干净,他低下头,露出愁容:“少当家不叫我们抽这个,说什么玩物丧志,对武修有所不利……”
冯广生叹了口气,道:“唉,我那个大哥啊,处处都好,就是好得过了头,简直像是九霄殿里的仙圣,他可曾想过,活在仙圣眼皮底下的凡人,过得该有多辛苦。”
一番话戳中了张独眼的心声,后者立刻抬起头,迫不及待道:“冯兄弟,你可不知道,今天这一天,我真的要憋死了。”
冯广生也在不远处坐下,摆摆手道:“你别着急,慢慢说。”
张独眼应了一声,将安广厦帮痞子疗伤,帮寡妇拾物的经过悉数讲了一遍,末了又骂道:“你可不知道,那些龟孙子看到少当家受罪的时候,一个个脸上的表情有多贱。我们西岭寨好歹也是一方名门,从前别说老百姓,就连南疆的官兵见了都要敬让几分。如今却要遭骗子欺辱,遭寡妇差使。你说说,这是凭什么啊?”
冯广生没有作答,倒是其余几人抢过话头,七嘴八舌地附和。他们说这些话并不是为了谋求答案,只不过是宣泄心中积攒的郁结。这些话不能在安广厦面前提及,只能在私下交换。
这样的集会早就不是第一次。
像今日这般聚在一处发泄怨气,已成了六人心照不宣的习惯。今日借着麻烟助兴,他们的话比平日更多,随着时间推移,他们的措辞愈发粗鄙,态度也愈发恶劣,吐出的话语愈发不堪入耳。
冯广生没有作答,直到几人说得口干舌燥,个个红着脖子,吭哧吭哧喘着粗气,他依旧是个沉默的倾听者。
他的手中也捏着一只烟卷,却不往口中放,只是静静地举着,任由烟头上的火星慢慢爬行,像个进食的小虫,背后留下一条淡淡的灰烬。
张独眼注意到他的异状,问道:“冯兄弟,你这是……?”
冯广生道:“这是祭给我爹的,你们不知道吧,他从前一直有吸麻烟的嗜好。”
张独眼的神色有些诧异,冯广生虽与他走得近,时常交谈,却鲜少提及父辈的话题。他想起冯四为保护安广厦,在擂台上牺牲的事,不由得摇了摇头,道:“唉,人世无常,你也节哀吧。”
冯广生点点头:“其实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了。”
说到此处,年轻的脸上浮起一片与年纪不相符的愁容,在一张堆砌了诸多谎言的脸上,唯独这一抹愁容分外真切。
烟卷末梢的灰烬安静地落在地上,冯广生静静地看着,目光有些失神。直到火星爬过一半的距离,他才慢慢抬起胳膊,将烟卷裹入唇中,深深地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来。
旁人吸了麻烟,浑身轻松畅快,可他吸过后,脸上的忧郁却更深了一层。
*
冯广生的忧郁,倒并不是缘于父亲的死。
冯四半生追随老庄主四处奔波,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陪伴在妻儿身边的时光少之又少,即便人在家中,也鲜少展露慈爱的一面,对独子要求严苛,打骂规训都是家常便饭。在冯广生印象里,冯四是个刻板又无趣、却被身边人敬佩爱戴的父亲。
这样的印象几乎持续了整个少年时光,直到这段时光邻近末尾,冯广生发现了父亲的秘密。
这个秘密老庄主不知道,冯夫人不知道,安广厦更不清楚。却偏偏叫他察觉到端倪。
冯四私藏了麻烟。
一身浩然正气的侠客在袖口内侧缝了一只小小的口袋,用来盛放不知从哪儿买来的麻烟。麻烟在官道上是禁物,只能从私晦的渠道购买,贵重又稀少,可遇不可求。冯四每次只舍得抽上一小口,将余下的烟卷藏回去,久而久之,烟头一端发黑,在挤压中变形掉屑,模样很是难看。
若非亲眼得见,冯广生断然不敢相信,这样丑陋的东西竟能塞进嘴里。
一向爱惜颜面的父亲,绝不可能在众人面前展露秘密。只有在深夜里,他才顶着凛凛寒风,来到户外,找无人背光处偷偷吸食。他的身上总是披着一件厚厚的狐裘,脸颊总是被风吹得又僵又白,手指总是哆哆嗖嗖地,反复几次才能顺利引燃火折。然而,每每青烟冒起,他总是微微抬起头,眯起眼睛,嘴唇微张,露出陶醉的神色。
冯广生一路尾随身后,爬上不远处的屋檐,躲在屋脊背后,从高处偷偷窥视父亲的模样。
麻烟安静燃烧,一缕青白色的烟雾飘至半空,也钻入他的鼻子。
像是有人拿起粗粝的砂纸砥磨鼻腔,一股浓烈的焦霉气直冲眉心,使他差一点咳嗽出声。只是一缕细细的青烟,竟比烧饭时的油烟还要更加呛鼻,更加难以忍耐。冯广生不禁皱起眉头——世上怎会有人喜欢如此难闻的味道。
可是,当青烟飘过头顶,没入夜空,悉数散尽之后,那味道却奇迹般地残留在他的体内,仿佛被稀释得很淡很轻,萦绕在肌肤之下,带着柔软舒适的麻痹感,淌过殷红的鼻头和冻僵的四肢,化作阵阵畅意,使紧绷的心神放松下来。
那一刻,冯广生终于理解为何世人会对麻烟上瘾。
冯四只是吸了几口,便将烟头熄灭,重新藏回袖底的口袋中。他今日一直在外赶路,衣衫上沾满了汗水,袖口肮脏而油腻,口袋里的沉垢想必积得更厚。冯广生看在眼里,心下一阵嫌弃,想到下次这烟头还要裹在唇间,他的鼻子便要皱作一团,
可是,在冯四转身离去后,他独自趴在屋檐上,没过多久,便开始想念方才的味道,想念那一股难闻的气息被时间稀释后,淌过五脏六腑所留下的舒畅。他想,此刻若是有人点起一支麻烟,举到他的面前,什么邋遢,什么脏乱,他一定全然抛至脑后,不去计较。
光鲜体面固然重要,可人的魂魄中总有贪婪堕落的部分,是仅靠大义无法填补的。
那一次偶遇改变了冯广生,父辈为他勾勒出的华美画卷从此揭开一个角,露出背后不堪的污点,深深地烙刻在他的眼底。
他爱上了麻烟的味道。
从那时起,他习惯于独自外出,借着辗转各地的机遇,在暗中到访陌生的场所,结交陌生的朋友,他看到了藏在华美画卷背后的另一片江湖,更加丑陋,却也更加真实。就像那冒着青烟的草叶所发出的气味,令人欲罢不能。
他拥有了自己的秘密,比父亲的秘密更隐蔽,也更宏大,奇怪的是,他不再厌恶冯四,反倒萌生出更多发乎内心的亲情,那个严厉不近人情的父亲在那一晚的风雪中,对他袒露出真实的一面。他想,冯家没有哪个人是真正的神仙,父亲和自己一样,终究只是个凡人。只是注定要被困在太阳下面,倾尽余生也未必逃得开。
从前,他也想要变得完美无瑕,扮演一个忠厚谦诚的兄弟,与安广厦一道出生入死。但现在他不想了,他不愿永远被困在太阳下, 身后永远拖着一条沉重的影子。
冯四永远不知道冯广生的秘密。在冯广生面前,他仍是个不苟言笑的父亲,在西岭寨众面前,他仍是当仁不让的二当家。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武艺,也继承了他的位置,而后,他为保护安广厦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忠义两全,死得清白明快。
但冯广生却憎恶这清白的名号,只有他知道,冯四无非是走累了,再也逃不懂了,索性一头撞死在墙上,可他不愿放弃,他要让烟灰抹脏他的手,抹脏他的生命。他要逃离他的太阳,活出不同的模样。
他抽完一支麻烟,掸了掸指上的灰,也结束了短暂的回忆。他抬起头,目光扫过面前的六人,问道:“你们喜不喜欢西岭寨?”
张独眼答道:“这不是废话吗,西岭寨是我们一手打拼出的家业。”
冯广生叹了一声,又问:“那你觉得,西岭寨的前途如何?”
六个人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
冯广生又道:“咱们都是兄弟,说话不必顾忌。我知道你们都敬重安广厦,他是我的结拜兄弟,我自然也敬重他,爱戴他,可是,你们当真相信,像他那般忍气吞声,受尽委屈,便能换来咱们的前途吗?”
张独眼终于忍不住站起来:“没用的!这江湖里的人,有几个真的讲道义,不过是一群欺软怕硬,忘恩负义的东西。若想不被人欺负,受苦受罪根本屁用没有,只有变得够强,够狠。才不至于被人踩在脚底下。冯老弟,你也去劝一劝少庄主啊。”
冯广生苦笑道:“张兄太高看我了,大哥决定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我的几句耳旁风,能顶什么用。”
张独眼沉默了片刻,摇头叹气道:“唉,罢了,等哪天咱们各自散了,我这残废一个,也只能去街边乞讨混日子了。”
他将独眼眯成一条缝,盯着指尖最后一缕灰烬落下,而后不舍地舔了舔嘴唇,像是在品尝嘴边残留的最后一丝余味。
冯广生望着他,再次开口道:“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
他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缓缓转过头,凝着冯广生的脸,问道:“你说该怎么办?”
冯广生道:“西岭寨是我们大家的,并不是安广厦自己的东西,既然他的路走不通,只要换个人来领路就好了,你们说呢?”
*
冯广生的问题让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沉默是僵硬的,像是一根箭绷在弓弦上,蓄势待发。
冯广生见众人不语,又道:“其实各位不必如此惊讶,实话说,这件事一定不止我一人想过,只是各位憋着不讲,今日索性由我这个晚辈讲出来,还请各位长辈不要见怪。”
他说话的时候嘴角上扬,下颚微微挑起,流露出年轻人特有的倨傲之色。与此同时,他的目光却是极内敛的,眼底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城府。两种特质在他的脸上谐地融为一体,使他看上去异常独特,用一颗充满矛盾的心,散发出令人倾倒的说服力。
张独眼凝着冯广生,用仅存的一只独眼,他总能将人看得更加仔细,更加清晰。眼前的冯广生着实使他惊讶不已,他的辈分排在冯广生之上,但此时此刻,他却打心底里对这个青年人感到敬畏。他终于隐隐约约地明白,为何冯广生会将自己笼络在身边,殷勤示好,慷慨招待,这人的心中有一张完整的宏图,却揭开得慢条斯理,胸有成竹。一步步走来,他的目光追随着这人的手指,不觉间便陷入对方早就设好的局。
他终于吐出了那个字眼:“你打算夺位?”
冯广生站起来,扬起头望着天空,道:“没错,我希望大哥暂时退居幕后,让出当家的位置。这也是为了他好。”
张独眼眯起眼睛,反问道:“为了他好?”
冯广生眼底闪着狡黠的光:“难道你们没看出来,大哥他从来就不想置晏千帆于死地。他之前恶言恶语,是想将晏千帆从身边赶走。今日我要清理门户,他也百般阻拦我。如今他撇下我们独断专行,究竟是去抓人,还是去救人,谁能说得清呢?”
张独眼只是摇头:“安广厦虽然脾气倔了点,但却不是不懂是非之人。晏千帆害我们家破人亡,又滥杀无辜,他不会不明白。”
冯广生道:“当然了,大哥有一颗侠义心肠,谁也不能否认这一点。但他天生性情刚烈,重情重义,就连晏家的外人,他也当做自家兄弟一样对待。我也怕他一时糊涂,再被那晏千帆坑害一番,所以我才想要救他。”
张独眼没有立刻表态,仍旧望着冯广生,但目光中已然流露出几分迟疑。
冯广生也不急,接着道:“各位都知道,江湖中固然有大哥那样秉性高洁的侠士,但更多的是明哲保身的普通人,若要在江湖立足,只靠道义是行不通的,还要靠门路。当初西岭寨选择与铸剑庄交好,可是晏月华做了什么?他从天牢救出自己的弟弟,却从来没有考虑过大哥的死活,这道义坚守得还有什么意思,依我看,铸剑庄根本不值得一交。”
张独眼问道:“依你看,若是铸剑庄不值得,我们又该与谁攀交?”
冯广生答道:“东风堂。”
张独眼又是一怔:“原来你早就有打算了?”
“是啊。”冯广生点点头道,“大哥秉性挚纯,就只看着眼前的希望,可是,总要有个人替他看看背后的深渊,考虑最坏的情形。”
张独眼道:“东风堂起家尚短,为了稳固江湖地位,多有不义之举,老当家生前便对宋堂主的手段颇有微词,不愿与之深交。”
冯广生道:“所以老当家已经不在了。”
这话里带了尖刺,却又刺得恰到好处,正中几个人的心田。
他微微一笑,换了个口吻道:“君子自然只愿与君子深交,可天底下有几个真君子,在我这个庸人看来,倒是宋堂主更坦诚一些。不瞒各位,我早就与宋堂主见过面,他是个有远见卓识的人,他正在谋划一件大事,一件从来没有人敢想的大事。依我看,这件事恰巧我们西岭寨的机遇所在。”
这一番话成功地勾起了六人的胃口,张独眼迫不及待地问道:“究竟是什么大事?”
冯广生道:“我现在还不能说。”见对方脸色一冷,便又在笑容中挂上几分歉意,颔首道,“我并非有意相瞒,只是各位尚且对我有所怀疑,我就算说了也是白说。等到各位像信任安广厦一般信任我,愿意与我共进同退,我再坦诚相告不迟。”
张独眼猛地站了起来,道:“好!老子憋了一整天了,不妨就赌一把,追上去看看安广厦的去向,看看晏千帆还能耍出什么花样。倘若果真如你所说,往后我便死心塌地信你。”
一番话吼出口,张独眼的神色竟也开朗不少。对他而言,背叛西岭寨的念头就像是冲入鼻腔的烟草味,起先太过浓烈,太过迅猛,使他本能地感到抗拒,但味道在喉咙深处化开后,却成为畅意的源泉,驱散了长久盘踞心头的苦闷。
冯广生为他点起麻烟的时候,也点燃了他藏在心窝中的希冀。
最能蛊惑人心的东西,莫过于绝望深处的点点星火。
冯广生不禁勾起嘴角,在将尽的夕阳下露出笑意。从前他势单力薄,但往后便不同了,若是得到面前几人的支持,便等同于得了大半个西岭寨。长久的悉心经营终于结出果实,眼前的人已经迈开脚步,沿着他铺设的路,迈进属于他的赌局中。
他的目光扫过六人的脸,道:“待我重振西岭寨,绝不会亏待各位。这些年的委屈不能白受。往后各位一定有荣华富贵可享。”
荣华富贵,这是安广厦的追随者绝不敢挂上心头的四个字。晏千帆的声音好似潜入水底的钩子,悄无声息地勾出每个人心底蠢蠢欲动的渴望。
张独眼在心底渴望着,脸上反倒挂起凛然之色,道:“我不图你的回报,我只是为了西岭寨好。”
冯广生微微点头,道:“对,我们都是为了西岭寨好。”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秘密,谁说安广厦一定没有呢?冯广生想,原来他根本无需逃走,倘若憎恶头顶的太阳,不如就将太阳射落,哪怕一次失败,也要继续尝试第二次,如同后羿射日一般,将一个又一个太阳拖入凡尘,玷上污垢,直到背后的影子再也无法绊住他的双足,他便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张独眼问:“你知道晏千帆拿了莫邪剑,会去什么地方?”
“我知道,”冯广生点头道,“去钟声敲响的地方。”
*
瀛洲岛东岸是背离大陆的一侧海岸,与西侧不过数里之隔,景致却大不相同。从西岸远眺,尚能看到对面陆地的轮廓,以及更远处群山勾勒的淡影,但若站在东岸边,面前则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举目茫茫,空无一物,好似到了世界尽头一般。
这些天来,汹涌的海潮从未停歇,黄昏邻近,海风的呼啸更加尖利,三尺高的浪头拍打着海岸,一下接着一下。若是盯久了,就连水中的礁石仿佛都在摇晃,令人不禁怀疑,这般单薄瘦小的岛屿,是如何挨过千年的冲刷,一直留存到今日的。
或许它早该被海潮吞没了,或许在它的前方,在粼粼白浪模糊了视野的地方,曾经还矗立着许多和它一样的岛屿,它的兄弟,亲族,如今都已没入海底,身上挂满贝壳水草,棱角被打磨得圆润平滑,长满珊瑚。只有瀛洲岛还固执地站在原地,独守着无尽的苍凉。
苍凉的岸边有一座石塔。
石塔建在一片凸出的岸崖末端,周遭礁石遍布,露出水面的部分像是被刀削过一般嶙峋,漆黑的颜色使人望而生畏。这样的海岸是断然无法泊船的,每一块礁石都有撞断梁骨,刮漏船底的本事,若是运气不好,难免船毁人亡。就算侥幸不至沉没,也难免搁浅在石滩之间,进退无路。
因着遭殃的航船太多,才有了这座塔。夜里塔中燃灯,光芒透过暮色照向海面,船夫远远看见,便知道转舵避开。建塔的先人大约从未考虑过此外的用途,将石塔盖得极尽简陋,没有雕梁,没有瓦片,只有一个光秃秃的尖顶,用灰黑色的裸石堆砌而成。顶端还竖着一只旗杆,往常挂了一面旗帜,绣着“南天塔”三个大字,可惜此刻旗杆上空空如也,大约是几日无人打理,旗子被风吹走了,这简陋的塔便连姓名也丢了。
此刻,塔底却站了一个人。
从下方仰望,南天塔更显高兀。灰色的塔身浑然一体,底部沾着一层细细的盐粒,是连年潮水冲刷的结果,上部则更粗粝,是长久暴露被风侵蚀留下的孔洞,塔身似乎有些倾斜,好像一个疲惫的人,独自站在空旷的天地间,朝海的方向低头。
塔顶本该是触及南天星辰的地方,但今夜没有星辰,只有火烧云爬遍天空,被夕阳点燃,好似熊熊烈焰一般。
便是在这片火焰蔓延的天穹下,石塔的底部亮起一盏淡淡的光。
离了守夜人的照料,塔中的灯本是熄灭的,然而,却有人在攀登的途中,擎着火种将冷却的灯油从烛台上唤醒。随后,第二层的灯烛也亮了起来,随后是第三层,第四层……从下至上,南天塔一层一层亮了起来。好似竹节似的向空中攀升。
灯火燃起的速度很慢,想必攀爬的人动作也很迟缓,从塔外可以听到笃笃的脚步声,步履时轻时重,虚浮不稳,声音中透着倦意。
夕阳渐渐西沉,天上的火焰也渐渐冷却,像是柴火烧尽后的炉窑,鲜红的色泽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灰烬,在天边翻滚,将好容易崭露头角的星月抱进阴霾,只留下细小如豆的斑点。
夜色越深,石塔上的灯火便越是明亮。起先毫不起眼的昏光一点一滴积聚,终于取代了夕阳的位置,成为暮色中最显眼的标志。
可惜的是,海面上波涛汹涌,并无无船只接近,即便它竭力发出光芒,却也无人看得见,茫茫天地间,无人倾听它的语声。
晏千帆又点亮了一盏壁灯。
灯台摆在楼层中央,正对着狭小的窗口,灯油表面结了一层白霜。要费些功夫才能点燃。
他的手抖得厉害,手指尖还有褶皱,是溺水时浸泡的后果,肩背上被箭簇射中的伤口,右眼残留的伤口,也被水浸泡出裂缝,他只觉得眼下的自己破烂不堪,就像这座塔一样,人生最为狼狈的时刻莫过于此时。
凝结成块的灯油终于融化,甩去浮在表面的灰尘,抱拥火种,继而起舞,便呈现熊熊之势,迅速膨大,跳跃在他的眼底,纯粹夺目。
他沐着咫尺外的光与热,火焰的影子跳跃在他眼底,使他有一瞬的失神。他只觉得浑身的重量变得极轻了,残留在心中的彷徨被火蒸干,跟随衣服上潮气一同消散,曾经指望旁人填补的脆弱的部分,也被火光抹平了踪迹。他想,这熊熊燃烧的正是他的心声。就算没有听众,他也要嘶喊出口。
他要救安广厦。
带着这个笃定的念头,他从水中挣扎着死里逃生,又拖着踉跄的步伐,一路来到南天塔。赵潜呈死前留下只言片语,他尚不明白其中的深意,只能用模糊的视线搜寻蛛丝马迹。
他攀上顶层,点燃最后一盏灯,然而,角落里还有一条台阶,通向尖顶覆盖的阁楼里。
他继续攀登,直到阁楼中的情形跃入眼底。他才睁大眼睛,喃喃道:“原来赵兄说的是钟……”
尖拱形的穹顶中央悬挂着一口旧钟,钟身足有一人之高,表面有斑驳的锈蚀,显然已经悬在此处很久了。晏千帆猜不出为何要在灯塔内设钟。是为了通报晨昏?亦或是为了鸣响警告过海的船只,他毕竟已经阔别瀛洲岛十年之久,早就记不起上一次在岛上听见钟声是什么时候。
只要敲响它,那头戴面具的人便会赶到么?
只要敲响它,交织在他生命中的旧仇新怨便会结束么?
他四下寻找,却没有瞧见钟锤,不知是被守夜人拿走了,还是遗失在某一日的风雨中。他四下环顾,并未找到可用之器,最后只能解下背后的行囊。
所谓行囊只是一块捡来的破布,潦草地包裹着莫邪剑的剑心,没有剑鞘的掩盖,上古名剑的锋芒夺目,在火光与黑夜的陪衬下,亮得叫人移不开眼,晏千帆心道,安广厦所受的苦难,许多人流下的血,付出的性命,都是为了这样一柄剑。来时的路上,他也曾对背后的重物心怀憎恶,然而,当无暇的凛光跃入眼底,那些简单幼稚的念头便像气泡一样破灭了。
剑怎么会懂得善恶呢?它的利刃只是一面镜子,折射出人心的模样罢了。
他把剑拿在手里,集肩臂之力高高提起,坚实的分量使他寻回一些活着的感觉。
剑刃太薄,他翻转手腕,用剑鞘往钟身上敲去。
“住手!”
一个人拦在他的面前,仅用一只手便抵住他呼之欲出的招式,徐徐卸下他臂上的力气,将他推得退了一步。
那人停在他的面前,与他只隔了咫尺的距离。
他怔在原地,似乎尚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轻易拦住,但他很快便想通了,理由再简单不过,因为他的武艺有一半都是在这人的眼皮底下习得的。
*
晏千帆的神情呆然,直到安广厦忽然迫近,出手便是凶狠的攻势,径直瞄准他手中之物。他靠着本能一面接招一面躲闪,几招过后,脊梁骨便已贴上冷冰冰的墙壁。
阁楼的窗口离他不远,他用余光瞥了一眼,隐约瞥见楼下的火光在窗棱上跳跃。大约是为了更好地透光透声,这窗口设得高且长,敞且阔,好似一张画框,框住窗外险峻的山海之景。
夜幕为画卷平添了几分阴森,塔壁陡峭无依,塔底则是礁石嶙峋的海岸,海面是黑色的,远看好似一座无底深渊,张开口等待着失足坠落的人。
他收回视线,耸了耸肩膀,道:“安大哥,你若是再往前走,我恐怕就只有跳下去了。”
他戏谑的口吻并未触动对方,安广厦脸上带着盛怒的神色,停下脚步,站在原地打量着他。
他也怔怔地望着安广厦,这人天生脸庞端正,眉眼浓重,就连脸上的怒容也比常人更加鲜明。晏千帆聚精凝神,试图在这张脸上寻找旧日熟悉的神情,却以失败告终。
一日之内,三度重逢,安广厦已经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想到此处,晏千帆左眼的伤口便隐隐作痛。
安广厦用冷冷的声音道:“把莫邪剑交出来。”
晏千帆摇摇头,干脆地答道:“不行,就算你亲自来抢,我也不能交给你。”
“混账东西!”安广厦深深皱眉,眉眼间的怒意更盛。
晏千帆挺直了肩背,道:“你骂得对,我的确是个混账东西。随你怎么骂,我也不会改变主意的。”
他感到对面的目光一凛,犹如一道冷箭落在他的身上。
两人视线交汇,晏千帆的伤眼用棉纱胡乱包裹着,另一只眼被凌乱的发丝遮住一半,冷汗凝在眉毛上,顺着发稍滴落,眼底的光也随着视线飘移而闪烁不定。与之相比,安广厦的眼睛却异常冷酷,眼神中不含一丝温度,好像西岭山顶终年不化的积雪。
晏千帆突然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道:“安大哥,你终于肯正眼看我了。”
安广厦怔了一下,立刻将视线移开,道:“我一点也不想看见你,把剑交给我,然后滚回晏家去。”
晏千帆仍是摇头,笑容中却带上了苦涩。
他实在不明白,他与对面的人究竟何以走上殊途。
十年前的晏千帆不是这般模样,十年前,他将安广厦的每句言语奉为圭臬,整个西岭寨都知道他是安广厦的头号信徒。西岭寨人血气方刚,争强好胜,就连十几岁的孩童也不例外,寨中的男孩大都将面子看得比天还重要,恨不得处处压过身边的同龄人,所以彼此之间很难变得亲密,就连亲生兄弟也要刀剑相向,分出高低。唯有晏千帆是个例外,他像跟屁虫一般追随在安广厦左右,毫不遮掩倾慕的目光,哪怕被人讥嘲,也只是以笑带过,像傻子似的不懂计较。
在理应水火不容的年纪,他们如胶似漆,终日形影不离。
在理应生死相随的年纪,他们却站在了锋芒两端。
安广厦的枪尖却指着晏千帆的鼻子,逼迫后者抬起了剑,持剑的手却忍不住颤抖。安广厦草草瞥了一眼,用宣判似的口吻道:“以你现在的模样,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
晏千帆不禁退缩,像是被枪尖戳中触须的蜗牛一样,肩膀不由自主地收紧,但他很快又抬起头,道:“你说得对,我赢不了你,但我若是拼上性命对付你,至少能敲响这口钟。”
安广厦皱眉道:“你为什么非要敲响这口钟?”
晏千帆道:“我就是想听听它的声音,阔别多年,甚是想念,若是听不到钟声,我便睡不安稳。”
“一派胡言。”安广厦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我希望你活下去。”
晏千帆短短答了一句,声音很轻,轻易便被灌进窗口的风声盖过。
安广厦微微颔首,他的脸色阴沉如斯,言语也毫不留情,低下头的时候,脸颊埋进阴影中,脸上的表情叫人难以分辨。
晏千帆定睛去看,试图从模糊的视野中辨认出蛛丝马迹,然而,安广厦已经抬起头,冷冷问道:“我的死活跟你有什么关系?”
片刻的沉默过后,晏千帆答道:“是没关系,可是这口钟我是一定要敲的,你若是非要阻挠我,便不必多废口舌了,动手吧。”
他扬起嘴角,疲倦的脸上露出赌徒才会有的笑容,慵惰之中又透出几分张狂。
世上或许有人运筹帷幄,进退从容,但他从来不是其中之一。他唯一的本事便是将自己的筹码全部押上赌桌,毫无保留。
安广厦终于出手了。
长枪舞动,游刃有余地支配了周遭的空间。
晏千帆全力应对,银枪的枪头无数次晃过他的视野,轨迹轻盈而飘忽,凭借一只眼睛,极难以分辨远近高低。安广厦像是早就看透了他的弱点,用一阵疾风密雨般的攻势将他压得喘不过气。
银枪的锋芒幻化出许多影子,仿佛满天星辰似的,缠绕着他的手足。他提剑去挡,可莫邪剑始终慢了一拍,始终追不上对方的速度。他差一点忘了,安广厦是武林大会的胜利者,是众人敬仰艳羡的赢家,虽然此处没有观众的喝彩声,石塔阁楼也比擂台要狭窄得多,可安广厦的招式却没有半点疏迟。
不论风来雨去,不论顺境逆境,这人的身手始终笃定磊落,锋芒始终孤兀凌厉。
晏千帆在枪剑交辉的光影中,一次又一次凝视安广厦的身影,在他的眼中,对方的一招一式好像变得极缓慢,极清晰,好似刻意拖长了节拍,分明又真切。他想,这大约是注视了十年的结果,即便对方已成为生死相搏的敌人,可他仍旧同孩提时代一样,一厢情愿地,无可救药地钟爱着眼前的身影。
他也曾不分寒暑,学习这人所传授的精湛枪术。
他也曾站在这人的身旁,共渡风雪,共览河山。
过去的十年,是晏千帆生命中最明亮的时光。尽管它们并非老天的馈赠,更不是命运的奖赏,只是父辈走岔了一步棋,压错了一注钱,阴差阳错得来的因果。如今西岭寨荣光不复,与铸剑庄的盟约也化作一张废纸,晏月华甚至亲口说过,与西岭寨结盟是父亲做过最愚蠢的决定。
愚蠢两字,空掷了他十年的青春岁月。
他本该心怀憎怨,本该追悔莫及,但他看着安广厦的身影,却又觉得畅快不已,好像所有的悔意都在这人面前烟消云散。
他的体力终于渐渐不支,在败退中狼狈喘息着,低语道:“安大哥,你的西岭枪术,我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的……”
安广厦却因这句话而怔住。
银枪掠向晏千帆的额头,本该是致胜的一招,却偏开了半寸,击向虚空。
安广厦皱眉,脸上浮起愠色,再一次提起长枪,一记飞燕夺巢,往对方的眉心袭去。
可是,枪头却悬停在鼻尖附近,再无法前进半步,徒留下阵阵细碎的寒意。
“混账东西!”安广厦低语着。明明是训斥对手的话,听起来却仿佛在责怪自己。
晏千帆怔住了,他看清安广厦脸上的惊色,也看出对方招式中的异样,他想,莫非是因身中戾毒,毒性已深,发作时才会阻隔气行,使不出原有的功力。
他心下更是难受,当即纵剑而起,长驱直入。
他将痛苦与不甘悉数化为力量,灌入剑心,以乘风破浪、长虹贯日般的气势,撕开了对方脆弱的防御。
钟声响彻。
*
晏千帆被钟声震慑,短暂地陷入错愕,面色呆然地抬起头。
铜铸的吊钟好似有灵性的活物一般,从圆润的内腔中发出嗡鸣声,低沉且洪亮,在他的身畔回响,震耳欲聋。
他的手腕隐隐发麻,是用力过猛招致的结果,钟身在他的头顶大幅摇摆,看上去仿佛要跃出窗外似的,地面上乱影交错,明暗更迭,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钟声不断撞入耳朵,声音的质地就像钟身的形状一般规整,澄澈,不含一丝多余的杂音。
他感到一阵恍惚,他方才竭尽全力,心中已没有其他想法,仅存的念头便是敲响这庞然大物。当他真的冲破安广厦的阻拦,成功达到目的,惊讶的心绪才涌上脑海。
越纯粹的东西,便越是蕴藏着惊人的力量。钟声如此,人心亦然。
阁楼逼仄陈旧,钟声却壮阔瑰丽,就连空气都在激荡着,像岸边的海浪一样,层层推迭,在翻滚咆哮中卷出高高的浪头,又重重地砸进水里,不惜粉身碎骨,也要在天地间大声宣告自己的存在。
晏千帆的胸口也有什么在一同振动,向他疲惫不堪的躯壳中注入更多力气,支撑他稳稳地站在地上。
他才站稳脚跟,便匆忙暼向安广厦。后者的神色慌乱,似乎已经放弃了与他较量,当然更没有欣赏钟声的兴致。只是站在凌乱的阴影中,扬起脖子,好似愚公望着门前的高山,河伯望着远处的汪洋。
火光在他的发稍跳跃,而后,安广厦竟然保持仰头的动作,朝向疯狂摆动的大钟伸出手臂。
晏千帆立刻明白他的意图——他要把钟声停住,哪怕受伤也在所不惜。这人绝不会轻易言败,轻易回心转意,晏千帆追在他身后十年,对他再了解不过。哪怕面前是高山,是汪洋,他也一样会面不改色地闯进去。
“安大哥,对不住。”晏千帆低语一声,快步来到他身边,抬起手掌,击向他的后颈。
安广厦踉跄了几步,昏然倒在地上,脸上仍带着不甘的神色。晏千帆没有多看,只是仰起头,纵身跃起——这一次是朝往全然相反的方向。
他踩着墙壁,踏上窗沿,翻飞的影子与摆动的钟交叠在一处,贴近又分开。
钟身当空掠过,下一刻,一条狡黠的影子翻上悬挂吊钟的木梁。
他站在梁柱上方。脚边便是固定吊钟的吊线。这吊线竟不是一般的麻绳,而是牢固的铁索。然而,上古名剑削铁如泥。别说是铁索,就算是磐石,金玉,星陨,他也要在一剑之内劈开。
十载光阴,他跟在安广厦身后亦步亦趋,早就沾染了对方的习性。安广厦不愿认输,他也一样不会放弃。
火光从下方漏入室内,在深拱状的屋顶上映出他的影子,轮廓被光晕拉长了数倍,显出前所未有的高大挺拔。
他看准时机,抬起莫邪剑,竭力斩下。
铁链发出尖利的响动,碎片往四面八方飞舞,撞在石砌的墙壁上,迸出星星点点的火花,庞大的钟身失了支撑,应声而落,砸出一声低沉绵长的闷响。就连地面都为之震动,久久不平。
阁楼里尘嚣翻飞,灰烬与烟尘模糊了晏千帆的视野。在一瞬间,他仿佛看到站在下方的人从昏迷中苏醒,睁大眼睛看着他。
然而,那一抹惊慌的神色很快被冰冷的铜器盖住。
周遭变得安静,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剧变过后,突如其来的寂静显得阴森可怖。
晏千帆望着脚下的吊钟,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竟将安广厦罩在里面。
在他的脚底,灯塔熊熊燃烧,夜晚被逐级攀升的火光点亮,火焰跳跃在空荡荡的窗棱上,也跳跃在更远处的海面上。漆黑的海里像是藏了一条金色的龙,繁星的碎片揉碎在其中,熠熠生辉,在它的辉光下,就连天边的银河也黯然失色。
火光也洒在吊钟上,为古朴的铜器表面镀上一层灵动的壳。厚重的金属隔绝了内部的声响,无论敲击或是呐喊,始终没有痕迹露出,晏千帆怔怔地看着它表面深刻的沟壑纹路,揣测着它的厚度,他想,里面一定很冷,一丝光也没有,安广厦却被关在黑暗里,想必很是难受。
他的心下更加迫不及待。
安广厦携来的剑鞘掉在钟罩旁边,晏千帆跳下去,将剑鞘拾起,用掌心握住,抹去表面的灰尘,而后将剑心纳入鞘中。
剑镡发出叮的一声,好似钟声的余韵,名剑在他的手底重归完整,依然美丽绝伦,令人望而生叹。
他垂眼望着莫邪剑,心下浮起一丝庆幸。古往今来,有多少人为了争夺这一把剑而豁出性命。但他晏千帆并不需要,他不要这江湖里的权利,权势,荣耀,他只想要一个人活下去,要他的梦想不会熄灭,要头顶的太阳一直闪耀,要人间仍存有至真至纯的光芒。
他用干涩的眼睛望着远处的夜空,心中迫切催促道:“来啊,快来啊。”
他等待的人终于来了。
一阵阴风吹过,那人像是从虚浮的夜空中冒出来似的,脚步声轻若无物,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眼前。
青肤獠牙的面具分外狰狞,面具之下的人披着一件深黑色的蓑衣,却隐约露出矫健的肩背轮廓,一呼一吸之间,深厚的内力根底尽显无疑。
这人毫无疑问是个武功高手,而且全然没有掩饰自己本领的意图,正相反,他以咄咄逼人的姿态站在晏千帆对面,一双眼藏在面具投下的深重阴影里,叫人全然辨不出他的神情。
木然僵硬的脸庞,让他看起来更加阴郁。
晏千帆抬起手中物:“你要的莫邪剑,我带来了。”
“你是什么人?”青面人问道,声音也被厚物遮着,遮去了原本的质地,像是从另一张口中发出的。
“赵潜呈。”
“说谎。虽然你们的脸庞有些相像,但你不是赵潜呈,也不是天牢的囚徒。”
晏千帆没想到自己会被迅速识破,这面具背后莫非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是他认识的人?他试图分辨,目光却被冰冷的面具拦下,他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做猜度,只是竭尽所能保持冷静的神色,道:“我是谁并不重要。你要的剑我已经带来了,快把解药给我。”
那人不为所动,仿佛根本没看见他手中珍贵的名物:“你不是天牢囚徒,我与你并没有契约,当然也不打算给你什么解药。”
晏千帆大惊失色,想过各种可能的阻碍,却没想到会是这样:“你不是想要这把剑吗?它就在你的眼前,难道你不收吗?我是诚心诚意与你交换的,我的身份又有什么要紧?”
那人摇了摇头,面具下面仿佛露出一丝冷冰冰的嘲笑,而后抬起一根手指,指向晏千帆背后:“你若是真的诚心诚意,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
晏千帆一怔,随后便觉浑身发冷。
从台阶的方向,传来一串紧锣密鼓的脚步声。
*
黑暗像水一样蔓延,从云霄注入天地间,填满每一片方寸。
冯广生一行人策马扬鞭,从西岸出发时,头顶还有夕阳照耀,待到接近东岸时,最后一丝余晖已经沉入海面。
东岸没有人烟,也没有灯火,夜色格外浓重。晏千帆和随行的六人都是头一遭到访瀛洲岛,起初他还担心能否顺利找到目标,会不会错失良机,然而,当他沿着半山腰的坡道驰来,远远便瞧见南天塔矗立在海边。
石塔的影子孤兀高耸,好像一座路标。却被错放在了路的尽头,被汹涌的海浪拍打着,孤独的身影显得有些凄凉。
在冯广生的眼里,这座塔简直是安广厦的缩影,站得那么笔挺,那么坚定,可脚边却是悬崖峭壁。他不禁勾起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他想,一个往前一步就会跌入深渊的人,又怎么能够指引西岭寨走上坦途呢。
他是个生在陆上的人,天性便对大海存有厌憎。他决不打算跟安广厦一起沉沦。
同行的六人没有冯广生这般胸有成竹,在看到塔时,不由自主地拉紧缰绳,问道:“你说晏千帆会来这塔里?”
“没错。”冯广生答道,便是在此时,像是为了回应他的话似的,南天塔自下而上,一节一节地亮起了灯火。
逐节攀升的灯火照亮了海面,也照亮了他心底的希冀,他想,赵潜呈果然没有说谎。既然赵潜呈已经殒命,便不会有人再阻挠他。黑暗是他的好伙伴,他要在这座孤塔里,亲手将他生命里的太阳掐灭。
他也勒紧缰绳,停在半山腰下行处。这里距离南天塔只剩很短一段距离,只消略微抬头,便能窥见塔内的情形。他抬手一指,道:“你们看。”
透过阁楼的高窗,他已看清了悬钟漆黑的轮廓,还有轮廓旁边交叠的两个人影。人影本来很小,很模糊,然而,自下方腾起的火光是那么亮,层层叠叠,将许多只高举的手掌,将最高处的景象托向视野中央。
于是人影变长了,变亮了,变得近乎透明,轮廓像是用金色的墨线勾勒过一般,呈现得清楚明晰。
夕阳初沉的夜空是靛紫色,云层随风变幻出光怪陆离的形状。被灯光托呈的两个人影从黑暗中浮起,好似两只木偶,被看不见的大手操控着,以天穹和海面为幕布,上演一出生动的皮影戏。
冯广生面含微笑,其余六人则聚精凝神,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场戏剧般的较量,枪与剑在狭小的空间中缠斗,一招一式尽收在观者眼底。
很快,张独眼的眉毛便拧作一团。
他的反应并不意外,与他同行的五人也露出与他相近的神色。他们都是久经沙场的武者,对胜负犹为敏锐,安广厦的异状当然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他们印象中的安广厦是西岭枪法的传人,是寨中毫无疑问的最强者,年纪轻轻便练就一身精绝的功夫,所向披靡。但南天塔中的安广厦却像是换了个人,枪法拖泥带水,犹疑不定,举手投足好似醉汉一般绵软,竟连对手虚浮的招式都抵挡不住,在长剑的逼迫下节节败退。
西岭寨人一向尚武,不论男女老少,皆以西岭枪术为傲,安广厦的颓败好似一枚碍眼的钉子,令六个人又怒又叹,愤恁不已。
在安广厦几度错失致胜良机后,张独眼的积郁彻底变作愤怒,伴随着钟声响彻夜空,他愤怒的质询声也一同响起:“你该不会唬我吧,那人真的是咱们少当家吗?”
冯广生道:“千真万确,”末了补上一声叹息,“大哥也不是完人,他也难免犯错的。”
张独眼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振臂道:“错也是那姓晏的错,走,我们追上去,决不能让他再逃一次。”
“是。”冯广生点头附和,眉间的褶皱尚未散开,心下却按捺不住振奋雀跃。
他眯起眼睛,安广厦的影子变得更细,更脆弱,摇摇晃晃,狼狈的身姿被火光勾勒得鲜明清晰,暴露在世人眼底。
南天塔愈发迫近,胜利的果实唾手可得。
只差最后一步。
*
意料外的脚步声乱了晏千帆的心神。
在他匆忙回头的当口,青面獠牙之人已经离开他的视野。像一缕黑烟似的飘到窗边。
他猛然惊觉,追着那一团模糊的背影喊到:“回来!你打算食言吗——?”
他抽出莫邪剑,速度快得连自己都无知无觉,出手便是一记厉招,直取背心,剑锋铮然鸣动,如灵蛇出洞,然而,蛇信子却只擦过那人的肩膀。
一条细亮的血丝顺着剑锋滑下,滴落在冰冷的石砖上,溅起一片徒劳的血花。
晏千帆站在窗边,看到窗棱上浮现出三条长而深的痕迹,他辨认出这是用铁钩刮出的痕迹,然而,不论钩子还是绳索都无影无踪,只剩下三条爪印,像是绞索似的扼住他的喉咙。
若是没有这爪痕,他或许会将方才所见当做黄粱一梦,然而,爪痕提醒着他,青面人真的来过。南天塔每一层都有窗口,只要身手足够敏捷,便可以从任何一层窗口逃身。他曾如此接近成功,却又与其失之交臂,他又懊又恨,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
来时的路上他在心底反复筹算赢面,筹算用巨额的赌注能不能换来一丁点微薄的回报,可惜,现实终究是无法筹算的。
他试图追逐青面人的背影,然而,脚步声已经迫近眼前,冯广生从台阶尽头露面,阻隔了他的去路。
上一次看到这张脸时,他仿佛久旱逢甘霖,心中雀跃不止,然而只不过半日过后,同一张脸庞却将他推进绝望的深渊。
冯广生并没有与他叙旧的意思,一瞧见他的脸,便像是见了仇人,厉声问道:“大哥呢?大哥人在哪里?”
紧随而至的还有几张熟悉的脸孔,也纷纷质询道:“少当家人在何处?”
他与张独眼短暂目光相接,被对方眼中的怒火灼得浑身一痛。这些人都是西岭寨的中流砥柱,对他而言一度形同师长,曾用粗糙的茧手摸过他的头顶,曾用爽朗的嗓音调侃过他的肤色,曾用骏马驾着他在山间驰骋,曾争先恐后地授予他五花八本的功夫。
张独眼盯着他手中的剑:“你这个禽兽,少当家待你如同兄弟手足,你却非要落井下石吗?”
他浑身一凛,这才看到剑尖上还淌着血。他动了动嘴唇,却连辩解的力气也使不出。青面人走了,也带走他心中的希望,这一场失败,比赌钱和赌命更令他绝望。
这时,他听到耳畔隐约传出敲击声。
声音是从吊钟里传出的。冯广生立刻提高声音道:“大哥可能被困在钟里了!我去救人,你们几个对付他!”
一声令下,来人便分作两路。冯广生奔着大钟而去,六个人则如潮水一般往晏千帆的身旁涌来。张独眼冲在最前,摇晃着枪头,道:“今天我非得亲手宰了这个败类!”
晏千帆被迫后退,被潮水逼得离开窗边,往更深的角落里躲藏。墙壁投下夯实的阴影,像一座山似的压住他的影子,可他想,总不会比吊钟下方的黑暗更黑了,不会比安广厦所处的地方更黑了。
这个念头像铁钳似的攥住他的心房,他的手不意间泄了力,五指一松,染血的莫邪剑锒铛一声,掉在地上。
*
在西岭寨六人集合众力围堵晏千帆的时候,冯广生独自来到吊钟旁,俯下腰,将嘴唇贴近钟身表面,一面叩击,一面唤道:“大哥,大哥,你在里面么,我来救你了。”
钟身很厚,从内部传来的叩击短暂停了一下。冯广生心下窃喜万分,接着道:“你先不要急,与我一起用力,我们将它推开。”
从内部传来沉闷低微的叩声,先是缓慢的两次,紧跟着短促的两次。
冯广生不禁怔住,这叩击的节奏勾起了他遥远的记忆,在很早以前,西岭寨中尚无晏千帆其人,他与安广厦尚是稚气未脱的孩童,他生性贪玩好动,常常深夜里溜出自家院落,去往隔壁大哥的房间叩响窗户。那时两人便约定了一套叩击的暗号,以节奏轻缓和次数做区分。在大人眼中,这不过是小孩子无聊至极的把戏,可两个人却玩得乐此不彼。
冯广生将肩膀抵在吊钟外壁,用上十足的力气推动。他的耳朵几乎贴在铜铸的外壳表面,隐隐听见内部传来阵阵嗡响,他知道安广厦也在与他一同施力。
从幼时到眼下,他们共度了太多光阴,彼此间早已缔结默契,无需言语便能同心协力。
偌大的铜钟终于抵不过两人的力气,在粗哑的摩擦声中松动少许,边缘抬起少许,底部露出一条细小的缝隙。
冯广生等的便是这一条缝隙,只要寻到一处着点,便有了撬动千钧的机会。他用足尖挑起安广厦掉在钟外的长枪,将枪头最尖锐的部分戳进孔隙之中,而后一手抓起枪杆末端,灌注内息于掌中,向上抬起。
长枪一扬,从容轻巧地挑动千钧的分量,缝隙越生越宽,终于撼动了庞大的钟罩,吊钟像一座偏斜的塔、一堵塌陷的墙,在左右摇晃中渐渐失去平衡,往一个方向倾倒。
钟罩下方的黑暗也被撕开一条裂缝,火光顺着缝隙灌入,照亮了困在黑暗中的人。
安广厦就站在钟罩下方,脸庞自下而上地暴露在光中,视线与冯广生相触,眼中带着几分茫然。
然而,茫然的神色很快便被惊愕所取代。
吊钟倾塌的速度越来越快,在落地的前一刻,冯广生毫无征兆地扑向安广厦,牢牢按住后者的肩膀。
安广厦猝不及防地向后仰倒。
一切不过发生在顷刻间,吊钟砸在地上,发出惊人的撞击声,低沉又洪亮,像是这座南天塔的心跳似的。几乎在同一刻,安广厦的后脑勺也撞在钟罩里侧,突然袭来的剧痛令他惊呼出声。
他的声音被更加响亮的钟声所吞没,吊钟在地上翻滚了半圈,余震犹在,从内部听到的嗡鸣声比外部大得多,震耳欲聋,仿佛重锤敲打耳膜,引发阵阵眩晕恶心。
在这排山倒海的鸣动面前,方才默契的叩响声轻易消散殆尽。冯广生压在他的身上,脸上带着他不曾见过的陌生神色。
安广厦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急切道:“阿生,你快让开,让他们住手,不要杀千帆。”
钟声盖过了喉咙的震动声,任谁也无法从外面听清两个人的话,奇怪的是,冯广生却将安广厦的言语听得一清二楚。
但他并没有照做,他只是摇摇头,答道:“大哥,你不该对晏千帆心软。他是罪大恶极的叛徒,你要如何为他辩解,才能平息其他人的怒火呢?”
安广厦一怔,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对方的脸庞,然而在逆光中,冯广生的脸有些模糊,看不清确切的神情。
他再度开口道:“我相信千帆并未背叛西岭寨,也不会存心害人。”
冯广生冷冷一笑,道:“他不害人,难道赵潜呈是我杀的不成?”
安广厦沉默了片刻,道:“阿生,赵潜呈的事错不在他而在我,我有事瞒着大家,但现在我不打算再瞒下去了,你要信我,让我去解释。”
冯广生眯起眼睛,眼底却闪过一丝慌乱之色。本来他对赵潜呈的说辞将信将疑,也不相信安广厦真的身中剧毒,性命垂危。他的大哥一直坚毅坦荡,从不将脆弱流露在脸上,说这样一个人命不久矣,又有谁会信呢。
可是,他不能给安广厦辩解的机会,今夜,他一定要在众人的眼前粉碎安广厦的威信,如此,他才能够顺理成章地夺下后者的位置,成为西岭寨真正的当家。
他勾起嘴角,道:“大哥,向大家解释的任务,不如就交给我吧。”
他抬起一只手,扼住了安广厦的脖子。
安广厦的眼睛骤然瞪大了:“阿生,你……”
“不要叫我的名字,”他皱紧眉头,从喉咙深处发出低沉的声音,“是晏千帆害了你。是他杀了你,将你埋在钟下,他的刀上沾着你的血,西岭寨的兄弟杀了他,为你报了仇,这就是真相。”
他收紧五指,却听到对方细若游丝的质问:“阿生,为什么要背叛我……?”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的脸颊扭曲,笑容僵扭在唇边,露出瘾君子才有的癫狂之态。听说对烟草成瘾的人,倘若长时间得不到补充,便会陷入躁郁,可他分明适才享用过半支麻、、、烟,令他癫狂的一定不是烟草,而是别的东西。
他高高挑起嘴角,眼神却愈发冰冷:“安广厦,你该问问我为何要忠于你,就因为我们在乳臭未乾的年纪一起烧过香,磕过头?我爹为保护你死了,难道还不够吗?我也你付出了一辈子,难道还不够吗?”
安广厦被他压在身下,脖子在重压下凹陷,拗成奇怪的形状,脸色发白,嘴唇颤抖着,喃喃道:“……从什么时候……”
冯广生答道:“很早,很早,比你想象中还要更早。”
他的手指只要再收紧一些,便能彻底断送对方的呼吸,可他却迟迟不能下手。
他听见安广厦断断续续的声音,好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梦呓:“阿生,我就要死了……我不是一个好当家,我没有本事带领西岭寨走上正途……我本来想在死前,将位置……留给你……”
冯广生浑身一颤。
他低下头,望着身下拼命挣扎的苍白面孔,下颚附近青筋凸起,嘴唇翕动好似离了水的鱼,眼珠几乎要夺眶而出,鼻孔中不断喷出短促的呼吸——原来安广厦也会露出这般慌乱无措的模样。多少年来,这张口中从来不曾吐出过称赞的话。事到如今,却要用言语来禁锢他的心。
为时已晚。
冯广生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轻笑,不知笑的是对方还是自己,而后他敛去笑意,神色变得冷漠如冰:“我是个重情重义的人,我会厚葬你的。”
说罢,他提起长枪,往安广厦的喉咙刺去。
明亮的枪尖降下,仿佛一颗星从云端坠落。
冯广生没能看到星辉坠地的时刻,肩膀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
倾倒的吊钟内部,本是一处隔绝的天地,可却有人突然闯进来。像是自投罗网的飞虫一样,跌跌撞撞,奋不顾身。
冯广生被撞了个趔趄,枪尖也从安广厦的喉咙处偏开。
一股蛮力拉扯着他的肩膀,硬生生将他与安广厦分开。
“晏千帆!”冯广生咬牙切齿,“又是你来坏我的好事。”
*
倾倒的吊钟呈现不规则的桶状,像一条歪斜的车轮,因着两人的缠斗而前后翻滚,剧烈动荡。
钟罩内部空间狭窄,冯广生的武艺全然无法施展,只能像泥沼中摔跤的顽童似的,拼命抓按对方的脸与颈。
晏千帆的力气大得惊人,仿佛上钩的鱼在离水前拼命挣扎,试图将鱼竿挣断。吊钟摆得像是失控的马车,往墙壁的方向撞去,置身其中的三人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仿佛车轮甩出的泥浆。
冯广生当然不打算给晏千帆逃生的机会,索性放弃安广厦,一心一意对付他。强有力的手臂扼着他的肩膀,将他牢牢钉在地上。
铜铸的钟壁呈弧形展开,晏千帆被卡在弧中,两肩被坚硬的铜器碾压,骨头在激荡中发出咯咯的声音,像是随时会断裂似的。他疼得浑身发抖,口中泄出一声悲鸣,扭曲的脸颊上浮起痛苦的神色。
冯广生瞧着他的脸,仿佛啜饮了新鲜的甘霖,浑身舒畅,于是抬高膝盖,狠狠地踢向后者的小腹,将满腔的愤怒悉数发泄在这一击中。
晏千帆顿时卸了力气,像死鱼似的翻起眼睛。冯广生花了片刻功夫打量他,这人此刻的模样只能用一个惨字来形容,衣衫褴褛,头发在追逐中几乎散开,铺在肩上,被水泡得发皱的皮肤上,平添了许多青紫的淤伤,远看好似涂了油彩。
离水的鱼在被吊钩捕获前,至少犹能自在遨游,他却像是被猎人追了几个时辰的猎物,精疲力尽,遍体鳞伤,仰躺着坐以待毙。
这样一个狼狈不堪的丧家犬,竟是堂堂晏氏二少,是铸剑庄的二庄主。若非亲眼所见,冯广生断然不会相信,世上会有如此荒唐的事。
冯广生实在不懂,这人明明身居高位,天命优渥,生来便拥有了他所梦寐以求的一切,为何仍不满足,仍要兴风作浪,将他苦苦布下的局搅弄得面目全非。
若是和晏千帆一样,诞于名门世家,冯广生绝不会变成这般愚蠢顽冥的人,落得如此凄惨悲凉的下场。
饶是相伴十载光阴,身披侠名,并肩行过江湖万里路,冯广生仍然不懂晏千帆的心思。
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会渐行渐远,终于步入殊途。
吊钟终于撞上墙壁,发出一声巨响。
晏千帆在余震中微微睁开眼,却没有去看骑在自己身上的罪魁祸首,而是偏过头,目光在慌乱中寻找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喃声唤道:“安大哥,快走,快走,他要害你,他会害了你——”
可惜安广厦倒在一尺开外,趴在地上,似乎短暂失去了意识,全然听不见他的声音。
倒是冯广生听到这三个字,顿时攥紧了拳头。
不论如何,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怨始终绕不过安广厦的名字。
冯广生冷笑一声,双手扼住了晏千帆的脖子:
“我已经饶了你一次,是你逼我的。”
他收紧十指。
置晏千帆于死地,实在比他想象中要轻松得多。这人已全然无力抵抗,一双伤痕累累的胳膊抬起来,在空中徒劳地挥舞,即便死到临头,仍在黑暗中摸索,搜寻着最后一丝光明。
比起他这个结拜兄弟,晏千帆才更像是安广厦的手足——刚正,宽厚,就连执拗的性子都如出一辙。不到生命最后一刻,绝不会放弃希望。
冯广生脸上的阴霾更甚,连对结拜兄弟的恨意也转移到这个外人的身上,他骤然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要将残留的微光掐灭在这片迷离的黑暗中。
钟声终于止住了。
晏千帆的手像是断线的木偶,指间微微蜷起,又张开,而后虚虚地坠向身侧,砰地一声装在铜器表面。
这样一双手,还妄想抓住星辰吗?
冯广生冷笑着松开晏千帆的脖子,从他身上站起,退后一步,理好衣襟与发冠。
晏千帆重获自由,却一动不动,轻微翕动的嘴唇仿佛正发出细不可闻的声音:“安大哥,对不起,对不……起……”
声音也坠入黑暗,化为无形。
取而代之的是粗粝的嗓门:“少当家,还平安吧?!”
张独眼带着五个同伴匆匆赶来,口中骂骂咧咧道:“姓晏的莫非是条疯狗,我想留他一命,给他个悔过的机会,可他突然发起疯来,用牙咬,用头撞,用脚踩……”
西岭寨六个主事忙不迭地少当家赶到旁边,他们之中有的被咬伤了肩膀,有的被轧伤了腿脚,但都没有大碍。他们的目光一齐投向那大得有些骇人的吊钟内部,瞧见冯广生正跪在安广厦身边,小心翼翼地将后者的脖颈揽入臂弯,埋头检查伤势。
安广厦缓缓睁开眼睛。
张独眼顿时松了口气,抚着胸口道:“哎哟,可吓死我们了,若是少当家被这疯狗伤到,我可怎么跟兄弟们交代。”
冯广生抬起头,道:“放心,大哥没事,只是方才晏千帆突然冲过来伤人,大哥又不忍下手伤他,才被他占了便宜。”
张独眼这才将视线移开,转而望向仰倒在一旁,人事不省的晏千帆。
晏千帆的脖子上透出殷虹色的淤痕,侧喉的皮肤深陷入筋骨,凹成不自然的形状。
冯广生从旁道:“大哥不忍心,便只能由我动手了。”
“干得好。”张独眼喝了一声,领着其余五人,将晏千帆拖出钟外,扔在地面上。
晏千帆一动不动,身体好似雕塑一般僵硬。
来自高处的月光,来自地处的火光,纷纷透过窗棱,爬上他的脸颊。一半是明,一半是暗,在他苍白的肌肤上涌动。于是,就连那些青瘀的伤痕也变成了光影的一部分,与天地浑然一体。
谁能想到,这样一具狼狈的残躯,也会有这般美丽的时刻。
人生于世,便有憧憬,有祈求,有痴妄,有执迷。可惜世上的幸福圆满终究是稀缺之物,大多数人终生负着遗憾,大多数愿望永远无法实现。
于是,有人害怕露出丑陋的一面,所以憎恶光,想要掐灭光。
可有人却执着地追着光,脚步跌跌撞撞,却从不停歇。
就连这无情的天地也被他的身姿打动,于是,在满是敌人的囹圄中,无声地为他镀上一层至纯至美的光芒。
在这短暂的片刻间,他的躯壳竟透出几分神圣。
张独眼凑上前去,弯下腰,打算遮住他的脸,却感到轻微的鼻息洒在手指间,顿时脸一横,道:“好么,居然还没死透!我看他根本不是疯狗,而是蝗虫,不将我们残害到底,就不会罢休。”
身后有人附和道:“没错,就是蝗虫,西岭寨的基业,岂不是都坏在他的手上。”
这番话好似火上浇油,进一步掀起了张独眼的怒火。
“这次我是真的不能忍了。”张独眼一面说着,一面提起枪,往晏千帆的胸口刺去。
*
张独眼的枪没能刺下去,便听一个声音急急道:“不要杀他!”
声音虚浮,透着显而易见的慌乱,与此同时,一只哆哆嗦嗦的手伸出来,按住了他的胳膊。
按压的力道很轻,只消轻易一甩便能摆脱,全然构不成威胁。但张独眼的动作还是停了下来。
他停下是因为他看清了对方的脸。
“少当家?”他的口吻中带着惶恐,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安广厦站在他的面前,用身体将晏千帆护在背后。他定睛打量,见对方脸色苍白,像是适才从昏迷中惊醒,但脸上的态度却异常坚决。
张独眼缓缓放下手中的枪,眉头鼻子皱成一团,望向对方的眼神中尽是懊恼:“少当家,你怎么会……一开始我还不信邪,现在看来……”他的话磕磕绊绊,几度梗住,最后,一只手落在对方肩头,“我一直当你看做西岭寨的领路人,但我差点忘了,你还年轻得很,这么多年来,我看着你从小长大,我怎么会忘了呢……”
安广厦带着木然的表情,呆呆地听着他的话。
其他几个人也怔住了,目光黏在安广厦身上,毫不掩饰眼底的惊愕。半晌过后,有人道:“少当家年纪轻轻却挑起重担,这些日子受了太多委屈,就算要怪也不能怪他。”
安广厦举目环顾,看到几人熟悉的眼底浮起痛心疾首的神色,只觉得浑身发冷。
冯广生也来到他面前,抬手指向脚边,指着晏千帆的鼻子,道:“大哥,你将这厮当兄弟,他却想方设法要害我们,你今日护着他,他非但不会领情,往后还会恩将仇报,你让我杀了他吧!”
晏千帆不省人事,自然无法做出反应。但安广厦的脸上顿时浮起怒容,颈侧青筋暴起,道:“你——你——你分明是满口胡言!”
他一向不擅言辞,更不懂得诡辩之道。此时此刻,满腔的愤怒与震惊堵在他的喉咙里,竟使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让他胆寒的不仅是冯广生的背叛,还有其他人的态度。他知道冯广生是在逢场做戏,但其他人的表情却真切诚挚,望向他的目光中裹带着失望与同情。
在他迟疑的片刻间,冯广生突然上前一步,将他抱住,贴在他耳畔道:“大哥,对不住,都是因为我太没用,这些年才让你平白受了许多委屈,你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了,往后让我来分担吧。”
冯广生的手拍着他的背,掌心不偏不倚地叩在后胸贴近心口的位置。力道很轻,却充满了暗示的意味。
安广厦动了动嘴唇,还想争辩,然而,他的视线触到张独眼的目光,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愚蠢——冯广生在他的眼皮底下策划了周密的阴谋,他却被蒙在鼓里,毫无察觉。直到陷入囹圄的那一刻,他才渐渐领悟,为何西岭寨的主事会一同出现在此处,一同追杀晏千帆,一同看到他不堪的一面。
然而,他的知识也仅限于此了。这六人究竟从何时便走到一起,他们与冯广生之间,有几分利益,几分真心,他们对自己还有几分信赖,几分尊敬——这背后的因果,他仍旧一无所知。
在他倾尽所能,一门心思光复西岭寨的时候,站在他背后的同胞早已与他分道扬镳。原来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家园,还有人心。
起初的震惊与愠怒过后,浮起在心头的是深深的懊悔。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十指还在无力地颤抖,西岭寨便葬送在这样一双手上,这双手的主人是西岭寨历代当家里最无能的一位。父亲将光荣的名号郑重托付给他,四叔更是为护他性命而死,可他做了什么?他眼睁睁地看着家园毁于一旦,身边的兄弟亲族流离失所,步入歧途。
他毁了西岭寨的躯壳,又丢了西岭寨的魂魄。他岂不是罪大恶极,不可宽恕。
他的视线缓缓落下,落在晏千帆的身上。
三度重逢,他却是第一次仔细端详这人的模样。晏千帆惨白的脸色令他浑身战栗,他不敢去想,不敢触及那个可怕的念头,所以他的目光闪烁不止,甚至不敢去看这张昏迷不醒的脸。
他在晏千帆面前慢慢蹲下。
晏千帆的脸上没有生命的迹象,从前那沛然的悲与喜,乐与怒,都从这张脸上褪去了。他再也不能奔跑着穿过奔腾的火焰,不能纵身投入湍急的河水,不能在拱形的穹顶投下巨人似的影子,不能为了救一个对他恶语相向的人,不惜把性命押作赌注。
他几乎丧失所有,但安广厦犹记得,自己对他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混账东西。”
安广厦低下头,汹涌的心绪仿佛决堤的洪水。
他何尝不愿晏千帆活着。何尝不想亲口道一声感谢,可如今,他却连说抱歉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慢慢抬起头,目光短暂地落在冯广生的脸上,后者虽戴着关切的面具,眼神却是冷的,仿佛藏不住锋芒的利剑。
安广厦只觉得悲凉。他不仅是失败的领袖,也是失败的兄弟。他在一日之间痛失了两个手足。
他感到肩头一热,是张独眼的手掌落在他的肩膀上:“少当家……唉,容我叫你一声广厦吧,你累了,辛苦了,随我们一同回去休息吧。”
他对张独眼慢慢地点头。但却没有立刻离去,而是再一次俯下身,将晏千帆的尸体抬起,抱在臂弯中。
西岭寨众露出惊讶之色,似乎有人还想开口,却被张独眼摇头阻止了。
张独眼转向身后的同伴,压低声音道:“姓晏的多半已经断气了,此刻暂且由着他吧。”
安广厦并未将张独眼的话听得太清楚,他的心思都挂在眼前。他只觉得臂弯中的分量很沉,沉得惊人,像千钧巨石似的压迫着他的筋骨。他想,这是十年光阴的分量,是他从这人身边夺走的十年。十年之间,他的面色永远冷峻僵硬,言辞永远严苛无趣,他不曾与晏千帆亲近,更没有给对方兄长般的关爱。
他实在不明白晏千帆何以死心塌地追随他,何以为救他而付出性命。
不值得。
他缓步迈下台阶,其余七人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这座塔是南天观星之塔。路过每一层的窗口,都能隐约看得到天边的星辉,在火光的烘衬下,显得有些黯淡,有些苍白。
参商之星,一度情同手足,却终究步入殊途,相隔天南地北,无法再会。
*
冯广生望着安广厦的背影,这是他从小到大一直凝视的背影,就像家门口的树,床帐上的污点,只消睁开眼便能看得到,已经化作生活的一部分,毫无新鲜之处。不过此时此刻,越过这人的肩膀,他却依稀看到晏千帆的脸。
晏千帆的头发垂在颈后,肩膀随着下台阶的节奏而颠簸,脸色铁青,睫毛一动不动,几乎像是一巨尸体。可安广厦的动作却无比郑重,谨慎,小心翼翼,仿佛臂弯里躺着一个初生的婴孩,亟需他无微不至的呵护。
冯广生并不觉得意外,他早就料到了这一日,早在西岭寨被大火吞没的那个晚上,安广厦也如今日一般,将失魂落魄的晏千帆负在肩上,用单薄的肩背撑起对方的身躯,好像一双肝胆相照的兄弟。冯广生看在眼里,只觉得可笑——他们并非手足,只不过是父辈交易的筹码,他们之所以相遇,也不过是为了江湖中永远的利益与贪欲,他们之间的信赖是盖筑在沙滩上的城堡,既然全无根基,又何必要装出高傲贵凛的姿态。
那一夜所见,正是他怒火的源头,他也曾抱着真诚的爱意,将两人视作亲族,期许过与他们并肩驰骋,扬名立万,流芳千古。只是十年太长,足够懵懂的孩童长大成人,足够井底的青蛙窥见外面的天地,足够反叛的种子生根发芽,摇身变作参天大树。
他已不是从前的冯广生了。
如今的冯广生,距离成功只差短短一步,但晏千帆还活着,这个事实令他倍感不快。他用理智劝诫自己,实在不必为此而忧心,安广厦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晏千帆已经穷途末路,别无选择,早晚要交出性命。
他望着两人的背影,心底不由得生出鄙夷与同情。这两人遵从命运的安排,才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而他与两人不同,他选择了反抗,选择不做父辈的傀儡,所以才能拥有今日的成就。
南天塔的台阶漫长,好像没有尽头似的,跳耀的火光始终追赶着他的影子,一层接着一层。他终于失了耐心,转身对身后的人说:“将火熄了吧,以免引人注目。”
张独眼却摇头道:“二当家,不行啊。这些灯坛每一个都有脸盆那么大,里面烧的也不是炭木,而是白花花的灯油,火势正盛的时候,就算用水浇也未必浇得灭,更何况这里根本没有水,恐怕只能等待灯油自然烧尽了。”
火焰能不能熄灭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冯广生清楚地听到,张独眼对他的称呼从“冯老弟”变成了“二当家”,他露出些许惊讶之色,将目光投向对方,不意间在对方眼中看到一丝恭敬。张独眼低下头,却挑起嘴角,眉眼间流出露骨的讨好之意,竟使他心下一震。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神色看过他。
原来坐拥权力竟是如此快乐的事。
他的心下涌起喜悦的浪潮,就连口吻也变得异常和煦温柔:“没关系,那就放着吧。”
“好嘞。”张独眼毕恭毕敬地点头。
他的足底更加轻盈,很快便追上了安广厦的脚步,塔内的台阶狭窄,只容一个人通行,他须得跟在安广厦身后,忍耐着对方缓慢错落的步伐。
他想,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段忍耐的路途,一旦走出南天塔,便再也没有人能拘束他。
出口近在眼前,他迫不及待地赶了几步,绕过安广厦的肩膀,步入夜色。熟悉的黑暗包裹着他,令他倍感畅快。来时所乘的马匹拴在塔底,翘首等待。他回身对随行的几人道:“大哥精神不好,别让他骑马了,你们载上他一起走。”
“那晏千帆该怎么办?”
冯广生往身后看了一眼,只见安广厦仍抱着晏千帆的残躯,一步一晃地从塔中走出。他咬咬牙道:“也带上吧,免得大哥伤心,总之先带回去,再考虑怎么发落。”
“好。”那人立刻点头应过。
冯广生几乎要笑出来,却听一个声音道:“你们谁也不许走。”
他怔了一下,慢慢转回头。
浮现在月下的竟是铸剑庄庄主晏月华的脸。
冯广生与晏月华并不相熟,两人打照面的经历屈指可数,这是冯广生头一遭从近处观察对方。
这人虽是晏千帆的亲生兄长,但眉眼却与弟弟并不相像。与晏千帆相比,晏月华要年长许多,也阴沉许多,透出的气质迥然相异,仿佛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人。
同晏月华同来的还有三名剑客,冯广生从没见过他们的脸,但一眼便能看出,他们都属于晏月华的世界。
三人的衣衫呈现朴素的深黑色,制式也很简单,但佩在腰间的剑却华丽夺目,剑镡上的每个纹路仿佛都在高声宣告自己的独一无二之处。也只有铸剑庄才铸得出这样的剑,只有出身铸剑庄的子弟,才使得起这样的剑。
晏月华摆了摆手,其中一人抽剑出鞘。一抹亮色从剑上流泻而出,像瀑布一样清澈而又澎湃,瞬间便填满了周遭的夜色。
剑起,光芒撕开黑暗,锐不可当,冯广生不禁战栗,有那么一瞬,他仿佛看到六匹骏马血溅当场的图景。
但那人并没有诛杀无辜的马匹,只是挥剑斩断了拴马的缰绳。
绵软的缰绳在剑下不堪一击,碎成数段,马匹受到惊吓,原地掀蹄蹬足,躁动嘶鸣。那人并不急,只是抬起一只手,拍打头马的鬃毛。头马扬起前蹄,长嘶一声,便像是刑满释放的犯人似的,迫不及待地纵蹄狂奔,往远处的黑暗中奔去。
“北辰,多谢了。”晏月华低声道。
北辰,冯广生心道,原来这人叫做北辰,是天边星辰的名字。
马蹄声远去后,塔底便只剩下针锋相对的两群人。晏月华的眼睛牢牢盯着安广厦的臂弯中,脸色似乎变得更加沉郁。片刻过后,他问道:“是哪个伤了我弟弟?”
冯广生在心中冷笑,他想,你又算得哪门子兄长呢?当初将弟弟赶出家门,赠予旁人,十年不管不问,即便此刻看到晏千帆濒死的模样,脸色竟也不改沉静,这样一个冷血的人,哪来的颜面自称兄长呢。
冯广生是家中独子,因为冯四一心为西岭寨的公务奔劳,不愿意养育太多的子女。但他想,倘若自己也有一个晏月华一般的兄长,他一定对其恨之入骨。
今夜,他似乎无所畏惧,于是他将心中的轻蔑悉数说出口,末了补充道:“既然晏千帆拜入西岭寨,便要遵守西岭寨的门规,他的死活,跟你没有关系。”
晏月华像是全然没有听见他的话似的,只是再次开口问道:“是哪个伤了我弟弟?”
“是我杀的。”冯广生抬起头颅。
顿时,一阵剑风驰向他的喉咙。
*
出剑的是晏月华。
这一剑出其不意,全无预兆,饶是胆大如冯广生,也被结结实实地吓住了。晏月华身披鹤氅,不论剑芒还是心绪,都不动声色地敛于氅下,于静谧中积蓄力量,一旦出手,便是一道惊雷,一阵疾风,冷峻空肃,席天卷地,用决绝的杀气将对手逼进死路。
若是换个人站在晏月华对面,此刻恐怕早就血溅当场。但冯广生毕竟不是等闲之辈,他多年苦修得来的一身武艺,也决不是空乏的摆设。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提起枪杆,横于身前,生生接下晏月华一记杀招。锋利的佩剑被枪杆挑开,偏离少许,擦着他的肩膀呼啸而过。他刚松了一口气,便见那锋芒调转方向,好似升空后骤然炸裂的烟花一般,瞄准他的肩膀斜斜劈下。从刺到斩,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冯广生又是一惊,为避开第二剑,他不得不屈膝弓背,单手撑住冰冷的地面,连翻滚动,退至一尺开外。然而,晏月华的第三剑接踵而至,追着他的影子,不给他半刻喘息的机会。
冯广生久经沙场,出生入死的经验比常人更丰富,但与晏月华为敌时,仍觉胆惊心寒,隐隐后怕,他实在没想到,现任铸剑庄庄主居然这般难以对付,这人的剑意连绵不绝,好像代替了脸上的五官神色,纾放出无穷的怒火与恨意。剑有多快,有多凶狠,胸中的积愤便有多深。倘若人生是一只器皿,晏月华所积攒的恨恐怕早就将器皿盛满,边缘还在源源不断地溢出。
江湖传言,铸剑庄弟子天生短寿,因为家传的功夫是一门自毁之术,不论铸剑,还是驱剑,都要燃烧自己的生命为祭,以求臻入极致,不屈不挠,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今日冯广生与晏月华正面交锋,总算领教到个中威力,他甚至生出一种错觉,与自己交手的根本不是晏月华一个人,而是许多重合的影子,是铸剑庄世代先祖的亡魂,难以尽数的遗恨聚集在生人的剑上,使那剑意之中便裹带了沉重的怨执。远远超出了剑主的年纪。无数亡魂透过剑影盯向他,迫不及待地拖住他的手脚,试图将他拖进阴曹地府,与死者为伴。
想到此处,他的心下更是懊悔。其实他早就料到铸剑庄会不计代价寻找晏千帆的踪迹,所以特意放出一些虚假的传闻,用来混淆视听,阻挠晏月华救人的步伐。但他的准备终究不够周密。晏月华终究还是循着南天塔的辉光,来到了他的面前。
恼人的灯火照彻长夜,似乎预兆了今宵注定不会平静。
冯广生且战且退,不觉间已与同伴错开一段距离。晏月华短暂敛剑调息,他才终于得了半刻喘息的功夫。他举目四顾,这才察觉到异样,对付自己的只有晏月华一个人,而铸剑庄其余三个人则往另一个方向扑去。
正是安广厦所在的方向。
隔着几丈的距离望去,安广厦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仍将重伤濒死的晏千帆抱在臂弯中。
冯广生顿悟,原来晏月华用猛攻将他孤立,意在从安广厦手中抢人。想到此处,他的心下惊骇不已——倘若晏千帆不能死在他的手上,哪怕只有一息尚存,对他而言也是巨大的祸患。
他试图绕过晏月华的阻碍,但对方手中的剑立刻锁住他的喉咙,将他逼回原处。剑的主人冷冷笑道:“你把我晏月华当成傻子么?”
冯广生竭力维持脸上的平静,甚至勾起嘴角,摆出一副恭维的姿态,道:“岂敢岂敢。”
晏月华毫不领情,只是冷冷道:“我劝你不要以卵击石,今日不论晏千帆是活是死,是人是尸,我都非要抢回来不可。”
“哪怕他私自窃走莫邪剑,抹黑铸剑庄的声誉?”
“无所谓。”
望着晏月华决然的神色,冯广生回敬一声讪笑:“想从西岭寨手里抢人,怕也没那么容易。”
他将目光投向安广厦的方向,虽然自己无法出手,但他所带来的六个人,此刻都还围侍在安广厦左右。这六人的功夫,每一个都与他旗鼓相当,以六对三,敌寡我众,他实在不必惊慌。
晏月华却看穿他的心思似的,道:“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觉得我的三个人赢不了你的六个人,是么?”
这番话口吻太冷,使冯广生浑身发寒,他索性敛去了假惺惺的笑容,沉下脸,反问道:“难道不是吗?”
比语声更冷的剑声响起,代替晏月华做出了回答。
冯广生瞪大了眼睛,他甚至没能看清三人是在何时,以何种方式出手的。但多年习武的直觉告诉他,对方使出的一定是极其奇诡的招数,他只看到三条银光交错掠过,好似三颗流星一般,随后,西岭寨中便有一人惨叫出声,肩膀处溅出一片血花。
那人方才抬起一只胳膊,拦在安广厦的身前。此刻,那只胳膊已被剑撕开一条豁口,透过割裂的衣衫,可以看到深而长的剑伤,一剑切至骨缝,血如泉涌。
出手的正是名曰北辰的剑客。一剑落后,北辰的神色甚至没有一丝变化,仿佛斩断一只胳膊并不比斩断拴马的缰绳更困难。
冯广生却着实惊住了,这般迅捷的剑术,这般狠辣的招式,放眼四海也属罕见。不论是先攻者,还是两个掠阵者,都有着极高的水准,且配合得天衣无缝。
就算是剑术闻名的天极门,也未必能够找出这样契合的三个人。可是这么多年来,他们却被铸剑庄学藏着,在江湖中一文不名。
正所谓,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
冯广生转向晏月华,怒道:“你为何要伤我同伴?”
晏月华反问道:“你又为何要杀我的弟弟。”
冯广生顿了片刻,道:“是晏千帆意图出手杀我,我不过是防卫,迫不得已才伤了他,而且并未夺他性命,给他留了悔过的机会。”
晏月华冷笑一声:“如此说来,我倒应该感恩戴德了?”
冯广生听出他话里的讥嘲之意,索性换了个讨好般的口吻,道:“铸剑庄与西岭寨结盟十年,晏千帆更是与我一同长大,情谊堪比亲生手足,若非有苦衷,我怎么舍得轻易伤他。晏庄主与我之间,想必有所误会,不妨先放下刀剑,听我细细解释清楚。”
晏月华仍是冷冷答道:“我与你之间没有误会,铸剑庄与西岭寨的盟约也到此为止了。”
他的脸本是斯文柔和的,此刻却已奇异的方式扭曲着,挤出一抹有些骇人的笑。笑至,他突然提亮声音,命令道:“夺人!”
三名护剑使应声而动,衣袂齐抖,掀起一阵阴风。三条鬼魅的剑影径直往安广厦的方向袭去。
冯广生皱紧眉头,也高喊道:“千万不要把人交出去!”
话虽如此,西岭寨众方才已经吃过苦头,已经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与敌人的差距。剑光逼至眼前,只听张独眼高声喝道:“不行,人是守不住了!少当家,你还是放手吧!”
喊声落毕,张独眼见安广厦仍旧呆然不动,索性上前赶了一步,揪住晏千帆的领子,用力向外一甩。
冯广生看在眼里,心下已急如火焚。张独眼不知他背后的阴谋算计,自然也不晓得晏千帆的重要性,其余五人也是一样,为了保护安广厦,他们当然会选择舍弃晏千帆。
他对此毫无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晏千帆被夺走。
一枚重要的筹码,就这样落进北辰的手里。
*
晏月华撤了剑。
夺回晏千帆后,他便像是从梦魇中惊醒似的,再不理会冯广生的怒视,而是径直回到北辰身侧,从对方手中接过不醒人事的晏千帆。
西岭寨众的怒吼声在他身后不远处回荡:“姓晏的!你伤了我们的人,我们还没同你算账呢!你别想跑!”
晏月华没有回答,也没有逃走,只是漠然没有反应,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些挑衅的言语。
他凝着臂弯中那张与自己并不相像的脸庞,视线沉甸甸的,仿佛根本看不见别的东西。
张独眼被晏月华的冷淡反应进一步激怒了,当即提了枪,打算杀上前来,但刚刚迈出一步,便见三条冷光横在眼前,三名护剑使齐刷刷地抽剑出鞘,拦住他的路。
方才寥寥数招,张独眼已充分领教到三人的厉害之处。虽然他平素莽撞惯了,眼下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咬紧牙关,咽下满腔怒气,按兵与对手僵持。
于是,这紧绷的战局之中,竟辟出一阵短暂的宁静,好似飓风的风眼一般,静得非比寻常。战局双方一齐沉默着,周遭只剩下海潮拍案的声音,火光噼啪燃烧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晏月华一个人的低语声。
晏月华垂着头,眉心紧锁着,好似坚冷嶙峋的礁石,一双眼目不转睛地凝着晏千帆,眼神像是一根绷紧的弦,透着不言自威的愠火。他像是根本不懂得何为温柔,何为关切,何为伤感,就算在此时此刻,望着手足兄弟濒死的凄态,他的神情依旧冷清肃穆,就像是教书先生面对一个愚笨的学生。
“有勇无谋,顽冥不化,当真是蠢材。”
从他口中吐出的话,哪怕是训斥的字句,都是短促斯文的,仿佛他一生都没有说过比这更粗鄙的言语。
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缓缓探入鹤氅深处,摸出一瓶丹药。仅看那瓶口的一圈描金缀纹,不难猜出其中盛放的药剂有多贵重,然而,他毫不吝惜,将几枚丹药全部倒在掌心,而后用另一只手掰开晏千帆的嘴,将药放在舌上。随后轻拍对方的背,将内力徐徐注入,辅助其吞咽。
舌上的丹药已经化成柔软的浆汁,淌进晏千帆的身体,但身体仍旧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勉强维持着微凉的体温,让四肢不至于变冷变硬。
晏千帆的经脉中还有一抹微弱的气息流淌,除此之外,他几乎就是一只木偶,由绳索牵起,没有自己的意识,只因外力而动。
从今往后,他究竟能否苏醒,世上究竟有没有神医能够治好他的伤,他是不是已经跨过了生死的界限,在黄泉尽头怔怔地等着,不敢向前迈步,却也无法回头。
这些问题,晏月华统统答不出。
年轻的铸剑庄庄主只是短暂地闭上眼睛,将怀中的身体缓缓放在地上,但并没有立刻起身,而是保持着不舒服的姿势半跪在原地,一只手仍旧垫在晏千帆的颈后,踟蹰着不敢移开,仿佛只要撤下这只手,眼前的人便会离他远去似的。
他仰起头,嘴唇绷成一条线,睫毛不住颤抖着,像是在忍耐着巨大的痛苦。
护剑使瞥见他的模样,也纷纷露出诧色。三人在铸剑庄驻居多年,却是头一次看到少庄主露出这般沛然丰富的神情。
不是所有的悲伤都能写在脸上,也不是所有的关切都能付诸言语。
为了延续铸剑庄的基业,晏月华早就学会了敛抑情绪,掐灭欲念,他将心性磨砺成一棵从不开花的铁树。在常年的自我约束中,他渐渐忘了何为快乐,何为愤怒,他虽活着,却只有用来谋筹的头脑还活着,其余部分都囚禁在深深牢笼里。
这样一个人,却在凉夜里仰着头,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低啸。好似一只受伤的野兽似的,啸声响彻四野,在过于空旷的天空下散开,慢慢变作呜咽。
天空很高,即便入夜,仍有云涌不止,远看好似粼粼波光。天星隐蔽在云层中,黯淡的光辉忽明忽灭,天东的商星,天西的参星,彼此之间仿佛隔了一片苍茫的大海。
就连晏月华的敌人也因这啸声而愣在原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人间的悲喜并不相通,旁人只是被他汹涌的悲伤漫过,好似一只足尖不甚踏入寒水,感受到一丝冰冷刺骨的寒意。于是惊叫着从水边退开,起初那些许的同情与理解,很快被鄙夷和憎恶所取代。
张独眼粗粝的嗓门打破了沉默的空气:“姓晏的,你少卖可怜,你弟弟背叛西岭寨,害我们流离失所,名声扫地,这笔账我们还没跟你算呢!”
他的话音未落,安广厦却开口道:“罢了,我们走吧。”
张独眼不禁一怔,回头望着许久不说话的安广厦。
安广厦神情恍惚,就连声音也透着深深的倦意:“人是我们伤的,既然他已经付出了代价,我们也不要再计较了,走吧。”
包括张独眼在内,西岭寨众纷纷露出惊色:“少当家,你要我们咽下这口气吗?”
冯广生瞧出几人眼中的质疑之意,立刻提高声音,道:“对啊!他铸剑庄不讲道义,不守江湖规矩,难道我们西岭寨也要同流合污不成?就算大哥发话,我冯广生也绝不会同意!”
安广厦猛地抬起头,问道:“你究竟想怎样?”
两人的目光短暂相触,冯广生也不避,只是回敬一个更尖利的瞪视,变本加厉地挑衅着安广厦的威严。
打断了他们的是晏月华的声音。
晏月华终于从晏千帆的身边站起身,往敌人的方向缓步走来。
他将一些东西永远丢在了身后,在迈开脚步的那一刹那,他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不用争了,你们今日一个都别想走,。”
冯广生眯起眼睛看他:“你要干什么?”
晏月华道:“杀了你们偿命。”
许是那答声太过阴郁,竟连张独眼也忍不住抖了一抖。
冯广生冷笑一声道:“我看你是疯了,这是铸剑庄庄主该说的话吗?堂堂名门,难道不讲是非黑白,公报私仇不成?你若真想要讨个公道,就该等到明日擂台,让江湖中一齐做见证。”
晏月华并未被这番话挑动。只是叹了一声,道:“我曾经对晏千帆说过,倘若他违背誓言,擅自出门,便再也不算是铸剑庄的人。”
冯广生一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便问道:“那又如何?”
晏月华一面抽出佩剑,动作很慢,剑心划过剑鞘,留下一阵连贯清亮的声响。他的语声接踵而至:“所以今日我杀你,也不是为了铸剑庄的利益。”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我自己。”
*
*
为了自己——这个答案既在意料之中,却也出乎意料之外。
冯广生确信,面前的晏月华已经不是江湖人眼中精明讨巧,圆润油滑,凡事留有余地的铸剑庄庄主了,仇恨实在是人间最自私的一类情感。仇恨将他变成了一个寻常人,一个被苦至极处、腾起杀心的人。
杀心是丑陋的,却也是真实的,晏月华已经跌下神潭,冯广生甚至在他的身上嗅出一丝熟悉的味道——不甘屈于命运的安排,宁可玉碎也要挣扎到底的焦糊味。
他们两人太过相似,所以注定无法相容。
冯广生也起了杀心。
要想挣脱眼前的困局,最好的办法就是杀死晏月华一行人。只要晏家兄弟死在此处,吊钟里的真相便再也无人知晓,大义仍在他冯广生的手上。
杀人对他而言并不陌生,登上瀛洲岛的那一天,他便动手杀了七个船夫,今夜又先后除去赵潜呈,晏千帆的性命。更不用说在他的背后,还有诸多无法数尽名姓的牺牲者,篡、、、权夺位的路,注定要用鲜血铺就,既然他选了这条路,便从没打算回头。
冯广生摆出攻势,将劲力灌注于枪上,道:“晏庄主,既然你执迷不悟,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晏月华摇了摇头,道:“你的情面比纸还薄,不留也无妨。”
人的习惯并不像心思那么容易改变,晏月华说话时的语调仍旧彬彬有礼,带着一惯的含蓄斯文。然而,用斯文的腔调吐出冰冷的话,就像是在绵里藏了针,更加令人胆寒。
短兵相接,冯广生顿觉一阵重压袭来,沛然的内劲寄宿在锐利的锋芒上,摇撼着他的五脏六腑。
晏月华手中的佩剑华美韶秀。冯广生尚不知晓,这柄剑是他十年前闭关整月,不眠不休,亲手锻造的,天下间绝对找不出第二件赝品。
十年前,也是晏千帆被送离家门的年岁。晏家人天生短寿,彼时,两人的父亲已经露出衰弱之态,自知命不久矣,于是便用剩下的精力定下两子的前程,一走一留,正如晏氏历代家主所做的抉择。
晏月华与弟弟并不亲近,所以也未前往码头送行,在那个雾霭浓郁的清晨,他只是站在瀛洲岛最高处,站在巍峨的峥嵘阁顶,远远地望着海面上的孤帆离岛,随风渐渐远去,他依稀看到晏千帆稚嫩的背影站在船头,渐渐被迷雾吞没。
他知道这是一场诀别,两人的前程如同两条岔开的直线,再无交汇之时。倘若铸剑庄与西岭寨的盟约安然无恙,两人便注定终生不能相聚。倘若两人重聚于未来,势必到了盟约崩解,时局溃乱,江湖飘摇的危难关头。
两人的命运系成了一条死结,不论重聚与否,都注定无法善终。
尚且年幼无知的晏千帆并不知道,这个从不曾与自己亲近的兄长,在自己离开瀛洲岛的那一日,站在峥嵘阁顶眺望了整日,望着海潮涨落,浪花卷起的贝壳滞留在沙滩上,在正午的日头下褪去水汽,又被黄昏的潮汐重新没入海水。
晏月华就像这座南天塔一样,孤独地矗立在天海尽头,眺着生命中那颗渐行渐远的双星。
相见还是不见,晏月华从来无从选择。他生来便被身份所累,能选择的事很少,但他手中的剑是其中之一。
次日,铸剑庄举办继任大典,为成年的晏月华披冠加袍,而那柄璀璨的剑也得到了一个与之相衬的洗练名姓——参商。
大约那时起,他便冥冥预见了兄弟两人的命运吧。
晏月华一向内敛,从来没有人过问他的爱与恨,他将爱与恨悉数藏在心底,打磨秉性,他的剑法就像他的心性一般,妥帖典致的剑鞘下,藏着深不可测的锋芒。
参商剑就像他人生的缩影,现在,他将生命倾注于剑上,一往无前。
冯广生自诩枪法精湛,比起惯常的西岭枪术,更多出几分阴险狠辣,常人很难与他为敌,然而他的攻势却被晏月华如绵似水剑招紧紧纠缠,全然失去了用武之地。
晏月华的招式错综繁复,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好似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冯广生心底大骇,出手愈发迫切,策动长枪在敞阔的空间里回转,送出一串连绵的招式,试图撕开对方的防御。塔底这片空场好似一座天然的擂台,本是最适合他施展身手的场所,但他竭尽全力的攻击却被对方逐一化解于无形。
晏月华仿佛有着用不完的耐心,可以与他消磨整个长夜,但他却输不起,这一场恶战拖得愈久,变数就愈多,对他的处境愈是不利。倘若无法奠定眼前的胜局,往后的路只会更加崎岖。
话虽如此,冯广生却迟迟找不到突破的办法,他且战且退,在焦灼中打量周遭的情形。不远处有一排简陋的木桩,作拴马而用。方才马儿被晏月华放走,此刻木桩都空着,被割断的半截绳索垂叼在桩上。
冯广生打定主意,故意退却几步,将晏月华引到木桩附近,一面交手,一面绕行穿梭。晏月华使的是长剑,剑意势如虹贯,却不易收放。冯广生便借用地形阻住他行云流水的步法,为自己挣回片刻先机。
在这片刻间,他用枪头挑起一根绳索,往对方颈上套去。
将人当做马匹,以绳圈套之,实在是出其不意的阴招,任何一个光明正大较量武艺的人,都断然不会想到这样龌龊的法子。但冯广生并不在乎颜面,此刻他的眼中只有生死的分界,饶是敌人的剑法再强,脖颈也不过是血肉之躯,只要有一瞬得手,他便能够当场勒断这人的脖子。
长剑一闪,鬼祟的绳圈仿佛扑火的飞虫,顿时碎成数段,残骸七零八落,铺了满地。
他听见晏月华冷峻的质询:“你使的当真是西岭寨的枪术?”
冯广生只觉得喉咙一酸,像是胸口受了一记重创,剑尖径直戳进他心中最软弱的一处。他为取代安广厦而做的所有努力,都在这赤裸裸的鄙夷面前化作泡沫。
晏月华再一次纵身而起,在星辰与天火之下,他仿佛得了神明的眷顾,脚步像是飘在地面上。所过之处甚至没有足印,只有一片波浪似的细纹。
剑似游龙,身若惊鸿,此刻别说是木桩,就算是潮汐倒灌,天地颠倒,也未必能阻拦这人的步伐。
冯广生心下的惊骇悉数写在脸上,江湖传闻晏家世代积弱,为保全江湖地位,不得不周旋于名门之间。他实在想不到,铸剑庄庄主竟藏了如此精湛的剑法,就算是自诩武林第一剑的天极门,也未必能与之匹敌。
只是,这登峰造极的本事,是以血骨为薪,燃烧生命为代价换来的。晏月华的脸色异常苍白,眼底像是燃烧着一团无质的火焰,要将目之所及的一切烧成灰烬。
冯广生终于明白,这人绝不能用一般的法子来对付。他的背后渗出一阵冷汗,问道:“晏月华,你疯了么?”
晏月华的嘴边勾起一抹淡笑,道:“不疯怎么要你的命呢?”
冯广生不禁战栗,晏月华可以不要命,他却不能。他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到万丈深渊面前,恐惧沁入髓骨,再也无法遮掩。
晏月华脚踩深渊之底,清绝孤傲的身影却仿佛立于云端。
他如何能胜过一个疯子?
参商剑已经逼至喉咙,他不由得将目光投向远处,在慌乱中索求同伴的帮助。
可是没有人帮助他,他的同伴像是已然将他遗忘,一心一意围在安广厦的周遭。
*
冯广生的目光触及之处,一场死斗正在上演。与。熙。彖。对。读。嘉。
天穹为幕,荒野作台,拍岸的浪涛代替了人群的叫吆喝彩,经久不衰。
西岭寨以六敌三,肩背相抵,围成一张网,将安广厦护在中央。
安广厦意图出战,却被同伴摆手拦下:“少当家,今日你不必再勉强,让我们来保护你吧。”
我一介将死之人,实在不值得你们回护——安广厦本想对他们说,然而,其余几人却剥夺了他坦言的机会,转过身去,将六个坚毅不移的背影留给他。
“我们六个对付他们三个,绰绰有余。”张独眼如是说。
可惜,这不过是他说来充场面的话,虽然西岭寨的人数是对方的一倍,但在铸剑庄三名护剑使面前,全然没有优势可言。
头顶皎月皓皓,火光熊熊,可护剑使三人像是站在阴影里,行踪飘忽鬼魅。三柄剑仿佛由同一只手挥舞着,招式之间衔接无痕,浑然一体,剑风交错,璀璨的光辉迅如流星过境,在同一片天空下生生灭灭,循环往复。
刚劲郁勃的西岭枪法落在这飘渺的剑阵之中,就像是猛禽一头扎进迷雾,举目茫茫,饶是有一双健锐的羽翼,却连对手的尾巴也追不上。
月下像是有无数个交叠的人影穿梭,冷剑从四面八方发出,难琢难测,只是每一次剑光亮起,都是一场致命的危机。
张独眼已经满头大汗。
他既要自保,又要护人,左右彷徨,疲于奔命,像是被猎人围剿的猎物,在牢笼中挣扎,看不到半点胜机。他只能竭力保持冷静,高声喊道:“大家当心暗剑!”
然而他的警告来得太晚,只听身边一声惊叫,有什么从眼前飞过,末端拖着一条长长的红线,竟是一条血淋淋的臂膀。
臂膀从肩处被割断,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落在几步开外发白的滩涂上。
鲜血洒了满地,他看到同伴惨白的脸色和痛苦的神情,却无法上前帮助。为了维持六人织出的一张网,他决不能轻举妄动,倘若他的网溃散崩离,那么,被护在网中的安广厦将面临比断臂更加可怕的命运。
张独眼总算明白,方才护剑使在抢夺晏千帆的时候,实在给他们留足了情面。现在对手不打算继续留情了,于是递出的每个剑招都是险峻的杀招。
“不成,不成啊……”他听到身边的同伴发出颤抖的喃声,“我们真的打不过,打不过……”
张独眼在脸上抹了一把,被汗水模糊的视野里映出三个敌人的模样,幽魅的影子罩在黑色的衣衫下,如鬼似神。
“呸!”他提亮嗓门,高高喊了一声,“打不过就不打了吗?你们这群棒槌,出息就只有一截长吗?好容易有了出头的机会,难道还要继续当乌龟不成?”
“你才是棒槌!”身边人立刻敛去畏色,高声回敬道,“大不了一死,今日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少当家!”
尽管六人已经精疲力尽,深陷窘境,却仍说着豪放的粗话,装出无畏无惧的模样。
他们当然看得出,对方早就动了杀意,眼下若是不逃,多半凶多吉少,但他们没有一个人从阵中脱离。就连方才断了手的可怜人,也提起一只独臂,牢牢握紧了兵刃。
视死如归——西岭寨的风骨便是如此,他们都是不善言辞的粗鄙武夫,若论话术,并不比安广厦高明多少。他们各自有一身的毛病,嗜酒嗜烟,好斗喜赌,实在算不得正人君子,但他们心底却有着炽热的情与义。他们虽然动过策反之心,也贪图财富名利,渴望东山再起,但从来不曾背弃安广厦,哪怕一个念头都没有。
天地之间少有完人,恶总是无孔不入,难灭难止,善也同样有着顽固的一面,并非一朝一夕的诱惑所能除尽。
生死关头,正是显露出真心的时候。
六个人的真心,正是舍命相护。
晏月华与冯广生隔岸观火,目睹了悲美壮丽的一幕。然而,两个人的反应却大为不同。
晏月华望向西岭寨众的目光虽然冷漠,但眉眼却比方才缓和许多,甚至流露出几分赞许之意,是对旗鼓相当的劲敌的钦佩。
倒是冯广生眉头皱紧,望着那六个曾被他视作同袍的武夫,毫不掩饰目光中的憎恶,口中默念道:“凭什么,凭什么!”
他感到屈辱,感到不甘,他花费数不清的钱财和精力,不惜代价地讨好他们,一心只为赚得他们的信任,为什么到了生死关头,他们仍要回护安广厦,他们的眼里仍然只有安广厦一人。
千算万算,终究还是算不过一片真心。冯广生充斥着谎言的心已然被妒火淹没。
他不明白个中缘由,就像他不明白为何父亲执意要为保护安广厦付出性命。倘若一日之前,安广厦死在擂台上,死于血衣帮的无耻暗算,他的父亲明明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安广厦的位置,成为新的当家,将统帅西岭寨的权力握在手心。如此一来,他也不至于走上绝路,不至于非要算计赵潜呈,构陷晏千帆,一路陷进手足相残的困局。
因果环环相扣,为什么每个人都和他过不去,都要在他的生命里系一只死结?
惘然化作恨意,恨意从脚底攀升,一点一滴将他淹没,将他心底的空洞用更加污秽的黑暗填满。
另一边,护剑使仍在全力迎战,剑起之处,血沫横飞,六个铁骨铮铮的汉子,已然变得狼狈不堪,遍体鳞伤,仅靠一口意气吊着,执拗地不肯放下手中的武器。
晏月华收回目光,重新转向冯广生,道:“他们实在比你还要勇敢得多,你怎么不与他们并肩作战?”
冯广生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他们不听我的劝告,活该白白送死。”
晏月华低叹一声,眼底浮起失望之色:“你是叫冯广生吧?”
“是。”冯广生答道。
曾几何时,他独自仰眺夜空,在心底默默起誓,终有一日他要让江湖人永远敬畏这个名字。
但晏月华只是摇了摇头,道:“你根本没有一丝领袖之才,像你这样的人,若想成为第一,唯一的办法便是将身边的人都杀光。”
冯广生一怔,对上晏月华的视线,顿时打了个激灵,被一个旁观者羞辱的屈丧伴随着震怒,从脚底升起,一瞬便填满他的头脑。
“够了!我要你们姓晏的先死!”他高喝一声,便提枪往对方的喉咙袭去。
这毫无章法的招式,无异于自取其辱。参商剑一闪,便将他手中的枪杆一分为二,斩成两截。
冯广生被一股罡风推着,仰面倒在地上,下一刻,晏月华的脚底便踩上他的侧脸,参商剑的剑锋抵住了他的心口。
“且慢,先不要杀他!”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晏月华的剑顿了片刻,但他连头也没有抬,只是微微皱眉,再度施力。
锋芒穿透骨肉之前,一块石头从远处飞来,不偏不倚地击在剑上。
与此同时,冯广生挣扎着翻过身,从剑下逃开,一只手撑起身体,另一只手捂住脸颊上的淤青,半跪在地上,张开嘴巴大喘粗气,活像一条从砧板逃生的鱼。
晏月华有些恼怒地抬起头,迎上来人的视线:“宋堂主,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见宋云归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拱手一让,道:“晏庄主息怒,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若是杀了他,谁来还你弟弟一个清白呢?”